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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被骗陷入河北任丘传销组织,请求大家救助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19

  我哥在河北任丘陷入传销组织,今年2月份就过去了,是被他女朋友骗去的,在他们俩长期要求我过去,帮忙他们照顾生意的名义下,昨天5月15号我也被骗去了那里,一去就被骗到一个地方听课,(之前我就怀疑是传销,一看这阵势,我就明白了)大约20平的房间里,大概有50多人在坐着板凳听课,开始是自我介绍,热情洋溢,还有主持人,好像是轮流当的,最后号称是放弃大好前程的白领成功人士在上面讲课,讲的中心是要花3550元买一个叫“金藏煌”的保健品,交了才看得到产品,分级制,拉一个人进来买就有多少多少提成,根据人头多少,从业务员升到组长,督导,经理,总监,最后强调总监月工资27.2万,当手下人有4个总监时,可以拿几百万出局了。还强说有好多好处,说是直销向国家上税,解决就业,只要能力行,可以快速致富(并举例有公司某某某短短几个月住别墅,开宝)充满激情,讲完一段,还热烈鼓掌。当时我真想冲上去扇他几个耳光,tmd,到处害人.讲课有很大煽动性,下面的人有50多岁的老人,也有13,14岁的小孩,有全家一个带一个进来的,大部分都听得聚精会神,神情呆滞,眼睛无神,还做笔记。

   一下课,有很多人围过来和我握手,女的也是,要和我好好谈谈,我受不了这虚情假意,我就谎称肚子痛上厕所,我哥和我形影不离,后来他女朋友也过来,说是出去走走,在马路上并排走路,把我夹在中间,很紧密的把我监视起来,跟我谈人生,谈以后的打算,一直把我往要快速,多赚钱的路上引,我就跟他们瞎扯淡,在一个快餐厅吃了点,一边吃,一边想对策,趁我一个人在他们对面坐,我拿手机给朋友发短信(以前发短信,我哥总凑过来看我发的什么),简单说了下情况(朋友对传销也了解一些),让他打个电话过来,说要我去找他玩。果然不久,朋友就电话过来了,问我些问题,我没法说,就直接说,什么都别管,我明天去你那。我哥问我是谁,我说朋友在天津,要我去玩,他说多玩几天再走,我没理。中午回去休息,一个小房间里,并排住了10几人,对面住了几个女的,我进来,他们都热情打招呼,我根本就没见过他们,(有小点的还喊我哥哥,很别扭),喊我一起打牌,是升级,吃饭的时候还有咸蛋,海带之类(不是以前的烂菜叶了 ),喊我一起吃,我推说吃饱了(在逛马路时我要求吃了几个面包),他们一个一个过来很热情的喊我吃饭,我假装困了睡觉,不理他们,他们看我实在不想吃,就自己吃去了(其实当时我也有点饿,坐了一夜火车,没睡觉,没吃东西,北方早上有点冷,下车还挨了冻),一边吃,他们还一边唱歌,每个人讲个故事或者笑话,猜个谜语什么的,很弱智,却都装作好笑大声笑,吃完就各自活动,我继续装睡,确信他们没动我钱包证件之类的,我就把装有钱包手机证件的小包抓好,一边装睡,一边想对策。

   那么多人在一起,肯定睡不着,还有苍蝇飞来飞去,我出其不意抓住小包,跑出大门,说是找厕所,在厕所,装作很难受(心里难受亲哥哥在做传销,一夜没睡没好好吃,也确实难受),要出去买药,到底是兄弟,一看我这样,就说马上陪我去医院看病,我说附近有药店,买药就行了(我逛马路时,知道是传销,所以特别留意四周),出去后,我哥女朋友马上追了出来,和我哥一起监视着我。在马路上,我看着地形,记住地址,每过一辆公交,我就看是不是到火车站(一知道是传销,我就想好要马上逃离),终于被我发现有3路公交终点是火车站,很好。他们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去药店,带我到一个诊所,我怕引起他们怀疑,就先进去诊所,再想办法出来,里面看到好多母亲带着不到一岁的婴儿在看病,吊瓶 ,还陆续又来的,我想是手足口病影响到了这里,聊的时候,他们却不知道现在很流行的手足口病,我又问最近很惨的地震,天啦!他们竟然恢溃梢韵胂笏堑目斡喽荚诟墒裁矗浚浚浚ê颖笨赡艿卣鹩跋旌苄。鸬氖焙颍敲挥懈芯醯剑醋耪饷炊嘈『ⅲ也幌氲⑽笏侵瘟疲退等眯『⑾瓤窗桑挥伤腔鼗埃遗艹稣锼チ耍ê罄吹氖率抵っ鳎焕硭牵銎洳灰庾龀鼍龆ǎ砩闲卸庹泻芄苡茫盟抢床患八伎级圆撸档揭┑曷蛞┬辛耍ㄎ抑白⒁舛悦嬗懈鲆┑辏业交鸪嫡镜?路要到马路对面去坐),接着他们果然带我过马路到了那家药店,他们拿我的状况问卖药的,卖药的乱说吃消炎药,而且拿的好像不是,我可不想乱吃药,就硬说是消化不好,买消食片的(反正吃了没事),买了我就当糖吃了几片,提了下神(中午休息了近一小时,让我恢复了些体力)

   买完药,他们要拉我回去继续休息,我挣脱他们,直接往前走,说要活动活动,他们没法,我却一边走,一边往后看,有没有3路公交过来,为了铺垫下,我就说每到一个城市,我就喜欢做公交环城看下风景,他们也没反对,说着正好来了辆3路,我直接冲上了去,他们没法,只好上了去。在车上,我故意说不知道到哪,还说我以前每次都直接做到终点站,再坐回来(我知道3路终点是火车站),他们好像有些慌张,离我很近,快到一个公园时,他们想我下车,说到这个最大的公园看看,叫司机停了车,可我没那么容易就下去了,直接对司机喊,他们下,我不下,开车,车上人都看我们(估计他们都知道是搞传销的),终于司机直接开了车,很快到了终点火车站,这次我却第一个冲了下去,他们在后面喊,我看到售票厅门口有卖水果的,就说我想吃点水果,等到了水果摊,装作看了几样水果,问价,推说太贵,就直接冲进售票厅,没想到这个小站也要检查身份证,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帮了我大忙,我的小包里有证件,我哥他们没有,他们直接把我哥和他女朋友拉过去问,我看了下,就直接去买票,买到了到天津的票。这时,我哥女朋友过来问我是什么意思,说我就这样不管我哥,丢下他们是什么意思,我想该摊牌了。到了警察那,警察马上把我和他们俩隔离,他们俩被带到了一个屋子,警察在警务室问我,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在搞传销?(看来他们以前碰到过不少,有经验,这也说明任丘传销很疯狂),我就直接说了事实情况,我是被我哥骗来的,他们问我要不要报警,把案子交给他们,看样子要对我哥使用武力,我怕我哥挨打,就没同意。

   警察让我们三个在一个屋子里,看样子警察是让我和我哥好好谈谈,看我哥还有没有救,可惜的是我哥思想已经改变(从他听课时,正襟危坐,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黑板,鼓掌,口号有力,我故意打瞌睡还用胳膊撞醒我,形影不离监视我),我说这是传销,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害人的东西,他却说我不了解,等我了解了他们那个行业就不会这么说了,还直接质问我是不是兄弟,为什么这么不负责任,把他丢在这里,推入火坑(我想,他还是知道这是犯法的,从说这个词就可以说明),我当时都有点气糊涂了,竟然成了我不负责任,我大声和他争论着,他一直强调他是我亲哥,不会害我,(这个我一直都相信,只是现在的思想已经不是他了,害我却当是在帮我),还说我爸也来过了,更不会害爸(我们的爸爸确实来过,还住了10多天,可惜的是爸爸没读什么书,也没什么大经历,来了每天听课,可能思想已经被同化了,特别是不限制人生自由,爸也不会怀疑我哥监视他,不主动要钱,这个对人欺骗性很强,老人其实都很无辜。但爸惦记家里的农活太厉害,回家干农活了,回家还是我接的火车,我问,爸却什么也没说,只说是在做生意,住的地方很糟糕,正是因为爸都这么说了,我才过来任丘)。我哥女朋友还接通我爸电话,(平时他们往家里打电话很少,这个时候却这么积极),让我爸跟我说,更可气的是,爸也说让我多留几天,还涤置皇裁词拢植换嵊惺裁瓷撕Γ嗫疾煜抡飧鲂幸担笔蔽移谜嫦氚咽只ち耍ǚ凑皇俏业模苯庸伊耍幼庞执蚬矗梦也灰⑵⑵渚玻ㄎ乙恢倍己芾渚玻凑皇裁词拢偷倍嗤婕柑?这也叫玩,这是玩火啊,等思想进去了,就来不及了),我直接说这是传销,也懒得分辨,直接挂了。这时,我哥女朋友在旁说我,怎么连爸也不相信,当时,我真想上去踹她几脚(如果不是女的),气到极点了,直接指着鼻子叫她闭嘴,大声责骂她,一知道这事就想揍她。(可能她自知理亏,或者在我哥那听过我脾气,她不敢做声了),我和我哥继续争辩,很久没什么结果,我们彼此都听不进去,我一看不是办法,直接叫他们拿箱子(我来时还有个行李箱,放他们住的那了)过来,给他们一个小时,不然报警,看来他们还有点怕报警,要和我好好谈谈,我可不想再谈(谈什么都没用了),直接说拿箱子,他们俩一边商量对策去了,这时,我就想,什么都别听,直接要箱子,他们送来我就去二楼候车厅等车,他们不送来,我也走,以后再回来拿(我哥应该不会动我箱子的),我早就想好出来后要想办法把这个窝点给端了(我之前也有朋友进去过,我对传销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一、[耳目一新的乡土武侠]###苍南派###

第一回:内乱

   小7 今天穿得很飘逸,在大堂集合的时候,她是最显眼的。余师兄眼睛瞪得滚圆,忽然大“哈!”一声,我们几个都受到震动,问他如何这般?余师兄并不说话,少会,爬到旁边架子上,使出绝招千斤坠!顿时房梁簌簌作响。这时小7 终于转过身来,瞪了余师兄一眼。余师兄不再秀了,眉毛舒展地问我:

   “刚才小7 看了你了?”

   “哪里哪里,我哪有这般福分。”

   “那便是在看我?”

   “余师兄英俊倜傥,面积硕大,抢人眼目,看您是自然。”

   余师兄点点头。这时内堂一声:“师傅进场。”字正腔圆,师傅就出来了。师傅平常不是走出来的,他通常坐着神仙椅出来,这样显得很神秘,有气派,今天师傅倒自己走出来,我们十分惊诧,“哦?”一声。只有二师兄不“哦”,我猜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师傅出来后,又用字正腔圆地声音说:“念。”我们就一齐说:“师傅寿与天齐!”师傅闭上眼品位,又说:“第二念。”我们平常已经背得很熟了,都不会出错,女同门那边先说:“齐天大仙师傅!”等她们念到“师傅”二字的时候我们男同门再念“师傅齐天大仙!”

   这是师傅自己编的,他说这样很有创意。

   做完了每日必做的面师仪式之后,师傅忽然仰面朝天,说:“今天大家可否觉察一股沉重怒气?”说完立刻瞪视我们,从左边瞪到右边,收。

   我们以为师傅还没有睡醒。

   师傅又说:“我们苍南派自祖师爷老奥先生创派以来,团结就是力量,不团结就是不力量。今天为师很生气,劝小贼尽早给我亡羊补牢,坦白从宽,免受皮肤之苦。”师傅说完咳嗽一声,我们马上鼓掌。享受完掌声后,师傅爆发了:“哪个龟孙偷了神仙椅的轮子!说!”

   我们恍然大悟,余师兄抢先从队伍中跳出来,举起食指说:“真相只有一个,师傅请放心,让徒儿婉转地找出凶手!”师傅由于刚才骂得太大声,有点虚脱,点点头然后慢腾腾地在台阶上扫一下土,坐。

   余师兄春光满面,忽然手作兰花,念上口诀:“二二得四二三得八,嘛哩轰!你们头上长鸡毛了,快摸摸!”我们吓了一跳,赶快去摸,连师傅也摸摸,余师兄急了,改口道:“别摸别摸,说错了说错了,重新开始!”又念口诀,又手作肥兰花,“偷拿轮子的头上长鸡毛了,快摸摸!”这回我们听明白了,没去摸,只有二师兄一个人又去摸了。余师兄“贱人!”一声,扑向二师兄,本能使出绝学千斤坠,二师兄垮拉一声死掉了。

   余师兄从二师兄的尸体上爬起来,跟我们解释:人头上怎么会长出鸡毛呢,那是骗人的。洋洋得意过头后,余师兄说漏嘴了:“猪才相信头上会长鸡毛呢。”我们听了都很郁闷,师傅压不住面子,过来踹了余师兄一脚。

   不偏不巧,这一脚正好踹在余师兄腰间,这时只听轱辘一声,一个轮子从余师兄身上滚了下来,正是神仙椅的轮子!

  第二回:下山

   话说师傅发现神仙椅的轮子从余师兄袋里掉出来后,顿时发现了事情的复杂性!师傅还是很冷静的,下令:“把你们大师兄包围起来!”我们“哦”一声就围成一圈。

   师傅说:“说出真相!”

   余师兄并不说话,转身面对小7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酷的样子。他们两个对视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对视完了。小7 眼袋都出来了,她揉揉眼睛,红红的,说:“师哥你这是为啥米?”余师兄立刻作出心碎的样子,他跳起来,冲师傅奔过去!师傅吓死了,手里浮尘一扔,“天啊!”转身就跑。

   余师兄不会拐弯,直接就撞在柱子上,我想这是因为他太胖的缘故。余师兄没有马上死,他还挣扎着说:“小小小小…7……月亮……”然后呜就死了。小7 眼泪冒出来,滚烫滚烫的,她也呜就晕倒了。

   剩下趴在地上喘气的师傅,和一点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的我们。

   当天下午,师傅又重新集合了一次,这是唯一一次没有面师仪式的集合。我们感觉师傅老去许多,声音也沙哑。他说:“苍南派今天开始要解散,快走快走,莫留莫留,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人不能总在一个茅坑蹲着。”乱七八糟的一堆,说完后我们照例鼓掌一番,师傅哭了。我想他一定有苦衷,只是事情太过复杂,我不能明白。

   小7 没出来,小7 是师傅的女儿,师傅说她早上就留书出走了。小7 是爱余师兄那个胖子的。

   当师兄弟都去收拾的时候,我没走。我跟师傅说,我愿意跟随师傅。师傅说:“苍南派要大难临头了,你还是走吧。”

   我想了想,说:“那我还是走吧。可是我要去哪里?”

   师傅说:“十年前,我在河边看到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飘啊飘过来,一看,里面躺着一个婴儿,就是你。木桶里还有 的,我忘记放哪里了。”

   我觉得不对,就说:“师傅,我今年23岁了,十年前我躺什么盆子啊?”

   师傅看看我,眼睛很迷离,说:“你是悟空吗?”

   我觉得师傅已经有点不正常了,便收拾了东西下山。走到一个岭头,那里有家茶馆,小二看到我,也讲闽南语,他叫我坐我就坐了。倒茶的时候他说:“客官从鹤顶山下来,想必是苍南派人物?”

   “在下正是。有何指教?”我也学师傅说有文采的话,差点忍不住要为自己鼓掌。

   “近年玉苍山组织了新苍南派,十分嚣张,大有取缔苍南派之势,但凡小心应对。”小二说到这里,便不说话走掉了。我思考了半天,还是没有明白小二在说什么,反正师傅要我们解散,那再也不关我事。

   这时一队车马上岭头来,匹各个都粗腿,师傅说了:“马腿粗,胜过猪。”可见都是好马。赶车的阿伯很面善,我就跑过去和他拉关系,说:“老人家啊这马真好!你们哪来啊?”

   阿伯说:“好眼光!我们从马站来,我们是飞刀门的!厉害吧。”

   我说:“久仰久仰。”

   这时喝茶那边一个手上绑一条红巾的人,转过来说:“老超,别随便就报自己的名号!”

   老超赶紧改口说:“哈哈你被骗了,我们不是飞刀门。”

   我忽然觉得老超也像我们苍南派出来的。

   不过后来我们还是聊得比较开心,师傅说出门靠朋友,果然,老超问我将去何处,我说四海为家,老超就说载我一程,让我坐在一个非常奇特的位置上。

  第三回:飞刀门

   话说我和老超拉好关系之后,他就向红巾男提交申请,要载我一程。红巾男想一想,说近年山中贼寇甚多,车队中也缺个望风人手。不过红巾男又说他是一个细心之人,为了安全起见,要先对我进行面试,调查我的人品问题。

   “如果路上遇见十个盗贼,你是拼命还是逃跑?”

   “拼命!”

   “如果路上遇见一百个盗贼,你是拼命?逃跑?”

   “拼命!”

   “如果路上遇见一千个盗贼,你是拼命、逃跑?”

   “拼命!”

   “如果路上遇见一万个盗贼,你是拼命逃跑?”

   “拼命!”

   红巾男哈哈哈大笑,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面试,然后竖起拇指说:“哟西~~~你嘀,大大嘀有前途嘀干活!”我表示茫然,老超告诉我,这是很时髦的疯狂英语,是夸我的意思。

   之后,红巾男又跟我论述了细心的重要性、出门十大须知常识、遇盗贼拼命逃跑攻略等,他还跳上车顶,要亲自给我示范车顶望风工作技巧,一时兴起,红巾男说:“老超,把枪械扔上来,我要传授小兄弟一套临空爆头枪法!”

   老超就不知道从哪里抄出一把八尺长枪,“嘿呦”一声扔上车顶,红巾男一个转身反掌稳稳接住,虎虎生威耍了起来,“去似箭回如线,手急眼快扎人面。舞花枪——眼花撩乱!锁喉枪——鬼神难挡!回马枪——神仙难防……”

   此时日渐当午,乌云四起,红巾男正耍到“冲天枪”一式,还没反映过来,忽然一道暗青色的霹雳从天而降,轰然砸在车顶上!红巾男一顿时变成了黑衣人!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红巾男讲的“哟西~~~”并不是什么疯狂英语,而是日本鬼子的鸟语,怪不得他的那式“冲天枪”变成了“避雷枪”。

   话说那个很爱国的雷劈下来后,所有人都看傻了,以为这也是他“临空爆头枪法”里的一招,我还打算鼓个掌吹个口哨什么来的,红巾男就黑乎乎地就掉地上了。还是店小二反应最快,端盆洗碗水跑过来泼红巾男身上,“汽~~”地一声烟冒起来。

   “哇,现在连他妈都不认得了。”老超感慨地说。

   “秒杀了吗?”我不知所措。

   “不知道,让我用祖传的方法检查一下先。”说完老超抬起红巾男的胳膊,挠了挠他的胳肢窝,没反映;老超又朝他裤裆踹了一脚,依旧没反映;最后老超把红巾男鼻子捏起来,不一会儿,红巾男嘴巴就张开了,吐出一口烟,老超说:“吔!有气!”于是老超和我组队,把红巾男搬到车上。

   按照红巾男的计划,老超把我拖上车顶,自己也跳上驾驶座,驱车下了岭头。那根枪我们扔那里不敢拣,怕有电。后来那杠枪被一个叫三目童子(或者叫天津饭?无可考证)什么的拿走了,听说他还养了一条特厉害的狗,当然那是别人家的故事,跟我们的故事没什么联系。

   从岭头下来,上了官道,一路平坦,貌似没有敌人埋伏的样子。我有点累了,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亲爱的余师兄死了,漂亮的小7 走了,苍南派解散了,又胡里胡涂碰上老超……我躺下来,忽然又想起那个有点发神经的师傅。自从有记忆开始,我就在鹤顶山了,师傅就像我的父亲,教我这个教我那个,还把最珍贵的“老奥针法”传授给我了。

   师傅说:“学会老奥针法,以后就不怕没有鞋子穿了。”

   有点困。车顶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刚才的乌云不见了,天好远好蓝…车咕噜响得很悠闲……

   我迷迷糊糊醒过来时,忽然发现一坨黑乎乎的东西在旁边,“啊!”地爆叫一声!清醒后,仔细看看,原来是红巾男。他说:“我上来透透气。”眼睛很空洞,蔓延着说不出的哀伤,哇!难得想出一个好词,我就说:“兄台,你的眼睛蔓延着说不出的哀伤。”结果红巾男只是叹了一口气,并没有为我的文采鼓掌。

   我有点生气,觉得他不厚道。

   老超赶着马车渐渐地驶向一座城,他转头上来报道:“前头就是灵溪城了!”红巾男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我说:“兄台只是黑一点,黑是健康,望乐观待之。”

   “可你见过这么黑的吗?!”红巾男忽然激动起来,“我是靠脸吃饭的!现在从龙王三太子变成黑风山黑熊精,我如何乐观!”

   我也确实发现,要找他的脸有点困难,想笑不敢笑,于是爬下来坐在老超旁边,让黑人一个人在车顶静一静。后来我想起来,问老超:“红巾大哥贵姓?”

   “贵姓包,”老超忽然压低声音说,“以前师兄弟称他白骨精,估计以后要叫‘包黑炭’了。”说完老超很震动地笑,我也不敢笑出来,跟着那里抖啊抖。

   马车快到城门时,老超忽然眼睛一亮:“自己人!”我顺着方向看去,只见四五个上身穿两条根背心,下身穿短裤的男人。背心上绣着三个红字——“飞刀门”!

   红字下还绣了一把剪刀。

   老超心切,一鞭掌马,马如飞箭冲进那个拱形城门,结果我们把车顶的包大哥给忘了,结果就传来巨大声“哎呀!”,包大哥撞在城门顶上,掉了下了……

  第四回:了不起的飞刀门

   上回说到,老超看到城里买菜的几个飞刀门同门后,一时脑冲血,忘掉了正在车顶作思考状的包大哥。 后来包大哥的伤势就更加严重了,专业一点说就是“快翘了”。这时一个像大猩猩一样的家伙走过来,肌肉硕大,青筋一条条,双目深不见底,一拔护心毛!他轻轻松松就把包大哥拎起来,放在肩头上,过了一会儿,又放下来,手黑掉了,抹在屁股上。我本来想跟他打招呼,起码笑一下表示友好,可是没有成功。他的脸是让人笑不出来的脸。

   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然后其他几个人过来了,也很严肃的样子,地上差点草球要滚起来。我感受到一股十分沉重的气氛,道不清。这时!有一个貌似小小的又圆圆的老头过来了,只听得走路便知道其功力之深厚,“嘟噗、嘟噗..”一步一个脚印,一步一个圆圈。

   细看!老头手拄神龙棍,身着白褂,十分飘逸。他的眼睛是四方形的,此为“斗眼”之兆,表示眼力超群;再看他的香港脚!一长一短十分明显,我就看不出来这是怎么练成的。老头走路只用那只长脚,蹦到跟前,问老超:

   “小包这是为何?”

   老超却神情慌张,吱唔不出。我不解,老头子不是挺祥和的吗?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很怕他似的。

   “刚才看包师弟头撞在城墙上了师傅。”这时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一个没什么头发的青年人,老头子却肉一横,瞪着他:“我让你说话了吗!”那个年轻人立刻默不做声,一脸谦卑。

   “鱼木,掌脑!”老头子命令道。原来那个猩猩叫“鱼木”,好奇怪的名字,只见他从地上不晓得哪个地方拣起一块砖,“啪!”一声就拍在年轻人的额头,哇!厉害!我看得目瞪口呆,这老头子没人性啊!

   年轻人的额头马上红肿了一块,但是他没什么反映。看起来他的头,硬。

   老头子处罚完徒弟,又转过来问老超:“怎么会黑呼呼的?”

   老超怕了,往后退,我猜老头子总不能对比他还要老的老头子“掌脑”吧?不过说不准,小时候,我听师傅说:“高手呢,一般都是有点变态嘀。”师傅说完也变态一下,无缘无故伸手打了我一巴掌,表示自己是个高手,我就记住了。

   我挺身而出,站在老超面前,说:“包大哥站在车顶耍枪的时候,被雷劈到的,不关老超的事。”

   “你是何人?”

   “在下名也不改姓也不改!苍南派范特西是也!”我猛然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了一会儿。

   “苍南派?”老头子忽然被我震惊住,“你你你,师傅是不是老王?”

   “你怎么知道我家师那个老王——?”以前在鹤顶山跟别人玩笑开惯了,这次差点又说出“老王八蛋”来,幸亏我是个有定力的男人,好不容易制止住了。

   老头子又变态起来:“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他哎呀完了,不说话了,四角眼看天,眨也不眨一下,就这么看了许久,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然后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身指着地上的包大哥,说:“鱼木,掌脑!”

   那个猩猩又拿来地上的半块砖过来,我看不下去了,叫:“他还晕着呢!”还没叫完,鱼木噗地就拍下去了。好生心狠手辣的一个人!不料这么一拍包大哥有反映了,坐了起来,看到老头子,马上说:“师傅寿与天奇!”

   那半块砖上面不太平整,包大哥的额头就出现一个弯弯的印记,像……一个月亮。

   老头子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动作:不说话,四角眼看天,眨也不眨一下,就这么看了许久,似乎在回忆什么东西。这回他来真的了,忽然哭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哭,那个短一点的腿在那里晃来晃去的。城里人很多,有些停下来看,但老头子什么也不理会。我脸都红了,飞刀门几个徒弟脸也红了。老头子哭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不哭了,然后很没有创意地对我说:

   “我是你师叔啊!”

   说完又哭了一柱香时间。

   天黑了。

  第五回:小师妹

   话说老头子师叔一哭哭到星星亮了,人们都去吃饭。师叔停下来,哭到这个时候恰好不早不晚。师叔对我说:“想必你和我一样肚子饿了,今天师叔请客,带你去苍南大客栈搓一顿!”

   师叔身后的徒弟们虽不敢做声,但他们偷偷比划了一个欢乐的姿势,嘴巴咧开。师叔又回头去,说:“鱼木,你们回去罢,让珠儿煮饭吃去。”又对老超说:“今晚戌时,驾这辆宝马车在水尾桥等我们。”

   师叔带着我一步一个脚印,通往貌似很高级的苍南大客栈。路上,师叔问起师傅,可惜只问了一下下,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他苍南派已经解散的事,师叔就不给我说话的机会了。接下去他开始唠叨,说那个忠心耿耿的大徒弟鱼木,很帅而且又有一手裁衣绝迹的二徒弟枫,以及很有天赋却老不守规矩、都快练成铁头功的等等——原来那个年轻人叫等等。师叔又讲到他女儿珠儿,说珠儿本来喜欢鱼木,枫来了又喜欢枫,后来又跟小包搞在一起,师叔嬉皮笑脸了一会儿,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明白着哩。”说完这些,师傅嘴巴停不下来,又讲飞刀门的创业史,讲完又讲以前和我师傅在一起的日子,说我师傅和他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讲的一个人,他不容许别人插嘴,怪不得徒弟们老被他“掌脑”来着。

   后来我们走到了郊区,前面没有路,师叔回过神,很专业地摸摸地上的土,又看看天上北斗星,之后他很无奈,他捂着肚子,问我:“特西,这是哪里啊?”

   天无绝人之路,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巨汉,那个高啊!又高又壮,胡子长得跟森林一样。巨汉手里拽着一盒糕点,飘香万里,师叔饿疯了,冲上去就抢!当时我好佩服师叔,觉得他就像一只霸气的猎狗。大汉则像一只霸王龙,拍着师叔脑袋喊:“别弄坏了!那是小波特的生日蛋糕!”后来师叔被他一脚踹回来了。一计不成,师叔马上跪倒在地,哭道:“给我一点吃的吧,飞刀门上下对您感激不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大汉说:“蛋糕不能给你。把你送回去得了。”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根小木棍,晃了一下,念:“嘛哩轰。”居然就变出一辆独轮车!我和师叔就一人躺一边,被他像拉死尸一样拉走了。

   天上的星星好漂亮,我饿晕过去。

   蚊帐,哪里来的蚊帐呢?还有一只蚊子在蚊帐的角落里嗡嗡嗡飞行,可是它太胖了,出不去。被子……香香的,有点像以前小7 房间的味道。我坐起来,天亮了,秋天的阳光从窗户跳进来,懒散地趴在地上。

   门推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说:“范师兄,你醒啦。”声音很好听,我就说:“你说什么啊?”她把脸盆放在桌子上,又说:“范师兄,你醒了吗?”声音依旧很好听。

   “什么啊?”

   “你耳朵听不见吗?”

   “你说什么啊?”

   “天啊!范师兄耳朵出问题啦!”

   这声足够难听,我差点吐血,赶紧说:“没有没有。你是谁啊?”

   “我叫珠儿。”

   珠儿告诉我,昨天晚上有个大个子把我和师叔推进院子的,那时两个人都晕着。大个子不肯多留,说要去海边什么地方给一个叫什么“哈利波特”的人过生日,说完就走了。我问她师叔呢,珠儿说师叔刚才起来吃了22个馒头又睡着了。

   “包大哥呢?”

   “别提那个包黑炭了,脸弄成那样,又多了一道月亮一样的痕迹,难看死了,我已经和他分手了!”珠儿忽然很仔细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看着这个姑娘,好看是蛮好看,不晓得师叔怎么生出来的,可惜眼睛是大小眼,我不喜欢大小眼。我站起来,走到桌子边用水洗脸,珠儿跟过来,说:“范师兄,你很像一个人。”

   “谁啊?”

   “一个一边耍双截棍一边哼哼哈兮的人。”

   当天下午,师叔在房间通知我过去,我就去了,长话短说,大意是要我多住几天,我说能不能让我住久一点,师叔正喝茶,就呛到了,对于我的意外要求,他说让他想想,然后一个下午过去了,转眼又到了晚饭时间。

  第六回:没有恋爱的角落

   在师叔的踌躇中,我厚着脸在飞刀门住下来。每过一天,总觉得师叔要叫我离开了,结果战战兢兢又过一天,什么事也没有。那时我对灵溪城一无所知,若是师叔忽然变了态,我该何去何从呢?

   幸好这事一直没有发生。

   飞刀门建在水尾一处蛮不错的地方,一面靠山,三面围着大红色的围墙。围墙东面开一道门,也是大红色的漆木,瞧着创意!门两边的墙粉上金黄色的大字,左边是“水尾飞刀门包定发财”,右边是“两头五十米严禁摆摊”。听等等师兄说,两边黄色的字没有写起来之前,他们老找不到门在哪里。

   大门推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块黄土平地,长方的,有那么一两块地方长了草,十分嫩,馋得人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牛。平地两盘搁着两个大架子,插满刀枪棍棒锤斧钩叉,不过那些东西老早已经拔不出来,绣在里头了,等等师兄解释说,这是门面,主要想告诉别人我们的防卫力量是有的,但不轻易用。因此需要投票解决江湖纷争的时候,师叔就能很放心很中庸地投个弃权票。

   平地后头就是飞刀门主楼,人称“彩虹楼”,彩虹楼分两层,下层是四十八个大染缸,分四十八种颜色,上层架空,横七竖八杠上数不清根竹子,上上下下染布运动。其实飞刀门的主要工作就是染布,晒干了拿到后院,由枫师兄率领一班兄弟裁成标准。但何以叫“飞刀门”就不得而知,总之是师叔莫名其妙,很符合他变态的性格。

   我基本上就派不上用场了,我只会老奥针法,后来我用这四十八种颜色制作了一套速写笔,叫“飞刀门48色彩虹笔”,销量很旺,那是后来的事。刚开始我觉得白吃白喝不好意思,让枫师兄给我几块碎布,织了一双帆布鞋给师叔。师叔忽然又哭了半天,他说以前我师傅也织过一双给他,穿两天就坏了。

   我的工作就定下来了。一晃过去两个月,皮肤白了又滑了,人也成熟了。以前像个孩子,无厘头,瞎胡闹,现在不太一样,越来越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飞刀门门规太严,上班时间谁也不能多说一句话,我也渐渐习惯。有时候会忽然感伤一下,就像是要谈恋爱了一样。

   于是不得不喜欢上珠儿。

   珠儿性格很开朗,也许……简直就是招摇。忙碌一天,大家躺在床上总要聊一下女人,他们称此为“厢房卧谈会”。等等师兄话是最起劲的,说出来大致如此:“我这么帅,为什么没人主动过来追我!难道帅过头了吗?”大家有时候会用枕头砸他。之后关于珠儿我就听了许多,大家都喜欢讲珠儿,仿佛每个人都与她有段刻骨铭心似的。

   “珠儿现在男朋友是谁?”

   “我啊。”

   “不是枫师兄吗?怎么是你?”

   “你们都错啦,是我才对!”

   诸如此类。

   老奥针法里有一式“慧乔采薇”,是专门做女鞋的,以前师傅醍醐灌顶,这一式督促得特别严格,师傅说:“今后,女人将是市场的主流导向!”他这句话属于石破天惊,我完全没听懂。

   反正不管怎么的,我就熟练掌握了“慧乔采薇”。那天轮到为珠儿做鞋,我拿了她的尺码,做得十分细心,简直到了不吃不睡的境界。我震惊了!为什么我这么厉害!为什么我这么可怕!我捧着鞋子躲在女厢房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早晨集合,围在操场跑步三圈,然后照例在太阳底下做眼睛保健操。眼睛保健操是师叔祖发明的,一共八八六十四个穴位,做完手都抬不起来。

   之后唱一柱香的《飞刀门之歌》:

   “飞刀门啊飞刀门,

   伊啊伊儿哟!

   有前途啊有前途,

   伊啊伊儿哟!

   我染布啊你裁布,

   伊啊伊儿哟!

   回头看见鹰抓兔,

   伊啊伊儿哟!

   放下布啊搁下醋,

   伊啊伊儿哟

   这歌有一高腔儿,那段我死活喊不上去,相反平常不太说话的枫师兄很是厉害,他的声音太有穿透力,特别拔尖,于是整个飞刀门大院就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绕梁三尺,盘丝飘渺。飞刀门附近有一养鸡场,每日早晨也就跟枫师兄叫这么一回,其余时候屁都不放一个。

   那个年代鸡肉涨价,什么鸡都高傲得很。

   唱完门歌,就可以吃早饭了。我的工作和别人不一样,因此经常拿两个包子返回厢房,一边纳鞋一边吃。这个时候,珠儿推门进来。

   “范师兄。”珠儿唤我一声,我骨头差点酥了。

   “特西师兄,干吃包子对胃不好。”珠儿将一碗绿豆汤摆在桌上,然后慢腾腾地用指头点了一下我手上的针,“你怎么不放一放手里的活呢?”

   我没有动弹,捏着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是东方不败。

   珠儿把汤又端起来,送到我跟前,她很伤心地说:“你瞧我的手,它被烫得多红呀。”她的手就搁在我眼前,珠儿说谎,那依旧是一双美丽的手,一双令人心动的手。我把针放下,我看着珠儿,她的大小眼愈加朦胧了……

   这时,一只苍蝇从不知名的地方飞来,“噗”地栽进碗里。

  第七回:失踪已久的小7

   话说有只倒霉的大青苍蝇杵进绿豆汤里之后,气氛忽然很凝固,珠儿脸都白了。我赶紧把桌上的针拣起来,施展老奥针法第七式“葵花挑逗”,把苍蝇挑了出来!

   珠儿的脸恢复血色,通红通红。

   我说:“不要紧,你继续吧。”

   没料到不说还好,一说,珠儿哇地一声眼泪飞出来,把碗摔在地上,起身跑了。我搞不明白,又怎么了?真是父女俩一样的莫名其妙。

   那天后,珠儿忽然不跟我讲话了,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低着头。我说:“鞋子还好吗?”珠儿说:“嗯。”我说:“你还好吗?”珠儿说:“嗯。”

   “那晚上我们去灵溪城走走好吗?”

   珠儿又“嗯。”“嗯”完之后她就回厢房了,结果让我等了一个晚上都不出来,放了我鸽子。

   我被珠儿放了许多次鸽子,刚开始我以为爱情本来就是这样子的:首先主动和珠儿讲话,其次向她约会,然后蹲在她厢房门口等,最后被放鸽子。

   我以为爱情就这么回事,带着一份沉重的沧桑。

   八月十五,因为这一日处于秋季正中,故称中秋节。相传元末朱元璋那个老秃驴领导汉族人民反抗明朝暴政,约定八月十五这天起义,偷偷摸摸把字条塞进月饼里互传信息,于是吃月饼的习俗便在民间传开了。可见国人对吃实在情有独钟,屈原不小心溺死,我们吃粽子;织女牛郎一年勾结一次,我们又吃烤崎。有些女孩子阴历过一次生日,阳历再过一次,她说:“蛋糕的味道让我找回初恋的感觉。”呸!

   咦,温文尔雅的我怎么忽然如此暴躁?

   今天城北那个养鸡场的掌门人过来贿赂师叔,有什么企图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带来的月饼十分美味,鸡蛋馅的。我啃了一半,想起我的爱情,于是将另外半个送给珠儿。我还说:晚上去灵溪城看烟花吧?

   珠儿说:“晚上我有事的。”

   “虾米事?”

   “我要看圣经。”

   “这么好的夜晚为什么要念经呢?”

   “不是念经!是看圣经!”

   我还是没有明白她说什么,后来我就和等等师兄去了,人好多,好热闹,大街灯火通明。等等师兄很大声地说话,把白天在飞刀门的沉闷全部发泄出来。他问我:“一个面包走着走着,忽然没掉了,为虾米?”

   不等我说就自己回答,“哈哈哈,因为它肚子饿了把自己吃掉了!”

   他又说:“有一条蛇爬着爬着忽然死掉了,为虾米?”

   然后又自己回答,“哈哈哈,因为它不小心咬掉自己的舌头毒死了!”

   他又说:“有一个胖子从飞刀楼摔下来,会变成虾米?”

我哥哥被骗陷入河北任丘传销组织,请求大家救助

   然后他又自己回答:“哈哈哈,是死胖子!”

   等等师兄没完没了,沉浸在自己那白痴的问题之中。有些的人快乐来得那么简单,而我却在灿烂的烟火中苦恼不已。等等师兄终于看出了我的愁眉苦脸,他停在一个瓷器摊面前,拿了一个瓷娃娃翻来倒去,好久他才说:“我觉得你有心事。”

   “有。”我说。

   “你一定是在担心我会把你丢在这里,让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不是”我说,“我找得到。”

   “你说你能自己回去?!”

   “是的。”

   我连头都没点完,等等就在我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像一阵风。

   我就这样被等等师兄抛弃了,他在故事高潮前的离去,注定这辈子只是一个小小的配角。那一晚其实发生了一件大事情,我一个人瞎逛的时候,在一个小摊上看到一个碗,和珠儿上次装绿豆汤那个一样。我买下来,想回去给珠儿一个惊喜!我还学等等师兄自言自语:“世界上最懂得浪漫的人是谁?”然后马上自己回答:“范特西!”

   正当洋洋得意的时候,我看到了珠儿。真的是告诉我要念经又没有念经的珠儿,那美妙的手,在灵溪大街远近的灯火中玲珑剔透,在夜空闪烁的烟花下仰之妍工——可是忽然一只黑呼呼的大手牵住了它,像熊掌捏豆腐一样。我顺着熊掌找到那个熊:居然是养鸡场的那个掌门人!

   “贱人!”我大喝一声,使出八分气力,一招包师兄亲授临空暴头枪法(详见苍南派第三回),将刚买来的碗丢向养鸡场掌门!不料功夫没到家,只听得“嗷!”一声娇叱,珠儿捂着后脑勺倒地。养鸡场掌门大叫“我靠!”我心知局势有变,赶紧躲入人群之中。养鸡场掌门抱起珠儿,横眉扫了一圈,无果,匆匆奔去。

   许久,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

   我回到案发地点,凶器还掉在地上,破了好大一个口,上面隐约有点血迹。我拿起那个碗,眼泪都下来了,珠儿,为什么你的头那么大呢……

   我找了一处靠墙的地方坐下来,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中秋的夜空五彩斑斓,空气混合硝末与月饼的味道,我又止不住潸潸泪下,师傅说,有些人死了,但是他永远活着,而有些人活着,但他已经死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起这个,只是觉得既然我哭了,就应该想一些伤感的东西,不然会对不起我的眼泪。

   “叮。”地一声,有人往那个碗里放了一文钱,然后用熟悉地声音说:“多可怜的人儿呀。”

   我抬起头,擦干眼泪,看到小7。

  第八回:女孩

   相隔三个月,再一次见到小7,竟然是恍如隔世一样的感觉。莫不是在做梦?我拿出碗里的那文钱,把碗踢到一边,站起身。小7和印象中的有点变化,具体说是瘦了,一种纤细而娴雅的味道。但是漂亮了——也许是我稍比从前懂得欣赏,那闪烁的眼睛,以及精致的嘴角。

   “师兄,你怎么沦落到如此?”小7怜悯地说。

   “不不,”我赶紧解释,“我现在过得很好…我只是,实习罢了…是在体验社会。”我有点语无伦次,看到小7,许多关于余师兄的事都挤出脑子,我努力隐藏,生怕小7看出一点蛛丝马迹。

   桥头有个小尼姑,卖各种饰品,一对青年侠侣在她摊子停下来,女侠说:“令狐大哥,给你的宝剑换跟吊坠吧。”

   小尼姑很会做生意,看出这女侠是个大方的主儿,马上答腔:“这位英俊的令狐大哥贵姓?”

   “贵姓葱。”少侠回答。

   “敢问葱哥宝剑是何牌子?”

   “糯机亚。”

   “好牌子!那只有这个白玉糯机亚剑坠,才配得上您的风流倜傥。”

   葱少侠换上剑坠,闭上眼睛念道“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笑他人看不清。长虹贯日惊鸿剑,嫦娥……嫦娥……”少侠显然背得不熟,低头和女侠通交了一下,终于念,“嫦娥奔月有无情。四顾茫茫叶飘零,天地苍苍雁孤行。八方豪杰共争鸣,十分无赖怎太平。”背完后耍了一招长虹贯日,倒是虎虎生威。女侠鼓掌,然后问小尼姑:“价钱如何?”

   小尼姑眯起眼睛说:“五百两而已。”

   我和小7从小尼姑摊上走过时,那儿已经一片狼籍。东西都摔碎了,小尼姑坐在地上抽噎。

   “原来你辗转去了飞刀门。”小7说,“以前我听爹提起过师叔,没想到就是大名鼎鼎的顾老头。”

   “师叔那个长短腿真的那么有名气?”我想起第一次见师叔,在灵溪东城边,师叔站在大街上、望着天边痛哭的尴尬事,实在有点怀疑。

   “在灵溪城,三岁小孩都知道,”小7对我嫣然一笑,表示她并不是故意拿我跟三岁的小孩比,“一位老头他姓顾,伊啊伊儿哟!上街买布又打醋,伊啊伊儿哟!”

   “哦,那是他们的《飞刀门之歌》。”我恍然大悟。

   “企业宣传做得巧妙嘛。”小7说,说完又嫣然一笑。她永远都是那样乖巧,不会中伤别人。

   我们渐渐走出闹市区,周围放烟花的人少了,多是躲在暗处的侠侣们,有的也带着宠物,企鹅啊小强啊神雕啊什么的,奇形怪状的都有。夜色凉,小7偶尔缩一缩脖子,我想脱了我的外套给你披着,偷偷闻闻,有股酸臭,于是只好作罢。

   我们沿着河滨一直往上走,具体也说不上聊什么,要是让我回头记忆,一定是一头雾水。也许是因为前面的路看不见拐角或者终点,我们便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回头,我如此,小7亦是如此。但能走走毕竟不是坏事,被珠儿甩了——暂且称为“甩”吧,之后和一个比珠儿漂亮、又温柔、又没有大小眼的女孩散步,总该是上苍眷顾我。

   “灵溪塔。”小7说。

   我抬头一看,果真到了灵溪塔山。“怎么这么快,用过轻功来着?”我说。

   “是师兄有心事吧。”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

   “我就知道。”

   “对,”我告诉小7,“我把那个碗落那里了。”

   当然小7不可能明白那个碗的意义,本该是一个送给珠儿的惊喜,丢了,也许是天意。我们在塔山下路边摊坐下来,两把灯笼,几张桌椅,一口大锅,一些鲜嫩易熟的菜,旁边挂一块布,上书:麻辣烫。辣字还写错了。

  小二笑嘻嘻地招呼我们:“客馆几位?哦,两位。客馆想要点什么?哦,我们这里只有麻辣烫。客馆每个人要几碗?”

   听到小二这样说话我想起了等等师兄,也不知道他去哪里混了。我们要了两碗,等待的时候我盗用了等等师兄的白痴问题,“有一个胖子从灵溪塔摔下来,会变成虾米?”小7说不知道,没想到小二居然转过头来说:“死胖子!”

   我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是等等师兄失散多年的哥哥或者弟弟。

   小7咯咯地笑,笑得很开心。

   我们从塔山那边回来的时候,小7又开始沉默了一段时间。我不置可否,料想女孩子原本就这样难以捉摸,在不认识的麻辣烫小二面前她倒是笑了。我们沿着草木茂盛的河滨走回来,由于是夜里,草木变得有些狰狞,张牙舞爪。我往小7身边贴近了一点,要是以前一定会被余师兄狠揍一顿,但余师兄确实死了,死了的意思,就是已经没有能力再照顾自己心爱的人。

   “范师兄,今天遇见你真好。”小7忽然转过头说话。

   由于贴得比较近,我有点紧张,往后放慢了一步。

   “没什么。就是请你吃了一碗麻辣烫,”我不好意思地说,“有一文钱还是刚才你给我的呢。”

   “不是指这个……你知道吗,自从离开我们苍南派之后,没有跟人这样说过话,没有欢笑,没有人陪我走这么长的路。生活的圈子那么小,到处被孤单挤得满满的,有时候也想和别人交流,交新的朋友,忘记以前的事,忘记——”小7说到这里,想了许久,我以为她会说“忘记余师兄”,但这句话就凭空消失了,像一断烟末,只遗留着那似有似无的焦味。

   “所以,以后再见面好吗?这么说也许你会笑话,师兄,虽然这只是个错误。”

   “错误?这是什么话!”我莫名其妙。

   小7站住身,看来她在很用尽地推敲词句,但表达不出来,我不免觉得这样有点残忍,我说:“初一十五飞刀门都放假的,况且我在那里也算是个工作,麻辣烫还是请得起的。”

   “谢谢师兄,那下个月初一飞鸽传书给你。”说完,小7跟我道了晚安,转进了一条巷道里去了。

二、[长篇]北京北京

给BP。这世上,有阴错,有阳差,但是这都是怎么回事儿啊。

  纯虚构作品,除了汉字是真的,其他没有真的了。

  神在细节间。—爱因斯坦

  第一章:北京燕雀楼,酒

  “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最牛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杀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我肚子里的啤酒顶到嗓子眼儿,在嗓子眼儿上下起伏,我尝到它们带着胃酸的味道,它们大声叫嚷着,你丫不要再喝了,再喝我们就出来了。在啤酒造成的腹压下,我不能再喝了。根据酒局规则,我有权选择不喝酒,选择说一句真心话,一句和党都不会轻易说的真心话。

  手腕用力一扭动,平躺在柏油路上的空啤酒瓶陀螺一样旋转,和路上的小石子磨擦,发出嘎嘎的声音。啤酒被死死冻过,刚穿过喉咙的时候还有冰碴,喝的过程中,酒瓶子外面挂了细密的水珠。纸质商标泡软了,粘贴不牢的边角翻卷起来,随着酒瓶的旋转,摩擦地面,变得面目不清。十几圈之后,酒瓶慢慢停下,瓶口黑洞洞地指着我。妈的,又是我输了。开始的时候口渴,拼得太猛,我已经喝得有些高了,不知道今晚的酒局还有多么漫长,能躲掉一杯是一杯。

  二十四瓶一箱的十一度清爽燕京啤酒,一块五一瓶,不收冰镇费,全东单王府井,就这儿最便宜了。要再便宜,得去新街口,那儿有的菜实在差的馆子,燕京啤酒卖一块三。现在第二箱燕京啤酒开始。

  春末夏初,晚上十二点过一刻,夜淡如燕京兑水啤酒,东单大街靠北,灯市口附近的“梦幻几何”、“凯瑟王”、“太阳城”等几个夜总会生意正闹,小姐们的细白大腿穿了丝袜,在黑暗的街道里鱼一样游来游去,如同小孩子手上拎着的纱罩的灯笼。东单大街上除了这几家夜店,还有个别几家服装专卖店依稀透出灯光,基本上暗了。

  燕鹊楼门口的行人便道上,支出来四张桌子。我,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三个人坐在最靠马路的一张。桌子上的菜盘子已经狼藉一片,胡乱屎黄着,堆在菜盘子上的是一盆五香煮小田螺和一盆五香煮花生米,堆在菜盘子周围的是五香煮小田螺和五香煮花生米的壳儿,胡乱屎黑着。小田螺和花生都是本年新收的,小田螺是带着土腥的肉味儿,花生是带着土腥的草味儿。如果盆里还有田螺和花生,杯子里还有酒,手就禁不住不停地拨来吃,勉强分出来田螺壳儿和田螺肉,已经分不出田螺肉足和不能吃田螺内脏。田螺内脏吃到嘴里,不是肉味,不是土味,全是腥味。

  桌子原本是张方桌,折叠镀铬钢管腿,聚合板的桌板贴了人工合成的木纹贴面,湖水一样荡漾。粘合胶的力量有限,吃饭的人手欠,老抠,靠边的地方都翘了起来,露出下面的聚合板。桌面上盖了张塑料薄膜的一次性桌布,轻薄软塌,风起的时候随风飘摇,没风的时候耷拉下来,糊在吃饭人的腿上,糊塌了腿毛,糊出粘汗,间或引导桌面上漫无目的晃悠的菜汤汁水,点点滴滴,流淌到裤裆上,油腻粘滑,即使以后裤子洗干净,还有印子。酒菜瓶盘多了,花生壳螺壳多了,放不下,方桌四边藏着的一块板子掰起来,就成了圆桌,立刻多了三分之一的地方,酒瓶子继续堆上来。

  辛荑说,厚朴所有的浅色裤子都是这个样子,点点滴滴,洗不掉的印子。辛荑说,一定是自摸过度,而且最后一瞬间抽搐的时候手脚笨拙,屡次射在裤裆拉锁周围,留下洗不掉的痕迹。我说,你丫变态啊,看人那个地方,那个人还是厚朴。

  凳子是硬塑料的方凳,白色,四脚叉开,没有靠背。开始,我们还能撅着屁股,弓着腰,在喝之前热烈地碰一下瓶子,一箱二十四瓶之后,我们三个各自找了个靠头儿,两腿叉开,上身倾斜,让膀胱和肾的物理压力最小。

  小白痴顾明背靠一根水泥电线杆子,头皮顶上的电线杆子贴着张老军医的小广告:中医古法家传汤药西医特效注射针剂治疗尿道炎阴道炎淋病梅毒尖锐湿疣单纯疱疹,专治软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长长而不射射而不中。纸质轻薄,红黑两色印刷。

  小白痴顾明是从美国来的留学生,到北京时间不长,还是在美国时的习惯,天气刚暖和一点,老早就换上了大裤衩子和圆领衫,厚棉袜子和耐克篮球鞋,袜子和裤头之间露出一截包括膝盖的大腿和小腿,腿上间或有些毛,外侧浓密,内侧稀疏,不规律地排列着。小白痴顾明的小平头挡住了老军医的联系电话,惨白的路灯下,老军医广告的血红宋体字和小白痴顾明绯红的脸蛋一样鲜艳明丽。

  小黄笑话辛荑背靠一棵国槐树,我也背靠一棵国槐树,槐花开得正旺,没喝酒前,满鼻子的槐花味儿,有点象茉莉有点象野草。背宽肉厚的小黄笑话辛荑每次狂笑,肩膀扭动,开老的槐花,长旧了的槐树叶子,细枝儿上积累的鸟屎虫粪就簌簌摇落。小黄笑话辛荑慌忙扑打他的衣服,五指做梳子,梳理他三七开的分头,象刚走出迎新彩车被撒了一身杂碎彩纸的新郎。

  我靠的槐树干上,红粉笔写了两竖排十二个字:王小燕王八蛋,王小鹊王九蛋。笔法幼嫩稚拙。刀子用力划了第一个“王”字的三横,妄图刻进树皮,估计刻了一阵,膀子累了,罢手。王小燕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大女儿,王小鹊是燕鹊楼老板娘的小女儿,眼睛同样都是大大的。

  我想象中,看见红星胡同、外交部街胡同、或是新开胡同,晚上一两点钟,飞快跑出来三两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边回忆两个小王姑娘的大眼睛和想象衣服里面的样子,一边在树干上描画两个小王姑娘的名字,为了表示自己心无杂念的立场,名字下面又描画辱骂的字眼,在对第一个字尝试用刀子之后,感到既费力又不能彰显事功,于是罢手,上下左右打量自己的作品,朗读数遍,觉得形式整齐,韵律优美,进而想象两个小王看到这些字迹时的愤怒表情,心中欢喜不尽,回家睡觉。

  十二瓶燕京啤酒之前,我们玩“棒子,老虎,鸡,虫子”,两个人两根筷子敲两下碗,喊两声“棒子,棒子”,然后第三声喊出自己的选择:棒子,老虎,鸡,或是虫子。规则是:棒子打老虎,老虎吃鸡,鸡啄虫子,虫子啃棒子,生生相克形成循环。白色的一次性塑料杯子,一瓶啤酒倒八杯,输了的人喝一满杯,转而继续和第三个人斗酒,赢了的人轮空观战,指导原则是痛打落水狗,让不清醒的人更不清醒。

  十二瓶之后,老板娘肥腰一转,我们还没看明白,就把粗质青花瓷碗和结实的硬木筷子从我们面前都收走了,“怕碎了啊,伤着你们小哥儿仨。即使你们是学医的,仁和医院就在旁边,也不能随便见血啊,您说是吧。”换上白色的一次性塑料碗和一劈两半的一次性筷子,敲不出声响,“您有没有一次性桌子啊?”小黄笑话辛荑看着老板娘光洁的大脑门,一丝不乱梳向脑后的头发以及脑后油黑的头发攥儿,眼睛直直地问。我看见老板娘脑门上面的头发结成了绺,十几丝头发粘拢成一条,在路灯下油乎乎发亮,头发顶上一个小光圈,然后暗一圈,然后在耳朵附近的发迹边缘又出现一个大些的光圈。我闻见老板娘油黑的头发攥儿,发出沉腻的头发味儿,带着土腥,“好几天没洗了吧。”我想。

  “一次性杯子,一次性碗,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桌布,一次性啤酒和啤酒瓶子,一次性花生,一次性田螺,一次性桌子,一次性避孕套,一次性内裤,我们人要是一次性的有多好啊!一次性胳膊,一次性腿,喝多了就收拾出去,再来一次。”小白痴顾明还在学习汉语,遇上一个新词汇,不自觉地重复好些次,喝酒之后更是如此。小白痴顾明最喜欢中文里的排笔句,他说英文无论如何做不到那种形式美。

  十二瓶之后,我们不能发出敲碗的声音,我们还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改玩“傻逼,牛逼,你是,我是”。喊完“一、二”之后,玩的两个人从“傻逼,牛逼,你是,我是”中挑一个词汇喊出来。如果凑成“你是傻逼”,“你是牛逼”,“我是傻逼”,或是“我是牛逼”,傻逼就喝酒,牛逼的就让对方喝酒。

  酒过了一箱二十四瓶,槐树花的味道闻不到了,小白痴顾明眼睛里细细的血丝,从瞳孔铺向内侧的眼角,他直直地看着燕京啤酒瓶子上的商标,说:“燕京啤酒北京啤酒天津啤酒上海啤酒广州啤酒武汉啤酒深圳啤酒香港啤酒哈尔滨啤酒乌鲁木齐啤酒旧金山啤酒亚特兰大啤酒纽约啤酒波士顿啤酒,我妈的和我爸的住在波士顿,我原来也住波士顿。”

  小黄笑话辛荑先恼了王小燕。王小燕给小黄笑话辛荑拿餐巾纸的时候,小黄笑话辛荑说:“老板娘,谢谢你,我还要牙签。”王小燕恶狠狠看了小黄笑话辛荑一眼,厌恶地拧身进屋。小黄笑话辛荑后来又暖了老板娘,老板娘给他牙签的时候,小黄笑话辛荑拉着老板娘的手说:“小燕,谢谢你,牙签好啊,牙签有用,能剔牙,也能挑出田螺的胴体。”小白痴顾明明确指出来,小黄笑话辛荑认错人了,小黄笑话辛荑思考了一下,说:“我总结出一条人生的道理,以后我见到所有女的,都叫小燕,我就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小黄笑话辛荑在之后的岁月里,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惊诧于他头脑的彪悍,在任何时候,都不停止思考。权衡,比较,分析,总结,归纳,提升,思考之后,不断告诉我各种人生的道理。我没买过任何励志书籍,小黄笑话辛荑的人生道理比那些更加真切,比《论语》还实际,比《曾文正公嘉言钞》还唠叨,比《给加西亚的 》还朴实。这世界上存在一些捷径,我懒惰,嗜赌,永远喜欢这些捷径。我想过,多行不义必自毙。我当时想,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积水什么的,我先听录音机,《英语九百句》。然后,我把小黄笑话辛荑请来,关掉录音机,打开辛荑,人生的道理。会了《英语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问辛荑,我傻了之后,能不能来教我人生的道理,就象硬盘坏了,帮我重新格式化脑子,重装操作系统。辛荑说,当然,你傻了是报应啊,我一定来,马上来,我带着尺子来,量量你的鼻涕有多长。

  在宿舍里,我和小黄笑话辛荑多少次一起面朝窗外长谈,辛荑抽金桥香烟,我用大搪瓷缸子里喝茉莉花茶。窗子左边是厕所,右边是另外一间宿舍,我们一起深沉地望着窗外,西边落日下,紫禁城的金琉璃顶在尘土笼罩下发出橙色的光芒。小黄笑话辛荑每次和我长谈一次,感觉上我就老了一岁,心脏的负担多了十斤,江湖更加复杂和险恶了,自己肩上的任务更重了。我隐约中同意小黄笑话辛荑的说法,认为紫禁城的金琉璃顶下发生的故事,或许我们也能插上一腿。

  小黄笑话辛荑唯一的一次反叛是在考完《神经内科学》之后,他告诉我他要颠倒乾坤,停止思考。如同老头老太太为了身体健康,偶尔屁眼看路,脚踝当脚趾,倒着走路一样,他为了大脑的长久健康,他要颠倒指挥和被指挥的关系:“我主张阴茎指挥大脑,我主张脚丫子指挥大脑,我主张屁股指挥大脑。答不出来考卷,就宣布出题的老师是傻逼,考试作废,这样我就牛逼了,我就混出来了。”我还以为他会暂时忘掉交了六年的彪悍女朋友,怀揣一根发育饱满机能完善惴惴不安的阴茎和前两个礼拜当家教挣来的六十块人民币,马上跑下五楼,敲513房间的门,约他惦记了很久的小师妹赵小春上街去吃冰激淋。东单往北,过了灯市口,街东,有家水果味儿的冰激凌店,自己说来自意大利,原料天天空运。

  513房的那个小师妹赵小春黑色短发,在杭州出生和发育,笑起来香白如和路雪,话不多如宋词。会照顾自己,每天去七楼上自习拎一大壶开水泡枸杞喝,每月倒霉的时候到红星胡同的自由市场买走地吃活食的乌鸡,巨大的红枣以及长得象发育期阴茎形状的党参一起炖了,快开锅的时候加冰糖。最后,那一晚,我看到的,小黄笑话辛荑只有在屎尿盈体的时候,提着裤裆,脚丫子带领大脑,去了趟隔壁茅房,什么暧昧出格的行为也没有。

  我脚下的马路很滑腻,隔不远是个更加滑腻的下水道铁盖,天长日久,好些人喝多了,吐在这附近吧,比东单三条九号院的解剖室还滑腻。我不想吐,五香的田螺和花生,吐出来就是同一个酸味了。我赢了一把,我喊“牛逼”,小黄笑话辛荑喊“我是”,我听见我的肾尖声呼唤,我看着辛荑喝完一杯,说,“我去走肾,你们俩继续。顾明,灌倒辛荑。”

  经过一个临街的小卖部,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谢顶,大黑眼镜,眼睛不看大街,看店里的一个黑白电视,电视里在播一个台湾爱情连续剧,女孩梳了两个辫子,对个白面黑分头说,“带我走吧,没有你,没有你的爱,我不能活,不能够。”

  胡同里的公共厕所去燕鹊楼二十五步,过了小白痴顾明靠着的路灯的映照范围,还有十几步,我凭着我残存的嗅觉,不用灯光,闭着眼睛也能摸到。

  “屎尿比槐花更真实,

  花瓣更多。

  槐花在大地上面,

  屎尿在大地下面,

  啤酒酿出屎尿,

  屎尿酿出槐花。”

  我想出一首诗,默念几遍,记住了,再往前走。地面变得非常柔软,好像积了一寸厚的槐树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踩上去,地面上铺的槐树花海绵一样陷下去,吱吱吱响,脚抬起来,地面再慢慢弹回来,仿佛走在月球上。这时候,我抬头透过槐树看到的,天上亮亮的圆片是地球。

  厕所里,一盏还没有月亮明亮的灯泡挺立中间,照耀男女两个部分,灯泡上满是尘土和细碎的蜘蛛网。我的小便真雄壮啊,我哼了三遍《我爱北京天安门》,尿柱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砸在水泥池子上,溅起大大小小的泡沫,旋转着向四周荡开,逐渐破裂,发出细碎的声音,仿佛啤酒高高地倒进杯子,沫子忽地涌出来。小便池成L型,趁着尿柱强劲,我用尿柱在面对的水泥墙上画了一个猫脸,开始有鼻子有眼儿有胡须,很象,淋漓过后,就没了样子。

  我不是徐悲鸿,我不会画美人,不会画奔马,我就会画猫脸。我曾经养过一只猫,公的,多年前五月闹猫的时候,被我爸从三楼窗户扔出去了,猫有九条命,它没死,但是瘸了,再拿耗子的时候,一足离地,其它三足狂奔。我和我妈说,我将来有力气了,把我爸从三楼的窗户扔出去,我想象他飞出窗户的样子,他不会在空中翻跟斗,手掌上和脚掌上也没有猫一样的肉垫子,我看他有几条命。我跑到灯市口的中国书店,买了一本《怎样画猫》,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的,三毛钱,买了根小号狼毫和一瓶一得阁的墨汁,学了很久。

  我发现,小便池里躺着一个挺长的烟屁,几乎是半只香烟,灯泡光下依稀辨认是大前门,过滤嘴是深黄色,浸了尿液的烟卷是尿黄色,朝上的一面还没沾尿液的是白色。我用尿柱很轻松地把所有的白色都变成了尿黄色,然后着力于过滤嘴部位,推动整个烟屁,足足走了两尺,一直逼到L型小便池拐角的地漏处。我这时候感到尿柱的力量减弱,最后提起一口气,咬后槽牙,一阵颤抖,尿柱瞬间变得粗壮,烟屁被彻底冲下了地漏,冲出我的视野,“我牛逼。”

  我收拾裤裆的时候,发现小便池墙头上,一排大字:“燕鹊楼,干煸大肠,干她老板娘,大声叫床。”字体端庄,形式整齐,韵律优美,和槐树树干上骂小燕姑娘的文字笔迹不同。可能是成年食客,我想。

  我回来,小白痴顾明和小黄笑话辛荑还没有分出胜负,他们脑子已经不转了,“傻逼,牛逼,你是,我是”的酒令不能用了,他俩每次叫都是一样的两个字:傻逼。在寂静的街道上,声音大得出奇,仿佛两帮小混混集体斗殴前的语言热身。即使警察自己不来,睡在临街的老头老太太也要打110报警了。一箱酒已经喝没了,小黄笑话辛荑提议转空酒瓶子,他挑了一个深褐色的空瓶子,“这是酒头,其它瓶子是绿的,酒头是褐色的。”

  我负责转那个空啤酒瓶子,古怪的是,我转了五次,换了不同的姿势,角度,力量,没用,每次都是我输,瓶口黑洞洞地指向我。几乎比他俩多喝了一瓶,不能再喝了,我决定招了,真情表白。

  听完我的告白,小黄笑话辛荑放下酒瓶子,两眼放光:“你真想好了?做小说家比做医生更适合你吗?收入更多吗?我听说写小说投到《十月》和《收获》,稿费才一千字三十块,每天二千字,一天才挣九十块钱。你一年到头不可能都写吧,如果你的写作率是百分之七十,算下来,你一个月挣不到一千三百块,比当医生还差啊,比当医药代表差更多了。而且文学青年这么多,听说比医生还多,买得起圆珠笔和白纸的人,不安于现状,想出人头地,就会热爱数学和文学,但是聪明人总比傻人多多了,所以文学青年比数学青年多多了。这么多人写,著名杂志不一定要你的啊。你觉得你写的牛逼,但是出了仁和医学院的院子,比你牛逼的应该有很多吧?是不是还有其他收入?你出名了,应该有人请你讲课,会给钱。还有改编成电视剧和电影,这个不知道会给小说原作者多少钱,可能挺多的吧。但是,那是名人名作才会被改编的。出名那么容易么?写小说比当医生名气更大吗?也没听说哪个写小说的,出门要戴墨镜。写小说比当医生能更长久吗?好些名作家,写到四十就什么也写不出来了,曹禺,沈从文,好些呢,便秘似的,比得阳萎还容易。当医生,四十岁一只花,正是管病房,当业务骨干的时候,好多人请吃饭,忙的时候吃两顿中饭,晚饭吃完还有唱歌,歌唱完还有夜宵。二者的工作时间呢?写东西可能短些,尤其是写熟了之后,两千字干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当医生苦啊,老教授还要来查房,手术一做一天。当小说家自由些吗?可能是,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自由些,但是精神上不一定啊!不是想写什么就能写什么的,否则不就成了旧社会了,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当医生也不一定自由,病人左肺张了瘤子,医生不能自由地切右肺。不是大专家,化疗药也不能随便改药的品种和用量啊。当小说家还有什么其他好处啊?你真想好了?就不能再想想别的?跳出医生和作家的考虑,跳出来想想。有志者,立长志,事竟成,百二秦川终归楚。你我的资质,给我们二十年的时间,努努力,做个大药厂,中国的默克,招好些大学刚毕业未婚好看的医药代表,拉仁和医院的教授去泰国看人妖表演。我们有戏,中国人口这么多,将来有那么多老人要养,对医药的需求肯定大。而且医药利大啊,如果能搞出一种药,能治简单的感冒,我们就发达了。要是能治直肠癌,那我们要多少钱,别人就会出多少钱,生命无价啊。而且,这是为国争光啊,中国有史以来,就做出过一个半新药,一个是治疟疾的青蒿素,半个是治牛皮癣的维甲酸,造不出来人家美国药厂的左旋药,变成右旋凑合,结果疗效比左旋还好。咱们俩要是造出来两个新药,牛逼就大了。这样,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XQ,就象PG一样,洋气,好记。X就是我,辛荑。Q就是你,秋水。要是你不满,也可以叫Q X,一样的,我没意见。”

  小白痴顾明看着小黄笑话辛荑,基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等小黄笑话辛荑停了嘴,小白痴顾明喝干了瓶子里的酒,说:“我也实在不能喝了。我要是输了,我也不喝了,我也说真心话:我不知道我将来要干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我知道,小红烧肉肖月奶大腰窄嘴小,我要拉着她的手,说话。”

  小红烧肉肖月是我们共同的女神,大家的女神。

  我们跟着北大军训一年,军装遮掩下,小红烧肉肖月仿佛被松林掩盖的火山,被玉璞封闭下的和氏璧。回到北大,松林烧了,玉璞开了,小红烧肉肖月穿一条没袖子的连衣裙,新学期报到的时候,在北大生物楼门口一站,露出火,肉,和玉色,于是被马上升级为班花。这件事情至今已经有五年多了,这五年多里,我和小黄笑话辛荑临睡前刷完牙,互相对望一眼,同时悠扬绵长地喊一声小红烧肉肖月的简称:“小红”,好像群狼在月圆时对着月亮嗥叫,然后相视一笑,意畅心爽,各自倒头睡去。这是我们多年的习惯,同睡觉前刷牙三分钟和小便一百毫升一样顽固。

  我们的简称都生动好听。小白痴顾明的简称是小白,听上去象明清小说和近代手抄本里的潇洒小生,面白微有须,下半身有肉。小黄笑话辛荑的简称是小黄,他戴上近视眼镜,裹白围脖,好象心地纯净心气高扬的五四青年。我叫小神经病,简称小神,辛荑、厚朴、黄芪和杜仲说我的脑子长着苍蝇的翅膀,一脑子飞扬着乱哄哄臭烘烘的思想。我女友说我双眼清澈见底,神采如鬼火,在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燃不灭。

  听小白痴顾明真情告白之后,我看了眼小黄笑话辛荑,小黄笑话辛荑看了眼我,我们看了看小白痴顾明通红的双眼,那双眼睛盯着茫茫的夜空,瞳孔忽大忽小,血丝更粗了。不能再喝了,我们扔给王小燕一百块钱,结了酒帐,“太晚了,碗筷明天早上再洗吧,你先睡吧。”小黄笑话辛荑关切地说,王小燕看了眼桌子上小山一样的螺壳、花生壳和啤酒瓶子,眼睛里毫无表情。

  我们一人一只胳膊,把小白痴顾明架回北方饭店里的留学生宿舍。我们翻铁门进了东单三条五号院,铁门上的黑漆红缨枪头戳了一下我的卵袋,刮破了辛荑的小腿,循环系统四分之三的容积都流动着啤酒,我们没感到疼痛。我们疾走上了六楼,没洗脸没刷牙没小便没喊“小红”,黑着灯摸到自己床上,我上铺,小黄笑话辛荑下铺。

  整个过程,小黄笑话辛荑和我彼此一句话没说,我们头沾到枕头,身体飞快忘记了大脑,睡着了。

三、[短篇]杀死夏天的人

  1.1

  我从梦中醒来,忽然觉得不那么烦了。

  好像你活一百岁,老而不死,感到生命真他妈的冗长;而若是你活过了一万年,你就会像一块风干的木头那么思考人生——风已经吹过了万年,要是你还会得什么 “多愁善感”那种毛病,除非你他妈是个老神仙!

  我记得在哪本破书里见到过这样一个不死的人,那家伙经历过一切事情:战争,以及各式各样糟糕的爱情,他后来惟一愿做的就是擦窗子、拖地板,以此消磨时间。我不记得那滥书具体写了点什么,我没看完,但我也大概懂得了其中的一个道理:人不死是无聊的。

  怀着这样的兴趣,就是人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的心情,我起了床,决定去上课。人们都是这么做的,我去看个究竟,大约其中真有什么隐秘的乐子让那些乖乖们不知疲倦——人总得做点什么打发时间。

  该死,我初中和高中都念的是同一所学校,我在这条上学的老路上至少走过了五十万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那儿。我熟悉那幢破教学楼上的每一块砖头,就像是熟悉自己的每根肋骨一样。

  但是,今天有一点儿不同——是有点儿不同。

  我靠近那块菜园子似的操场的时候,突然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恐惧,或者说是心虚,一种小小的焦虑,怎么说呢?我想起了一句唐诗 “近乡情更怯”,妈的,说不好,我说不好,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真该死。活了一万年的我,一下子看着自己的老学校,呆在那里,觉得对这么个庞然大物动了感情,一下子对它手足无措。

  我提着书包,在走廊里摸摸索索,从门上的窗子看进去,教室里没有老师。

  打开门,我在人声嘈杂的恶浪中寻找着我的座位。

  我的座位呢?

  “龙哥,怎么来啦?稀客,稀客,坐我这儿吧。”

  “我座位呢?”

  “老太太把你调后边去了。”

  “是吗?凡是老太太的决定我坚决拥护——怎么样,这两天学校?”

  “没你哪有什么意思啊,不过快第三次模考了,我寻思自己也能考个什么狗屁大学呢,学校和我爸妈都看得怪紧的。”

  “你前程远大,达生,好好干吧。”

  “你呢,咋打算的?”

  我晃了晃头,“别他妈问我这种蠢话——我跟校长说过了,你去问他好了!”

  达生就是这么个怪孩子,平时很虎实地说话,一见到班主任或校长什么的必定哑火,教他去问校长,他都得吓得尿裤子那么夸张。

  我掠过他的肩头,望着那边闷头演题的程欣欣。唉,她做一切动作都显得那么装腔作势。我盯了她一会儿,马上觉得不那么愿意待下去了。

  这时,那只癞蛤蟆马林凑到她身边去,一副谄媚的德行在说着什么。起初两个人表情都挺严肃,后来不知说到什么,(我想可能是马林乘机在谈话中插入了一句粗俗的玩笑——他精于此道,)他们俩哈哈地乐开了。你瞧,他们两个人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像祖国大花园里早晨八九点的两朵假花——迎着朝阳他妈的枝头乱颤,差点晃掉脖子,让人发现是地地道道他妈该死的塑料制品。

  他们两个极其虚伪的笑容带给了我莫大的痛苦,我觉得都不能待下去了,我真是烦闷得够呛。我觉得要是世上都是如此伪君子和虚荣的女人,那么我就是能再活上一万年那也得活活气死,我一刻也忍受不了他们,我恨不能……

  “你注意到马林的灿烂笑容没有?”达生说,“你大概猜不出来,这得志小人竟被保送北京XX大学了。”

   “是吗?”我并不吃惊,“我一直认为他是个人才,有机会我定会狠狠地攀附他一下——那,那个女的呢?”

  “身为学委的她一直是咱班的顶尖选手,她状态稳定,一如既往——没啥可说的,她一定会在适当的时候考上一所混账大学让大家对她的优秀感到痛心绝望!”

  “嗯,”我说,“学校还是老样子。看来就这样,什么都按部就班地发生,一直到我们大伙全都解散,没有意外,没有刺激;之后,谁也影响不到谁,大家换个地方,开始另一段虚伪生活。”

  “大致如此——这就是‘人生’。”达生一脸凝重地对我说。真要把我笑死。实际上,我大笑了起来,一阵咳嗽,差点把我那颗一万年的老心呕了出来,我捂着心口,缓了缓气。

  “我应该跟每个人打打招呼,好教他们都不忘了我,作为他们光辉岁月的一抹灰色背影,我也想证明,我的‘存在’的意义,我的失败对应了他们的成功,我的卑微提升了他们的自信,我的垂垂老矣反衬了他们的青春焕发。”

  “你啥时候学会使用排比句的?”达生在我的身后追问,可我已对他失去了兴趣,我走到另一边。

  “马林兄弟,你好!”同时,我也迅速地扫了那个女的一眼。她以一种无聊的别扭神态看着我。

  “呵呵,我还没见您呢,您是来我们这儿玩玩儿?”

  “是,能见到这么多眼熟的人,我还真他妈挺高兴!”

  “希望你玩得愉快。”

  “当然。”

  我转过头,对着她。

  “你也好吧?”

  她那张老脸上满是严肃,低下头摆弄起她那混账的习题册来了——就好像我他妈的没在跟她说话,就好像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存在。

  “她得复习,我闲着,你不如跟我说话。”马林说。

  “你是谁?你是她他妈的新闻代言人?”

  “在教室里别说脏话,你这是在教室里,是学习的地方。”

  “我没说这是个拉屎的地方!你小子不错,保送喽,有什么窍门?”

  “靠的是成绩说话,别在这儿找事儿!”他用手指着我,做了一个威胁的动作,好像我他妈这只无知的动物,闯进了他撒过尿的地盘。

  “呵,你这么说话?那保送的怎么不是她?跟我说什么用狗屁的成绩说话?”

  “找茬是吧?”

  “Yeah!找你那个了不起的老爸来灭我啊。”我摊开手掌,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谈笑风生,有点佩服自己那个不经意摊手动作的优雅气度。

  “你是嫉妒吧?”他抛出了个恶心人的不屑眼神,妈的,有时,他的举止真像个母的。

  “别急,”我乐呵呵地说,“你们他妈的苍蝇蚊子的那些滥事儿,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你给我记着。”他装模作样地说。

  “我脑袋还不糊涂。”我说。瞥了她一眼,她像是能老死在自己的习题集中,我转向自己在后排的座位去。

  我的新同桌凑过来对我说:“看,他一直在盯着你哪。”

  “盯我吧,对这类事情我一向宽容,我看他是个同性恋。”

  马林“嗖”地撇过来一本书,重重地砸到我同桌的桌子上。他这样后反劲儿的火气已不是第一次了,他这个人什么气也受不了,而且他也不跟你马上发火,他得一个人品味自己受的气,越想越气,而后爆发,所以,要想跟他冲突,你可得有点耐心。

  他开始骂我,大概是想到了我过去带给他的一切不痛快,他越骂越大声,越骂越激动,很自然地达到一个小高潮。我甚至想该到骑在我头上,痛扁我一顿的时机了,可还不见他有何动作,他把自己气得不行,我真担心这孩子的气管。

  我打开书包,把书码在桌上,我的刀子露出来了,我把它扔在书堆上,不想“哐当”一声,它落到我同桌铁皮的文具盒上。

  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我很想继续听这位有才华的先生的播音节目,可在这当口儿他却哑了。

  我这人很慈祥,我说:“大家好好复习,别他妈的吵吵嚷嚷打搅别人,考大学要紧,不用考的也别做小丑,这儿可不是什么舞台!”

  他涨红了脸,我真担心这孩子的小肺。

  他站起来,一摔门走了出去。

   1.2

  政教主任和老太太进来。

  那个粗人,政教主任,我老想着跟他打一架,他阴沉着脸走了过来。我注意着他的身材,那是我向他发起攻击的一道障碍,我想象着要用我的技巧跟他的力气对抗那其间可能的得失,我想着他会不会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胆小鬼,这工夫,他已走到了我跟前。

  他长着一只糟糕的大鼻子,红红的鼻头,皮肤坑坑洼洼,我总觉得他像极了酒鬼,一个邋里邋遢,人生失意的酒鬼。班主任老太太在他的侧后方,一副狐假虎威的神情。他们俩人站成一个角度,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文一武,构成了一幅讽刺画,他们让我想起“权势的爪牙”这个极好的比喻。

  我放下手中的课本,好奇地抬起头瞧瞧。

  “跟我去办公室聊聊。”老太太开口说。

  “我跟您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去校长那儿吧。”

  我沉吟片刻,站起身,跟在她后头,她的背影如此瘦小干瘪,真让我可怜。

  政教主任留在后边,在我的书桌上下翻腾了起来,我回过头说:“您在找那把传说中的刀是吧?”

  他抬头阴沉地看我一眼。

  “可能在那儿——只是别把我的书桌弄乱了。”我故意大声说。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孩子在哪里,他也不回来,他难道能永远都不回来见我?他的两个使者可不怎么中我的意,有机会我定会把这点当面告知。

  “校长。”

  “唔,龙宇,回来啦?”

  “才回来就惊动了您。”我若无其事地笑。

  “嗯,这么些天怎么过的?”

  我想了想,竟说:“唉,一言难尽。”

  “唔,一言难尽?”校长竟也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别处,似乎想着遥远的事情。

  我转过身瞧瞧,校长那神情好像在望着我身后的一座雪山。

  我感到莫名其妙,真的,我觉得这些人真他妈的都有些不正常,貌似慈祥的校长先生也是。

  “也许,我能理解你。”校长说,“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或者吧,您算这希奇地方的一个好人。”我说。

  “我了解你,了解你的家庭。”

  “是吗?”我有点吃惊,“那并不重要,说心里话。”

  “你的父母离异,妹妹跟你父亲去了南方,你妹妹今年升中专,你父亲过来要走了你母亲最后的几万块钱。你看,是这样的吧?”

  “是……或许吧。”我说。

  “那你就没有钱读大学了,你母亲的收入很低。”他说。

  他分析的在理儿,只是,真他妈的讲得太枯燥了。

  “你就这么自暴自弃?”

  我想他兜了个圈子,算是说到了节骨眼儿上——这个老好人自鸣得意的所谓节骨眼儿上,其实十万八千里呢!

  “没有,我这不是上学来了吗?”

  “听说你还带着刀子来?”

  “谁说的?”

  “这事儿你不要打听,有没有带刀来上学?”

  “是谁我可以用头发丝去想。只要是金属的玩艺,我都没带一点儿来——我想问点问题:他做为副市长的爸爸究竟给了学校什么好处,学校这么巴结着他,是不是也会觉得真他妈的有点不要脸?”

  这个不会发火的校长被问得很委屈,我知道他委屈,但我不能不问,我是个好奇的孩子,充满着问为什么的热情。这种东西也不在于什么回答不回答,真的,问了就有发现,让人很窘总是我的一个浅薄的私人乐趣,尤其是好人,你总是希望天下所有的好人在窘态之后能够聪明一点点,我觉得这想法还真他妈的有那么一丁点善良的建设性。

  “你不明白的。”校长思索着说。

  “我并没想怎么明白——我都已经上了十二年的学了吧!”我说,“学校交给了我们什么东西,而实际上是怎么回事——最好闭上眼睛背书……算了,无所谓。”我停下来,避免长篇大论。

  “实际上,我不能不跟你提起一件事。”他舒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

  “您只管讲。”

  “很多老师反映……我们也不得不讨论……”

  “开除我是吧?”我接茬道,同时吓了一跳,我怎么就跟这老校园就此诀别了哪?我真的吓了一跳!

  “是……这样。”他顿了顿,皱眉说道。

  “我没什么,”我说,“谢谢您当面跟我说这件事,我知道,您也挺为难。”

  “这个你不要怪别人,怪我无能好啦。”他说。

  “我谁也不怪,无所谓,真的。”

  “你这么说也让我难受。”那老好人带着可笑的学究神态。

  “别为了我难受什么的,真的,我真不在乎这些事儿——就当是给了别人一个方便,真的,我当是我做了一件好事哪。”我有点着急地宽慰他道。

  “行啦,就说到这吧。”他低下头,摆了摆手。

  “再见,校长。”

  我打算抽身离去,站起来,点头,转身。

  “龙宇!”他叫道。

  我回头。

  “我没想到会成现在这样,你从前是个好学生,今天这样不完全是你的原因,希望你好好把握往后的人生!”

  “谢了。”我说。

  我走出了校长办公室,带上门。

  有种抑止不住的烟瘾上来了,我就停在走廊上,点燃了一支烟。一只手拄在窗台上望着窗外,他妈的,该死的夏天,郁热、恼人,我要杀了这个夏天。

  如果让这个夏天活下去,我可怎么度过这段悠长的日子呢?

  我站在那儿掂量起我两周内所度过的那些日日夜夜。

   1.3

  我有一个挺阔的哥们儿,他叫志丹,虽说是个女人名,可我觉得他还挺义气,我帮过他忙,他就没多吭一声借给我几千块钱。我拿着这笔钱打算去看看我可怜的妹妹,等我拿到了钱,我才发现我根本联系不上她,原来的电话已经被取消,不排除那个做父亲的是抢了钱就转移往别处的可能。真该死,将来要是让我见了他,我非得……

  我便去西北见了一个笔友,见到漂亮的她让我不无伤感,她是个了不起的命运宠儿。我害怕我跟她在一块儿久了真他妈的会喜欢上她不能自拔,实际上,我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是我对她的生活根本就无能为力,她不属于我这个世界,她怕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喜欢上她。她纯洁得真是一塌糊涂,我想她要是知道我喜欢她非宰了我不可。她就是那样一个幸运的孩子,按照长辈们指引的金光大道,充满信心地一直走着,就算是有任何不满,也是闲情逸致的那种不满,觉着自己还不够幸运,非得一生下来就得万民称臣不可。她怪调皮地笑,我只好灰溜溜地逃走。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了她,甚至忘了以前跟程欣欣的一切,跟程欣欣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解闷儿,可她令你过目难忘,她令你绝望心痛。该死,我在西北那种荒凉的宽广中,真感觉到自己活着没多大意义,自己只配与残次品为伍,甚至就只配孤单——那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维持下去?

  我本来觉得天津是一个海滨城市,我想去看看海,可是去了才发现那儿又大又破。我在那儿的市区兜了两三天,去了天大,南开,去了周恩来邓颖超纪念馆,去了食品街等等。我去了大学,主要是想知道大学生们到底生活得有多烂,纪念馆倒是不错,看见了西花厅的枫叶以及“一件珍贵的衬衫”,周总理的蜡像逼真到你看着他直想流泪。

  我去了塘沽,那是件不经意的事情。晚上我在霓虹初上的街头徘徊,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那就是说,我流落街头了。

  一直以来,我盼望着能够有一点儿流落街头,那适合你的心情,一旦流落街头,你就变得又沉静又舒服。

  差不多走得到了钟点,你登上一台公交车,你上了这车就因为这车的终点有个好名字“东沽渡口”,你以为会到海边,你就上了去。你试图记住每一种幻象,在你身边倏忽而逝的那些灯光陌生地向你凝望。你感到自己飘了起来,你得视线向下才能够看得清这个世界,光茫然了,你在分辨不清的星星之间。

  你站在高山的最高处,俯视着茫茫雪原。“大雪!”你不禁由衷地赞叹道,眼看着天堂上降下这尤物,覆盖了一切:山、石头、树木、亭子,以及延展向无垠的原野。你盼着有什么东西遮盖住这个污秽的世界,让你的眼睛可以大睁,你盼着这场雪,盼了五千万年。

  你的血液在脉管里像风一样呼呼地流着,你发现有一天世界这么可爱、干净、沉默,没有一个人。

  嘈杂声把我惊醒了,车内的灯亮了起来,售票员用天津腔嚷嚷着已经到了终点,我忙乱中抓起自己的大背包,仓皇地下了车。

  这是在哪儿?我四顾茫然。

  我顺着公路一直走下去,路灯稀疏,周围渐渐已没有其他的光源,只间或有一台沉重的货运卡车从我身边叹息而过。慢慢望到码头的灯光,而此刻,岑寂中有海鸟梦呓般的啁啾。

  我爬上一个小坡,沿着一条铁路继续向前,走上一条跨越狭窄海湾的大桥。

  在桥上,我无限沮丧地瑟缩着,海风吹湿了我的骨头,我想着自己的腿随时会断掉。铁路边行人的路只不过用一块块木板稀松地铺成,你把着桥栏杆,悲痛地前行。脚底下有些松动的木板会被踩翻,你有种“掉下去就死了吧”的冲动。

  你想着一个暖窝,或者宰了自己。你他妈的为什么要在深夜里在这么个鬼桥上深一脚浅一脚?你应该跟兰州的那个小姑娘有一个温暖的家,你她妈的应该有一个致命幸福的小窝,和谁相依为命,把十八年来受过的一切都补回来,而你他妈的只能在海平面以上,照着冰冷的大海顾影自怜!

  我真想掏出刀子来宰了自己,可我根本就没带那玩艺。我不想像个孬种那么死掉,我得放干净自己的血,从从容容地死掉,我想自己的血每一滴在海上溅起浪花,就像幸福的、该死的微笑。

  隔一天,我乘上轮船跨海奔向大连。

  在大连海滨的长椅上,我醒了过来,海真的在我面前,又壮阔又他妈的唯美,阳光刺眼,船影点点,你忽然意识到:你已经一文不名了。

  我逃票回到自己该死的家乡,在夜里的火车上像民工一样睡在肮脏的过道上。

  下了车,我沿着铁路一直走,找到一处矮墙,翻过去出了车站。

  我叫了台出租车,一直载我到江边,下了车,我说你看着办吧,我根本就没有钱。

  他拽了我一下,说那你跟我走,我猛地挣脱了,挥拳打在他脑袋上,把他打倒。

  星星为证,我像风一样逃走了。

   1.4

  而如今又回到了这个龌龊的所在,看到自己已经厌腻的一切,我还以为我对这地方真他妈的有点感情呢,结果如你所见,我被开除了,被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的一部分开除了,而我得另作打算。我一直知道我得另作打算,只是多少有点逃避吧,对于未来我真的没什么想法,想那种问题对我来说太过要命。

  回到母亲身边,做她的乖宝宝?她不再是那个母亲,记得她以前出远门回来换了件新衣服,你就一时认不得她了吗?你现在也认不出她来,她的人生完全毁了。她是一个酒徒更甚于她是你的母亲,她有一张酒鬼的浮肿的脸,她有一间满是呕物的屋子,耍酒风时摔碎了的遍地的杯盏盘碗,当你再也忍受不住这个世界的时候,你这个混帐还想到要求助于她?

  该死,她是我妈!她可是我的亲妈呀,她这是怎么了?!

  我望着窗外破破烂烂平房区中的一小块绿地,他妈的那么绿,却长在了垃圾中间!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都快把自己给呛哭了。

  我推门进了教室,那个蜂窝似的地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走到后排收拾我的东西。达生凑过来说:“我们都知道了,你他妈的这就要走了吗?”

  我看他是最好的家伙,他真要哭出来了。

  “走了,留在这儿干嘛?”

  “我看你是逃走的,”他说,“你他妈的一无是处地就走了。”

  “我可不在乎你怎么看,我觉得这可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大家都没搞错,到该去的地方去。”

  “你真教我失望,我会很快就把你这么无聊的人忘啦的。”他忿忿地说。

  “让我拿刀子在你脸上留点纪念?”

  “你他妈的就会虚张声势,龙宇,我算是彻底看清你了!”

  我不再搭理他,我知道他所说的意思,但干嘛要理会没有意义的事情——要走了的时候?

  “龙宇!”我路过程欣欣身边的时候,她叫了我一声。

  “我不知道会弄成今天这样子。”她说,“除了难过,我真的不知说什么好。”

  “难过?你留着用吧!”我说。

  “想想过去,真的认真想想,”她说,“你的成绩那么好,我有不会的题时,你帮了我不少忙。”

  想想过去?我想,作为阳光般无污点的少年的我的一切?在蒙昧无知中傻乎乎地学呀学呀,学呀学呀——有什么好想的呢?

  当事情起了变化,我对作为同桌的她不再那么能像邻居般温和地相处,当我把我羞涩得像日出前的大海一样的感情讲给她听,她却开始疏远我!

  马林那小子可乘虚而入,后来他们的恋爱关系竟闹到全年级尽知。

  杀了我吧,或者就教我像这样利落地滚开! 让我别有所感想,别有追忆!

  马林那小子?

  外面的走廊。阳光明晃晃地直射着我,教我眩晕,如今这该死的夏天。

  我将怎么度过这该死的夏天,一直琢磨不透,我站在那儿,虚弱极了。

  “走吧,走吧!”马林嚷嚷起来,“你他妈的站在这儿真教我恶心!”

  “我的刀呢?”我问马林兄弟。

  “别吓唬我!”他一惊,冷笑道。

  他站在阳光底下,就以为太阳是他的后台了,这小子真是得意忘形。

  “你没有刀子可真不是我的对手,”他极诚恳似地向我指明,“你他妈的赶快滚蛋吧,我看你已经真他妈的看腻了。”

  “马林?”我叫他一声。

  “嗯?”他又是一惊,“你他妈的别唬我!”

  “你真是个滥人!”

  “这我知道——是说活得很灿烂的人?”

  这家伙什么人间真理都不放在心上,仗着自己是个纨绔子弟活得没丁点儿节制。真他妈的无耻得足够地道。

  “其实我们有什么过结呢?”他似乎在缓和语气,拿出一种狗屁风度,“因为程欣欣吗?好笑,其实她那种只会对习题册风情万种的女人可不怎么适合我的口味……

  只是看到有那么多混蛋追她,包括你这种癞蛤蟆也蠢蠢欲动,真是过意不去,嘿嘿。

  告诉你,说出来也没啥,她已经被我干过啦。”他望向别处,咂么咂么嘴,转而看着我,“你他妈的真想要,我就临走送个人情给你?”

  我猛然从背后抽出刀子,他尚未完成 “呀”的尖叫,已被我刺倒在地上。

  我冷静地看看他,调头跑开。

  人们跑了出来,走廊上哇呜哇呜的一阵喊叫声,可是没人拦住我,我一直跑出老校园,跑到附近公园的一座山上。

  我很想看看这个世界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山上树林的缝隙中窥探着校园内的情形,但是或者我跑的时间已经太长了,大概已有人叫车把马林送走,之后,并没有形成一场骚乱,我在那儿望着学校操场,足有两刻钟之久,可是什么名堂也没有,好像这一切都从不存在,而我躲在这儿,是自己唬弄自己。

  我一直沿着山路向城外逃跑,心想,我他妈的大概成了被追击的杀人犯了,逃得越远越好。

  2.

  早上,醒来。阳光直刺我的眼睛,自己暴露在这么明晃晃的地方,一定是昨天晚上困极了,随便在什么地方睡着了。

  “起来,懒鬼,上学就要迟到了!”母亲柔和的声音传进房间。

  我怔了怔,或者吧,我应该赶紧去上学,我有这样的预感。

  “怎么样,起来了没有?”

  “起来了!”

  “程欣欣都在楼下叫你呢。”

  “啊?”

  我爬到窗边,程欣欣看不到,却是我在西北看到的竺子,她穿着和程欣欣一样的短袖学生套装,难怪母亲会把她认错——母亲是那种连电视剧人物都分不清谁是谁的热心观众。

  “我这就走啦!”我生怕晚了,她就等不及走掉,忙一骨碌穿好衣服。

  “吃了早饭再……”

  我已经从窗口跳了下去。

  她见了我,树起一根手指,“嘘!”然后莞尔一笑。

  我冲她笑笑,幸福像一朵小花般在胸口盛开。

  “怎么会到这边来的?”

  “就这么来啦。”

  “你放假了?”

  “哪有啊,”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套装,“这不跟你一起上学去?”

  “路上不累?你是刚到的吧?”

  “刚到倒是,可一点儿也不累。”

  “撒谎,怎么会呢——坐飞机过来的?”

  “坐的飞毯,睡一觉就到了。”

  “哦。你爸妈知道你出这么远门?”

  “他们管不了我的,难道你爸妈管你很严?”

  “或许吧。”我撒谎说。

  “嗯,你们课程学到哪了?”

  “学到……学到……总复习了吧,早就都学过了。”

  “可我是高二的,怎么办哪?”

  “你是高二的?”

  “怎么,你不知道?”

  “啊,那你干嘛去我们班上上课呢?”

  “听说你们班上有个空缺,有个学生被开除了什么的。”

  “啊。”

  “怎么回事呢?”

  “他不怎么上课,听说还捅了人一刀。”

  “真的?”

  “嗯。”

  “那是因为什么?”

  “这事儿说起来复杂,何况我也不怎么了解。”

  “你不关心周围的事儿?”

  “操心太多,有啥用呢?”

  “听说是‘为情所困’什么的。”

  她说到“为情所困”时,吐了吐舌头,弄出不好意思的小表情。

  “胡说什么呐。”我笑笑。

  “你好像很了解哦?”

  “我只是觉得无聊,不说这些也罢。”

  她低头沉默。

  “那你说,”她又抬起头,重拾好奇,“如果真是为了感情什么的,不也是情有可原?”

  “哪有什么‘情有可原’?”

  “那个女主角是谁呢?”

  “普通人罢了。”

  “就是说真有那么个人啦!”她尖叫道,“真的是情杀!”

  “呵呵,你激动什么呀?”我笑笑。

  “羡慕女主角呗,引得男人决斗……”

  “你可真是个小孩!”我说,“不过——据我了解——那跟什么情不情的也没多大关系。”

  “那到底跟什么有关系?”

  “杀人这种东西,多半是一时兴起。”我分析道。

  “一时兴起?”

  “听过‘跳跳舞,杀杀人’ 这说法没有?”

  “你这想法可真够浪漫的呀,只是杀人的人哪有这种境界?”

  “或许有吧。”我说。

  “杀人之后是什么感觉?”

  “特平静。”

  “怎么可能呢?如果说见到死人倒在你面前,见到血……”

  “觉得你干了一件了断的事,那心情肯定特轻松。”

  “了不起呀。我说过什么来着,跟你通信就是长知识。”

  我们的面前已经是学校的校门,我说:“你进去吧,我在高三·一班,你在那里等我,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办。”

  “去杀个人?”她笑着说。

  “或许。”我说。

  她摆摆手,走了进去。我目送她的背影,转身逃走。

  3.

  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一个镇子,在一家杂牌旅店龌龊的单人间里。究竟自己如何逃到这里的过程是一点也记不起来。

  天昏沉着,仿佛我就这么孤单地一个人到了天荒地老;窗外的街上人声稀冷,仿佛我正处在这喧嚣人世的伟大而静寂的边缘。谁家铺面上孤零零的一条破布在风中招摇,是这死寂环境的唯一一丝生气,我望着它,想它是不是在吟咏“恶之花”那样类似不朽的篇章。我又想象着自己是一条止不住流血的腥臭的烂鱼,躺在触不到水的岸边,最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究竟做了什么,我为什么来到了这么个胡闹的地方?

  我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没有一滴血!我的手是干燥的,点一把火,能像春天的森林那么好烧——血在哪儿呢,既然你真的杀死过人?

  “就你这样的孬种还敢去杀人?”仿佛一个声音冷笑道。

  “说什么,杀人?口气还真不小呢,伙计!”仿佛另一个声音嘲讽道。

  “我-确-实-杀-过-人。”我一字一顿、正经八百地辩解道。

  我陷入了无可救药的自语状态,一个藏在墙角阴影中的自己正跟杀了人后有点亢奋的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对话。

  “我常常想有些人或许能杀人,但不是你。”墙角开口道。

  “任何人都可以,不是有些人的问题。”杀人犯回答。

  “究竟有什么感想呢,做了这事以后?”墙角疑惑道。

  “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失望。”杀人犯说。

  墙角低下头,把杀人犯的话略加思考,抬头看见杀人犯在一面暗淡的镜子前发抖。

  “你有点哆嗦。”墙角说。

  “屋里有点冷,你不觉得吗?”杀人犯回答。

  “这是在夏天,你还记得吗?”

  “夏天?或许……”

  “不觉得万物都在散发着那种新出锅白面馒头的腾腾热气?”

  “而我却在这么阴暗的角落里?”

  “正是。”

  “整个世界的大好图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中意这个季节。”

  “你不得不……”

  “如果这个季节惹我生厌,那我一样会宰了它!”

  “你是说宰了这个季节?”

  “如果它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很有趣的想法,”墙角喃喃地说,“杀死夏天的人……”

  “就像抹死一只蚊子,像是马林那样的蚊子。”

  马林那样一只蚊子,我想。马林那样一只不幸的蚊子——他只是一只倒霉的蚊子,是酷热、冗长而又肮脏的夏天的一只替罪的蚊子,我只是随便地把他抹去了,还需要我到头来对他的死有这么多想法?

  我杀了人……不……我抹掉了一只蚊子……或许……我还是杀了个人……不,不,不。

  我不应该为此而脑袋犯糊涂,我不应该……

  我杀了人……我是个杀人犯……不,不。

  我是杀了个人——我杀了一个人,就毁掉了自己的一切……毁掉了一切!

  我在屋子里过了一天,没什么事可干。服务员进来打扫过一次卫生,我为了避免和她说更多的话到走廊里站了两分钟,忍不住到楼下的小超市买了一包烟。服务员走后,我就一个人在屋里抽烟,我不想让自己的屋子里发出任何声响,因此没开电视,我只是对着镜子抽烟,观察自己的表情。

  我看见自己有一双红肿的眼睛,慈祥的红肿眼睛;有一张小孩子一样,拿不定主意的嘴。我的脸上很光滑,昨天上学之前仔细地刮过胡子。

  我看自己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个毛孔。

  我想起一个人。

  那大概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有一天中午,在上学的路上,我看到立交桥的铁道口轧死了一个人。

  围着一小圈的人,可是没有谁在吵吵嚷嚷,我很奇怪,那天大伙为什么没对一个死人七嘴八舌一番,周围的人,那感觉好像是在参加一次宗教聚会。

  那人被一个草席子盖着,我走上去,用一根棍子略微挑开一下,想看个究竟。

  黑色的血迹罩住了他的半张脸,那血是干的。他穿着奇怪的草绿色毛衣,款式过时,再说夏天穿着毛衣本身就很可疑。他的腿完全走型了,一只赤着的脚像是鸭蹼一样平,黑布鞋和袜子散落在一旁。

  我当时禁不住一阵干呕,差点没摔倒在旁边。

  他身上的死亡气体那时候一定钻进了我的血液里,这之后,怎么也清洗不掉了。

  那天,我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了那个陌生的死。

  我又想起另一件事情,那是在初中时,主角是我当时最要好的同学。

  那也是在杨树叶哗啦哗啦地闪着耀眼光芒的夏季,我——不,我记错了,我的脑子不怎么清楚。那是在冬天里,或者是秋天,反正我们这里下雪很早。

  那是在快要天黑的时候,忽然飘起了雪花,可是我俩还在水泥板做成的台面上打着乒乓球,我感到时间忽悠忽悠地慢了下来,乒乓球在空中缓缓地折来返去,每一次击球,我都会感到自己老了一点,再老一点,直到最后白色的小球不知怎么竟然消融在雪花之中。我们俩照样挥着球拍,做着假装击球的动作,似乎彼此都很怕对方看出自己已经见不到球了的这个破绽,就这样一直硬撑着直到一个人倒下。

  倒下的是他,他突然说:“我累了。”

  我站在另一面,一直看着他倒在球台上,他又说:“让我歇一会儿。”

  他从容不迫地爬上球台,仰着脸趟了上去,闭上眼睛。

  一会儿,他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嘴角淌出大量的口水——我不觉得那是白沫。

  我看着他的表演,微微一笑。

  附近的同学围了过来,有一个胖子帮他掐住人中,他的头晃了两下,眼神从邈远的世界飘了回来。

  胖子回头对着我:“我拷,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又背又抬地把他折腾回教室,留下我一个人冻在了大雪天里。

  第三天,阳光明媚,我几乎能确定那是一个像夏天般的日子,我跟他在漆迹斑斑的单杠底下闲聊。他说昨天跟他母亲去做过脑部检查了,是里边的一根细血管有点畸形,已经用伽玛刀动过手术了,并且教我看他头部的小点,说那是做手术时固定头部的仪器留下的。他告诉我不必担心。

  又过了一些日子,他再次跟我提起那天的事情,他说,那只不过是一次演戏,他觉得生活无聊,没人注意他;他说我不必保守什么秘密,因为他马上就要转学了,不在乎这边同学的看法。他说这话时笑得比太阳还明媚。

  他转学之后,竟然还给我写过信,说到哪里生活久了感觉都一个样,有时他闹心得想要自杀。

  我没给他回信,不知他现在死了没有。

  我饿了一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想故事。我渐渐地对自己的长相感到恶心,就像是那天看到一张陌生的死人脸。我拽下床单缠在手上,挥拳把镜子打碎。

  趁天黑想下楼买点吃的,想起身,发现全身都麻痹了。

  我试着一节一节地打开自己,终于扶着墙踉跄地站了起来。听到血液呼呼地在脉管奔走,力气从遥远处返回,像是海潮冲击防波堤,一阵漫溢过来,一阵又消退而去。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发出古怪的声音。

  “肚子兄弟,你饿了吗?”

  咕噜咕噜的肚子语回答,大概猜得出那意思是表示肯定。

  一直没有开灯,我试着摸向门那边,可是我稍微动了动,腹部就感到剧烈的疼痛,我捂着肚子,跌坐下来。

  汗粒很痒地从额头经脸颊滑落下去,我向空虚的黑暗张开大嘴,忍着不发出声音。

  我撩起衬衫的下襟抹了把脸,摸索着按动了电灯开关,爬到暖水瓶下面,笨拙地往杯子里倒水,然后抱着杯子一倾而尽。

  好受了些,我再斟几杯水连着喝了下去,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一刻,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玩命的越狱。

  4.

  爬起来。

  我下楼找了家人少的小吃店,点了些饭菜要他们给我打包好,等待的功夫,沿着街瞎逛,在路旁的烧烤摊先买了支烧玉米,边走边吃。

  前半夜的街上还算热闹,能走在人群中间感觉不错。热气腾腾的市井印象放松了人们对于杀人犯的警惕,我就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无所用心,只惦记着满足口腹之欲。

  我太爱生活啦。我尝试着在各式各样的小吃摊前逗留,人们就像是看待空气一样看待我的存在,我几乎要对生活给与我的宽容报以感激。

  我想即使人们知道我曾杀过人,那么他们也会报以宽慰的一笑,几乎不需要什么过程就可以原谅我,甚至转念忘了这事儿。你所认为的什么对于这个小镇的一般居民都不会有多大意义,他们只要他们的日常生活,我在街上耐心地留意那些乐天知足的脸,看到它们,心里甭提有多么温暖安慰。

  我几乎靠零零碎碎的东西吃饱了,这吃一点,那吃一点,就把肚子兄装得满满当当。可还是意犹未尽,心里期待着遇到更好的什么,吃饱了肚子,肚子兄似乎又提出了新的花样。

  “喝两杯看来也没什么问题。”肚子兄念叨起来。我拐进附近一家土气而又蹩脚的酒吧。

  那是一家叫做“野地里”的酒吧,这种酒吧如果被安排在都市的背景下未免不合时宜,那些老套的彩色灯泡一闪一亮的,简直教人笑掉大牙,可是在这儿或许还算做一种时髦,算作一种灯红酒绿的奢靡生活。我要去见见醉鬼们的脸,见见本地的颓废青年,或许,我只是想在他们的身上寻找一种优越感,反倒衬托出我自己是个多么安分克己的有为青年。

  我在吧台要了一大杯扎啤,找了个角落,躲在一旁等着上演什么有意思的闹剧。我用双手环着酒杯,带着落座于剧院似的那份期待心情。

  背景乐是一种年头上流行的迪士高,在我不远处的一个小舞池里,有一帮时髦青年在肆无忌弹地扭动着肢体。

  看得出谁爱表现自己,谁是危险人物,谁是虚张声势,一向看得出。

  看得出谁是因为人生失意在糟蹋着自己,那么样又唱又跳,喝个烂醉,能教他们忘掉羞耻。

  酒精通往一条出口,让人们与以往不同,我大概看得出来。我是个天生喝不了太多的人,喝一杯就会全身通红,但有时候也想能喝点助兴。

  我想起了我妈那张浮肿的脸,我哭了。在那种地方没人能注意到你哭。一杯已经见底,我知道兑着酒精的东西决不是糖水。我知道我妈也是在寻找一条出口,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办法的普通人。我知道她喝酒绝不是为了他妈的什么高雅,她喝着的是最便宜的散装白酒,她在走上一条不归之路,作为儿子的我却一点也没办法。

  我对自己也没有办法。

  好在,你成为了一个杀人犯之后,就不再需要看到什么啦。

  我妈她会想我吗?她会不会到处打听儿子去了哪里?不会的。她恐怕已经习惯了我的失踪,一定以为我过不了多久就会走投无路再回到她那个窝里——要是她真的知道我再也见不着她哪?或许警察已经去过我家了哪,那样她就会知道一切!她那颗老心脏……

  我妹妹在哪儿,她是否知道再也见不着她的兄弟,还有我爸……他是否有一天会感觉是他亲手断了儿子的路……

  竺子现在在做什么,她也许还会照原来的地址写信给我,而不知道那地址已经把我生生地开除了!她也许仍然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她那个小圈子的生活:教室、老师、衣服、菜式,春天的气味、傍晚的雾霭、最近一场糟糕的沙尘暴……直到八十岁,而在她的印象中,我活在那个了不起的学校总也不会长大了。

  程欣欣又能怎么样,她会为我的举动感到吃惊吧,然后不久又忘了。她会考进北京大学,找到高大英俊的男朋友,他们两个人一个进了机关,一个去了外企,他们结婚,他们移民,他们在外国生了孩子,他们的宝贝儿子吃麦当劳长大,不会说一句中国话,他们住在郊区的二层别墅里,开着别克车,可还梦想着一台该死的长条凯迪拉克。

  达生?他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直到一百零八岁还换了新的一茬。有一天他因为编了一个无聊的笑话而叉气致死,在他的墓志铭上刻着:“终生与粉刺、痤疮战斗的人,人类高贵精神的典范,永不妥协——因一个笑话而休息在这里。”

  “可以坐一会儿?”她试探地说。

  我抬头,一个上了年岁的风骚女人坐在了对面。

  “你跟谁说话?”

  “先生,是您。”她歉意地一笑,“从城里来的?”

  “从野地来的。”我胡诌道。

  “很酷。我猜您会觉得这地方俗气,您的眼神里尽是嘲讽。”

  “没有的事儿,我觉得这儿挺自在。”

  “您说‘我觉得’,这么说话漂亮极了,我敢说,这儿没第二个人会像您这么说话。”

  “谢谢。”我说。我这么回答是想让她闭嘴!

  “我看这地方可不怎么适合你。”

  “我挺好,想一个人待会儿。”

  “别误会,我可不是有什么企图,您认为我想对您怎么样吗?”

  “没有。”

  “咱们聊聊怎么样,作为两个各有心事的人?”

  “可以聊聊你的心事,我不收费。”我满不在乎地说。

  “抽根烟吗?”她问。

  “不,我不抽烟。”

  “介意女人抽烟?”

  “不介意。”

  她点上一支女士香烟,带着妖冶劲儿抽了起来。

  “您是富家子弟吧?”她问。

  “嗯,一点也不沾边儿。”

  “家教很严,受不了,就离家出走?”

  “错误的想象力。”

  “我见过不少您这样的出走少年。”她冷淡地说。

  “可我是个例外。”我说。

  “哦?”

  “没什么。”

  “您读哪所中学?”

  “哪所也不读。”

  “您已经是个大学生了?”

  “不,我没念过什么书。”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活像一只下了蛋的母鸡。她的笑声中有一种爽朗无邪,倒多少让我放松了几分警惕。

  “我是因为跟丈夫不和才跑出来的。”她说。

  “只是不和?”我问,“你看上去已经跑出来一万年了。”

  “眼睛厉害。”她说。她拉底自己的领口,让我看里面的伤处。我瞅向别处。

  她脸腾地红了,红得发光。“男人。”她只是强调了这么两个字,扬起头喝了一口。

  “很失望是吗?”我问,问完了才觉得自己十足是个白痴。

  “失望?不仅仅是失望能说得清楚的……”她说。

  “并不是每个男人都那样……我是说……”

  “比如你自己就不是那样的类型?”她插话道。

  “不,我是说你应该给自己多一点机会……”

  “我跟很多的男人上过床!呵呵,你觉得我不给自己机会?”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妈的,你怎么把我看成一个小臭孩儿?我是说……”

  “你就是一个屁事不懂的小臭孩!别试着教大人如何去做!”

  “随你的便。”我说。

  “不,不。”她抬起头,带着才第一次发现我似的表情说,“对不起。”

  “没什么。”我说。

  “太抱歉了,对您这么发脾气,我真是失态。”

  “没啥。”我说,“能理解,在这种该死的地方不可能遇见什么好脾气的人。”

  “还是谢谢您。”她说。

  “确实无所谓。”

  “说说你自己如何?”

  “你先说出来自己的经历,为的就是和我交换?”

  “并不是,”她沉静地说,“随你怎么想。”

  “你先编一个自己的故事——那故事实在太通俗不过了——然后用你那个廉价的故事骗取别人说出有关自己的经历,达到一种不能告人的目的?”

  “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我就给你讲一点我的经历作为见面礼,怎么说呢——我是到这儿来看醉鬼们的脸的,因为我是个艺术家,看着他们能使我脑袋上冒出取之不竭的狗屁灵感!”

  “您真像是一座冒火的冰山——我说,艺术家?”她带着嘲弄的醉腔。

  “我是个行为艺术家!”我开始信口开河,“收集醉鬼的表情,趁他们喝醉时拿走脖子以上的部分。”

  “我的也拿去吧。”她烂笑如泥,“拿去吧,拿去为艺术做点儿事情。”

  我用手比量着她的脖子,“哧”地一声。

  “这样就完啦?”她笑着说,“我以为会很疼来着。”

  “我已经取走了你脖子以上的灵魂,”我假装认真地说,“比较取走肉体来说,取走灵魂没什么特别感觉。”

  “能让我看一眼自己的灵魂?”

  “这也不难。”我说。

  我伸手碰倒她面前的酒杯,混浊的液体在桌面上流动。

  “瞧,你的灵魂滚滚而去!”

  “我的灵魂,哈哈!我的灵魂……”她低下头,像是狗一样伸出舌头舔食着。

  我为人类感到羞耻,她真她妈弄得我直想痛哭。

  这时候,几个瘪三瘪四的小青年走了过来,把我和她围在圈里。

  “新来的?”

  “你们他妈的不要胡闹,这是我表弟!”她说。

  “啪”地一个耳光,她捂着脸,从此默不作声,就像一个下了场的演员。

  “跟上岁数的女人调情,很刺激是吧,小孩?”

  “他妈的别叫我小孩,我不知道她是你们母亲!”我说。

  几个人要冲上来,但是被为首的制止。

  “说话挺冲的嘛,小子!”

  “你们是要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地来?”我说。

  “什么一起上,一个一个地来?”他猥琐地笑:“我们又不想鸡奸你!”

  哈哈……哈哈……

  “给点银子就行,我们可是和平主义者。”

  “我没带钱。要不,你们跟我去旅馆取吧?”

  “搜他身上!”

  我安安静静地让他们搜了一遍。

  确认后为首的说:“我们有的是时间。”

  四个人跟我走出酒吧,返回旅馆。走到楼下的时候,那家小吃店的服务员竟然给我捧来盒饭教我结账,我真的感到饥饿,伸手去接,可他们一巴掌把盒饭打翻,服务员见状像只耗子一样滋溜地跑掉。

  “我们在大门口这儿看着,你们两个跟他上去,记着干活儿麻利点儿。”老大吩咐道。

  只剩下两个,我想,这样就有机会吧。可我又饿得难受——我一下饿得难受,不知怎么办才好。

  真她妈的奇怪,我大概是胃病犯了。肚子兄不怎么帮得上忙,却在这时候添乱。我用一只手抵着肚子,弯下腰去。

  “别在那儿装死,快走!”一个人呵斥道。

  我一把推开他们,拼命地往楼梯上跑,一直跑上四楼,在那儿,所有的门关着。我大声地喊叫,久久没人回应。

  我惊出一身冷汗,眼见他们直奔我扑来,这时,我从腰里再次抽出尖刀……

  刀尖上沾满血,他们俩愣在那里,我感到手上没劲儿,不怎么有把握还能斗得下去,他们两个的身影在我的视线中模糊了。

  我低头看,血正从我的腰间汩汩而出,我失去了力气,我想,我要死了……

  5.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外面的阳光照射在雪白的床单上,有一种隔世之感。翻看自己的肚皮,也并没什么伤口。

  我喊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进来一位护士,我问到说怎么回事,她说我是在旅馆门口昏倒,被一个陌生人叫车送到这里。

  “我怎么昏倒了?”

  “有胃病,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怎么吃饭?”她不耐烦地反问。

  我怔在那里,那就是说,我从没进过一间酒吧?没来得及吃任何东西,没见过那些人?我糊涂了,我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

  “我现在不是没在做梦吧?”

  “也说不定,”她冷笑道,“给你打了很多葡萄糖,你总算活过来啦,你整整睡了二十几个小时。”

  “这是傍晚啦?”

  “现在是五点多钟——你不打个电话?”

  打电话?她的意思可能是找个人替我交上住院和治疗费,我到底算是捡回了一条命吧——这种感觉真是新鲜。

  我拨通了志丹的电话。

  “以为你蒸发了哪,还想起给我打个电话?”他粗生大气地说。

  “还是管你借钱,没办法,我实在……”

  “听说了,你被学校开除了——钱上没问题——想问你怎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的?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个狗屁打算?”

  “别说了,上不上学无所谓,你以后想上不也有的是机会?过来给我帮一阵子忙吧,我家里生意眼下缺个帮手!”

  “不是我不想,你没听说什么别的?”

  “怎么没听说呢,呵呵,”他不紧不慢道,“听说了!听说你临走前,给了市长儿子一拳,打了他个四脚朝天,真有你的!”

  “我……只是……打了他……一拳?”

  “你不会还忘了?装蒜呢吧你?”

  “Shit!我以为我捅了他一刀呢!”

  “有种!那你干嘛不捅他一刀呢?”

  “那天我他妈带刀来着,被混蛋的学校给收走了——要不我能放过他?”我他妈真是有点兴奋起来,调侃道。

  “最近没听说有什么杀人案?”

  “有啊,一个三四十岁的老女人,不堪忍受男人虐待什么的,把他给砍了,后来大卸八块,还搁锅煮呢,真她妈残忍!小萍他爸不在公安局?我这事儿听说多了!”

  “你家那生意没什么危险吧?”

  “我拷,你以为你是在演电影哪?我家代理手机,都是牌子的,连水货一件都没有,还依法纳税,有啥危险哪?”

  “我想想这事儿,”我说,“一时脑筋怎么也转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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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短篇 #杀死 #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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