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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又见香雪》一个疯女人的小说

发布于:2024-03-18 作者:admin123 阅读:18

                  又见香雪

               ——一个疯女人的小说

                     彭郎/文

  她是我们单位唯一发了病的疯子。

  她调来不久,同事们渐渐发现她有些神经不正常,病情时好时坏。大家归咎于人事部负责人失职,都揣测部长得了她的家属什么好处。她父亲是邻近一个县的副县长,大概是出于对女儿的关爱,想办法将她调到市里来,回到她丈夫的身边,因此,大家的揣测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们是国家机关,大家都是主人翁,在职的疯子也可以享受主人翁待遇,不可能再退回去。因此,失职的事并没有人去追查。

  有一次,过年了,我与同事们去她家拜年,那时她一直带病上班。我进门就看见酒柜上摆着一排杯子,从高到低,象一串音符。显然,这不象是正常家庭主妇的行为。白色的墙壁上,从地面以上三尺高处,都画满了彩色的线条,小人儿,树,蘑菇,房子,动物。这一定不是她的手笔,一问,她说是女儿画的。

  我问:“为什么让她在新房的墙壁画?”

  她反问我说:“为什么不能画?洁白的墙壁象是一张巨大的白纸,可以无限地引发孩子的想像力,边际很远,她想画多大的房子,多大的树,多大的太阳,都可以。”她说得很激动,口水都溅到我的脸上。

  我问:“那不将墙壁搞脏了?”

  她笑了说:“瞧你说的!墙壁算什么呢?你家就不在墙壁打钉子,挂年历?椅子背不在墙壁上靠出一条印子出来?不是一样弄脏了吗?”

  我不服输,不信辩论不过她,问:“纸画完了还可以再买,墙壁是有限的,画完了,你女儿的想像空间不是没有了吗?”

  她大笑起来,说道:“你还真傻呀。她现在还不高,只画到一米左右的位置,再长高了,可以再到一米以上,借着椅子,还可以画得更高。就算画满了,我请人将墙壁刷一层仿瓷,她又可以重新画了。”

  我服了她。的确,再大的纸,也不及四面大墙壁当做绘画纸让孩子恣意涂沫了。她家的地上有许多玩具,还有许多儿童书,乱书中,还有几本外国作品选集。墙边条柜上,整齐地摆着一套《世界文学》月刊。我一直不知道她喜欢文学。就问:“这些书都是你看,还是你爱人看?”

  她说:“当然是我看,他每天上班,回来很晚,哪有时间看书?”

  她的丈夫是建设局办公室副主任,应酬多,白天很少能在家属区看见他进出。

  去年,她与她丈夫离婚了。听说是她主动提出来的,说结婚和离婚都差不多,反正管不了他。我们小道消息很灵,听说她丈夫有了外遇,经常不归。早几年,他们闹离婚时,单位工会还去做过思想工作。以前,她丈夫也在县里工作,从招工到当上副主任,据说都是她父亲在背后相助。人是有良心的。她丈夫跟工会的人说过,是想离婚,但不忍心离婚。一拖,就是四五年。如今,她儿女已经在省城上艺术学院了,家中就她一个人。因为病越来越重,治不好,前年她就不上班了,单位除了少部分津贴外的一切工资、福利等,都发给她。

  我发现她越来越孤独。总是一个人在院中行走,自言自语。有时天下着雨,她打着伞,站在办公楼前坪里,谁也不管,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有时傍晚,她就牵一条很小很小的狗,在附近的人行道上散步。有一次,我见她背着一只旅行包,手里还提着一只包。我细看那只提包,一头有纱网,纱网里居然放着那只很小很小的狗。她看来要提着小狗出远门,大概是想有一个伴。

  我每次见到她,都要打趣她说,“好啊,陈娟,你不上班,好快活。”

  她冷笑一声,说道:“谁不上班?哪有你快活!”话语锋利,毫不相让。

  早几天,我听到同事盛传一个有关她的新闻。周末,她女儿回来,她就不住楼上的套房,竟搬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住在一楼的杂屋间,杂屋只有七八平方米,有一张床,一张旧桌,几把椅子,还有一些零乱的书,一只很小很小的狗。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住家中,偏偏要住杂屋里。疯病严重到了这个程度吗?

  一天下班后,我路过她住的那一幢,顺便踅去看看她。人类的行为,即使是疯子,也有合符逻辑的地方。比如疯子总是脏兮兮地睡在街市的行人道旁,不畏风雨,有时天热,全身裸体,比我们这些国家干部脱得更干脆。他们有时却站起来,在垃圾箱前打量,走路时左顾右盼,那是他们饿了,需要食物,这就是他们行走的逻辑。不然,他们会永远睡着。

  我来到她的杂屋门前,里面亮着台灯,她坐在桌子前,在写什么,狗蹲在桌上,看着她的笔尖。

  我问:“写什么呢?”

  她说:“好玩。”

  写字当做好玩,院内除了我,可能没有第二人。我忘得几年前,她还在工会上班时,就写过回忆自己师傅的散文,竟在当地日报上发表了,惊动了单位上下。我看她一个疯子也能写散文发表,于是在互联网上写长篇爱情小说,居然有出版社来联系出版。出版了第一部,我有了信心和干劲,一年写一部,一共写了五部爱情小说。同事在股市里赚钱,我在写作上赚钱,虽然很少,但也有些成就感。

  她是知道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引我为同道。她说:“你来得正好,明人不做暗事,你是作家,看看我写的好不好。”

  我说:“作家不敢当。现在称人是作家,那可是污辱呀。”

  她笑了说:“没有这回事吧?作家还是很神圣的。——看不看我写的?“

  我说:“好啊。是散文还是小说?”

  “算是小说吧。”

  她说不定比我更有文学才情,更会写。据说疯子更接近天才,接近真理。我写的都是通俗爱情小说,一是图出版的方便,二是赚些少男少女廉价的赞美与眼泪,其实没有什么文学价格,更没有经典性,寿命很短。一般是首印八千册就不会再印,有时弄不好出版社还会积压我的书。

  她在一叠乱稿子里翻,翻了好一会,抽出一本不厚的稿子递给我。说道:“你看看这个,你有眼力,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

  我问:“好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

  她说:“你说好,我请人在电脑里打出来保存;你说不好,我就烧了。”

  我说:“好,我先看看,看完再说。”

  她将稿子递与我,我接了,一看标题《嘿,香雪》。这名字有些熟悉,好象八十年代有一个女作家写过类似的小说,标题不是“嘿”,而是“哦”,语气轻重不同。但那一篇小说我没有看。我一般不太看当代小说家的小说。主要是看了一些,坏了胃口,不想再看。我宁愿看明清小说,要不就是看翻译后的外国小说。

  这个小说标题让我有悬念,决定细细阅读下去。不知她是不是要在同题里再写一部新小说来,与那个中国女作家一决高下。

  我回到家里,与妻子一同做饭,孩子在玩电脑游戏。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先后又洗了澡。妻子与儿子先睡了。家中安静。我打开台灯,来细看她的小说。

  有关陈娟的故事,我大致说到这里。这篇小说的正文在下面。我此时在自己的小说里开始阅读她小说的时候,也正是你现在即将阅读她小说的时候。两个不同的时间,不同的阅读空间,竟然在这篇文字的天空里重叠着。——这是文字营造的有趣现象。

  下面是我疯女人同事的短篇小说《嘿,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造物主将微不足道十几户农民,掩藏在大山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静默地受着大山给予的温暖和残酷。

  谁也想不到,有一天,两根铁轨延伸进来了,纤细,绵长。它聪明地绕过山腰,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伸进台儿沟脚下,钻过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两道平行线向远方划去,交点是前方的那个小小的台儿沟车站。

  这条线正式营运时,人们挤在村口,看见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而来,挟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来的。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的,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多少旅客?或者有什么重要人物出生于此?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理由。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要不铁道部决策层中有人的老家是这儿的。天下总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

  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指点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虽然台儿沟很小,小得任何过客都可以忽略。但是,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半钟。

  短暂的七十五秒,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向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仿佛山神下达了无形的指令。于是,台儿沟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完全静止了,好像在默认着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死于斯的宿命。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起来。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

  第一个出门的姑娘总是香雪,第二个跟着出来的常常是隔壁的凤英。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

  “香雪,过来呀,看!”凤英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英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眼睛寻觅着,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那个妇女的胸部是那样挺拔,散发出说不清的魅力。香雪微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脯,脸微微一红。

  姑娘们见香雪怔怔的,以为她发现了新事物,好奇地围了上来。可姑娘也只看见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

  “哟,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英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乍的。

  “你喳呼啥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看我撕了你的臭嘴!”凤英笑着骂道,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腔,儿音很独特。也许因为这个原因,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的”或“小白脸”。“北京的”双手抱住胳膊肘,眼神有些冷,单纯的山下姑娘根本不知道这就是某些北京人独特的个性,优越感,倨傲,瞧不起外地人。何况他又是铁路上的,优越感比一般国家干部还足。他平时在车上接触人多,工作也不轻松,吃惯了铁路上的饭,脾气并不好。他不需要脾气好,做好做不好,谁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道:“喂,我说你们呢,站开些,别扒窗户!”

  “我们不偷不抢,就是看看嘛,我们哪里扒了?”大胆的凤英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英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英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语气故意亲近他。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别问这么多!回答不了!——火车有什么好看的!真是!”“北京的”冷笑着,鼻子里喷着气,象火车喷出蒸汽。他陷在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包围圈中,有些不耐烦嘟囔着。

  姑娘觉得没趣,都离开他,到别的车厢边去看新鲜。他一边走,一边扭头对她们说:“看看可以,不要扒窗户,危险!”他好象觉得先前的话有些不礼貌,才委婉地说了这一句。

  一会儿,列车发出一阵叽哩哐啷的响声,绿色的车门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英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那个北京的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英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吃国家粮的人水色真好。”那个姑娘还在逗凤英。

  “白?还不是他天天在火车上,不晒太阳。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走路都打伞。不晒太阳,当然白啦,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儿,再照坐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凤英姐,你说是不是?”

  凤英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没有晒太阳,而是天生的。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英手心里,她示意凤英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英的宽恕,好象自己使凤英受了委屈。

  “凤英,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英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大家象在集市上吵架,吵完了,大家都笑,分手时,好象都不记得刚才为了毫无意义的事争吵过。

  火车来得次数多了,姑娘里发现了这一分半钟里包含的价值,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卖得一些零钱,有时就在站里买些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直接与旅客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回来又厚着脸,不怕被人笑话,披上沙巾,穿上尼龙袜。

  凤英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人”的,每次都鼓励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希望她与他之间出现奇迹。如果她能嫁给城里人,大家也有信心了。凤英当然有这个心思,但死活不会承认。从那以后,她清早就要多花时间打扮自己,毕竟是山里姑娘,没有好衣裳,发型也没有,胭脂质量很差,涂上后反而显得土气,她姑娘竟没有意识到。她们也没有香水,再怎么打扮,不过是头发显得整洁些,衣裳干净些。凤英再次见到“北京的”,不管他如何板着脸,说话如何严肃,她总是笑着。你看看她,站在他一旁与别的客人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就可揣测她的心事来。这回,她磨到车快开时,才突然转身把半蓝鸡蛋塞给他。他愣愣地接了,吃惊着,来不及退还,更来不及付钱。她笑说,下次见面时再付钱。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次。凤英到火车旁,不急于向客人卖东西,急着要见“北京的”,决不是为了那半篮鸡蛋钱。“北京的”好象也在寻找她。他们在车门口相见了,凤英很紧张,又激动,希望“北京的”明白她的心意。可那“北京的”仍没有多少笑容,只是语气缓和些了,说鸡蛋多重,每斤多少钱,于是按重付了钱。凤英本想谢绝,算是送给他,如果他脸上有些笑容的话。可他仍是严肃的样子,凤英也没有主意,怔怔地接了钱。

  这个场面,姑娘们远远地都看见了。以为凤英与小白脸联系上了,车一走,都哄着上来,嘻嘻笑笑,可凤英不开心。于是,大家都明白了。有人说,一回生,二回熟。等着下次。

  下次又到了。凤英出门前照例打扮了一番,提着一篮鸡蛋和大枣,谁也不卖,想送给小白脸,她已经找了一个理由,给他的父母亲和兄弟姐妹吃。谁知“北京的”见了凤英,象不认得,又是那一种腔调对其他姑娘大叫:“喂,不要扒窗户!”

  凤英见他很冷淡,有些委屈,站着不动。姑娘们都看见小白脸连笑都不笑一下,挤上来,围着小白脸,你一言,他一语,说别这么凶嘛,说人家看得上你呢,说你们城里人不识好歹。

  因为天热,火车一身热气,姑娘们都忙出一头的汗,小白脸被围在中间,听了许多风言风语,心里不高兴,一招手,叫道:“走开些,走开些,身上一身汗,臭哄哄的。”说时,手打着空气。

  这一句话激怒了凤英,她说道:“你们北京人就是香饽饽,我们山里人就臭。你别忘了,你的爷爷奶奶也是农村出来的。”凤英的话让小白脸很吃惊,竟说不出话了,姑娘们也很惊讶,都来附和。

  还有人说粗一点的,“你拉屎一样臭呢。”

  小白脸可能觉得刚才说的话过份了,抵挡不了姑娘的口舌,忙上车去,关上门。不一会,火车开动了。凤英脸胀着通红,眼睛盯着透明的车窗,咬咬牙,一抬手,将剩下的半篮鸡蛋和红枣砸在玻璃上,玻璃厚,没有碎。鸡蛋落在铁轨旁,全碎了,象凤英的心。红枣撒落在站台上和枕木上。“北京的”吃了一惊,因为开了车,他也开便开门来教训她们,只装做没有看见,向车厢另一头走去。

  大家都来安慰凤英。说道:“何苦来。别跟‘北京佬’一般心眼,没心没肺的,教他一辈子找不到老婆。”

  “让他生不出娃。”有人骂得更狠,算是另一种安慰方式。

  香雪前后看到了,听到了,很伤心,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站在大家的后面,眉毛锁着悲伤。

  从那以后,凤英只卖东西,再不正眼看那“北京的”一眼。那“北京的”也不再轻易教训人。后来,有人向女列车员打听到,那个“北京的”有了对象,是一个国家干部。凤英自然也会知道的。大概几个月后,凤英与邻村的一个青年订了婚。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的眼神很让别人信任。

  她最初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心里希望别人能给多一些,可实际上给的钱会比期望的少。后来,她学灵巧些了,会羞涩地报一个实在的价格,声音怯怯的。客人们望着她那透明如山间清泉的面庞,还有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有一种爱怜。你如果是旅客,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斤斤计较。在她面前,平时小气的人也可能变得大度一些。

  她有时会出人意外地向客人打听山外的事,比如问年纪很轻的女客的衣裳是什么牌子,什么料子,在城里多少钱,披肩长发是怎么做的。

  有一次,她在车窗外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披着长发,眉毛细细的,嘴唇比山里人要红,象红椒一样光亮。那是夏天,那漂亮姑娘穿着连衣裙,在车内行走,十分好看。她见香雪提着鸡蛋在卖,就来窗口买几枚。她笑容可掬,看起来很友好。香雪问了几个问题,如头发怎么做,身上穿的裙子叫什么。她心中有一个很大胆的问题,为什么城里人姑娘的胸部都那么高,那么好看,山里姑娘的胸部就比不上呢。正想问,漂亮姑娘的身上飘来一缕清香,香雪第一次闻到这么迷人的香气,象是花香,但比花香要浓,说不清是哪一种花儿香气。香雪将这一个问题压住前面一个问题,大胆地问道:“好香好香,是什么香呢?”漂亮姑娘笑了笑,正要回答,车已经开动了,声音很响,漂亮姑娘挥挥手,眼睛象在说,下次告诉你吧。因为火车启动后速度并不快,香雪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热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问是不是客人没有给钱,是不是有人欺侮她了。她怔怔地,摇摇头。因此,姑娘们都不知道香雪追火车的真正原因。有人猜想她想多卖些东西而已。

  “傻丫头!”

  “追啥追?下次再卖吧。”

  凤英象姐姐那样拍着她。香雪有意看了看凤英的头发和胸部,闻了闻她的气味,凭心而论,凤英的长相并不太差,与那漂亮姑娘也有一比,可凤英的头发,皮肤,胸部,没有一样比得上人家。凤英早上很早起来,要做猪潲,要砍柴,还要准备货来车站卖,清早就忙过不停。这大六月天,动一下就一身汗,她一忙就是大半天,头上背上早就汗湿了。到了傍晚,她仅仅洗了一把脸,梳理一下头,没有时间洗澡,就来车站。大家也差不多是这样,难怪“北京人”说她们这些人臭哄哄的。

  晚上,香雪洗澡时,用了很多香皂,希望到了明天晚上身上还有余香,不让小白脸说自己有汗臭。她又打量自己的乳房,平平的胸部上,隐隐突起一点,那么小,比窝头还小。她很自卑,很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对丰满的乳房,象火车上那个漂亮姑娘一样。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她是村里唯一上了初中的女孩。尽管她天生不爱说话,但与台儿沟的姐妹们在一起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让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

  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问时哈哈笑。香雪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过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穿鞋呀呀?”她们又问。

  “我夏天不穿鞋。”香雪说。

  “你家里没有钱买鞋?”有人问。

  “以前没有,现在我也有钱买鞋了。天气热,我就不穿了。”

  “还不是!有钱谁不买鞋穿?”

  问了几次,香雪就明白了,她们问的话没有好意,是在嘲笑自己,看不起自己嘛。

  几天后,香雪穿来了一双很漂亮的白色凉鞋,比班上任何女生的鞋都要好看。有的人嫉妒,问:“你怎么有钱了?”

  “我自己赚的。”

  “你凭啥赚钱?”

  “上学前,还有星期天,我在车站卖些东西,自己赚的。” 香雪说得理直气壮。

  于是,其他女生就不做声了,都说鞋子漂亮。不久,香雪又买了一件衣衬衣,白色,上面有蓝花格子,穿在身上,很漂亮。这一下将班上穿得好的女生都比下去了。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嘲笑香雪了。

  但香雪为了鞋与衬衣付出了代价,她要卖更多的东西,才能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假若学费不足,读书不好,爹娘随时会让她辍学。她没有任何申辩的理由。

  转眼到了深秋,山风渐渐萧疏,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英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装扮起来。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英在热情地推销自己的产品。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放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一瓶淡褐色的液体,很精致。她明白了,那就是香水,城里的姑娘都会用她。她对这东西很陌生,又很好奇,因好奇,不免渴望起来。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也不急于推销,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看清瓶上的字,是外文,一个也不认识。但从色泽上看,那瓶香水一定很香。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年轻女子的,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那女子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香雪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学着“北京的”模样,轻巧地跃上了踏板。火车很快就要开动,她想快些儿跑进车厢,迅速地用鸡蛋换回那一瓶香水。她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是因为自己拥有那么多鸡蛋吧,大约四十几个,一定值得那一小瓶香水。

  香雪是第一次登上火车,有些紧张,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英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她很害怕,不知火车要开多远,焦急地拍打着玻璃,冲凤英叫喊:“凤娇!我啥办呀,我可啥办呀!”

  车外的人看得见她,却听不见。列车不讲情面,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的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

  原来,她来到那位年轻女子跟前,将一篮鸡蛋怯怯地递给她。那女子很客气地笑了笑,摇了摇头。香雪知道她误解自己了,红着脸告诉她,自己是想用鸡蛋换她的那瓶香水。那女子笑着拿起香水,说道,小姑娘,这瓶香水我花了四十多元在上海买的,法国进口的。你的鸡蛋多少钱一个?一个即使算两角钱,五十个能卖多少钱?可换不了这瓶香水呀。这女子象是解释,并没有嘲笑的意思。

  这一句话让香雪无地自容。她原以为自己的鸡蛋的价钱多过那瓶小小的香水,谁知还不值那瓶小香水五分之一。脸立即红了,红到脖子上来了。自己从来没有想要贪别人的便宜,这一回还不让别人笑话死了,自己宁愿将鸡蛋送给她算了。

  香雪羞愧地胡思乱想时,火车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她知道已经到站,火车要停止了。她猛然把篮子塞到年轻女子的座位下面,转身离开。那女子忙喊:“等一下,等一下,你过来。”香雪站住了,转过身,但没有过来。那女子笑着站起来,拉着香雪,说道:“鸡蛋我不要,你带回去。香水呢,你还小,现在还用不着这么一瓶。这样吧,我给你涂一些,让你试一试。”香雪想,这怎么好。想拒绝,可没有勇气拒绝。

  年轻女士打开香水瓶,一缕清香扑面而来,空气略显混杂的车厢,立即有清芬之气。香雪痴痴然。年轻女士将香水倒些在手掌上,先在香雪的头发上撒一些,又倒了点香水,撒在香雪的衬衣上,围巾上也涂了一些。年轻女士盖上瓶子,笑问:“香不香?”“好香,谢谢。”香雪说时,就要走,年轻女士提起篮子给她说:“这个你带回去吧,我不买,也不要。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香雪死活不接,迅速转身,离开车厢,在车厢连接处下车了。

  她一下车,一会儿,列车就启动了,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站台上。一阵寒风扑来,拂过她单薄的身体,身上散发出浓郁的清香,好象整个夜空都香了。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想包住香气,回去让凤英她们闻一闻,在她结婚时,一定要她买一瓶,再也不能让“北京的”说咱们身上臭哄哄的。

  走了一段路,她有些累了,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又有些孤独,因为清香簇拥着她,心里很温暖。她将围巾一角放在鼻子前,闻着那迷人的香气,很满足。不知过了多久,她站了起来,风柔和了许多,月亮很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城里女子丰满的胸脯;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不会迷路,家就是前面。

  四十几个鸡蛋没有了,换回了什么呢?一身清香,娘会怎么说呢?凤英她们问起来,怎么回答呢?初三的学费还没有着落,总要及早准备才是。初中毕业,还有高中,高中读得好,考上大学,那一笔学费也不少。不然,自己永远走不出大山。她不愿意就那么甘心做一个农村妇女,嫁人,生子,永远住在大山里,永远被“北京的”看不起。

  香雪想到这儿,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不会告诉她如何回答。她听到了流水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就去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坐了下来。月光将她的影子映在水中。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英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英劝香雪拿一件汗衫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这一回应该骗娘吧。

  她想捧溪水洗把脸,又怕水減弱了香气,就没有洗。她站起来,离开小溪,又回到铁路上。走了一会,抬着望见有什么档在那里,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那是隧道。香雪又站住了,有些害怕,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拉了拉围巾,闻着香气,想到凤英她们惊羡的目光。于是,她大胆地进入隧道。因走得快,渐渐地发热了,她解下围巾,热气涌动更多的清香,觉得一路上都被自己身上的香气烘染了。她不知走出了多少里,台儿沟在哪儿?她出了隧道,向前望去,借着月光,看见前方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看清了,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三四个人。第一个人竟是凤英。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冷静地记载着香雪这一段有些慌张的路程。她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

  凤英迎面跑过来,大声说:“香雪,别哭,我们来找你呢。”

  香雪一面哭,一面带着清香跑了过来。凤英立即闻到了,问道:“嘿,香雪,好香呃,你身上好香呃,是什么香,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其他姑娘也跑过来,围着香雪,都嚷道:“真的,好香呢。香雪,你身上是什么香?”

  ——你如果看到这里,算是与我同时看完了。你会不会有些惊叹,一个有精神病的女子竟能写出这样深刻又感人的小说来。说实话,我虽然写了几部长篇爱情小说,但没有一部有这样深刻的思想。我那五部长篇,以我现在的眼光看,说它们是文字垃圾一点都不过份。这个陈娟真不同寻常。庄子好象说过,畸人,畸于人而侔于天。疯子算是畸人,恰恰与天道暗合。

  第二天下班时,我特意去她的杂屋找她。她仍在写。我告诉她,小说已经看完了,很好,比我写得好。

  她不信,眼睛里闪动奇异的光,问道,真的吗?不会吧?

  真的。我以前不知道你这么有文学天才。

  她笑了说,不骗你。这篇小说不是我写的,是我改的。

  你改的?改谁的。我很惊讶。我说,我以为你是写一个同题不同内容的小说呢。

  才不是呢。她说。

  她在乱书堆中翻了一阵,找出一本八十年代的文学刊物,纸张与印刷,一看就是那个年代的粗糙产物。我翻开来看,目录中看到一个叫铁凝的人写了一篇《哦,香雪》。立即激起我很大的兴趣。文学鉴赏需要比较,只有比较才能分出高下。我就站在她的杂屋里,开始阅读。很快就看完了,放下杂志,我说,她的小说写得很假,文字不简洁,叙事也不干净,你改写得很成功。你比当年的她更具有作家的资格。

  她听了,竟然不好意思,说道,你别看她是八二年六月写的,现在有人还将这篇小说称为经典呢。

  这是当代中国式的经典!我果断地说,才过多少年,我们回头再来看原作,不觉得幼稚吗?不是很象一篇高中生的征文吗?文字清新,但还不够真实。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的价值与地位,很多都象这篇一样,要重新评估。原作是写香雪用鸡蛋换了文具盒,那个小白脸是一个态度温和的人。这是积极向上的主题,毛泽东不是题词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吗?你写换香水,比原作人性得多。那个“北京人”也不如你创造的“北京的”形象,原作形象单薄,有些虚假,你塑造的形象有立体感,也真实得多。他是计划经济年代里典型的列车员的态度。你的小说深刻地提示了中国城乡差别,而且难以缩小。人天生就不是平等的,人天生都爱美之心,人又天生不甘心这种不平等。如果说文学有一个绝对的经典标准,你的小说更进一步接近那个经典的标准。

  她不自信,拿起杂志,说道,她结尾还有一段,我删除了。我说,我比较一下。原作的结尾如下: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我看完,再次放下杂志,大笑起来。我说,看了这个结尾的文字,我觉得作者有激情,当时也很单纯。但小说不是写大字报,不需要无端的欢呼。这也难怪,在一个刚刚结束大字报的国度,这样的结尾可能是很正常的吧。区区小事,写得惊天动地,连山神都感动了,可我居然无动于中。但看了你的再创作,我的确很感动。

  她问,这样的小说能不能发表?

  我说,可能不行。你单独寄出去肯定不行。我得为你加一个外套,再去试试。假若遇到有独立精神和反思精神的文学总编,说不定能发表。但在中国,文学状况如文学家一样,关系复杂得很。你看看,外国美术家给蒙娜丽莎加上胡子,将维纳斯的两只乳房改造成一对抽屉,都能在人文发达学术自由的国度的美术馆里展出。你的这篇小说自有存在的意义,意义远远超越文本本身。

  我希望小说发表后,她本人看不到。她想必不希望我说她一个疯子。她认为她很正常,一直以正常人的口气与我说话。可我仍然要将她看作是疯子。

  中国文学,难道只有疯子的写作才能接近经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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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月之书——记2009年8月所购图书55册

   八月之书——记2009年8月所购图书55册

   1.从夏到秋

   2009年8月1日

   昨天上午9:38发现,我的小猫咪第一次去水碗那里喝水。“危险呀!别呛着!”猫妈妈急得不行,在旁边啊啊地提醒,小猫咪却偏偏要喝,而且喝得极其专业——用舌头去舔。多么天才的小猫咪呀。

   几天前,突然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陌生来信。我把它当成垃圾信件,直接删除了,但从信箱中的英文名字看,来信人很可能是一个在海外生活多年的网友。不久,我又从另外的信箱收到同样的信,终于可以确定,来信人就是她,我在多年前认识的朋友。我真高兴。我不知道,她这些年来生活得怎么样,可她是个善良的人。善良会使人变得更美丽,美丽会使人变得更年轻,年轻会使人变得更幸福——所以说,她的生活一定是幸福的。

   今天是周六,早上去桥市,想再看看“哈尔滨亚麻厂藏书专场”,却没有找到。本以为这次会空手而归,却在桥下看到了这个“专场”——原来他们换地方了。由于地方狭窄,挑书的人又多,只能匆匆看看,从中挑出8本,共30元,差不多每册合三四元,比上次贵了不少:

   《卡斯特桥市长》,[英]哈代著,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新1版1印

   《莫里哀喜剧》(第四集),李建吾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

   《金人》(约卡伊·莫尔选集),柯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

   《火与剑》(上下),[波]显克微支著,梅汝恺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初版,1982年2印

   《修墓老人》(司各特选集),王培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

   《平民史诗》,[埃]纳吉布·迈哈富兹著,李唯中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初版

   《小说月报》(1926年第17卷第7-9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初版

   其中,《卡斯特桥市长》我早已买过(2007年5月8日4元购),但这本是新的,我买过的那本太破旧了。《莫里哀喜剧》第四集包括:《德·浦尔叟雅克先生》《贵人迷》《司卡班的诡计》《艾斯喀尔巴雅斯伯爵夫人》《女学者》《没病找病》,全书共四册,收入喜剧27种,但我只看到这一册,可惜。《金人》是约卡伊·莫尔选集之一,长篇。《火与剑》是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名著,我还看到该社出版的《洪流》上中册,但缺少下册,只好不买。在别处倒是看到了全套的三本《洪流》,但要价30,舍不得买。《修墓老人》我看见过多次,这次顺便买下。《平民史诗》是写埃及平民的,可惜,我没看到他的《两宫之间》。《小说月报》1926年第17卷第7-9号包括曹靖华译爱伦堡《烟袋》、鲁彦译Herczeg的《丽西、爱尔彩、爱丽莎白》、傅东华译爱伦坡《奇事的天使》、高长虹《草书纪年》等。

   我发现,这个“专场”的旁边还设有一个“特价部”,每本一元,可在那里挑书的人更多,书又堆得乱七八糟,我只能略翻几翻,最后挑出三本:

   《萨拉戈萨》,[西]加尔多斯著,申宝楼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

   《偷宝石的猫》(外国通俗文库),施咸荣主编,[英]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吴呵融译

   《阿拉斯加的挑战》,[美]T·克拉克著,古耀华、张友松译,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年初版

   《萨拉戈萨》是《民族演义》第一辑中的第六部作品,2007年10月28日,我买过第一辑中的第三部作品《三月十九日与五月二日》,也花了1元。《偷宝石的猫》即《鸽群中的猫》(Cat Among The Pigeons),此前我买过它的另一个译本,名叫《校园疑云》;这套“外国通俗文库”的另一部值得购买的书是《假如明天来临》,我早已在沈阳买到。《阿拉斯加的挑战》是有关阿拉斯加的儿童小说。

   然后,我又去看“专场”,发现一本《黑钻石》(约卡伊·莫尔选集,汤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初版)和《一箭穿三山》(桂林山水传说集,少年儿童出版社1981年初版),我说两本三元,卖书人不同意,说现在童书很值钱。于是,我2元买下《黑钻石》。然后,我又去看1元1本的“特价部”,挑出一本《十夜谈》([意]史特拉帕罗那著,杜渐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初版),然后居然看到那本《一箭穿三山》,既然如此,那个摊主刚才为什么不一元钱卖给我呢?

   买到《十夜谈》和《一箭穿三山》之后,回头又去看“专场”,居然发现《莫里哀喜剧》(第二集,李建吾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最后3元买下,其中包括《太太学堂》《凡尔赛宫即兴》《逼婚》《达尔杜弗》《堂·璜》《爱情是医生》。

   这么多的书,怎么往回拿呢?我问摊主,他说有麻袋。于是,我把它们装进麻袋,拎着回家,虽不雅观,却不累手。

   2009年8月3日

   今天开始翻译《我真爱自己的头发》(#4: I'm Too Fond of My Fur!)。

   最近几天都很热,晚上也是如此,非要等到凌晨一点之后才能入睡。昨夜,坐在窗前,想看星星,但空中多云,看不到什么。从旧手机里阅读《青城十九侠》,刚好在第九回读到一段描写星星的文字:

   “元儿原听陶钧说起过李英琼得道时巧服朱果之事,一听南绮之言,好不心喜。正在称谢,忽听南绮道:‘星群现了,还不快看!’元儿忙看上面碧空,仍是一无纤尘。先是东方遥空沉沉一碧中,隐隐有光华闪动。俄顷之间,逐渐由少而多,现出许多大小星光,渐渐弥漫开来。猛觉眼前一亮,再一抬头,四外天空都是。星的形式颜色俱不一样,并不似下方所见。正圆的绝少,带角的最多。也有尖的,也有方的,也有长圆形的,也有像长方块的,也有奇长带尾的,也有扁的。奇形怪状,茫彩横天,寒光凛凛,百色皆备。大的长有数十丈,最小的也如盆碗大小。”

   下面还有几段浪漫的“星文”,就不再引用了。反正,读了这些文字,就算看不到星星,我也不会感到遗憾,因为还珠楼主笔下的景致更为绮丽,竟然比真天真地、真山真水还要令人神往。论者多说《蜀山剑侠传》最好,《青城十九侠》则不如它。尽管《青城十九侠》我只看到小半,但我觉得它比《蜀山剑侠传》更好,它的好自然不在故事上,甚至也不在于想象力,因为还珠楼主把大部分资源和想象力都分给《蜀山剑侠传》了,轮到《青城十九侠》时,只能尽量另辟蹊径,或者发挥原先不能尽力发挥的长处。于是,《青城十九侠》里的南方风物、地理、民俗描写和人物描写,就成了该书的最大亮点,即便《蜀山剑侠传》也无法与之相比。在《青城十九侠》里,还珠楼主更象一个激情四射、观察入微的导游,把我们领进美妙的巴山蜀水。他那沾满梦幻的彩笔,写出是最精妙的导游文字,顺便写民俗,顺便再写小说。

   《蜀山剑侠传》虽然精彩纷呈,但它的最大缺点是缺乏人味,即便被还珠楼主大写特写的李英琼,形象照样苍白。在第十九、二十集,他倒是对萧逸、欧阳霜、崔瑶仙等人的感情纠纷大谈特谈,但内容无聊透顶,我只翻了翻,就全部跳过去,把它们看作《蜀山剑侠传》中最最无聊的部分。李英琼等小一辈男女在一处修练的段落,却写得有声有色,读起来比《红楼梦》更好,可惜篇幅太短。

   《青城十九侠》里的某些人物,却是活生生的。元儿与南绮的感情纠葛,写得比较真切。《蜀山剑侠传》里的紫玲、寒萼和司徒平,与《青城十九侠》里的舜华、南绮和元儿,身世经历等等大致相同,但寒萼和司徒平的感情写得莫明其妙,女的疯疯癫癫,男的呆呆傻傻。南绮则天真烂漫,娇小可爱,爱使小性子的缺点,使她显得更为可爱。元儿处处让着南绮,却也不失少年心性,偶尔也要与她斗气,这才是人性的真实写照呢。比较一下,《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与郭靖,女的处处想占便宜,又借刀杀人,害死杨康,阴险毒辣,男的则毫无原则,听风就是雨,自以为站在正义的一边,其实十分愚昧(岳飞是英雄吗?如果金人进入中原的主要目地是大肆屠杀老百姓,那么秦桧才是英雄——倘若求和能够使金人退回,不再屠杀百姓。假如金人的主要目地只是瓜分江山,而不是屠杀百姓——让秦桧之类的政治家去谈判好了,就算宋朝覆灭了又能如何,反正他们的江山也不是好来的,而老百姓总要遭到盘剥,被谁盘剥都是一样,正如伊索的驴子。假如你一定要把岳飞说成英雄,我也会承认,但我只会把岳飞看作部分有钱人的英雄,因为岳飞是替他们效力的。顺便说一句,对汉人搞过大规模屠杀的是满人(请看《扬州十日记》),他们的凶残程度不在日本人之下,我们的电视剧却把那些清帝当成了人见人爱的上帝。)《天龙八部》中的阿紫稍微可爱一点,但人物形象太过公式化。似乎惟有《飞狐外传》中的袁紫衣,有一点南绮的影子,但着墨太少,人物形象也不够立体。奇怪的是,对于《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金庸也描写不多,可我觉得,金庸小说或者说我看过的武侠小说中,我最最欣赏的女性就是程灵素,其次是阴素素(金庸对她的描写更少)、李文秀、李莫愁、何惕守、厉胜南(《云海玉弓缘》)、南绮(《青城十九侠》)、白发魔女(《白发魔女传》)和任盈盈。至于武侠小说中我最最欣赏的男性,是丁典(金庸对他的描写极少)和狄云,其次是金世遗(《云海玉弓缘》)、陈石星(广陵剑》)、胡斐、张无忌和令狐冲。我最讨厌的武侠小说人物则是杨过和小龙女,其次是韦小宝,再次是黄蓉和郭靖、楚留香、唐经天。

   啊,说来说去,要讲写人写情,金庸才是高手中的高手,虽然他笔下的正面人物往往令我感到讨厌,因为我不欣赏他们的情感和人生观。

   12点左右,我正在吃午饭,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我们到了!你家这边封道了,车开不过来,你去路障那边吧,车号是……”

   我放下电话,心里暗暗叫苦,因为我知道,这个电话是邮局投递快件的人打来的,而他们要送来的肯定是《隧道》的样书:第一部十本,第二部十本,外加台湾版的第二部五本,足够装一个大纸盒的。而要想从他们的停车位置走到我家,至少要花三四分钟,这要花多少力气呀。

   事情果然如我所想。唉,假如是私营的快递公司,一定会给我送到家门口,因为他们绝不会找不到我的住处。从收到的样书看,简体版的《隧道》第一部被命名为《恐怖隧道》(英国 罗德里克·戈登、布赖恩·威廉斯著,21世纪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第二部被命名为《地府之旅》(21世纪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台湾繁体版的《隧道》第二部被命名为《深沟》(台湾核心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9年7月出版,定价380元)。

   《隧道》第一部的书名原文是《Tunnels》,第二部的书名原文是《Deeper》,前者可以直接译为《隧道》,后者怎么办呢?我实在没办法,拟定了《地腹》《地狱之旅》《入地》《深入》《深入冥土》《死地》《地狱》《勇闯地狱》《地眼》《地府》等等一大堆名字,任大陆和台湾编辑自选或者在此基础上再创造。现在看来,大陆编辑的选择更对我的心思。当然,我不能说台湾编辑的选择不好,因为那边说的是台湾汉语,与大陆汉语有一定区别。所以说,我的译文变成繁体版之后,里面的某些字句和句式也被台湾编辑辛苦修改过,目地是为了贴近台湾汉语。我知道,这样的修改恐怕很费力气,因为我的译文具有比较鲜明的“大陆特色”,所以我要特别谢谢台湾的方如菁主编为此付出的努力(21世纪的编辑们自然也要感谢)。经过修改之后,我的繁体版《隧道》看起来很新鲜,比如《隧道》第一部中的“拾荒者”(我的简体版译文是“拣破烂的”),第二部中的“拜托”(我的简体版译文是“求求你”)等等,都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词汇。既然如此,假如有朋友想看我的语言风格,只好请你去批评《隧道》简体版的译文了。

   《隧道》繁体版的封面印刷效果,几乎与原版相同,封面的文字和图案都是闪闪发光的,而且呈现出不同颜色,显得非常漂亮。顺便说一句,在《隧道》第一部的封面上,可以看到一个人和一个动物,请不要把那个动物看作狗——它是猫,一种凶猛无比的猫,足以把恶狗送上西天,甚至也可以杀人,它的名字叫做巴特比,是《隧道》中最奇妙的宠物,我爱它。

   《隧道》简体版的正文是横排简体字,更符合大陆多数读者的阅读习惯,虽然我的理想是横排繁体字。《隧道》繁体版仅仅包括译文本身,《隧道》简体版则收录了我为《隧道》的前两部分别撰写的译后记,但没有收入第三部的内容片断。

   也许由于版权关系,《隧道》前两部中的所有黑白题图、《隧道》第二部末尾中的“地牛”和“斯堤克斯”的黑白插图、昆虫学家的注释、坎宁安为《隧道》前两部所写的序言,以及作者献辞和题辞,虽然我都翻译了,但《隧道》的中文简体版和繁体版中都没有收入(《隧道》繁体版第二部中收入了题辞和昆虫学家的注释)。

   13:52。我惊喜地发现,我的小猫咪在吃饭呢!啊,他长得真快。

   20:00。我刚刚到家。6点半的时候,突然想去公园附近看看,因为我好久都没去看那里的书摊了。来到那里,竟然只发现一个卖书的,其余的都已消失。穿过公园,来到另一处地方,也只看到两个卖书的,因为那里每到夏天就有人搭大排挡,几乎把大部分道路全都占去,使卖书人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回去的路上,经过露天市场。市场里的多数商贩已经离去,几个老太太在那里来回走动,不时地往袋子里装着什么。如今,这个情景已经让我麻木了。在初去桥市的时候,我曾经看见一些老人和年轻妇女,在早市散去时,拎着袋子,到处游走,不由感到好奇,便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我宁愿自己没有去看他们。你相信吗,他们在拣小贩丢下的烂菜呀。当然,他们的眼光很老练,专拣烂得不那么厉害或者根本没烂的“漏网之菜”。当然,他们也许不是每天都去拣菜。当然,也许他们只是在锻炼身体,练习应该怎样弯下不值钱的腰,应该怎样低下不知害臊的头。可我还是为看到这样的情景而感到痛苦。他们为什么不领家庭生活补助呢?不,恐怕不能领,因为按照那些规定,只要家里有电冰箱,你或许就得不到补助。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糜呢?不,恐怕吃不到,因为宫里的大厨不愿意给他们做。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不,他们不能死,不然富人就无法体会到,他们的生活究竟有多么幸福。房价不贵,学费不贵——物价不贵,而大家的工资都在飞速增长。所以,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就象老歌里唱的那样。

   2009年8月5日

   小猫咪淘得要命,而且是蔫淘。他喜欢在我的书堆上磨爪子,这是我绝对无法忍受的,于是我打了打他的脑袋。“鞥!”猫妈妈不满地说,意思是:“你别打他,孩子还小呢!”好容易把小猫咪的兴趣转移走,他又开始在我的小腿上磨爪子,这谁受到了呀?刚刚把他弄下去,他又发现了我的脚,就扑过去连踢带咬——我照样受不了。幸亏他的心思变得快,不久又跑到猫妈妈那里,试图咬遍妈妈身上的每个地方。最后,连猫妈妈也无法忍受,只好抬起后腿,轻轻踢小猫咪的脑袋。“哈!这里还有一条胖胖腿呢。”小猫咪立刻放过妈妈的肚子,去咬妈妈的后腿。咬了几口之后,他又发现,妈妈的尾巴也是很好玩的……

   傍晚,窗外突然人声鼎沸,其间夹杂着狗吠。哈尔滨人太淳朴了,却不善于用言语准确传达他们的丰富情感。怎么办?利用肢体语言,彼此第N次亲密接触——但有人把这叫做打架。是的,他们打架,每天都打,而且打得很辛苦——这全都是被迫的,因为哈尔滨人太过淳朴,却不善于用言语准确传达情感。

   2009年8月6日

   昨夜看《青城十九侠》,纪异听到山中琴声,跟踪过去,遇到花奇和真真,发现她们的脚上带着铁链子。后来,她们答应教纪异弹琴,让他每天过去学琴。这些情节,立刻让我想到两部金庸小说:《笑傲江湖》中,盈盈教令狐冲弹琴;《倚天屠龙记》中,小昭带着斩不断的锁链。我想,假如没有《青城十九侠》,金庸的小说中恐怕不会有这些情节吧。顺便说一句,在《蜀山剑侠传》中,提到了倚天崖和屠龙刀,甚至还有屠龙的描写呢。

   再往后看,真真让纪异在雪山抚琴,中途决不能停顿,因为她要利用“传音入密之法,身随音去”,去山里和敌人决斗。后来遇到怪物袭击,被邓八姑搭救,纪异一面和她谈话,一面弹琴不止,这大概就是老顽童的一心二用吧。这些细节中,我最佩服的就是“身随音去”的描写——实在太奇妙,太有想象力了。

   下午出去散步,看到有人在卖“托盘”,也就是悬钩子,一元一两。我买了二两,边走边尝。其中有三种果子,一种有如红宝石,一种红中透粉,一种有如黄玉,味道各有不同,黄的最佳。

   2009年8月7日

   酷热仍在继续。

   高尔基在《我的大学》里面,把沙皇比做大蜘蛛,把沙皇的各级官员比作沙皇织出来的网线,虽然你看不见这张巨网,却能够感觉出它的力量。我们也有这样的网——比如人际关系之网、贪欲之网,等等。自从出生起,我们就陷在这些网里,你越挣扎,就被裹得越紧,除非你有力量和意志,可以破网而去。多数人却不愿意离开,而是用终生的时间寻找不同的网线,希望早日找到捷径,爬到网的中心。他们知道,网的中心有可怕的蜘蛛,但他们以为,或许可以逃得过蜘蛛之吻。不,谁也逃不过,除非世上已经没有公理。尽管如此,他们却爬得越来越起劲,因为公理就象最害羞的女神,从不向我们露出她的面目。如今,良心不再有什么底线,因为正义的臭氧层已经遭到最严重的破坏。于是,他们拿着卑鄙者的通行证(北岛曾经看见过),到处传播卑鄙,坑害他人,纵使对方是他的亲戚。那些卑鄙的脸,仿佛一只只苍蝇,时刻在寻找善良人的血和勤劳者的汗。不,我不会因此而对生活绝望。我仍要在生活中寻找善和美,因为黑暗让我更加向往光明。

   12:30。小狗刚才来做客,小猫咪却开始害怕她。他把身子弓起来,尾巴变得粗粗的,看着小狗,直到小狗难过地离开为止。唉,对猫来说,狗终究是外国动物。小猫咪现在几乎学会了猫的多数本领,只是不能跳得太高。如今,他对妈妈咬腻味了,经常去咬猫女儿。善良的猫女儿,在小猫咪对她连踢带蹬的时候,却用嘴巴去舔他的毛。就算被踢疼了,猫女儿也只是呲出牙齿,试图吓唬小猫咪,从不肯用力去咬他。

   2009年8月8日

   今天周六,来到桥市,本想再去“哈尔滨亚麻厂图书专场”看看,那些人却没有出现。更遗憾的是,大约由于高温持续不退(大约连续两周了,每天的最高气温都在30度上下)的缘故,摆摊的人少之又少,最后4元钱买到《心》和《卡拉迦列讽刺文集》。

   《心》(周大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初版,1984年2印)是夏目漱石的作品,此前购买过漓江出版社1983年初版(周炎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初版(董学昌译),不知此外是否还有其他译本。我唾弃日本的文学作品,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等三五人的作品除外,而我最最欣赏的日本作家,当属夏目漱石,但至今只买到六七种而已。

   《卡拉迦列讽刺文集》(冯志臣等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年初版)是一部短篇小说选集,卡拉迦列(1852~1912)是罗马尼亚的剧作家和讽刺小说家,在回来的路上,我看了书中的三五篇小说,感觉有些句子和比喻很有意思,小说本身却显得比较苍白。

   回来之后,喝了半杯生啤酒(四元),才感觉凉爽一些。我家附近的小路最近刚刚被修好,尽管还差最后一道工序,可我已经感激涕零了。回家时发现,我家附近的一个小企业大概搬迁了,留出的大片空地,已经被工人挖开不少,大约是要打通道路吧。这个企业的花坛里,生长着几棵向日葵,被工人们连根拔起,陈尸路边。有的向日葵基本成熟,有的却正在开花期,看起来令人心疼。我走过去,掐下几个向日葵花盘,回家时插在水瓶里,希望它们能多活一段时间。有一个向日葵花盘基本成熟,我从中摘下几个种子(即“瓜子”,但黑龙江的农村人把它叫做“毛嗑”,因为它没有完全成熟,外皮还有一层绒毛),吃起来甜甜的,还有淡淡的香味。听说有人最近在发起呼吁,希望人们不要虐待动物(小猫小狗),这个呼吁很好,但人们也应该发起新的呼吁——不要虐待植物。每天惨死在人类手里的植物,数量多得惊人,他们却视而无睹。所以,我最讨厌施工——每当有一处施工,那里的植物就会惨遭杀害,比如这些向日葵和生长在向日葵附近的大榆树。

   我相信,人之初,性本恶——那些残忍的小孩,一再地向我们证明这一点。我更相信,假如中国的教育制度不能使人向善——不要虐待动植物,不以坑害他人为乐、不去蔑视农民工和城市小商贩——这个教育制度就是根本失败的,哪怕它把每个中国人都培养成无所不知的人物。假如有条件,人类当然要养猫养狗养花,当然要为死去的动植物难过甚至痛哭——假如你不理解这种感情,你当然还可以算作人,但我肯定不会与你交往。就连希特勒都有自己的爱犬呢,而你比希特勒还要冷酷。中国古人说:“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假如你不曾为树的死亡而伤感,你就是潜在的杀手,我当然要对你敬而远之。据说,欧洲最好的原始森林在波兰,因为波兰人把树木看作自己的眼珠。假如有来生,我愿意自己是波兰人,因为他们更加懂得爱。

   2009年8月8日

   热,热。昨晚,时而看《青城十九侠》,时而看着月亮在空中散步,熬到凌晨1点,空气转凉,方才睡去。小猫咪的身手越来越矫健,已经可以满屋飞跑,还能自己跳上床,与猫妈妈和猫女儿追来追去,犹如三匹烈马。

   昨天译完《我爱头发》,如今只剩下五本了。

   2009年8月11日

   上午出去剪头,回来时发现,我家楼下的花坛起了变化。他们终于往花坛里栽东西了,但不是我想象的奇花异草,而是紫丁香和几种灌木,其中最好的是几株玫瑰树。可是,我连一株乔木都没有看到。没有榆树,也没有杨树。不管怎么说,它们总归是可爱的生命。这一回,在一周或一年之内,不会有人害死它们吧?我乐观地想。

   回家之前,为了给我的猫摘草,我跑了很远的路,因为我家附近的大片野地已经被他们破坏了,看起来是为了修路。路上的野草和大树统统被害死了,到处尘土飞扬,挖掘机隆隆地响着,无止无休。唉,文明的脚步离我更近了,我不喜欢这样。

   今天开始翻译《干酪色野营车》(A Cheese-Colored Camper),翻译过的五本当中,除了《奶酪金字塔的诅咒》,我只喜欢这一本。

   最近的最高气温,一直在30~32度之间,据说今天有雨,可它现在还没有出现。对我来说,炎热是最残酷的刑罚。我能不能熬过这个夏天呢?每年此时,我都要问这个问题。

   傍晚,出去看旧书摊。我顺着大桥的底下往前走,桥右有一条用围栏隔开的路。我看见,行人纷纷练习跨栏,男女老幼都有,这大概是为了响应全民健身运动的号召,也有可能是为了纪念中国奥运终结一周年,但还有其他理由。路长得令人绝望,其间几乎没有行人路口,更不要指望什么人行天桥或地下道了。假如不愿意顶着烈日,绕行将近一站地,你还能怎么办呢?招苍已经跳下去了,还有唐塔,下面自然该轮到你了。路是人修的,目地似乎是为了行人。可是,行人处处受到限制,车里的人却畅通无阻。难道行人不是人?为了让走路的人死得心服口服,他们设立了长长的围栏,引诱你跨越——只要跨过去,你就违反了交通法则,撞死活该。砰!啊!祝你早日投胎,下辈子当司机或者更上一层楼——拥有私家车。

   旧书摊上照旧什么都没有。回来时发现,又有一条小路将要打通,然后又将多出一个十字路口,行人从此又多了一个被飞车撞死的机会。想到这里,我感到非常欣慰。

   2009年8月12日

   下午,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估计是连日翻译《老鼠记者》太过辛苦之故。于是,我想出去走走,让自己休息一下。忽然想到,好久没去师大书摊了,就坐上车,来到那里。街道居然是空的。又遭到取缔了?我不甘心,继续往里走,发现他们都藏到里面去了,因为最近又有什么人物来检查,大家必须再隐蔽三天才行。卖书人很少,书价又比桥市那里高好几倍,最后只选了四本英文书,结果付了35元,真是太贵了。

   这四本书是:

   《Reader's Digest Condensed Books》,Volume Three . 1960 . Summer Selections,The reader's digest Association,Incorporated,1960(《读者文摘精简版图书》,1960年夏季选本,第3卷)

   《Reader's Digest Condensed Books》,Volume M-1987,The reader's digest Association,Incorporated,1987(《读者文摘精简版图书》,1987年M卷)

   《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By Henry David Thoreau,Edit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seph Wood Krutch,Bantam Books,Inc,1982,内部交流,BG000240(《瓦尔登湖和其他作品》,梭罗著,矮脚鸡图书公司1982年版)

   《Gulliver's Travels and other writings》,By Jonathan Swift,Edit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riam Kosh Starkman,Bantam Books,Inc,1981,内部交流,BG000350(《格列佛游记和其他作品》,斯威夫特著,矮脚鸡图书公司1981年版)

   两本《读者文摘精简版图书》印得就象笔记本一样精美,精装,32开,书口烫着金粉,正文印刷清晰,带有印得很好的彩色和黑白插图,扉页上印着藏书票,每本在580页左右,每篇小说中附有故事和作者简介。1960年第3卷包括:

   《The Lovely Ambition》,By Mary Ellen Chase(《可爱的野心》,玛丽·埃伦·蔡斯)

   《Trustee From the Toolroom》,by Nevil Shute(《工具间里的托管人》,内维尔·舒特)

   《The Leopard》,By Giuseppe di Lampedusa(《美洲豹》)

   《Village of Stars》,By Paul Stanton(《星村》,保罗·斯坦顿)

   《To Kill a Mockingbird》,By Harper Lee(《杀死反舌鸟》,哈珀·李)

   1987年M卷包括:

   《Carter's Castle》,By Wilbur Wright(《卡特的城堡》,威尔伯·赖特)

   《New Orleans Legacy》,By Alexandra Ripley(《新奥尔良的遗产》,亚历山德拉·里普利)

   《To kill the Potemkin》,By Mark Joseph(《杀死波特金》,马克·约瑟夫)

   《Anne Frank Remembered》,BY Miep Gies with Alison Leslie Gold(《安妮·弗兰克日记》)

   这些小说之中,我最熟悉的只有《杀死反舌鸟》和《安妮·弗兰克日记》,因为它们早已被译成中文。从书名看,这些小说都是精简版(Condensed Books),这是最可惜的。我拿不久前买到的《枪打反舌鸟》的译文第一段,与《To Kill a Mockingbird》的第一段互相核对,发现英文版与中文版的内容相同,可见删节的是中间部分,因为英文版仅有100多页,中文版却有358页。

   《瓦尔登湖和其他作品》与《格列佛游记和其他作品》倒是全本,但它们都是中国翻印的“内部交流本”,印刷质量差,看起来很累眼睛。

   《瓦尔登湖和其他作品》还包括《Life without Principle》(没有原则的生活)、《The Maine Woods》(缅因州的森林)、《Caoe Cod》(科德海角)、《The journal》(日记)等,全书共436页,《瓦尔登湖》的篇幅为350页。

   《格列佛游记和其他作品》共538页,《格列佛游记》占277页,其余内容包括《A Tale of a tub》(桶的故事)、《The battle of the books》(书的战争),斯威夫特的信件、诗歌等等。

   《瓦尔登湖和其他作品》与《格列佛游记和其他作品》的扉页上都有“单伟中”的印章,但《瓦尔登湖和其他作品》的书后还有“薛适萍”的印章,可见此书至少换过两个主人。

   2009年8月13日

   这几天早上,我都是突然疼醒的。小猫咪现在可以奔走如飞,上床也不是什么难事。晚上,他跳上床咬我,早上,他照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看我没有反应,就渐渐加力,直到我睁开眼睛,才乐滋滋地跳下地,去咬他的妈妈。这个小魔怪。

   出去吃早饭时,天上忽然刮起妖风,尘土漫天,仿佛要下雨。据说昨天应该有雷阵雨,但谁都没有看见。今天据说是晴天呀,风神为什么要出来作怪呢?回家之后,天忽阴忽晴,也不知道它究竟打着什么鬼主意。

   最近仍然在夜里阅读《青城十九侠》,在阅读时,我仿佛走在山阴道上,各种美妙的景物描写和有趣的民俗见闻,令我目不暇接。书中描写的吹芦笙、烧火祭神、山女追情郎等等,无不令人心旷神怡,惊心动魄,都是极其难得的民俗资料,单从这一点来看,它的价值也要比《蜀山剑侠传》大得多。

   2009年8月14日

   火热的八月,快要过去一半了,老天却连一个喷嚏都没有打,尽管天气预报不这么认为。

   小猫咪的奔跑功夫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咬人和挠人的功夫更是青出于蓝,不管猫妈妈还是猫女儿,全都望“尾”莫及。但是,小猫咪仍然不会跳高,而且有恐高症。当然,他可以爬到很高的地方,可一旦被你抓在手里,举到空中,他就会害怕地喊妈妈。

   昨晚,我拿着一根大草引逗小猫咪,猫妈妈立刻跑过去,随着草的起落,慢慢跳起来,稳稳地落在地上。我知道,她是在给孩子做示范呢,意思是说:“瞧呀,宝宝!跳高很容易,根本摔不着。你也试试看吧。要知道,所有的好东西都在高处呢,比如可口的小鸟。”小猫咪虽然看到了妈妈的表演,却仍然在地上转圈儿跑,不敢跳起来。

   入夏以来,我每晚都要遭到蚊子的疯狂进攻,因为猫妈妈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小猫咪身上,就连飞蛾都懒得去理会。最近几天,我被蚊子咬的次数少了一些,因为小猫咪已经可以跑来跑去,猫妈妈的身上也就稍微焕发出杀气了。可惜的是,她的杀气主要是冲着可怜的飞蛾去的。它们只要飞进来,就别想留下全尸。蚊子和别的小虫子,数量也少了一些,尽管猫妈妈不屑于去捕捉它们,但光是她的杀气,已经足以吓走夏夜里的多数不速之客。啊,普天之下,哪里还有这么凶狠的活纱窗呢?

   14:56。刚刚给出版社的编辑发出一封有关blue cheese的信。在翻译《老鼠记者》系列时,这个词我已经遇到六七次了,每次我都把它译为“蓝色奶酪”,尽管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可它的字面意思可以这么写,而书中又没有把它们印成大写,看起来很象普通的合成词。今天,在翻译《干酪色野营车》时,我又遇到了blue cheese。这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假如这是个专有名词,就象mozzarella一样呢?我立刻去查字典,结果正如我所想。于是,我给blue cheese加了注释(蓝纹干酪:用牛奶制成的半软干酪,带有蓝绿色的霉状物。),然后把译文中所有的“蓝色奶酪”改为“蓝纹干酪”,再把所有的修改地方写信告诉编辑。幸好我终于发现了这个错误,不然的话,等书印出来,我就没地方去买后悔药了。这件事再次说明,看起来简单的英文词汇,其实很可能并不简单。对待它们,我必须要小心再小心,才有可能少犯错误。

   2009年8月15日,实付7元

   早上三点半,胆大妄为的小猫咪就把我挠醒。我迷迷糊糊地戴上眼镜,坐到窗前,发现月亮就在前方——不,那不是月亮,而是一颗贼亮贼亮的星星。我想,它就是启明星吧。月亮在启明星的右上方,仿佛浓眉。不久,我倒下去,继续睡觉。七点半,我醒过来,准备去桥市,因为今天是周六。

   卖书人越来越少,遗憾。先看到“一元一本”,翻了翻他的书,准备回来时再说。往里面走,2元买到《十万个为什么》《如愿》。

   《十万个为什么》是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版的“伊林著作选”第一册,董纯才译,1980年第2版,书后有“哈市道外新华书店”的印章。从扉页看,这套选集共十册,其余九册是:《不夜天》《黑白》《几点钟》《在你周围的事物》《自动工厂》《原子世界旅行记》《人怎样变成巨人》(一二三部)。我记得,中青社在90年代重印过这套书,我在书店见过半价的,因为印得模模糊糊而没有买。

   《如愿》是曹未风译莎士比亚戏剧之一,即《皆大欢喜》,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初版,其中有四五页漂亮的插图,书页如新。

   然后去桥的另一处,在臭水沟的顶上,1元购得笛福的《罗克珊娜》(天一等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初版),此书写了一个女人的一生,曾得到伍尔夫的好评。书后的印章内容是:“哈尔滨市道里新华书店收款专用章 1987.6.19”。啊,我有多少年不去哈尔滨的新华书店了?

   准备回去的时候,在专卖“公安图书”的女人那里买到《间书》。我在师大书摊见过它好几次,售价从4元到6元不等,如今却只花了1元。

   《间书》([清]朱逢甲编著,黄岳校注,黄肃秋今译,群众出版社1979年初版,1982年2印)可以算是一部中国古代间谍简史,作者引经据典,把夏代的少康看作中国第一个间谍头子,写到明代就突然结束了。书倒是好书,但作者的撰文目地竟是为了让清代的间谍打入苗人内部,平定苗人叛乱,这却有些无耻。封面和书口盖有“松花江地区行署公安干校图书资料室”的印章,破坏了此书的完美,可恶。封底盖有“松花江公安中专学校”的大印章,破坏了封底的完美,同样可恶。

   离开桥市之前,回到“一元一本”那里,3元买下《诺玛·蕾》《人子》《谍海求生记》。

   《诺玛·蕾》是一本“英汉对照读物”,同名电影的女主角获1980年奥斯卡奖,此即它的电影剧本,写的是纺织女工组织工会,为争取工人权利而斗争的故事。我总是喜欢工人成立工会并斗争的故事,因为这种故事就象神话,看起来非常美好。可惜,原文有所删节。另,此书的封面设计很漂亮。

   《人子》是“当代外国文学”丛书之一([巴拉圭]奥古斯托·罗亚·巴斯托斯著,吕晨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以巴拉圭和玻利维亚之间的查科战争为背景。此书与《诺玛·蕾》均盖有哈尔滨亚麻厂的印章。

   《谍海求生记》([美]诺尔曼·加博著,张光远译,新华出版社1982年初版)原名为《间谍》,就是一部普通的通俗小说而已,看着玩的,但它的封面很漂亮,居然是宁成春设计的。

   回去的路上,在离家两站时下了车,去看路边的绿化带。除了一种狗尾草似的紫花和旋花、牵牛花等,几乎看不到什么野花,因为大家都在忙着结婚生子呢。萱草结出了佛手般的绿种子,梓树上挂满了又细又长的绿豆角,梨树上的小梨子,已经有小李子那样大。鸡爪槭和柞树的叶子,几乎被虫子啃光。小叶丁香三三两两地开着,气势既没有夏初盛,香味也淡得几乎闻不到。紫丁香和暴马丁香的种子,早已结得密密麻麻。虽然天气依然火热,但树林里潜藏着一股秋气,我可以感觉得到。

   回家时发现,谁把桌子上的水杯踢翻了,水洒了一地,而且飞溅到书上,幸好那堆书的外面有塑料封皮。我刚刚把地板收拾干净,忽听咣当一声,小猫咪把装草的瓶子弄翻了,我只好去拖地板。唉,这个小魔头,成天就知道闯祸和咬人。

   今天是八·-五,鬼子咽气日,永远活该。

   2009年8月16日

   昨晚睡得比较早,半夜却被滚滚的雷声惊醒。我闭着眼睛听雷,以为会有美妙的大雨,却只听见几声响雷。早上起来,又往桥市去。其实未必有什么好买,我只是想出去走一走,让自己休息,不要老坐在电脑跟前。

   刚刚进入草履虫小道,就看到有人卖全新的精装本小字典《英汉常用医学词汇》,要价仅仅2元,我马上付了钱。几个月前,有个黑黑的老头在此卖过它的软精装本,一张嘴就管我要十块钱,我始终没有理会他——那本书如今还在他的书摊上摆着呢。

   《英汉常用医学词汇》是人民卫生出版社1976年初版,1980年3印,收词约1万条,附录13种,包括常用医学短语、常用拉丁解剖学名词、常用拉丁药物名词、常用拉丁中草药名词等。它的正文只有单词译文,没有一点儿具体解释,我买到的香港百新图书文具公司1960年版《英汉袖珍医学辞典》则往往带有简释,看起来更加适合我。所以,我最看好的是《英汉常用医学词汇》的附录(可惜的是,回家之后,我把金斯利在《水孩子》中杜撰的那些医学名词找出来,却没有在《英汉常用医学词汇》中查到它们的意思,这大概是由于该书没有收入希腊文医学短语的缘故。)

   再往里走,1元买到《小天鹅》(外国儿童文学丛书,[俄国]马明-西比利雅克著,黄衣青译,少年儿童出版社1956年初版,1982年3印),其中包括七篇动物小说:《好心的猎人》《斯都琴河上的小猎屋》《猎狗和小野兔》《小天鹅》《小熊》《灰脖鸭》《老麻雀》,书中盖有“哈尔滨亚麻纺织厂藏书”的印章。怪不得我再也看不到亚麻厂图书专场了,原来他们卖剩下的书多半被别的书贩买走了,从此化整为零。

   回去的时候,看到有个老头在卖一堆杂书,从中挑出《天才》《毛里塔尼亚史》《沙特阿拉伯》《玛尔塔与玛丽娅》《澳洲神话与传说》《玩具店的夜》,共八本,11元钱。

   《天才》(上下册,[美] 德莱塞著,主万、西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是德莱塞的长篇名著之一,写的是一个画家的一生。

   《毛里塔尼亚史——1900~1934年》(上下册,[法]热纳维埃夫著,上海外国语学院德法语系法语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初版)是“哈尔滨铁路局图书馆藏书”,我对其中提到的毛里塔尼亚地理概括和风土人情更有兴趣,可惜此书仅仅始于1900年,没有提到更古老的历史。

   《沙特阿拉伯》(历史与经济概况,[苏]尼·伊·普罗申著,北京大学历史系翻译小组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初版),从1912写到1958年,只不过是沙特的近现代史,封底有“哈十六中图书馆历史革命史”的印章。

   《玛尔塔与玛丽娅》([西]阿·帕·巴尔德斯著,尹承东、李德明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包括两部长篇,一是《玛尔塔与玛丽娅》,一是《何塞》。

   《澳洲神话与传说》(英汉对照读物,Sreten Bozic、Alan Marshall著,李更新译,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7年初版)是一本小册子,收录了20多个短故事,都是澳洲土著人的故事(根据土著人的讲述记录),带有风格独特的原版插图。

   《玩具店的夜》(孙幼军著,詹同渲插图、装帧,少年儿童出版社1979年初版)是一本童话故事集,封底上有“七○三研究所后勤处托儿所”的印章。这些童话并不难找,詹同为它们创作的美妙插图却是绝响,以后不会再有了,唉。

   然后回家。进屋时发现,地板上的水瓶子又倒了,里面的水都已经洒光,希望它不会使我的地板块变形。不用问,这准是小猫咪干的。小坏蛋。

   2009年8月17日

   昨晚意外接到老同学的电话,从九点说到将近十二点,然后去睡觉。早上起来,感觉凉丝丝的,原来终于下雨了。真棒。看样子,雨恐怕要持续一天呢。

   昨天开始翻译《寻找沉没的宝物》(The Search for Sunken Treasure)。目前我已经译成了《老鼠记者》中的六本。我发现,它的创作思路与《丁丁历险记》极其相似,可以算做丁丁的幼儿版,因为它的读者群是比较小的孩子,但丁丁与小淘气尼姑拉是属于所有读者的,不管你是10岁还是100岁。

   2009年8月18日

   昨晚看《青城十九侠》,感觉还珠楼主似乎没有来过黑龙江或吉林,因为他对冰雪的描写,似乎不太可信。在读过的还珠楼主小说中,似乎只提到一次长白山,而且也就提了那么一句而已,其余的描写,都是东三省之外的景色。在《青城十九侠》第五九回里,提到一种滑雪用具:

   “那雪具山民叫滑子,又叫雪船。宽约五寸,长约四尺,两头尖锐,往上翘起,像只浪里钻。鞋槽居中,上有四根牛筋索,以备绑鞋之用。”

   从这种描写看,它很象黑龙江山民的滑雪用具。我们小时候,自然没有专业的滑雪板之类的东西,只能使用简易的滑雪工具——脚蹬子。其实,它就是两块木板,底下带有铁棍,把它绑在鞋子上,就可以在雪中滑行了。

   《青城十九侠》第五九回中还提到,灵姑和王渊在雪中滑行时,发现“雪冻成冰,越发好滑”。这个细节,听起来也没有道理。冰不是雪冻出来的,积雪稍微融化之后,会出现雪水,气温再次下降,才会出现冰。也就是说,冰是水凝成的,故《说文解字》认为:“冰,冻也,象水凝之形。”《荀子·劝学》则云:“冰,水为之。”滑冰的场地,就是用水浇出来的。小时候,每年冬天上学时,我都会从一个冰场旁边路过,经常能看到有人拎着水壶往冰上浇水的情景。

   此外,大约还珠楼主喜欢梅花,所以他的小说人物也总是喜欢梅花,尤其是冬天的梅花。可是,所谓的寒梅傲雪,只不过是极其夸张的说法。在我看来,梅花根本没什么傲骨——不然的话,你把它弄到黑龙江来,看它能不能熬过冬天?其实,真正“傲雪”的是黑龙江的达子香,它可以忍耐零下50度的低温呢。但对古代的文人墨客而言,关外就和天边差不多了,黑龙江更是它们难得一至的地方。所以说,他们恐怕并不知道达子香的存在,也不知道,在黑龙江,要到四五月份时才会开花,白居易的“人间三月芳菲尽”,就是古人游历不广的最佳证明。还珠楼主虽然是现代人,但大约没来过东北,所以对冰雪的描写有些不实,对梅花的耐寒程度也过分夸大了。

   顺便说一句,把松竹梅列为“岁寒三友”的说法,也是比较夸大的,因为普通的梅和竹,在黑龙江和吉林是无法存活的。要是把“梅花”列入国花的候选品种,那更不公平,除非你认为,黑龙江和吉林并不属于中国。我相信,蒲公英是全国都有的,可他们往往只欣赏大而空的东西,不会把美丽的蒲公英列入国花。

   2009年8月19日

   《睡美人》的故事,人们多半知道。可是,有多少人看过睡老妈的故事呢?又有多少人看过睡老爹的故事呢?昨晚读《青城十九侠》第六四回,吕伟重伤之后,吃药睡去,被藏入山中,待到若干年后,他的女儿吕灵姑,将会把他救醒——难道这不是睡老爹的故事吗?《青城十九侠》第一三回又说,纪异之母吃药睡去,将来纪异自会把他救活——难道这不是睡老妈的故事吗?

   与《睡美人》的故事不同的是,这两个睡老妈和睡老爹的故事,并没有什么浪漫成分。按照作者的意思,这说明子女的孝心感动上天,使他们的父母可以再生,甚至长生不老。按照我的看法,这说明神仙也要徇私——天下孝子甚多,为何往往只有准仙人的父母或亲属可以长生甚至成仙呢?既然准仙人之间也要大搞裙带关系和党派之争,凡人之间自然也难以免俗——仙人之俗。

   2009年8月21日

   19日晚,与几个会计学校的同学见面。上学时,他们属于另一个班,几天前,他们班的同学搞了一个毕业二十年聚会。二十年好像很久的样子,与他们见面后,感觉一切都象昨天,除了发胖,大家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只除了我。当然,在他们看来,我也没有什么变化。可我知道,自从不做会计那天起,我已经再生,对于生活和世界,有了许多全新的认识。比如说,我不再把人看作平面的。过去最不喜欢的同学,如今我却能感觉得出他的可喜之处。我想,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盏灯,有的灯光纯粹,有的灯光驳杂,有的火苗旺盛,有的火苗微弱——不管怎样,你的灯总不会熄灭,除非你已经被生活扼杀,或者变得十恶不赦。他的心里有什么样的灯光和多么亮的火苗,则决定着我与其相交的深浅程度。假如他的心灯已经彻底熄灭,我只能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我始终相信,人不能没有半点善心。半夜,窗外开始下雨。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1点多,雨水依旧不止。

   20日早上,挣扎着起来,去某个大学,因为有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教师。说实话,我不相信,我的另一半会隐藏在教师行业里,虽然那里确实有我的朋友。等到见了面,对方问起我译书的情况,我又两次纠正她说,我的做法是把英文翻译成中文,而不是相反。以后的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幸好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我很快就开始享受不受打扰的快乐了。路边开满一种喇叭形的兰花。花坛里种着各种颜色的猫脸兰,每朵花看起来都像小狗的脸。地砖的缝隙里,生着一丛丛野草和马齿苋。一群高大的向日葵,在一个被圈起来的园子里面低头冥想。到处是茂密的龙葵和被风雨打落的松塔,我揪了不少黑黝黝的龙葵籽,甜甜地吃了一顿。不久,天空下起细雨——仿佛有人在空中举起一个巨大的隐形喷壶,不停地向下面喷洒。长长的雨丝,落在我的手臂上,打了一个滚儿,攒成晶莹的银珠子,挂在我的汗毛上,形成几排珠串。我漫步在寂静的校园里,看着那些粗壮的大树和绿草,感觉非常惬意,仿佛昨天已经变成了今天。二十二年前,我也曾在这里漫步过几次,因为我有个中学同学,恰好在这个学校念书。毕业之后,他做了一名特殊的老师,专门给省内各级领导干部讲述马克思是怎么想事的,列宁是怎么指挥的,斯大林又是怎么管事的。我想,他肯定不会告诉那些特殊的学生,为了躲避斯大林,高尔基是怎样迁居国外的;出于某种说不出口的原因,法捷耶夫是怎样自杀的。当然,他也许会提到《古格拉群岛》,因为那或许会引起学生们的兴趣。后来,雨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凉,我只好坐车回家了,反正我已经摘到足够的鲜草,可以给我的猫咪吃上好几顿呢。

   昨天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大半天,今早依然继续。看天气预报,今天最高气温是20度,正是我比较喜欢的温度。

   2009年8月22日

   今天周六,六点左右便起来,前往桥市,回家时还不到十点,当是我去得最快的一次。由于连续几天下雨,出摊的人很少,2元买到一本左拉的《欲的追逐》,便转身回去,因为天突然开始下小雨。

   《欲的追逐》(左拉文集,金铿然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是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系列的第二部,从书后目录看,该社出版的左拉文集包括:《梦》《欲的追逐》《卢贡家的发迹》《征服普拉桑》《穆瑞神甫的罪过》《欧仁·卢贡大人》《杰作》,而它们恐怕都是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系列中的作品。

   茅盾在《世界文学名著杂谈》中,列出了十九部卢贡一马卡尔家族系列的书名,具体包括:

   《卢贡家族的命运》《巧取豪夺》《普拉桑的获得》《巴黎之腹》《方丈莫莱的罪过》《由廑罗贡大人》《小酒店》《一页恋爱》《娜娜》《××》《太太们的乐园》《生活是多么愉快》《萌芽》《创作》《土地》《梦想》《兽人》《金钱》《崩溃》《柏司卡尔医生》。

   其中,第十册的书名茅盾没有列出。《普拉桑的获得》应即《征服普拉桑》,《方丈莫莱的罪过》应即《穆瑞神甫的罪过》, 《由廑罗贡大人》即《卢贡大人》,《太太们的乐园》即《妇女乐园》,《杰作》或许是《创作》。

   我买过王了一译《小酒店》、金满城译《金钱》、侍桁译《妇女乐园》、焦菊隐译《娜娜》、刘益庾译《卢贡大人》和《家常事》、成钰亭译《卢贡大人》,读起来都不错,但我最喜欢王了一的译文。

   黎柯译《萌芽》,我还没有买到。《巴黎之腹》《一页恋爱》等,不知有没有出版过。《征服普拉桑》等几本,看来浙江文艺出版社已经出版了,但从该社的《欲的追逐》看,他们的译文大概不对我的胃口。《土地》等作品,有毕修勺译本(山东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其余还有《生的快乐》《人兽》等),许多年前,它们曾经半价甚至三折出售过,可我就是读不进去,所以一本没买。一两个月之前,我在我家附近的书摊见到毕修勺译《土地》,拿起来翻了翻,比记忆中的感觉还不舒服,只好再次放弃,而那本书以后就留在书摊上,不知有谁愿意购买它。

   14:11。译书的间隙,回头一看,发现了极其动人的景象。猫妈妈和猫女儿面对面地躺在床上,小猫咪横在他们中间,呼呼大睡。猫妈妈和猫女儿互相舔毛,然后分别低下头,去舔小猫咪——猫妈妈负责舔前半身,猫女儿负责舔后半身。小猫咪叼着粉红色的奶头,还在酣睡。不久,猫妈妈又去舔猫女儿,因为这个孩子比小猫咪更听话。最后,猫妈妈和猫女儿都住了口。这时你再看,小猫咪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可他还是继续睡,多么幸福的小宝贝呀。

   小猫咪现在每天都要吃饭喝水,同时还要吃奶。他已经可以在屋子里任意奔跑,但还是不能跳高。他甚至能试着抓苍蝇了。这个小坏蛋,动不动就把妈妈咬得直哼哼,又频频地对我的脚趾发起袭击,却从没吃过亏,因为谁都宠着他,包括我在内。

   2009年8月23日

   今天又去桥市,虽然天气晴朗,出来卖书的人还是不多。先3元买到一本《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摊主要价就是3元,然后我赶紧掏钱,唯恐此书被别人买走。然后在桥下看到一本破烂的《石川啄木小说集》,要价3元,看书太破,与之讨价,2元购之。接着4元买到《一千零一夜》第五集,然后回家。

   今天买书虽然不多,买到的却都是有趣的书,《一千零一夜》即纳训的六卷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此前买过它的一、三卷,如今还缺少二、四、六卷,都是双数。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为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封底已被撕去,故不知定价和具体出版时间,但扉页上有1955年的字样,夏雨先生编《施蛰存先生著译年表》云,1955年4月,“与周启明合译《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于作家出版社出版”。据此可知,我买到的就是这个1955年初版本。它的封面为蓝色,中间有圆形作者像,其下是书名和出版社名,封面设计风格与作家出版社五六十年代出版的《普鲁斯短篇小说集》等风格完全相同,当是同一人设计。扉页后有“本书出版说明”,其中交待,全部作品均由英译本转译,《炭画》译者为周启明,余皆施蛰存译。全书正文包括八篇小说,分别为《炭画》《为了面包》《奥尔索》《酋长》《误会的笑话》《灯塔看守人》《一个普慈南家庭教师的日记》《胜利者巴尔代克》。书中有“师专中文科资料室图书”的印章,估计是昔日的“哈尔滨师范专科学校”,我有好几个高中同学,都是在这里毕业的。

   1914年,北京文明书局出版周作人译《炭画》。《域外小说集》《现代日本小说集》中虽有显克微支小说,但其中不包括《炭画》。所以,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中的《炭画》,大概是它的第二次印行。

   《石川啄木小说集》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初版,与周作人、卞立强译《石川啄木诗歌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初版)的封面风格完全相同,仅封面底色由绿转蓝,书名题字似乎也换了别人,封面也不再印译者名字。奇怪的是,书中也没有交待译者的情况,仅在扉页上印有“丰子恺等译”。书前虽有前言,却是“编者”所写,其中根本没有提到译者。(《石川啄木诗歌集》的前言是卞立强所写,其中则根本不提“周启明”。)

   从目录看,《石川啄木小说集》包括《云是天才》《葬列》《两条血迹》《天鹅绒》《医院的窗》《鸟影》《足迹》《明信片》。我以为,每篇译文的前面和后面,或许会写出译者的名字,拿起书来一翻,却没有看到什么线索。虽然如此,凡是喜欢周作人文字的人,看到《两条血迹》的名字,心里总归要有所怀疑的。我拿出周作人的《两条血痕》译文,与《石川啄木小说集》中的《两条血迹》稍加对照,就可以知道,译文都是一样的。那么说,假如把《石川啄木小说集》中的“丰子恺等译”改成更加明白的中文,就是:“丰子恺、周作人译”。

   周作人喜欢显克微支的小说,也喜欢石川啄木的文字。据止庵兄《两条血痕》跋,1922年8月1日,周作人译成《两条的血痕》,“8月10日发表于《东方杂志》第19卷第15号,署周作人译。出书时改题《两条血痕》。”1927年10月,《两条血痕》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1930年,开明书店出版《两条血痕》增订本。

   开明书店1927年版的《两条血痕》,并非此文初次被印入书中。1924年4月,商务印书馆出版《近代日本小说集》(东方杂志社编,列入《东方文库》),包括《夫妇》《金鱼》《两条的血痕》《久米仙人》《潮雾》《投票》,其中的《金鱼》《两条的血痕》《潮雾》,译者署名均为周作人,而《两条的血痕》并未改作《两条血痕》。《近代日本小说集》中的《潮雾》,后来收入《两条血痕》;其中的《金鱼》,后来收入《现代日本小说集》。

   总之,通过我今天买到的《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和《石川啄木小说集》,可以了解一个重要信息,即除了《红星佚史》《域外小说集》《现代小说译丛》《现代日本小说集》《阿里斯托芬喜剧集》《欧里庇得斯悲剧集》《石川啄木诗歌集》《平家物语》之外,周作人与他人合译的作品,至少还包括以下三种: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施蛰存、周作人译,其中的《炭画》为周作人译文,作家出版社1955年初版)

   《石川啄木小说集》(丰子恺、周作人译,其中的《两条血迹》,即周作人译《两条血痕》,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初版)

   《反抗着暴风雨》(壶井荣著,周丰一、周作人译,其中的《橡皮底袜子》为周作人译文,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年初版)

   《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因封底被撕去而不知印数,《石川啄木诗歌集》中没写印数,《石川啄木小说集》的印数则仅为4600册,比较稀少,这大概是此书定价高达1.05元的缘故吧。

   另,周作人、施蛰存都翻译过显克微支小说,但我最喜欢的显克微支译文,还是鲁彦翻译的《显克微支小说集》,鲁彦如果能少写几篇小说,多译几篇显克微支的作品,那该有多好。

   下午,想去我家附近的书摊看看,因为我记得那里有三本《一千零一夜》,或许有两本我没有的。来到那里,果然发现了《一千零一夜》的第四和第六集,外加一本64开的软精装本《圣经》,共花费20元,真是太贵了。可摊主说,《一千零一夜》他可以每本卖10元,《圣经》卖10元一本,已经是非常便宜的价格,因为他能够轻松地卖给学生。我能跟学生比吗?这年头,家里要是没钱,上学不是跟找死差不多吗?家里越有钱,你的学历就越高,花钱就越冲,反正钱是你的父母赚来的,而他们的钱或许又赚得不干不净,花起来格外爽快。

   如今,我的六卷本《一千零一夜》,只差第二卷没有买到了。第六卷末尾有译者后记,其中说这套书是“全译本”,可“第五卷中有七篇短小故事,约七千余字,描写粗鄙,不堪入目……每次校改时,我……都有强烈的反感。直到最后一次修订时,我才决心把它们删去。”由此可见,这个六卷本《一千零一夜》也不能说是全译本。从后记看,译者似乎是根据阿拉伯文翻译的。从第一卷的版权页看,此书的底本是开罗前进学术出版社1907年仿布拉格本,另参照贝鲁特天主教出版社1928年版本,择善而从。看起来,全部译文似乎只少了七千余字令译者有“强烈的反感”的内容。可是,假如译者采用的两种底本都是删节本或洁本呢?不管怎么说,译者已经在后记中承认,这两种底本中都没有“阿拉丁”和“阿里巴巴”,只好从别的本子里找到它们,翻译出来,附在第六卷的最末。我记得,有人在网上说,《一千零一夜》好像中国的《金瓶梅》,并举例说明,国内的译本如何如何不全。假如那个人说得不错,我们终究还是没有《一千零一夜》的全译本,唉。

   我买到的《圣经》,是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年印行的小本子,书后有名词浅注、圣经年代表解和几页地图。它的译文与我原先见过的和合本译文稍有不同,一是表现在段落和标点上,二是表现在某些名词上。比如,原先的令人不知所云的译名——大马色、米利大,已经被改为令人恍然大悟的大马士革和马耳他。

   我原先有过一本大32开的大字精装本《圣经》,是九十年代初的印本,可我从没看过,因为它是我的一个信奉基督教的亲戚赠送的,而这位亲戚自从信奉基督教之后,为人就变得极其糟糕(或者说露出了本相),经常在亲戚之间挑唆生事,不但自己阴险狡诈,就连她的子女也跟着她一起笑里藏刀,以讥讽和坑害我们为乐。所以,我如今既不敢与这位自称是我的长辈的亲戚(及其子女)有任何往来,也不愿意去看她送给我的《圣经》。我觉得,认真学习《圣经》的人,也许会变得辣手,但不应该变得太过心狠手辣。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周作人在《鲁迅的青年时代·避难》中则进一步解释说:“……介孚公一人虽然幸得保全,家却是破了。因为这是一个‘钦案’,……人情势利,亲戚本家的嘴脸都显现出来了。”

   我从小就看到过“亲戚本家的嘴脸”,这倒不是由于家庭“坠入困顿”(我们始终生活在困顿之中),而是由于那些亲戚生来就丢失了部分或全部人性。最近我一直在翻译《老鼠记者》,那里面动不动就把亲戚和爱相提并论,给人的感觉很温馨,但我不相信这个。假如《蜀山剑侠传》里的天雷从空中劈下来,把我的无耻叔叔连同他的卑鄙妻子一分为四,我一定会去信佛教,因为这世间果然有因果报应。事实上,天雷从没有劈到我的叔叔及其妻子,也没有劈到我的另一个以虐待老人为乐的亲戚,或者那个捧着《圣经》害人的亲戚及其阴险的子女。所以,我既不信佛教,也不信奉其他宗教(包括那些团体)。但我相信: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门。我还相信,世道变好了,所以我要乐观地说:如今的好人也许不至于饿死,或者被恶人害得太惨。

   2009年8月28日

   昨晚下雨了。今早起来,天气有如深秋,最高气温18度,最低8度。太爽了。

   小猫咪越长越大,越变越坏,就连睡觉时都在梦想着挠人和咬人。我该拿这个小魔怪怎么办呢?能躲就躲吧。昨天,小猫咪已经开始练习跳高了。乖乖不得了。看起来,我不但要提防来自地面的攻击,还要提防空袭呢。

   《青城十九侠》已经读完,虽然书并没有写完。然后接着去看《武当异人传》和《武当七女》,但它们实在太短,内容也比较无聊,但其中的风景描写仍然精彩。我想,如果把还珠楼主笔下的风景描写全部挑出来,汇为一秩,题为《还珠楼主笔下的中国山水》,恐怕会比他的武侠小说更加好看吧。

   2009年8月29日

   今天周六,又没下雨,自然要去桥市。早上仍然比较凉,所以穿上长袖衣服,但越走越热,天气渐渐变得和盛夏差不多——秋天就是这样,早晚凉,中间热。今天摆摊的人非常多,卖书人却还是那么少,唉。走到桥下,1元买到一本《Twisted Arrow》(扭曲的箭),作者是Warren T.Longtree,美国New American Library 1986年初版。它是以Ruff Justice为主角的系列西部小说的第26册。从封底的小说简介看,它的内容不过是寻宝、英雄救美外加枪战,正是西部小说的套路。回去的路上,我读完了小说的前两页,感觉它的语言很简洁,而且有幽默感。此书的前主人大概想要好好读它,曾经认真地标出了包括beard、staggering、fancy、especially、courting等等在内的17个生字,以及部分生字的中文解释,但从此书的第二页开始,却再也看不到任何阅读痕迹,因为那个人准备知难而退了。这本书的出版社图标是一个○,圆圈的中间有一个斜着写的类似S的符号,在《奇怪的雪茄》中也有类似的圆形符号(每个丁丁迷都知道我在说什么)。

   然后2元买到《地理学辞典》([英] W.G.穆尔著,刘伉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此书于1949年初版,1967年修订,1975年再次修订,收入词条3000左右,按照英文字母顺序排列,而译文中同时收入了英文词条的原文,可以按照英文直接检索,这是最棒的。此外,译文中的部分重要名词,后面标出了英文,这非常重要,因为我可以根据这些英文继续查证。编著在书后附录了中文词条索引,但对我来说,它已经没有用处了。总之,这是我目前买到的最棒的地理辞典之一。

   拿起《地理学辞典》,刚刚走了两步,看到一本《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初版),要价才1元,立刻买下。全书包括《托比阿斯·敏德尼克尔》《到墓地的路》《特里斯坦》《托尼奥·克勒格尔》《神童》《火车事故》《死于威尼斯》《嘛里奥和魔术师》,其中的《死于威尼斯》为钱鸿嘉译,余皆为刘德中译。此书的扉页上有“哈尔滨市第一四四中学校图书室”的印章。

   然后往桥的右边走,2元买到《金匮要略语释》([东汉]张仲景著,中医研究院编,人民卫生出版社1959年初版,1974年第2版修订),因为摊主的要价就是这么多。它是文革时再版的修订本,前有“语录”,原文之后多数附有译注。据书中“概说”,《金匮要略》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研究杂病的专书。约在3世纪初,张仲景撰写《伤寒杂病论》16卷,前10卷论伤寒,后6卷论杂病。《伤寒杂病论》因战乱散失,西晋太医令王叔和,搜集编辑出《伤寒论》10卷,却没有找到论杂病的6卷。北宋初,王洙在翰林院找到《金匮玉函要略方》,此即《伤寒杂病论》的节略本,共3卷,上卷论伤寒,中卷论杂病,下卷为其他内容。林亿等校订此书时,删去上卷,将书名改为《金匮要略方论》,此即后世通行的《金匮要略》,共25篇,载262个方剂。《金匮要略》的末二篇叫做《禽兽鱼虫禁忌并治第二十四》《果实菜谷禁忌并治第二十五》,其中有些很好玩的内容,如:

   “鱼不得合鸡肉食之。

   夜食诸姜、蒜、葱等,伤人心。

   妊妇食姜,令子余指。

   饮酒,食生苍耳,令人心痛。”

   鱼肉不能和鸡肉一起吃吗?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同时吃过这两样东西。《金匮要略》中还说:“鱼不得合鸬鹚食之”,这句话让我感到放心,因为我至今也没有见过鸬鹚呢。

   “夜食诸姜、蒜、葱等,伤人心。”——东北人看了这句话,肯定会伤透了心,因为他们差不多每天(无论早晚)都要大吃葱姜蒜,尤其是大蒜,凡是进饭店的人,往往要吃它。由此可见,东北人是最伤心的。

   “妊妇食姜,令子余指。”——余指,多指,即六指也。想有个特别孩子的准妈妈,快快吃姜吧。

   “饮酒,食生苍耳,令人心痛”——不知道这里说的是苍耳叶还是苍耳的种子。我没吃过苍耳叶,更加不敢去吃苍耳的种子,因为它布满尖刺,就跟狼牙棒似的,除非喝高了,谁敢去吃它呀?啊,我明白了,这句话是写给酒鬼的,意思是说,喝多了之后,不能趴在野地上醒酒,也不能张嘴去咬苍耳叶,万一啃到了苍耳的种子,就会感觉扎得慌,万一酒性大发,把苍耳连根拔起,去咬苍耳的根,结果就会——吃到满嘴泥,那还用说吗?哎呀呀,真牙碜,啧啧。

   2009年8月30日

   有人买猫吗?一只免费咬人的猫,害人孜孜不倦的猫?

   昨晚,我刚刚关上灯,躺在床上,用手机阅读《柳湖侠隐》,一个神秘的黑影便朝着我的手猛扑过来。没等我有所反应,就听到咔嚓一声,我的手已经中招。该死的!我疼得抬起手,小猫咪更加得意,就势跳起来,整个身子都搭在我的手上,一边打秋千,一边连咬带抓。哪儿有这么欺负人的呀?就连猫妈妈都看不过眼,过来恳求小猫咪,让他做个乖孩子,他却偏不听劝,非要跟我的手搏斗。最后,我只好忍住痛,一动不动,小猫咪才觉得无聊,连跑带颠地去咬猫女儿。

   今早,小猫咪再次钻进我的被子里,活活把我咬醒,就象往常那样。

   我曾经看见小猫咪咬我的书,就打了他的脑袋一下,猫妈妈立刻过来拦着。几天前,我姐姐来做客,发现小猫咪钻进阳台玩,猫妈妈不放心地在旁边守着。我姐姐把小猫咪抓出来,放进屋里。可是,她刚刚把小猫咪放下地,猫妈妈就气哼哼地打了我姐姐一爪子,意思是说:“我家孩子玩得好好的,你凭什么干涉他呀?”

   这两件事足以说明,小猫咪已经被惯得不象样子了。也许我应该好好教育他,但我同样舍不得打他。我今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猫咪在我栽种半枝莲的大盆子里做了一番野游,把两棵半枝莲连根咬断,踢到了盆子之外。我昨天发现,有一本的封面,被小猫咪咬去个一个小角,另一本书的书脊,则被小家伙啃了好几口。可我什么都没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猫妈妈身上,盼她将来告诉小猫咪,什么能咬,什么不能咬。真的,小猫咪现在也不过两个月大,我怎么能对他太苛求呢?

   早上又去桥市,先是20元买下两本《小说月报》,真够贵的。不过,这两本书基本是新的。我交了钱之前,摊主对我说,你下周再来吧,我还有两本呢。

   这两本《小说月报》(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初版)都是1929年第20卷,一本是第7-9号,一本是第10-12号,封面盖有“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依兰县委员会图书室”的印章,讨厌。第7-8号,是《现代世界文学专号》(上下),收入的都是文论,包括《二十年来的英国诗坛》(傅东华)、二十年来的意大利文学(徐霞村)、《现代法国文坛的鸟瞰》(李青崖)等,其余篇幅用来连载老舍的《二马》、郑振铎译《沙宁》等。9月号恢复正常,包括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胡适《水浒传新考》(120回本序)等。10月号包括郑振铎《三国志演义的演化》、沈从文《菜园》等,11月号包括鲁彦《童年的悲哀》、沈从文《夫妇》、徐霞村译阿左林《一个伊达哥》等,12月号包括沈从文《同志的烟斗故事》、徐霞村译皮兰·德娄《嘴上生着花的人》等。

   买下《小说月报》之后发现,旁边的一个书摊,上面的书都卖一元一本,就选了四本:《妇女乐园》《世界文学名著杂谈》《莫吐儿》《简明畜牧词典》。

   《妇女乐园》([法]左拉著,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初版,封面有“海伦县教育系统工会委员会”的印章)和《世界文学名著杂谈》(茅盾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初版,1981年2印)早已买过,但以前买到的本子太破旧,我在今年4月26日买的那本《妇女乐园》最破,却花了5元钱呢。

   《莫吐儿》是少儿社的外国儿童文学丛书之一(肖洛姆-阿莱汉姆著,姚以恩译,弗·洛新绘图,陈敦装帧,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初版,1982年2印),很著名的儿童小说,其中有笑也有泪。扉页有“国营东光机械厂图书室”的印章。

   《简明畜牧词典》(甘肃农业大学畜牧系主编,科学出版社1979年初版)的扉页有“黑河地区科学技术委员会资料室藏书章”,那个“藏”字还是可恨的简化字,即草字头下面加个“上”字。听说他们现在又要折腾汉字了,弄出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逼着我们相信,它们居然也是汉字。简体字本来就不该推行,既然硬是推行了,大家也承认了,他们本该私下里偷着乐,偏又想要再接再厉,唉。这本书比较特别,但还是有我可以用得上的地方。其中标注了牛马羊等身体各部位的名称——在译书时,或许可以用到它们。书后有几页牧草的介绍,可以当做野草小辞典,帮助我认识野草,这真是意外的收获。比如说,我见过的羽毛复叶的紫花小草,很可能是“冬箭野豌豆”,豆科。从插图看,燕麦、老芒麦、鹅观草、鸡脚草、油莎草,似乎我也看见过。可惜的是,如今他们都在疯狂地侵吞土地和剪除野草,使城里的野草种类变得越来越少了。

   往回走的时候,有个摊主看到我拿着《小说月报》,急忙走过来拦住我。“我这里也有《小说月报》呀,你怎么不买呢?”“在哪儿呢?”“那不是吗?一大摞呢。”我看了看那些扁扁的东西,哭笑不得。“我不要那种《小说月报》。”“为什么?那不也是《小说月报》吗?”“哎呀,我买的是影印本,建国前出的。”“那就接着看呗,从过去看到现在。”我无话可说,只好紧走几步,避开那个热心的摊主。我一向不喜欢建国后出版的《小说月报》杂志,有个高中同学喜欢看它,连续订阅了好多年,后来加入了外国国籍。

   我刚刚躲开那个摊主,忽听有人大吼:“你总得给我留点儿利吧!”我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那个书摊的旁边,有一个卖皮衣的老头,脸儿圆圆黑黑的,嘴巴总是咧成方形,露出两颗明显的门牙,仿佛麻将牌中的二条。他总是穿黑衣服,白皮鞋,小肚子鼓鼓溜溜的,好像在衣服里面藏了一个保龄球。每当和顾客讨价时,他总是义正词严地大吼:“你不能只给这些钱!你总得给我留点儿利吧!”所以,我要把他的名字叫做“刘点利”。

   2009年8月31日

   早上被小猫咪咬醒,然后起床,出去吃饭。吃过饭,准备去给我的猫找草。如今,找草已是一件难办的事,因为园林工人总是不停地割草,恨不得钻到地下去,把野草的根须统统铲除,而如今已是秋季,残存的野草都在忙着结籽,伸出绿色的小手臂,与远去的夏天告别。

   我穿过街道,躲过不到早上七点就恨不得压死行人的车辆,来到一条偏僻的小街。去年,我曾在此弄到不少鲜嫩的青草。可是,那里如今只有野蒿和苋菜,以及大片的夜来香。夜来香的气息当然是好的,那棵高耸入云的大杨树,也要比电影明星漂亮得多,可我的猫咪要的是草呀。于是,我经过两个大花坛——里面栽种的是毛茸茸的白色洋金花,也就是金庸小说中的情花——绕到一家超市的后面。

   这里有大片空地,栽种着丁香和梓树。梓树结满长长的绿豆角,纷纷垂落下来,仿佛老头子的胡须。瞧,那些圆溜溜的大叶子,就是老头子的脑袋。这里的草虽然多,却多半结了籽,叶子稀少,又被虫子啃得千疮百孔,我的猫咪怎么会看得上呢。我看到一丛不知名的紫花,花朵有如小蓟,香气沁人——每年秋天,它们都会默默在此吐露心香。许多一人高的小蓟,枝上挂着朵朵残花和无数的种籽。几棵金色的旋复花,花朵基本凋零了,真可惜。我非常喜欢旋复花,它的花朵宛如金色的小太阳,花瓣又细又密,仿佛一道道阳光。生命力顽强的马齿苋,从地砖的缝隙里钻出来,红色的长茎,呈放射状辐射出去,紧贴地面。没有草,怎么办?为了我的猫,我决定继续往前走。

   我经过立交桥,来到一个工厂的家属区。我远远地看到一堆野草,激动地走过去,发现它们都是我的猫不爱吃的草。“那里有花!”一个出来遛狗的男人,看见我的手里拿着几棵草,以为我想摘花,就好心地提醒我。“谢谢。请问,那里有草吗?”“有吧。”于是,我往一个两楼之间的野地走去。起初,我只看到一些乱草和令人诗情大发的红蓼,然后看到许多鲜嫩的碧草。我兴奋地冲过去,摘了满满一大把,足够我的猫吃一个礼拜的。我直起腰,转过身,竟然看到了一片菜地,都市里的菜地。

   菜地的中间,有一条人行道。我走过去,往两边看。大葱、白菜、豆角、茄子、甘蓝、生菜、香菜、窝瓜……金色的白菜花和紫色的豆角花之间,传出了蟋蟀的清歌,歌声此起彼伏,忽远忽近,仿佛智者的细语,诗人的咏叹,游子的悲歌,令你悲喜交集,怅然若失。蚂蚱在草窠里飞,花大姐在草叶上休息,扁担勾趴在白菜的叶子上,蜻蜓仿佛一架架从我的童年飞出的小飞机,不知要飞到谁的童年中去。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黑的土。哈尔滨的美原来在这里。可我要回去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猫咪在等着我呢。回到家,三只猫咪争着往草上扑——猫妈妈和猫女儿想吃草叶,小猫咪却只想和草妹妹做游戏。

   从昨天起,气温开始回升。据说,今明的最高气温都在25度左右。尽管如此,夏天的暴政已经结束,这是可喜的事情。在我看来,冬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其次就是秋天。秋天的气味,总是能够给我带来创作的灵感。你没闻过秋天的气味吗?早晨或傍晚,站在草地旁或者树林里,闭上眼睛,开动其他感官,你就可以感觉得到。秋天就象从巨树顶端滴落的泉水,喝下去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回味时却能体会到百花和百草的清香。

   好,就写到这儿吧,下个月再见。

   9:20 09-8-31 肖毛

   附:

   2009年8月所购图书55册目录

   2009年8月1日,实付40元

   1.《卡斯特桥市长》,[英]哈代著,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新1版1印,封面设计:王俭,定价1.3元,3元购

   2.《莫里哀喜剧》(第四集),李建吾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装帧设计:张小平,平装定价1.8元,3元购

   3.《金人》(约卡伊·莫尔选集),柯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封面设计:秦龙,定价1.6元,3元购

   4~5.《火与剑》(上下),[波]显克微支著,梅汝恺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初版,1982年2印,封面设计:胡杰,上册定价1.38元,下册定价1.35元,8元购

   6.《修墓老人》(司各特选集),王培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初版,封面设计:张守义,定价1.9元,4元购

   7.《平民史诗》,[埃]纳吉布·迈哈富兹著,李唯中等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初版,定价1.9元,3元购

   8.《小说月报》(1926年第17卷第7-9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2年初版,定价2.4元,6元购

   9.《莫里哀喜剧》(第二集),李建吾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装帧设计:张小平,平装定价1.8元,3元购

   10.《黑钻石》(约卡伊·莫尔选集),汤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初版,封面设计:秦龙,定价1.25元,2元购

   11.《萨拉戈萨》,[西]加尔多斯著,申宝楼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封面画:陶雪华,封面设计:陈锡奎,定价0.63元,1元购

   12.《偷宝石的猫》(外国通俗文库),施咸荣主编,[英]阿加莎·克里斯蒂著,吴呵融译,1元购

   13.《阿拉斯加的挑战》,[美]T·克拉克著,古耀华、张友松译,封面、插图:黄冠余,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82年初版,定价0.45元,1元购

   14.《一箭穿三山》(桂林山水传说集),少年儿童出版社1981年初版,装帧插图:王劼音,定价0.39元,1元购

   15.《十夜谈》,[意]史特拉帕罗那著,杜渐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9年初版,定价2.3元,1元购

   2009年8月8日,实付4元

   16.《心》,[日]夏目漱石著,周大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初版,1984年2印,封面设计:陶雪华,定价0.68元,2元购

   17.《卡拉迦列讽刺文集》,冯志臣等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2年初版,定价0.82元,2元购

   2009年8月12日,实付35元

   18.《Reader's Digest Condensed Books》,Volume Three . 1960 . Summer Selections,The reader's digest Association,Incorporated,1960,13元购

   19.《Reader's Digest Condensed Books》,Volume M-1987,The reader's digest Association,Incorporated,1987,13元购

   20.《Walden and other writings》,By Henry David Thoreau,Edit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Joseph Wood Krutch,Bantam Books,Inc,1982,内部交流,BG000240,4元购

   21.《Gulliver's Travels and other writings》,By Jonathan Swift,Edit an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iriam Kosh Starkman,Bantam Books,Inc,1981,内部交流,BG000350,5元购

   2009年8月15日,实付7元

   22.《十万个为什么》(伊林著作选 第一册),董纯才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5年初版,1980年第2版第29印,封面设计:韩琳,定价0.23元,1元购

   23.《如愿》,[英]莎士比亚著,曹未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初版,封面设计:陈锡奎,定价0.4元,1元购

   24.《罗克珊娜》,[英]笛福著,天一等译,花城出版社1984年初版,封面设计:谢顺景,定价1.5元,1元购

   25.《间书》,[清]朱逢甲编著,黄岳校注,黄肃秋今译,群众出版社1979年初版,1982年2印,封面题字:茅盾,封面设计:杨洪烈,定价0.55元,1元购

   26.《诺玛·蕾》(美国电影剧本 英汉对照读物),[美]欧文·拉弗奇、小哈里特·弗兰克著,陈叙一译,光明日报社1987年初版,封面题字:鹿玉明,封面设计:关明,定价1.6元,1元购

   27.《人子》(当代外国文学),[巴拉圭]奥古斯托·罗亚·巴斯托斯著,吕晨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封面设计:李小伟,定价0.96元,1元购

   28.《谍海求生记》,[美]诺尔曼·加博著,张光远译,新华出版社1982年初版,封面设计:宁成春,定价0.84元,1元购

   2009年8月16日,实付14元

   29.《英汉常用医学词汇》,人民卫生出版社1976年初版,1980年3印,定价0.8元,2元购

   30.《小天鹅》(外国儿童文学丛书),[俄国]马明-西比利雅克著,黄衣青译,少年儿童出版社1956年初版,1982年3印,袁银昌装帧,定价0.3元,1元购

   31~32.《天才》(上下册),[美] 德莱塞著,主万、西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初版,封面设计:陶雪华,上册定价1.3元,下册定价1.4元,4元购

   33~34.《毛里塔尼亚史——1900~1934年》(上下册),[法]热纳维埃夫著,上海外国语学院德法语系法语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初版,内部读物,定价2.3元,3元购

   35.《沙特阿拉伯》(历史与经济概况),[苏]尼·伊·普罗申著,北京大学历史系翻译小组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初版,内部读物,定价1.32元,2元购

   36.《玛尔塔与玛丽娅》,[西]阿·帕·巴尔德斯著,尹承东、李德明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初版,封面设计:林明深,定价1.45元,1元购

   37.《澳洲神话与传说》(英汉对照读物),Sreten Bozic、Alan Marshall著,李更新译,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87年初版,定价0.9元,0.5元购

   38.《玩具店的夜》,孙幼军著,詹同渲插图、装帧,少年儿童出版社1979年初版,定价0.21元,0.5元购

   2009年8月22日,实付2元

   39.《欲的追逐》(左拉文集),金铿然等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7年初版,定价2.1元

   2009年8月23日,实付29元

   40.《显克微支短篇小说集》,施蛰存、周启明译,作家出版社1955年出版,3元购

   41.《石川啄木小说集》,丰子恺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初版,定价1.05元,2元购

   42.《一千零一夜》(第五卷),纳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封面设计:宁成春,插图:秦龙,定价2.2元,4元购

   43~44.《一千零一夜》(第四、六卷),纳训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初版,1985年2印,第四卷定价2.9元,第六卷定价3.1元,10元购

   45.《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1998年印,定价7.5元,10元购

   2009年8月29日,实付6元

   46.《Twisted Arrow》(Ruff Justice #26),By Warren T.Longtree,New American Library,1986,US $2.75,1元购

   47.《地理学辞典》,[英] W.G.穆尔著,刘伉等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初版,1994年2印,封面设计:昌世武,定价1.95元,2元购

   48.《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集》,刘德中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初版,封面设计:陈锡奎,定价0.76元,1元购

   49.《金匮要略语释》,[东汉]张仲景著,中医研究院编,人民卫生出版社1959年初版,1974年第2版修订,定价0.53元,2元购

   2009年8月30日,实付24元

   50.《小说月报》(1929年第20卷第7-9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初版,定价2.9元,10元购

   51.《小说月报》(1929年第20卷第10-12号),书目文献出版社1984年初版,定价2.9元,10元购

   52.《妇女乐园》,[法]左拉著,侍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年初版,封面设计:陈锡奎,定价1.4元,1元购

   53.《世界文学名著杂谈》,茅盾著,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初版,1981年2印,定价1.23元,1元购

   54.《莫吐儿》(外国儿童文学丛书),[犹太] 肖洛姆-阿莱汉姆著,姚以恩译,弗·洛新绘图,陈敦装帧,少年儿童出版社1957年初版,1982年2印,定价0.28元,1元购

   55.《简明畜牧词典》,甘肃农业大学畜牧系主编,科学出版社1979年初版,定价0.83元,1元购

   2009年8月总付:161元

二、[短篇]李乙隆微型小说集《雨中的背影》

李乙隆微型小说集《雨中的背影》

  墙报

  李乙隆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烈日炎炎。这是个贫困地区,镇委办公室居然还没有安装空调,闷热得像个蒸笼。3个年轻的伙伴正在上班。

  年纪最轻的小张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此刻,他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地唱着流行歌曲。

  小林好像永远睡不够,只见他正歪着脑袋,口角吊一丝长长的口水。

  办公室主任小陈,正襟危坐翻着报纸。每日里无事可干,闲得发疯,下午把两个下属找来,为的是出一期墙报。已经两个月没出墙报了。这期墙报还是一片空白呢!他想求教于报纸,每次写材料、出墙报,报纸上的话要比自己的多得多。

  忽然,有阵风微微吹进来,他们的精神为之一振。小林也睁开惺松的眼睛,伸伸腰板,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可是好景不长,当第二阵风微微吹来时,竟然有一股热烘烘的臭气扑鼻而来,令人作呕。小张“咳”地吐了口痰,小林连忙捂住鼻子,小陈把报纸当扇用,想把臭气赶开。原来,镇委勤杂工老李请病假几天了,厕所至今无人冲洗,又是这闷热天气,难免臭气冲天。办公室离厕所仅五步之遥,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小陈正扇着报纸,忽然喊了起来:“对了,对了,就这么办!臭气给我送来灵感。”两个下属面面相觑。小陈朝小张扬了扬手:“把窗子关上吧。我们的墙报有眉目了。报纸可以设‘立此存照’专栏,我们墙报不能仿效么?这期墙报就写这厕所臭气。小林,你画漫画,小张,你配上首打油持,我写篇杂文,文笔要‘鲁迅’一些。”小张、小林拍手赞成。

  正当他们大功告成,准备拿去张贴时,却发现满头银发的老李正在厕所里埋头冲洗。这墙报还贴不贴呢?他们愣住了。

  (1985年8月)

  下乡蹲点时间表

  李乙隆

  某县机关调来了一个新领导,秘书毕恭毕敬地递上一份“下乡蹲点时间表”,上面写着:“1-2月到A乡,3-4月到B乡,5-6月到C乡,7-8月到D乡……”

  “难道我1月只能去A乡而不去B乡,4月只能去B乡而不能去C乡吗?”新领导皱了皱眉头,忽然提高了声调,“这个框框是谁定的?”

  “这个时间表已经被几任领导用过了……”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秘书的话:“请不要把过去那一套僵化的工作制度传给我。”

  “工作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可这张表却和节季一样神圣。这是生产需要呵。”秘书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顿了顿又说:“A乡的桔子是春节佳品,B乡的春茶香飘海外,6月C乡的水梅熟透了,D乡的荔枝7月可采摘一部分……”

  新领导想了想,脸色由阴转晴,一本正经地说:“对对,这是生产需要。”

  (1985年8月)

  写稿的“技巧”

  李乙隆

  我年轻时在家乡某机关党委办公室打工,给那些当官的写材料,开始时摸不准他们脾气,吃力不讨好,后来逐渐有了技巧,常受表扬。

  书记大人看起来严肃认真,自以为是个大文豪。给这种人写东西最难,你写得再好,他也要指手划脚一番,以表示水平比你高。他一般要改两次。很快我发现他有个可爱的缺点,记忆力很差,他会在第二次改稿时,把他自己第一次改错的地方说是我写错了,批评得我很高兴。以后给他写东西,我复印两份,送一份复印件给他初改。他似乎有一目十行的特异功能,用2分钟看完两千字,用20分钟提修改意见,还用笔划了许多杠杠圈圈。

  我把被他糊弄得面目全非的这份东西扔进废纸篓,第二天把另一份复印件送他复改,他又用他甚为自得的所谓美国速度,走马观花看完,又提了一大堆意见,划了一批杠杠圈圈。他唯一让我佩服的是,他不用直尺,能把杠杠划成直线;不用圆规,能把圈圈画成圆形。阿Q先生临牺牲时,苦于把圈圈画不圆,若见了这位书记,定五体投地,以比追求吴妈更大的热情,拜他为师。

  第三天,我把一字不易的原稿拿给他,他看后大表赞赏,我不失时机地上前拍马:“全赖书记一再修改。”他说文章不厌百回改嘛。

  我有一篇文章在省级评比中获一等奖,他似乎比我还高兴,逢人就说是他改出来的。

  第七副书记人称“赌王”,仗义豪爽,与我颇哥们,但给他写东西也有技巧可言。我用400格的稿纸给他写了份会议讲话稿,他从麻将桌上腾出手来,接过我的稿子掂了掂,说:“内容单薄,份量不足。”我改用170格的稿纸重抄一遍,他接过后说:“材料充分,内容全面,很好很好!”

  其他副书记对我都甚为尊重,我给他们写的东西,他们看都不看就OK了。

  (1996年3月)

  请领导吃饭

  李乙隆

  那天与老板请几位在基层调上来的机关领导吃饭。

  一位说:

  还是私营老板好,请客不用入账。在基层时到一个很穷的山村去“扶贫”,那里的村委会穷得只剩下几根木材,请我们到村里唯一的小食店吃饭,用两根木材付账。入账是这样写的:“镇领导同志吃掉木材两根。”

  另一位所讲的更绝:

  我在基层时的两位同事到一个小村办事,村干部买来一盘鸭肉要请他们吃,不小心被狗吃掉了,只能重买一盘。记账时这样写:“同志和狗,吃掉鸭肉二盘。”

  还有一位虽不大说话,连笑也颇有控制,却也不是缺少见识的,他讲道:

  有一次我们到一个所谓香蕉之乡去,由于我们当中有讲普通话的,他们也只好鼻子里插大蒜——装象,讲起普通话来,他们请我们吃那里的土特产“香蕉糕”,便说:“先吃先糟糕。”“香蕉糕”一块分成两片,他们让我吃较大的一片,自己吃较小的一片,便说:“你吃大便,我吃小便。”

  (2001年11月)

  想起一位局长

  李乙隆

  1986年我在某县文化馆编一本内部刊物。编委名单一大串,我居最后。具体工作是我一个人负责,包括组稿、选稿、改稿、编版、跑印刷厂、校对、发行、通联等。其他编委除文化局长负责审稿外,他人概不插手。头号编委局长大人审稿十分仔细,看得出他也很把审稿当一回事的。有人找他,他总说:“我在审稿。”他审稿这道工序所需时间,有时比我所负责的全部工序所需时间还多。因之,为了保证刊物依时出版,我有时不得不加班加点。人家不大理会被局长耗去的时间,只认为我工作效率不高。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他修改一首诗的情景。有个作者买了一辆新单车,于是“我摇着车铃,摇出心中的欢乐”,他对我孜孜教诲:“心中的欢乐怎么可以摇出呢?应改为‘唱出心中的欢乐’。”我想辩解,见他态度果断,且对我流露出不屑的神情,只好把话咽回去。几天后,亏他还记得这首诗,并改成“我一边摇着车铃/一边唱着欢乐的歌”,还给我上了一堂语法课:动词“唱”不能支配形容词“欢乐”。他强调说:“连初中生都懂这个理。”局长大人也亲自写些文章,他总说文章不厌百回改,却写出“一场潮剧新花”和“几位歹徒”之类的话。连小学生都懂量词的运用,局长大人为何总搞错呢?

  刊物受到表扬,严格把关的局长受之无愧。

  刊物受到批评,具体操作的我首当其冲。

  (1988年11月)

  罗铁塔

  李乙隆

  东水村和西水村从田水的纠纷发展到两村械斗。

  东水村和西水村共用一沟渠。天旱,春耕时争水,西水村在上游占了便宜,把水都闸住了。东水村几个后生上去,把水都放了下来,还请管水闸的西村人吃了一顿拳头。这就是两村冲突的起因。

  西水村组织一彪人马,准备还击。

  西水村有个罗铁塔,生得浓眉大眼,长得牛高马大,练得一手好拳脚,爱好打架,是闻名四乡八里的一条好汉。六年前伤了人,劳改了两年,以前那股蛮气不见了,可余威犹在。他的名字仍叫得响。去年春才娶了妻,小两口操劳两亩菜园一口鱼池,日子倒也滋润。

  西水村要还击东水村,头号选手非他莫属,要在以前他早已摩拳擦掌了。可现在,只见他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人家左说右说都动员不了他。大家就骂他“怕死鬼”,说他是座“泥塔”,冲一泡尿就软成一团。

  老婆的耳朵也灌进了不少冷言冷语,搞得她在村里行走抬不起头,便迁怒于他:“你还像个男子汉吗?你就不能跟在人家后面去走走吗?藏在屋里就保险了是不是?缩头乌龟似的,用不用挖个地洞躲进去?”罗铁塔心情本来就差,被老婆这一激,发怒了:“你再多嘴,莫怪我不客气。”老婆轻蔑一笑:“在外面像夹尾狗一样,在老婆面前展什么威风!”罗铁塔扬起拳头吼道:“你再说一句!”老婆也不示弱:“缩头乌龟,夹尾狗,怎样?”罗铁塔扇了老婆一巴掌,老婆扬起拳头击鼓似的往罗铁塔身上擂。罗铁塔用力推了老婆一把。老婆跌在地上,哭喊起来,惹来了左邻右舍,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有明为劝架实为看热闹的,都在背后嘲笑罗铁塔:“原来他的拳脚是用来打老婆的。”

  那晚,西水村“讨伐”东水村,东水村也有准备,一场械斗发生了。两村俱有伤损,东水村死了一人。

  从此,西水村人喊那些表面强大、内在软弱的人为“二号铁塔”、“三号铁塔”。罗铁塔的老婆虽也明白些道理,知道卷入这场械斗凶多吉少,即使不被人打伤,后来也得吃官司,何况铁塔有前科,但她是极爱面子的人,听不得风凉话。罗铁塔再也得不到村里人尤其是那些后生兄的敬重了,整个人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太缺乏男子气了。本来,她嫁给他,就是看中他的男子气。

  过了一段时间,罗铁塔家的一只鹅被路过的一个外村人的单车撞死了。老婆嚷着要那人赔,那人说身上没钱,邻居有个后生兄要那人押下东西,那人磨磨蹭蹭,后生兄要打那人,罗铁塔来了,胳膊往外拐,把那人放了。

  罗铁塔拎着死鹅回家,老婆冲他直嚷:“你这条夹尾狗,鹅被撞死了,也不叫他赔几块钱。”罗铁塔说:“他说他没钱嘛。”“没钱就押他东西。”“反正鹅饲大了就是杀来吃的,押他东西做什么?有些人,总要为一点芝麻大的事闹个不停,何苦呢?”罗铁塔这副息事宁人的态度,惹得急性子的老婆火冒三丈:“你这软骨头,你这纸老虎,怎么变得这么怕事,我不要你去惹事,但遇事也不能太软弱呀。你要知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你再软下去,将来人家把痰吐到你脸上,你还不敢擦掉。”罗铁塔只顾脱鹅毛,没答语。老婆问道:“我的话你有没有听?”罗铁塔说:“我的肚子要用来吃鹅肉,不想让你的话塞饱了。”老婆一听,更气了:“吃鹅肉,吃鹅肉,只知道吃,鹅是我饲大的,鹅屎也不给你吃。”说着,真的上前,夺过那鹅,掼在门外。罗铁塔跳了起来,抓住她的肩膀一搡,老婆退了几步,摔倒了……

  老婆抱起孩子回娘家去了。他一个人在家吃鹅肉,喝闷酒。

  一晃过了七八天,老婆还没回来。罗铁塔脾气也犟,不登门负荆请罪。人家笑话他:“罗铁塔,老婆改嫁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嫁就嫁嘛,一个人活得自在。”

  他老婆在娘家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埋怨罗铁塔太窝囊,一方面又觉得罗铁塔安分守己并没有错,怪自己不好,想独自回家又觉得脸上过不去。这天,忽然听说罗铁塔被人刺伤了。罗铁塔到市里卖鱼,归途的客车上,不知怎么就跟四个手持弹簧刀的人打起架来,伤势严重。

  罗铁塔的老婆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罗铁塔已经死了。

  罗铁塔的老婆不明白,罗铁塔怎么跟那四个人打起架来。那四个人已逃走。同车的乘客也都走了。送罗铁塔来医院的司机也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架。

  几天后才七弯八拐地听到这样的传闻:那天,四名持刀歹徒抢劫乘客财物,还当着全车乘客的面要强奸一名少女,车上众人连大气也不敢出,眼睁睁看着歹徒作恶。罗铁塔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面对歹徒的弹簧刀,挺身而出,与歹徒展开搏斗。

  后来报纸、电视上都在说这件事,把它唤做“3·18事件”。有人告诉罗铁塔老婆,因为那天是3月18日,所以唤做“3·18事件”。纷纷扬场说这个事件,是因为要宣传一位英雄。英雄不是罗铁塔,而是一位优秀党员、国家干部。罗铁塔也总被提到,是这个事件的受害者,提到时连姓名都没有。报纸、电视说,那位优秀党员、国家干部与歹徒搏斗,被打伤。

  罗铁塔老婆又听到这样的传闻:那位干部坐在前排,歹徒先拿他开刀,叫他拿钱出来,他乖乖拿出一些钱来,歹徒说他钱少,搜他的身,搜出他的工作证和更多的钱。歹徒看了他的工作证,说:“我平生最恨当官的了,今天居然碰上你这芝麻官,怪不得我一看你就不顺眼。你小子居然不老实,敢在你爷爷面前耍花招,算你倒霉,就拿你杀鸡儆猴。”歹徒说着就在干部脸上划了一刀。

  (1992年2月)

  鸡

  李乙隆

  这是一片很肥沃的田,包产到户时却最没人要。原因是这片田近在村旁,庄稼免不了被牲畜糟蹋。最难对付的是鸡。

  这片田原来分给山猪牯。山猪牯长得又黑又粗,壮得像头牛,擅长打架,村民对他敬而远之。他种上这片田后,附近人家便自觉管好牲畜。水稻将近成熟时,少不了有几只没关牢的鸡溜进田里。山猪牯便不动声色地将一些老鼠药撒到田里。死了鸡的人家明知是山猪牯干的“好事”,却自认倒霉:谁叫你不管好自家的鸡呢!

  后来调整责任田。拈阄时,老实伯虽然用肥皂水洗了三次手,在灶神炉上插上三柱香,可还是分到这块“福地”。他捧着一张笑脸,上近田几户人家的门,讲了几箩好话。人家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喷出一股浓烟,然后打了个“哈哈”,请老实伯放心。

  水稻将近成熟时,麻烦事就来了……

  老实伯看着鸡们在田里的战绩,心疼着哪,睁着眼睛躺了三个夜晚,想出一条妙法。他在田头大声喊叫:“撒老鼠药啦!鸡要关牢哪!”还拿出些东西撒到田里。便有人骂起老实伯的娘来。骂归骂,鸡还是关起来了。

  过几天,有人发现几只没关牢的鸡溜到田里去,居然安然无恙,一边说:“老实伯他娘的,也学会骗人了。”一边给鸡们恢复自由。

  老实伯无奈,真的撒了药,虽然嚷给人家知道,请大家把鸡关牢,可人家却说又是“此地无银”。结果,毒死了二十多只下田的鸡。于是,咒骂之声不绝于耳。

  (1987年5月)

  狗

  李乙隆

  傍晚毛毛着雨,北风如针。

  三个人在路上走,上牙打下牙如嚼炒豆,身子如筛糠。用难听的话语,咒骂这鬼天气,像骂着自己的老婆。声音被冻得抖抖索索。

  忽然,不知从哪儿跟来了一条狗,幽灵似地尾随其后,跟得他们心里发毛,跟得他们三步并作两步。他们三个倒像被狗赶着的牲畜,狗成了他们的“主人”。

  到达村里,昏黄的灯光从窗口射出来,射进了他们的心。胆子一下子膨胀了十倍。

  该怎么处置这条狗呢?他们不再怕它,便开始算计它了。经过五分钟的协商,最后决定,狗跟进谁家,谁请客喝酒。

  那狗不跟前面的甲,也不跟后面的丙,偏偏跟住中间的乙。这条狗引来两个酒鬼,老乙真倒霉。

  老年人说,跟来的狗不能杀。

  细观那狗,浑身湿漉漉的,水往地板上滴着,毛如棕蓑,瘦骨嶙峋,两只昏浊无神的眼睛,莫明其妙地瞪着乙。活脱脱一条丧家之犬。

  丧家之犬,养之何益?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老甲老丙来喝酒,正愁没有下酒菜呢。

  老乙想到这里,就把斧头举起。那狗一声哀叫,与世长辞。

  老甲老丙来了,愣了一愣,接着便帮脚帮手。忙了个把钟头,那狗便成了盘中美味。

  喝一口竹叶青,吞一块狗肉,真过瘾。直吃得面红耳赤,浑身发热,醉眼朦胧。

  酒饱肉足,各自回家。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一声哭喊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老乙喝酒过多,脑溢血死了。

  “老乙杀了一条跟来的狗,死了……”

  (1987年5月)

  兔

  李乙隆

  三叔公原是养兔专业户。他还是个权威人士,村民办什么事,都喜欢请他择个吉日。他本人连理发也要翻黄历。

  有个退伍军人要办养兔场,向三叔公取经。三叔公知道他属虎,好言相劝:“你是属虎的,不能养牲畜。牲畜最忌虎。”退伍军人不听老人言。三叔公说他的养兔场是兔子尾巴长不了。

  夏天多风雨。三叔公的养兔场设在一所破旧的房子里,儿子建议修缮一下,三叔公说:“别急,下个月才有吉日呢。”

  到了吉日,请了几个泥水匠,正要动工。儿子要上前帮忙,三叔公朝他摆摆手:“走开吧。今天是鸡日,你属兔,卯酉相冲。”

  儿子老大不高兴,脖子一横:“属兔属兔,场子里养的才是兔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三叔公连忙喊泥水匠停工。

  一场大风雨,养兔场倒塌了。天灾“兔”祸,许多兔死于非命。

  有些兔并没有死,被压在破墙烂壁残瓦朽木下面。三叔公带领全家准备扒土救兔,举起锄头还没落下,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家翻开黄历一看:糟糕,今天不可动土!

  三叔公的养兔场完蛋了。

  那个退伍军人的养兔场越办越好。

  (1987年5月)

  牛

  李乙隆

  别看这头毛色黑油油的牛牯模样儿壮,可性情却十分老实,腼腆得像头母牛。每放出圈,在小女孩跟前停下来,低眉顺眼的,让小女孩踏着它的膝窝儿,爬上它的脊背,悠悠然往前走。

  可近来这头牛不那么老实了,喜欢努着嘴凑到母牛尾巴下那条撒尿的小沟上嗅嗅,然后仰头傻笑。小女孩觉得十分有趣,跟着笑。牛的笑十分古怪,她的笑十分娇美。

  她喜欢骑着牛,牛也想骑着牛么?有一次,这牛牯腾起前身,两条腿趴在一母牛身上,把她摔下来,摔得她龇牙裂嘴,直想哭,却没哭出来,一个颇为壮观的情景把她镇住了……

  回到家,脚一拐一拐的,父母惊问其故,她如实说了。于是那个杀猪的哥哥招来几条牛高马大的壮汉,捆住牛的四足,用一条绳绑紧牛后腿中间那个袋。她曾在那个袋上捏一把,发现袋里装着两个肉蛋蛋。此刻被几条壮汉一勒,那个沉甸甸的袋消了一大半,皱巴巴的很难看。她不忍看牛的惨状,暗暗流了泪,埋怨哥哥对牛的惩罚太重了。

  牛又变老实了。可她却不愿骑牛了。

  这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两条狼,饿得慌,见了放牛的小孩眼睛发亮。小孩们吓得哭父哭母,直往村里跑。她没跑几步便跌倒了,狼扑上来就咬,在她背上撕下几块肉。她昏了过去,这时,她的那头牛跑了过来,用锋利的角撞走了狼,守护在她身旁。它的角红红的,刚才撞进狼口里,染上了血。

  村里跑来许多手执扁担的壮汉。她哥哥手握猪刀走在前面,看了一眼鲜血淋漓、昏迷不醒的妹妹,乱了方寸,以为是牛作的恶,挥刀往牛脖子上猛砍,大骂着:“你这恶牛!”

  牛倒下了,血洒满一地,眼里含着泪。

  她被救活了。今年七十八岁,依然健在。

  (1987年5月)

  羊

  李乙隆

  菲望侄成龙,把乡下哥哥的儿子羊羊带在身边,让他在自己任教的少儿电子琴培训班学习,想通过自己的教导与艺术馆的熏陶,使他成为一个音乐家。

  羊羊好淘气,不理解姑姑的苦心,在电子琴前总是心不在焉,眼珠儿乱转。培训班就数他最差劲了。

  这天,菲要带电子琴培训班的几个尖子去参赛,叫羊羊一个人在家里学琴。

  回来开门一看,顿时气得要死。羊羊拿着粉笔,把墙壁、地板、桌椅画了个乱七八糟。

  “你在干什么?”菲大声问道。

  “画羊儿。”羊羊怯生生地说。

  羊羊家养了几十只羊。羊羊整天跟着爸爸上山放羊,在山上跟羊儿撒野惯了,就这么没规矩了。

  菲吼道:“画羊,画你个鬼!”

  羊羊哭了,菲心软下来,哄他说:“羊羊听话,以后不要乱画了,画七画八的不是好孩子。羊羊要好好练琴。”

  羊羊嘟嘟哝哝地说:“姑姑,我以后不敢乱画了。我要好好练琴。”

  菲抱起羊羊,夸他:“羊羊可乖哩!”

  羊羊不淘气了,认真学琴,还是学不好,或许他天生缺乏音乐细胞吧。“以后会好起来的,勤能补拙嘛。”菲宽慰自己,也不断给羊羊鼓劲。

  菲要外出参加全国少儿音乐教育研讨会,三天时间,隔壁搞美术辅导的林老师说,把羊羊交给他好了。

  羊羊和他还有点缘份,不怕生,一见面就长一声“林叔叔”短一声“林叔叔”叫得欢。林老师也挺喜欢羊羊的。

  菲开会回来,羊羊正在林老师的办公室里画着什么,林老师在一旁指指点点。菲一走进去,羊羊丢下画笔跳下椅子,扑了过来,欢天喜地直嚷:“姑姑回来了,我不画了。姑姑说,画七画八的不是好孩子。”林老师是画画的,羊羊当着林老师的面这么一说,菲真有点不好意思了。

  林老师并不在意,只顾兴致勃勃地说:“这孩子真有点美术天赋,他画的羊儿妙趣横生。你来看,有吃草的,有打架的,有奔跑、跳跃的,有睡觉的,有羊崽跪乳的……应有尽有,把我们带进了羊的世界。”林老师像数纸牌似地把羊羊的画摆给菲看,一边讲解着。经林老师一说,菲真的觉得羊羊的画很有趣。

  “过几天,艺术馆要办少儿美术培训班,让羊羊跟我学吧。”林老师热情洋溢。

  “好的。”菲不假思索地说。

  后来,羊羊参加全国少儿美术比赛,一幅题为《羊趣》的画获得一等奖。

  (1987年5月)

  宋江打虎

  李乙隆

  梁山泊交通要道有一猛虎出没伤人。领导对此十分重视,成立打虎办公室,宋江亲自挂帅,当主任,“有用”当副主任。

  “有用”是宋江对智多星的爱称,他说吴用实在有用,怎么会“无用”呢!

  吴用善于揣摩宋江心思,投其所好,出谋献策。宋江对他甚为赏识,早有提拔之意,现在让他当副主任,这叫重视知识分子。他人虽有不服,也不好说什么。宋江许多拜把兄弟争着把侄子外甥小姨子小舅子塞进打虎办公室。虽说是临时机构,但主大仆大,将来解散了,人事部门就会重新安排工作。于是“打虎办”发展迅速,“人才”济济。

  武松和李逵都是“打虎办”骨干,两人是梁山泊政坛宿敌。武松景阳岗打虎遐迩闻名,李逵很不服气,说自己当年为报母仇,在沂岭一口气杀四虎,武松打死区区一虎,算甚鸟?武松则说李逵杀死的不是虎,而是野狗。前年梁山泊成立打虎协会,两人就为争当 闹得面红耳赤脖子粗,差点干一架,最终只得请宋大哥当 ,两人扯平,都当副 ,排列以姓氏笔画为序,武松暗恨爹怎么姓“武”,比“李”多一笔。

  却说“打虎办”开了九天会议,制订了八十一条措施,便开始行动。宋江、吴用观阵,众喽罗轰出老虎,鸣锣助威。武松和李逵上前打虎,都揣着小算盘,不愿尽力,只想着让政敌与老虎两败俱伤,自己虚张声势,坐收渔翁之利。结果那虎得了空,叼走一个喽罗,跑进林子里受用去了。

  吴用看出两人心事,提议调走一个,请宋主任定夺。

  宋主任正为调走谁左右为难,收到一封歪歪扭扭错字连篇的匿名信,大意说,武松在家时与其嫂潘金莲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潘金莲与西门庆偷情,武松吃醋,演出了杀嫂的闹剧。

  宋江看罢此信,即将武松调离“打虎办”,并令卢俊义成立武松杀嫂专案组。

  再说他们又去打虎,人多势众,这阵势老虎见过了,并不惊惶。上次吃了个骨瘦如柴的喽罗,咬坏了一个牙齿。这次,它一眼看中了肥头肥脑、大腹便便的宋江,一展雄威,扑了上来。宋主任吓得昏倒在地。李逵为救宋江,又没有把虎打死。

  两次失败,宋江好不懊恼,要“有用”快想个办法。

  “办法我倒有一个,说出来会把你吓一跳,其实我也不忍心这么做,可是……”吴副主任卖起关子来。

  宋江好不耐烦,扯开嗓门直嚷:“别婆婆妈妈的,有话快说!”

  吴用上前同宋江耳语。

  宋江听后两眼发直:“什么?要黑旋风做毒饵?用猪羊不行吗?”

  吴用摆了摆手说:“梁山泊有一百单八好汉,却用猪羊去毒死老虎,会让人家笑话的。转眼就要竞选了。两次打虎失败,形势对你不利。你要恢复威望,只能这样做,无毒不丈夫呀!”

  “竞选”两字提醒了宋江。上次为笼络人心,宋江装模作样要把第一张椅子让给卢俊义,那玉麒麟实有承让之意,只因初来乍到,寸功未立,故不敢受。现在卢俊义威望不比宋江差。宋江原想借打虎来提高声誉,想不到打虎打成这个样子,如果不设法扭转局面,梁山泊第一张椅子就要易主了。

  “罢!罢!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宋江采纳了吴用之计。

  这天,宋江和吴用请李逵饮酒,说什么饮醉酒打醉拳威力无穷,左一声“老李”,右一声“阿黑”,两人轮流敬酒,直把黑旋风灌得不亦乐乎。

  李逵醉后,宋江命众喽罗轰出老虎,让李逵上前打虎。我家阿逵挥舞双斧,拦住老虎,刚刚拉开架势,酒中之毒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如期发作。阿逵连站都站不稳了,被那大虫扑倒在地,打了牙祭。众喽罗见主将已死,一哄而散,宋江、吴用爬上一块石头,等待老虎中毒。

  俄顷,大虫中毒身亡。宋江把死虎当活虎打,骑在虎背上打将起来,好不威风。吴用立即打电话给电视台,记者迅速前来现场采访,得“红包”若干。当晚,电视台在黄金时间插播这条新闻:“在替天行道的光辉思想指引下,在宋江主任的英明领导下,梁山泊‘打虎办’取得了辉煌的胜利……这次打虎,李逵酒后误事,葬身虎腹。宋主任临危不惧,身先士卒,亲手把虎打死。”

  李逵之死更显宋江之勇,宋江威名大震。

  宋江打死老虎的消息传遍神州大地。吴用利用这个机会,停薪保职下海。他炮制了大量的“宋江牌”虎骨胶和“梁山牌”虎鞭,远销全国及东南亚各地。那些真虎骨胶、虎鞭,吴用一半自己受用,一半送与宋江。

  宋江吃了虎骨胶、虎鞭,老当益壮,幸得浪子燕青拉皮条,多次幽会当红歌手李师师。

  宋江过后总觉得对不起我家阿逵,便追认他为烈士,发给李家一笔抚恤金。

  李家感激涕零,称赞宋江是“及时雨。”

  (1988年4月)

  女副书记

  李乙隆

  她与我家小姑是闺中密友,又是邻居和同学,双双上完初中,便辍学务农。她俩一走出校门,乡人惊奇地发现,两个黄毛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竟出落得山明水秀,鲜艳夺目,于是双双被选进大队业余剧团。白天在生产队跟社员们一起脸朝黄土背朝天,夜里便活跃在大队的舞台上。我家小姑总是笑场,只能当群众甲群众乙之类,忍俊不禁时背过脸去也没人注意。她却在几场戏下来脱颖而出成了主角。那时候戏中的女主角的戏份很重,都是很革命很重要的人物。“演而优则士”,后来竟一跃成为大队第二把手。那时候大家都在村子里进行集体劳动,挣工分,分口粮,没有其它活法,连生产队长都很像那么回事,何况大队干部。于是她便显得格外醒目,与我家小姑也逐渐疏淡,这主要是工作忙吧,与“人阔脸变”无涉。

  后来大队书记的儿子追求她,许多人对她进行“车轮战”,软硬兼施,她不为所动。这件事在村里搞得风雨一场。具有戏剧色彩的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也神差鬼使地爱上了她,来做工作的人走马灯似的,所施加的压力更大了,她仍然不屈服。她在舞台上所扮演的英雄人物革命性坚定不移,转移到个人生活中竟然也是如此“顽固”。其实公社书记的儿子和大队书记的儿子并非拿不出手的“货色”,放在姑娘堆里一定抢手,大胆追求者时有所闻,暗送秋波者肯定不少。然而她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多少人深感不解,且为之叹惋不已。

  后来她当不成第二把手了,连第一号女主角的地位也受到威胁。就在她日趋暗淡的日子里,幸运之神并不吝啬对她的偏爱,又一次降临在她身上,县剧团看中了她。众人议论纷纷,这回她必走无疑了。可她又一次让众人大跌眼镜,她坚决不走,她成了一个谜。

  当谜底揭开时,三四千人的乡村再次为之轰动,她要嫁给一个全村家庭成份最黑的人。此人父亲是解放前的村长、大地主。此人是解放后出生的,用那时的俗话说,是“前跟不上封建,后跟不上民主”的人。虽说“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可那时却是极重视家庭成份的。他是她的同学,当然也是小姑的同学,也读完了初中。可是小姑一直看不出她对他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当真相大白时,小姑的吃惊比谁都大。

  能够不顾一切爱一个人,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似乎只有她。然而她爱他什么呢?也许是饱受压制之故,衣衫褴褛的他分明有些琐屑、卑怯。在那时时兴的各种批斗会上,他有时还得顶替生病的父亲,与其他“牛鬼蛇神”一起,蹲在台角接受批斗,而她就是在台上风风光光、正襟危坐的女副书记呀!她爱上他,这是何等巨大的反差,是对世俗何等轻蔑的嘲弄!她为什么爱上他?是心底那极度的善良而产生极大的同情吗?我家小姑可以说是她唯一的挚友,却对这个问题大惑不解,而她本人,已把答案带进了坟墓。

  她后来的人生称得上是“红颜命薄”这句话最有力的佐证。

  她嫁给他后,先后生了三个儿女。为给他的父亲治病,一个家早已被折腾得四壁萧然。有了孩子,负担就更重了。由于受到歧视,丈夫在生产队像牛一样干活,得到的工分却不多,而口粮是按工分分配的。

  修水库时,她常常去捡拾民工们的剩饭残菜,拿回家让一家人吃。公社书记的儿子恰好是水库工地的副总指挥。我不知道她去捡拾剩饭残菜时是否遇到过他,倘若遇到,她和他心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包产到户之后,农民们可以做些小买卖了。她便把一分一分积攒起来的三十元钱拿给丈夫,于是丈夫到两英墟上贩一点鱼挑到山里去卖。

  本来应该是苦日子熬到头了。然而,她的丈夫病倒了。为给丈夫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亲友能借的都借了,据说,她甚至把身子都“卖”了几次。可是,她的丈夫还是甩手西去。

  她接过丈夫的卖鱼担子,挑起了还债与一家生活的重担。

  一年后,人们看见她的腹部隆起,走路时,里面的水咕咕噜噜地响。她有肝病,一直硬撑着,现在已呈重症,仍挑着鱼担子进山。人们劝她去治病,她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她说她是穷人得了“富人病”,这种病很难治好的,她不能把钱丢进无底的深渊,她要争取在有生之年为孩子留下点钱,她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学习成绩都很好。说到孩子时,她的眼睛便有了光彩。

  她终于未能为孩子攒下多少钱,带着说不尽的遗憾,走过了她的一生。

  在她去世之前一月左右吧,我回乡时,她曾向我打听,人的一些器官、人的遗体,是不是可以卖?到哪里去卖?我凄然地劝她保重身体,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硬塞给她两百元。我知道我的这点钱不可能对她的命运产生一点轻微的影响,我为自身的渺小怅然不已。

  (1997年8月)

  张医生

  李乙隆

  当白白净净、清清纯纯的张医生在灰头土面、皮肤黝黑的山里人中款款而行时,仿佛一幅冷色调的油画注进了一丝暖色,使我关于童年的那些已显模糊的记忆有了一些亮丽和生动。

  张医生背着小药箱,匆匆地走过小溪边的石板桥,朝小溪那边一座老式房屋走去。那时我一个人坐在溪边一块被搓洗得光光溜溜的洗衣石上,看着清清冽冽的溪水中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和它们映在水底中的影子。张医生的脚步引起我的注意,而她的身影却常常使一个小男童蒙昧的心莫名其妙地有些灵动。我跟着她,影子似地无声无息,走进了那座十间八隔的老式房屋。其中一个房子里有几个人,看见张医生进来,纷纷说:“张医生来了。”好像很期盼的样子。小孩子被关在门外,我不知张医生在里面忙些什么。不久便有了婴儿的哭声,猫叫似的。

  那时候家乡很穷,人一穷命也不值钱了。有些人本来好端端的,说病就病了,在家里躺几天,某天早上家人端上一碗草药汤掀开蚊帐要喂他时,他已去世了。张医生来了,曾撵着几个人上医院:“快送公社医院,不能拖呀!”有些病人的家里人便嘟哝张医生多事,埋怨她医术不高,只会往公社医院推。公社医院在镇上,几十里路,那时交通很不方便。张医生那个小小的医疗站中有一副担架。每当那副担架抬着病人往镇上赶时,张医生寸步不离地跟在病人身边,每隔一段时间,便让抬担架的人停一停,她检查一下病人,打一支针或喂一口水、服几片药。现在,我不知道那些被张医生撵上公社医院而活到现在的人是否感念过张医生,也许他们已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那时候的医生大多有这样的共识,没有听说过因病人交不起医药费而被医院拒于门外或某位医生因收不到红包而见死不救的事。比起其他医生来,张医生所做的一切也仅是尽一个医生的责任而已,并没有多少值得大书特书的事迹。她有别于在她之前或在她之后来我们村医疗站的其他医生的一点,便是她的和蔼可亲,没有人看过她板着脸孔的样子。多少次半夜时分被人叫醒,她都毫无怨言,背起药箱就走。我们村的医疗站就一个人,还负责着周围几个小村的医务。张医生有时半夜三更要走几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到附近小村去接生。在童年的目光中张医生是大人,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张医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呀!那几年对张医生来说,不容易呀!张医生是城里人,只因家庭成份不好才被分配到我们村的。这一点是我年事渐长时偶然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得知的。

  村子里有多少人被张医生治过病呀,可她似乎已被忙于生计的村民们淡忘了。偶尔被人茶余饭后提起,也是说她那段“风流韵事”,而且被添油加醋说得十分难听。说公社书记捉奸,掀开蚊帐,把手枪戳在林老师的脊背上。那时候公社书记是带枪的。林老师是某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因写文章惹祸,被划为右派,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与张医生的交往躲不过人们的目光。其实他已离婚,他与张医生的交往可说是自由恋爱呀!可当时的人们不是这样想的。大家不能容忍一个在接受监督改造的黑五类获得爱情和幸福,更不能接受张医生这样一朵多少人求之不得的鲜花插在“牛屎堆”上的事实。有人劝张医生说林老师借看病之机强奸她,张医生坚决不从。这件事轰动一时。

  张医生不久就调离我们村,现在不知在哪儿。

  (1998年9月)

  孤女

  李乙隆

  瓢泼的大雨在山野中显得很有气势。下山的泥路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平日里因母牛而争风吃醋争强斗胜的雄牛们都耷拉着脑袋,只管往前走。放牛的孩子们小心翼翼地踩着牛的足印走,稍不留神便滑了个四脚朝天。我年纪最小,跌了几跤,便哭着。她们是上山拾柴草的,挑着柴草走在我们后面。她放下柴草担子,走过来背着我走,一直把我背到山下,才重新上山去挑柴草。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隔着二十多年的沧桑往回看,我仍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湿漉漉的脊背传递给我的那份温暖。

  她是大队业余剧团的演员,经常与我家小姑同台演出。现在想来,她属于俊俏伶俐型的人物,如果演古装戏,便是女主角贴身丫环之类的角色,比如《荔镜记》中的益春、《苏六娘》中的桃花、《西厢记》中的红娘。可惜那时候不演古装戏,在光彩照人的女主角、女英雄、女党代表后面,所有的女角都黯淡无光。她便只能与我家那位惯于笑场的小姑站在台侧。她在舞台上给我留下的较为深刻的印象,便是她手执红缨枪与一位扮演匪兵的小学老师对打,显得英姿飒爽,上下左右几个招式过后,小学老师跪在地上,举起双手,连呼饶命。惯于作丑的小学老师神态滑稽,观众哗然而笑,她似乎也有点忍俊不禁,撇了撇嘴角咽住笑,那纯真的神态至今还鲜活在我的记忆中。

  她的母亲是逃荒到我村落户的,携着一男一女,男的是她哥,女的是她。

  她母亲对她要求极严,对她哥却很是溺爱。她长到一定年龄,她母亲对她说出了真情,她是收养的。她的生母是一起逃荒的,死在逃荒的途中。她哥才是母亲的亲骨肉。母亲要她嫁给她哥。

  这样又过了几年。这几年中,她不是没尝试去爱上她哥,她知道母亲收养她拉扯她成人也不容易,她不想拂逆母亲的心意。然而,一切尝试都是徒劳,她对她那好吃懒做、脾气乖张的哥总是爱不起来。是母亲把他惯坏了。母亲将她当童养媳使唤,而把他当作小祖宗侍候。

  母亲好像对她的弱点很有把握似的,知道她心肠软,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她生母临终时如何将她付托,而母亲又如何含辛茹苦抚养她,自己饿得两眼昏花还一口一口喂她吃饭。母亲知道她对这桩亲事不乐意,但也很相信自己能说服她,就是没想到她会逃婚。

  她一直与母亲合睡一床。那晚,她被弄醒了,有个人压在她身上,她知道是她哥,她没有叫喊,只是默默地反抗着,终于把他推开了,想夺门而出,门被锁住了。她哥又扑了上来,她操起一把扁担,打伤了他的腿,然后拆下门板,走了出来。

  她离开了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母亲临终时,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她才是母亲的亲骨肉呀!母亲把疼爱了几十年的儿子叫到床前,第一次骂他没出息,说自己对不起他那死在逃荒途中的生母,只顾疼他,没教育好他,到现在还没办法为他娶上亲,到九泉之下,不知如何向他生母交代。

  老人去世了,却不知亲生女儿流落何方。老人心中有多少遗憾呀!

  老人临终说出的真相并没有在我那偏僻的村庄引起什么议论,日子平静如初。只是我听到这件事时,感喟良深,于是写下此文。

  (1998年6月)

  林和玫的故事云淡风轻

  李乙隆

  太阳像要把人晒化似的。林拖着影子在晒得发白的水泥路上走着,瘦削的身影在炎炎烈日下更显孱弱。

  林是一报社记者。记者们拉广告、炒股票、收红包、搞传销,把经济搞得很活,林却一直淡薄自守,规行矩步地干着自己的份内事。在妻子看来,这年头不挖空心思捡钞票,不是白痴就是傻子。于是便有了龉龃,便有了磨擦,逐渐升级,以至吵架、摔家伙,家便失去了安宁。清贫的家仍是一个家,失去了安宁的家便不像家了。于是离婚便被提上了议事日程。

  离婚是妻子先提出的。林来自乡下,是个很传统的人,视离婚为可耻,一直克忍着。当初恋爱时,也是妻子主动,林当时对她并不十分了解,只是被她追得急,就答应了。

  就在林对妻子容忍到了极限,准备协议离婚的骨节眼上,妻子却病倒了。林送她到医院检查。医院叫林准备五万元手术费。结婚时,尽管妻子一家埋怨林吝啬,也花去了一万多元,孩子出世,又花了一笔钱。这些钱都是林口攒肚挪积蓄下来的。妻子除了埋怨,并没有为这个家贡献什么。林抱着“晴天要积落雨粮”的观念,背着妻子偷偷地攒钱,至今存款只一万多,到哪里去找四万元来凑足手术费呢?

  林苦恼到了极点,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刚才接到文化局一位朋友电话,说为他推荐一条赚钱的路。林知道赚钱的路很多,对有些人来说,满街都是钞票,俯拾皆是,而对他这类人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林此刻被钱逼急了,便抱着一丝侥幸,去文化局找朋友。

  朋友正在策划一个中秋民间艺术节,要拉协办单位、赞助单位。冠名协办单位20万元。回扣百分之二十。这一类赚钱路子多的是,只是拉之不易呀!

  朋友拍着林的肩膀打气:“试一试嘛,你不去试,怎么知道你不行!”

  林揣着几份艺术节简介和协议书,回到单位,开始了电话游说,都受到拒绝。

  正在林一筹莫展之时,一个名字闪过他的脑际。那是高中的同学玫。

  读高中时,校花玫便对被同学们誉为才子的林情有独钟。可林对玫敬而远之。林偏爱小鸟依人式的女孩。林觉得玫用不着培训,便是个女权主义者。

  玫高考落榜后便开始闯荡社会,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当某集团企业的总经理助理。也许是因为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尽管这些年来阅人无数,玫依然对林“我心依旧”。她主动与林联系,约林去卡拉OK,把《再回首》唱得情深意切,还对林表示“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可林还是对她敬而远之。

  犹豫再三,林第一次主动拨通了玫的电话,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艺术节的事。谁知林开了个话头,玫便把协议书上的主要内容说了出来,还揭开了回扣百分之二十的内幕。她说早有朋友来找她了,还说回扣与她四六分成,她得大头。林正自难堪,玫说:“你过来吧,我签给你。那边我还没答应他。以后就说是你先找老总,是老总亲口答应的。”玫说完,便朗声笑了起来。玫的笑声是很悦耳很有金属气质的,打个俗套的比方,便是银铃般的笑声,可在林听来,却是刺耳得很,因为只有他能听出这笑声的底蕴。

  与玫签了协议,林仿佛在梦中。玫把指甲涂得红艳艳的,漫不经心地掂起一支很普通的签字笔,轻描淡写地签上了自己的芳名。20万元的单就这样手到擒来。4万元的回扣转瞬间赚了下来。整个世界在林的眼睛里都涂上了虚幻的色彩,近在咫尺的玫也仿佛成了镜花水月。

  几天后,玫俯视着躺在自己身下的林说:“你很需要钱,是吗?”林说了妻子的病。玫说:“怪不得呢!如果不是到了这地步,你怎会有求于我呢?”稍顷,玫的眼睛里有了些放荡:“我只要略施小技,便会使一些有头有面的人成了我的裙下之臣,这回却让你财色兼收,我这是何苦!把自己多年的偶像打碎了。”顿了顿,玫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伤感:“你的太太可真幸福,为了给她治病,你把自己都卖了。”

  林苦笑着说:“治好她的病,就离婚。”

  玫满面惊奇:“离婚,为什么?我可没逼你。”

  “这跟你没关系,如果不是她病了,我们早就离婚了。”

  妻子治病期间,林尽到了一个丈夫的责任。妻子的眼睛里便有了感激和歉意。

  妻子康复得差不多了,林提出离婚。

  妻子说:“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林说:“离了婚,你就不会对不起我了。”

  “不能从头再来吗?”

  “不能。”

  林离婚后,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他不去找玫,玫也不来找他。他想,也许她不需要他了。这样一想,似乎有了些轻松,又仿佛有些失落。

  就在林对玫有了些想念,想打电话给她时,接到了她的电话:“林,你好吗?我在美国……”

  (1997年4月)

  她和他和“他”

  李乙隆

  她和他和“他”是初中的同学。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而且乒乓球打得极帅,写得一手好字,歌也唱得出色,还能把他父亲的那把二胡拉得满像一回事,脑瓜子也极活。读初三时,学校举行了一场五四谜会,看的人很多,猜中的人很少,使谜会显得有些低调。幸好他在乒乓球赛中夺冠之后匆匆赶来,“言”无虚发,撕下了一半以上的谜条,满室哗然。他思考问题时那副专注的眼神使她大为着迷。他是班长,她是文体委员,而那时的“他”不知躲在那个角落。三年同学,她可是从来没有留意过“他”,嫁给“他”后,“他”说出的许多同学时的细节,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于农家子女,初中毕业考上县中等师范学校是最佳选择。她与他都考上师范,“他”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后来通过“活动”,“他”还是上了高中。

  他们中师毕业时,“他”也高中毕业了。

  由于中师实行定向招生,定向分配,他和她都回家乡教书。“他”则回家乡务农。

  1984年全省开始在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青年中招聘合同干部。“他”连主、谓、宾都分不清楚,却“考”上了。“他”逐渐在同学中脱颖而出,令人刮目相看。在求学时引人注目的常常是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走上社会后,大家恍然明白,学习成绩并不能说明什么。那几年流行着这样一句话:“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他”的好爸爸的亲弟弟是县委副书记。

  一切从那次同学聚会开始。由于“他”的关系,聚会得以在“他”所供职的镇政府的多功能厅举行。也由于他的呼风唤雨,那次聚会搞得有声有色。“他”成了那次聚会的中心人物。

  当班花跟“他”套近乎时,她忽然产生了跟班花较一把劲的念头。她与班花一直互不服气,班花貌美、妩媚,学习成绩却一塌糊涂。她相貌不差,学习成绩也好。班花曾说,女孩子要的是长得好看,学习成绩有什么用。她不以为然。她认为班花充其量只能是俗艳一类的人物,而她要比班花更有气质、更有魅力。

  在此之前,她是钟情于他的。而在众人的心目中,她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对她的细心呵护与怜爱也曾使她深深感动。他有一颗像女孩子一样细腻的心,他的温存和体贴不亚于多情女子。她体弱肢冷,经常失眠。他从书本上知道临睡前用热水浸脚同时进行足部按摩可健身,可治疗失眠,他用一盆热水为她洗脚便成了每晚她临睡前固定的节目,是他和她两情相悦的一项主要内容,也是他和她共同拥有的一份默契、一个秘密。她坐在沙发上,两脚放在热水里,眼睛微闭;他蹲在她跟前,用心地揉搓着她的玉足,力度恰到好处,眼睛里流淌着温柔。为了使她感到舒服,获得健身效果,他还刻意找来足底反射区图、穴位图,认认真真地自学足道按摩。以往的每晚此刻,她的脚在热水里浸着,在他的手里揉着,她的整个人沉浸在甜蜜之中。可是,重新认识“他”之后,她被他呵护、体贴着却再也感觉不到那份甜蜜,甚至觉得别扭,浑身不自在。她知道“他”搞不清介词和副词的区别却拿到了中文大专文凭,更觉得“他”有本事,心中的天平倾斜了。他越爱她,越患得患失怕失去她,她越感到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那晚,他照例打来一盆热水要为她洗脚,她粗暴地踢翻了那盆水,对他说:“你别作贱自己好不好?你这样做还像个男人吗?”他夺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来找过她。他们的爱情就像被她一脚踢翻的这盆水。

  被他疼爱着不知道珍惜他的感情,他离开后她倒有些后悔、有些失落、有些心软。她又失眠了。回味起他为她洗脚时的那种感觉,她的心泛潮了,她的眼睛湿了。她希望能与他重修旧好,他却在暑假期间跑到深圳,新学期开始时,给校长打来了个电话,便杳如黄鹤了。“他”便不失时机地填补了她的空虚。

  生活有时充满着戏剧性。已做了她几年丈夫的“他”,不学无术却当上某局副局长,风光了一年多又成了一件经济案的牺牲品,被更重要的人物当作替罪羊抛了出来,被判了四年徒刑。而他几经拼搏,终于成为一家外资企业的高级职员,有自己的住房和小车。她曾设想与他重逢的情景。那时他看她的目光会怎么样呢?是爱、是恨、是怨、是轻蔑、是嘲笑、是同情,这些都有可能,她都可以接受,最难以接受的是漠然。

  想象着他看她时那副漠然的眼神,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1998年8月)

  借我的肩膀让你一哭

  李乙隆

  也许是看书看累了,花了眼,字糊了,抬起头来,才知黄昏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挂在对面的阳台上。

  看不见她的倩影,正自纳闷,门却不怎么修养地响着,响亮且急促,如战鼓频催。也难怪,没安门铃,倘敲门太斯文,常常陷于沉思中的我有时还真充耳不闻。

  门像舞台上的帷幕拉开了,她笑容灿烂地在我的面前豁然一亮。

  我知道她迟早会来找我的,因为她很寂寞,寂寞往往无聊。她不像我,也寂寞着,却有许多事要做,“有聊”得很。我喜欢看书,还得写些稿子在报刊上露露面,吉他弹唱是每晚自娱的保留节目。而她终日无所事事,在那个屋子呆着,便是她的职业,闲得很累,倘不注意调节,寻找些刺激,不闲出病来才怪呢。

  我这个人看似书呆子一个,不谙世故,其实阅人观事,眼睛犀利得很。打她第一次踏进我家门槛,我就料定她是要与我一回生二回熟的。我在阳台上自作多情自娱自乐自我陶醉自弹自唱时,她也坐在阳台上朝我这边看,并不吝啬欣赏的目光。她那次把放钥匙的手袋丢在阳台上,锁住了门,我疑心是蓄意为之,制造借口敲我的门。她的阳台与我的阳台正好相对,相距不到三米,取下我晾衣的竹竿,扎上一个钩,便把她的手袋钩过来了。

  有了几天前的“借阳台一用”,加上几天来相见时互相致意的铺垫,这一次的造访便显得颇为自然。

  她说:“请你到外面吃顿饭可以吗?今天是我的生日,一个人过生日真没意思。”

  我怀疑生日也是她的借口,但我还是原意上她这个当,只是表面故作沉吟。我的沉吟并非矜持,如果她这会儿请我帮什么忙我会一口答应,人家请吃饭总不能乐颠颠地说走就走仿佛饿了三年。

  见我沉吟,她颇为大度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腐蚀你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是个不容易腐蚀的正人君子,你应该对自己的‘免疫力’充满信心。”

  她这么一说,我不去还像个男人吗?

  她长得很美,有一种野性的美,却不失妩媚。但受她“职业”的影响,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因为社会这类人多的是,如果探其根源,也许并不只是她们的错。据江湖上的朋友讲,走上这道路上的不少女郎,都有一把辛酸泪,主观上的原因,客观上的原因,大同小异,真真假假。小人物如我者,无力杜绝这种社会现象,就把它看作是一种生存方式吧。我不想知道她的过去,对她的将来,我倒想施加一些积极的影响,就算是一个小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感吧,也不枉她认识我这一回。

  当我了解到她有高中文化程度,而且语文成绩不错时,我竭力劝她自修中文专业,并参加自学考试,考一份大专文凭。我还把我以前自学中文专业的整套教材送给她,还从单位拿来一个废弃的电脑键盘,要她学习打字。我说你只要按照我的话去做,你今后的路会越走越宽,何苦做个“长包女”,让一个比你父亲还大的糟老头来糟踏你的青春呢!我的话她似乎听得进去,但学习是否认真就不得而知了,我不可能到她那儿去,在她身边督促她。

  有时候我也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有了些暧昧,但那种事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面对我清清净净的目光,坦坦荡荡的神情,她很快恢复了常态。

  她的“前任主儿”是某县的县长,别看他在社会上气宇轩昂,道貌岸然,可在她的石榴裙下,要他多下作他就多下作,她可以令他剥光衣服趴在地上让她当马骑。说这些话时,她的脸上充满鄙夷,目光又仿佛在回味中兴奋着——我忽然觉得她也许是有特殊嗜好的人。现在的主儿是个老板,每周才来一两天,其余时间比较自由。

  后来我看到她那边老板不在时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她好久没到我这边来了,到阳台听我弹吉他、与我打招呼的次数也少了。

  当她再到我这边来时,神采便有些飞扬,有了被爱情滋润着的神色。她是个率真的人,不怎么转弯抹角就对我谈起她的男朋友。她说她的男朋友对她好极了,为她洗脚洗底裤都洗得津津有味。每当她对他发火时,他便跪在她面前求饶,直到她原谅他才站起来,有一次他在她床下整整跪了一晚。我曾在阳台上和她的所谓男朋友打个照面,总觉得此人有些邪异,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那类人。为了不辜负她对我的信任,我很想直陈己见,但见她眉飞色舞的,便把话咽了回去。

  又过了一些日子,她神情沮丧地来找我,说好几天没见到男朋友了,寻呼他也不复机。我问她:“他有没有拿走你什么东西?”她说:“最近他说要跟人合做服装生意,借我两万元。”我说:“你上当了。”她说:“怎么会呢!他的大学毕业证书、身份证都在我这里呢。”我让她把毕业证、身份证拿过来,我拿去给江湖上的朋友看了,朋友说,毕业证是买来的,按时下行情,两千元就可以买到,身份证是假的,几十元一张。她一听,立即变成了祥林嫂,满脸悲惨世界地说:“这几个月来,我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何止这两万元呀!”

  我见她神思恍惚,有些不忍,便留她一起吃晚饭,好宽慰她。

  她一杯一杯地喝啤酒,拦都拦不住。

  见她泪流满面,我忽然对她充满了同情,递纸巾让她擦泪。她不接纸巾,倒拉住我的手,扑到我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没有推开她,任凭她哭个够。

  在她的哭泣声中,夜悄悄地来了,正在阳台上站着。

  (1998年5月)

  校园后面那片竹林

  李乙隆

  夕阳给幽静的竹林抹上一层温馨的色彩。秀石清泉错落而成的旖旎景色便掩映在疏密有致的竹林中。竹影在轻风中摇曳多姿。这一切景致,在夕照的大写意中变幻万千,使林老师留连忘返。放学后到竹林写生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

  张秀芸是在这所山区中学考上大学的,现已毕业参加工作。每回家乡,便喜欢到这片竹林来,在竹阴小径上走一走,在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坐一坐。这里是她读中学时晨读、课间小憩的好地方,是她在喧嚣的都市常常想起的地方。一到这儿,她便感到自己心里像竹林里的轻风一样清清爽爽,像竹阴下的小径一样静静幽幽,像破土而出的新笋一样莹莹洁洁,像踏石而过的清泉一样澈澈澄澄。也许是这里,孕育出她的幽雅恬淡,孕育了她脱俗的神韵。

  张秀芸第一次走进林老师的画作时,林老师只是把她当成与这里浑然一体的景物,他正沉醉于自己的创作之中,他怕她会像挂在竹梢上的那朵晚霞一样稍纵即逝,他要把这美丽的瞬间撷进自己的笔下。她是谁,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不知道,也无暇去想。只是那晚林老师独对画作时,突然惊叹:这山旮旯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一袭黄花一肩秀发一脸莹洁,好一片清纯脱俗的景致呵!莫非蒲松龄笔下的狐仙……

  当林老师正对着画作上的“狐仙”发呆时,学生科代表捧着一叠作业本走进来,告诉他,那是玉芸的姐姐,我们中学培养出来的第一位女大学生。

  林老师对一位叫玉芸的女学生稍加留意,果真发现她与竹林里不期而遇的女子容貌十分相似。他托玉芸把那张“竹林狐仙”送给她姐姐。于是张秀芸第二次走进林老师的画作时,便是有意且乐意而为之。从此,张秀芸回家时,总会到竹林里面“邂逅”林老师。林老师到竹林里去,也有了一些期盼。他们会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片刻,彼此都似乎能从对方眼里读到一缕温馨,但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都是沉默而矜持的人。

  林老师读大学时便开始有画作参加全国美展,现在是省美术家协会最年轻的会员,是个勤奋而有为的青年画家。他曾到这一带写生,山区旖旎的风光吸引了他,毕业后主动要求到这里来任教。他所教的科目并非美术,而是玉芸班的语文课。当玉芸告诉他她姐姐喜欢看她的作文时,他在批改玉芸的作文时便格外认真。张秀芸也不客气,总喜欢在他批改过的作文上留下自己娟秀的字迹,表现自己的文学素质,甚至还有与他商榷的意见。于是玉芸的作文本竟成了他们交流的渠道。除了玉芸的作文,他们的笔谈不可能有更多的内容。他们的交流便是这样单纯。得益者便是玉芸,她的笔在他们的滋润下逐渐含珠吐玉起来。

  在林老师的心目中,张秀芸确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狐仙。她如梦似幻的出现,使林老师的画作摆脱了匠气,充满了灵气。以前他每天写生,是出于勤奋的习惯;现在他每天画画,却是源于一种类于本能的冲动。仿佛诗人找到了灵感的泉源,林老师才思泉涌。他用色彩挥洒诗情。他的画作意境氤氲,诗意盎然。他没有去追究她回乡是不是比以前更频繁了,到竹林去的次数是不是比以前更多了,更没有去想个为什么。他只是把她看成自己的一个憧憬,若即若离的一个梦,就像夕阳涂抹下的竹林美景一样稍纵即逝,又如窗棂上那只美妙绝伦的蝴蝶,你不去惊扰她,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她便是你窗棂上的风景,任你看任你画。倘若你试图走近她,她便飞走了,一点痕迹也不给你留下,仿佛她根本就没有真实地出现过。林老师可以抑制自己向她走去的欲望,而想她却是难以自抑的。想起她的时候,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犹如一枚羽毛在心中轻轻飘过。尽管他没有走近她,却走进了她的日记,为她的妹妹玉芸留下了一枚开启情感的钥匙。

  “总以为还有时间,还有长长的青春可以挥霍,就不知人生本来就充满着偶然和意外。”这段平平实实的文字,忽然使林老师泪流满面。这是秀芸离开人世一年之后某个夜晚的情景。

  当林老师知道玉芸请假的原因是姐姐生病住院了,就一直盼望着玉芸回来。当玉芸去了两个星期仍没回来时,他不是没有想到去看望她姐姐。他还以家访的名义到玉芸家旁敲侧击,也从她家里人的愁容中感觉到一点什么。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秀芸会被她妹妹捧着回来。他再也不可能在学校后面的竹林中一睹芳容了。她一切的一切,已成追忆,已成今生今世无法弥补的遗恨。其实,在她住院期间,他多么想去看望她呀!他为什么不去呢?他为什么就没有想到“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都说人生如戏,如果真的这样,台词可以修改,情节可以重新安排,那么,他一定到她身边去,寸步不离地守候着她,陪她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在她弥留之际,牵她的手相约来生。

  按照遗嘱,张秀芸的骨灰便安葬在学校后面竹林掩映的山坡上。

  林老师仍然每天到竹林中写生。面对空无一人的竹林,林老师的画作总抹不去一个美丽的影子。

  人死后仍有灵魂存在吗?如果有,有一天我会看到她的。林老师常常在竹林里画着画着,便这样痴痴地想,心里隐隐便有了一份期盼。

  这天黄昏,他真的看到她了,依然是一袭黄花一肩秀发一脸莹洁……

  林老师快步上前。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不知是她投进了他的怀抱还是他搂住了她,也许是两个动作同时发生。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玉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是我姐姐让我这样做的。她托梦给我,她说她不愿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青年画家在她的影子里就此沉沦。”

  读了一年大学,玉芸长高了,穿上姐姐的衣裙,更像她姐姐了。

  (1998年4月)

  雨中的背影

  李乙隆

  在我所栖身的住宅小区大门对面,是一个邮局。在邮局的阅报亭旁边,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她守着一台缝纫机和一架补鞋机,为人家修修补补度日。吸引我注意的是她旁边的两个小孩。一个坐在婴儿椅中,看样子不足一周岁。一个坐在小板凳上,扎着羊角辫,很乖巧地逗着婴儿椅中的小孩玩。婴儿椅中的小孩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乐着。大小仨都穿着破旧的衣服,脸色也不好。这情景,勾起我心中的怜悯之情。

  有一条裤子的拉链坏了,我拿去给那位妇女换链。在等她换链时,我蹲下来逗小孩玩。我问女孩:“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叫大妹。”

  “今年几岁了?”

  “五岁。”

  我指着婴儿椅上的小孩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是小妹。”

  “都是女孩,还没起名,就唤大妹小妹。”那位妇女插话了。她饱经风霜的脸洋溢着慈爱。

  换好拉链,我问她多少钱,她说三块。我给她五块,她要找还我,我说:“给孩子买糖果吧。”她说:“这怎么行!”站起身要塞还我。我走开了。

  那天傍晚,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下班回来,看见她们三个龟缩在阅报亭下避雨。阅报亭不大,有些雨便斜斜地洒了进去。那位妇女护着孩子在里面,她的肩背都湿了。我回家后,见雨不紧不慢地下着,估计一时停不了,便拿出一件雨衣和一把伞,去借给她们。那位妇女很感动,教女孩说:“谢谢叔叔!”

  接着,那位妇女用背兜背起婴儿椅上的孩子,披上雨衣,挑起了那担工具,一头是缝纫机,一头是补鞋机,还挂着那只婴儿椅和小板凳,拉着擎着伞的女孩,走了。这时我才发现,那位妇女是个跛子。望着她挑着营生,携雏背幼,一瘸一拐地走进雨幕中,我的心有点发酸。

  第二天,我一走出住宅区的大门,那位妇女便迎了上来。她是专门来还我雨具的。天空仍阴沉着脸,雨说下就下的。她没带工具和孩子来。

  几天后,我下班见她呆呆地坐着,神情有些沮丧。我想,也许是今天没生意吧。这里地处市郊,有点冷清,生意不会很好的。

  我脚上的皮鞋已经很旧了,本来打算再穿几天就扔了。现在见她生意冷落,便走了过去,让她修鞋。她看见了我很高兴,手脚利索地修起鞋来。见我逗她的孩子,便说:“两个孩子都还没起名,请你给起个名好不好?你是读书人,能起个好名字。”也许是见我下班回来不是夹着几份报纸便是拎着几本书刊,便以为我是读书人吧。

  由于喜爱这两个孩子,我爽快地答应了,问孩子的生辰八字。为人家的孩子起名,我喜欢查八字,起四柱,推算五行中缺什么,用名字来补足。对这一套我不是很迷信,只想寄托一下美好的祝愿吧。

  我这一问,问得她满脸尴尬,嗫嚅了一会,悄声地说:“她俩都是捡来的。”

  我的心像被什么扯了一下……

  出差一个多月,对她们隐隐有些牵挂。回来时,买了一些玩具,一套识字卡片,一大一小两副童装,两双童鞋,想送给她们。可是我回来后一连几天,都不见她们的踪影。问旁边刻印的师傅,他说已经好久没看见她们了。我的心怅然不已,眼前又浮现出那雨中蹒跚的背影……

  (1998年7月)

  小木匠

  李乙隆

  1987年暑假我到深圳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却把盘缠用尽,只好暂到一个建筑队的木工组中栖身,给一个看样子比我年轻两三岁的小木匠当帮手,相当于学徒工吧。

  头顶着酷暑炎阳,在十几层楼之上搬着木柱、钉着模板,裸着的手背、脖子被晒得脱了皮。有时还得干个通宵,累得我早上起床时两腿总是麻麻的,好像有些不听使唤。

  小木匠手脚利索,在脚手架上翻上爬下,敏捷得像只猴子。而我干这一行本来就是赶着鸭子上架,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总有些心慌胆怯,便显得更笨手笨脚了。于是小木匠便常常对我大发脾气,显得很威风。他说我们两个人的活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干,我成了他的累赘。我知道他对我的不满仅是在我面前发泄,在木工组长面前他是不会说三道四的。派工时组长总安排我跟他,他也从不推却。

  混熟了,我和他有了交流,他知道我是个教师,对我便有了些敬重。他惋惜地说:“你这个人一看便知是斯文人,干不来粗活,应该去写字楼上班才对。”

  有一天他被生锈的铁钉扎伤了脚底,而且扎得不浅。他把几根火柴头揉碎,把那些药末塞进伤口,然后点燃。只听“吱”地一声,伤口处冒起一股烟和皮肉烧焦的气味。看得我心颤颤的,而他却若无其事。他告诉我,在工地上被生锈的铁钉扎伤,大家都是这样处理的,这样就不会“破伤风”了。我劝他回去休息,他说没事的,还用受伤的脚跺了几下,像是证实似的,说:“不痛了。”

  在工地上被铁钉扎伤是常事,这一天便轮上了我。我有点怕他那一招,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察看了我的伤口之后说,好在扎得不深,不用“火炸”,把血挤出来就没事了。接着他便让我坐到一堆木板上,他蹲在我跟前,拉过我受伤的脚,两手用力地挤压着我脚底的伤口两旁,挤出了一些血。他把血擦干净,掏出一瓶随身带的风油精,滴几点在我的伤口上。我站起来要去帮他干活,他按住我说:“你且歇一歇。”

  本来我干一天只得五分工,但月底结算时,我干一天是七分工。我知道这是他为我争来的。

  他是揭西人。母亲身体不好。这几年为给母亲治病,折腾得家徒四壁。他是长子,有两个妹妹尚在上学。初中毕业后,他退了学,一心想挣点钱为母亲治病,扶持两位妹妹继续上学。在建筑工地木工组打了几年工,他现在已经是很熟练的木匠了。

  有一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读书,他走进来说:“跟我去看‘景’吧,散散心。”

  我跟他走出宿舍,紧走几步赶上了工友们,大家走进一幢尚未完工的漆黑一团的大楼,登上高层,挤到一个阳台上紧盯着对面楼房的窗口。住在对面楼房的一对男女哪里知道,在夜幕的掩护下,这个阳台上有七八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正搜索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没有关窗,没有拉上窗帘,于是,三级片的情景便呈现在大家眼前。我很不感兴趣,扭头往回走,他跟了出来。我说:“我们找个草坪坐一坐吧。”

  从此,他跟定了我,每晚都到附近一个宽敞的圆形草坪上去坐一坐,躺一躺,晚风习习,很惬意的。有两位女孩在我们旁边弹吉他,把一支很好听的歌曲弹唱得支离破碎,撩拔得我技痒难忍。于是我对他说:“你能把她们的吉他借来让我弹一弹吗?”他说试一试吧,便走了过去。不知他跟那两个女孩说了些什么,便把吉他拿来了,她们也跟了过来。于是我弹唱了几支很熟练的歌曲,还卖弄了好多花样,搞得他们很佩服似的。他说:“你真了不起!”我说:“人各有所长吧。在脚手架上,我又蠢又笨,你比我能干多了。”我还告诉他,去年暑假,我办了个吉他培训班,效果不错。他很诚恳地说:“明年暑假再办班吧,我一定去学习。”我答应了他。

  我离开深圳时,他把我送上汽车,汽车还没开动,他不走,隔着车窗和我说话。汽车要开动了,他把手伸进车窗和我握别。

  车开动后,我想,和他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就这么一想,一丝阴影浮上心头,一种强烈的莫名其妙的伤感涌了上来,有这一别就成永诀的感觉。我一直不喜欢隔着门窗和人握手,我怕一道门坎会把我们隔绝在两个世界上。我一直是敏感而细腻的。可是刚才,我怎么会隔着车窗同他握别呢?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干活,胆大过人,如履平地,我一直想劝他小心些,离别时却忘了说,我好懊悔。

  不久,他从高高的脚手架上跌了下来……

  几个月后,我才在辗转中听到这个消息……

  (1997年4月)

  一席话

  李乙隆

  那天我冒着霏霏细雨到某公司面试,失败了。这是我来汕头第九次碰钉子了。我的心灰暗得就像这阴沉沉的天空。

  在明珠广场站牌下等车,雨又下了起来。我和远离建筑物的站牌就这样孤零零地伫立在细雨中,身旁的小树虽高过人头,但枝瘦叶疏,仿佛营养不良的儿童,遮不住雨。公交车却像矜持的少女赴约般姗姗来迟。人在不顺心时,好多事情都约好似的一起跟你过不去。本来我还有另一份面试通知,可我已经心灰意馁,不想一试了。我想回乡下去。这个城市诱惑着我,而又决意拒绝着我,此刻我是这样想的。我不想让我已匮乏得可怜的自信在又一次应聘失败中丧失殆尽。

  正当我衣服越来越湿而感到有些阴冷时,一把雨伞遮住了我。我回头一看,一双善良的眼睛仿佛冬日的阳光,唤起我心头的暖意。

  “谢谢!”我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还微微笑了一下。我知道,我一定笑得很涩。

  和一个陌生女郎共一把伞,彼此站得很近,腼腆的我不免有些局促,忘记了等车的焦躁。车便在不知不觉中倏忽而至。

  上车后,我们坐在一起。我从她的眼睛中发现她好像想跟我谈一谈。我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应聘资料,打破了彼此间的沉默。我说:“刚才多亏你,不然这些资料都淋湿了。”

  “去应聘的?未被录用?”她揣测着说,“你刚才的神情很绝望,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何必呢!”

  “我在汕头难以立足,想回家乡去。”

  “既然出来闯世界,就要坚强,要百折不挠。受了点挫折就灰心丧气,会一事无成的。”

  “我已经有九次应聘失败的经历了。”

  她想了想,说:“经历多,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就看你如何对待这些经历。”顿了顿,她又说:“经历多,积累了经验,这便是好事。如果你让每次失败都在心中留下阴影,阴影越积越多,你就越来越灰心了。这便是坏事。在以往的经历中,你总结出经验、吸取了教训之后,就把它忘记,把每一次应聘都当成第一次,找回你刚来汕头时的那份雄心。”

  “你说得很好。”

  “这些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处在你现在这种状态时,一位陌生的朋友对我说的。有时候,一席话便足以改写一个人的一生。当我在汕头立住了脚并且有所作为之后,很想找到那位朋友,向他表示感激,可是一直没有找到。”

  “谢谢你!今后,我也许有机会像你一样对另一个人说这一席话。”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我忽然感到自己信心百倍。

  (1999年1月)

  公交车上

  李乙隆

  从家里到单位10公里,乘公车约30分钟。每天上下班乘车四次,有两小时在车上,加上等车时间,平均每天为交通耗去3小时。此账不算还罢,一算真乃扫兴。

  迟一步,错过一班车,再等20分钟,上了车,竟一路红灯。从一步之差开始,距离越来越大,多像人生。悟及此点,对照自身,真乃扫兴。

  上车时不愿与人一般见识,稍一谦让,便落在最后。上车后,众皆正襟危坐,只自己孤零零站着。急刹车时失去平衡,身子一摆,碰着一位坐着的先生,招来一声臭骂,坐着不知站着难。歇站时有人下车,车门一开,早已拥上几个人,对于空位,先上车的并不比后来者占优势。这多像人事问题。悟及此点,对照自身,真乃扫兴。

  车上常遇一女,长得青枝绿叶,秀发披肩,长裙曳地,淑女风范。每见其上车,便情绪茂盛。忽一日,丝袜短裙,或许是心血来潮想给人新感觉,怎奈腿粗如柱且罗圈。审美变为审丑,真乃扫兴。

  总以为自己仪表堂堂,举止文雅,且一直正儿八经做人,相由心生,他人应一眼便看出你非卑劣之辈。怎奈监票员不这样看。明明已投币,奈何人多手杂,监票员一口咬定你没投币。与她争吵,惹一车人侧目,不是你一贯风格。再投一元吧,一元钱算什么!但这不等于自认理亏吗?“这家伙斯斯文文的,一元钱也耍赖,真看不出来。”你听听,多扫兴。

  工作辛苦,上车恹恹欲睡,好不容易坐上一座,原想闭目养神,却见一前一后两位妇人,喋喋不休地家长里短,以我为界,互掷唾星子,奈何“唇功”不足,唾星子都落在“界”上。我只得弃座而逃,真乃扫兴。

  车上拥挤,挨来碰去乃常事。有次你的手碰到一妇腚部。此妇丰满有余,五官搭配困难,徐娘半老,风韵全无,却作贵妇状,娇叱一声:“你要干什么!”瞪你的眼神看似厌恶,实为张扬,以为自己有魅力,把你视作流氓。真教人大反其胃也!

  (1996年5月)

  流言

  李乙隆

  先说个故事。

  刘君为人正直,口碑颇隹。一日,林君来访,会晤于刘办公处。坐谈有时,刘忽内急,方便而去。

  刘归时,林仿佛突然想起某事,匆匆作别。刘并不觉有异,待至发现桌上的BP机不翼而飞,方想起林告别时的神态有失自然。那时BP机仍属物稀为贵,而林乃一介穷儒,BP机更是奢望之物。如此这般一想,虽证据不足,但主观上已觉林不是东西。

  林在一公司高就,颇受器重。林之老板张,乃刘之同学,某日聚会,谈及林,刘支支吾吾,说出心中所疑。言毕一再强调,仅是疑惑而已,并无实证,不足为凭。

  张老板虽认为此事不确,心里却重新把林审视一番,也觉公司似乎也曾不见一些物什。不日,找个理由,把林打发了。公司上下哗然。有老板心腹者,说出其中原委。如此传扬开去:林,小偷也!

  经人介绍,林与一女约会频频,发展有望。此女有弟,弟有友,与林曾共事于张老板处。一日,在此女家与林不期而遇。此女遂与林吹灯。

  林君者,真君子也。我甚知之。遭此连连打击,百思不解,竟有些疯癫了。一遇人说丢了什么,便紧张兮兮的。

  刘君者,我所敬重之长者也。BP机失踪两年之后,竟在墙角旧报纸堆中复得。刘对林冰释前嫌。

  然而,刘当初所疑,已在社会流传经年,流言难收也!

  “流言”不是谣言。谣言乃敌对者故意造谣中伤。流言则无意于伤害。因之,当它伤人时,比谣言更具杀伤力。

  李生曰:流言,不足信也!

  (1998年1月)

  文友N君

  李乙隆

  N君嗓门奇大,他说是做报告、演讲形成了惯性。其实N君登台讲话的机会并不多,比起那些除了开会讲话就不知还能做些什么的“肉食者”,真是小巫见大巫。可人家并没有形成整天高喊大叫的职业病。惯性之说,托词而已。

  N君酒量也大,酒前称我为师,酒后直呼其名。其实被称为老师我不好意思,巴不得他总喊我名字,可他偏偏有酒前酒后之别。除了改变称呼外,态度、言谈也大不一样。酒前他谦恭求教,酒后对我训话不断。有人说酒后真言,有人说酒后胡言。真实的N君,不知在酒外还是在酒里。

  对我发在某报后被师范学报并重点推介的几篇杂文,他赞不绝口,可酒后,抨击得一钱不值。倘若他抨击我的写作水平,我有自知之明,可他竟上纲上线,比文化大革命还文化大革命,说我不歌颂正面形象,只揭露阴暗面,在师范学生中产生了极端恶劣的影响。说得义愤填膺。

[短篇]《又见香雪》一个疯女人的小说

  由于家族中有不少人当官,他是腐败现象的受益者。他的儿子参加招干考试,成绩极差,他如何如何略施小技,挤掉缺乏背景的优秀者;他在工商、税务、公安等部门如何如何玩得开,他如何如何走私漏税,如何如何以发廊为幌子做暗娼生意;他嫖过多少女人,最小的比他孙女还小……说起这些,他口沫横飞,好不自得。

  他说他现在不愁没钱花,只想重温昔年文学梦,以求青史留名。他写了不少似通非通的所谓诗词,在《辞源》中翻几个生僻字写进去,就自以为很有学问;用不正常手段在报屁股发了几首被改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捐点钱“买”了一个文协理事的头衔,就自以为已是著名诗人,到处“讲学”。

  他说自己皈依基督,精研《圣经》,多少教堂要请他主讲,却对我信手写在一书扉页上的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大加斥贬。当我说这句话出自《圣经》时,他张口结舌。

  (1996年2月)

  文友D君

  李乙隆

  我在粤北编一份县刊时,D君曾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我,说偶然在文友L君处看到我所编的刊物,相见眼晚,爱不释手,我发在里面的一篇“大作”,他一口气看了三遍,仍不解瘾,随信附上一篇拙作,以表支持,望尽快刊用,一字不易。

  我看后,觉得他的作品题材和写法都太陈旧了,便退还他,请他另赐力作。

  很快收到他一封措辞辛辣的信,把我所编的刊物及我的文章贬得狗屎不如,说我退他的稿是嫉贤妒能。又写一匿名信给我的单位领导,揭露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劣迹”,说我无才无德,把一份刊物交给我编辑实是严重错误。单位领导对我的为人和工作能力甚是赏识,根本不信这一套,还把信拿给我看。尽管匿名,但D君个性鲜明的笔迹及某县文协会员的自我介绍却是隐匿不了的。D君的玩笑开得有点过了。

  前几年我主编《汕头特区工商时报》副刊,D君仍不时来稿,说是随信附稿,实是稿必附信。信中所言,极为客气,大意是只要予以发表,删改悉由尊便。当然免不了对我的文章和所编版面大肆鼓吹一番。

  我深知“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之理,也很想为他多发几篇,但他的文章总令人不堪卒睹。偶尔发一篇,便频催稿费,前面几封信诉说经济拮据,好像没这几十元便活不下去一样,后来的信便有一种质疑。

  寄发稿费是其他同志的事,隔一段时间才寄一次,D君的催逼无济于事。但我深知D君伎俩,怕他旧技重演,给报社领导来封匿名信什么的,冤枉了寄稿费的同事,便自掏腰包,拿几十元寄发了事。

  偶遇D君,不管我忙不忙,他必定截住我追问他那些稿件为什么不能发表。我对他真的有一种神经质般的恐惧。

  (1996年2月)

  矫枉过正

  李乙隆

  同事小张是个孝子,说服妻子,接自己的父亲来安度晚年。

  父亲来后不久,就把客厅上20瓦的日光管换成5瓦的,厕所用后总用很少的水冲洗,冲得不干不净。妻子时有怨言。他多次劝父亲,要节约可在其它方面节约,20瓦的日光管用上50小时才一度电,一桶水不足一分钱,节约过头就是吝啬了。父亲很不以为然地说:“在村里一度电五角钱,我也用5瓦的日光管。城里一度电一元多,却用20瓦的,你不是败家子吗?”还说光线太强对眼睛不好。

  小张无奈,与妻子“同谋”,哄父亲说:“由于电表、水表不准确,现在不抄表了,每户每月统一收水电费50元。”老人家信以为真,迅速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仿佛不多用些水、电,便吃亏了似的:不怕光线太强伤眼睛了;放着用煤气的热水器不用,用电炉烧水洗澡;出门时常常忘记关掉电灯、水龙头;一桶水洗一回手便哗地一声倒掉。小张啼笑皆非。

  (1996年5月)

  想起一位同事

  李乙隆

  好多年前,我在某报社当编辑,负责第四版。第四版的校对是一位退休复聘的同志,我称他为某老。

  某老人缘欠佳,却喜欢在人家耳边嘀嘀咕咕,满脸诡秘,传播小道消息。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可以融洽同事关系,然而他太不精于此道了,所传播的都是些旧闻。他刚刚跟你说过,转眼又跟你再说一遍。同一个话题,他会跟同一个人说上几十遍。同事们知道他这脾气,见他把嘴巴凑近耳边,便说没空,走开了。他常常求人听他说话:“我跟你说一件事,好不好?”“你听我说一句话,好不好?只一句,就一句。”他并非在同事中搬弄是非,所传播的不外乎某某单位谁上台了,谁下台了,谁怎么了。他所说的谁你往往并不熟悉,他所说的事与本单位风马牛不相及,因之我虽厌烦,并不厌恶。

  有一次,校对大样时我把“垂手可得”改为“唾手可得”,他坚决不依,并查工具书说“垂”与“唾”不能通用,比如“垂涎三尺”不能写作“唾涎三尺”云云,好像“唾”是个天生的错字。其实有“唾手可得”和“垂手而得”两个成语,并没有“垂手可得”之谓。该怪我改原稿时疏忽了,在大样上改了不依,我改过去,他又改回来。我不得不强调一下我的身份,编辑是有权改稿的。他说要改,应该在原稿上改,现在原稿已经总编审稿签发,我无权改了。后来总编出面才改成。

  类似的争执有好几次。稍一争执,他便拍着桌子大发脾气,惹得很多人围观,他便觉得很荣耀似的。

  那时我作为一个身微言轻的毛头小子,跟一个有三四十年工作经验的老校对为个把字争执,即使道理十足,也会惹人闲话,于是我常常妥协。不能妥协时便请总编出面调停。

  某老其实并不坏,文化程度不高,缺乏灵活性,但工作极认真。大革文化命时,“万寿无疆”被排作“无寿无疆”,他没校对出来,被批斗得死去活来。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也不好,本该安享晚年,却仍坚持工作,也许是生计所逼吧。

  (1996年7月)

  慎听

  李乙隆

  在深圳工作的朋友老B函告我一件趣事。

  有一位老通讯员写稿极多,常常靠拉编辑的关系发稿,似乎也发出一点知名度。老B对他的稿件质量及发稿途径不以为然,从不发他的稿。

  那天他来编辑部找不到熟人,老B接待了他。他不认识老B,把老B所编版面直斥得体无完肤。老B只是笑。

  年终召开通讯员会,报社领导亲自坐阵,拿着笔记本作谦虚状,倾听通讯员们对报纸各版面的意见。那位老通讯员正襟危坐,列席其中。老B也有狡黠、圆滑之处,料定老通讯员狗嘴吐不出象牙,忙跟人换了位置,与老通讯员套近乎,说手头有老通讯员的稿,准备下期刊出,还请老通讯员今后多支持,有稿尽管寄来,优先刊用。老通讯员高兴得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接下来,老通讯员的发言可想而知。

  一个“颇具名气”的老通讯员,居然以有没有发表自己的稿件作为标准来衡量一个版面的质量,臧否一个编辑的能力,仅仅是得到发表稿子的承诺,便可大肆吹捧。我们怎能不慎听呢!

  (1997年6月)

  慎言

  李乙隆

  春节往粤北探亲。昔日挚友D君已混出个人模狗样,手下有一规模不小的企业,企业中办有一份内部报纸。我应邀登门,他拿出各期报纸请我“指正”。他以为我是行家了。

  我认真地看了几期,觉得难以恭维,版式版面呆头呆脑,面目可憎。“生活”版和“文艺”版的文章,仿佛企业员工递交的决心书、保证书、思想报告什么的,程式化、概念化、大话、套话、空话“五毒俱全”,不堪卒读。我正斟词酌句准备发表“高见”,D君兀自谈起对几位编辑的不满,很想“炒”他们“鱿鱼”。我立即想到我的意见无异于火上浇油。扑腾在社会底层的我深知谋生不易,不忍坏人饭碗。于是我说想见见几位编辑,当面提提意见。D君对他们召之即来。

  经接触,我才知道他们是很有创意、很有才情的年轻人,素质远胜于我。只是D君在他们之上设了一个所谓顾问,是个迂腐、固执、有资历无水平的所谓老文人。此人食古不化,对一些较为现代的东西一无所知,喜欢把一些新颖活泼的表达全斥为病句,对清新、别致、大气的版面设计也横挑鼻子竖挑眼。D君却对他言听计从,而对几位年轻人却不信任,捆住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跳舞,反过来批评他们跳不好。

  于是我在D君面前极力赞赏他们,希望D君放开他们的手脚,让他们自由发挥。

  现在他们每期寄赠报纸与我,确实一期比一期出色。

  当我们随便谈谈有可能误伤他人、甚至坏人饭碗时,我们确实要慎之又慎呀!

  (199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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