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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的草鞋架

发布于:2024-03-23 作者:admin123 阅读:22

  伯父的草鞋架

  ——献给含辛茹苦的父辈们

  伯父的草鞋架挂在老屋高高的梁挑上,被柴火熏起的烟雾镀得黑铮铮的,好似抹了一层油漆。那是伯父的衣钵,几位堂兄都没接到手中。草鞋架挂在那儿,从没人正眼瞧过,寒冬腊月,冷溲溲的风从瓦缝里钻下来,或从屋檐下刮过,刷得草鞋架呜呜地叫,好像伯父对堂哥们的埋怨,又似伯父轻声的叹息,因为他是那样地企盼我接过他的衣钵。

  小时候,我几乎天天到老屋去玩。老屋是祖父创下的基业,三间正屋,两间偏房;柱子全是从密不透风的木林里砍来的,我五六岁的臂长刚好能围半边柱子;我最喜欢那窗户上的雕花,花饰古朴,工艺精湛,算得上民间艺术的瑰宝。我曾哭闹着叫父亲将自家的窗户也弄上各式各样的花饰,比伯父家的还好看,父亲却拨浪鼓似摇着头。伯父听说后,逗我说,只要我跟他学打草鞋,他就分我一间有窗花的房间。我高兴得蹦了起来,答应跟他学打草鞋。父亲抿嘴笑了。不知他是因摆脱了我无理纠缠而高兴,还是笑我幼稚无知。因为伯父早已将雕有窗花的房间分给了堂兄们。但我还是信以为真,天天跟着伯父,捡拾他废弃的稻草,认真地模仿他打草鞋,把屋子弄得像个猪窝,没见伯父半点不快,总是笑吟吟地拾掇。这样一来,父母省去了照料我的心思,每天上灯吃夜饭时,才将我领回家。如若我在伯父家吃了夜饭,那就更省事了。

  不知何时,我的脑子冒出了个怪问题:父亲和伯父同是祖父的儿子,为何伯父分到有窗花的房子,父亲却没分到呢?我问父亲,父亲说伯父为大。我说,大的让小的嘛。父亲说,他先有了家,先占了有窗花的房子。我没完全听懂父亲的话,但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不由对已故的祖父有怨气,甚至对伯父产生了敌意。一连好几天,我都没去伯父家。那几天,父亲在家里整理生产队的账目,就没把我往伯父家里赶。父亲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哩啪啦直响,嘴里念念有词,我觉得挺好玩。一会儿,父亲上茅屋去了,我溜去玩起了算盘,学着父亲嘴里不停地念叨,手在算盘上一阵乱拨。正在我玩得欢快时,父亲进屋了,脸一沉,抡起手掌给了我一记耳光。我脸上火辣辣地疼,但没敢吭声,溜下桌子,捂着脸直往伯父家里跑。见到伯父,我哇地一声哭了。伯父将我搂在怀里,用他那被稻草割裂得非常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颊,我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他问,哪个这么毒?纸薄的脸皮也下狠手,看看,几根指拇印。我说是父亲。他放下手中的活,跑到我们家,把父亲狠狠训了一顿。自此以后,父亲再也没动手打过我,我对伯父的敌意也没了,反而将他视为庇护伞,一有委屈便找他倾诉。

  伯父的大孙子牛崽与我同庚,牛崽在外表上跟伯父有相似之外,精神、气质却格格不入。我的品性、气质却跟他神似,比如忠厚老实,执着,以及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劲。我与牛崽老爱打架,撕打起来谁个也占不了便宜,可伯父老是护着我,或喝斥牛崽,或抡巴掌打牛崽的屁股,牛崽只好委屈地哭鼻子了。他总用大人的话题来问我,我幼稚的答话,逗得他呵呵地笑,我也不明究理地跟着笑。

  伯父的偏袒自然让堂兄不满,有时趁伯父不在时,在我的屁股上使劲掐一爪,痛得泪花直冒,待我张口呻吟时,他瞪圆了眼睛,吓得我哑住了声。伯父却读到了我脸上的委屈,他估摸是堂兄所为,把堂兄一顿臭骂。堂兄虽然内心不快,但没对我再动过手。后来堂兄又喜欢上我了,那是在我和牛崽上学之后。牛崽动不动就爱哭鼻子,老挨欺负。我却受不了,找到了那个欺负他的小孩,二话没说,直奔面门一拳,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抡起拳头往我身上砸,互不相让,实力相当,双双打得鼻青脸肿才罢手。伯父为我竖大拇指,我心里就美得像喝了蜂蜜水。为了给牛崽打抱不平,我与许多小伙伴都干过仗。我有充足的理由庇佑牛崽,因为他是伯父的孙子。

  伯父打草鞋在民国时期就小有名气了。人们不知他的真名,只知他姓李,都叫他李草鞋。他打的草鞋结实,又合脚,很受脚夫的青睐。要想买到伯父打的草鞋,得先付定金,否则是买不到的。有的脚夫怕接不上趟,不是一双一双地买,而是一排一排地买。有了伯父的手艺,家里就不愁没银子进。一家子都围着伯父转,要么搓索子,要么捶稻草……伯父整天价日地坐在草鞋架上编织一双双草鞋。伯父手脚麻利,一天能编上十双八双,可满足不了脚夫们的需求。那时没公路,土里长不出来的,都要脚夫背进来。脚夫挺多的,山道上随时听得到打杵敲击石板的声音,他们息脚时排遣疲劳悠长的吆喝声在山峦间久久地回荡。他们长途跋涉,一个来回往往五六天,不穿合脚的草鞋又费力又坏脚。伯父的草鞋成了抢手货,起初是交了定金才买得到草鞋,伯父挺守信,交定金的一定留着。可一来二往,大家都熟识了,规矩不管用了,全凭手脚快,钱一扔,不由分说就将草鞋拿走了。交了定金买不到草鞋,伯父自然少不了受埋怨。伯父索性不收定金,干脆来个先到为君,后到为臣。他们穿着伯父编织的草鞋翻山越岭,过秀山,走彭水,也顺路捎来一些便宜货,一家人吃的巴盐,用的洋火,洋瓷盆等东西,也少花了些现大洋。伯父靠编草鞋攒钱置办了田土,要不是被抓壮丁间断十来年,土改时准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

  我是穿伯父打的草鞋长大的。他还许诺给我打几双青麻草鞋,可一直未能如愿。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那时冒犯了他,思来想去,可能是六一儿童节得罪了他。父亲说,不让街上的人给乡下的娃儿看扁了,弄双泡沫凉鞋穿起才像过节的样子。穿着泡沫凉鞋,别提有多高兴了,又蹦又跳地跑到老屋去显摆。起初,伯父还与我高兴地搭讪,看到我穿了一双泡沫凉鞋脸刷地阴了下来。他问我烧脚不。我说泡沫凉鞋软和。他不言语了。过了会,他叫伯母给了我两块钱和半斤粮票,叮嘱我喝了生水一定要吃两颗大蒜。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提打青麻草鞋的事了。我也问过几回,他或说青麻没长好,或说小娃娃穿不得麻草鞋,轻描淡写地搪塞我。我没半点怨言,只怪自己福分太浅。据父亲说,伯父不轻易给别人打青麻草鞋,在他的记忆中也只有那么两三次:一次是送给土改工作队的张同志,一次是专门给考上大学的小山打的,还有一次好像送给一位当了工人的脚夫。我上大学时,照说他该给我打一双青麻草鞋,不巧在我上大学前两个月他去世了。临终前他老是念叨我,那时我正在高考场上为功名利绿奋力拼搏,跑到县城给我送信的人徒然而返。伯父一直没闭上眼睛,是父亲用手掌硬生生地将他的眼皮抹拢的。可我坚信,伯父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是家族第一个大学生,光耀了家族的门庭。但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伯父。上大学时,我跪在伯父坟前伤心地大哭了一场。伯父的坟头上已长出了嫩绿,在亮晃晃的阳光里轻轻地抖动。我明白他的心意,他一直想将衣钵传给我。我不可能接受他的衣钵,只得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中秋节的怀念如浓重的月色,我深情地给天之骄子们说起了伯父。我说了伯父对我的细心呵护;说了伯父打草鞋手艺精湛;说了伯父在江湖上人缘很好;说了伯父想把衣钵传给我,——我怕同学们笑话我大谈特谈一个名见经传的山村老头。一位哲学系的男生,戴着一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镜,将话筒伸到我的鼻子底下,问我如果得到了伯父的衣钵怎么办。我不假思索随口便答,办一个草鞋厂,产品销往朝鲜、韩国、日本,以及东南亚各国,甚至搭建一个国际性的销售网络平台,让“李草鞋”成为世界名牌产品。我赢得一阵如潮的掌声。外语系那朵公认的“系花”,洋味十足地向飘来,俨然一位藐视一切的女老板,以商谈买卖的口吻用外语与我攀谈。我一下慌了神,只觉得脸火燎燎的,用生涩的外语跟她搭讪。要不是别的同学也来问话,才让我摆脱了尴尬的境地。一时间,我在学校有了名气,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叫我李草鞋。本来我应该避讳,因为那是伯父在江湖上的名分。我想绕道走,不理会他们。可他们却把我堵在路上,要我讲一讲伯父的轶闻趣事,尤其是那些好奇心强的女生把我弄得很狼狈。中文系的一位女生纠缠了我一周多,全是有关伯父的那些事,同学们还误认为我们在谈情说爱。室友们硬逼着我介绍博得美女欢心的经验,不说罚喝三碗冷水。我哪里说得出,喝吧,三碗冷水灌下去,肚里咕噜噜一阵叫;不喝不行呀,几个彪形大汉按着硬往嘴里倒;只好胡乱编一些故事情节逗他们开心,可露出破绽也一样被罚;那些日子,回寝室就如同闯魔窟。等她那篇题为《伯父》的散文在都市晚报上发表后,才真相大白,但为时已晚,我不知喝下了多少方自来水。那篇散文写得很好,文笔细腻,非常感人,她将伯父写成一位充满生活热情和富有牺牲精神的典型人物。她笔下的伯父与我的伯父的形象相去甚远,其实只是把伯父在江湖上的名号——“李草鞋”写在她的文章里罢了。但我还是很欣慰,因为伯父在江湖上的名号能在充满文明气息的都市晚报上散发油墨的芳香。我也不把大伙叫我李草鞋当回事了。我就全当他们在叫伯父。甚至觉得自己是伯父的替身。这样的感觉在伯父去世时就有了。那以后,我总是处于亢奋状态,仿佛获得了新生似的。有点像武侠小说里描写的那样,伯父将能量输送给了我,自己却因内力耗尽而身亡。

  诸葛教授的课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手舞足蹈地讲解遗传学,我不自觉地联想到了我和伯父的基因关系,恍惚觉得坐在教室里的是伯父,而不是我。我俨然看到伯父皱紧眉头思考二十世纪的生物工程。但我不是克隆人,我是父亲的儿子。虽然在同学们眼里我是李草鞋,但不配上李草鞋的名号。我本该写个告示张贴在学校墙报的广告栏,对这个问题进行严肃说明。

  伯父使用过的东西,我都十分珍爱,他捶草的石墩我尤其喜爱。伯父去世后,我叫上牛崽帮忙把它从老屋搬到我的家。我用它压住从小学到高中的课本,卷边的书页被压得平展展的,一本本课本熨贴了,至今仍叠放在家里那张宽大的梨木大方桌上,从未受到虫子的糟蹋。

  那石墩光滑润亮,好似一块朋大无比的玉石,用手掌触摸便觉幽幽凉意透过手背。伯父说,那石墩是一位好石匠选的料,整整花了三天的功夫才凿成。石块非常坚硬,凿子凿过,火花直冒,只划出了一条白道,凿尖却迸落了一块;石匠的二十四根凿子全秃了头,弄得石匠花一天的功夫重新煅打凿子。石匠年过半百,也算见多识广了,从没碰到这等怪事。伯父本想多拿些大洋补偿,石匠却死活也不肯要。他说,手艺人讲信实,不能太贪,贪了便宜不会有好下场。伯父常常念叨石匠的话,其实那也是他一生奉行的准则。

  伯父一辈子在那块石墩上捶打稻草,石墩没迸落,没开裂,只是被磨得十分润滑,透出暗褐色的光亮。伯父上了年岁后,稻草多了就打不动,只得叫堂兄抡起那把十几斤重的大木锤捶打。木锤与石墩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对面的山腹里回响,石墩仍安然无恙。伯父的嘴里喷出细密的雨雾,仿佛冥冥神谕,在空气中漫漫洒落,轻轻地附在稻草上,稻草的茎叶变得格外柔和,再重的木锤也捶捣不烂。伯父不停地翻着稻草,抖落坏叶和藏匿在草中的泥尘,或将稗草剔出,经过反复捶打,剩下的全是金黄亮色的稻草了,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在石墩上捶打的稻草编织的草鞋,有别于其他草鞋。伯父常说那是块神石,但绝对没有卖弄的意思,而是对石墩的牢实言不由衷的赞许。我猜想那或许是天空飞落的陨石。如果它是真是陨石,经过厚厚的大气层的磨损和煅烧,仍有那般大,可想而知,它从星体上分离时一定是一块庞大的石

  块,剩下的就是牢实的精华了。我担心石墩会飞离地球,像陨石一样飞向别的星体。我曾在梦里看见石墩像一只鸟飞向了的夜空,伯父跪在桂花树前嚎啕大哭,我也动情地流下了泪水。我专门拍电报询问了石墩的去向(这一举动叫外人知晓,绝对要笑落牙齿),父亲正儿八经回了电报,说石墩在梨木大方桌上纹丝未动,我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小时候,我常同牛崽争夺石墩。我俩叔侄的光屁股在光滑的石墩上滑动,势均力敌,我就瞅准机会在他腋窝搔痒,他咯咯一笑,便从上石墩滑落到地。我独自坐在上面,高昂着头,像占领了无名高地的将军似地神气十足。对他的反攻我也做好了准备,只要往他的光屁股上摁上一爪,他就哇地哭起来,一头投到伯父的怀里寻找支援,但伯父没有责怪我,只是抿嘴笑了。伯父的纵容,使我在与胆小的牛崽的较量中经常占上风。牛崽只有在我离开老屋后,才能尽兴地玩石墩。夏日里,光屁股贴着石墩的确舒适,只觉一股凉幽幽的气流透过皮肉,传遍全身的神经末梢,仿佛置身于凉风习习的山洞。石墩用来捶打稻草那一面,被稻叶割裂和摩擦得非常光滑,像一面镜子,——从那里面我能看到了牛崽委屈的模样,心里不由生出得意之情。我还看到伯父长着老人斑的脸,慈爱地注视着我。恍惚间,一位白髯老翁飘然而至,一闪即逝,我认不准他是谁,——是升天的伯父?还是神灵?我期望从“镜子”里窥探未来的景象,可映照到我脑子幕墙上全是一件件回味无穷的往事——

  桑蹚垇没人不知晓伯父当过国民党的兵。那年,他险些被戴了高帽子,幸亏贫宣队小俞同志的父亲是当年的脚夫,穿过伯父打的草鞋,跟伯父交情甚厚,证明他根正身红,才没卷进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政治运动的浊浪里。父亲却深受其害,他是有望吃皇粮的,可因受伯父的牵连而被打入另册。但父亲从未埋怨过伯父,因为伯父也是身不由已。他是国民党部队从小镇路过时顺便抓走的。当时,他还在为一双草鞋能多卖几文钱而讨价还价。伯父被抓走后,家里的生活越加困难了。父亲也离开了私塾学堂,跟二伯父三伯父干起了打草鞋的活,可他们打的草鞋比不了伯父的打的草鞋,很难卖出去,他们只好去当脚夫,三伯父便是在背巴盐的途中被洪水卷走的。

  伯父有许多无人知晓的隐秘,连我父亲也不晓得。他抽过大烟,还逛过妓院。记不得是他告诉我的,还是我从石墩的“镜子”里窥探到的。他逛妓院是排长带着去的。他这个桑蹚垇村里野夫,不知那灯火辉煌,闹闹嚷嚷的去处就是妓院,懵懵懂懂撞了进去。一群油头粉面的妇人,娇声娇气围了上来,揽腰,抱脖子,扳臂膀,——他哪里受得了,臊得脸上像着了火似的,脑壳里全是稀泥,昏噩噩的,任由那些妇人拉来扯去,晕头晕脑过了一宿。那次他差点病倒了,要不是身体结实真是难以挺过来。他再不敢跟排长去了,即使磨不过排长的情面,去了也只是蹲守门外。排长终究没有躲过劫数,染上了痛苦不堪的花柳病。他害怕了,终日捏着那东西忧心忡忡。排长再也不能带兵打仗了,被换了下来。新上任的排长起初并不在意伯父,士兵没鞋穿了,急得排长团团转,他又重新得到器重。伯父所在部队是杂牌军,长年累月缺军需少军饷。伯父的手艺很实用,连团长常识他,还把他调到团部搞后勤。他就是那时抽上大烟的。他为人忠厚,团长信实他,常叫他给团长、团长太太烧烟,不时偷偷吸上一口两口。据他说,吸一口大烟特别特别舒服。幸亏他没侍奉团长几天,要不然也成了鸦片鬼。我还很小时伯父就叮嘱我不要吸大烟,好像他深受其害似的。我问伯父,大烟有多大?他回答不了,嘴里咬着铜烟嘴,以困惑的目光望着我。在我的记忆里,伯父最大的兴趣就是用嘴衔着长长的烟杆抽烟。烟锅拳头般大小,三尺长的竹烟杆,短节子的,伯父找了三块竹林才寻到的。我能记事时,他烧的烟杆也有些年头了,烟杆被烟汁浸洇得黄中夹红,光滑透亮,俨然一件古玩。伯父卷烟时剔下的烟骨头从不丢掉,别人扔下的他也捡拾起来,缺烟叶时,他就把烟骨头摁到烟锅里,烧出呛人的烟雾。我将耳朵贴近烟杆,感觉有一条蛇在里面爬来爬去,咕噜咕噜直叫,很像伯父睡着的呼噜声。我挨着伯父睡过一夜,他那鼻孔老是咕噜咕噜地叫,闹得我一宿也没合眼。伯父抽烟时,我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听到咕噜声响,也不敢触摸他的烟杆。堂兄却特别喜欢,经常饶有兴趣地摆弄伯父遗留下来的烟杆,好像那是一件镇家之宝。

  伯父说他打过日本鬼子。我问他打死了几百个日本鬼子。他没回答我,扇起大巴掌,将嗡嗡直叫的蚊子驱赶开了。一只蚊子还是牢牢地扎在他的脚背上,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 他抡巴掌狠狠地拍打下去,——那种心情与当年中国人痛恨日本鬼子差不多,——血液从手掌的缝里溅了出来。他们部队北上抗日,坐了几天船,又坐了同几天车,不巧碰上谪系,被强行撵下了车。一个个对着绝尘而去的车直骂娘,骂完了只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往前挪。伯父却想走路,船里、车里都闷得慌,若再坐上几天车,他没准要病倒。二十天后,他们到了一个村庄,驻扎下来后再没挪过地,直到被共产党的部队打垮。

  这一回伯父不干其他杂务了,专门住在一家农户里打草鞋。士兵们没鞋穿是常事,光着脚板走上几天弄得血淋淋的,疼得边咧着嘴呻吟边骂娘。那家农户只住他一个当兵的,这样的待遇排长也没有。他的活够苦的,白天干一整天,夜里还得干上大半夜,吃饭喝水都在草鞋架上。我那从未见面的姥爷姥姥见了也心疼,每天都叫闺女煮一碗荷包蛋给他送去。团长玩笑说,他们像疼女婿那样疼他。玩笑触动了两位老人的心思。他们就一个闺女,已过二八年华,早想寻个忠实可靠的小伙子做女婿,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两位老人早已把他当女婿了。姑娘每日给他端水送饭,日渐有了感情,当父母征询她时,她却羞涩得红到了耳根。二老懂得她的心意,给团长说了,团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并主动要求当媒人。二老择了个黄道吉日,给他们完了婚。那一夜,士兵闹了一整夜,伯父也陪着他们喝了一夜的酒。

  然而战火还是点燃了平静的村庄。战斗是在清早打响的,当官当兵的穿着裤衩从被窝撵了出来,赤裸着上身慌忙上阵。傍晚都还说共军离村庄还有一百多公里,只是有进攻的迹象,不想天刚蒙蒙亮,子弹就在村庄上空啾啾直叫,真是神了!雾很浓,看不见人影,只见机枪吐出凶猛的火舌,哒哒哒的叫声让人的脚根发麻。伯父当了几年兵,却还是头回听到枪响,不由心里发毛,面带惊恐之色,反倒是我那不曾相识的伯母给他打气,但他还是不能镇静下来,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来转去。起初,他们依仗地势负隅顽抗,可他们哪是解放军的对手,解放军很快占据了上风,防线被撕得七零八落,冲杀声四面八方震响。伯母催促他尽快逃离村庄 ,他不肯。解放军的冲杀声直奔团部,伯母一再相催,他才弯腰亲了亲刚满半岁儿子的小脸蛋,含着泪水离开了。走时,只拿走了一根檀香木草鞋棒。他借浓雾的遮掩,左躲右避才跑出了村庄。这时,枪声渐渐稀疏,浓雾已散去。他蓦然回过头去,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那熟悉的屋顶,不由潸然泪下,脚步却快了许多。他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成了终生之别。

  他回到桑蹚垇后,祖母再也不让他走了。当时祖母已年近花甲,他不忍心让老母亲伤心,留在了祖母身边,但心里始终牵挂着远方的亲人。祖母为了拴住他的心,便托媒人给他相了一门亲事,对方听说是大名鼎鼎的李草鞋,满口应承。这一年全国解放了,远方的伯母写信来叫伯父去。伯父读信后,三天三夜没吃饭。他后悔回了桑蹚垇,后悔答应给他相亲,后悔让伯母生下堂兄。他真的无法给远方的伯母交代清楚,他没敢回信,让她以为他在逃跑中死了,或是过了台湾。伯父不愿想这事,一想这事脑壳就喳喳地痛,像用斧头往里劈。可他又存有一种希冀,或许远方的儿子继承了父业。他猜想她会叫儿子打草鞋的,因为他留下了一架檀香木草鞋架。桑蹚垇的人都晓得他有个北方儿子。所以,每当他面向北方呆立时,便知道他在思念北方的儿子,那沮丧的样子如同挂在梁挑上的在冷风中呜呜直叫的草鞋架。

  伯父嘱咐过我,一定要找到北方的堂兄。但他没告诉我堂兄的名字,因为他已记不得堂兄的名字了,那个村庄的名他也不记准了。我无法实现伯父的心愿,只得面向北方问候和祝福。梦中,我好似看见了远方的伯母和堂兄,堂兄酷似伯父,端坐在檀香木草鞋架上专心地编织着草鞋——

  伯父的坟头开满了淡紫色的喇叭花,俨然他慈祥的笑脸,好似他乐呵呵的笑声。如歌。如霞。如灿烂的岁月。如自鸣得意的花环。如连绵不绝的子孙。在雨露的濡湿下,尽情地绽开,展露亮丽和富有生机的部分。不知哪一朵是那远方的堂兄,我真想同他促膝长谈。我多么想将花朵摘下,编织永恒的花环,戴着它,满街地跑,满世界地跑。可我没有,因为那是伯父的心血。

  老屋的柱子风空了,用手一拍,破竹篙似的声响撕开了发霉空气,雕花的窗格上残存的沾有尘埃的纸片习习颤动。伯母的三寸金莲已站不稳身子了,她的眼睛老得黄豆般大小,混浊无光。可她还认得我,她那温暖的怀抱曾经是我和牛崽争抢的地方。她颤悠悠地伸出手来,枯藤般的手指摩挲我的额头和脸颊。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其实我也老了,皱纹或深或浅地显露出来。我还记得伯母给我和牛崽剥洋芋的情景,——她一把抓起烧熟的滚烫的洋芋,轻轻一拍,沾在洋芋皮上的土灰刷地掉落,只用指甲一拈,烧烂的皮就脱落了,露出黄灿灿的肉来,腾起的热气散发出清爽的气味。伯母扳下一块一块的洋芋肉,给我和牛崽一人一口地喂。有一次,我贪吃,不慎咬着了她的手指,她先嗔了我一眼,后又嘿嘿地笑了。伯母有福份,她以勤俭,善良赢得了伯父的信任,与伯父厮守了一辈子。

  我曾经提醒堂兄将草鞋架挂矮些,可他不听。我每次从老屋路过,好似听见伯父在嘀咕。堂兄不信,他说那是老母虫在啃草鞋架。那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像伯父模仿排长的手表发出的嘀哒声。他羡慕排长手腕上那洋玩意儿,排长也不含糊,嗒地从手腕上退下,戴在他的手上。可不知为啥,那洋玩意闹得他整宿都没睡着。伯父生前肯定想戴手表,可不见哪个庄稼汉戴手表。现在可不一样了,牛崽戴着,桑蹚垇的人都戴着。然而穿草鞋的传统却没了,小伙子全都兴起了穿皮鞋。反而读过大学的我,厌恶穿皮鞋,喜欢穿草鞋,尤其是大热天,穿了皮鞋,一双脚就像在锅里蒸煮那般难受。然而这样的嗜好却被世人年所嘲笑,世俗的目光像挺脚的石块让人难以开步走路。伯父的话语如犹在耳,我感觉仿佛被神符护佑,经风雨,受煎熬,度关碍,仍旧安然如恙。

  难怪堂兄不爱拾掇伯父的宝贝,毫不在乎地乱丢乱扔。那一年,他五十块钱就将伯父冒死带回来的檀香木草鞋棒卖掉了。檀香木草鞋棒像击鼓传花一样很快被十个买主买走,我追踪了整整十个月,才从第十个买主那里花了五百块钱买回来。檀香木草鞋棒的失而复得让我兴奋不已,不是因为檀香木自身的价值,而是因为它是与那位远方的堂兄相认的信物。可堂兄说我是傻瓜,老人过世了,多花那么多钱买回来有什么用。牛崽的话更怪异了,他说,祖父去了台湾就好了。这也不能怪牛崽,好多人都想一觉醒来就有了海外关系。远的不说,对面山上的杨家坪,有一家人,往常吃了上顿无下顿。一天,突然一个台湾老头千里迢迢回到故里,他妹妹竟然是被子女们嫌弃的瞎老太婆。老头一手扔下五十万,叮嘱她的儿女们想方设法治好她的眼疾。老太婆的眼疾没能治好,一家人却转了好运。他们举家迁到县城,修了五层亮闪闪的砖房,还开了两个店铺。这才叫翻天覆地的变化呢。谁都想做这样的梦。说不准那个远方堂兄的儿女也在做这样的梦,因为他们真以为祖父去了台湾。

  我不禁流下了眼泪,伯父心酸的经历竟然成了下代人的假想和奢望。我摩挲着捶打稻草的石墩,擦去存积在它上面的尘埃,想从“镜子”里回望过去痛快的日子,甚至回到天真幼稚的童年。我依稀看到伯父的神情依旧,温和地微笑着,仿佛要告诫我什么——

一、负我十年光阴,小三是我亲妹妹。

  和他在一起七年,结婚三年。高中的时候就互生情愫,家里的亲亲眷眷没一个不知道他的。曾经以为我们排除万难走进婚姻,已经走出最艰难的低谷。最后却发现他和我亲妹勾搭在一起。

  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妹啊。呵呵。

  所以才有一句古话叫家贼难防。很多人都说,时间是证明万物的法则,我花了十年时间去爱一个人,信任一个人,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这个代价这个伤,怕是一辈子也难以弥补了。。

  憋了很久,终于决定找个出口,说说那些藏在心底的糟烂事。

  打了很多字又反复删掉,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提起那个人,就是满脑子不符合时间线的回忆。回忆里有他高中时跟我说第一句话,有我们在大学里通宵打CS的情形,有第一次他跟我求婚时的表情。

  有太多太多回忆串联。有时候我总想,为什么人不能有个一键删除记忆的键。如果可以,我真想从头再来,如果再有一次,我一定不要再认识那个混蛋。

  那个混蛋,叫他阿木吧。

  叫他阿木是有理由的,我觉得有必要交代下。他和我妹的事东窗事发之后,我在他们短信里看到这样一段对话。

  他:摆好“大”字型等我。

  我妹:为什么不是你摆“太”字型。

  他:我摆好以后是“木”字。

  这不是个冷笑话。这他妈是一件真事儿。

  其实我妹会喜欢他,很正常。记忆里他一直属于比较抢眼的那种人,很讨女生喜欢,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个子1米8,长得也挺好,笑起来露出一排大白牙,会唱歌会打篮球。虽然学习差劲,但在那个时候的高中小女生眼里完全算不上是缺点。

  高二分班的时候我们分到同一个班。但是高中的时候我性格很不好,不管在哪都特别默默无闻,所以基本和他搭不上边。

  第一次有交集,是因为当时学校里在搞一个“1对1”互助,其实就是老师交代好学生帮差生补补课,然后每月月考的时候比一比哪一组的进步最快。

  我们俩是一组。现在想起来,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无知的。除了他我就没谈过别的恋爱,眼界特别小。读书的时候觉得有个人人称道的男朋友就好幸福。

  真是白痴。

  我们俩配合特别不默契,因为他不是那种安分学习的人,我又比较默默无闻,所以我们组的进步可以说是零。每次我跟他说要背单词写公式他都特别不情愿,久而久之我就不找他补课了。

  连续两个月之后,老师找我谈话,问我们组怎么回事。我说他不愿意学。老师就说,我性格太内向了,把我安排进“1对1”里也是想锻炼锻炼我的交际能力,要多说话,帮助同学是一件好事云云。

  我自尊心挺强的,听完这些话以后我就去找他了。具体跟他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太记得清,总之就是不要拖累我之类的意思。

  然后他回我的那句我记得特别清楚。他说:你有病吧?

  多牛逼啊,你有病吧。我韧性一下就上来了,于是那时候我就跟个小女朋友一样天天缠着他补习,他怕烦我,于是偶尔也能逮着几次了。我发誓,我当时真的没多想,可是时间久了,风言风语就传出来了。你们懂的吧,高中里哪嫌事儿多啊,尤其是那种关注度比较高的男生。很多人说我喜欢他。

  每次我去找他补习的时候都有人指指点点。

  后来有一次他就问我,你是不是喜欢我。表情是那种说不上来的,怪怪的嫌弃。

  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委屈,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伤心难过哗一下就涌上来,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就走。我和他说你以后别再找我补课了。

  男的看见女生哭大约都有些慌神,所以他马上就跟我道歉了。我没理,当晚回了家,隔天我就找老师说了这事儿,我要和阿木散伙。

  老师应该对风言风语也有所耳闻,所以就同意了这事儿。小组散伙之后我就再没把阿木当过人,走哪都是无视。

  渐渐地,他就觉得不对了。说不上是觉得对不起我,应该是那种,很奇妙的“失去感”吧。他后来也跟我说,的确是从那个才开始真正注意我。

  甲乙丙丁调了个个儿,我不理他,他反倒是粘上来了。所以说,人性本贱呢,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红玫瑰和白玫瑰,哪分的出什么好坏,可一旦有一边丢了,失去的那一朵就显得格外娇艳起来。他就是这种人,一开始就是,以后也一直是。

  说说我妹吧,暂且叫她顾小鱼。我妹和我差5岁,一个爹妈生的,性格却迥然不同。我从小内向不太爱说话,但是我妹却特别开朗。我妈是音乐老师,一口好嗓子,唱歌好听极了,我和妹都遗传到了她的艺术细胞。我念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有什么歌唱比赛上台表演之类的,我就打死不去,我妈来软的来硬的都不好使。

  但是我妹不同,她从小就不怯场,一站上舞台就是浑然天成。哪一次大型活动要不让她上台,能在家哭三天。从小家里大人就疼她比我多,因为我妹讨喜,会说话。和她一比,我个做姐姐的,连叫个人都缩前缩后的,自然是落后了一大截。

  十五岁的时候,我爸爸车祸去世。我妈一下老了十岁,一人带着两个女儿,我15,我妹才10岁。

  那时候才刚刚初中毕业,我记得蛮清楚的。我爸去世那天是我中考后的第二个礼拜,我和妹妹在外面玩,我妈失魂落魄地来找我们,什么话都没说,带我们到医院抢救室见了爸最后一面。当时她特别平静地说了一句,你们以后没有爸了。接着就哭,撕心裂肺那种哭。

  失去过亲人的人应该都懂吧,那种感觉。。。我那时候已经有些懂事了,知道生死的含义,知道爸爸是过世了,一想到我妈那句“你们以后没爸”了,就再也憋不住,和她一起在医院哭。

  我爸过世以后,我性格更闷了,话也更少。家里的经济情况一落千丈,我是大女儿,我妈时常找我说话,说家里不如以前了,妹妹又还小,要我好好读书将来能帮衬着点。

  我妹一直属于没心没肺那种孩子,不像我成天心事重重。家里出事以后,我和我妈都格外疼她些,毕竟她还小,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特别让着她。

  高中时候,我不敢谈恋爱,一直记着我妈的话,叫我好好读书。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别像个男孩子,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特别大。

  其实后来,慢慢的我也开始对我老公有了好感,一直不敢迈出那一步大部分也是这个原因。

  回到阿木。高二下学期他有开始追我的苗头,到了高三愈演愈烈。但那时候正当要高考是人生的紧要关头,我后来松口跟他说,要是能考上同一所大学就在一起。

  其实那时我已经喜欢他了。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省会里最好的大学,当时也有想过考去北京,但是离家太远,我不太放心我妈和我妹,我妹那时候有点叛逆期的样子,我想着离家近点能多照顾点。

  女孩子一旦动心就有变白痴的倾向,我渐渐跟阿木走地近了,还和他透露了一点家里的情况和平常打死也难说的心里话。那时候他也蛮拼的,老是往我家里送这送那。我妈有回特别严肃跟我说,少跟这男孩子来往,高三了还不好好学习,老是往人姑娘家里跑。但是我妹特别喜欢他,因为那会儿阿木老是省了充饭卡的钱给我俩买吃的。

  我妹还在他面前打包票说:以后要是有别的人娶我姐,我打死不喊姐夫。

  特别想问问后来的她,再想这句话,是不是特别可笑。

  故事其实挺俗套的,我和阿木考上同一所大学,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妹正好上高中。家里一直很吃紧,我的生活费基本都是自己勤工俭学挣的,我妈一个人负担我和我妹两人的学费。

  阿木家境比我好,经常接济我和我妹。每次回家都会给我妹零花钱。

  当时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觉得人生有这样的男人已经很知足,不仅照顾我,还和我一起照顾我的家人。很傻吧,那时候我就是铁了心要好好跟他在一起。

  大学四年,我们感情一直都很好,包括我的家人也都很喜欢他,当然最喜欢他的就是我妹了。每次回家,她都会跟我说姐夫多好多好,以后也要找个像姐夫一样的老公。

  我总是笑着说会的会的。当时我身边所有人都跟我说他好。

  大二的时候,我把自己交给他,大三大四一年打一次胎。我觉得自己挺蠢的,他说不喜欢用套,我就不用。根本没想到,那个时候他的不负责任已经昭然若揭。

  第一次打胎的时候,他抱着我说对不起,以后不会再让我受这样的苦。第二年,再次重蹈覆辙。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错就是太死心眼,太相信他。我在心里认定了他就是我要嫁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从心底帮他找借口。一次又一次。

  我们结婚也不是很顺利。毕业后我老公自己出来创业,有家底支撑一直做得挺顺风顺水。他爸妈不是很喜欢我,一来我不是那种讨喜的孩子,二来我父亲去世,是单亲家庭,有门有户的人家总是不喜欢单亲家庭的小孩。

  结婚的过程一波三折,但我老公一直很坚持,他父母也就随了他去。

  怎么说呢,毕竟不是父母从心底首肯的婚姻,总是过得格外吃力些。这意味着我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来维持平衡家庭关系。

  和他的矛盾也在这其中一点一滴累积。最大的矛盾,就是我没生孩子。

  公婆一直想抱孙子,但是由于我大学两年打了两次胎,医生说伤了底子,再怀得花功夫调理,还得看天时地利人和。结婚三年我肚子一直没动静,公公婆婆颇有微词。

  这方面我一直挺委屈。又不是我不能生,大学里有了你们不能要,打了,现在怪我生不出。他在父母和我中间周旋,一二来去的,渐渐和我生了些间隙。

  夫妻之间,最怕的就是间隙。

  我结婚以后,我妹考上了一个还不错的大学的播音系。她大了之后,我们之间的话就更多了。我有时也会跟她说些我和老公之间的相处,婚姻生活里的感受。

  我从小话不多,也没什么朋友,长这么大就谈了阿木一个男朋友最后还嫁给了他。在我心里,我妹就是我最亲的人,可以无话不谈,毕竟是我从小疼到大的亲妹妹。

  她和阿木的关系一直很好,我也不曾多留意。我觉得不可能啊,他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什么。。

  所以我妹提出来说要和姐夫多聊聊的时候我完全没有多想。在此之前,我真的没法想象血亲和伴侣的双重背叛是什么概念。但是后来,我感受到了。

  爱情算什么,尝试下再也不相信亲情。你就会知道,这种摧残度爱情远远比之不及。

  说说我老公吧,正确来说应该是前夫。我有时挺木的,十年时间里从没对别的男生动过心,更别说结婚以后出轨。感情忠贞这种事,靠管是没有用的。我一直坚信这一点,所以对他也从来没有过多的防范。

  开始察觉他不对的时候,是从婚后的第三年。越来越多的出差,越来越多的夜不归宿。一开始我不愿多问,觉得他在外已经很辛苦,不想我们之间还出现信任危机。

  最初的时候,他回来还和从前一样。我们会说说话,能躺在一起看看电视,他出差回来总会给我带礼物。哪怕只是顺路带回来一本我喜欢的书,他总记得给我捎点什么回来。虽然不贵重,倒是非常暖心。

  那个时候,我总傻傻地想,他只是工作忙,好在心里还是有我的。

  我妹长得好看,的确很好看。我们俩长得像,但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她很抢看,属于人群里一眼就能望到的美女。相比之下我就朴素多了,以前一个长辈评论我和我妹,他说我的长相像酒,要细细品。我妹像果汁,第一口喝就甜上喉咙。她上大学以后一直很多人追,我也问过她有没有喜欢的,她说没有,学校里的男生都是愣头青,感觉傻傻的。

  我说你姐夫读书时候也是一样啊。。她认真地回答我说,姐夫挺好的,成熟稳重,找老公就得按他这个标准找。

  我笑,说她被阿木当年给的那点儿零花钱收买得服服帖帖。

  有时她放假会来我家小住,现在回忆起来,她在的时候,阿木的确很少出差。有时候我们三个出去吃饭,偶尔会在街上逛逛,只要她看上什么衣服,拽着阿木的胳膊撒娇前撒娇后指定就买了。

  我佯装吃醋,说你对妹妹比对我好。阿木就大笑说,哎呀还吃醋,老婆也来选一套,一块儿结了!

  我曾经竟然觉得这是种幸福。我觉得他是爱我,所以爱屋及乌,所以这么疼我妹。这个巴掌,真的打得太响亮了。。。

  我感觉他在外面有人的时候,是他越来越频繁地不回家,一回来就倒头就睡的时候。我们最长一段时间有过半年多没有性事。

  以前从来不会这样。他属于在那方面比较勤快的人,我有时会安慰自己也许在一起时间久了,所以不会那么有激情,我一直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很正常。

  可是不安感越来越强烈,我甚至去问结婚多年的好姐妹她们同房的频率。最少最少一个月也有两次。

  那时候,我是真的感觉不对了。我开始留意他。

  有一次他洗澡的时候,我在他西装口袋里找到两张电影票根。才刚上映的新电影,很明显,不是和我看的。场次时间显示,他看电影的时候跟我说正在开会。

  翻出这两张票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发抖。。。我几乎已经确定,他绝对是出轨了。而且不是纯粹的肉体出轨,是连带精神一起出轨了。。如果只是单纯的床上关系,谁有闲心跟炮友看电影?

  我们第一次争吵,也是从那天开始。

  我质问,他躲避。言辞含糊,问急了就大声吼我,为什么不信任他。

  我怎么信?如何信?

  他说电影票是同事喊他帮忙买的。

  可笑至极。

  我真的就是从那一刻开始肯定,他绝对绝对的出轨了。

  但是我没想到的是,和他看电影的那个人,是我妹。

  那天吵完他摔门而去,晚上也没再回来。我在家哭了一宿,想找个人说说又不知道和谁说。自此,我们的关系急剧恶化,我变得神经质,他一回来我就查东查西。

  一开始我们会吵架,吵得很厉害,吵到他一次又一次出去。后来,我们发展到连话都不再多说。他像完成任务一样跟我过着夫妻生活,有空了就陪我吃个晚饭,睡个觉,圆个房。没空的时候,就成天成夜地不见人。

  我能感到,一点一滴的暖意和感情都在流逝。唯一没变的就是卡上的生活费,每个月都如期而至,数目一点点增加。

  他和我说,没事别老待家里看书。出去逛逛,买买东西,放松放松心情。还问,要不要给我报个旅行团。

  我当时在洗衣服,气得直发抖,猛一下就把洗衣筐摔在地上。几乎是吼一样地回答他:不去!!!

  让我报个旅行团,出去个几天几夜,方便你和小三幽会,不是么?

  楼主有没有工作当时 你把所有都托付给他 所以才会…

  对。女人就应该有自己的工作,要有独立的社交圈。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和公婆都不允许我出去上班。

  我本来有份比较稳定的工作,虽然不挣什么大钱,但是很安逸。

  因为公婆强烈反对,说如果我上班他们就要和我们住一起,方便照顾我老公。

  我思量再三最后还是辞了。

  当时我已经下决心,要把那个女的揪出来。不管怎样,死也要死个明白。最差不过就是离婚,再怎么样也好过我当时的模样。生不生死不死,人不人鬼不鬼。

  我想尽一切办法,查他的电脑、查他的手机。一应俱全的社交软件全让我翻了个遍,QQ,微信,微博甚至邮箱,全部干净地没有一丝线索。自从上次两张电影票之后,我再也没找到过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我觉得,他开始防范我了。

  我第一次怀疑我妹,是因为她的生日。当时iPhone5s刚发行,我看很多女孩子都用,所以想买个送给她。我偷偷买好想给她个惊喜,谁知道她已经用上了。

  当时5s的价格不便宜,至少6000+。我开始起了疑心,我妹的生活费说是我妈给,其实大部分都是我和阿木在负担,比如她买衣服什么的。我后来留意起她的穿着用度,发现她穿的用的都是连我平常都很少买的奢侈品。

  一瓶粉底液就一千多,名牌包。平常看她拎出拎进的也没多在意,我想现在年轻女孩子都喜欢这些,1:1的A货也才几百块钱。有这苗头以后我就仔细留意了真假,她用的全是正儿八经的正品!

  她一个大学生,这什么概念??

  我问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哪儿来的。她说男朋友送的。

  问她什么时候谈的男朋友,又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

  我一开始以为她被人包养了,我妹这么漂亮不是没这种可能性。我还忧心忡忡地和好朋友说起这件事,担心她走上歪路。

  闺蜜安慰我说:现在谈男朋友人出手大方很正常的。你妹也够幸福的,有个姐夫这么宠她,现在又多了个男朋友。长得漂亮的确是有优势啊。。

  我突然像被雷劈了一样。脑子里闪过了不好的念头。

  我想起来之前她在朋友圈发说天气好冷,真想一直躲在电影院不出来。配图是一盒吃了一半的爆米花。

  我找到那条朋友圈,和阿木兜里翻出来的电影票,同一天,差不多时间。

  真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感觉。说不清。。。我告诉自己,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也许只是巧合。。。我又开始和从前一样,开始为他找无数个借口。也许只是在同个时间段看的电影,也许是她提前或推后发的朋友圈,也许他们只是碰巧遇到看了场电影。。

  可是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又要瞒着我?

  无数的可能,无数次地推翻。

  那一天一夜,我手脚都是冰凉的,血液好像都被冻住了。当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事实的时候,就好像心上被笨重的铁锤狠狠敲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洞。

  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害怕知道真相,害怕不能接受假面背后的现实。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懦弱地想就这样吧,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家,我不要再去纠结不要再去查。那样我至少还有个家,我还有妹妹。

  那晚睡前,我突然很想抱抱阿木,糟乱的事情发生之后,那是我第一次有主动想抱他的时候。

  我问他:你还爱我不?

  他说,嗯。

  我扑哧扑哧地喘着气,努力抑制住湿哒哒的眼睛,把头深深埋进他的手臂,你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父母健在,知己两三,一双儿女,爱人相伴。

  然后又补了一句:还有你的家人安康,你妈妈,你妹。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糟糕的定律,墨菲定律,蝴蝶效应,它们构成了许许多多的悲剧。我就是其中一个。

  事实证明如果你有意无视一件坏事,那么命运会带来一系列的坏事逼迫你面对。

  宿命这个东西,我向来是不信的,但有时它真的很强大,威力十足到你不得不屈服。

  我怀孕了。在他背叛我的时候,在我打算做鸵鸟把脑袋埋进沙里的时候。

  拿到化验单的时候我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放声大哭。路边来来往往的人投给我同情的眼神,他们大概是以为我得了什么绝症。

  可事实上我面对的情况比绝症还令人痛苦。就是抉择。

  我哭得手足无措,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命运弄人,大概就是这样吧。身边那种空旷的感觉随时随地可以把人吞噬。我举着电话,却不知道打给谁。

  打给已经出轨的老公,还是打给可能背叛我的妹妹。又或是打给毫不知情的妈妈?

  那种感觉,我今生绝对不想再体会第二次

  说说我是怎么确认他们俩之间的事吧。我老公是个蛮谨慎的人,处女座天性如此,自从上次的电影票事件之后,他就开始防范我了。不管我怎么查他的手机电脑,都找不出什么证据。我也不知道他是每次都删的很干净,还是用了什么防偷窥的软件。之前在网上看到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手机隐藏一些程序,搞不好他也用了这个。

  但我不得不承认他思虑事情很周全。因为离婚对他来说有损无益,尤其是过失离婚。他现在的公司是我们婚后才做起来的,结婚时候因为一些政策原因,婚房也登记在我的名下。

  怀孕以后,我的心情一直很反复。我没有第一时间告诉阿木,一直在自己默默纠结到底要不要这个孩子。我考虑将来孩子出生了,我和他如果还是要闹到离婚这一步,这对小孩的伤害该有多大。我更不想将来我的孩子娶妻或嫁人,也被对方家庭诟病是单亲家庭,这方面的苦,我自己着实已经吃够了。

  考虑再三后我打电话给我妹,我说最近身体不好,叫她如果周末放假有空的话来家里陪陪我。我妹在电话里挺焦急地问长问短,问我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我打算探个究竟,阿木出轨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丝丝念想,希望他出轨的对象,不要是我妹。

  如果是别人,我考虑留下孩子。。不为他,算为我自己。可如果千不幸万不幸,他真的是和我妹苟且,那我就不能生下他。。

  背叛感什么的,呵呵,不值一提。

  说到底,我是真的害怕将来跟孩子解释,为什么爸爸妈妈分开是因为小姨。又或者为什么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是爸爸和小姨在一起。。

  如何向孩子开口解释,这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回到正题。周末我妹大包小包提着水果什么的来看我。我当时心不在焉的,脑子里全是想该怎么试探她才好。

  我孕吐蛮严重的,吃的很少。她一进门就和我寒暄,一段时间没见你怎么瘦了那么多。我说最近胃口不是很好。

  我问她和男朋友怎么样了。

  她说,挺好的。表情很自然,也没什么不对。

  我笑笑,什么时候带给我看看吧,是哪家小伙子把你给收了。

  她也笑笑说,好啊,有时间吧,他一直挺忙的。

  她很贴心地给我削梨,我反胃的感觉时常涌上来,一直忍着,有过孕吐的人知道,恶心感上来时候忍着多难受。我脸都白了,说话含糊不清。

  她看我不对,上来拍我的背,一拍我就不行了。抓过垃圾桶就开始呕。

  吐完才稍微舒服点,我艰难地抽了张纸巾擦嘴说,我怀孕了。

  她手一抖,梨没抓稳,“咚”一下就掉垃圾桶里。

  她马上提高声调说,这是大喜事啊。。你看我激动的,哎,,重新再给你削个吧。

  我没接话。她其实已经不淡定了,这么多年,我了解她,假装不动声色地时候就开始出乱子。

  她问我:姐夫怎么不知道啊。。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我心里也有了七八成。她机灵,呵呵,随咱妈,立即改口说,我都傻了,姐夫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他那性子,怎么没第一时间发朋友圈呢,哈哈哈。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缓解她的尴尬,孕不足三月不宜张扬。

  其实,那天我妹的失态,已经让我心里大概有了数,基本是八九不离十了。老实说,我当时已经有种麻木的感觉了,甚至有种石头落地的奇妙感。

  我不必再日夜纠结,我不必再日夜猜忌,探究真相的确需要勇气,然而在此之前,我已经积攒得足够足够多了,余下来的事,就是振作面对。

  我和我妹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题,就找了个借口让她帮忙去楼下物业取个快递。我当时想的很简单,就是找到证据,摊牌,离婚。

  老公太谨慎,我就从妹妹这边入手。我知道她手机的解锁密码是她生日,所以勘察进行的格外顺利。

  接下来,就是前面说到的短信。不堪入目的调情、思念。我曾经以为,当我真正直面事实的时候一定会崩溃,可是我没有。我平静地可怕,拍了几张照就把手机塞回她包里。

  阿木在她的通讯录里,叫C爸爸。(C是阿木的姓)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淡的人,没什么大的抱负理想,唯一的想法就是细水长流过好每一天的日子。很多时候我想,为什么上天要选我开这种玩笑。二十几年活下来,我自问没有愧对任何一个人。从不随手扔垃圾,在公车上遇到老人会让座,看见路边的乞丐会给些零钱,陌生人有困难也总是尽力而为。

  我沮丧地想,也许是我上辈子是个丧尽天良的混蛋,所以这辈子注定要用来偿还。

  生活的残忍就在这里,它真实、随机。你永远无法预知,更无法抗拒。

  那天我们三个还和从前一样,开开心心地吃饭,言语间轻松调笑,只是每个人的眼角眉梢都藏着自己的鬼。我紧紧攥着手机,好像一松手里面的证据就会飞。

  曾经有一瞬间,面对眼前我最亲的两个人,我甚至恶毒地想过吃安眠药自杀,就这样带着孩子一起走。让他们下半辈子都在内疚自责中度过。让他们,也体会体会我的滋味。

  庆幸的是,我没有。

  那个周末,我和阿木睡在主卧,隔壁房间躺了我妹妹,奇怪的感觉一点一滴累积。他抱着我说些开心的话,我们有孩子了。我们又有孩子了。他像个小孩一样抚摸我的肚子,眉梢的喜态不言而喻,这应该不是装的。

  可是我,装不出开心。他问我是不是有心事。我摇摇头说怀孕太辛苦。

  强大的想象力分分秒秒都在吞噬我,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恐慌。想到从前他们单独在家时,是不是在厨房,在浴室甚至在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床上都亲昵过。

  以前其乐融融的相聚变成一种折磨,我久久不能入睡,思考用怎样的方式摊牌才能狠狠伤害回去。我想过很多极端的方式,甩出证据像泼妇一样破口大骂,写公开信贴在小区门口。那种状态下,我的精神已经有点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他躺在我的身边,呼吸渐渐均匀。我甚至想立刻就把他们俩揪起来当堂对质。

  可是最后都没有,我选择用最平静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我妹如期回去上学,临走前阿木开车送她去车站,我没跟去。对于我怀孕这件事,我想他们应该也有很多话想跟对方交代。

  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生命有裂缝,阳光才能照进来”。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个导师跟我说,不要去抗拒生命里的困苦,你所经历的每一道坎坷,付出的每一个代价都不是无偿的。它带给你的回报很细腻,也许你并不会马上感知,但它一定存在,它会融入你今后所有的时间。

  我去了医院,打掉了孩子。

  怀孕45天,有个小生命在我的身体里驻足。B超图显示他还是个小黑点,冥冥之中,他选择我做他的妈妈,但是我却选择不要他。

  抉择、放弃、前进。短短的6个字,每个人都在人生中经历过这些,我知道你们都懂。但是疼痛都是具象的,当它发生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才会有真真切切的感受。

  写故事,写回忆。我没有再哭,因为当时已经流过太多太多,太多太多的眼泪。当我知道他出轨的时候,当他一次次摔门而去的时候,当确定自己的亲妹妹就是那个她的时候,当医生告诉我,也许我这辈子都无法再做妈妈的时候。

  没有关系,承受同样是生活的一种。对吗?

  第三次打胎,听起来应该是轻车熟路了。我很清楚程序,哪里挂号,哪里检查,哪里手术。只要张开腿,几分钟之后就有一个生命从你身体中剥离,被绞地粉碎。医生说,再打恐怕很难再怀了,确定不要吗?

  我鼻子泛酸,木然点头。心里无数次默念,对不起,对不起。。。

  手术很短,也很顺利。我慢慢穿好裤子,摇摇晃晃取了药走到医院门口,打电话给阿木让他来接我。

  他知道以后暴跳如雷,回家的路上,车速飞到了90码。一进家,就把门甩地砰砰响,大声质问我:你为什么擅自去打掉孩子!!!难道孩子我没份吗??是你一个人生的吗??

  我回答他,你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有。总要有一次轮到我做决定吧。

  他气地嘴唇发抖,提手就要砸玻璃杯子。我说,你和小鱼的事,我知道了。

  他扬着头狡辩。十年来,一直是这样,每一次只要底气不足的时候就把头扬得很高。十年时间,我了解他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因为我太爱他,全心全意爱他,注意他的好,他的坏,习惯他的习惯。

  爱如果丧失自我,注定要失去一切。

  我拿出拍的照片给他看,他愣住,整个人像被戳破皮球一样软下来,全然无刚刚的气势,良久不再说话。

  我深深吸了口气说,离婚吧。

  我给自己起名,叫顾多余,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确很多余。从小我的存在感就很低,隐没在人群中让我有格外的安全感。可是,我没想到,在婚姻中,在家庭中,我也会成为多余的那一个。就好像,我于谁都没有重要过。否则,怎么会被最亲近的人毫无顾忌的伤害。

  阿木痛哭流涕,时间好像又回到当初他最开始爱我的时候。因为感觉要失去,所以又显得重要起来。

  他说,我爱你。

  他又说,对不起。

  他还说,那天送小鱼走的时候就和她说得很清楚了,不能再继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切都,太迟了。

  远离了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我尝试开始全新的生活,忙碌可以使我忘记很多东西。很庆幸我现在有了工作,有了朋友,不再画地为牢封闭自己,不再把生活的重心全权托付给一个人。

  没有留下孩子,不是因为我狠心。我选择了一个方式,伤害他的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留下孩子,就代表我和他这辈子都有了无法切断的联系,也代表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面临没有爸爸的境况。我自己失去过父亲,我知道这是种怎样的痛楚。我不要,也不愿。。让他从小就受这样的苦。

  扼杀生命是一种罪恶,但对生命不负责,是比前者更可怖的罪恶。

  那段时间我和阿木进入分居的状态,我执意离婚,他不同意,三天没去公司,日日夜夜恳求我回心转意。

  我收拾东西要走,收拾一次他就打翻一次,打翻一次我又重新收拾。最后他按住我的手说,别,你别走。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要走也是我走。

  我抽回手抬头看他,他用力抿住嘴唇控制住通红的眼睛。满脸胡渣,憔悴的样子显得格外真诚可怜。我没有说话,算作默认。

  临走前他又对我说,不离婚好吗?我看着他,明明是觉得好笑,眼泪却像上了泵似的,哗哗从酸酸的鼻子那儿抽上来。

  别别,你别哭。。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叹了口气说,我不说了。你注意身子,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主动联系我妹,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同她开口。质问或歇斯底里,好像都不足以表达。这种沉默一直维持到她给我发的第一条微信。

  我妹的头像是她的照片,漂漂亮亮的姑娘笑得单纯可爱。我按掉那个鲜红刺目的①,就看到一句简单的话,短短的五个字言简意赅:

  我真的爱他。

  上一句是,姐我到学校了,你注意身体。

  反守为攻。我再一次让自己陷入弱势。我没有回复她。不是不想回复,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在她的“爱情”面前,我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之后便安静了几天,那段时间我零零碎碎写了很多文字,经常性半夜睡不着,就会起床写些杂七杂八的诗和散文。这些文字被我的一位朋友做成图文发在朋友圈,也因此得到了我现任老板的赏识。

  其中有这样一篇,是我妹来找我之后写的:

  我看见你的眼中倾泻出海水,

  我看见月色藏进你身躯作祟。

  你揉碎额间的雪花,

  把湿润的心事刺进舌尖。

  血肉模糊的混沌在喉头开出花朵,

  在唾液的灌溉中饱含汁液。

  坚硬的画笔穿过纸张,

  一次又一次描绘它的诡谲。

  我看见你的指尖飞出蝴蝶,

  我看见你把它们埋进泥土。

  不要回望街边的路灯,

  它不曾按住你潮湿的心事。

  阿木应该和她说了要断绝关系的话。她来找我的时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说,姐,我对不起你。

  她说,我真的特别爱他,我不能没有他。

  她说,姐我求求你,求求你把他让给我。

  满身的酒气,想必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来和我说这些深藏心底的话。

  我说,你想过他是你姐夫吗?

  她一直摇头,拼命摇头,想过,但是我控制不了。。声音因为剧烈的抽泣变了音调,我从小就喜欢他,我想过以后找的男朋友要像他一样的,但是发现没有,谁都替代不了。。我没办法控制。。姐我求求你,你原谅我们吧。。他不要我了。。我不能没有他。。。

  你从小就喜欢他,我又何尝不是。

  我曾经想过无数场景,没有一幕和现在相同。我想过她狡辩,想过她悔过,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她求我把阿木让给她。

  我的世界一直很小,和阿木在一起以后变得更小。无数的远方变得更远,年少的梦想被捏碎,快乐的方式也变得单一,好像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追随他的脚步生活。

  我是这样平凡又沉默,乏味又单调。

  我恨我妹,连我唯一的存在感都剥夺。

  她的恳求、哭诉,她的一字一句都那么可笑又残忍。三个人的愚蠢在她的言语中昭然若揭,那种心情,大约就是泪到极致反想笑的可悲。

  我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控制住情绪告诉她,我已经决定要离婚。

  她哭得抽抽搭搭,小声问我,他同意吗?

  我说,你去问他。

  三人第一次的摊牌会面,比我预想中来得更快。阿木得知小鱼来找我,急匆匆就赶了回来。一进门就要拽她走,你姐刚做完手术,现在不合适说这些,你先回去上学。

  两人推推搡搡,我内心莫名就涌上一股烦躁,冷眼道:不用了,今天既然都在这,不如就摊开说个明白吧。

  世事的巧妙在于它会不停推动你前行,它会让更好更好,也会让更坏更坏。但更坏不等于最坏,它推倒整座城池,不留给你一丝侥幸的余地。同时也带给你破碎之后重建的勇气,完整你孤身一人前行的信仰。

  当我妈提着一只乡下土鸡进门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更坏已经如约而至了。

  尽管有再多的不妥,但在这方面我和阿木还有小鱼都是心照不宣的。就是暂且不告知家人这么难以启齿的事。

  我妈是完全不知情的,甚至连我怀孕的事都不知道。她从乡下亲戚那讨了只自家喂的土鸡,想着给我送来熬个汤。结果却撞上了这样的不堪。

  在这件事中,阿木有错,我妹有错,也许我也有错,但最无辜的人就是我妈妈。她即将要面对的,是大女儿的婚姻失败,女婿的无耻以及小女儿的背叛。

  她向来是个非常传统的人,从小到大对我和小鱼的教育一直有板有眼,我真的很难想象这件事会对她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平时,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是其乐融融的合家欢乐,过年时,我们四个人坐一起能凑一桌麻将。可是现在,我们四个好像在开一个沉重的追悼会。

  追悼妈妈的女儿,追悼姐姐的妹妹,追悼妻子的丈夫,追悼一整个家族的悲剧。

  我和阿木沉默,小鱼在哭,嘴里重复着对不起。

  我妈气得直发抖,哆哆嗦嗦话都说不连贯。她是个知识分子,从来说不出什么粗鄙的话,那天指着我妹说了不下三遍,做出这种事你不要脸啊……

  我妹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哭着说,妈我对不起姐,对不起你。她湿哒哒的眼睛看向阿木,但我不是一时糊涂。。。

  我妈气得嘴唇发白,你不是一时糊涂是什么?他是你姐夫!!!

  小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开口,我知道,但是我……控制不了……

  我妈听完,抡圆了胳膊就要甩耳光上去,阿木眼看不对,腾一下站起身接了她的手。

  他甚至不敢抬头,小声地说,妈,这事儿怪我,小鱼还小,她是不懂事儿,是我,是我对不起GJ。。。

  别喊我妈!我受不起!她甩开阿木,重重地坐回椅子。

  整个过程,我一言未发。

  好像所有的痛楚都已经麻木。一开始令我揪心的是爱情和亲情的双重背叛,可事已至此,我才发现,其实我早就失去了。。

  如若不是两情相悦,怎能成就快乐事。这等龌龊的行为,不比路边的付费小姐,这是丧失伦理的背叛。从阿木拦着我妈打小鱼开始,我就知道,他不是管不住裤裆,是的的确确的,动了情了。

  精神和肉体同时脱轨,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有很多人问我,阿木和小鱼怎么样了,是不是善恶各有报。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什么才是所谓的“善恶各有报”。生活怎么可能像电视剧一样,每个做了坏事的人最后都得到相应的惩罚。我只是离婚了,做下抉择离开了两个伤害我的人。至于他们,愧疚或不堪,快乐或解脱,这样的情绪能持续多久,我实在无法深究。

  我妈开始不同意我离婚,其实我非常理解她的感受。一方面是因为“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无论怎么闹,我们家都不光彩。其次,她真的非常气我妹,有点坚决不能姑息他们俩的意思。最后。。。我想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害怕我离婚后,小鱼真的跟了阿木,作为母亲来说,这样是最坏的结果。

  那天的最后,我对我妈说,你带小鱼先回去,我和阿木谈谈。

  她叹了口气。我妹直愣愣地坐着,紧紧地攥着手,也不起身,眼泪扑哧扑哧往下掉,硬拉也拉不走,嘴里一直念叨着祸是和阿木一起闯的,必须两个人一起面对。

  我看看阿木,他会意,轻声劝小鱼:你先跟妈回去吧,我和你姐有事要谈。

  方才作罢。

  我闭眼深吸一口气,我这个妹妹,呵。。如今眼里,没有姐姐,没有妈妈,只有阿木了。

  这个妹妹,21岁的时候为姐夫背叛血亲。。

  我21岁的时候,为她的姐夫打掉了第一个骨肉。

  我问阿木,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他说,一年前一个周末,他出差顺便送小鱼回学校,那天有了第一次。

伯父的草鞋架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太多内容,但我强迫自己忍住所有疼痛的感觉一点一点问他细节,第一次亲吻的时间,第一次上床的地点,第一场一起看了什么电影,第一次送给她什么礼物。

  我想对自己狠一点,伤口想要愈合,剜肉的刀就必须挖得深,连皮带肉地割掉那些腐烂的组织,才能痊愈地更快。

  他不愿回答,我亦不逼迫,只是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他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向我坦白。

  屋子里的暖气打得恰到好处,可我却控制不住发抖。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让我重新回味了一遍欺骗,我努力在脑海中对上时间线,他们看电影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他们一起去古镇旅游的时候我在做什么,他们吃情侣自助餐的时候我又在做什么。

  可是我还能在做什么呢,我在家等他。

  无休无止地等他。

  以前人家都说,心痛心痛,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心痛的感觉可以转换为生理上切实的疼痛感。我的胸腔里好像装了一个巨型的青铜撞钟,一下一下被撞击,一下一下清晰的钝痛。

  我忍住鼻腔里的酸,假装淡然地问他,你喜欢小鱼吗?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红,GJ你别这样。。

  你喜欢她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恩。他微微点头,又着急辩解,但是那种感情和对你的不一样。

  行了。我冲他摆摆手,眼泪终于冲破最后的关口倾泻而出,空气里好像布满了细密的针,每呼吸一下都有无数的针尖扎进五脏六腑。

  从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写这个帖子的时候,我经常会写到“我老公”如何如何,然后才惊觉不对。返回删掉改成“我前夫”,次数多了,就觉得悲哀,也懒得再改。

  十年时间,一些人、一些事、一些感觉、一些习惯都深刻地镌入你的生命。想要走出来,的确没有那么容易。我痛恨阿木的薄情,却也羡慕他有人争,有人爱,有人崇拜。

  我妹对他而言,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同于我,不会撒娇,又过于恬淡。我一直以为过日子就是这般,不存在石破天惊的悸动,也没那么多海枯石烂的传说。最绚烂的时刻早已经在爱情发生的最初就已经绽放凋零,剩下的,只有细水长流的平凡和相濡以沫的陪伴。

  可是我却忘了,爱情的发生源于人类的本能,可它的维持却有悖人类的天性。

  新鲜感。刺激感。好奇感。未知的不可控因素是那么诱人,世界上有太多出轨的人打着“爱”的名号干尽了丧尽天良的龌龊勾当。

  我无法控制,所以只能接受。

  离婚事件中,我觉得最好笑的事情是我公婆。我和阿木签署了离婚协议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件事儿。阿木净身出户,存款和房子都留给了我。

  我公婆听完整个就炸锅了,我婆婆跑到家里来骂我们全家不要脸,说我和我妹两个人合伙起来骗他儿子的财产,这个事就是个阴谋。

  听到她说得那么振振有词我也是无语了,连辩解都懒得,直接打了电话给阿木叫他把他妈领走。当初结婚的时候,他们就看我哪哪儿都不顺眼,现在儿子离婚也能把罪过推我头上。。。

  所以说,什么样的家庭教出什么样的孩子,阿木会出轨一点儿都不稀奇。

二、断(小说)

  断(小说)

  王炳熹

  有意义吗?真是吃饱撑的,没事找事干。续什么家谱,弄那么一摞废纸有用吗。姚氏家族已经不需要族谱,续了又何妨,能改变什么?

  我的怒吼全被当作耳旁风。一个自称家族文化研究会的嗲声嗲气女孩的电话,又一次打过来。稚嫩的女声,甜美悦耳,如同一首小提琴乐曲。我插不上半句话,越听越来气,那些大道理,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没完没了,简直有点厚颜无耻。干脆,拉入黑名单。

  夜色下的一切寂静无声,那才是万籁俱寂。我听到自己胸口的咚咚跳动,感到一阵剧烈的痛疼。

  一夜无眠,一个远去的家族泣泪故事,清晰浮现。

  我老家姚家疃最值得显摆的,大概就是关于先祖的传说。姚姓一族从很久以前的老祖宗起,口耳相传,自己是根祖舜帝的后裔子孙。姚氏家谱记载,明初洪武年间,一世祖一个人从山西洪洞大槐树逃荒逃到这潍河滩,在河西岸一片无主的芦苇荒滩上落下脚,靠一把大镢头开荒撒种,近五十岁上总算名下有十多亩上好肥地,然后是娶妻生子,儿子生养一大窝,七十二岁上又生了第五个儿子。从此后,姚氏一族根深茂盛,开枝散叶。四百多年后,繁衍成今天这个五百多户人家的姚家疃。

  整个村子杂姓很少,除了几个“绝活户”(就是没有生儿子的)是招女婿招进来的外居户子,其余都姓姚。虽都是一个老祖宗,但又分远房近支,以五服为界。过年家族集体烧纸上坟拜祠堂,各个族系各拜各的,互不交集。虽然都是姚姓血脉,其实与异性几乎没有多少区别。这样就按在村里的居住位置或职业,分成了四大族系。我父亲弟兄俩个,属南林姚。

  (一)天体乐园

  我家的老宅子坐落在村子最前头,三间土坯草屋,是父亲娶了母亲后爷爷分给他的。村里人都说,姚家疃唯一的一处好宅基,被我们家占了。老宅子风水好,既主财运,又主富贵。正房坐北朝南,右边有一个湾,常年不断水,西北角处有一颗老槐树,传说有三百多年了。风水先生据此判断,这处宅子非富即贵,定会出高人。

  同胞姊妹八个,我上有俩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兄弟五人,我是老大。家门口是村集体一片约么有三四亩地大小的杨树林。夏天树荫凉爽爽,冬天大北风刮得呼呼响,那是我整个童年总忘不了的“天体乐园”。

  那时候不搞计划生育,也没有散发着水果香味的“套套”。家家男女老少一盘炕,小孩子不分男女大小都是一床被子一个被窝睡。那时候也没有男女不孕不育这一说,三四十岁的庄户老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哪知道什么“安全期”、“危险期”,直到肚子大了才知道又装上。生个孩子如同解一次便便,谁家没有七八个孩子。

  小时候,五六岁的男孩子夏天都是光着腚上下无根丝,女孩子就穿点小裤衩,光溜着上身,比现代最时髦的“天体海滩”还开放。哪有拼装恐龙,超级飞侠之类的智力玩具。随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棍棍,一人拿一根,你追我跑,泥一把水一把,灰头土脸,这就是最好的游戏。记忆最深的,常有一些家养的土狗也来凑热闹,那时也没有价值不菲的金毛犬宠物狗。春天的时候,母狗和公狗会不知羞骚当着我们这些不懂性事的孩子的面“吊秧子”(交配)。孩子们很是稀奇,更不懂狗狗们那样做的极度快乐意义。一人拿一根长树条,穷追猛打被荷尔蒙粘连在一起的公狗母狗。公狗拖着母狗呲牙咧嘴嗷嗷大声叫着到处乱跑,不管孩子们怎么齐声震天喊,它们就是不松开。直到意犹未尽,弹尽粮绝,公狗这才恋恋不舍地拔出一根红红的长肉条,双双夹着尾巴跑走。

  那个年纪,童行无忌,脑子里就是一张白纸,洁净的透亮透亮,哪有什么男奸女淫的龌龊东西。炎热的夏天,女孩子要尿尿,就几个人一起把我们几个光着腚的男孩子的头按到地下,面朝黄土,其中个头高的一个小女孩大声宣布“不准抬头看”,然后她们就放肆地集体褪下皴巴巴的裤子,就地一蹲开始尿尿。等她们都尿完了,才松开手,让我们男孩子抬起头来。

  我们一家十口人,八个孩子,大的比小的也就相差一两岁。围坐在一起吃饭,满满一大桌子。一笸箩煮熟的地瓜,就是全家人的主食,另外还有点咸菜疙瘩。谁都想抢个软的甜的地瓜吃。五弟最爱挑剔,每次总是拿拿这个挑挑那个,几乎把一笸箩里的所有地瓜挑了个遍。饭桌上,姊妹之间,战争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五弟又在逐个挑地瓜,三弟火气来了,举起筷子啪的朝他头上敲打一下。五弟哪能示弱,举起一笸箩地瓜就朝三弟的头上扣过去。八个孩子打成一窝蜂,筷子碗笸箩全都成了武器,整个炕上洒满了饭菜,姊妹好几个都挂花。我的头被打破,淌了一脸血,嚎啕大哭。父亲母亲气的抄起扫炕笤帚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一顿猛打,边打边骂,“你们这群狗娘养的,一窝祸害,吃顿饭不是打就是吵吵,什么时候能有点人样!”。在母亲的一顿臭骂中,又恢复了平日的安静。

  七岁上学时,是大姐送的我。学校离我们家挺远,足有五六里路程。出了家门顺着潍河大堤往北走,要走好大一会。记得是个阳光明亮的秋日,潍河对岸的太阳,高高挂在偶尔飘过几朵白色云朵的天空,没有一点儿雾霾,湛蓝透亮。姐姐牵着我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小跑。在家门口“天体乐园”撒野惯了,听说要去学校关在教室里数数认字,我一千个不情愿,像要进杀场似的,一边走一边哄哄唧唧的哭。大姐不停地说,男人哪有不上学的,不上学就不识字,不识字就没文化,没文化就没出息,没出息就要受穷,受穷就娶不到老婆打光棍,打光棍就没人给你做饭吃,没人你给洗衣服。她又说,我想上学没捞着,亏死了,从小就知道上坡干活,想想真后悔啊,你可别上嘲啦。

  我哪听进去这些逻辑严密货真价实的大道理,只知道还恋着“天体乐园”的伙伴们。“我不怕受穷,也不要老婆。”一腚坐在地下不走。经过与姐姐艰难地讨价还价,俩个稚嫩的心灵达成一个极不平等的协议,姐姐背着我去学校。等到了学校,姐姐也不准离开,要等到我放了学,再背着我回家。姐姐愉快地答应下来。

  第一次去上学,我是趴在姐姐瘦弱的肩膀上,美滋滋的,走完这段决定我一生命运的上学路。到了学校门口时,姐姐打着好几个补丁的衬衫如同泡浸在水里。多少年后,每每想起,我的眼里就会涌出泪花。参加工作拿到第一份工资,我立马跑到好几里路远的商店,给大姐买了一件粉红色的确良衬衫,亲手送给已经出嫁的姐姐。

  一颗放肆而任性的灵魂,突然关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囚笼,叛逆有时会不顾一切。逃学,旷课,找个地方藏起来玩耍,几乎到了学校要开除的地步。紧要关头,大姐领受母亲的旨意,跟着我“陪读”。每天,她手牵着手亲自把我领到学校,一把推进小学的校门。等放学了,又手牵着手,把我接回家。前三年的小学学习,是亲爱的姐姐陪伴着我,走完了从狂放不羁到中规中矩的转变,开始走向了“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正道。

  还是那一年的夏天暑假,我们几个同学约着到潍河里捞鱼。河边,浅浅的河水清澈而舒缓,有几条小鲫鱼懒散地游来游去。赤手空拳,想捉到小鱼,岂不是妄想?天真让我们欲罢不能,直到追着追着,我一步迈进一个深水窝,河水眨眼漫过头顶。在岸边看护我的大姐鞋子也没顾上脱,噗通跳进水里。她其实比我仅高一个头顶,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会水。我们姐弟俩就在淹没人深的河水里挣扎扑通,两人紧紧抱在一起浮上浮下。或许是天不灭我们姐弟俩人,我们扑通几个来回,终于漂到河水较浅的地方,最后爬上岸。事后,姐姐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淡淡地说,“你是我们家的命根子,有我没我是一样,没有你我们姚家就断根了。”

  姐姐二十二岁那年,由父母做主,嫁给了潍河东岸一户管姓人家。姐夫老实巴脚,木讷少语,姐姐跟着他穷了半辈子。直到五弟发达后,把姐姐的孩子安排进他的公司,她才终于开始不愁吃不愁穿。

  (二)祭拜祠堂

  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一九七八年我高中毕业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历史系,成为姚家疃解放后的第一位大学生。

  族谱记载,清乾隆二十四年,姚家考中一位秀才。此后二百二十年间,姚家再无子孙考试及第。我考上大学,一时轰动潍河两岸,姚氏家族全族人都感到很荣耀,我叫四爷爷的族长专门来我家对我好一顿夸奖。父母亲那个高兴劲,泪花连连,语无伦次。

  进了大学,第一件大事,就是一头扎进图书馆,用几天时间专门查阅了有关舜帝的史籍文献。虞舜,姓姚,他有八个儿子,两个女儿。他把自己的儿女分封到不同的地方,赐以姓氏,经过世代繁衍,各个支脉人丁兴旺。姚姓宗族称为舜帝的后裔子孙,有史为证,确实一点不假。

  寒假回来过年,我第一次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参加正月初一姚氏宗族的祠堂祭拜活动。

  南林姚祠堂建在村西头,据说是民国初年姚氏族人捐资修成。其他几大支姚氏宗族,没有祠堂,听说他们也想建,但善款筹不起来。祠堂建筑非常讲风水,风水好坏关系着宗族的繁荣兴衰。选址更有讲究,要阴阳相辅,虚实相生,刚柔互补,重点是龙脉和生气来源,生气、灵气和福气相得。南林姚氏祠堂是五间老屋,坐北朝南,前无遮挡,宽大方正,一个小四合院,俗称“四点金”。族长常常不无自豪地说,左五右六,潍河两边,南林姚祠堂最壮观,地脉好,位置正,人丁旺盛。

  拜祠堂仪式在正房举行。南林姚氏全族男人,大约近百人,不论大小大年初一都要“拜祠堂”。当我走进祠堂,仰望列祖列宗,感觉像是走进家族的历史深处。正房的墙壁上供奉着始祖舜帝的画像,还有一世祖、二世祖和三世祖的画像。画像下面是神龛,敬放着从四世至二十世以来先后去世的先人灵牌。神龛前放着供桌,桌上摆着各家敬奉的点心、名吃烧烤肉、红富士苹果等祭品,还有两盏点燃的长明油灯和一个大香炉。供桌两边是四把椅子,分别坐着姚氏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长者和族长,我要喊老爷爷或爷爷辈的,其余族人按辈分高低分成前后几排,肃穆站立。祭拜仪式开始,先由族长手执三炷点燃的檀香插入香炉内,然后带领族人立正作揖,跪下磕头,反反复复好几次。完了后族长开始大声朗读祖训,什么“祖宗虽远,祭祀宜诚;子孙虽愚,诗书须读”之类的传世家训。

  拜完祠堂回到家中,母亲早已做好满满一桌子好菜。农村土地大包干后,我们家生活条件好转,三间旧房子拆掉,在原来的宅基地上翻盖了五间新瓦房。父亲靠贩卖菜牛大发一笔,小日子过得美滋滋,很是快乐。

  父亲盘腿坐在炕头上,我们姊妹六个各人自己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母亲还在灶房里忙活。一桌子菜大盘小盘,很是丰盛,完全像是一顿烧肉宴。猪头肉、猪耳朵、猪肝、猪肚、猪大肠、猪蹄,十几个菜,大半都是猪烧肉。我们老家的烧肉闻名遐迩,味道十分独到,红亮油润,肥而不腻,吃到嘴里,香甜软糯,满口余香,那真是天下一绝。没等父亲宣布开始,我就急不可耐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香气扑鼻的烧肉填到嘴里。那种久违的烧肉味道,粗嚼几口咽下肚,香到极致,美到心窝。充盈唇齿的浓香,久久难忘。

  母亲看到我吃烧肉,喜滋滋地说,你大哥最爱吃烤猪蹄。五弟听到后,立即伸筷子夹一块还冒着热气的烤猪蹄递给我,“大哥在北京肯定好久没吃烧肉,别人都不吃,也要管你个饱。”三弟接着说,“大哥是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咱爷都高抬着,有好吃的先给他吃,我们靠后边。”母亲只是笑嘻嘻,不掺乎我们兄弟几个耍我嘴皮子。

  菜上齐后,父亲举起筷子说开始吧。我提议说,我们姊妹八个,今天一人要敬咱爷一杯酒。大家都表示同意。大姐先敬,父亲美美地端起杯,一口喝下去。然后是我,最后是五弟。父亲连喝八杯,有些微醉。母亲说,您爷别喝了,快让他躺一会吧。父亲也不哼声,把身子往后挪了挪躺下就迷糊起来。因为我也是跟着父亲连喝八杯,也要去睡。五弟说,“大哥,你不能睡,你给我们家开个好头,考上北京名牌大学,我们要每人敬你一杯酒。”我借着酒劲,自得道,“你们啊,假如考不上大学,还像咱爷那样下庄户,这辈子算白活。”我已经记不清最后喝了多少杯,好像是几个弟弟把我抬到另一间屋睡去。睡梦中,是五弟把一件暖暖的棉被盖在我的身上,感觉暖暖的,好温馨。

  大学毕业分配时,我谢绝了北京几家条件不错的机关单位的一再挽留,执意要回老家。心底难以割舍姚家疃的亲人,特别是年迈的父母双亲和弟弟们。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眷恋,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情怀。在一个炎炎夏日,拖着几大包行李,我又重新回到了潍河岸边的这座小城。走在潍河大堤上,又想起了大姐背我去上学的幸福时光。

  我毕业那年,三弟考取了西安一所大学。毕业后顺利进入W城一家国家机关。十几年后,已是身居高位,呼风唤雨。

  (三)姚府花园

  那年秋天,潍河发大水,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千孔百疮的河堤瞬间被冲垮,涛涛洪流潇洒地漫过河堤,凶猛奔上潍河西岸的十几个村庄。姚家疃一夜之间一片汪洋,墙倒屋塌。辉煌了四百多年的古老村子,整个被洪水淹没。

  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五弟耍魔术般的发达暴富,着实让无数人看走了眼,包括我们姊妹几个。在我家门前那个“天体乐园”,五弟就是一个小混混。高中毕业连大学都没考上,是我托人让他上了一所中专技校。毕业后游手好闲大半年,偶然遇到一个大贵人,揽到一个企业的厂房维修的活。他匆忙组建起一个五人建筑队,自己当包工头。从此,日进斗金,捞到“第一桶金”,财富炸雷似的膨胀。建筑公司,房地产开发集团,一年一个三级跳。从一个愣头愣脑的“二杆子”,变戏法一样,变成身价亿万的大老板。

  这场洪水过后,县政府制定了一个宏伟的重建规划,把姚家疃作为全省新农村建设的试点样板,传统平房全部拆除,新盖一片六层住宅楼,让农民统统都上楼,过上像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村改置换出来的宅基地,卖给开发商,作为住宅楼建设的启动资金。

  五弟真不愧是个精明无比的地产商人。他打听到这个消息,立马找到可以抱着脖子搂着腰分管土地建设开发的副县长,开口许诺垫付资金一个亿,全面开发姚家疃住宅小区,新小区就叫“姚府花园”。很快,他的方案得到县政府的批准,建设规划立马批了下来。

  姚家疃拆迁的信息传到三弟耳朵里,万没想到,他勃然大怒。三弟虽然身在官场,但对阴阳风水迷信的五体投地,达到痴迷的地步。那天晚上,我刚吃过晚饭,正在看电视新闻,他的电话就打过来。他说,我们弟兄几个怎么发的家?你们以为是自己的能力?我找了全国最著名的风水大师专门来看过,我们家能有今天,一靠老宅子,二靠祖坟地,阳宅主富贵,阴宅佑子孙,两者都占,前程无限。大师说,咱家那处老宅子,打死也不能动,动了就破风水。大师说,我们的下一代还能出个大贵人,可以官至三品。拆掉,姚氏家族就完蛋,贵气财运全破。

  做梦也没想到,一个人人叫好的姚家疃重建方案,会遭到三弟歇斯底里地反对。我放下筷子,饭也不吃,抬高声音说,三弟啊,你好好在W城当你的高官,别操这个闲心。听说规划已批,拆迁方案都定下,哪能改?你硬逼着修改建设规划,影响多不好,全村人会怎么看我们家?做人还是低调点好,有什么可显摆的。再说,都什么年代,你还迷信风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明西陵,清东陵,哪个不是全中国最好的风水宝地,朱明王朝,大清爱新觉罗家族,怎么说完就完?他不等我说完,火气更大。堪舆学,我们民族最优秀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奥妙无穷,你根本不懂,妄下结论,凭什么说是乱七八糟?你真是个草包无能之辈,在县里白干了这么多年。当初规划时,你们都没长脑子,都是猪脑子?祖上的宅基地怎么能说拆就拆?那是不能动的!他如此狂妄无礼,盛气凌人,我胸中的怒火匆的燃烧起来,你有本事,你自己亲自出马吧。说完我就把电话扣下。

  第二天,三弟果真急匆匆赶回来。晚上,他来电话说,要我和几个兄弟回老家见个面。我心里明白他想说什么,见见也好。下班后我直接开车回老家。父亲身体不好,躺在炕上,母亲在灶房里忙乎做饭。五弟早已回来,我刚刚坐下,腚还没坐热,三弟就摆开架势指手画脚。很明确,姚家疃的重建方案必须改,我已找省里的分管领导,他答应马上给协调一下。我马上去找县里的主要领导,提出我的意见。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情,是必须的。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你是在开会吗,是在万人大会上作领导重要讲话吗?我的胸中积聚着满满的愤懑,使劲憋着。五弟憋不住,我的三哥啊,规划都批准,图纸都找高手设计好,拆迁方案已公布,施工队伍开始往村里开进。你说突然不干,我怎么交代,投进去的几千万怎么收回?这可不是个小事,关系着我们公司几个亿的投资。

  那么几个小钱你就动心?损失几千万算什么,丢了可以再赚回来,祖宗的宅基地没了,子子孙孙也弄不回来。姚家疃的祖宗宅基地不能动,这是原则问题,是关乎我们家族的未来前途和命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父亲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们大声吵吵,一句话也不说。母亲已经把饭做好,一个盘子一个盘子的往上端。三弟气鼓鼓地说,就这样吧,我说话是算数的,不能变就是不能变,谁也无权更改。县领导今天晚上请我吃饭,我会在饭桌上搞定。等我吃完饭,我会通知你们怎么办。说完,转身跨出门口,跟父母亲连个招呼也没打。一年没见的三弟,竟这样与父母冷冷告别。

  这顿饭,吃的实在没滋没味。父亲说,橱柜里有你三弟带回来的好酒,你们俩喝点吧。五弟问我,大哥,喝吗,我说不喝,半点心情也没有。大家默默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随便吃了点就撂下筷子。

  晚上十点多,我接到三弟的电话。县领导同意,姚家疃重建项目马上修改规划图,姚府花园小区总体规划基本不变,只是把我们家老宅基地那块地方改建为一排独栋别墅,高价出售,同时赠送一座新建别墅,作为我们家的补偿。五弟听到这个结果,连连叫好“绝、绝、绝”,还是三哥厉害,通天啊。他才是山大王,呼风唤雨,说一不二,我们这些江湖上混的,狗屁不是。

  姚府花园的设计规划,挺赶时尚,巧妙的依托潍河水系,一条潺潺溪流七弯八拐绕过每一座楼前,楼间绿地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小区道路蜿蜒曲折,在一片钢筋混凝土森林中,有一种“智者乐水”的诗意表达。这样一个几乎完美的设计,就因为我们家一座老宅基,竟突然改了规划,而且是在酒桌上推杯换盏间完成,把一个布局协调和谐的小区,弄的不伦不类,我唯有哀叹悲凉的份儿。

  全村拆迁,我们南林姚的祠堂也在劫难逃。族长出钱让几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整天蹲在祠堂门前,死活不让拆。放了几百年的祖宗牌位,哪能说拆就拆?活人没了窝,不能叫祖宗的灵魂,也没了地方安放。五弟听说后,大声骂一句,妈的B,拆不拆你说了算?狗屁。姚家疃这块地盘,现在是老子说了算。他立即包一个大红包,令人给族长送去。族长见到大红包,立马没了底气,腿软嘴软。哎,拆就拆吧,别再阻拦。姚氏家族这座破庙堂是该塌垮,上大学的,外出打工的,有点本事的都走了,剩下些草包窝囊废,哪还有指望。

  (四)亡魂难安

  三月初二那天夜里,八十二岁的老父亲晚饭睡下后,再也没有醒来。等早上母亲发现时,已经驾鹤西去。

  我们弟兄五个,还有大姐、妹妹以及远嫁Y城的二姐,都匆匆赶回来。父亲老人家已是儿孙满堂,儿子儿媳,女儿女婿,还有孙子孙女和外孙,再加上没有出五服的近支侄子侄女辈,足有近百口子。姚家疃姚氏宗族里,算得上是少有的喜丧。

  姚氏宗族四大支,各有自己的墓地。我们南林姚的宗族墓地,在村南远处的一块高坡上,大约三四亩地,坟头已快占满。当年,高祖父花大价钱请人“点穴”选择这块墓地。风水先生预言,此墓地“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是一处难得穴位,必能庇佑后代子孙前程远大,富贵三代钟鸣鼎食。一百多年过去,整个南林姚没有一个家族发达,家家辈辈穷得叮当响。只是近三十年,唯有我们家名响四里。因而,爷爷的墓穴就成姚氏一族人人眼馋的好穴位。

  照常理,父亲应该埋在爷爷的坟前,这叫“怀前抱子”。父亲走得突然,之前我们兄弟谁都没去想这个事。而现在,父亲的墓穴选在哪里,成为一件最紧迫的大事。

  我们兄弟五人带着姚氏族长去选墓穴时,这才猛然发现,在爷爷坟前三五步远的地方,埋着五堂叔的坟墓。那一刻,我们兄弟五人个个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怎么回事?族长低声喃喃解释说,你五堂叔是去年死的。他儿子说,你爷爷埋的地方是姚氏最好的穴位,你们弟兄五个,个个发达,所以他们非要把他爷埋在这里。

  五弟立刻暴跳起来。混蛋,简直是大混蛋,他凭什么跑到我爷爷的墓穴前面埋死尸?立即找人扒出来撂到南沟里。王八蛋,欺负到我们家头上来,小子是活够啦!花个几百万等于我喝口水,去哪里告我也不怕。

  是啊,遇到这种恶心事,谁也无法平静,可又无计可施。我眼冒金花,六神无主。

  三弟低着头,处乱不惊,黝黑的方脸上不露半点声色,迈着小碎步在坟前走来走去。过了不大一会,一个老谋深算的点子一下子抛出来。我问过大师,姚氏墓地只有一处好墓地,就是爷爷占的这个穴位。墓穴讲山水,山管人丁水管财,“入山寻水口,登穴看名堂”。好的穴位要明堂开阔,才有利于子孙人才孕育,事业有成。五堂叔埋在爷爷的墓穴正前方,按堪舆文化讲,这叫煞气冲撞,一穴主财主贵的好墓地,风水大破。

  族长又说,我们姚家墓地现在是个公墓林,地是集体的,谁都可以来埋人,埋在哪里也没人管。你五堂叔他儿子把他爷埋在你爷爷坟前,谁能挡啊。三弟打断族长的话,缓缓说,这样吧,三爷爷,你去做工作,让他们今天必须把坟启走。钱吗,我们家出。五弟抢着插话,给他五万,够不够?三弟接着说,你告诉他,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同意启走也得启,不同意启走也得启。他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五弟又补充道,五万不够给十万,反正今天必须启走。你让王八蛋马上过来拿钱。

  族长答应立马去找五堂叔他儿子。在等三堂叔他儿子信的空儿,三弟当着几个表弟的面,朝我大发脾气。大哥,你一辈子够窝囊的,你同学都有好几个副部级,而你至今还是个正科,一辈子不憋屈?你在老家县城,孬好也是个一把手,大小是个官,祖上的阳宅你不管,让人家说拆就拆,祖宗的阴宅也不管,村里死人埋哪里,你不闻不问,你还能干什么?他越说越出格,继续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奚落斥责,如同声声炸雷。

  我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几乎是声嘶力竭。你算个什么玩意,好心眼没有,坏心眼一大包。不要觉得你熬上个W城大领导,就可以耀武扬武,就是光宗耀祖,对谁都可以颐指气使。你那份子官,有什么了不起,全国多着呢。等你退了休,连我也不如,狗屁不是。我喘了口气,声音更大。做人别张狂,别看现在人模人样,说不定哪一天,比谁下场都惨。得志便猖狂,没有什么好下场。

  五弟忽地站起来,一把把我按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觉得三哥说得完全对。我们家假如没有老三撑着天,哪有今天这风光?你就是有点窝囊,胆小怕事,掉下个树叶怕砸破头,什么事都要讲原则,走路也要讲规矩。结果是堂堂的名牌大学生,快退休了才熬个正科,还是个无权无钱的清闲部门,实在是够草包的,全村人谁不笑话你?

  我浑身发抖,嘴唇发紫。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当初我帮了你们多少?难道都忘啦?我自己舍不吃,积攒下五万块钱,借给你老五开公司。老三在西安上大学,我那时每月工资只有五十多块钱,硬是每月挪出十五块钱寄给你。这些你们都忘的一干二净吗?别说滴水之恩,就是拉屎坐在兄长份上,你们有半点尊兄悌长之意吗?

  弟兄五个越吵越厉害,眼看就要动手打起来。几个表弟悄悄躲到远处,没有一个为我帮腔。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族长回来,小声说,你五堂叔他儿死活不干,给多少也不干。我嘴皮子都磨破,他就是棒打不回头。五弟大吼道,白道不通走黑道,找我那几个小弟兄,他们自有法子。不想想我是谁,我还怵个他?三弟抬头瞟了五弟一眼,不紧不慢问一句,他的孩子在哪里上班。五弟猛的醒悟,我还忘了呢,他儿子就在我公司一个下属单位干财务部长。说完,拿起手机,要通了那个公司经理的电话,大声斥责道,怎么才接电话,混蛋,干什么去啦?你立即通知你们财务部长,让他今天不要上班,给我半个钟头内跑回家,把他爷爷的坟立马启走。要是今天不启走,耽误我的事,他就永远别来上班,明天就给我滚蛋。

  事情最后圆满解决。母亲唉声叹气,自言自语说,唉,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去争那点地方干什么。你爷老实巴脚一辈子,从来没与左邻右舍打过仗红过脸,他创的好名声,都让你们给毁没。你五叔他儿子做事也够绝,做人哪能干那种绝货事。你们弟兄们也够绝情,骑到人家头顶上拉屎。母亲只管自己唠叨,我们兄弟几个谁也不接话茬。

  父亲的葬礼无比隆重,省里县里镇上都来很多人。全村姚姓几百口子站满街头,像是一场无比隆重的盛大典礼。

  那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胸口一直闷闷的痛。今天三弟犀利绝情的嘲讽,刀子般直插我心底,刀刀见血。躺在炕上,瞅着夜色中朦胧的屋笆,翻来覆去,多年前兄弟姐妹温馨相处的往事一幕幕显现。那时穷,没有对于财富、官位还有声名的欲望。时下那些有毒的色素,把粉红色的亲情污染成一湾臭气熏天的浊水。

  (五)股权诉讼

  父亲“五七坟”那天,天灰蒙蒙的,麻杆细雨一夜没停歇。坟前的新土湿漉漉,一脚一个泥窟窿。上坟的一大帮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觉得实在没法下跪磕头。我小声提议说,别磕头,就鞠三个躬吧。

  我最后一个离开父亲坟地。那一刻,心中酸楚难忍,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平平安安走进天堂的大门,生无憾事,死无遗恨,该是人生幸福的极致。人啊,只有到父亲这个时候,一生声誉得失才能盖馆定论。

  吃过饭,亲戚们陆续离去。我对母亲说,我要回城里,今天单位有个急事要处理。这时,五弟突然拿出一张纸,对我们姊妹几个说,明天,二姐就走了,兄弟姊妹再聚堆还不知道哪一天。三哥说,趁大家都在老家,把这个签了吧。我接过那张纸,粗粗瞄了一眼,是份股权转让协议。内容是父亲去世后,经权利人协商一致同意,将其名下的1200万股份转让到五弟名下。大姐、二姐、我、二弟、四弟还有小妹六人一致同意放弃股权,由此每人获得五十万元的股权转让费。

  钱财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可遇不可求,全是机缘,更不可强求硬夺。我自己无能,没有三弟那些本事,也没帮上五弟公司的忙,别人再多的钱财我也不眼红。我从上衣兜里掏出笔,准备签字,大姐突然说,你先别签,我有句话要说。我一下子愣住,抬头望着她。她轻声说,当初,老五开公司没钱,咱爷给了他十万块钱,那十万块钱中,就有我出嫁的彩礼钱。我结婚的时候,本来咱爷打算陪送我这个那个的,结果因为把全部家底都给老五,结果我什么嫁妆也没陪送,想起这事我就窝火。你们从小上学,我呢,一天学也没上。现在你们都享好福,我还是受穷。现在咱爷不在了,我得问问这笔钱怎么算,不能不清不白。

  好大一会,满屋子人鸦雀无声,唯能听到大姐呼呼的喘气声。五弟支支吾吾,一时答不上来。我知道,他自己拿不出主意,必须要找老三打谱气。三弟的鬼点子多得很,个个阴毒凶辣。二弟、四弟等也跟着劝我先别走,都同意大姐的意见。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是三弟与五弟的一个精心算计,好卑鄙无耻。我强忍着内心的愤懑,淡淡地说,这事先放一放吧,我急着回城里办事。大姐一把拦住我,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撩这里,老大,这事全靠你,你有文化,明白法律,你要替我们姊妹几个做主,我们不能不明不白吃哑巴亏。我心底顿觉温热,大姐的殷殷嘱托,就是万丈深渊,我也得跳下去。上学路上姐姐的那份至爱恩情,至今还亏欠着,无以报答。

  又过了不到一年,老母亲也安详离去,也是在睡梦中静悄悄去了天堂。全村人无不钦佩我父母,生没遭罪,享福大半辈子,黄泉路上,也没遭半点罪,真是修葺的好。

  母亲去世后还没上五七坟,五弟就等不及,分别找到我们姊妹几个,又拿出那份股权转让协议,要求我们几个马上签字,而且还要到县公证处作公证。母亲刚去世,尸骨未寒,已经迫不及待。

  围绕着股权之争,一场姊妹兄弟你死我活的家族诉讼大战迅速拉开。法院开庭前,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五弟花高价聘请的北京一个美女律师打来的,要求与我见面。我说,请告诉你的委托人,让被告(五弟这个称谓我已经难以说出口)来见我,我有话要说。

  我是那么期待原告能来见我一面。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期盼化作浮云,我始终没有等到被告的任何信息。人没来,连个电话也没打。

  开庭前一天,我又接到被告律师的电话,强烈要求见我。我只好答应。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选在一家茶楼会面。美貌如花很有几分气质的美女律师提出,依据有关法律规定,当初父亲拿出的十万块钱,并未明确要求参股企业,是借给五弟经营企业的借款。因此,这笔钱不具有股权性质。我明确告诉他,我打的不是财产官司,我打的是亲情官司。我只有一个要求,请被告来见我,对我说一声,对不起,大哥,我错了,请你原谅我。股权有价亲情无价,一母同胞大于天。我不希望让一纸法律文书打碎我们的血肉亲情。

  美女律师脸上僵硬的肌肉闪过一丝尴尬的微笑。绕来绕去绕了个大弯,重又转回到股权性质上来。法律的冷酷,资本的魅力,终于使我明白,在千万份股权面前,亲情几乎一文不值。经过一年多的艰难诉讼,我们姊妹六个原告终于打赢这场遗产继承官司。被告不服,提出上诉。不知何年何月上级法院才能作出终审判决。

  从此后,我们姊妹八人再也没有聚过堆见过面,相互音信全无。母亲的两年忌日坟,大家也没有相聚。曾经的一母同胞血亲骨肉,如今已是情同陌路,血浊于水。

  (六)祖坟被挖

  县里新来一位县委书记,作风异常强悍,办事果断利索说一不二。年初召开的人代会上,新书记提出一个极为超前的城市扩张规划,县城面积由原来的三十平方公里一下子扩大到六十平方公里,我们姚氏祖坟墓地正好就在这次扩城范围内。安放着姚氏祖宗灵魂的那片墓地,一夜间推土机,挖掘机开了进去,歇斯底里的轰鸣声,压过了祖宗亡灵低沉的呜咽。

  活人的阳宅被拆,先人的祖坟又被挖,姚家疃的村民被彻底激怒。几百口子老人孩子呼啦啦一齐出动,把县城管大队的施工机械围了个水泄不通。双方怒目相对,激烈对峙,先是动嘴高声争吵,最后引发了相互推搡拉扯,有十多个人受伤。公安局派出几十号干警,暂时制止了殴斗。城管向领导汇报说,这场迁坟冲突的幕后推手是五弟,是他背后操纵村民,目的是不准挖我父母亲的遗骨。县委分管领导找到我,要我立即停止单位的工作,马上赶回姚家疃,动员聚众闹事的村民赶快撤走。什么时候把这事处理好,什么时候回来上班。我心里明白,就是让我作五弟的工作。只要他不带头闹事,其他人自然泄气趴下。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我心里有数,作通五弟的工作,白日做梦,门都没有。赫赫有名的公司大老板,响当当的大富豪,在他眼里,我算个什么,说话还不如放个屁。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电话拉黑,短信屏蔽,唯一的联系渠道就剩下家人微信群,发条微信试试吧。我打开家人微信群,逐字逐句掂量半天,发出几行字:县政府下令,各家祖坟必须限期迁走,一个月内未迁走者,城管大队强制清除,遗骨就地掩埋。我们父母的坟墓就在此列。微信发出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搭理。直到第二天晚上,三弟才回复一条:依法行政,地方政府责无旁贷,岂能如此粗暴执法。紧接着,五弟跟贴一条:挖祖坟,这是八辈子缺德的事,想让我老老实实把祖坟迁走,去他娘的!好容易盼着有人搭理,我赶紧跟上一条。胳膊拗不过大腿,拖来拖去,早晚都得迁。滚滚洪流,无人能够抵挡。微信群沉静一会,三弟发来一条长长的微信:迁吧,死挡硬顶,无济于事。天数已尽,无力回天。每当我回到故土老家,站在潍河大堤,远眺姚氏祠堂,我的心中总会汹涌澎湃。在我身躯里,始终流淌着祖先宁折不弯的遗传基因,那是激励我奋进,驱使我前行的原始密码。我坚信,先祖的灵魂永远不会灭失,祠堂就是我心底的教堂,先祖就是我崇拜的上帝。现在,祠堂没了,祖坟墓地也没了,那个古老的姚家疃更没了。曾经让我一生牵挂依恋的所有一切,都已消失湮灭。我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去年远嫁北美,成了一个白人帅哥的爱妻。她的儿女后代,不再流淌姚氏先祖的脐血。再等几年退休后,我就漂洋过海,去会万里之外的女儿,在异域他国苟度残年,最后客死异乡,魂归密西西比河。你们都有儿子,你们的香火可以延续下去,可以开枝散叶,而我呢,姚氏家族的血脉到我这里根断叶落,零落天涯。真是欲哭无泪,好想到父母亲的坟前大哭一场,一吐胸中块垒!永别了,我的姚家疃,再见,我的骨肉兄弟!天各一方,至死两别!

  泪水在我眼眶里打转,一股悲凉透彻心底。我还没有从伤感中回过劲来,五弟的又一条微信闪烁。挖祖坟是挖我们家族的老根,是要挖断我们子孙后代的富贵前程,打死我也不会同意!

  我的心在滴血,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删去微信群,退出家人微信圈。

  暖冬的太阳高挂云天,今年的春节已是立春之后。正月初一,我平生第一次没有回老家拜祠堂,初二也不用回去参加姚氏家族的集体上坟烧纸,那片生养我埋着我先祖的土地,已经永远回不去。

  百无聊赖之际,手机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我县房地产公司老总***,大年初二,高速路上遭遇车祸身亡!

  心如止水,胸无微澜。我如往常一样,平静地打开微机,点开word文档,用魏碑体二号大字,轻轻敲出一行文字放在微机桌面上:

  先祖的灵魂何处安放

  王炳熹,男,1956年生人,山东诸城人,1983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山东作协会员,文化学者。先后出版《一字千金》、《笔墨人生》、《齐鲁文化——从辉煌到衰微》、《宫廷政变》、《中国符号》、《虞舜》、《发现古中国》等著作7部,连续两次获司法部第四届、第五届“金剑文化工程”优秀图书奖。

三、一辆车与十五年

  一辆车与15年

  序

  当我们诉说黑暗时,我们脑海中却是光明。我想这对现在的我们可能有点黯淡,因为夜晚再也没有过去闪耀的群星与不时浮现的篝火作为唯一的光源,星罗棋布的的街灯已将这个本属于黑暗的时光点亮,人们的生命由此迈向了更多的可能。

  在又是一个被机械工业照耀的夜晚,有一家四口坐在临近窗口的饭桌边,一边进食一边探讨家中的琐事,从它们头上微暖的橘色灯光,将它们这一刻的影像刻录,发射,驶向窗外。若运气好则被马路边上行走的,好奇的,思索面对自己这万千窗口下的人们过着怎样生活的问题的人所捕获,成为他们脑海中虚构的一个故事。大多则化为无意义的光,在无尽的黑暗中航行,直到它的航行丧失了航行的定义。

  这段光中,有着这样的信息,有四个人类,他们在进食,在探讨,在活着,在决定一辆车的命运。

  第一章第一夜晚

  当晚归的儿子面对这样一个家里车几天内就要报废的时候,他是有些不能接受的。下午从北航踢完球,坐着朋友的车回到小区,边回味进球边迈入家门时,听见坐在桌边等自己吃饭的父母在谈论换车的事宜。于是跟父母打了声招呼,然后放下装踢球装备的手提包,在不远处父母和奶奶目光的注视下,有些狼狈的回到自己屋子,翻出新的衣服去洗澡间洗澡。父亲和母亲则接着探讨车的处置以及之后的应对措施,而奶奶则默然无语的,睁着她有些浑浊的眼睛,在旁边聆听。

  在洗澡间中,儿子陷入了一种贤者模式,熟悉的洗澡动作和淅淅沥沥的水声给他营造了一个独特的时空,这个时空总是莫名的易于联想。从记忆中提取出车的最近的信息,是的,这辆车确实已经老了,关于它的报废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提上日程了。随着电动车的发展,和国家对于车辆排放的严格管控,这辆十五岁的老车确实不符合大多数时间的上路标准,只能在没有雾霾的日子偶尔奔跑。不过,这在当时并不成为很大的问题,因为父亲因为工作原因常年不在北京,只能一月回来一个周末,和家人共享家庭生活,而母亲也不是狂热的驾车爱好者,平日上下班都选择地铁出行,就连买日用品,也选择自行车,除非东西过重比如要买大米,面粉之类,至于自己,则更用不上了,因为惫懒的自己二十四岁连驾照都没有去学,更别提开车了。所以这辆车基本属于半退隐状态,偶尔在父亲回家时或突发紧急情况时才能得偿所用。本来以为可以就这么平淡的和它再凑活着过几年,怎么今天突然就要面临分别呢?踢球前,父母是要说去给车上个保险再做个保养,怎么事情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呢?伴随着这样的心理状态,连平日温暖的洗澡水在东日给与的幸福在此时都有些索然无味,急急忙忙洗了一下就穿好衣服去餐桌前聆听事情的原委。

  “发生了什么”儿子的性格不是被动的“你们下午不是说去做年检和上保险么,怎么突然要换车了?”边说边用毛巾擦自己湿润的头发。

  “你先去用吹风机把头吹干了”父母被打断了交谈,母亲看着儿子在眼前擦头,不满他的毛躁,就敦促他去好好整理头发。“今天去年检的时候,4s店的工作人员跟我们说车必须得换了,而且越早换越好。”

  儿子并没有把母亲对头发的叮咛付诸行动,反而专注于她后面说的换车,就追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换车啊,之前不是说可以只在没有雾霾的日子开么,咱们就先凑活着啊。”母亲也没有办法像以前一样强迫儿子接受自己的意见,虽然他还像小时候一样住在家里但他毕竟已经24岁了。就回答说“4s店的工作人员说了,如果现在再不换车就一分钱的补贴都没有了。去年这个时候是1w2,今年就只有一万,明年就更少,剩8千了。”

  儿子这个时候很想和母亲展开说叨说叨:比如如果这么算下去,车还可以在用五年;比如利用这5年的时间可以更好选择更新的车,毕竟车的价值一直是折旧不像房子还有升值的空间;还有从会计的角度,不买车省下来的资本可以做更好的投资去产生更多的剩余价值{就是像马克思说的一样剥削别人};他相信拥有硕士学位和二级咨询师的母亲是可以理解并改变决定的,因为她现在只是陷入了女性易有的感性慌乱,可是所有这些经济学的想法与考量在脱口而出的瞬间,遇到了父亲有些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沉默了。起身去厨房的电饭煲前,盛家人的米饭,并将他们端到饭桌上,一家人开始了他们的晚餐。

  毕竟,父亲每个月给他3500元,作为这个延长学籍的孩子的生活来源。

  父亲继续向母亲诉说为什么一定要换车,而这已经与儿子无关了,他物质活动上在默默地吃饭,和他的奶奶一起成了父母这件事情上的背景板。但他的精神已经开始起飞了,他想到了父亲2年前,在原来是农民,现在是广东一个成功的布行小老板的叔叔{父亲父亲的三弟弟的孩子}买了一辆雷克萨斯的刺激下,一直撺掇着要换一辆更好的车,{更何况原来的叔叔走出农门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他的帮助下}被速来勤俭的母亲以家里没钱为由断然拒绝。但父亲心里也清楚,家里不是没有买车的资金,只是在家里帕萨特还能跑的情况下,在自己常年不在北京的情况下,母亲是定然没有理由会同意自己的要求,因为这在她的眼里只是一时的意气之争。在这之后不久,不知道他有没有授意操纵。另一个也跟风在佛山开布行的叔叔{父亲的亲弟弟,并且当时他开店的时候父亲投资了40w}向母亲诉说了一个新的方案,要用10w买家里这辆旧帕萨特。可母亲以不需要为由,依然没有同意。再后来,北京市出了新的环保政策,所有没到国标二的车辆都禁止在雾霾天上路,这时,又巧合的是,大姨夫,也就是母亲姐姐的老公又提议要5w买这辆车,而他的儿子也就是儿子的表哥又正巧托父亲的关系在一家医院上班,这次母亲有些动摇,因为女人大抵是有些畏惧权威的。可这次不巧被自己所阻拦,自己正是以精细的计算得失成本,和对万一需要用车却无车可用的紧急情况的处理这两方面帮母亲厘清了逻辑,让她坚定的又一次拒绝了请求。而这之后不久,父亲就以一件小事为由和我争吵{想和一个肄业青年吵架,那确实有太多方法了},并因此断了我的生活费,让我过了一段紧吧的日子。但父爱大抵还是能战胜些小情绪,两个月后就和好如初了。今年又到了年检的时间,父亲特意从福建飞回来而元旦就无法再回来,定然也有一些可爱的理由。我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太不知进退,因为虽然花的是我的遗产,但这都是父母一点一点用劳动换取的报酬,而我这个大龄青年到现在却还没为家做一点贡献,整日沉溺与游戏和足球。没有太多的资格在这方面多说。一阵恍惚间,话题已经转向了。不再是这辆车到底是留还是换,而是趁着父亲在家这几天怎么去买新车,和对政策的抱怨了。

  这时候,儿子觉得是有机会插几嘴了。于是张口说叨“我觉得咱家车挺好的,挺可惜就这么没了”。母亲抿了一口小米粥,抬头说“这政府就是为了推广新能源车就把咱们家的车给一刀切了,真的是太过分了!为什么这么没有民主和自由?那些生产新能源汽车的公司多少是骗保和与官员有勾结的!肯定是中饱私囊。”

  父亲这时咧着嘴笑了笑,将双手环抱住自己,说“你不能这么想,主要也是为了北京的雾霾天,你看现在天灰的多严重。”母亲给了他一个白眼,嘟囔道“外国车比咱们还多呢,怎么不见他们这样一刀切?这政府想干嘛就干嘛,谁还能管的住他?《1984》和《动物农场》不就是血粼粼的教训么?”

  父亲一时不知道怎么答复他,只好挠挠头。而儿子早已对母亲的无知感到出离的愤怒,于是毫不客气的打断她说道“这个规定确实有点一刀切,但是我们从效果看他确实是为了更好的明天。诚然,它政策的实施过程中可能存在权利寻租或者盲目推广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从人类共同体的整体命运上看来,这个政策我觉得还是可以的。”

  母亲回嘴到“可是咱们家的车多好啊,升级的机会也没给我们,就必须让我们报废了。”

  “确实是这样”儿子先承认了她的一部分观点然后反驳道“到最后,其实抱怨是因为咱们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你还记得几年前一部电影《私人订制》么?在影片结尾,有人问葛优“你有50w你捐不捐”“捐!”“你有100w呢?”“捐”“假如你有一辆车,你捐不捐呢?”“不”“为什么?你有那么多钱都捐为什么车不捐?”“因为我真的有一辆车”。

  父母从脑海中提取出当时一家人去电影院看这部电影的时光情节,想起了带着他们去电影院的可爱的即将报废的银白色帕萨特。

  儿子继续说道“说白了,就因为切实的利益受到了损害,我们就抱怨政府,这在我看来实在太不应该了。我们都知道死亡的来临,在整体概率上可能存在者一种规律。但在现实层面谁都无法预测它。可能人的平均寿命是70岁,却不代表80岁的爷爷一定比9岁的孙子能活更久;早睡早起健康锻炼的健康爱好者,也不能代表一定不会比熬夜吃垃圾食品的死宅男的癌症可能性更低。我们每一个个体都在面临一个无法掌控的世界,我们存在在这里,被宇宙的流质不断冲击,谁也不知道下一秒是什么样。所以我们会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而我们面对这个无力感,到底是该放弃抵抗,随波逐流。还是毅然觉醒,面对这虚无到底的深渊,去做自己的英雄直面自己的存在,我觉得这才是当代人的问题”父母眼神随着这番话的推进慢慢陷入迷茫,儿子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就继续说道“回到这个问题,我们都知道车迟早要报废,但没有想到是被这样一种方式所强制执行,我们又一次面临了一种无力感,一种没有办法决定本属于自己的事物的失控,感觉到政府像一个威严无情的魔鬼从你手中抢走心爱的玩具,所以才会这么抱怨。但这样想真的符合理性,或者说我们换个角度想一想,不再把政府想成一个巨大的无情机器,一个本已存在并且不流变的主体,而是无数人拼组而成的一个共同体。它是由无数的人成为它组织骨架之上的血肉,而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和咱们一样的普通人。这样的依附与骨架上的每一个人有他自己所独有的愚昧,无知,贪婪,就像咱们自己的恶一样。也有他的善良,坚持,奉献和灵光一闪的智慧。诚然,因为它的位置乃至位置上的权利可能带给它一种完全不一样,我们无法理解的独特的视角,但大部分也像二战时德国的纳粹分子,一种平庸的恶,就像汉娜。阿伦特所论述的那样。所以政府不是一个与人民相对立的一个恶,而是一种文化一种政治制度选择的必然产物。”

  母亲已经不想再听这些亘源的废话,打断儿子说道“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就知道国外没有这样的政策?就咱们国家有,就只有咱们国家有这种一刀切的政策。”

  然而儿子这时候辩论的兴趣已经被完全激发,并不打算再顾忌母亲的情绪,反而意犹未尽的想好好阐述自己的理论,就从旁边拿出平常看书记笔记的便笺本,从里面撕出一页白纸,拿笔画了一个简单的树形图来回答母亲。“我觉得你这个问题其实是两个问题,第一“这样的政策真的好么?”第二个是“为什么咱们的国家才有这种政策?”前面我已经说过了,这样的政策虽然对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所损失,但从大的角度,从国家产业政策和战略层面,无疑是先进的或者说是有助于国家发展的。第二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别的国家没有,我觉得这可能是因为政治体制存在的差别。我国一直相信能通过行政手段,或者经济手段对自己的国家有所掌控,它的立证理念是选取优秀的人民作为代表,再从优秀的人民中选出最优秀的掌控者来掌管国家。虽然在这个形而上的想法执行层面可能会出现一些个例的贪腐或者权利寻租,或者说政治血脉的延伸等一些人类原罪带的的不完善,但总体上在目前还是保证了优秀的立志于改善人民生活的,为了祖国建设乃至人类共同体的发展的有大爱的人上台了。我们目前以为他出现的问题,实际因为恶的选择放大和善的无限缩小。一架巨大的轮船,无数次选对航线,无数次避开礁石,无数次从暴风雨中走过,并不会让船上歌舞升平的人们感激和尊敬船长的优秀的判断,但是但凡只要有一点小小的问题,比如下等舱有强奸,中等舱被头等舱的公子哥打了,或者头等舱人们奢华的生活被曝光,在这艘船上以唯恐天下不乱,只会在船头船尾造谣生事以讹传讹的青痞所传播,制造恐慌。恨不得来一次革命,认为头等舱都是为富不仁,船长和船员都是只顾利益不顾船安全的政治投机分子。他们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在脑海中,在网络上空谈自己的驾驶计划。可这就是一个笑话,等他们真当上船长估计连最基本的航行都无法维持。这是政府与人民的关系,再回到咱们的政府,就是我们认为一些英雄可以驾驭我们的时代,并且愿意对他们的选择负责,这必然会造成 ,也必然会被人所唾骂,可我认为这是英雄这个词它本身肩负的误解与重担。再反观其它的主流体制,我觉得他们的民主背后恰恰隐藏者代一种无人负责的态度。国家的方向与未来不再成为领导者问题,不再需要有一种存在或一个个体为它的行为负责。国家的治理重任被交给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定义,一种人人都负责的想法。其实这更像一个笑话,人人都负责本身就是人人不负责。更何况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出身和阶级,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历史和因此产生的想法和理念。谁能调和这里面结构性的矛盾?没有人,所以他们过去一直追求的民主其实不是民主,而更多的像是一种偶像崇拜,一种由媒体塑造的,或者由他个人苦心经营的个人形象,真实的他因为人类之间的虚无而被掩盖。但现在,随着更多的记录信息方式如录音录像,和人类精神共同体互联网的蓬勃发展,所有的造神都被终结了。我想这可能也是他们越发衰落的原因。所以用形象的比喻,咱们就像是有一个固定船长的船,船长带领我们航行:而他们就像是遇到航行问题开个会,让伙夫和厨师和常年驾驶的海员一起投票看谁高就听谁的。他们就像一群懦夫,没人敢承担这艘大船,只能让他随波逐流。当然可能有些就会变质,变成空有壳子而实际却被一小撮人所独霸的权利,他们就像一群白莲花,做着最龌龊的勾当,还有最神圣的幌子“你们不能怪我做了错误的选择,因为我的权利来自你们实际上是你们让我这么选的。多么的无耻啊!”

  母亲轻蔑的说道“你个理中客,活在你的道理之中吧!天天讲道理,怪不得社会上没人待见你25岁还窝在家里啃老。”

  儿子一下急了“我怎么就啃老了,我不是还没找到适合自己的机会么?再说辩论辩不过就人身攻击,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家里是讲道理的地方么?”“道理都不讲,日子怎么过?”“最简单的道理就是这车陪了咱家这么多年,现在说没就没了,你不伤心你不难过?还给我讲道理?”“这有什么可讲道理的,不就是一个机械组成的车么?你为它伤感你咋不为你这碗里的青菜感伤啊!”“嘿,你这兔崽子...”

  “都别吵了,吃饭”眼见饭桌吵得越来越激烈,父亲一声喝止了争吵,让餐桌归于平静。可母亲扔不停嘴的奚落儿子“你这无情无义的小孩,忘了这车是怎么带着你上学,怎么看着你长大的么?白眼狼。。。”

  儿子涨红了脸还想辩驳,可惜眼光看到了父亲冷峻的眼神,看着手上父母工作换回来的牛肉,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默默忍受母亲的责骂。可能一个人的单口相声说久了也会没意思,母亲涛涛不绝的话语也慢慢怕你功夫,话题慢慢变成了东家长,西家短。对门的小姑娘学会了抽烟,楼下的群租房垃圾从楼上窗户往外:三爷爷家的狗有生了崽儿;从形而上的思辨,回到了梦幻又真实的生活。

  儿子早早的吃完饭,去屋里玩手机了。父亲吃完饭,在窗台抽完一根烟就骑着自行车出去打麻将了,儿子一看父亲出去了就出来去客厅旁的电脑桌玩游戏了。而母亲早在晚饭后拿起手机,与远在中原省的姐妹们煲起了长达几个小时的电话粥,而只有一直沉默无声的奶奶则还在餐桌旁,弯着腰,悄无声息的收拾着碗筷。

  半夜,在万物都安眠的时间,因为游戏的输赢而情绪波动睡不着的儿子开始像孔子一样“三省吾身”,又回想起了母亲责备自己的话,政治与哲学的争论早已遗忘殆尽,但唯有一句话仍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反复重复的一遍遍责问着不显现却总知道它在的良心。“难道你真是一个无情冷血的怪物?否则你为什么会如此冷酷的谈论这俩陪伴你15年,载着你长大的车么?不,我还是爱它的,但是道理和对它的爱是两码事。哪里有什么两码事?难道你还相信笛卡尔的主客体区别么?你不是号称存在主义讲究生活即是真理,行动就是道德么?住嘴,如果没有道德为什么我还是听你聒噪,因为你想听我。。。。”分裂的精神扰动着安宁,突然有个念头从脑海脑海浮现,并且一发不可收拾的行动起来‘为什么不下楼看看它,好好再端详一下它呢?于是儿子穿着睡衣,从门前的鞋柜上的抽屉取出车钥匙就坐电梯来到地下二层,去找我的老伙计。

  就在这个地下车库的东南角,离我们一二单元出口不远正对着三四单元的地方,也就是洗车房和供物业人员洗衣服的水房西边的第五个车位,也就是每三个车位为一个单位的中间就是我们家的车位,而我的老朋友现在就安静的趴在哪里。我还记得他刚开始旁边是一辆雪铁龙和尼桑,而现在已经变成了宝马x6和奔驰。而它扔像15年前第一次见他是安静的夹在他们中间。它大抵还是和以前一样,银白有如月亮,宽敞的身躯里面可以塞满无尽的时光,可他也有些不一样了,昔日透亮整齐的漆色如今有着几点暗斑,身上也有了些许伤痕,而它原来清澈的玻璃上留下了撕碎纸条后残留的线条,这一切都不再像我第一次见他时他给我的印象,当时的它与旁边的车相比高大,挺拔,英俊,就像一坐山能为我遮风挡雨,就像一匹马能带我穿山越岭。如今,他与高大的x6和宽敞的奔驰相比就像一个垂垂老者,但我依然喜欢它。

  儿子踱步走到它的面前,怀着一颗朝圣的心一点点抚摸着它的身躯,从车前到车尾,从顶灯到尾灯,这一切是那么熟悉,这一切又是那么陌生。它是什么时候从初见变成现在呢?右车尾的刮痕是它第一次受伤,是父亲与一个央视主持人剐蹭后的产物,现在还记得当时父亲气急败坏和心疼的深情呢。左边两小道,是母亲学会开车后第一次带我出去吃饭,在必胜客门前倒车时的刮蹭,结果饭钱才200陪别人车陪了400.一个个数着它身上的痕迹,就好像过去的往事一一在目,我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溜出了眼角,嘴里伴着一点点的苦涩。

  “不要哭,尼采说过怜悯是弱者的象征,是衰败的道德。那就让我做个弱者吧。”于是我打开车门,躺在后驾驶,去感受这辆车保留在记忆里的气息。

  第二章梦

  睡眠,它,总是会不期而遇的到来。对于有些人来说,安稳的睡眠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而对于深陷焦虑的人们,每天的入睡都仿佛是一场自杀的诀别。而对于忧郁的人们,一个长长的梦就是一种奢望,因为他们的睡眠是那么短促,以至于编制不出一个温暖的麻袋将被社会撞破磨烂的身躯修复一下,让心灵驰骋在幻想的世界中。

  我们的儿子今夜也是在焦虑中度过的,他焦虑的是什么?是还没有过的考试;是延长了两年还没拿到的学位;是被社会认为掉队的巨大压力;是父母失望的眼神;是朋友的嘲笑;-是邻居背后的低声议论;这些能打败他么?能让他低下昂扬的头颅么?不能,因为他是一个存在主义者,他要做自己的勇者,他不在乎这世界对他吹奏的号角,因为他是一个会思考的芦苇,一个将别人解释为错误的真实,而并不是真理的“哲学家”。那么它一定是快乐的,伊壁鸠鲁的,犬儒的,禁欲的么?不,他是焦虑的。因为他渴望用理性去战胜生活,可他做不到。订好的计划在可悲的自制力下闪烁不了2个小时,便被无尽的欲望浪潮冲击的流失无踪,空虚重复的一天又过去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1460个日月了,他的生活没有新意,没有冲击,没有别人,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这敞开的牢笼却找不到出去的办法。每天过着同样的人生,面对同样的自己,在一个自己生活的荒漠中度过人生理论中最美好的年华。他后悔,他渴望,他想感受,他要变化。他后悔过去的放浪形骸,他渴望拥有丰富的人生,他想感受体验他从未体验过的经历,他不愿再偏安一隅只能与书本为伴,就像自己监狱的囚徒。可他却无力改变,因为他无法战胜自己,所以他只能每夜后悔,每夜安慰自己明天会有变化,即使他知道第二天还是一样,生活还是徒劳的没有改变。他绝望,他焦虑,他感觉自己没有力量,他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他觉得一切都应该重头再来,他又回想去过去,又幻想着改变。时间就这么流逝,等到他发现空想无法对现在有所裨益,而却因为思考而浪费了仅有的现在是,他更后悔,更耿耿于怀。他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毁灭的循环。

  就这样在他的无力中,他开始渴望解脱,渴望自己忘却过去的一切,渴望自己封闭全部的感官,渴望自己能全身心的感受当下,而不是在对过去和未来的无限假设中。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他有一种更深的沮丧,那来自最深处的无力感。他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表物,他以为他是自己,拥有这肉体,主宰自己的人生。而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外部,一个虚浮的产物。他只不过是自己佩戴的假面,是肉体浪潮的漂浮物,是人生的提线木偶。于是他对自己绝望,想结束自己的无力感。他打开窗户,坐在空调机箱上阴冷的木板上,想纵深一跃结束这烦恼的一切。可是,他怂了。当脚板接触冰凉的木心,展开的双手被冷风略过,心中的苦恼被这深夜的女鬼一下子吸走了。他出汗了,室内和室外的温差让他一下子清醒,他的自杀的勇气,他的跳跃的力量都被这无尽的夜吸走了。他感到了自己是空的,而这空就是恐惧,,他嘲笑自己以为有勇气去死,却被高度而阻拦,他要跳了,可他终是无力了。他不再站立,而是慢慢扶着窗户小心翼翼的躬身坐下,两条腿顺着护栏伸出去,就像坐在船头洗水的小孩子,将自己的双脚伸进这如水般冰冷流动透亮的夜色,开始打量这寂静的黑夜。

  月亮应该是在那里,他从无数的光中分离出一片洁白,北京的夜已经不再需要月亮了,无数的街灯,一闪而过却连绵不觉的车灯将这座城市的时间一直延续,它已没有了日夜的分别。属于诗歌的时代过去了,属于神的领域退却了,到处都是人,人类充满了一切,虽然他只是一个诞生还不到200年的小象,可它却还是比2000年的大老鼠“神”要大的多。但是,月亮的光总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是它光的洁白,是它光的清冷。白区分与街灯的黄,在这黄之下是站街的姑娘,是醉酒的醉汉,是毒品的猖獗,是流浪汉的漂泊,在这等下是正义的边界,理性的楚河,是世界的尽头。而清冷区分与太阳,因为太阳是生的喜悦,是沉浸在生活的快乐,是能量的爆发,是生命的律动,是连为一体的迷乱,是心的链接将自己的山峦趟平,是感性的狂欢,是所有罪恶惧怕的仲裁。而这月光是不同的,而这不同就叫清冷,就叫纯洁。在这里你越发感到自己,越发感到欣喜,也越平静也越酔,这月光越品越独特越品越有滋味,越是沉浸在空灵的氛围,儿子的心慢慢平静,顺着月光释放自己的视线去看一看这个另一面的世界。在他的左手房子的西边是一片黑暗,因为它被围墙分割的是一片废墟,过去的城中村,也就是现在的垃圾场。最早的这里是郁郁葱葱的防护林,闻不到它的气味,里面住着与世隔绝的村民。可是随着城市的发展,15号线的开通,它的宁静被打破了,道路地铁穿过它所有的防护,都市的瘟疫将这小小的村子感染,它的原住民有的远走高飞,拿着拆迁款去郊区买个小楼,有的变为瘟疫的帮凶成了市政交通没事站岗的服务员,有的不忍故土,在不远处的臭水河边建立了新的家园,而这旧址就成了废土,成了他们收购垃圾卖到河对岸垃圾处理场的猎场。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是高等文明的怪物,我们攻占了他们的领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我们的垃圾滋养着他们的生活。我们也一样,我们都处在一个社会,我们一个月的残渣是他们一年的收成,而我们每天的需求却大抵相同,因为我们都是人类。

  在儿子的右手,也就是小区的西边是街灯与月亮混淆的边界。那里还有几个和我们一样的小区,我们叫做嘉铭园b区,他们叫做嘉铭园c区,e区,那么有没有一个荣c煜或者荣e煜呢?第一反应是没有的,开玩笑,我是那么独特的。可,真的没有么?在这唯一的一个大月亮的照射下,有没有那么一个人和我遗传特质类似,经历相同也在望着这个唯一的大月亮?我们现在的一切思想,叫他2b:结构,实证,自由,存在,数理逻辑,精神分析,心理学,社会学,利维坦,虚无,宗教,共产主义,社会主义,民主,自由,虚无,精神现象,怀疑,理性,不平等的起源,批判,存在的形式否定,前定和谐,congitum sum ,神,三位一体,上帝之城,实体,理念,洞穴。现代思维的一切道路都呈现在眼前,他和我一样是独特的,被认为独一无二的,可一样的道路却还有可能带来思想c,思想e。看,那个2b不见了。

  嘟嘟,有一种夜行动物在发出奇特的归巢鸣叫,它把儿子的思维拉出形而上的深渊回到了现实的感受。我猜是那么几个没素质,或者喝醉了酒的驾驶员在凌晨醉醺醺的回家,面对着怎么晃也打不开的车库大门,或者是根本没买车位就非要耍无赖蹭车位,这样的现象在前些年屡禁不绝。但仔细一想缺觉得在现今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已不是很现实,因为有着严格的酒驾法规和小区车库管理制度。过去,在法治不健全的时候,个人和集体没有得到良好的区分,这写人打着自由的名义酒驾,危害旁人的生命安全;借着平等的价值,侵害遵守规则或者公共的利益。啊,别站在道德的高点上批判别人了,你自己有时候也比他们还不如。面对空旷的马路和高挂的红灯,你依然穿行而过;思考费力买包手纸,还是随手把鼻涕乱醒,你也是选择了后者。在找不到厕所的球场边上,你也曾随地解手。你不是像康德一样崇拜着星空道德的完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别人。对了,道德,这些道德是怎么产生的?我们是像孔德和涂尔干一样认为他来自社会实体,也就是集体的最大利益?最早有一个神圣的契约,将权力交付给托管人,卢梭的自由之花却开出了最暴虐的集权之过,真是讽刺。还是像孟德斯鸠和托克维尔不再去考察来时的道路直接承认现在的状态,也就是现时道德和目前政府的正义性。儿子笑了,看着眼前的漆黑如深渊般的小区夜景,喃喃说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过,今天这车是什么情况呢,对了,也许是他把钥匙搞丢了,也许是红外线坏了,给自己一个解释,就是给世界一个交代。

  当当嘟当当嘟,伴随着车笛嘶鸣的是保安急促的短跑声。这一切,很快就会沉寂,就像今夜总会过去。儿子吧目光又沉入眼前被楼盘所围住的黑暗,这是空是无,但只有黑暗才能将他从光的侵占中解救,给他一个真实的形体。儿子是在八楼的窗外,这个小区是封闭式长方体的小区,里面分为两个主体就像一个阿拉伯数字8,也像一个鸳鸯锅煮着不一样的生活。最北14层,中间13层,最南10层,两边由北到南分别是12 10和6 6.被楼宇围着是喷泉交映的主干道,两边分别是健身器材和儿童器材,而剩余的空间全被高耸的乔木和郁郁葱葱的灌木长满,唯一可惜的是没有水,没有一个内景水流给这个小区洗涤下,但终究已经不错了。在我4年站在这个窗边的观察下,这个生态系统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早上有在大门附近跳舞的大妈,有互相踢毽子的大爷,还有各种被老年病困扰拄着拐棍和听着收音机的老头。上午则归于平静,偶尔有几个物业人员喷洒农药,修理树枝。中午则是外卖人员在这里川流不息,给一个个看不见但存在的洞穴人送吃食,到了下午就热闹起来,放学归来的孩子和他们的长辈在这里嬉戏。到了夜幕渐沉,晚归者也回到了家,这个小区又回归了寂静,就像现在我所面临的一样。耳边不知何时已听不见汽车的咆哮,只剩下流浪猫行不可描述的喵喵声,它无不在提醒我夜已经深了。正当我打算起身回屋睡觉时,惊恐的一幕在我眼前发生了,不知道我是否出现了幻觉,我感觉正对面在院子里喷泉旁最高的一颗树(请原谅不懂植物学的我不理解它的属种)蜿蜒蹒跚的形象开始在我眼前放大,就好像他在向我走过来,它不规则的扭曲伸展的枯枝仿佛活了过来,就像是几个饥肠辘辘的水蛇向我扑来,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让我转身想打开窗户逃进我温暖熟悉的家里,可是却发现窗户被死死地锁住根本打不开,顺着月光的投影将发现有一个我正侧身面对窗户{也就是我}躺在月光与黑暗的边界上,白与黑清晰的在我起伏的身躯上刻下清晰的印记,熟睡的自己是那么安详那么恬静,闭合的双眼,与枕头摩擦而引发的脸的变形,和张开的嘴角下流出的哈喇子让我怀疑我现在的惊恐是那么的不相匹配,让我不禁怀疑其自己是否眼前一切是不是真的,亦或者我难道只是一个假象?这是一个夹杂着多种音色的语调在我耳边响起“你在看谁?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时,我全身汗毛林立恐惧使我根本不敢回头看,树枝从我身边的缝隙,肩头,腋窝下穿过,在树枝的尽头是8张脸,有的年幼有的青春有的沧桑,12345678,有八个枝桠有八个脑袋,是一个人!我惊奇地发现了规律,这些脑袋是一个人,但这个人是谁呢?突然一阵剧痛从我心口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索,我顺着疼痛往胸口望去,第九个树枝从我胸前穿过,站着血的树枝在月光照耀下开始发芽膨化,在几秒中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就像走过了千载的时光,一个脸慢慢形成,一个大一个小的眼睛,小巧的鼻梁,和厚嘴唇,以及左侧一颗黑色的美人痣,痣,这八个脸都有痣,等一下,这难道不是现在的我么。那别的八个也就是之前的我,第一个是九岁的我,第二个是十岁,第三个是十二,第四个是十四,第五个是十五,第六个是十七,第七个是十九,第八个是二十一,而最有也就是第九个正是我现在的样子,这时,这九张脸依照年龄顺序自东向西在我眼前一字排开,异口同声的长嘴说,你要来陪我了。接着我就感到一阵巨力袭来,把我顺着树枝卷下,沿着书的斑纹向地下落去,本以为我会重重的摔到地上,却没曾想大地失去了平时的坚韧,让我一下涌入了它的怀抱。我就这样被他掩埋,沿着无尽的重力想着地心飘去。。。。。。。。

  第三章fn3380

  第0章 一切的开始

  作为一个汽车,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自己生命的开始。可能是发动机开始脉动的第一下?或者是亮银的油漆附着在身上化为衣裳使我不在赤裸?还是我被运出熟悉的工厂,扒在一个陌生的大货车身上,带我远离故乡,走向陌生的北京城?{说起来能分到北京还算我的幸运,还记得我们这一批中最高贵漂亮让我们所有车魂牵梦萦的高傲公主一辆顶配订制辉腾,却被卖到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城,成为某个大黄牙,啤酒肚油腻秃顶男人身下的玩物}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它们已经过去了,化为一个情景,一种记忆,在我的深处嘶鸣,构成了我现在这个世界的一切。正是过去教会我的忍让让我能忍受一个个陌生人抚摸我讨论我时严苛的目光;正是对美好生活的幻想让我可以在漫长枯燥的等待中与旁边同伴与竞争对手中无言踱过冰冷枯燥的车库中的日夜。终于,有一天,有一道光在我生命中出现,他一下子闪亮照耀了我身旁的昏暗,我看到了一条清晰地道路,带我走出生活的困境告诉我生命还有无限的未来。

  这是我在这个4s店的第三个月,经历过最初的陌生{描写4s店}00从白雪皑皑等到了初春的樱花开满了门口的景观林。我已经见过了406个顾客,终于,那个男人,他来了,他带着上扬的微笑,全部的身体配合他的笑容起伏,露出欢愉与无奈交相辉映的表情,整齐排列的黑发,刮的干干净净的胡须,在一个机灵眯着的小眼睛中,伪装的像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斤斤计较的和销售代表谈论着价格。在他和商人的身后,站着是他美丽清秀的妻子,清瘦的瓜子脸与恬淡的表情,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伫立在哪里,旁边手上牵着是他们可爱的儿子,粉雕玉琢的小胖脸,好动的活泼的探求着他身边的世界。用一个个问题与感叹,打扰着他母亲沉思的安静。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买车呢?”好奇的上扬脑袋,歪了他出生就略不正的脑袋,向母亲问道。鼻子流出一道鼻涕。

  母亲从左手跨的背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打开它取出一张,轻柔的叠了两叠。然后弯下腰,轻轻的从儿子鼻下抹去流下的液体,柔声说道:“因为北京城太大了,你的爸爸办事情需要一个代步工具。”

  儿子似懂不懂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用力想挣脱母亲的小手,去看一看别的车都是什么样子。母亲被扥的难受,就和正在说话的老公打了个招呼,就顺着孩子在附近逛了起来。而那个男人,他却仍还在孜孜不倦,重复不止的向销售员发问。

  “你再给我说下这个车1.8t的全款最便宜到底要多少钱?”那个男人咧着嘴笑着向销售代表问道。

  因为几次回答这个问题而有些不耐烦的销售回答道“您如果全款的话可以便宜一点,二十一万。这已经是这个车的最低价格了”不知是辉光一现还是无意识为之,他终于和前几次不同的说出了一局新话“如果贷款的话,每个月大概还4500,总共算下来大概要二十二万。”

  那个男人的眼神闪过一丝终于解惑的欣喜,又陷入了深沉的思考。想了一会,他欣慰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小池啊,我跟你说实话,你也知道我也是刚决定来北京奋斗,刚用毕生的积蓄买下了一套房子。我从农村考上了大学,结果父亲就在一次看护麦田的夜晚,被老鼠咬了一口,发烧,可因为在农村舍不得去医院,就在家里挨,结果就抛下了母亲和我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似乎是因为回忆起了悲惨的过去,那个男人陷入了中年男人独有的一种沉默,这沉默是肩负过去与守护未来的独有的韵味,却让对面的销售以为他说完了话,只是想乞求卖惨获得实例。于是他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鄙夷,但表面能装作热情的说“先生,虽然您这么说,但是我们的价格真的已经是最低价了,如果您资金不宽裕可以看一下旁边的这款polo,只要15万。。”

  他的话还没说完吗,就让那个男人涨红了脸急急忙忙的打断了他。他红脸大部分是因为自己话语和沉默让对方误解的尴尬,剩下的则是对于囊中羞涩的愧疚。他本以为这是他意识的全部,可在几十年后的在面对精神分析再聊起这个时光时,咨询师却有一个结论,说这里还有一丝对别人无法理解自己境遇的愤怒。但当时他没有想这么多,只是急忙开口道:

  “我没有希望您对我特殊优待,您误解了我。我只是想让您好好给我讲一下贷款的具体事宜。”

  气氛在这个瞬间有点尴尬,看着因为含蓄羞涩而造成两人之间的冷场,好像能让我的尾气口凝固出几朵冰花。在一段对两人很长,而在旁人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后,销售池首先开口打破了僵局,他弯腰鞠躬后说道“对不起,荣先生。我误解了您。我这就给您讲贷款的详细情况。”两个男人就这样坐在一个小桌子前,迈着头盯着眼前的一张写满的纸。不时用笔指一个条例,在交谈细节,在虚构场景,在融合感受,这一刻对他们两人来说没有了之前彼此之间的差异造成的深渊,他们同时活在一个这样的情境中,像连体婴儿吮吸着时间。

  时间就这样被吸干,变得稀薄,连远来高举的太阳都被拉到了画面的底端,整个世界也从金白变为暗红。那个男人的妻女已经在展厅里转了一圈有一圈,问题也早已从为什么要买车的实用主义,早变成汽车是怎样的结构的工程学问题。在这个高度分工的时代,作为网络工程师的母亲对机械工程一无所知,因此被弄得焦头烂额,本想随口忽悠几句作为应付,却担心这样破坏了儿子求知的欲望,所以急得满头大汗。而这时,已经添了四次水的交易主体终于又分离成了两个人,池经理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当然也要考虑您的财力情况。”然后抬头喝水好缓解喋喋不休4个小时造成的口干舌燥,而那个男人还埋着头在看他最后一点的疑惑。突然,他抬起头,那双眼睛是那么的有神仿佛射出了闪电,击中了凝视他的每一个存在,他不止让正喝水的池经理呛住,也让陌陌关注的我深陷在他的眼窝里,仿佛生命在他眼眶里迸发,注射进了我的身体,使我的发动机忍不住想轰鸣起来,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它仿佛可以使我冲破牢笼。

  那个男人离开了桌子,走到我的身边。用手轻抚我的车身,从左车灯向后一圈环形回到右车灯的位置,不急不慢又语腔坚定浑厚的说道“这辆车我要了,现在就签手续”。这番话让池经理震惊了,他又一次面对这个男人判断失误了,这对他十五年的售车生涯来说是为数不多的情况,本以为对面那个对合同每一条锱铢必较的男人会是一个缠人的对象,会一遍遍追问细节,在拖延,计较思考。而这次销售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攻坚战,而今天只是战役开始之前的试探。没有想到,他错了,那个男人却是这样的人,是在一次精心准备后,就倾其所有用闪电战袭击的宁碎不瓦全的野兽。他有点不知所措,竟然说出了“荣先生,您不再考虑一下么”这样失职的话语,在听到自己的话语后他第一时间后悔,本以为犯下错误所以急急想挽回的说“当然我们车也是非常好的。。”而那个男人也就是宿命中要成为我的主人的那个男人,正用手在我头顶轻拭爱抚,就好像古时得到汗血宝马的骑士,在于他的坐骑沟通。他将我身上这些日子在车库沉积的浮灰从车顶转移到他的手上。他用食指轻拢着灰将他们黏成粉,让他们化为精灵在风中传递他的声音,有些缓慢有些黯然“是的,你们的车非常好,但我刚才说错了”池经理脸色变得有些昏暗,但这是话语转而坚定“我不仅要签合同,我还要在今天就开走他。”

  因为这个男人的魄力,池经理职业生涯第一次主动加班留下为他办理手续,在两个小时候,也就是2002的三月十五日的八点半,我被卖出去了,成为了那个男人家庭的重要成员,当他从包里将京fn3380的车牌挂在我的车头,我毕业了,拥有了名字,不再是那个帕萨特。我可以离开早就我的一切,在我轰鸣的马达声中带着我的主人和他可爱的家人奔赴未来。

  那个男人,打开了我的车门,在我左车门的按钮打开后车门,从妻子手中接过陷入睡眠的儿子,将他放入我的后座。然后和妻子一左一右进入前座,发动汽车,将后背靠在我的车椅上,扭了扭屁股。与池经理告别,出了大门左转右转再右转。不到5min的车程,我到了我的新家,嘉铭桐城b区。

  第一章

  对于我这样一辆汽车来说,白天和黑夜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必须二十四小时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例如小主人踢球被踢坏了眼睛,女主人半夜痛经去急忙买红糖水,男主人半夜突然地应酬,以及老人可能不慎滑倒或者起身时撞上门把手的紧急处理,我永远不知道那一刻会有那些事情想着我扑面而来,无论它让我在九天之上翱翔还是在深不见底的深渊中绝望,我都得接受,并且必须忍受之后的荒谬和空虚,任何一个存在都在评价,都说可以理解我,但没有一个能真的感受我所感受的,没有一个活在我活在的世界。

  不过也不是每天的生活都有这么多意外,这么刺激,大多数的日子都是平淡习以为常的度过。按时的离开家门,走在相同的马路上,停在同样的车位,一辆车静静的停在有很多同类的车壳却忙着手头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在东拉西扯中虚度一天时光,然后在一个不准确却大致有范围的时间离开,从相反的方向重走来时的道路,最后回到一切开始与结束一致凝固的地方,倒头昏睡,即期待明天不一样,又害怕陌生的危险破坏脆弱的生活稳定。一天天就这么过去,日子陷入一种永恒轮回,每一天都这么漫长,但事后回忆起来却乏善可陈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写日子。而与之相对,童年在车场里喧闹嘻戏的日子却越发在脑子里金贵起来,回想起来带着浸蜜的甜和痛彻心扉的惋惜,曾与我相伴,让我深爱的朋友们啊,命运的轮盘把你们抛到了哪里,不知何日何时能够再见,纵然再见后,无法像过去那些日月我们把酒当歌的潇洒,只剩下感激,猜疑,虚荣,妒忌的隔阂,但我仍然爱你们,让伤疤和刮痕都消散,让岁月的斧正形销我的躯体,却磨不动我爱你们的顽骨。对了,还有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回忆,只在梦中相聚的她。我爱你,可能你并不知道,年少的我哪里知道什么是异性的爱,什么只是友谊的喜欢。我只是喜欢在你身边围绕,在你身边打转,要么用我全部的马达轰鸣惹你的目光,要么在你面前故意放屁—尾气嘟嘟嘟,让你生气看看我,要么安静的陪你溜达,就像一个恰巧一起回车库的偶遇,喇叭按一按,看你透过反光镜看我的转头微笑,就够了。碰巧,在一次我们一起上的“如何过好一个车的一生”课,那个退休的老捷达安排我们这些新车——这些大众的未来,未来三年我们上课停放的车位,命运何其眷顾我,竟然将你安排在我身后。在现在,我这俩意志低沉,生活枯燥的车每当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那种幸福感也会隔着时光的场合将我感染,让我赞美我这可悲的生命。可当时的我何其稚嫩,对这种美,这种生命偏要用毁灭来应对,嘴上却偏要对你说“真不巧,这几年可能要一直在你前面了。”想看你生气,或者是别的更美的回应。可能你回应了什么话,或只是淡淡的鸣了下笛,这些都已经过去,对现在的我没有了什么意义,只是回忆,是构建生命—也就是我的记忆。我每天奔走在这个城市,渴望着在那个街头,或者那个红绿灯口与你相遇,因为我知道你从这里前往巴黎,伦敦,踏过了半个地球终于又回到了这里,而我仍然原地踏步,只是将对你的思念和一切美好的记忆酿成了爱的苦酒。你不知道,对,你肯定不会也不可能知道,在你眼里我可能只是一个曾经共度一段时光的普通车,而不是一个曾经爱你,渴望与你合为一体去活着的特殊存在,因为这一切,我对你的一切情感,你对我的一切意义,都是在我离开你以后,才发生才酝酿,是我一个车发动机的独角戏。这离开不是指的分手,也不是指曾经爱过,对你而言,只是最简单的分离—不再相见。而向对与我竟成了爱的诀别,生命意义的沦丧。

  每次一想起这些,我都好痛苦。我感受到了罪,这罪不是来自于上帝给于我们,初生所必备的原罪,我们不是神的提线木偶,一切都来自不可抗拒必然降临的命运。而是深刻的认识到我是一个车,我为我自己负责,我决定自己的行为,来书写自己的命运,我才深刻认识到曾经的我有能力去改变,去经历,去拥抱无数的可能性。而现在我却无力去改写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他们成为一条线,一条道路,从世界中走出现在独特的我,也让我在现在凝望回首过去,看向来时的混沌。不要回忆,不要再思考了,这太痛苦,还是让我像机械一样过完我这一生,随波逐流,做一个被车尊重的车,做一个有社会价值的车,而不是一个思考我这一生的车,不是探求价值与意义的车。可笑,你能回得去么?当你步向深渊,你就无法将它从你身边驱走,它会常伴你左右,吸干你的生活,再也无法感受生命中的情感,成为一个局外人一个行尸走肉,直到死亡赐予你永恒的平静。无知的后辈啊,你们一定要听从我的箴言,无知是一种幸福,我赐福你们,愿你们在无知中安度一生,虽然可能你们觉得是诅咒,但每一个来自深渊的信息,都是被耗尽一个独特生命的一生谱写的。

  那深渊之后是什么,生活,只有生活,一切都是生活,战胜生活,超越生活,所有的童话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小说结局都完成了对生活的超越,但一切没有戛然而止,灰姑娘后面可能就是白雪公主,因为最后还是要回归这该死的生活。

  来到这个家已经快一年了,我也慢慢了解到在我来之前这个家的历史。那个男人也就是现在我的主人,出生在湖北的一个农村,靠着努力学习一路走出农门,不仅完成了儿时的梦想—吃商品粮,还远远的超额了,娶了一个城市里的姑娘,用前半生几乎所有的积蓄在这个硕大的国家的首都买了套房,对中国人来说就是安了家,现在是一家公司的小经理。我想这对他来说应该已经很满意了。而她的媳妇,也就是我的女主人,是来自城市工人家庭,我想她应该就是人类说的品学兼优的好女孩。从小非常听父母的话,学习成绩也不让父母担心,作为小城市班里唯二考上大学的人,从小就是一个装进套子里的人,对于规矩非常遵守,应该说就像一个活在俗世的修女,从不做违背道德,也从不搞人际关系,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清高,有时竟然让我觉得不像一个女人,但当她有一次在我身上上煲起电话粥,我才发现她也像普通女人一样渴望大房子,好车子,这些外在的财富来表达她的美丽,她的能力,但是他严谨的道德意识,从小到大对德性的追求,对伦理的畏惧让她根本不越雷池一步,所以她就是普通大公司里的一个普通的勤勉员工,兢兢业业的做着组织的螺丝钉。我的其他的乘客还有男主人的妈妈,也就是女主人的婆婆,她的丈夫早早的死了,从小主人出生就来照顾她的大儿子,跟着这个家从省会奋斗到了京城,早已成为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她在车里总是那么的沉默,可能对我这个现代化的怪物感到恐惧,毕竟她出生的年代我这样机动的机械还是属于残酷战争的工具,所以她可能对我有一种独特的敬畏,她的经历,她的故事,我很想知道,可她是保护的那么好,从不告诉别人,好像将一切都都深深的埋在她的皱纹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但我知道那一定很苦,从她对生活的节约,和对我们看来一点点的物质满足由衷的欣喜,就能猜测那竭力想遗忘但若真忘却后对她将一无所有的过去,是多么的悲苦。

  八岁的小主人长得胖嘟嘟的,有一次孩子的大姨在有一次闲聊的时候讲他出生的时候长发披肩,吓坏了接产的护士,放在过去可能就当成不详的象征给淹死了,可在科学的年代,一切都有解释,一切都见怪不怪,一切意义都丧失了。就是一个概率,一个简单的巧合。感谢这巧合,我才能看着这个胖嘟嘟的小孩和我一起慢慢了解自己家的历史,我载着遨游在这个城市,串联起他朋友们生活的轨迹,在看着他确立自己的边界,陷入无解的孤独,慢慢成为一个“超人”。但这一切都是以后的故事,我们还是回到现在,不要在未来和过去徘徊,因为我们只有现在,就像奥古斯丁说的“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过去的现在是历史,未来的现在是想象”。

  早已被房子榨干所有积蓄的这家人,因为我的到来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在02年的北京,一个月8000的债务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连带着我的家人的生活也变得拮据了起来。虽然在日用吃喝上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他们还是那么的热爱生活,远游,公园里烤肉和野餐,去看各种话剧,我载着他们各个不同的时空留下欢乐的回忆。但在生活大件的购置上,却不得不小心谨慎,如电视的尺寸,电脑的配置,这些都让花钱大手大脚和对生活精打细算的男女主人发生了重重矛盾。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我记得是男主人全凭喜好一口气买了一万多的音响系统,这可把女主人气坏了,两人在我车内争吵的音量恨不得让我把所有窗户再闭的紧一点,严丝合缝,让一点点声音都传不出去,免得让外面的世界了解这个家的困顿。啊!出于一个车年少的虚荣啊。

  可以说这样束手束脚的生活对男主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作为一个商业人士,他早已习惯了各种高消费的商务活动,无论是动辄上万的请客吃饭还是去KTV的夜夜笙歌,{虽说我相信他谨守底线但真实的情况谁有可知呢}这些对于他和他的交际圈早已是司空见惯的活动,可现在,紧缩的家庭财务政策让他仿佛一下子被限制了手脚,在吃喝的时候无法一掷千金,这让他感觉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毕竟他一直是那么的要强,或者说虚伪,被他奉为人生箴言而一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如果你没皮没脸,还不如去死。”可想而知,这该死的生活给了他多少的不快,悻然,他是个转压能手,每每在晚上夫妻夜话的时候,抱怨就倾巢而出,抖空包袱的他蔚然的进入了睡眠,而女主人则在焦虑中失眠了。另一面,女主人是一个恬淡的女子,不要名牌包包也不要昂贵的大衣,护肤品也一般就是大宝,虽然对有钱人有着一丝羡慕,可她更喜欢安逸的一个人窝在躺椅中,拿着一本小说抖掉一天带给自己的尘埃。可是,唉,女人,你知道的,当真正的不幸降临时,她们的肩膀能扛起生命的困苦。可却无法在悬而未决的达克摩斯之剑之下安然度日,她会被自己对未来的担忧压塌—她太害怕债务,总感觉这是一个魔鬼在窥视她的生活。

  终于,两人达成了共识。时间,就是那么一个普通的清晨,普通到繁杂的记忆中根本找不出一点的印象;地点,就在车辆出小区车库转弯的一个瞬间。人物,精神抖擞开车的男主人和坐在副驾驶黑着眼圈的女主人,后驾是迷糊着眼不想上学的小主人。转弯前,暗黄的车库灯好像给每个人心灵蒙上了布,男主人开口重提被女主人无数次否决的提案“要不把美元换出来,把贷款还了把。”女主人之前一直没同意,因为将近两万的美元存款是她心中硕果仅存对当时光明世界的向往,可终于她挡不住这该死的万有引力,它拖着人堕落。她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车经过向上的左转弯,一下子明亮了起来。迎着我车头的白光穿透了一切,将空气中的粉尘都印的淋漓尽致。

  从地下走向地上,最明媚的便是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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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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