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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万历(架空历史小说)

发布于:2022-06-11 作者:admin123 阅读:26

前言

  张晓发现,他很喜欢这里,没有了现代城市的浑浊,让自己可以好好的呼吸一下久违的绿色空气。

  上午在公司里的厕所里莫名其妙的晕倒,一醒来,张晓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一片森林里,好不容易走出了这片森林,又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明明还在成都的一幢大厦里,怎么会跑到野外去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中间是怎么一回事的张晓干脆自得其乐的欣赏起附近的风景,只不过唯一烦心的就是老板交给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其实没什么嘛,不过就是一篇市场计划嘛,给其他人做也行,反正我在公司都是属于半打杂的人,不过老板发现自己不在了,肯定又以为我去和十四楼的小妹妹聊天去了,这可不妙哟。”

  就在张晓自得其乐的时候,突然自己的手机响了,一看,哟,小胖打来的。小胖是张晓公司里的渠道部经理,全名叫刘天,和张晓是同时进的公司,不过与张晓不同的是,小胖除了业务,什么都不懂,说穿了,就是专门为经商而生的,眼里只有钱,当然了,义气还是有一点点的。他经常和张晓说,要不是自己没有钱,肯定能席卷全国的IT界,什么张朝阳,丁雷都要靠边站。对于这话,张晓向来是深信不疑的,因为小胖在谈生意时候的奇谋妙计,的确让他佩服,别人只能做20%利润的生意,拿到他手上,就能再在后面加一个“零”。为此,许多大公司来挖他,但他就是不走。原因就是,现在公司的老板能够容忍他半个月不上班,因为,在前半个月他就能把公司给的任务300%的完成。这样导致公司给他的任务增加了一倍,但仍然不能难住他。正因为这样,他所在的部门,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由张晓来扛,甚至是周一的列会的部门经理总结书都是让张晓来帮他完成,这让张晓根本没有时间来做内勤以外的事情。

  “喂,胖子,干嘛呢?”

  “晓晓,我现在快死了,你去哪里了?市场计划书都没有做完就跑了,老板刚才把我骂了一顿,我今天难得来上班,你在害我呀!”

  “我在哪里?”张晓一想起这个问题就心里发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在这里,开始被这里的风景和空气迷住了,还没有来的及想,现在被小胖一提,心里的确怕的很。“我他妈的也不晓得我在哪里!我刚才在厕所里晕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森林加小河的地方!你赶快叫110来救我啊!”

  “哎呀,我说晓晓,什么我救你啊!你别躲了,赶快出来吧,你先救了我再说啊!我在公司等你,你快来,不说了,手机没电了!”说完就把挂了电话。

  “操!死胖子,搞什么嘛!”张晓骂了一句,把电话往口袋里一仍。“看来,只有我自己找路回去了,这地方看来怕没什么人烟了,顺着河走看看吧。”张晓想了想,决定四处找找看有什么公里,村庄之类的没有,反正口袋里还有两百元钱,这里离成都应该不是很远,到集市里去找个车回去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至于今天的经历,就当是做梦了!操!这个梦也忒真实了点。

  顺着河走了大概三个小时,张晓实在走不动了,想起今天一天就只在上班以前吃了两个包子,他实在饿的不行了,而且,很久没有锻炼的他,走了这么久的路,腿实在是有点疼,“不行了,恐怕再找不到集市,自己就要被累死,饿死,渴死!”张晓心里面想着,盘算着怎么样才让自己不是很累,虽然渴,但是却不敢去喝那近在咫尺的河水,他心里想,府南河的水能喝吗?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张晓终于看见了一个茶棚,一个旗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让他兴奋莫名。“老板,来碗茶。要凉的!”张晓还没有进茶棚就开始叫了起来。那老板应了一声,转过背去,给张晓来了碗凉茶。张晓一口气喝完,又要了一碗,这样接连喝了三碗,他开始打量起这个茶棚,茶棚里没有客人,只有一个老头,也就是张晓口中的老板,但是,张晓越看越怕,因为这个老头穿了一身奇怪的衣服,而那个老头也正躲在旁边打量着他。“日!怎么回事? 这老头穿的衣服怎么像古代的衣服啊!不会是我像项少龙一样,时空转移了吧?”说着,便把手机摸了出来,一看,傻了,手机没有信号,而且电也快没有了。“不会吧,我有这么背呀!不行,问问这老头,看他怎么说。”于是,他理了理衣服,摆出一个自以为很可爱的表情,轻轻的问道:“大叔,请问,这是什么地方呀?”那老头听见他用那种让人肉麻的语气问自己,差点没有晕过去,还好,他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的茶铺,虽然这里过往的行人不是很多,但总算是阅人无数了,强忍着背上的鸡皮疙瘩回答道:“公子,这里是马湖府地界,你顺着这条小河往前走就到马湖府了。“妈的!什么马湖府,牛湖府,看来我真的回到古代了!”刚想到这里,那老头又说:“这马湖府就在金沙江边上,你顺着金沙江往下游方向走八十多里,就能到叙府了。不过这山路重重,野兽出没,土匪又多……”“等等叙府?金沙江?”想到这里,张晓心里已经有了个打算,原来去年,张晓被公司安排到宜宾去见一个客户,生意谈妥以后,客户就带他满宜宾的乱转,什么竹海啊,石林啊,悬棺啊,龙华古镇啊,客户还给他介绍每个地方的风俗和历史,这宜宾以前不是就叫做“叙府”吗?有个座标,他就想到宜宾去再做打算。“….前年僰人造反,官府派了十四万官军来围剿,可是那僰人凶悍无比,几次围剿都没有成功,反而折了无数的官兵,前不久才有一个游击被杀了。”“啊!”张晓不竟吃了一惊。原来自己来到了明朝,按照军队的规模来看,现在应该是明朝万历初年,想到自己竟然来到了明朝,不竟苦笑起来。突然,张晓想起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原来自己身上除了几百元钱,和一身西服,一块表,一部手机,竟然什么都没有。

  第一章

  第一节 初到贵地

  万历三年四月,热闹的马湖府集市。

  马湖府,位于叙府西部八十里处,金沙江下游,自古乃彝族聚居之地。马湖府,得名于马湖江,马湖江则源名于马湖。马湖,又名黄琅海子,位于今四川省雷波县马湖乡、黄琅镇境内,湖面面积7.32平方公里,海拔1600米左右,相传有金马跃入湖中沐浴而得名。三国时,蜀汉政权平定南中后,曾设马湖县、潜街县(今雷波大河坝)以羁縻“马湖蛮”,从这一时期起,金沙江在宜宾至金阳段因而称马湖江,其上称泸水、其下则称江水。唐时马湖又称“天池”,宋代个别史书载为“文池”,元时还有“龙湖”之称。

  张晓走在马湖府治所所在的屏山县城内,想着刚才在茶棚里和那卖茶的老头对他没有钱付茶钱给予的宽大和包容,真实的感到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朴实,当他假意要付钱的时候,那老头却对他说:“公子,我看你衣着不凡,但眉宇之间英气勃发,他日毕成大器,现在只是暂时落难,小老儿今日决不收公子的钱,还望公子富贵之后,能为民造福才是。”一句话,把张晓的老脸说得通红。走着走着,张晓发现,自己已经饿的不行了,刚才喝的水,早在路上化成肥料,被他用来做为浇花之用,现在看这个样子,怕是已经下午两点过了,自从自己大学毕业以后,张晓已经没有挨过饿了,但是现在却只能承受这样的痛苦。路上尽是花花绿绿身着的少数民族服装的人,若是平时,他肯定要停下来好好看看,可是现在这个情况……最具有讽刺的是,他身穿一套西装,加上他一米八的身高,反而引来许多少数民族女同胞的观看,“真受不了!难道没有看过帅哥啊!”本来他还想摆出个漂亮的POSS,但是没有吃饭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图,“唉!造化弄人啊!”“卖包子咯,卖包子咯。”一个破锣的声音把他从“失意中扯了回来,顺着声音寻去,一个包子摊把他吸引住了,卖包子的大汉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的包子吞口水,再看看他的衣着,冲他叫到:“客官,你刚从外地来吧?我这的包子可是全马湖府闻名的哦!连叙府城里的大官都知道我老关的名号。”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位老关指了指他后面的挑旗。张晓没有看老关,也没有看他背后的挑旗,只是一个劲的盯着蒸笼里热腾腾的包子。老关见状,更是得意万分,“客官,不是我老关吹!这马湖府合府上下,谁不知道我老关的包子!就连知府大人每天都要派差役来我这买个二三十个回家吃。”张晓慢慢的抬起头,老关见此,又叫到:“客官,你要几十个?”好嘛,敢情这里的人都很吃得,一次要吃几十个包子。张晓如此想着,不禁嘀咕着,但是他却说:“老板,您这需要打杂的不?”他这句话说的十分的小声,自从自己从四川大学毕业以后,向来是天马行空般的,只有自己挑工作的,还没有遇到今天这个情况,而且还是打杂的工作。话虽然小声,但是老关还是听见了,老关打量了他半天,说到:“我看公子衣着不凡,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张晓在从茶棚出来的路上就已经遍好了自己的身世,听老关这么一问,便说到:“唉,不瞒大哥说,我还真是落难,我和父母原本在南洋那边经商,这次带了一点那边的土产从云南那边过来,原本准备运到成都府去卖的,结果中途被土匪打劫了,父母双双遇害,现在小弟身无长物,落到如此地步……”说完,想了想几百年后的父母,还真的挤出了一些眼泪,脸上还做了个“往事不要再提,已是几多风雨”的表情。老关被他这个样子打动,拍着肩膀说,老弟,唉,你身世如此凄凉,那土匪如此残忍,哥哥我……”话还没有说完,就陪着张晓哭了起来,这下该换着他楞在那里。“想不到这个时代的人淳朴到如此地步,如果换到现代,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的老爸,老妈被杀了。”想完这些,张晓反而觉得有点对不起老关,其实现代的人往往每天都要说无数遍类似的谎言,有恶意的,有善意的,张晓已经觉得不奇怪了,但是哪知道古代的人却很淳朴,特别是像这样的山区小县。搞得他十分的不好意思。等老关哽咽完,他又接着说:“老弟,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暂时住在哥哥家里,再从长计议;如果你在这里还有什么亲戚的话,哥哥帮你找人去带个信,报个平安,看你也这么饿了,先吃十几个包子再说。”说完,把张晓拉到旁边凳子上坐下,又拣了十一二个包子放在盘子里给他,这下,张晓完全是愣住了,连自己的肚子都暂时被抛在一边。

  太阳渐渐落西垂的时候,老关收了摊子,带着张晓回家。张晓喝了两碗菜汤,吃到第四个包子的时候已经吃不下了,老关还在旁边还直摇头说,看他这么大个,吃东西忒是斯文了一些,换了是自己,这肯定要吃十几个。张晓也在这段时间和老关聊了聊,知道老关家里还有个老婆,因为这屏山县城周围都是些山坡,而且山坡上尽是红土,种庄稼的话,没什么收成,再加上明朝的税收很重,于是老关便卖了家里的地,做点杂货的小生意,但是现在官府对于商人打压的很厉害,生意没做几天便被差役勒索了几次,便只有在路边卖起包子,就这样,差役还每天从他这里勒索几十个包子,但看老关这样子,好象还比较满足的样子,笑呵呵的对张晓说,这样已经比种地强很多了。老关的老婆在家里织点布,然后每逢每个月的二,五,八赶集的时候,和彝族的山民换的肉类之类的东西,小日子也过的比较滋润。按老关自己说,这城里三千多户人家里,他已经不算是穷人了,张晓看来,老关也的确有点小资白领的派头。“兄弟,我们聊了那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呵。”老关挑着他的包子摊子说到。“大哥,兄弟我叫张晓。您呢?”张晓帮老关抬着几条凳子,不过那样子实在是……“啊,张兄弟,你就叫我老关就行了,我爸姓关,我娘叫我狗儿,我老婆和朋友都管我叫我老关,隔壁张大娘的儿子叫我关大叔,不过我老娘早死了,现下没有人叫我狗儿了。”说完,又冒出来一串“呵呵”的笑声,看样子,老关对他狗儿这个小名很是不感冒,张晓这样想着。

  跟着老关出了东门,有绕着一条小溪走了一段路,张晓看到了一座土墙砌成的小院子,院子旁边散落着另外一些草屋,老关指着那院子说到:“张兄弟,那就是我家了。”进了院门,张晓开始打量着这十六世纪的农家小院,这院子左边堆了一堆柴,右边是一个小草棚,看样子,应该是厨房。正面是一间泥瓦房,在这个时代,一个农家能用瓦来代替茅草做屋顶,那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了。他正待再仔细地看看这农家小院的时候,老关拉了一个妇人走到他面前,“张兄弟,这是贱内,馨儿;”然后又对馨儿说到“这是我刚结识的张兄弟,张兄弟本是说从南洋到成都府做买卖,可惜半路被打劫了,父母也死在这匪徒的手里,我带他到咱家先住着,再慢慢计较。”馨儿对张晓施了一个万福,“公子尽管先住在这里,等等在做计较也行。”张晓还了一礼,说到:“多谢嫂嫂。”老关笑呵呵的站在旁边:“馨儿,赶紧去弄几个菜,再把我的藏在院中的好酒拿出来,我一会和张兄弟好好喝上一喝。”馨儿又福了一福,便去厨房做饭去了。

  酒过三旬,这天也慢慢的黑了,老关让馨儿点了一盏油灯,又帮张晓添了一晚酒:“张兄弟,不是哥哥我说你,这天无绝人之路,虽然你现在落难了,但不该愁眉苦脸的呀。话说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对于以前的事,你也不要太过伤神了。”老关看到张晓一个劲的喝酒,连菜都不怎么夹,心怕张晓喝醉了想不开,于是便劝了劝他。这时的张晓已经从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恐慌,紧张中走了出来,现在他的心情还算比较平静,但是他心里想,既然来到这个时代,自己何去何从,却还没有个打算,自己不可能在这个小县城里呆上一辈子,当做点大事来看看,但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如何才能创一番事业啊!但听完老关的话,张晓猛然间好象领悟了什么,“好!关大哥,好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小弟敬大哥一杯!”说罢,两人各自喝了一碗,然后相视大笑。“张兄弟,你知道你今天喝的酒,可有个名头哦!”老关见张晓一扫愁容,便把话题转移到这酒上面。

  “哦?关大哥,这小弟到是要请教一二了。”

  “你现下喝这酒,我们乡下人管叫做“杂粮酒”,说起这酒的话,可是有段历史了。这大宋哲宗元符元年,黄鲁直因修纂《神宗实录》获罪,被贬到叙府,想这黄鲁直生性豁达,到这叙府后也没有就此消沉,便到这叙府的江北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意境修建了一处悠闲之地,曰“流杯池”。这隔三岔五的就邀请一些文人到此饮酒做诗,说来也算是缘分,有日黄鲁直与一些好友到这流杯池来饮酒,这酒不到多时就被饮尽,正当苦恼之际,一老翁挑了一担杂粮酒正好从此经过,黄鲁直便要了一坛,喝后,赞不绝口。从此,这杂粮酒便闻名于世。到本朝开国之初,叙府更以此为贡品,献与朝廷,太祖皇帝还亲口赐名为“五粮液”。

  “啊!这酒就是五粮液啊!”张晓不禁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五粮液在好几百年前就属于知名品牌了,自己以前喝了那么多,还不知道这酒的历史,说来也惭愧。

  “呵呵”老关又亮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自己又猛抽了一碗。

  这酒喝到才午夜散,老关把旁边的一间小屋收拾干净,让张晓住“张兄弟,这间屋以前是我老娘住的,我老娘死后就一直空着,现在只好委屈一下你先住在这里了。”张晓道了一声谢,老关看他也疲倦了,便掩门退了出去。张晓想着昨天自己还在2004年的成都,和刘天一起在酒吧里喝着酒,今天却一下来到明朝万历时期,不禁轻轻的摇了摇头。突然间他想到了从老关的谈论黄庭坚和五粮液的言辞中,发现他并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粗俗,“一个乡下人怎么会有如此的谈吐?”而且当张晓进院门后看到老关的老婆,那种气质绝不是什么乡下妇人所具备的,“怎么回事呢?”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来一个合理的答案,最后,他干脆选择放弃,反正自己从2004年来到这个地方,不也不是没有答案么?就这么着,张晓渐渐的睡着了。可是旁边老关夫妇的屋子里,灯却还亮着。

  第二节 官府

  这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来到这个时代的第五天,这天早上张晓起了床,看到屋里已经没有了人,猜想老关一定又去城里摆包子摊了,当他准备出门去帮老关卖包子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正在犹豫间,只见馨儿拿了从门外回来;“张公子,奴家丈夫说你的衣服太脏了,他让我从集市里给你带了一身衣服回来,你穿一下,看合不合身?如果不合身,奴家再拿去给你改一改。”张晓正要推辞,馨儿又说到:“公子切勿推辞,奴家丈夫特别嘱咐奴家给公子说,若公子要推辞,便是看不起他。”既然话都说到这里,张晓再不接的话,就是不识好歹了,但心里又对这个老关多了一分感激。

  回屋换下那身脏兮兮的西装,穿上老关让他老婆带回来的衣服,这是一套当时文人儒生穿的月白色长衫,从来没有穿过这样衣服的张晓一下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既然是回到古代了,再穿着自己那身“华伦天奴”显然是不太合适,这也算是入乡随俗嘛。想到这里,他也就渐渐释然。等打扮停当,张晓遍准备出去找老关,他觉得,自己在老关家里白吃白住了这么多天,怎么的也该帮老关打点一下包子铺,虽然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但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社会实践,帮报社卖过一次报纸,想来,这卖包子和卖报纸,区别不是太大吧。想着自己多年以后又重操旧业,他不禁自嘲了一翻。

  沿着小溪走了一段,便来到了城门口,城门边上站着两个小卒,今天的太阳不错,这两人一人靠着一边晒起了太阳。马湖府虽然地处蛮荒之地,这治所所在的屏山县更是处于彝族部落的包围之中,但奇怪的是却很少有发生什么大的民族骚乱,这也不得不说是一大奇观,想那不到百里的叙府被僰人搞得过天翻地覆,这里却是风平浪静,对于这朝廷来说,也是一个不大不小讽刺,要知道,这彝人和僰人比起来,也当得上“凶悍”二字。待得进了城,张晓便向老关摆摊的城西走去,这一路上,东张西望,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彝族少女看,心里还想着“这彝族小妹还真是水灵,可惜就是黑了点。”这一路走,一路观花,这本不远的路,却让他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关大哥,生意不错啊。”张晓看见老关的露天包子铺坐满了人;“呵呵,张兄弟,你怎么过来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城里一下子冒出来许多的陌生面孔,这不,我这生意也比平时好了许多。”

  张晓这才站定了看了看这些人,这些个人个个长的虎背雄腰,有些穿个短坎肩,有干脆赤着上身,张晓突然发现,这是个不好的预兆,把老关拉在一边问到:“关大哥,这府衙是否关了一些重犯?”

  老关见他这么问,觉得有点奇怪,又小心的望了望四周,悄悄的说:“兄弟,你怎么知道这府衙里关了一个江洋大盗?这大盗名唤胡一刀,起先他带领一伙兄弟先在绵州抢了当地的一个土豪,把这三十八口人杀的干干净净,这绵州知州派了一队官兵去追捕,哪知道半路上被伏击,一百多人的官兵,一个都没有回来;这些人后来又到了成都府,又是这样做了一票,官兵也拿他们没办法,两个月前这胡一刀独自一人跑到我们马湖府来,开口就要让这熟彝的土司诺苏八呷三天内献出一万两黄金,想这诺苏八呷也可以算一方霸主了,怎么会理会这些,结果三天后,这诺苏八呷就在他小老婆的房间里被杀胡一刀了,然后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找到了诺苏家的金库,把金库里的黄金全给搬走了。隔了两天,这诺苏家的人以为这大盗已经离开马湖府的时候,诺苏八呷的姐夫拉普舍曲却收到了同样的警告,这拉普舍曲家马上做好了准备,可是还是被杀了,但是这次这胡一刀却过于托大,杀了拉普舍曲以后,大摇大摆的从他家的大门里走出去,不料却被后来赶来的官兵和拉普舍曲家的奴隶给抓住,抓住之后,本来拉普家和诺苏家的人要官府交给他们来处理这人,但因为这个人的案子牵扯到了成都府和其他州府的大员的亲属朋友,我们这安抚使大人也不敢擅自做主,一边和这些熟彝打着官腔,一边请示便四川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暂时就把胡一刀收押在府衙后面的地牢里,昨天四川布政使大人派人来信,让安抚使大人把人犯押解到成都府去,今天一个差役都没有到我这里来拿包子,看这样子,恐怕,最迟明天就要动身了。”

  听到这里,张晓已经多少猜到了这伙人的目的,但是有一点猜不到的是,这伙人若要是劫囚,为什么不在押解的路上,而选择在城里?心里便有了计较,不过既然自己能猜到这伙人的身份,想来这安抚使大人那里也怕是瞒不过了。本来欲借这伙人的人头来接近这马湖府的官员,看来也是行不通了。就在老关去招呼一个刚坐下来的客人的时候,张晓的脑袋已经转了好几转,“虽然安抚使知道了这件事,但并不防碍我去为他通风报信,本来这就是个无本的买卖,这样至少能和这安抚使混个脸熟。”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给老关打了个招呼,径直往府衙方向走去。

  “这位差役大哥,请你帮我通传一下,我有重要机密要面呈张大人。”这马湖府的安抚使姓张,名禄,嘉靖三十年的进士,原在京城工部任都水司员外郎,嘉靖三十七年的时候都水司被革,因他善于专营,便被升迁到这马湖府任安抚使,本来按惯列,这马湖府的官长本该由当地彝族头人担任,但上任头人因为顶撞上官获罪,这朝廷也恐其昨大,便不想再让彝人担任地方大员,所以,这张员外郎摇身一变,便变成一个安抚使,这理所应当的便坐了这在这个位置上十五年。

  那差役看眼张晓,“走,走,我家大人现在正在处理紧要的公务,没空见你,你有事,去找教谕大人。”看见他一身儒生的打扮,也不敢太过于放肆。心里想,若是儒生的事情,找教谕也算合适。

  “嘿嘿”张晓冷笑了一声,“我面呈的事可是关系到脑袋的,若你不去通传,出了事,你什么负责!”他看到这差役不给通传,本这也算是一件大事,于是便索性吓他一吓。

  果然这差役见状脸色一下就变了,好歹镇定过来“公子,这到不是小人为难您,我们安抚使大人正在和这守备大人,知县大人,商量要事,吩咐我等不能去打扰的啊!”

  张晓见状,也知这差役说的是实情,却也并不甘心,转念一想,便有了计策。

  “差役大哥,若我敲这衙门旁的鸣冤鼓,安抚使大人在后堂能不能听见?”

  “这到是能听见,不过……”

  还没等这差役把话说完,张晓便取下鼓锤敲了下去。差役还想阻挡,但也来不及了,“这惊扰了安抚使,怎么得了啊!这书生也太过大胆了。”过了一会,果然有个身着绿色官服的人急冲冲的跑了过来,对那差役嚷到“成七!谁在外边敲击鸣冤鼓!”

  成七回答:“江大人,这个书生想见安抚使张大人,但张大人在和高典大人商议要是,我就没给他通传。哪想到他却敲了鸣冤鼓,这才惊动了大人。”

  “那你为什么不阻拦!”这江大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把身子转过去,看着张晓。

  “这……”

  “江大人,这怪不了成七,是我强行击鼓的。”张晓见成七为难,心想若要追究下来,自己也免不了受罚,这两人受罚,不如自己便一人扛了下来,也顺便给成七一个人情;便代他回答了。

  “大胆!你可知这胡乱击鼓,可是犯了藐视府衙之罪!”果然这江大人就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他顿了顿,又接着说“你是什么功名?”

  “小人并没有功名。”

  “好,你既然没有功名,来呀,把他拖出去,先杖上二十!”江大人对身边的差役咆哮着。

  张晓心想糟了,这还没有见到这安抚使就先挨上二十大棍,这滋味可不大好受。但嘴里却没有服输“张大人,小人有紧急状况要禀报安抚使大人,这半点都耽误不得,这可是关系到人命的大事,而且这差役大哥受了安抚使大人的嘱咐,不能去打扰,情急之下,所以小人便私自敲了这鼓。”

  江大人想了想,“今天城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而安抚使把屏山知县和守备都叫到后堂关了门商议事情,现在这书生又说有紧急状况要禀报,看来,必定不是小事,自己一个小小的九品吏目,万一真出了事,自己可是担当不起。”转念间便有了计较:“好,你等一下,我先去通报安抚使大人,如果你说的是实情,这记扳子就免了,若不然,我定要你三个月下不了床。”

  听了这江大人的话,张晓心里苦笑不已,这一听要担责任,马上就想缩,这大人也太没有点担当了;但面子上仍然是恭恭敬敬,连连称是。望着这江大人的背影,他便开始计较,见到这安抚使,该如何说话,看来,这官府的确已经知道这大盗的同伙已经来了。

  不一会,便见一差役过来,让张晓跟着他进了这马湖府安抚司府衙。穿过公堂,便来到这安抚司后堂。“公子先在此稍候,这后堂我等不敢随便进出,等会有安抚使大人的家人来引你进去。”说完,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少倾,一个家丁摸样的老头便出了后堂的院落,领着他拐过一个回廊,走到一假山下:“大人,人领来了。”那老头恭敬的说到。“恩,张福,你先退下吧。”假山后边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张福打了个千,回身便走了。这下,把张晓晾在这里,约等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有人搭理他,假山后面也没有什么动静;他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万分,心里早把这安抚使的直系亲眷操了个遍。好不容易,假山后面终于传来了安抚使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张晓。”

  “哦?你找本官有何事?”

  “小人有紧急要事禀报大人。”

  “恩?那你进来说话吧。”

  张晓听了这话,便绕着假山来到假山后面,看着这假山并没有奇特之处,那知道这后面却别有洞天,这后面便有一个小湖,岸边绿树环绕,而湖边有一空地,便是这安抚使所处之地。他看到两张石凳上对坐了两个身穿青色官服的官员一动也不动,一个官员旁边站了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中年男人。旁边有个香炉,上面插了一柱刚刚点燃的香,再看这两个官员,一个胡子花白,一个满脸横肉,但两人一身官服都是皱巴巴的,可脸上的表情可算是丰富异常;见到此情景,张晓不禁莞尔。这时,那花胡子官一下大口喘了气来,其间还伴着一阵阵咳嗽。“高大人,你又熟了。”那个,满脸横肉的官轻松的说到,“咳咳咳咳,还是刘大人厉害啊,我这照着书练,怎么也突破不了半柱香的时间。”这个被唤住高大人的花胡子官说到。听着这话,便让张晓暗自猜测这两人是否正在练一项武术。

  “咳”那红袍官员一声咳嗽让张晓回过神来,记起来当前的要事。

  “启禀张大人,小人有紧要之事禀报大人。”张晓记起以前看过的古装电视,知道这身着红袍的便是这马湖府的安抚使,张禄。

  “什么紧要之事?”

  “不知大人,这胡一刀现下被关在何处?”

  “大胆!”张禄尚未开口,那满脸横肉的官儿便吼了起来“你是什么人!敢来打探官府机密,说!你是否就是那大盗的同伙!”

  张晓看见他身绘有熊的武官补服,知道他便是这马湖府的六品守备刘胜,当下也不理他,只望着张禄。

  “你叫张晓?”这张禄也甚是机警,也不答张晓的问题,却这样问了一句。

  “小人正是张晓。”

  “你说的紧急之事,便是来问本官这胡一刀现在关在何处吗?”张禄还是不紧不慢的问着。

  “大人明鉴”张晓见这安抚使想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当下也不客气“不知大人可知这城里已经有了胡一刀的同伙,我看大人这后衙,恐怕也不太安全吧?”

  这句话说出来,顿时三个官员的脸色便变了,他们担心的事情,其实到不是胡一刀被劫走,这胡一刀被布政使所派来的神机营把守,这几个小毛贼也别想把他给劫走,怕的却是万一这几个毛贼存心报复,恐怕就凭自己衙门里的几十个差役,怕是挡不住这些个亡命之徒。其实这句话也是张晓临时想起来说的,不料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可以说,张晓就因为这句话,走上了官场。

  第三节 入幕

  虽然说知道自己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张禄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慌,而且,他并不相信这个陌生年轻人,但多年为官的谨慎,让他不得不问下起,但却不能自己摆出一副求助的样子,于是他平静的说到:“那依张公子之见,本官现在该如何做?”这句话却把张晓难住了,本来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却说到这几个官儿的心里去了,自己毫无准备,但若不说的话,势必让张禄不会相信自己,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个原因被当作胡一刀的同伙。突然之间,自己发现,也不是没有办法,“大人,不知官府和城外的彝人头人关系如何?”这样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张禄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说:“本来我朝就对这些彝人十分头疼,而且,朝廷在此设官署,原本也有监视之意,这个道理那些个彝人也是知道的,但没有点明,大家也乐着个相安无事;不过民间的私斗到是不少,在这些地方,汉人往往住在城里,有些务农的佃户也在城边聚居,我这屏山县附近到是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但是那些远离县城的汉族村寨却经常因为水源和土地大和彝人火并,今年年初,离县城六十里的龙华卫就因为土地的事情两边打了起来,死伤无数。连龙华卫的百户也被砍伤。”

  “那大人,这胡一刀杀了熟彝寨子里的头人,这些彝人有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哼还有什么反应!差点就没来攻打县城!”张禄还没有回答,那身守备便开始叫到。

  “不瞒公子,其实这胡一刀若不是在成都府和绵州闹那些事,这个案子我原本也不想管的,本来彝人就有亲手手刃仇人的风俗,当初抓到他的时候,那些彝人长老就要我交人出来,但上面有交代,若抓住胡一刀之后,千万要保证其安全,把他收押在县城内的地牢里,等布政使派人来提。就因为这个原因,那彝寨已经几次说要派人来打县城了。”说到这里,这张禄眼睛突然一亮,“莫非公子想……”

  “呵呵,借刀杀人!一石二鸟!”那高大人这时候也拍手称妙“好计策!高!实在是高!”

  “哼!说得这么好听,可是怎么实施!难道把这胡一倒拱手送给那些蛮子?”那守备显然认同了张晓的计策,但在怎么实施上却毫无办法。

  “哈哈!刘大人,只要有了计策,怎么实施却不是什么大问题,对吧?”这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张晓说的。

  “不错!要实施这个计策,并非什么难事,不知道那些个神机营中,有没有和三位大人交厚的军官?”张晓奸笑着问到。

  “这神机营本是皇上的亲卫,这四川布政使潘允端乃前南京刑部尚书、左部御史潘恩之子,这潘恩乃世宗皇帝之宠臣,世宗皇帝便特许其子带神机营上任,要说交情,恐怕我等还高攀不上吧!”张禄刚说完,刘,高二人也相继附和。

  从张禄的语气之中,和刘,高二人的态度,张晓看出来他们和这四川布政使颇有过节,虽不知来龙去脉,但也不多问,当下也不隐瞒便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如此这般以后,这三位大人把眼睛瞪的溜园,直说狠毒。

  眼见夕阳西下,张晓怕老关担心,就要告辞;那知道这张禄百般挽留,硬要留他吃饭,没办法,只好托个差役给老关送个信,让他不要担心。

  酒过三旬,四人都有点醉意,“文台(张晓对三人说自己字文台,至于家世,则和自己和老关说的一样),我见你谈吐不凡,心怀大志,必不甘心在此终老吧?不如入我幕府,帮我出谋划策如何?”张禄突然这样来一句。张晓心想,正合我意,但却推辞说:“大人,张某实不敢当啊!论才智,我不及高大人,论勇武,我不及刘大人,……”

  “文台,你就别推辞了!以你的才智,当得上千军!老高,对吧!”刘胜听得他推辞,当下便打断了他。

  “呵呵,文台贤弟,你也别太过谦了,你的才智大家有目共睹的,若你再推辞,便是你不愿意咯?”高典笑呵呵的说。

  “既然各位大人都这么说了,我若不应,就是不是好歹了。”张晓装着盛情难却地说。

  “好,好,来,文台,本官先敬你一杯。”张禄显然心情很好,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文台啊,本官还有一事难办啊!”喝完后,张禄为难的看着张晓。

  “不知大人有什么难办之事?”张晓小心的问到。

  “黑!还有什么事!还不是那捞什子黄金!这神机营后日便把这胡一刀带走,你说这难办不难办?”这刘胜口快,有没什么遮掩,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哦?什么黄金?”张晓试探性的问到。

  原来在座的三人都是属于四川巡抚曾省吾那条线上的,这曾省吾知道胡一刀在马湖府落网以后,便派来秘使,让张禄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要从胡一刀口中套出他抢夺彝人的黄金放在哪里。还说,只要张禄能找出这些财宝,便奏请朝廷让他到成都去做提学,若不然,小心自己的乌纱。可这胡一刀也算是条汉子,无论用什么方式,就是咬死那批财货被挥霍完了。这个理由,当然不足以相信,但他不说,也没办法。巡抚那里催的紧急,布政使这面也没闲着,开始潘允端便来了公函要提人,但被张禄以“彝人凶蛮,若贸然押解,恐其生变”为借口给顶了回去,但压了这么久,这潘允端也恼了,便派了亲卫神机营来提人,说什么“虽彝人凶蛮,奈何吾火枪否?尔等速速从命,协助神机营押解人犯至成都,切勿推脱!”既然上官都把话说的这样明白了,自己也失去回旋的余地,而巡抚曾省吾正准备讨伐僰人,无暇它顾。眼见若大的前程就这样付诸东流,闹不好还要丢掉乌纱,心里当然是十万个不情愿,但官大一级压死人,前日神机营来了以后,便强迫刘胜把这胡一刀交给他们看管,之后三人心中就把潘允端家的女眷操到了十八代,惟独这口气还是只有忍了。虽说这只要在这马湖府地界,就还有机会,但这一则这胡一刀嘴硬如铁,分毫不说,二则这神机营借口安全,不让任何人进入关有胡一刀的地牢;三人根本无从着手。眼见张晓才智卓越,仿佛看见根救命稻草,趁这酒席中,把他招入幕府,好生笼络一翻,再开口求助,希望能有点办法。

  张晓了解以后,心里想,若能套出这黄金的下落,巡抚那里必定有重赏,自己虽然不太看重这财货,不过对于自己的前程可是大有陴益。当下便说:“大人,在下到是有个办法,不过,至于成败,却还是未知。”接下,便与三人耳语一番。

  “能行吗?”高典狐嘀咕到。

  张晓也不理会,只是说道:“大人,我们的借刀杀人计划还是按照原定的执行,之后的细节,在下自有计较。”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张禄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缓缓的点了点头。接下来的酒因为各有心事,喝得也不那么痛快。酒席散了以后,张晓便匆匆告辞,当下,张禄也没有留他,因为天色已晚,四门都已经关闭,于是给他写了一张通行便条,便让他离开。

  虽然已经立春了,但这天气还是很冷,张晓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被冷风一吹,这脑袋也有点清醒了,他不知道在席上答应张禄那些要求是否对,也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计划能不能真的顺利实施,不过,他清醒的知道,现在自己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站住!干什么!”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来到东门,一个小卒看见张晓独自一人还在街上游荡,便喝令他站住。张晓也不答话,把便条给那小卒,那小卒在灯笼下晃了晃,便示意开城放人。这时候,张晓用余光看到自己右边有个黑影一闪,心里一惊“莫非是胡一刀的党羽发现自己从安抚司衙门里出来,存心绑架自己来要挟张禄放人?”这时候,城门已经打开,张晓定了定神,心想,还是先回到老关处再说,若来人真要绑架自己,以自己的能力,也没办法反抗,有了这一层,心中也就勉强释然了。

  果不然,出城不到两里,自己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张晓苦笑着摇了摇头:“兄弟,如果你想绑架去要挟安抚使大人放你们大哥,那你这个算盘就打错了。”

  “你说什么啊,我绑你干嘛!”背后那人说道。

  听着这声音有点熟悉,张晓转过身一看,原来是老关!“关大哥,是你呀!你怎么会跟着我?”

  “别提了,我听你你去了安抚司衙门,见你这么久没回来便寻你来了,那知道这安抚使好酒好菜的招待你,又是请你当师爷,算我白担心一场。”

  “那你为什么没回家?嫂子不担心啊?”

  “回家!还好意思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胡一刀的手下要绑架你,我不跟在你后面,万一真的被绑了怎么办?”

  “呵呵,敢情大哥你还是练家子?”张晓听老关这么一说,再加上他连张禄请他入幕都知道,越来越觉得这老关不简单,不仅会文,还会武。

  老关见他这么一问,便知道若今天不和他说清楚,恐怕这以后两人之间会有隔阂,当下便说道:“我……”

  “张公子,麻烦你和兄弟我们走一趟吧!”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突然多了一满脸胡子的大汉,而且旁边的草丛里顿时窜出三条黑影。

  老关苦笑着望着张晓“兄弟,看来我还是回家慢慢和你说吧。”当下把张晓护在身后,冷冷的看着眼前的四人。

  那胡子大汉见有人出头,冷笑着说道:“兄弟,和你无关的事,你也不要插手,对你没好处。”

  老关只是冷冷的盯着他,还是不说话。

  这样的情况顿时让这胡子大汉下不了台,“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六子,你去领教一下这位高人的高招!”他见老关其貌不扬,断定只是一个寻常的山野乡人,便想让手下去教训一下他。

  “是。”站在他下首的一个黑衣汉子应道。

  “还未请教阁下……”这六子的场面话还没说完,就见老关如离弦的箭一般一掌劈向他,顿时,那汉子口喷一股血箭,如断了线的风筝,踉踉跄跄飞出十数步,一下撞在一个大树上,出气多,进气少,眼见就活不成了。再看老关,仍然是冷冷的看着剩下的三人,只不多眼中的杀气更盛了,而肢势就如出掌前一般,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改变,好一派大家风范。

  这一下不仅让张晓目瞪口呆,而且那胡子汉子的脸色更是难看,这六子在自己同伙中,也算的上是硬手了,那知道被人家一个照面便要了性命。

  “阁下是少林的人?”

  老关不说话。

  “阁下和我们大当家有仇?”

  老关还是不说话。

  那胡子大汉望了望倒在一边的六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兄弟虽不才!这个梁子算是结定了!还望阁下留个万儿。”

  这下老关终于说话了:“我的名字,你不配问。”

  胡子大汉一要牙,对手下说了一声,“带上六子,走!”

  那两个手下早被老关的神技吓破了胆子,但苦于头目没有发话,一直不敢离开,这胡子汉子一发话,顿时背上那六子的尸体,撒腿就跑。

  见这些人走远了,老关又恢复到以前老实人的摸样,见张晓这时还站在那里发愣,便走了过去拍了他一下:“走,回家,呵呵,其实我也不该瞒你,回去后,我就给你讲我的身世。”

一、不谈爱情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

  输,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

  出场上教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

  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

  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

  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

  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

  汤姆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

  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

  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

  心脏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局。他认为宋世雄的讲

  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

  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

  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和往常一样,妻子吉玲已经做好了饭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庄建非没有摩拳擦掌地

  围绕菜肴转圈,说:“嗬,好菜!”

   庄建非不停地看钟。

   饭没吃完,比赛开始了。庄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厅的电视机前。

   决赛在中国队和南朝鲜队之间进行。众所周知,近几年这个小小的南朝鲜在体育界

  像只出山饿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这可是场血战呢。

   中国队的第一单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讲解员解释说这位世界

  羽坛皇后刚刚发了几日高烧。庄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盘李玲蔚果然输

  了。“太糟了!”庄建非冲着电视屏幕大声叫喊。他猜测队医准是个开后门混进去一心

  想出国捞外币的家伙,连个发烧都治不好,应该吊点钾,否则她怎么会有劲?

   庆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皇后”的体面,二、三盘都赢了。为中国队获得了宝贵

  的一分。

   庄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声热烈欢迎第二单打韩爱萍。凡是湖北的选手,庄建非就

  倍感亲切,好像有种血缘关系。了不起的韩爱萍凶猛老辣,几拍子将南朝鲜小姑娘打了

  下去。两盘连胜,第三盘就用不着打了。

   第三单打是新秀辜家明。一个小丫头。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无比振奋。

   辜家明还没上扬,妻子吉玲突然跑上来挡住了电视屏幕。

   “我敢打赌,辜家明准赢!”

   吉玲没有移动身子。

   “你怎么了?”

   庄建非这才发现妻子的表情异常严肃。此时此刻他希望任何环节都不要发生什么故

  障。他用化险为夷的微笑说:“来来,坐在这儿,陪我看球。我妈妈就老是陪我爸爸看

  球的。”

   吉玲说:“我不是你妈。”

   “你怎么了?”

   “本来嘛。我不是你妈。”

   庄建非笑不下去了。

   “好了。第三单打开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过头,依然屹立着。

   庄建非说:“请让开。”

   吉玲将头倏地转了一个方向。

   “吉玲,我请你让开!”

   讲解员在吉玲身后激动万分地叫道:“好极了!”吉玲笑了,晃动了一下,“嗒”

  地一声,电视熄灭了。

   庄建非跳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关电视。”

   “谁让你关的!”

   “用不着经过谁的批准。”

   “真是蛮不讲理!”

   “谁蛮不讲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会发现你从进家门起除了看钟没看别

  的。我没说过话,没出过厨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问我。”

   “问你什么?”

   庄建非飞快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什么需要问的。一切正常。他说:“我不

  记得有什么问题。如果有,请你提醒我。现在你快打开电视。”

   吉玲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眶泪水。她怨恨交加,喊道:

  “不!我不打开!”

   庄则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边拖,吉玲挣扎着,用脚踢庄建非。

   电视机开了。辜家明一个漂亮的扣杀,一拍扣死。讲解员又叫:“好极了!”

   吉玲扑上去,狠命揿下开关钮。庄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涂了指

  甲油的指头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胜利了。她披头散发,狮子般占领了电视机。她哭

  着。说:“好!动武了!庄建非,你打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

  爱两年结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里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一直是个学生型的纯情少女呢,

  在这尴尬的瞬间里他甚至想笑,这戏法变得他都蒙住了。谁能蒙住他?谁又蒙住过他?

   吉玲捶着胸脯,继续哭声哭气地怒吼:“你打吧,有种的朝这儿打,往死里打,不

  敢上的是他妈乌龟王八蛋!”

   庄建非手中摸着了一只玻璃杯。

   这是一套进口高级咖啡具中的一只。玉绿色。式样里透出一种异国情调。往事历历

  在目:那是婚前的一天,他俩冒着大雨跑遍了武汉三镇,为的是买套合意的茶具。最后

  是失望加疲惫。他们拖着脚步钻进一家商店准备歇口气,没料到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贸易

  商店。就是这晶莹的玉绿色咖啡具在货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闪烁。他们不约而同“哟”

  了一声,不约而同把手伸向对方说:“买了!”

   买了。一只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币。他们谁也没踌躇,没嫌贵。光是那心有灵犀

  一点通的瞬间也是千金难买的呀。

   这套玻璃杯在家里一直备受珍爱。

   庄建非举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声中,吉玲的声音比玻璃

  还尖利。

   “啊!你这狗杂种!”

   中国银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庄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级台

  阶,一屁股坐在石条上,一口气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对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价

  之后,终于冷静地找出了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根本原因,这就是:性欲。

   庄建非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中文系当代文学教

  授。他们事业心很强,庄建非很小的时候他们便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庄建非在

  学山书海里长大。他天赋不错,很有灵性,热爱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级里的尖

  子。他的缺陷在不为常人所见的阴暗处:老想躲开人的眼睛干点出格的事。

   他在幼儿时期就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愉快来自生殖器。没有任何人教唆,他无师自

  通。小学快毕业时,他从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知道这种事有个恶心的名称:手淫。

  因此他曾有一个阶段停止了地下活动。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深夜,庄建

  非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纵情地想象白天他不屑一顾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满

  足。白天的庄建非是教授的儿子,好学生,到处受人关注和赞扬。博得不少女同学的青

  睐,他却一概淡薄,拒绝她们到家里来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准会痛不欲生。

   庄建非干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谁要以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

  娘样或都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那就上大当了。正人君子与流氓歹徒的不同之处仅仅

  在于前者通过了手淫的途径之后希望结婚,后者却发展成强奸或乱搞。庄建非是正人君

  子,他的愿望是结婚。

   从理论上说,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庄建非当然明白这一点。结婚

  是成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基于这种理智的思

  考,庄建非一直克制着对女性的渴念,忍饥挨饿挑选到二十九岁半才和吉玲结婚。

   现在看来二十九岁半办事也不牢靠。问题在于他处在忍饥挨饿状态。这种状态总会

  使人饥不择食的。

   干嘛要让他偷偷摸摸忍饥挨饿?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里恨谁。

   坐在中国银行最高一级台阶吃雪糕的庄建非出神地望着大街,心情复杂地想起了梅

  莹。

   梅莹是本市另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

  一股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听学术讲座的常规性小型会议上,庄建非和梅莹坐到了

  一块。整个下午,庄建非都若隐若现地嗅到邻座那单薄的夏装里边散发出的奶香味。按

  说她更应该有消毒药水味的。梅莹记笔记时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记就摘下眼镜放在活动

  桌上。会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梅莹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边眼镜。庄建非没让眼镜

  掉在地上,他海底捞月做了个十分敏捷的动作,接住了眼镜。

   梅莹这才看了庄建非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上一句:“老花镜。”

   一听是老花镜庄建非忍不住笑了,说:“是你奶奶的纪念品吧。”

   梅莹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梅莹小声说:“我叫梅莹。”

   “我叫庄建非。”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正经经通报姓名很好笑。会议宣布结束,人们顿作鸟兽

  散,只有他们俩迟迟疑疑的。谈话很投机,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于是,他们一块儿去

  餐馆吃了晚饭。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那顿晚餐的菜肴庄建非依然能够准确地回忆起来。

   梅莹走在他前面,径直上了“芙蓉”川菜馆的二楼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儿一坐,

  对服务员就像女主人对仆人一样,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地吩咐:“来点普通菜。辣子

  鸡,火爆猪肝,麻辣牛肉丝和一盆素汤。”

   庄建非暗叹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时才发现吃的教养完全是

  空白。无形中庄建非已经着了迷。被梅莹的风度迷住了。

   吃罢川菜,他们满心满腹热情似火。沿着一处不知名的公园小径漫步走去,梅莹给

  他指出了一条路。

   “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

  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

  就输了。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

  充沛腕劲过人,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

  是当代的热门,你会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我能行吗?”

   “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地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

  他就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

  轰动,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

  为他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

  他脸颊上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

  蓝的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

  梅莹流了泪。

   “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

  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战场。分手时庄建非说:“我要和你结婚!”

   梅莹垂着头。

   “我儿子在美国读硕士学位、丈夫在那儿讲学,还有半年就要回来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结婚!”

   “我四十五岁了。可以做你的妈妈。”

   “我不在乎年龄!”

   “可我天天都……都盼着他们回来。”

   庄建非犹如背刺麦芒。

   “是真话?”

   “真话。”

   “那么。你……干嘛?我的力量不够,是吗?”庄建非粗鲁地低声吼叫,“不足以

  分开你们,对吗?”

   “错了。我还日夜盼望着抱孙子,这是你不可能给我的。”

   梅莹望着庄建非说:“这事是我的错。你再也不要来了。”她走过来,带来了奶香。

  “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这么叫的。神态语气完全是饱经沧桑的老奶奶模样。

   可是,吉玲,吉玲生长在花楼街。拿她自己同顾客发生冲突时的话说:“对,咱是

  地道的汉口小市民。”

   武汉人谁都知道汉口有条花楼街。从前它曾粉香脂浓,莺歌燕舞,是汉口繁华的标

  志。如今朱栏已旧,红颜已老,那瓦房之间深深的小巷里到处生长着青苔。无论春夏秋

  冬,晴天雨天花楼街始终弥漫着一种破落气氛,流露出一种不知羞耻的风骚劲儿。

   但吉玲的母亲对她的五个女儿一再宣称:“我从没当过婊子。”

   吉玲的母亲是个老来变胖的邋遢女人,喜欢坐在大门敞开的堂屋里独自玩扑克牌,

  松弛无力的唇边叼一支香烟,任凭烟灰一节节滑落在油腻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

  情况,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换成一副精明利索洁净的模样。她深谙世事,所以具备

  了几种面目。五个女儿中,她最宠吉玲。她感到吉玲继承她的血脉最多。

   “胡说八道!”吉玲恼火地否定。母亲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亲这系人祖祖辈辈住在花楼街。用什么眼光看待花楼街那是别人的事,父

  亲则以此为荣。他常常神气十足地乱踢挡住了路的菜农的竹筐,说:“这些乡巴佬。”

  就连许多中央首长都经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乡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辈都是大城

  市人。父亲从十三岁起就到馨香茶叶店当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纤细柔

  弱,又出落了一张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谈。属于那种不管对象是谁都

  能聊个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个女儿全都讨厌父亲,公开地不指名地叫他为“鼻涕虫”,因为几个女儿先后找

  的几个男朋友都因为被父亲粘住大谈其花楼街掌故和喝茶的讲究而告失败。

   母亲经常率领四个女儿与父亲打嘴巴仗,吉玲从不参与,只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

  光瞥一眼父亲,而父亲倒有几分怯她。

   吉玲是个人物。

   吉玲上学时学习成绩不错。但命运多舛,高考参加了两届都未能中榜。母亲开始威

  逼父亲退休让吉玲顶替,吉玲说:“不。我自己想办法找工作。”父亲因此对女儿感激

  涕零。

   吉玲的穿着打扮与花楼街的女孩子格调相反。她以素雅为主。不烫发,不画眼影,

  最多只稍稍描眉和涂一肉色口红。常是浅色衬衣深色长裙,俨然一个恬静美丽的女大学

  生。

   她在社会上交朋结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类批发公司当开票员,几个月后

  又换到一个群众团体机关办公室当打字员。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后一个朋友的叔叔把

  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较大的新华书店。

   新华书店文明、干净、到处是知识,又是国家事业单位,这种位置来之不易,吉玲

  满意了。她全靠自己,声色不动地调换了几次工作,既没花什么实质性的代价,又没有

  闹出什么风言风语,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骄傲。花楼街的邻居街坊自然地为之

  骄傲。

   “你看吉家的么女儿,我们花楼街的嘛。”他们说。

   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价。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轮到找对象。

   吉玲的四个姐姐在这事上都是自己蹦哒过一阵子,其中两个姐姐还未婚先孕,但终

  归哭呀闹呀的没成功,最后还是由介绍人牵线搭桥完的事。四个姐夫第一个是皮鞋店售

  货员,第二个是酱油厂工人,第三个是铁路上搬道岔的,第四个是老亏本也不知做什么

  生意的个体户,腰里总是别一把弹簧刀惶惶如丧家之犬。对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

  们。眼看母亲、姐姐又在为自己蠢蠢欲动,吉玲说:“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

   “她们四个都放过这种屁。”母亲说。

   “我不是她们。”

   “那就走着瞧吧。”母亲把扑克洗得哗哗脆响。“我的儿,不是做娘的没教导你。

  你可是花楼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们,我受骗了,揭了红

  头盖,才看清嫁到了花楼街。”

   父亲眉头一扬,抿了一小口茶。

   “好好。那我倒要与你理论一番了。你说是上当受骗,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来了!不斗嘴没人把你们当哑巴的。”

   四姐正在家里,说:“哟,这婊子养的家里又出了个管事的小妈了?”

   母亲说:“四丫头,我告诉你:你妈我没当过婊子!”

   就是这种家庭!这种德性!

   吉玲说什么也要冲出去。她的家将是一个具有现代文明,像外国影片中的那种漂亮

  整洁的家。她要坚定不移地努力奋斗。

   在淘汰了六个男孩之后,吉玲基本选中了郭进。

   郭进的父亲是市委机关的一个正处级干部,母亲是医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

  肤白,会烧菜,没有大男子主义。郭进本人是市歌舞团电声乐队的,国家正式职工,缺

  点就是个子矮了一些。才一米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绝大多数时候穿高跟

  鞋,他便在多数时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与郭进确定关系,就必须一辈子穿平

  底鞋就感到是一种终生遗憾。

   机遇就是这么有趣,总在不知不觉但又是关键的时刻降临。就在吉玲让郭进等三天

  后正式答复的最后一天里,吉玲被庄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汉大学的樱花树下,她的小包

  给撞掉了,里面的一本弗洛依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时跌在书上的还有

  手帕包的樱花花瓣,零钱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气索绕着吉玲和庄

  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许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样,有一种尽管还不知道那就是机遇但却能够把握住

  它的本能。庄建非替她捡书和手帕的时候,吉玲单凭他的那双手就肯定了自己这辈子所

  能找到的最佳人选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观察别人的手。通过对她家里人、对同学朋

  友、对顾客和对集市贸易买卖人的手的观察,她得出结论:家庭富有,养尊处优的人,

  手白而胖,爱翘小指头;出身知识分于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识分子的人,手指修长,手型

  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壮,无奇不有。庄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

  的知识分子的手。后来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那个叫郭进的男孩子难过地流下了一滴眼泪,他满以为吉玲的答复会是肯定的。

   庄建非想买一套书市上已脱销的弗洛依德的书,吉玲替他买到了。书的买卖结束后,

  他们的交往持续了下来。庄建非出于礼貌和自重,很长时间没有询问吉玲的家庭住址及

  状况。吉玲为此暗自高兴。以前几乎每个男孩都是见面就问:“你家住哪里?”吉玲就

  随便说条街道的名字。等到后来不得不作解释时,她便狡黠地说:“我不想让你去我家

  找我嘛,刚刚认识才几天?影响不好。”

   这套花招用不着向庄建非耍。庄建非把主动权交给了吉玲。吉玲则死死沉住气,在

  他们的友情日渐深厚的一年后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东湖公园深处的绿草坪上。吉玲突然说:“建非,我们以后

  就不再来往了吧。”

   风和丽日,绿水青山的景致与吉玲的忧伤极不协调。

   “开什么玩笑?”庄建非说。

   “怎么是开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头,可怜得像“卖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汉口花楼街。母亲是家庭妇女,父亲是小职员,四个姐姐和姐夫全都是

  很一般的人。”

   三天两头替人开肠破肚的外科医生表面上自然纹丝不动,内心里却实在是大吃一惊。

  他何尝没有猜测过吉玲的家庭出身呢。从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层次至少不会是

  小市民。说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门千金才会深深隐瞒自己的家世。

  他有意让她留个悬念,以便日后有个意外之喜。

   庄建非乐不起来。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家庭出身与你不同呢?”

   话一出口,庄建非就觉得伤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这时候需要的是热情,许诺,

  山盟海誓。如果换上同院的王珞或别的什么姑娘,一定会站起来,横他一眼,头也不回

  地走掉。

   吉玲没有走掉,还是那种姿势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凭你的手呀。你的

  手说明你出身书香门第。”吉玲举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挥舞了两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为我的家庭自卑。他们贫困、粗俗、缺乏知识和教

  养。花楼街又是那样声名狼藉。我不愿让人看不起。”

   庄建非因吉玲没有来一通小姐脾气而暗叹她的单纯质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

  的手倒乐得他忍俊不禁。

   “你真像个小巫婆。”

   “那我来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娇憨地划拉着,姑娘的脸就在眼前,这脸光洁饱满,在阳光下泛

  着一层金色小绒毛。庄建非决定不计较什么家庭层次,就选中她。

   庄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对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过钢琴和舞蹈训练,

  至今还能背诵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庄建非和她闹的一段恋爱可真有意思。

  他们同在一个医院,早不见晚见,她却一天给他写几封信。信中幽叹在电梯里他没有接

  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个眼神表达的。有时王珞突然给庄建非来个电话,只说两个字,

  “等你。”后来便埋怨他让她在花坛边空等了四十五分钟。王珞不屑于谈家庭琐事,柴

  米油盐,喜欢讨论音乐、诗歌、时事政治及社会关注的大问题。但她又并不能勇敢地面

  对现实,她脸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讳这两个字。十冬腊月的一天,庄建非陪她去商店

  买涂脸的香脂,庄建非建议:“买盒‘百雀灵’牌的吧。”土珞顿时丧了脸,扭头就跑,

  庄建非像傻瓜一样在大街上追了好长一段路,满街的人都开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庄建非倍觉吉玲朴实可爱。况且,吉玲丰满得多,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庄建非突然袭击,出现在吉玲家的大门口。

   这是一个星期天,是吉玲的母亲一周里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这一天她和女儿女

  婿外孙们团聚,梳洗了头发,换了干净衣裳。这天又是个大晴天,吉玲姐妹们史无前例

  地心血来潮,决定把家里大扫除一番。家里刚买了一台半自动双缸洗衣机,抬出来放在

  巷子里,接着门边的水龙头。吉玲的父亲有着对新商品的特别兴趣,居然丢开了茶杯,

  在洗衣机旁对照说明书研究其各种功能。

   ——这是吉玲家千载难逢的一个好日子,庄建非恰巧在这个时候骑着摩托车转弯抹

  角在小巷中寻到了这里。

   开头一刹那吉玲简直是目瞪口呆,紧接着脸皮发涨,手忙脚乱。

   吉玲的慌乱完全是多余的。她不知道她母亲是多么富有处世经验。还有她的姐姐们,

  一个个都是八面玲珑。她们一看吉玲和庄建非的神态就明白了一切,用不着说话盘问就

  感觉出庄建非是社会哪个阶层的。她们的脏话立刻消失了,凶神恶煞的动作也收敛了。

  她们细声细气让座,倒茶,奔出去买好莱好酒,让孩子们一声赶一声叫“叔叔”。

   吉玲的母亲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儿”。对庄建非既不多话也不冷落,只是热

  情似火,只管使他处处自由自在,不受一点拘束。

   吉玲父亲的表现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从前霸占住客人大谈花楼街掌故的

  癖好。一直都在埋头假装研究洗衣机。最后才说了一句:“小庄,你看,这边缸里洗完

  了衣,还是须人工拎到那边缸来甩干,怎么能叫自动?”

   庄建非对他的印象是,这小老头还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楼街的特色:料足味浓油重颜色鲜艳。大盘小碟上个不完。席上

  竟然使用了公筷,并且使用的自然熟练程度似乎能证明这家人的卫生习惯历史悠久。所

  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为庄建非夹菜,把庄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鸡肉鱼蛋之中。

   事后,母亲盘查了吉玲。吉玲有几分得意地一一告诉母亲庄建非是何许人也。当然

  没漏掉他的家庭状况:他家住在东湖边珞珈山上的小楼房里,有地板和暖气设备,父母

  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一个妹妹,大学本科毕业在一个科研部门工作。

   “这么说他是独生儿子。太好了!”母亲吸一口烟,徐徐喷着烟雾,说:“好主儿!

  没说的好主儿,一定要抓住他!”

   庄建非已经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准备,准备应付最糟糕

  的情况。谁知一切与他想象的相反。吉玲对自己的家庭是过于悲观了。

   尤其是那浓郁的人情味。弥补了庄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遗憾:他自己的母亲太冷静太

  严峻了,他从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亲的笑声,是吉玲母亲那种深怕他没吃好没吃够

  的眼神。母爱应该是一种溺爱宠爱不讲理智的爱,但他母亲从来不可能不讲理智。

   由此庄建非又得出一个认识:女人最好不要太多书本知识,不要太清醒太讲条理,

  朦胧柔和像一团云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难怪当今社会女强人女研究生之类的女人没人要,而漂亮温柔贤惠的

  女孩子却供不应求。

   庄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论中乐然陶然。吉玲从他的表现中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要

  她是铁定的了。

   吉玲赢了。在人生的重大关节上,吉玲又赢了一步。她只等着庄建非邀请她与他母

  亲见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着,一点不显出急于求成的情绪。这时候,她在庄建非面前的穿着打

  扮逐渐随便了起来。有时暴露得厉害。

   他们已经突破了拥抱接吻抚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决然阻止了庄建非的得寸进尺。

  她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刚地说:“不行。不是时候。不行!”

   庄建非忍受了几次煎熬后,有一天对吉玲说:“这个星期天我们家请你去做客。”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吉玲的全家为此进行了几轮磋商。要不要带礼物去?称呼他们什么合适?穿什么衣

  服?该说哪些话?是否在饭后抢着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没有谁到教授的小楼房里做过客。出于自尊,吉玲也没有向庄建非讨教。一

  切设计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这里准备好了没有,星期天却按时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红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样是街上没有的,做工也很考究。这是吉

  玲的母亲求邻居白裁缝夫妇赶做的,白裁缝夫妇老得像对虾米,是过去“首家”服装店

  的门面师傅,专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们定制服装。他们许多年不接活了,为吉玲的终身

  大事,他们破了例。吉玲的发型是另一家邻居主动上门帮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发

  厅最年轻最走红的名师,曾托人到吉玲家提过亲。他捐弃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夸奖。

  全花楼街都为吉玲忙碌着。

   带什么礼物的问题始终没解决。虽然说庄建非第一次来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瞒着

  父母来的,情有可原。吉玲这次是受人家长辈的邀请去的,不带礼物会让人骂这女孩子

  没家教。可是礼太重了又会让人觉得这女孩子贱,在巴结这门亲事。

   庄建非接人的摩托车一声声近了,吉玲还在家里团团转。她母亲急得一口一口叭叭

  吸烟。

   “我看就带听好茶吧。”

   吉玲的父亲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递过一听雕花楠竹装的女儿茶。

   父亲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现出的聪明才智无疑是他这辈子的顶峰。一个人老了反而能

  够知错改错的确是难能可贵。

   母亲笑道,“这死老头子。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着一听茶中珍品,脸蛋红彤彤,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手揽

  着庄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头发像胜利的风帆。

   一路上,两个青年人神采飞扬。

   但是,他们很快便受到挫折。

   庄建非一家人对吉玲不冷不热。在四个小时的做客过程中,吉玲有一半时间独自在

  客厅的沙发上翻阅杂志,一半时间在无人说话的餐桌旁。庄建亚本来就不善于说笑。她

  没什么笑意地与吉玲搭讪了几句当前流行的社科书籍问题。庄建非的母亲只说简单的词。

  “吃啊,别客气。”“坐吧。”“喝点什么呢?”他父亲支吾一阵没表达什么具体意思,

  倒是不时从镜片后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问题,厨房里的事全让一个哑巴似的中年

  阿姨包了。连佣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听“女儿茶”被搁在一边,没有人为此多谢

  吉玲的父母。饭后大家都到客厅,吉玲以为他们至少要聊一聊,问问她的年龄、学历、

  工作情况等等。谁知他们没这个愿望。午休时间到了,他们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一出小楼房,吉玲的泪水涌流如泉。庄建非拍着吉玲的肩,深为抱歉。

   “千万别介意,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庄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头望了望那幢绿杉掩映的小楼房,心头升起切齿的恨

  意。她没对庄建非吐露一个字的委屈,但她已经埋下了报复的种子。

   庄建非让吉玲的楚楚可怜模样弄得心疼万分。即便是个与他无关的姑娘也够他愤慨

  的了。他回头怒气冲天地将摩托车头盔摔在客厅的地上,把母亲从午睡中吵了起来。

   “你是怎么啦?”他母亲皱着眉问。

   就冲这句假模假样的话,庄建非又抬起一脚把头盔踢到另一头,撞翻了一个小摆设。

  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来了。

   他母亲只得发表意见。

   “她不适合你。她知识结构太低。显而易见总带着一股拘谨而俗气的小家子气。”

   建亚请哥哥别生气,她说哥哥你知道我们家从来都不会待客,中央首长来了也热乎

  不起来,知识分子的傲气嘛。

   “可吉玲是我们家的一员。不是客人!”

   母亲质问儿子。

   “这是什么时候成立的事实?”

   “现在。马上。”

   “哥哥,妈妈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没道理的事她从来不做。吉玲的确是‘小市民’

  了一些。从她的衣着和举止上看,书卷气是太少了。”

   庄建非对妹妹不客气地说:“你就知道书卷气。”他转向父亲。

   他父亲说:“这纯属个人的事,我不参与。”

   “可她将是你的儿媳妇。”

   他父亲愣了愣。

   “实在要说了,我认为她从气质上比王珞差多了。”

   庄建非在自己的亲人面前转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没有人为我着想。说穿

  了一句话,你们都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个门户低的女孩子。”

   “胡言乱语!”

   他母亲铁着脸。把手中的书“啪”地合上。

   庄建非又大脚踢他的头盔,这次碰破了建亚的脚背。

   这个家里滚动着从没有过的破坏声浪,接着就是三比一的一场激烈争执。

   吉玲抽泣着。

   “建非,我觉得这样真不好,我很抱歉。”

   “抱歉的不应该是你。”

   “我们就算了吧。”

   “算了?为什么?”

   “为你。为我。也为我们两家的父母。将来我不幸福也还说得过去,我本来就贫贱。

  可我不愿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

   “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吉玲,你既是花楼街的女孩,你至少会痛恨阻碍你的人,会诅咒,会怒骂,可

  你完全像个高贵的小姐,谁能够小看你呢!

   吉玲仿佛洞悉庄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动。

   “我怎么能恨你父母?他们毕竟生了你养了你。”

   庄建非禁不住泪水盈眶。

   “我得走了。就这样,就算是永别吧。”

   吉玲摘下珍珠项链放在庄建非手心里。庄建非连人带首饰全都紧搂在胸口,宣誓一

  般地说:“我们马上结婚!谁也挡不住我们!”

   结婚更加艰苦卓绝。

   在庄建非还没定下对象时,父母就决定儿子将来的结婚新房是家里最大的那个房间。

  但庄建非鬼迷心窍和吉玲结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这个特权。

   好在医院领导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恋爱,奖励晚婚青年,给了一间单身宿舍。这对

  未婚夫妻一边布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间,一边相对无语,说不出的惆怅。忽闻外科有

  一大夫要迁居加拿大,庄建非连夜赶到院长家诉说苦衷,他好运气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

  室一厅单元房。

   结婚还需要钱。若按武汉市流行的一般标准,花几千上万元是少不了的。可他们两

  人的私人存款加起来还不足两干。吉玲的父母在几个大女儿的虎视眈眈下宣称他们一碗

  水端平,只给吉玲办嫁妆。暗地里却缝了八百元钱在软缎被子的夹层中。还递话给庄建

  非,说若是男方家豪办阔娶,女方绝不会让人看笑话的。但庄建非的父母一直保持着沉

  默。

   华茹芬是院办公室主任,她非常欣赏庄建非,见此状况,自然同情。她是庄建非母

  亲过去的一个得意学生,师生一直有着往来。华茹芬出面调解,建亚才送来了一份壹千

  元的存款单。庄建非极想当着妹妹的面把存款单撕个粉碎,可惜人穷志短,硬是做不出

  壮怀激烈的姿态来。弄得他不知恨谁才好,脖子脸一块憋成了紫茄色。

   半年里几经大喜大悲的折磨,庄建非和吉玲都程度不同地瘦了一圈。当他俩终于名

  正言顺地躺到一张床上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去抚摸对方脸上突起的颧骨,然后猛扑在一

  块,热泪交流。

   风风雨雨过去了,小家庭生活是平静的。这平静的生活过了半年忽地又被撞破。这

  次是夫妻间的相撞,撞出了许多新的意思。庄建非在中国银行的台阶上沉思默想了几小

  时后发觉自己的婚姻并非与众不同。揭去层层轻纱,不就是性的饥渴加上人工创作,一

  个婚姻就这么诞生了。他相信他是这样,他周围的许许多多人都是这样。

   聊以自慰的是他并不是个稀里糊涂,对自己不负责的人,是时代规定了他。他逃不

  出今天的时代。

   再说他的婚姻也不算很糟。吉玲从各方面来衡量都是个满不错的妻子。对他体贴入

  微。为他的才气和事业的成功着迷。

   想想吉玲是花楼街的女孩子,就不应该诧异她的脏话从哪儿来。几小时前庄建非离

  开家的时候是个幼稚冲动的毛头小伙子,现在回来已经成熟为大男人了。他宽容地,毫

  无芥蒂地推开卧室的门。

   “喂,小乖乖还在生气吗?”他说。

   衣柜大开,抽屉大开,床上一片凌乱,吉玲的衣裳和化妆用品全没了。

   每次赌气她都威胁说要回娘家,庄建非没示弱,她也没敢走。这次庄建非表现挺好,

  回心转意,吉玲倒真的走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曾大夫在食堂找到庄建非。

   “怎么样?”曾大夫兴致勃勃地问。

   “吃了饭再说吧。”

   庄建非牙痛一样咧咧嘴。周围的人太多了。以往他们一谈起赛事才不管周围有多少

  人呢。

   很快吃完了饭,曾大夫跟在庄建非后边来到医生值班室。庄建非自顾自斜躺在床边,

  迟迟不开口。他不想把家庭闹剧拉扯到单位来,可又不愿撒谎。这个谎实在也是不好撤,

  庄建非因头疼没看球赛,谁信?

   “爆冷门了吗?”曾大夫见庄建非神情不对便兀自激动起来,“一定是爆冷门了!

  南朝鲜赢了?啊,肯定是!李玲蔚输了?她可是世界羽坛的皇后啊!”曾大夫飞快地捋

  了捋花白的鬓角,一手按住心脏,一手哆嗦着倒水吃药。他说幸亏他昨晚没看球,否则

  非死在电视机前不可,又说今天早晨出去打拳故意没带半导体收音机,故意不听新闻,

  否则会昏倒在公园人工湖旁。人是有预感的,他说预感救了他的命。可是,中国队怎么

  会输呢?

   曾大夫不容旁人插嘴,一句赶一句议论了一通,未了想到了庄建非。

   “我们得承认这是一件遗恨千古的事,但是庄大夫,世上什么事都不值得我们去伤

  害自己的身体,你今天午饭吃得太少了。”

   庄建非不能再沉默。他说:“我没看比赛。”

   曾大夫呆了一瞬,颜面潮红了:“不可能!”

   “真的我没看成。”庄建非面对曾大夫那双含着质问和悲哀的眼睛没办法不说真话。

   “我妻子和我吵架了。她关了电视。”

   “就为这个?”曾大夫长嘘一口气,“原来尤伯杯让你断送了。今晚的汤姆斯杯有

  希望吗?”

   庄建非坦白地说:“希望不大。”

   “为什么?”

   她跑掉了!但他说:“她回娘家了。”

   “跑了?”

   不管你多么想挽救你的脸面,人家却一语道破。庄建非强作笑脸:“我得去看看她。”

   “你要想看今晚的汤姆斯杯,你昨晚就应该去看看她的。小庄,你把事情弄糟了。

  小俩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你绝对要掌握一点——把吵架时间限制在床上。”

   曾大夫经验丰富地为沮丧的庄建非安排着善后。

   “你今天下午就用你的休息日去解决矛盾。明天你有个大手术,别让手术和情绪激

  动距离太近。再者,晚上最好还是看汤姆斯杯赛。怎么能让区区夫妻之争耽误国际性大

  赛呢?”

   “我突然要用休息日,怎么找借口?”

   “还用找借口?难道造成这么大的损失你不气得牙疼?”

   庄建非是觉得哪里闷闷地疼,但不是牙。

   “曾大夫,请您为我——”

   “保密。快去吧,需要你提醒我的日子还没到呢。”

   “谢谢。”

   早讨教就好了。看来许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比如曾大夫,他夫人如今与他和谐

  得像一个人。庄建非以此类推,估计自己很快就能解决问题。

   吉玲家的大门洞开。那把快要倒塌的破藤椅上歪着吉玲的母亲。这肥胖的女人头发

  散乱,合拢眼睛打瞌睡,烟灰一节节掉下来,从她油腻肮脏的前襟几经曲折跌到地上。

   庄建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岳母是这样的丑陋不堪,他简直有些难为情。站了站,他

  不想惊动岳母,便想径直上阁楼。吉玲婚前住在阁楼上,婚后那里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

   “她不在我家。”

   庄建非吃惊地转过身来。岳母睁着充满红丝的眼睛。

   “她去哪儿了?单位说她请了病假。”

   “你是在跟谁说话?唤狗都要叫声‘嗨’。”

   庄建非心里作了好一会自我斗争,咬牙说:“妈妈,我找吉玲。”

   “我不是把她嫁给你了吗?”

   岳母“呸”地吐掉烟蒂,双手按着腿,歪歪斜斜站起来,取了一支香烟,点了火。

  一个邻居小女孩闻声过来,看着庄建非。岳母起身的时候,扑克牌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小女孩哧溜跑来半跪着利索地捡起扑克,放到椅子上,然后又回到门边,骑着门槛很有

  兴趣地看庄建非。

   “我不是把女儿嫁给你了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庄建非想。

   “对不起。我们拌了几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来接她回去的。”

   “对不起,是什么花脚乌龟?别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儿在婆家受尽欺凌,

  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来了!”

   “我没打她,我们只是拉扯了一下。”

   “你当然不会承认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吗?”

   小女孩叽叽地笑。岳母毫不在意。庄建非可不情愿当着人争论他们夫妻间的事。

   “我希望见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动着。

   “你真不愧出身书香门第,话说得又新鲜又斯文,让我还真不好意思回绝。只怪我

  们这种人家,从不管别人希望什么。”

   说完她又假笑。

   庄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还一口一个“我儿”地唤着他。问寒问暖,怕他饿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儿的

  气。今天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原来慈母也不是永远的——庄建非在难堪中认识了这个

  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着。

   “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条件。”

   “说吧。”

   “我问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样?”

   你管这么多干嘛?混帐!——这么回答挺痛快,但后果不堪设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噼啪”拍得大腿山响。

   “这不就是吗?她很好。热茶饭送到你手里,热铺盖等着你,没给过你冷脸,没臭

  过小姑,没咒过公婆,更没偷人养汉生私孩子!去访访,这花楼街半天边,哪有比我女

  儿更贤德的媳妇?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块钱打发了她,到今日还不睬我这亲家。你

  更不得了,动手就打人摔杯子,半点心不放在她身上。布告出去街坊们听听,这事谁有

  理谁无理?我告诉你,你若要这段公案了结,去让你父母到我家来,咱们方方面面的人

  坐齐,把这道理摆平坦。自古来抬头嫁姑娘,低头接媳妇,我前生作了什么孽?把个好

  姑娘委屈成这模样!”

   要让他父母来。到这儿来。妈妈要是今天在这儿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家母,血压不刷

  刷往上升才怪,这事太滑稽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处理。

   庄建非朝阁楼上叫起来:“吉玲!你下来一会儿不行吗?”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正生气了,吼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阁楼上无声无息。

   小女孩串来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说话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达到了,在逐客了,她不仅不愚蠢,

  简直是太精明了。虽说她一副困倦的睡态,威慑力却在,只要庄建非企图冲上阁楼,准

  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冲突。

   在大学校园长大的庄建非此时此刻才发现,花楼街这种地方果然名不虚传,在这里

  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都不足为怪。领教了这一点,庄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独自睡一张双人床庄建非以为肯定会有空寂感,所以临睡前他破例喝了两小

  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专业理论书籍。孰料双人床躺一个人真是太舒服了。他

  既没醉也没读文章,什么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脚摊开,全身放松,舒服得他觉得

  有点对不住吉玲。

   情形从次日清晨开始变复杂了。

   清晨一睁开眼睛问题就来了。吃什么?小时候是母亲或者保姆操心,做单身汉有食

  堂和朋友,婚后由吉玲安排,每天吉玲端出的早点精致而又干净。

   医生最害怕餐馆,病从口入,餐馆就是使医生们整天忙个不停的万恶之源。庄建非

  因为暂时没有了妻子,被逼进了他憎恶的餐馆。老长的队伍排过去,掏遍了全身的口袋

  却没有粮票。庄建非忽地红了脸,问:“没有粮票也可以吧?”

   售票员轻蔑地说:“我们是国营,去买个体户的吧。下一个。”

   庄建非马上被排挤出来,食欲顿时给排挤掉了。

   整个上午的交接班,大查房很紧张。曾大夫对庄建非是一副纯粹上级医生对下级医

  生的神态。没有谁牵扯到他的夫妻关系问题。庄建非以为没事了,他渐渐沉浸到工作中,

  心里好受了一些。结果在上手术台的前一刻,那时他正捋起双臂在消毒液中涮手,曾大

  夫问他:“你能上吗?”

   对于一个自信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外科医生来说,这种问话最叫人恼火不过了。

   “还不至于此。”庄建非说。

   曾大夫举着消毒已毕的双臂,眼睛从大口罩上缘盯着他,像个不信任人类的外星球

  机器人。

   庄建非不喜欢与他这样对峙,“我昨晚睡得非常好,从来没这么好。”他说。

   手术进行了五个小时。医生们原先估计三个小时足足有余的,庄建非用了五个小时。

  这本来没什么,曾大夫也一直在台上做副手,他明白是得花这么长时间,庄建非心里却

  不安起来。他向来以刀快手快动作麻利取胜,这次大家怎么看,可不能因小小家事砸了

  他的牌子啊!

   心里一有杂念,手就颤抖了,最后的缝合远不如从前那么整齐漂亮。这一点别人也

  许看不出来,曾大夫可是一双锐眼。

   这次手术下来,他湿了两件内衣和裤衩,感到格外疲倦。曾大夫当着众人的面宣布

  他还有三个休息日攒着没用,说:“你该休息了。”他觉得这话刺痛了他。

   食堂忘记了给手术室留菜,只有结了一层硬壳的冷饭和乳黄瓜。

   骑了十分钟摩托回到家里,已是暮色四垂。庄建非饥肠辘辘,到处搜索能吃的食物。

  饼干盒里只有一把点心的粉未。他们平常的点心政策是每次少买,吃完了马上接上,以

  保持点心的新鲜。当然,买点心是吉玲的事,她喜欢逛各种商店,喜欢购买,也富有经

  验。

   面条有但煮不了一碗。米有一大桶菜却没有。庄建非意外地发现米桶里有个四方形

  的小棉布袋,打开一闻是花椒。花椒可以防止米生虫,这是庄建非少年时代从《十万个

  为什么》里边看来的知识。他学了知识束之高阁,吉玲却用于实践了,她在运用她所有

  的知识管理这个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晚饭吃了两碗个体户的馄饨,全是面皮子,没有他所期望的那团肉馅。洗澡后更累

  但不得不坚持洗了衣服。开了房间的灯才看见房间一片迷蒙,所有的家具上都盖了一层

  细灰,原来家庭清洁是每日都需要做的。翻箱倒柜粮票没有找着,明早吃什么?吉玲。

  果然没有女人的家不像个家。

   华茹芬来了。她说她正急着要找庄建非,但在这既关键又敏感的当口,她不敢在院

  里与他联系。庄建非不明白院里现在也处在什么特殊状态之中。

   华茹芬在他家里也用很低的急切的声音说话。

   “去美国的名额批下来了!”

   院里在很早之前曾吹过风,说是外科有几个名额去美国观摩心脏移植手术。当时激

  动了人们好一阵,后来慢慢给遗忘了。现在刚刚遗忘,忽又来了好消息。这下外科要争

  得头破血流了。

   “就是。”华茹芬说,“许多知识分子市侩得很,他们并不只是想去学习什么先进

  技术,他们认为美国是阿里巴巴的山洞。”

   针灸科有个在院里长期被人看不起的医生在美国一年赚了五万元人民币,这是有点

  像阿里巴巴的山洞。

   “你怎么也这么看?”

   华茹芬剪着老式的短发,双膝并拢坐在沙发的一角,怀里抱个黑色的破旧的公文包。

  她的发式和严谨的姿态都酷似庄建非的母亲。

   “你也想捞冰箱彩电?”

   “我最想看看心脏移植。”

   “那就好。外科你最有希望。但我似乎听说你和妻子在闹矛盾。”

   “这有关系吗?”

   “当然。没结婚的和婚后关系不好的一律不予考虑。”

   “为什么?”

   “怕出去了不回来。”

   “笑话。”

   “不是笑话,有先例的。你们是在闹吗?”

   “是的。她跑回娘家了。”

   华茹芬这才抬起眼睛搜索了房间,说:“这事你告诉谁了?”

   “曾大夫。”

   “幼稚!这种时候谁都可能为了自己而杀别人一刀,曾大夫,他——你太幼稚了!”

   “曾大夫会杀我吗?”

   “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尽快与妻子和好。三天之内,你们俩要笑嘻嘻出现在医院,

  哪怕几分钟。”

   “可是她妈妈的条件太苛刻了。”

   “你全答应。”

   “但这一一”

   “宰相肚里能撑船,一切都咽下去。照我说的做!”

   华茹芬说完便起身告辞,她怕呆久了让熟人遇上。在开门出去之前她又反复叮嘱庄

  建非在三天之内要办成事,她认为这对于庄建非太重要了。观摩心脏移植手术是千载难

  逢的好机会。庄建非将来的成功与此次观摩密切相联。她说:我们要有点良心,要让真

  正能有收获的人材出去,一为祖国二为人民三也为了自己的事业。

   这一夜庄建非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有妻子的日子才过了两天就乱了套。

   在病案室,庄建非遇上了王珞。

   王珞的一身白工作服十分合体,压齐眉际的白工作帽将她挺秀的鼻梁及分散的雀斑

  衬托得鲜明生动。她朝庄建非赏赐般地送了一个微笑。

   当初庄建非正要甩掉她,她就嗅出来了并且抢先做出了甩庄建非的姿态。庄建非容

  忍了她。因此,他们的恋爱关系虽然中断,却共同创造了一个秘密。对此,他俩心照不

  宣,见了面依然如同事一般点个头,偶尔逢上节日就问个好。

   病案室深处只有一排排高大的阅览书架。王珞立得端庄无比,用观音菩萨那种腔调

  说:“庄大夫,需要我出面替你劝回妻子吗?”

   庄建非不禁咧开了嘴:“你怎么知道?”

   “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信息已从外科蔓延到内科了。”

   “谁干的这种事?”

   “别婆婆妈妈追查是谁干的,”王珞一语道破,“谁都有竞争去美国的权利。”

   “太卑鄙了!”

   王珞轻轻笑了两声。

[长篇连载]万历(架空历史小说)

   “在竞争的时代,卑鄙可不是贬意词。也许用卑鄙的手段追求的是一个高尚的目的。”

   这种深刻玄妙的哲学式的谈话是王珞的拿手好戏,她一向不屑于谈琐事,只对此类

  大问题津津乐道。庄建非可没有兴致奉陪。他赶紧放弃了要查找的病历,装作已经找着

  并且看过了的样子后撤。

   “谢谢你提醒我。”

   “不用。我只是想替你劝回妻子。”

   “用不着,是回她妈妈家休息几天。”

   “女人最了解女人。”

   “好了王珞。”

   “同事问还是称呼某大夫的好。”王珞在庄建非身后轻声曼语地说,“我想告诉你

  妻子,观看世界水平的羽毛球赛是一种比较高级的享受。还想告诉她一个成语典故:鹬

  蚌相争,渔翁得利。”

   年年月月日日泥塑般坐在办公室前摆弄卡片的病案管理员正在头几排阅览架后边倾

  身偷听。庄建非急步出来撞到了她身上。这个形容枯槁的中年妇女为自己来不及闪回办

  公桌前惊慌失措,她撞上了阅览架,一时间病案袋哗哗落地,积年的灰尘顿时弄混了空

  气。

   “对不起。”庄建非头也不回。

   王珞尖牙利齿地对管理员说:“他可真有绅士风度。”

   华茹芬说对了:有人在背后杀他。他是个男子汉,绝不能轻易被人宰割!

   吉玲被父母公主一般藏在家里。剧烈的妊娠呕吐弄得她憔悴不堪。越是受苦她越是

  恨庄建非。几天来她病卧在床,把事情颠来倒去想了又想,决定抓住这个机会让庄建非

  及他父母认识认识她。

   大道理谁都懂。说上几句,来它一套,对吉玲真是小菜碟。可现在不是虚伪迁就,

  光讲感情的时候,她还年轻,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她嫁给了庄家,第一:庄家必须认可

  她,把她当回事。第二,庄建非必须把她当回事。

   现在的情形正好相反:庄家没认可她,没把她当回事。

   结婚只给了一千块,这是她这辈子的奇耻大辱。庄建非还舍不得撕掉那存款单,若

  是给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撕掉。金钱并不庸俗,它有时是人的一种价值表现。四姐下

  嫁老亏本的个体户,婆家给了她一万元办婚事。三年前的一万元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婆婆用红纸包了那一万元的存单,亲自塞到四姐手心里。这细节至今还在花楼街传为美

  谈。

   有意思的是到如今庄家居然没来看望过亲家。吉玲知道母亲的脸面都挂不住了。大

  家都瞪眼看着,胡乱猜测。人不就是争口气么?不理睬媳妇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他们

  没权利小看老一辈人。

   庄建非也没把她当回事。六个月的婚后生活她看清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庄建非倒不

  是轻视她,也不是看不起她,就是不懂男人的职责,不会疼人。

   才六个月,他们就有一套起居程序了。

   早晨起床,吉玲忙做早点,两人匆匆地吃。吃完各自上班。说声:“走啦。”

   “门锁好了没?”

   “锁好了。”

   中午都在单位度过。

   下午吉玲下班后去菜场,进门忙做饭,饭菜做好了忙做房间清洁等事。庄建非一进

  门说一句:“饿死了。”于是小俩口埋头吃饭,间或赞美一声:饭菜味道好极了。

   晚上电视里有体育节目,庄建非就入迷地看。没有体育节目,吉玲独自看,一边织

  毛衣。庄建非则去房间看书。

   十点多,就说:“睡吧”——这话随便谁说,接着便睡。

   他们的夫妻生活时钟一般准确,间隔一天。是庄建非形成的这种规律,没征求吉玲

  的意见。

   庄建非床上功夫十分娴熟,花样不少。每当吉玲不能心领神会,他便说他原以为花

  楼街的姑娘一定是很会“玩”的,看来花楼街空有其名,说了就嘿嘿怪笑。吉玲若说:

  我又没当过婊子。他就更乐。

   吉玲并不空有其名。她才不是那种假正经说自己讨厌上床的女人,也并不缺乏想象

  力和创造性。可她还是跟不上庄建非。这令她心里生疑。她有一个年近四十的同事章大

  姐,她们是最好的老少朋友。吉玲把疑惑对她悄悄吐露

   章大姐点拨吉玲:“这个还不清楚,你那口子是和风流大嫂睡过了。”

   许多次趁美景良宵,吉玲盘问庄建非,庄建非总是支支吾吾混过去了事。吉玲再和

  庄建非在一块就有了隔膜感了。

   他们婚后并没有认真避孕。吉玲每月都密切注意着行经情况。庄建非婚前倒挺注意,

  到了日期便来了电话。

   “来了吗?”

   吉玲在大庭广众下接电话:“来了。”

   如果吉玲说没来,庄建非敏感极了,紧张地说:“怎么回事?”又叮嘱,“注意观

  察啊!”

   那时吉玲总忍不住从心里涌出笑来。

   婚后庄建非的兴趣明显地消退了。

   这个月经期过了十天,庄建非毫无觉察。当超过二十天时,吉玲几乎可以肯定自己

  怀孕了。

   吵架那天清晨吉玲情绪倒是挺好。她想给庄建非一个意外的惊喜。她留了晨尿,准

  备送医院化验。她把瓶子放在庄建非拿手纸的附近。他既是医生又是丈夫,他会明白的。

  庄建非在厕所呆了一支烟的工夫,出来满脸喜色,说:“今天是个好日子,晚上回来我

  要好好地高兴高兴。”

   结果晚上他一进门就看钟,说:“六点五十分开始现场直播。”

   原来他从早到晚都是为尤伯杯女子羽毛球赛欣喜若狂。

   所以吉玲不骂人拿什么解恨?庄建非从不吐一个脏字,他们庄家全都使用文雅的语

  言,这倒使吉玲的骂人话又获得了另一种功效,即报复。归根到底,法律明确规定吉玲

  是庄家的人了。庄家的文雅似乎不那么纯粹了。

   这一切都与吉玲的人生设计相去太远。

   她设计弄一份比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干活,讨领导和同事们喜欢,争取多拿点奖

  金。

   她设计找个社会地位较高的丈夫,你恩我爱,生个儿子,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

   她设计节假日和星期天轮番去两边的父母家,与两边的父母都亲亲热热,共享天伦

  之乐。

   这!就这么简单实在。为此,她宁愿负起全部的家务担子,实际上她已经做了。可

  庄建非把她不当一回事。

   这次如果庄建非不按条件行事,执迷不悟,她就和他离婚。吉玲的母亲一听离婚就

  变了脸。

   “胡说,死丫头,离婚是不能随便说的!”

   吉玲可不认为离婚有母亲说得那么严重。两人过不到一块儿就离,离了趁年轻再找

  可意的人。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怎么劝解,吉玲自有她的主意。不把她当一回事的男人,

  即便是皇亲国戚、海外富翁她也不稀罕。花楼街长大的姑娘,自小靠自己争得一口好吃

  的、一件好衣裳。听过去的妓女讲过去,听哥哥姐姐讲文化革命、上山下乡,看中今古

  外的各种电影,看当前漫天流行的时装和新观念,人生故事她见得多了!

   母亲对付庄建非固然凶狠老辣,但回过头对吉玲又说了庄建非的无数好话。劝吉玲

  回家。说什么吉玲配庄建非的确是高攀了,不要人心不知足,做了皇帝想外国。老话说

  得是,好女不嫁二夫。

   只有章大姐是唯一可以商量、可以信赖的人。她不仅是吉玲的密友,而且是新华书

  店的工会 兼女工委员,男女之间的事处理得够多的了。她一贯主张对男人要留一着

  杀手锏。所以,她们把吉玲怀孕的事瞒得密不透风,以便在关键时刻给庄家以沉重打击。

   下次庄建非再来由吉玲出面见他,若他表现不行,章大姐便陪吉玲去医院找庄建非

  的领导要求离婚。由章大姐开介绍信,以组织的名义出面。

   吉玲现在专等着庄建非来了。

   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岳父岳母都在堂屋里。岳母还是那身油腻的衣裳,叼着香烟,

  洗着扑克牌。岳父虾米一般佝偻在一只小竹椅上,醉醺醺地捧着他的茶杯。

   “您们都在家。”庄建非说。

   没人应。

   “我是来看吉玲的。”

   没人应。

   “吉玲今天不出来我就不走了。”

   岳母说,“你知道吉玲回去的条件。”

   “我还是认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最好不要影响父母。”

   “已经影响我们了。”岳父说。“我说句直爽话,你父母是太瞧不起人了。花楼街

  有什么让人小看的?没有它就没有汉口。你想想,花楼街四周是些什么地方?全市最老

  最大的金银首饰店,海内外闻名的四季美汤包馆,海关钟搂、租界、汪玉霞食品店——”

   吉玲的出现截断了她父亲的话。

   她站在昏暗狭窄的楼梯上,穿着一件针织长睡裙,头发披肩,踩一双鲜红闪亮的珠

  光拖鞋。庄建非仿佛见到了一颗星星。

   吉玲冷淡地说:“你上来吧。”

   一上楼庄建非就想拥抱妻子,吉玲躲闪开了。“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她说。

   “对了。”庄建非一语双关道,“我的问题可多了。”

   他抱住了她,不由分说亲了几口就滚到了床上。他火热地说:“快让我解决解决。”

   吉玲可不愿就这样一了百了。况且庄建非太猛烈了,她生怕腹中的胎儿受不住。

   “我病了!”她叫道。

   她叫了几遍,扭动挣扎,可庄建非不听。庄建非发烧一般浑身滚烫,闷得吉玲快晕

  了。吉玲只得用膝盖顶了庄建非一下。

   只是轻轻地一下,庄建非顿时萎缩了身子,捂住疼处滚到了一边。

   他咬紧牙关,不出声地呻吟着,熬过了一阵阵胀疼。下身的难受好不容易捱过去了,

  心里的难受却膨胀得厉害。没有谁拒绝过他。况且他是丈夫,他有权利。她凭什么不让

  他看电视?骂他?跑掉?让他两次三番来乞怜,还如此这般作践他!

   吉玲坐在窗前的木头箱子上,毫无歉意。

   庄建非梗起脖子,低声吼道:“你给我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只有庄建非才有资格鉴定这种举动的性质,她是故意而恶毒的。

   “你给我回去!”

   “我们现在不适合谈这个问题。”

   “没什么适合不适合,你是我妻子就该回我的家。”

   “嘿,你的家。”

   “那也是你的家。”

   “我父母对你说了我回去的条件。我听我父母的。”

   “我再重申一遍,这是我们的私事。”

   “可我也是你父母的儿媳妇。”

   “办不到!告诉你,想让我父母来这儿,办不到!”

   吉玲的脸更冷了。

   “那你走吧。”

   “我限你两天之内回家。否则,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后悔的!”

   “那咱们走着瞧。”吉玲胸有成竹。

   走在大街上,庄建非漫无目的。他没料到事情会砸成这种惨样子。从前他们也吵闹

  过,最后只要庄建非主动表示亲呢,尤其是上了床,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他不明白为

  什么这次老经验不灵了。

   庄建非极想找个朋友坐坐,喝点酒,推心置腹聊聊这事,听听人家的见解。

   找谁呢?做学生时有一帮学友,做单身汉时也有一帮光棍朋友,随着时光的流逝,

  都结了婚。结了婚朋友就自动散伙了。好像和一个女人构成了一个单位,一个细胞,朋

  友就成多余的了。是你们自己甩的朋友,你们再到哪儿去抓一个呢?

   经过一片灰色的住宅小区,庄建非记起它叫“绿洲”。他大学时候的一个同学就住

  在这“绿洲”里。他很清楚地记得这位同学的这栋楼,因为两年前他来参加婚礼的时候,

  发现了一个特殊标记:正对着新房的阳台有一根水泥电线杆,恰好在三楼的高度用触目

  惊心的火红油漆写了一行触目惊心的字——某某强奸某某。

   庄建非跨着摩托车,在那行字的下面,仰头望了望三楼阳台。什么都记得,就是忘

  掉了同学的名字。

   当庄建非自嘲地笑了笑,正要走的时候,头顶上忽然有人叫道:“那是庄建非吧。”

   听到自己名字的刹那间,同学的名字也紧跟着跳了出来。

   “鲁志劳。”他挥了挥手。

   鲁志劳沾老丈人的光,住着两室一厅。他的老丈人是一个大型钢厂管供销的处长,

  官职不大,内容很深刻。

   室内贴了壁纸,布置得像中档偏高的旅馆。鲁志劳蓄了连腮胡,穿着大花衬衣。衬

  衣下摆系了个结,露出胸脯上比洋人不足比同胞有余的鬈毛,脖子上有金色项链,手指

  上有金色戒指,给庄建非抽的是美国烟“希尔顿”。他非常热情地欢迎庄建非光临。他

  们在大学时曾习惯于互相恶毒攻击以示关系亲密。

   “弃医经商了吧?”庄建非说。

   “不,业余经商。”

   “看样子发财了。”

   “发财谈不上,每顿有肉吃就是了。你怎么样?”

   “两袖清风。哪能与你这金光闪闪的形象相提并论。”

   鲁志劳大度地笑了。

   “钱多并不是坏事。我替你介绍一笔生意吧,包赚!老同学嘛,让大家都先富起来。”

   “恐怕——”

   “别支吾。我好说话,只拿信息费。”

   庄建非此时的问题是后院起火,最需的是安定团结。鲁志劳滔滔不绝地谈着推销日

  本原装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吹得天花乱坠,钞票似乎可以像雪花一样飘落。

   “只消你打开钱包接钞票就行了。”

   庄建非对虚无缥缈的先富起来不感兴趣,他上楼来是为了聊聊关于家庭,关于夫妻

  关系的现实问题的。

   “你妻子好吗?”

   鲁志劳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僵僵地点了点头。

   庄建非解释说:“我是说你们关系还好吧。”

   “你听说什么了?”

   “没有。只是随便问问。”

   “哦,你这个人!我一切正常。”

   “有小孩了吗?”

   “天,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要小孩干嘛?趁年轻多赚点钱过几天好日子再说。

  难道你还没觉得中国人是多么贫穷吗?”

   “觉得了。可我喜欢孩子。”

   “我还没这种兴趣。”鲁志劳斩断了话题,抄起一条“希尔顿”扔到庄建非怀里,

  宣布关于日本红外线报警器的生意已经开始了。庄建非不明白这位同学为什么如此豪爽

  地款待他。鲁志劳说:“我有一件小事请庄兄帮忙。”

   “只要我办得到。”

   庄建非从岳父家里落荒而逃,寻求朋友的帮助,结果倒要帮助别人了。

   “办得到,你嘛,举手之劳。”鲁志劳“啪”地打了个框子。房间里魔术般地出来

  了一个年轻姑娘。这显然不是女主人。

   姑娘笑道:“谢谢!”

   庄建非倒窘住了。

   “替这小丫头悄悄卸下包袱吧。三个月了。”

   鲁志劳说得轻松愉快。

   庄建非不想干这种事。也没精力去安排这地下勾当。但他已经答应过了。

   送庄建非下楼时鲁志劳告诉他孙正就住前边一栋楼。

   孙正也是庄建非大学时的同学,同宿舍五年,五年里睡在他的下铺。孙正是那种戴

  眼镜,穿衬衣紧扣领口和袖口的人,干什么都有股认真劲。

   庄建非突然很想去看看孙正。他想孙正一定不会抓住他让他替一个陌生姑娘做人工

  流产的。

   孙正果然本分。他妻子上班去了,他在家里一边看稿件一边带小孩。他女儿刚满两

  岁,蛇一般缠在孙正脚边。小女孩对庄建非畏怯一分钟之后缠上了庄建非,一定要庄建

  非不住气地把她甩向空中。这样孙正便得到了说话的机会。他非常认真地从他的生活境

  况谈到工作境况。

   他说这两居室的单元房住了两家,他们房间十三点五平方,那一家十四平方米,实

  在不公平,因为那家朝向好一些。占了朝向好就应该住小一点的房,一个人不能尽占好

  的呀,但是没办法,分房间时是抓的阄,这只能证明他的命不好。

   客厅是公用的。他说:庄建非,按道理我们可以在客厅里谈话。奇怪的是谁家来了

  客也不往客厅里带,结果客厅堆满了两家的蜂窝煤和破旧杂物。那家女人是个泼妇,男

  人是个吝啬鬼,一天到晚想多用电和水少出水电费。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来岁的小男孩,

  流里流气,老偷看小贝贝撤尿,有机会就引诱小贝贝出房门。绝妙的是所有人都把这样

  住在一起的人家称做团结户。要是有人一进门就说:噢,你住的是团结户哦。他一听就

  火冒三丈。他说:“庄建非还是你了解我,没说那种话。”

   没等庄建非开口,孙正又抢先说话了。说他所在的那家医学杂志完全是混蛋,除了

  他没有一个是懂医的,那些人调来之前是什么会计、幼师、仓库保管,可他们居然排挤

  他。眼看一本本富有指导性的杂志出笼,不由使人汗颜。

   孙正又认真地谈到物价上涨、家庭开支日渐艰难的问题;独生子女三岁前纠缠父母

  三岁后入托难的问题等等。

   庄建非瞅空插了一句:“夫妻关系怎么样?”

   “夫妻关系可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孙正说,“现在社会学家有几种看法。”他

  又阐述了一通社会学家的理论,像个用功没用在点子上的学生,答卷写了很长却始终有

  些文不对题。

   庄建非还想努力。

   “具体说下你自己吧。”

   孙正干笑了一下:“为什么说我,我的婚姻不错。”

   庄建非说:“我也以为我的婚姻不错——”

   “那就好。”孙正明显地敷衍起来。他的小贝贝要喝水了,他去给女儿倒水。倒水

  的过程由于认真变得过于缓慢,他先烫杯子,再烫勺子,出去倒掉水,再将杯子稳稳地

  放在桌子中央以免被碰掉;然后在一排药瓶里找出“金银花露”……小贝贝一直眼巴巴

  盯着父亲,嘴巴贪馋地吧嗒着。

   庄建非猛然发现孙正已经是个小老头了,一个脑门上皱纹很多、脸色蜡黄、身体瘦

  弱的小老头。庄建非知趣地告辞,孙正从忙碌中说了一句客套话:“是哪阵风把你给吹

  来了?”

   这个认真的人把前后顺序完全颠倒了。他是太认真而垮掉的。

   朋友朋友朋友!庄建非郁郁寡欢地奔驰在柏油路上,为自己这一帮人感到心疼。

   晚饭前夕,庄建非闯进了梅莹家。

   梅莹在厨房烧菜,一见之下差点松掉了锅铲。

   “路过这里,偶然来了兴趣,想讨教一个专业上的小问题。”

   梅莹的丈夫朗朗大笑,说:“欢迎。我最欢迎不速之客。”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

  种开阔的气派,在切小葱、蒜头之类的佐料。

   他们的儿子在客厅,教一个相貌清丽的姑娘弹钢琴,看样子是一对小爱人。一对老

  爱人在为一对小爱人下厨,人人面含喜色,这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宜人的气氛。

   姑娘给庄建非端来一杯饮料,问他如何评价钢琴家的手和外科大夫的手。庄建非说

  钢琴家的手是建设性的,外科大夫的手是破坏性的。他的回答使他们全家人都笑了。

   梅莹的丈夫接过锅铲,让梅莹去和庄建非谈谈。庄建非从内心里向这位丈夫道了歉。

   “对不起!”他说。

   真正懂得这句话含义的是梅莹。但她丝毫没有流露出什么。

   在小书房里,庄建非一口气讲了自己的困境。梅莹几乎不假思索提纲挚领地指出了

  三点方向。

   第一,去美国观摩学习是他胸外生涯中一个高高的台阶,一定要不借代价攀登上去。

   第二,男女之间不仅仅只是性的联系。丈夫和妻子都还有大量的其它义务。庄建非

  无疑对此认识不足,吉玲肯定有隐情。庄建非应该以情动人。

   第三,这次庄建非的父母一定要出面。人和人是平等的。你要轻视人家就总有一天

  会被人家反咬一口。

   庄建非心里亮堂了。到底是梅莹,老辣的梅莹。事隔几年,庄建非此刻才彻底懂得:

  梅莹不会和他结婚。哪怕她发疯地迷恋他的肉体也不会和他结婚。她的丈夫、儿子和媳

  妇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在人的海洋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并不多,梅莹却得到了三个,

  因此,她绝不会舍弃他们。生活内容比男女之间的性的内容要多得多,太对了!这女人

  真是聪明绝顶!庄建非奔涌着吻她一下的冲动但他只是友好地伸出了手。梅莹和他握了

  握手,给了他一个理解的微笑。在这短暂的对视里,他们一同迈过了暗礁险滩。庄建非

  已经长大成人了。他现在要的不是情人而是良师益友。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梅莹真称得上是他的良师益友。

   在庄建非又熬过了一个长夜之后,在他吸着烟,踱着步,下定决心去见父母的时候,

  吉玲已经果决地行动了。

   吉玲在章大姐的陪同下来到了庄建非的单位,直接进了院部办公室。是经验丰富的

  章大姐部署直接进医院办公室的。如果去科室,被人一拉扯一调解,就显不出威力了。

   是华茹芬接待她们。华茹芬一见吉玲便喜形于色。

   “好,来得好。我知道你会来的,可没想到这么快,太好了!”

   吉玲和章大姐被闹糊涂了,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来。

   华茹芬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小俩口应该在医院里手挽手游览一番。”

   章大姐趁华茹芬倒开水的机会在吉玲耳根上说:“恶人先告状了。你得准备哭诉。

  真哭。”

   华茹芬递过一杯开水。问:“你见到了小庄了吗?”

   吉玲说:“没有。”

   “那我给外科打个电话,让小庄来见你。”

   “不必了。”吉玲说。迟早有面对面的一天,但现在她必须单独谈谈。

   华茹芬感到了气氛的古怪。

   “有事吗?”

   吉玲舔了舔苍白的嘴唇。章大姐扶住她的肩。

   “我是来请求院组织帮助的,我要和庄建非离婚。”

   章大姐递上介绍信:“我是吉玲的组织。我们调查发现吉玲受了虐待,以精神方面

  的为主。希望我们能合作。”

   华茹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婚吗?”她费解地问。

   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那毕竟还是纸上谈兵。一走进父母的家,庄建非还是抑

  制不住强烈的屈辱感。他结婚前后所受的磨难历历在目。吉玲虽然有一双不像样的父母

  亲,可他们是女儿的大后方、庇护所,随时张开翅膀准备保护自己的孩子。从这点来说,

  庄建非是羡慕吉玲的。他的父母满腹经纶、富有教养,按说感情应比一般人丰富得多,

  不知为什么,饱学了人类知识的人反而会疏远人类。

   庄建非曾痛下决心在他们面前做出个婚姻美满的样子,但不幸才半年他就不得不来

  求助了。大家都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终解决问题。他没办法不来。他一路上援引了许多

  古今中外男子汉大丈夫能委屈求全的例子来说服自己,比如韩信忍受胯下之辱,勾践卧

  薪尝胆等等,这样似乎太孩子气,但他明白他其实不是孩子气,是来真的。

   的的确确,庄建非沉痛地体会到:婚姻磨练男人。

   青少年时期甚至大学时代他都一直琢磨不透许多中年男人为何处世那么圆滑老练,

  能忍辱负重,现在他明白这与婚姻不无关系。很少有哪个风云人物是光棍汉,恰恰相反,

  杰出人物们大多都经历了不止一次的婚姻。从某个角度看,婚姻是人生课堂。梅莹就是

  成绩优异的过来人,她不止一次地强调:男女之间不仅仅只是性的联系。真是至理名言!

   庄建非的父母居然放下案头巨著,走出了书斋,双双来到客厅见这个久别的儿子。

  这使庄建非多少受到了鼓舞,看来父母也把结了婚的儿子当成人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对

  他不屑一顾。

   “吉玲出走了。”他说。他的父母和妹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震动,一齐望着他,

  等待着听下文。庄建非发现母亲转瞬间便镇静了,镇静后便有了一丝嘲讽的表情。他本

  想不再往下说,他母亲扬了扬手指:“说吧。”

   庄建非简略地回顾了吉玲出走的经过,没说出吉玲回来的条件,他想先看看反应再

  说。

   建亚的态度最为激烈。

   “这就是那帮汉口小市民的德性,动不动跑回娘家什么的。和她结婚都是抬举她呢!

  别理她,看她过几天不自己乖乖回来。”

   “建亚,你像个小孩子。”

   “哥哥,你怎么变得如此软弱了?说到底,她是个什么人——花楼街的姑娘。”

   “别这么说,她是你嫂子。”

   “可你……可她背叛了你!”

   庄建非被妹妹惹笑了。吉玲没有背叛她,只不过暂时离家出走了。

   父亲紧挤着眉字间的皱纹,忧虑重重。

   “你的妻子她出走了?”

   “是的。”

   “实质上她为什么走?”

   “好像没什么实质问题。”

   “她为什么不愿听你讲道理呢?”

   “不知道。”

   “她应该明白你们是自由结婚的。”

   庄建非只得点头。

   “这么做太岂有此理了!”

   “是有点。”

   “哪儿能管这样的事?法律管吗?”

   庄建非啼笑皆非。

   “好像不管。爸爸。”

   “好了好了。”一直没动静的母亲开口了。

   “建非,怎么说呢,现在事实证明当初不是我们错了而是你错了。”

   庄建非隐约感到心尖尖哆嗦了一下,使他特别的不舒服。

   母亲说话抑扬顿挫,有种吸引学生的教师风度。她直视儿子说你的性格我了解,你

  自小就是打掉了牙往肚里吞。我以为你即使不美满也会做出个美满模样来的。所以,令

  我吃惊的不是吉玲离家出走,而是你跑回来诉苦。兴许你的目的不仅仅是诉说苦恼,接

  受你父亲和妹妹的同情。他们书呆子似的同情满足不了你——母亲越说越尖刻。

   “你要是想我们为你做点什么,就开门见山直说吧。”

   “不!我不要你们为我做什么。”庄建非说。

   事实上只要他与吉玲是夫妻,他父母与吉玲的父母就是亲家。他的父母应该去看望

  他们的亲家。皇帝也有草鞋亲呢。心尖尖的哆嗦清楚地变成了痛楚。

   “爸爸,我走了。”

   他又朝建亚摆了摆手。

   母亲说:“我们没说不帮你。”

   庄建非向母亲礼貌地欠了欠身,说:“谢谢。没这个必要。”

   电话铃响了。建亚说哥哥你等等,说不定是你的电话。

   庄建非果真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至少这个电话与他有关。

   建亚听电话时神色大变,连忙叫母亲去听。这个电话长得差不多没有尽头,当庄建

  非正要离开,他母亲放下了电话。说:“她要和你离婚。”

   “吉玲吗?”

   建亚说:“不是她是谁?华阿姨来的电话,她们全体出动了。”

   母亲请父亲给学院打电话要车。她在庄建非身后说:“我希望你能去美国学习。你

  不要意气用事,因小失大。不管你的虚荣心多么强,我还是会帮你的。”

   开始是这样的吧:为了一件小事,夫妻吵架。然后就滚起雪球:他的同事、吉玲的

  家庭、章大姐、华茹芬、王珞、曾大夫、他的父母,双方的单位,一场混战。

   婚姻不是个人的,是大家的。你不可能独立自主,不可以粗心大意。你不渗透别人

  别人要渗透你。婚姻不是单纯性的意思,远远不是。妻子也不只是性的对象,而是过日

  子的伴侣。过日子你就要负起丈夫的职责,注意妻子的喜怒哀乐,关怀她,迁就她,接

  受周围所有人的注视。与她搀搀扶扶,磕磕绊绊走向人生的终点。

   在所有人中间,梅莹是个智者。她说过:“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

   现在庄建非懂了。

   矛盾闹得突然解决得也突然。

   庄建非的父母坐了一辆小车赶到花楼街。路过“汪玉霞”时停车买了一提兜花花绿

  绿的糕点。一见亲家面就递了过去,说:“一向穷忙,今日才来拜望。”这当然是庄建

  非的母亲对吉玲的母亲说的。吉玲的母亲身前身后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光这一句话她

  的面子就赚足了。所以她笑得亲亲切切,热情地好似一盆火。马上吩咐摆酒下厨,拿出

  了贴身藏的存款,不惜血本款待亲家。

   吉玲的母亲是见过几朝风雨的人,随机应变是在行了。当小车问路时已有人跑来报

  信,她闪进房里眨眼的工夫就将面貌焕然一新。庄建非的母亲倒没想到花楼街的家庭妇

  女竟有这般整洁体面的,心里也得到了几许安慰。

   章大姐正在与吉玲的母亲商量闹离婚的事,见风向转了,自然又愿意做成人之美的

  好事。她拉庄建非在巷子拐角处说了好半天。数落了吉玲爱使小性子也数落了庄建非对

  吉玲太马虎。

   庄建非得知吉玲怀孕了心里又波澜迭起。好不容易陪父母吃完饭,父母一上车,庄

  建非就骑上了摩托,风驰电掣赶到了章大姐家。

   吉玲一见庄建非就哭了。章大姐也把一切都告诉了吉玲。吉玲后悔不已,加上呕吐

  得快脱水了,实在不便见公婆,所以躺在章大姐家等候丈夫。

   “你这几天吃的什么?”吉玲问。

   庄建非说:“胡乱凑合呗。”

   吉玲嗷地一声又伤心了。庄建非很轻柔地按在吉玲的小腹上向小生命道歉。

   “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吉玲说:“是女儿。”一边流泪一边笑了。

   夫妻俩依偎着,絮絮叨叨把他们两边的状况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会儿互相责

  怪,一会儿又争着检讨自己,哭哪笑哪吃醋哪憧憬将来哪,五味俱全。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章大姐买了菜回来了,留他们吃晚饭,他们谢绝了。庄建

  非说:“我们回家吧。”

   吉玲说:“我们回家。”

   “离婚”这个词成了一句笑谈。庄建非终于圆满解决了一切问题。他相信往后他就

  有经验了。

   只有建亚一直耿耿于怀,对吉玲不冷不热。她在日记中写道:哥哥没有爱情,他真

  可怜。而她自己年过三十,还没有找着合意的郎君,她认为当代中国没有男子汉,但当

  代中国也不容忍独身女人。她又写道:我也可怜。

   一九八八年七月武昌水果湖厂轻人多。心中想着,对这年轻人也多了几分喜爱,想

  不到随便碰得一人,谈论起来都有如此治国治军的远见,可见,这科举考试之外又有多

  少人才被埋没。想至此,又想考考这人,便问道:

   “按你说应该建立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七叔,我虽不是读书做官走科举之路的料,但私下还真读了不少关于军事方面的

  书,对于治军略知一二。我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主要在于有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军

  队的强弱主要在于编制管理和军需装备上。”

   奕谓听了点点头,品一口酒听袁世凯谈下去。

   “从这两个方面看,淮军较有发展前途,李鸿章李大帅也很有眼光,他从国外购买

  了全新的武器装备,军队操练上也多完全采用西方的治军方式,但管理上有点陈旧,带

  有明显的家长个人作风,把兵丁将勇看作自家的财产,外人不得插手,就是插手也指挥

  不动,不利于朝廷的统一调用。相反,这样的军队发展多了,人人各占一方,容易形成

  地方的割据势力。当年唐王朝在安史之乱后形成的藩镇割据就是这样的形势造成,最终

  架空了朝廷。”

   “你的意思是取消地方军队或把他们收回朝廷所有,由朝廷统一指挥尸

   “这只是小侄的一人之见,不登大雅之堂,如果七叔传出去,吴大帅不但不会收留

  小侄,也许小侄的命也将保不住。七叔,这实在是小侄的信口开河,不必往心里去。”

   袁世凯自知言多必失,又不知这位刚刚结识的七叔与吴长庆是什么关系,本打算通

  过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让这位七叔赏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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