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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爱流年

发布于:2022-05-27 作者:admin123 阅读:17

将爱流年

   夏夜,沉寂的校园里我一个人走。刚到6月26号,大家就像以前约定好一样,悄然消失了。湖边弥漫着酒精的湿气,混着桐花的香味,思绪也酽然。周围的布景都已不能再熟悉,只是舞台空旷,步履凌乱,好像有个很长的故事刚刚结束一样。眼前是昏暗的光,道路愈发看不清楚。但此刻,我只想把这些路再走一遍。

   树阴下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我停下脚步。

   是若茗。她有些迟疑地叫住我,却没有马上说话。她看了看我,彷佛下了个小的决心似的说:“临行前,柏焱交给我一份东西,请你代为发表在求实上。”

   我微微扬了一下眉,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诧异;而她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解。

   “我知道你有些意外,为什么他会把这件事托给我这个普通朋友而不是你,却又不亲手给我而要你转交,是吗?”我看着她。

   她不置可否:“我总觉得他临走前的举动有些奇怪。”

  “毕业对大家来说是件难受的事,尤其是对于他。”我不合宜地加了一句。

   她用沉默回答。

   我只好自顾自地说:“我听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再想见他怕是难了?”

   她没有抬头:“嗯。不过这对于他是件好事。至少说明,他不愿意再留着那些记忆了,不论最终他忘不忘得掉。……他就是这样子,对过去的事,总是抓得很紧,生怕丢掉了什么。就算是决定忘记了,他也会把那些事写下来,算是给过去一个交待,哪怕这样会活得很累……拜托你了,Jerry。”

   她突然望过来,伸手把东西递给我,转身隐在夜的黑幕里了。

   这是个黑色本子,在夜色里几乎看不清轮廓。这不可知平面下,会有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毕业前离群索居的那段日子,他又在想着什么?

   我轻轻打开第一页。

   自序

   ——树木没有因冬日的寒风凋谢,它们凋谢是因为我讲述了我的梦。

   “一个人要想成为诗人,要么陷入情网,要么悲苦不堪。我写《闲散时刻》这本诗集时,两者或兼而有之。”拜伦爵士,一个缪斯和女性的宠儿,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诗?是由于对爱的绝望,还是对女人的轻蔑?如果说拜伦写诗如同他因为要打猎而累坏一匹马一样,仅仅出于贵族的虚荣或无聊,我是不信的。我无从知道的是,他爱过的人除了那不朽的诗篇里的灵感外,有没有给过他更多的幸福。究竟那不朽的,是爱情还是因爱而生的诗句?使我们幸福的,是所爱的人给予的爱情,还是爱的本身?

  这些问题曾困扰过我,在我自以为幸福的那一段时间里。而现在,只有那些清晰刻下爱情轨迹的文字能给我一点安慰了。在那些不可复现的诗篇里,我又找到了曾经爱过的感觉,为了抓住这样的瞬间,我甚至会做一些无意义的事以求唤起往昔的时光,来抚慰不堪重负的心。只有回忆能延续所谓的不朽,永生的诗句也不过是缘于记忆的长存。

   爱情的消逝,终于如死亡一样缓慢而无法阻挡。能够付出的爱,爱着的人给的温暖,我想都是幸福的所在吧,然而痛苦又是由何而来呢?失去了爱过的人,还是悔恨为爱的付出?如果一个不爱我的人就足以深深伤害我自己,那样是不是太矫情呢?我想我会这样回答:如果一个人没有爱过,并不知道世界上还可以有这样一种生活,那么平静的过下去罢;而当你爱过并且以为只爱这一次了,可还未曾交错的十指,却被你爱的人生生分开,那么虚幻的幸福,抵的过真实的疼痛和空白吗?如果知道不完美的爱会毁灭了自己,还要去爱,去承受这一切,那样能不能允许一点痛苦的存在?我会不会为了躲开什么,选择爱着爱情的影子而不是一个女孩?好去享受一点暧昧的错觉呢?至少影子的位置是无法被代替的,也不必再怕伤害。

   可是你们会说,你不过是一个没有得到爱情的不幸者,有什么资格去怀疑神圣的爱情呢?那么,这是使我困惑的另一个问题:爱情,是用为爱的付出,还是最终的成败来证明?或者说,一个人的相思,算不算是爱情?

   想起七年前看的《故事诗,报答》,那时读到疯狂单恋夏玛的少年乌蒂耶照夏玛的吩咐,替她的意中人瓦季勒森入狱而死那段时,觉得很不解。后来又想起《双城记》中那个相近的结局。如果说爱就是牺牲,是不计代价的付出,那么他们俩面对要无甚愧疚地用单恋自己的人的生命去换取自己爱人的女人,都可以那么崇高地奉献自己,这样的爱,该算是真正的爱情了吧。于是我反复地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并不是为了保护你爱的人而是出于其他,比如说那两个故事里的原因,你会不会毫不犹豫的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每次的答案都是,我不会。这让我很沮丧,由此怀疑过自己的感情很长一段时间。

   可是,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爱情如此之多,而现实中能那样做的人,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过。不要说生命了,那些口口声声地说,爱情就该是崇高、不求回报的奉献的人,又有多少敢于为不爱自己的人付出感情呢?只有爱情的旁观者和得到爱情的人们才有制订爱情定义的权利吗?那谁会替爱情中的不幸者申辩呢?一个人的感情,是不是必须高尚到不能为自己考虑一丝一毫,才算是真正的爱情?假如你想从你爱着但不爱你的人那里得到什么时,就说明你其实并不爱对方吗?就算你真的可以高尚到无可指摘的程度,被爱的人因为无法回报你的感情,总有一天会离开,甚至深深伤害你,那时你还会连伤害都不拒绝地爱吗?

   永远不要以为,有谁可以足够坚强,足够无私,可以无所求的独自爱很长时间。爱一个人越深,想要的就越多,人性深处永远是追求平衡的,没有谁能刻意违背。在我看来,单恋,不过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其实没有区别之前,为你爱的人付出所有,然后转身离开;转身越慢,痛苦就越深,爱恋就越容易变成怨恨。如果你一个人爱的太久,最后就只会借着爱与不爱的名义相互伤害,在那一场分不清是非对错,没有输者赢家的纠缠里,除了伤害没有别的方法来确信感情的存在。

   当你选择表白你单方面的爱情时,就已经陷入了自己设下的困境:如果没有人知道你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包括她,那么你可以坦然地由着自己的心意,享受着爱人的愉悦,选择多爱她一点或者多体谅自己一些;而当你的爱袒露在阳光下之后,你却不能再为自己的任何付出索取回报,却要承受对方用不爱做轻松的藉口,推脱对你的欺骗乃至伤害;而这仅仅是害怕对方会指责你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爱着,怀疑你爱情的真诚。为了那所谓的崇高爱情,我们已经失去了太多,比如青春、欢乐、还有勇气,留着宝贵的生命吧。

   我为什么会把这一切写下来?是我狂妄的以为,这能给我的爱情以永远的纪念,还是因为我失去了爱情而想抛弃自己?就像这诗句所说的:“耗尽我的心吧,它思欲成病。……请把我收进那永垂不朽的记忆中。”或者是简单到因为答应过她要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作为她二十三岁生日的礼物;抑或只是想证明,虽然她并没有相信过我的爱,但就算我现在输掉了一切,我也不后悔?也许是不可选择的唯一,也许是兼而有之,但我与她所愿意相信的,一定不是同一个理由。如果你看过叶芝二十九岁时的那首诗,也许会猜到一些我的本意。

   起初没有想到,这篇作品会与爱情有关。本来计划写一部自己的“学习时代”,但这段爱情在我大学生活里占有无可比拟的分量,最终还是决定先完成这个故事。之所以用自叙的语气,一方面是受《当代英雄》的影响,另一方面,也便于从以前的日记、信件里摘录,那时想说而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却已永远找不回来。失去了爱的感觉,才发觉此刻言语的苍白。题目则是王菲歌名的连缀,不再赘述。

   原准备发在小百合,是为了纪念我给她起的名字,但还没来得及写完,就再也留不下片言只语了。所以现在发到求实,毕竟,这是我们生活了四年的校园。我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我们是谁,因此言词模糊,在所难免;况且要追溯到从前,有些细节也已不清晰。但我将真实地写出我心中所想,一如忠于我的爱情。

   三年过去了,时间终于把我们分开,不管我有多不愿意放弃。风、曾从花蕾旁经过,带走花的气息;如今,玫瑰已凋谢,只留下花刺作永久的伤害,然而这伤害只能让人分外清醒地回想起、花开的美。我想,就算时光能够回头,我也一定会沿着这样的路走下去,决不会因为她不爱我而背叛自己的感觉。命定的悲剧,总是有着特别的美。

   在既恐惧又渴望地写这些句子时,我未尝不时时感到外界的窒息和内心的空洞。天色阴沉发亮,门窗洞开,湿润的风的气息吹过。突然间,雷声悚然而至,雨水沿着灰白的云的边缘流下,汇成一片,眼前逐渐不再清晰。

   把我的心全部拿去吧,爱情已经成为灰烬。

   而所有的寂寞,终至于无人可解。

   催眠

  2003年5月28日——2004年3月14日

   “很多次独行在夜色里,看自己的影子。路灯下,黑色交替着,偶尔变的浓重,又不时褪去;影子徘徊着,步履轻盈的靠近,再悄然消失。阳光和煦时,它会隐藏起来,却永远不会离开。

   说不清多少次后,我终于走完了、北洋四年的旅程。就在这孤独与被误解的途中,有一个人曾在我心里停留。一段无望的爱情,一场在劫难逃的宿命。就是这样一种际遇,不断地被我想起,积累幸福的错觉。而今,即使在梦里,刻骨铭心的一切,也已不清晰。往事渐渐湮没,感情也淡忘,只成了标记时间的化石,作为记忆存在的意象。

  然而有谁能抛开自己的影子呢?和她的过往,又何尝不是这样时时萦绕着我。是谁曾经为爱和人生的救赎不堪重负,却始终无怨无悔?又是谁为了彼此的幸福,承受着伤害和失败,而一直不离不弃?刀锋般的时光,平静的划过人生的冰层;当阳光温暖,划痕消失入水,不起微澜。一切宛如不存在了许久。

   永远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是一个温暖的夏夜、湖边。那天社团换届,也是我正式加入它的日子。后来我悄悄的记下了那天,三年前的五月二十八日。我会记着它很久,也许只比我的生命少二十年。之后有一天,她告诉我,上大学两年来,我是第一个叫她师姐的。因为她喜欢,于是那以后我就只叫她一个人师姐。我的师姐,那个笨笨地把西瓜掉在长裙上,聘书也被溅湿了的女孩;那个记得我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记得我留在许愿纸上誓言的女孩;那个不断地原谅我,却最终在我最痛的时候弃我而去的女孩……

   也许是在这个梦里沉睡了太久,我至今不能确定,注定在这里遇见她,是我这二十三年最大的幸福,还是不幸。不是由于得到一点什么而幸福,也没有因为失去而感到不幸,幸福和不幸,从没有像我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一样,紧紧交织着不分开。之所以说注定,是因为我大一开学时就曾经填过这个社团的申请,后来忘记了因为什么而放弃,却最终被宿命的力量推到她身边。那个假期的任务完成后,我给社团的人发了群体邮件,只有她在开学前回复了我。此时我并不记得她究竟是谁,但觉得她语气很有礼貌,就打算找她联系社团的事情。

   开学后一个星期天,晚上八点我们在学院一楼约好碰头。恰好那天我有事在学院楼上待着,忘了时间。一看八点整了,急匆匆地冲了下来。她听到脚步声,轻轻转过身,我呆了一呆:

   她系着粉红长裙,穿了件米色的无领长袖,装扮很简单,却衬出她深色花瓣一样熟悉的脸庞。我并不清楚那种亲近的感觉由何而来,只荒诞的觉得、我很久之前就该是见过她的,像是多年前的生日不经意许下的一个愿望,只是它都一直藏在我的梦里,模糊而久远。而此刻阳光和煦,迷雾散开,所有的幻象都真实的出现了。那样的喜悦,像是黄昏漫步时,望见天边的皎洁如象牙的新月,也像寒冬凌晨凝望迷雾后的晨星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周围的景色已经模糊,我不敢抬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就一直盯着地面,把东西递给她,没敢多看她一眼就逃开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对她有了一点印象。起初并没有觉得,她的漂亮会使她和其他女孩有什么不同,至少初次见面时,我并没有因为她的美丽而和她多说一句,之后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我总认为,表象的美是浮浅而易逝的,像我这种童年惯于扎在文史书里的人,免不了自命清高地鄙薄把女孩子的容貌作为自己“一见钟情”标准的那种人。我也没想过她会成为我的知己:从记事起,我就没有遇到过喜爱形而上的内在的美略微超过表象的女生,更不要说在我们这样的工科学校里。对人生的内省、审美和思考需要的是骨子里的诗人特质,相比之下女生总嫌实际,使我不敢多有一点幻想。

   在天大的第一年,因为一些自己无法左右的变化,我几乎是在自我封闭中度过的。出于强烈的异己感,我下意识地没有加入任何社团,只参加了学校的读书知识竞赛和文化之星竞赛;其他的活动,不得已时也勉力为之。我也没有认识很多朋友,空闲时候,除了上自习、去图书馆外,我更喜欢一个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当然不是为了学习。这期间,我也常常回忆起高中考试时趁着别人不在宿舍,躲在屋里享受一个人的空间的那种单纯的喜悦。

   记得那年新生辩论赛有一个辩题是:与谁同行和去到哪里哪个更重要。我觉得这其实没什么可辩,如果讲求的是结果的话。就算并非为了目的地而选择同行者,人生旅途最初的同行者也会影响你去到的地方。要是没有遇到能够影响自己的人,或是心里早有了命定的目标,其实就不必在乎有没有旅伴。我不知道许多人为什么那样害怕孤单,自己选择的孤单,其实没有那么可耻。不管什么时候来说,我都太容易厌倦嘈杂的人群,总想独自享受一点寂静,而且一直认为人如果丧失了独处的需求,就只能逐渐流于世俗。

   亚里士多德说:喜欢孤独的人不是圣贤就是野兽。我是不畏惧因为惯于独处而受这样的误解的,并且开玩笑说,他这样分明是为难谦虚惯了的中国人,没人好意思说自己是前者,譬如我就只好承认我更接近后一种,因为我还不愿意牺牲一切而不被理解。这个说法很巧妙,但是不确切。有些人并不是因为自身的弱点或是缺陷而被排斥的,他只是出于内心的意愿主动逃离人群,去做那些需要孤独和安宁的事。看他的生活是否有意义,要看他能否以自身心灵的充实来超越一片寂然的周围,而不是看他摆脱那种寂寞的能力。

   她那时的出现,就像幽暗的密林里投进丝丝缕缕的光线,其实有那一点温暖,对于我也就足够了。我想,这一段路途有人陪在身旁,也算足够幸运了,却没想到以后的路会因她而改变。

   因为她直接负责我社团工作,有许多活动要见面,彼此就熟悉了。之后她告诉我,其实第一次见面时对我就有印象:因为我的声音很低,比较特别,虽然那天我只和她说了一句话。那时我们也常在网上聊天,她的网名是vanilla,我开始以为是饼干和冰激凌的一种口味,后来又坚持有香气的草本植物都可以叫香草;而她说是一类植物的专称,还当面用我的文曲星查到了词条。我愤愤地抄下来,不服气地说居然会被某些人在常识上鄙视,简直是我这样渊博的家伙的耻辱。她看着我气急败坏的样子,笑得特别开心,就像以后对我说“一定要听话”时的表情。后来见面斗嘴玩,我也总不忘提醒她名字的不合理性:所谓的香草其实不是草,而大多数真正的草都不是香的之类,还拿出九楼前新修剪过的草坪的气味作证。

   大二一年总在23楼208找她一起自习,大三那年逐渐改成到306、308,因为她不喜欢去小教室。但有她同屋的人在的时候,我一般不好意思坐到她身边。起初我不知道坐在一起自习是特殊关系的默认,还是第一次送她生日礼物那晚我们俩挤着坐,见她有些异样,回去问才知道的。那一年我总跟着她自习,不过大多数时候只让我坐她前面,因为我坐在后面总是看她,什么书都不看。见面了,我们还是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会跑到教室外面聊一个晚上。后来一起自习时亲昵的有些过头,只顾着开心了,什么也学不成,她就开始要我听话,坐到一边学习去。之后她忙着考研,我就很少再陪她自习了。

   她每次回寝室时我总要送到她宿舍区门口,然后自己再折回去:回宿舍,或者再到教室看一会儿书。大二那年一个晚上特别的冷,我只穿了一件条绒外套,还逞强一定要送她回宿舍,路上冻得止不住打颤,她看着我的狼狈样子,笑我装绅士,到了十一楼前面的路口,就把我赶回去了。她毕业后,我很少再去二十三楼自习。对于我而言,那里面有太多曾经的幸福,而那会让现在的我有一种负罪感。

   从那个学期起我和她每次见面总会迟到,几乎成了惯例,而她也不在意我的散漫,最长的一次是我们听错了教室,楼上楼下的等了一个多小时,我上楼,再下去,折了三四次才碰见。直到她毕业前那段日子,她才开始习惯让我在楼下多等一会儿,那种等待中幸福与不安交错的感觉,永生难忘。

   那时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倔强和骄傲,那里面就像有我自己的影子:只要是自己真心喜欢,就不计代价去努力,明明知道自己的脆弱,却头也不回。不管多么小的事情,只要她喜欢,就一点都不会让步,甚至她会排斥到自己不喜欢的教室看书,哪怕有别的男生跟踪她。

   两年多里,有许多习惯不免受到她影响。她告诉我最喜欢的英文歌是席琳#8226;迪翁的“falling into you”。开始我听不太懂,印象最深的是开头的定音鼓声,短促入梦,有如夜的神秘。后来听她喜欢的王菲,就觉得席琳#8226;迪翁的歌声也是颓废带着凄美,有一点相似。我第一次到榕树下网站,就是她要我看一篇一只鸾的神话,然后和我感叹他们的爱情故事。我想这个女孩一定有很重的心事,隐约猜到了,却不愿再多想。

   那年新年社团在烹调中心聚会,她打电话说高中的班主任恰好来天津,她可能去不了了。我很失望,又不能不去,没想到她最后还是来了。我开心的抓起她的羽绒衣的帽子往她头上戴。她不习惯喝酒,又坐在我斜对面,于是乘人不注意,她从桌子下面把杯子递给我,我替她喝掉再还给她。那是我大学里喝啤酒最多的一次,普通玻璃杯子,至少有二十杯,以至于后来喝四瓶啤酒有点发晕时,自己都不相信。我喝醉了有些困,也不说什么,就歪在椅子上打瞌睡,被她拿我的相机偷偷拍了一张,里面的我闭着眼睛斜斜靠在椅子上,滑稽的像只考拉。那样子我一直都记得。

   新年送她的礼物是家人给我的护身符,小猪样式的玉坠子,开始她觉得不合适,就说,自己的护身符不能随便送人,否则会给自己带来坏运气,比如她小时候,刚刚丢了护身符,骑车就摔了一跤,碰伤了。我说,哪有那么多讲究,你怎么还信这个。她很认真的对我说:从高三开始,我就相信缘分和宿命。我笑了,至少现在我还不想,我说,一无所有的人不该相信命运。她最终还是收下了。

   几天后一起去碧云天,是我第一次单独和女生去吃饭,这对于我其实是件很稀有的事。本来朋友间请客算是很正常的,但我那时很讨厌吃饭喝酒这样的应酬,所以如果不是她,我一定不会去,不过后来慢慢改掉了。我们一块吃饭点的东西并不多,但两人饭量都不好,又只顾着说话,总要剩点什么,这是另一个惯例,一直延续到毕业前我们最后吃饭那次,直到她忍无可忍带我去韩国馆子吃石锅拌饭,再从自己那份里匀一点给我。吃饭时服务员一直站在旁边看我们,见我笨手笨脚的打包,笑着说,你们净忙着说话了,饭都没吃完。我看见她的神情,知道她误会我们是情侣了,然而我居然并不讨厌这种误解,那一刻心里似乎有点慌张。

   也许就是那时起,我感到了那种幸福的错觉;也不清楚从哪天开始,见不到她就会很想念。在此之前,我早已知道,她有一个感情很深的男友在外地。如果我真的越过这界限,无论结局如何,总有人会被深深伤害。事实上,在这理智与情感的纷争里,如果我不肯让步,至少我们两个,没有谁会是最终的胜者。

   我想我是个懦弱的人:曾经许多次想放弃,只是因为如果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的话,我还是会让她的身影一直萦绕在心头,那样,我一定会疯掉;也曾经无数次想说出口,但是我们的快乐让我无法开口,害怕不合适情绪的表露会把这来之不易的幸福都毁掉,只能谨守着好友的界限,心里只是隐约作痛,什么都不想说,宁愿这样一直痛苦下去,哪怕只是为了纪念这无法诞生的感情。情到深处,我输不起。

   独处的时候,我总会对自己说,任何人都不能从她不爱的人那里得到幸福,所以我没有办法给她想要的幸福,而自己不能给的时候,就只能努力让她爱的人和她一起。人不可能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想,但爱着一个人时候,真的只要她幸福就好,究竟是谁所给的,对我来说就不那么重要。能够让所爱的人因为自己的努力而快乐,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感觉可以替代的。我只偶尔觉得她不应该只得到那么少,一定要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征服这世上许多的事业,但是为了感觉到她的发梢的香气,听到她道一声晚安的温柔,宁愿放弃所有来保护她,直到永远。

  暗涌

  2003年3月14日-2003年6月21日

  “我们和我们的同类,还是没有什么区别的好。不论谁,亨利,你的财产和地位,格雷的美貌,我的才华——或许不值一提,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怕的代价。”

  ——《多里安*格雷的画像》

  一个无梦的夜晚,我想起旧时的一场奇异的幻景:阳光和煦,我们一路结伴前行。我走在她身后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她,虽然失去了阳光的照耀,但仍感到别样的温暖。后来她逐渐远去,与我分离,而我寻觅着她的足迹,独自走过一条条小径,依然是芳草萋萋,却再没有遇见与她同行时那灿烂的光明。

  天空渐渐昏暗,我隐约感到一个细微的声音在叹息:“世间种种,终必成空。何必太认真,却苦了自己?”

  我却只是摇头,默然半晌,再微微颔首,答道:“你若无情,如何能懂;你若有情,何必再问。”

  刚一出口,前方的路顿时消失不见。不觉,自己已在梦境之外。

  寒假给她家打过几次电话,她依然像平时一样告诉我许多家常的琐事。比如一个人在阳台晒太阳,回老家晕车,还有家乡过小年的习俗。不时的,我们也上网聊天。一次遇到她,让我帮她查六级成绩。我笨手笨脚地去刷新页面,排在了后面,倒是她先查到了,高兴的给我发了个QQ表情,说七十三点五,过了嗳。我微笑地看着屏幕上手舞足蹈的小企鹅,敲了几句:是很好啊,不过又不是优秀,就把你激动成这样了?她心气很高,比之我同样的性格更多一份说服力的,是她成绩很好,从大二起一直是班里前几名。她也知道这个师姐是要给弟弟作点楷模的,所以一般不放过夸耀自己的机会,郁闷的是有一样的课时,我极少能考过她,于是借机打击她一下,也省得她太骄傲。我一直想她可以足够优秀,所以更不愿意常常称赞她了。我曾经私下许过一个愿望,希望她能够像一棵独立的开满花朵的树,而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做一棵普通的香草。

  开学第二天吃饭,好像是因为她拿奖学金的缘故。我们说起她马上要面临的考研问题,她说她家在的生活区有挺多她同届的人都保送了,可那些人的学校还不如她,妈妈埋怨了两句,她觉得自己保研希望不是很大。我就鼓励她说,不是还有一个学期的成绩吗,你一定可以的。

  那个学期的女生节我第一次给女生送花,但是她恰好有事,于是拖到了第二天。我送了她三枝黄百合,后来她发现连花带蓓蕾一共有八个,我和她解释说,因为今天是妇女节啊。结果她说她们宿舍人威胁要把我扔到敬业湖。我反过来求饶说,我在三月八号这天拿着花在学校走那一段路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就饶过我这一次好了。她说其实知道我是蓄意今天送的,不过这次算我运气好,不追究了。

  第二次吃饭时候,她穿了件不太合身的浅绿色毛线衣,我就开始揶揄她说怎么搭配的颜色,一点都不好看。其实,不管她怎么打扮,我都觉得特别可爱,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却从不着意妆扮,真的很难得。类似的还有她肤色比较深,我就总说她看起来挺老,她就或真或假摆出生气的样子,其实她长得也像小孩子,并不显得很成熟。似乎我很多矛盾的举动,都出于我内心自尊和感情的纷争,出于自尊,我总是试图否认自己的心意,帮她一起扼杀我的爱情。然而无论我如何否认,都没法磨灭那种感觉。

  那时候我总在一遍遍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爱她呢?我爱她最好的方式真的就是放弃吗?所谓: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那么在我什么都没有做之前,这就该是我的命运吗?如果没有努力过就放弃,我又怎么会甘心呢。我并不确定十年以后她是否依然幸福,更不愿在知道她不快乐以后,才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坚持到底?如果真的遇上了,就不顾一切地去努力,放弃所有也不在乎,最后可不可以就不后悔。

  想念如坟墓一般黑暗,爱如死一般强。然而这样的思念却没能埋葬同样的爱。

  之所以自欺欺人,之所以拿不起放不开,是因为还默默爱着,无法割舍她的一颦一笑,又不想破坏她的生活和别人的幸福,希望她努力争取自己的梦想。就在这心照不宣的默契里,我和她做着世人所称的朋友,享受着好像是偷来的幸福。那时候我们聊着每天各自生活里的琐事,友谊,情感,学业;我尽力的让她快乐,她则宽容我的任性;有时她会埋怨我不够体谅,因为我常常没有缘由的想马上见到她,弄得她莫名其妙。可她并不知道,我在多么努力的压抑着自己的感觉,以至于很小的一个罅隙,都会让我的思念突然迸发,不能自已。也许她会弃绝我的虚伪,我的直白,但我觉得我没有办法隐瞒自己真实的心。我宁愿承受再多的痛苦,也不会委屈自己的感觉。哪怕为此我会失去太多,哪怕只剩下回忆,我也不会改变决定。如果为此命运要乖戾的戏弄,我深深地伤害了她,那么我会承担这一切,哪怕是从此天各一方,再不得相见。如果我赌赢了,也许就是一辈子的幸福,输掉了,也愿意付出代价,纵使心如死灰。

  在决定告诉她之后,我和她说好三月十四号晚上见面。

   此时的我感到自己就像是个赌徒,因为我知道我们现在的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如果我这样做,极有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或许她原谅了我,我们还可以是朋友,但肯定无法回到从前了。其实现在这样子,已经有很多人求之不得了,我何必得寸进尺呢?况且我那时很清楚她和男友的感情,彷佛一切外界的压力和不解都只会让他们更坚定的在一起。我预感到自己注定会失败,但我再不愿意欺骗自己的感觉,那种清晰而强烈的念头给了我孤注一掷的勇气。只是对于我而言,湮没一段感情的需要的时间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不敢去想对于这无望的爱,我还会等待多久,如果等的太久,会不会真的就容易妥协,去寻找一个现实一点的慰藉呢。我能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一辈子吗?

   那天恰好有同学来找我,直到八点钟我才赶到二十三楼找到她。我说我有话要和你到外面说,她问,说什么话用到外面啊,我们就呆在走廊里聊。我试图很平静地告诉她我的感觉,但言辞含糊凌乱。在这个我爱的女孩子前,从一开始我就在冲动和迷乱里挣扎,很少清楚地让她明白我真实的感受。她看我的神情,大概明白了,让我先回去,说随后打电话或者上网和我说。而我害怕一旦走开,就再开不了口,坚持要在自习室外面说完。

   她安静的听着,彷佛早已料到了我会有这么一天,并没有直接的否定什么,只是让我一直无法说出那几个字。她说,没有关系,她会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也许她反复强调的只是这一句,也许我心存侥幸的太久而不敢接受现实。我当时只感觉一片麻木,只有这一句记得还算清楚。我想再不现实的人也该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没有想象中的难过。或许从开始,我就没想过要一个结果,我只是想让她清楚的知道,我的心意,所以可以不在乎什么,但是她心里会舒服吗?面对着一个弟弟一样的好朋友的表白。我头一次看着她因为我而这样默默无语地站着,心里顿时就软了,就哄她说其实我也不确定对她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清楚自己是像姐姐那样爱她还是真的是那种感情。果然她听到这样的话开心多了,笑着说你看,你自己都没确定是不是呢,就忙着表白了。我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再不想提起让她不快的话题,陪她聊了会儿别的,看她情绪好转了,就和她道别、走了。

   自那以后有些别扭,几天没联系她,只在网上留了几句话。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不巧周日在四层的教室遇见了她,她从我身边走过,却没看我一眼。我很难过,就算以后不再是好朋友了,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的那么快啊。觉得没有勇气追上去问什么,回去写了一段话告诉她当天的际遇。

   二十五号下午,她回复了我:

   “你的留言让我很难过,一直以来,我是把你当作好朋友的,不是任何人对我好我就会对他好,我没有精力、没有时间、没有感情,也没有必要用同样的态度去面对每个对我好或者感兴趣的人,一个人的心也会慢慢饱和的。……我不是高中时那个十六七岁动辄落泪和不知所措的小女孩了,虽然还是很脆弱。……我更不是一个理智的人,如果我能理智一点点,也不会和男友这样的相守,彼此痛着,笑着,遥望着一个几近于绝望的未来。心里很沉,已经承受不住再多的不理智了。”

   面对这样的话语,我还能再多说什么呢。

   我狠狠心说,我认你做姐姐吧。

   她很开心,好啊。

   我知道她的确从不把我视作追求者中的一个,而是当成弟弟的。事实上,她也经常喜欢对我说,乖,要听话之类的话。她告诉我除了她妹妹,她从不对别人用那样的语气说话。然而在内心里,我从来没有只把她当作自己的姐妹,我对她的种种感情纠缠不清的埋在心里,沉重地让人窒息。

   我以为这样可以约束我,死心塌地的做她的好朋友,可是最终还是没有能骗过自己。我连她的男友和所有的追求者都视而不见,又怎么会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称呼甚至是情谊而放弃?也许我并不想不守诺言,只是开始的承诺就言不由衷。

   虽然她自此经常以姐姐自居,但更多时候,我们的角色也会互换,我会叫她妹妹,有时会欺负她,她也会和我撒娇,假装生气。毕竟她是被人宠惯了的。

   最典型也最可气的一次是我说好五一时候带她去自然博物馆玩,结果没等我履行,她就天真的和我抱怨五一时候陪同学去自然博物馆,人特别多,都快挤坏了。她答应我的事情倒是不少,兑现的一向不多,我也没太介意,但是这次我觉得自己也太傻了,就开始吼,那是我要带你去的啊。你还去不去了!?她撇撇嘴说,你说得太含糊了,我不知道。不能怪我啊。我刚去过怎么再去啊,以后吧。我恨恨的敲着电话机说,再笨的人也知道恐龙只在博物馆里有啊,再说还不是为给你意外惊喜。她见势不好就开始抵赖:女孩子呢有说话不算的权利,男生对女孩子说过的话却一定要做到。我大叫不公平,问她为什么。她得意地甜甜一笑:因为你是男生啊。真笨。然后我彻底熄火,没声了。

   临毕业前一天晚上,她埋怨我总是没大没小,呆在一起时候太亲昵,搬出人际交往的礼仪距离来告诫我,说以后和她在一起时至少要保持十五厘米的距离。我撇撇嘴,心想哪次私下里说话不是挨的很近,她是不想让我得寸进尺罢了,于是假装伸手去抱她,她吓了一跳,连气带羞地说,喂,听话好不好,我是你姐姐嗳。然后转身就跑回去了。既然这样的告诫不管事,后来和她粘在一块的时候,她就会说,我们寝室有谁和男朋友正在那边站着呢,或者说,她寝室人要回来了,会看见我。这两句屡试不爽,她一说,我就立刻变得很乖,尽管我知道她其实是在玩“狼来了”,但是她诡计得逞的样子太可爱。

   那个学期她同班有两个男生追她很紧,一天晚上她打电话说她在教室里被一个男生跟上了,甩不开,问我怎么办,我说那我接你去。我到了教室门口,看见她写作业,就轻轻示意我来了。她趁那人不注意,收拾好东西跑出来,我拉着她就走,那人居然还能盯住。我们躲到青年湖边小路上走了两个来回,发现那个家伙竟然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她忿忿不平地抱怨了几句,突然淘气地咬着耳朵说,我们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回头走,好不好?我笑着答应了。于是我们俩慢慢地往路的一头走,突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身,那个男生躲闪不及地打了个照面,尴尬地看着我们得意地从他身前走过。

   后来没多久她班里有个内向的男生情绪很低落,她去安慰,结果被告知他一直喜欢她,于是她有点郁闷,两天后傍晚我们在爱晚湖边散步,她就和我说了这件事,然后给我看那个男生的短信。我们凑在一起念,我看着看着实在受不了了,就说了一句:居然比我给你发的还肉麻……(被打)

   那一学期因为感情的距离,我们还是有些争端,但还算平静地继续着彼此的友谊。认识一周年那天,我们到七里台邮局旁边一家饭馆吃饭。记得当时天色很奇怪,是那种烟熏过的浅灰黄色,零落地下着雨。我们落了座,她把手机放到包里,说短信太多,就不看了,免得我又烦心。快吃完时她电话突然响了,她出去接电话,回来告诉我她同宿舍一个好朋友哭了,刚才发短信她又没看见,她得赶去安慰她。

  我点点头,突然没头没脑说,你对你朋友真好。我送你过去吧。她却不愿让人看见一样慌张的走在前面。

  路上我问她,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位置,至少是在朋友里面。

  她说,都是一样的啊。我坚持问,没有谁是第一位的?她看了看我回答,没有第一,或者说都是第一。

  我若有所思的说,今天的天气好特别,我一定会记得这天的。

  这三年始终遗憾的一点,是她心里并不相信我真的爱她。每次她听到我怀疑或是调侃自己对她感情的话,都会觉得很开心,我虽然会有些心酸,但是还是愿意看到她那么可爱的笑容。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是真的很爱她,只是不愿太直白的说出来。也许在书籍里沉浸的太久,对爱情总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审问,总是发现自己做错了许多,总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她。但是她不该觉得我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或者对她根本就不是爱,而只有她的男友一个人才是真的爱她。苏格拉第派的哲学家一直苦苦思索:“我是谁”而不得满足;那么人们就有资格嘲笑他们是如此幼稚以至于不知道自己是人吗?一次写信告诉了她我的想法。

  她回信给我说:“其实知道你的心里一定不舒服,真不想让你难过,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从来没有认为别人的感情不真心或者太短暂(个别除外),那样不也是对我自己的否定吗:)只是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如果失去了平衡,都很难持久,除非有一方毫不知情。当我感觉无法偿还的时候,我希望对方可以把我当朋友,或者,像你所说的,淡忘掉。可是往往这两种都不可能,当你答应要把我当作朋友的时候,你真正的做到了吗,其实我知道这样很难。如果是我,当没有可能的时候,我一定会选择离开,虽然这样做的时候要经历一段痛苦的挣扎。……心还不曾麻木,因为能感觉到爱也能感觉到痛。你说一个人去爱别人其实是为了自己,是的,是为了自己的心,心里的想法不是你能控制的,不是你能说改变就改变的。你的精力是有限的,真心是有限的,能做的,只是对得起自己的心。”

  而我很苦痛于这样的回答,我不会因为她怎样对我而改变对她的态度,更不会在她的压力下而少付出一分爱意,如果非要爱恨扯平不再相欠,非要我们的感情保持平衡,那样只有我多恨她一点了吧。

  从那一段开始变得颓废起来,不论学习、工作总是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对什么都不大经心。若茗看出了一点端倪,她问我:“她不是你喜欢过的第一个女孩了,你怎么还这样子放不开?”

  我没有看她,而是盯着脚下的地面:“高三时懂得什么,再说我和那个女孩只是自习时候聊过天而已,罗密欧在遇到他生死相许的爱人前,难道没有疯狂的单恋过罗瑟琳吗?‘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

  她不怒反笑:“拜托,别总把这些酸话挂在嘴边,你也活的太入戏了。”

  “入戏有什么不好,我天性就这样。一个味蕾敏锐的舌头,品尝美味和苦酒时必然一样的敏感,这是不可避免的代价。”我说。

  “可是你明知道自己现在上演的是一幕悲剧啊,为什么不及早全身而退呢?戏如人生,是真实,是艺术,人生如戏那算什么呢。”她一副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解释道:“既然开演,那就不妨演到人走茶凉、落寞散场,也算是有始有终。”

  她也看了看地面,悠悠的说:”你只是太喜欢争了,也太喜欢钻牛角尖了。别说是不到最后不会认输,就算到最后输了也不会甘心承认的。可是你坚持到最后,也无法改变什么啊。你又何必再争呢?”

  “我并不是一个什么都喜欢争的人,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总是少的,总会有人愿意出比你更高的代价来争抢。有所争的同时必然会放弃什么,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我懒懒的回答。

  “可女孩子并不是谁付出最多,就可以得到的一样东西啊。”

  “我知道,你觉得我像是喜欢“追”女孩子的那种人吗?我不喜欢在感情上深思熟虑,步步为营的人,更看不起为了获取别人的好感而去费尽心机玩弄什么手段。我只渴望两个人能够互相欣赏,很自然的走在一起,从彼此的感情中得到生活的意义。

  ……至于为什么我拒绝她的友谊,那是因为这种感情同样无法勉强。我给你讲讲那段经历吧。高考前,同班同学追求我喜欢过的一个女生,由于那时我和那个女孩的关系仍旧很好,他表面不说什么,暗暗开始计划。恰好遇到体检抽血,不知是他没吃饭还是晕血,当场晕倒了。那个女孩子以为他为了自己而绝食,感动得一塌糊涂,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哭,后来听说被当场打动,做了他的女朋友。而那件事情发生时,我只是装作淡然无谓的样子,在别人夹杂着蔑视和同情的目光下给他买水果,因为我是那个男生的同乡;况且那个女孩居然认为他比我更爱她,我也就没什么好争的了。话虽是这么说,看着她这么对我,心里也挺难受,学习一直不在状态,你知道我情绪很容易受影响的。几次模考物理都不好,数学甚至不到九十分,高考物理干脆没及格。”

  “呵呵,那你还敢来天大?不郁闷才怪。”她笑了。

  “我那时只想摆脱那个让我无法呼吸的地方,人很难在那种情况下做出合适的决定。一个新的环境对我就足够了。不过也是她去了北京,我才赌气坚决不去北外的,也是因为她在北京,我才选择了天津,去保持一段适合的距离。

  ……高考之后遇见那个女生,她埋怨我不理解他们,没有继续做她的好朋友,也不帮她补课,结果她高考没考好。我就很气闷。后来刚上大学她写信还提起当年她母亲因为知道了我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坚决不让她补习,以至她只好去了现在这所普通重点。我愈发觉得这对于我而言,不知该称其为悲剧还是闹剧。从此我便很看不起某些女生的虚荣,也就无法理解女孩子会要单恋自己的人做所谓好朋友,只是不愿和她启齿。”

  “我不也是女孩吗?干吗打击面这么广?”

  “呵呵,不是的……做朋友一样要听从自己的感觉,她现在在我心里根本不止是好朋友了,我走过了头,回不去了。如果我做了她的所谓好朋友,那么出于爱情所作的一切,也都会被视为是崇高无私友谊的表现。那等于是辱没了我的感情,我不会承认。但我也从没想过要破坏他们的感情,可以安心的是,她不爱我,所以我没有这个本事,我们之间感情的界限在她那里掌握着。”

  “你知道她不会任由你做的过分,所以就由着性子胡闹?”她皱了皱眉。

  “也许吧。”

  “你真的有够任性,不过我想到了那个俗套的问题,男女生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友谊?”

  “我倒并不觉得男女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女孩,但在一起相处时,并没有把她们当女孩刻意看待。可我和她就不是这样了。总之我们这种一方单恋、另一方容忍的感情不是友谊,就算彼此尽力维持,也不会长久。我觉得,很多女孩之所以除了男友外还特别需要异性的友谊,不过是因为需要有人照顾,但却无法给对方什么,所以只有依赖无私的友谊了。如果真的是普通朋友倒没什么,真有事时尽力帮助就足够了。可惜她们忽略的是,她们需要或者是允许男孩所作的,往往已经超过了朋友的范围,因此任何有意无意的纵容都会是暧昧的。

  如果我只是想要追一个女孩子,想要一个女友填补精神空白,那么没有可能的话,我不会坚持这么久。但我只是试着去好好对一个人,我所爱的人,所以我不会轻言放弃。虽然我总是不知道怎样去做才是对的,怎样才算是真的爱她。但为此我会努力学习。”

  “既然你都清楚,那答应我,放弃吧。”

  我不置可否。

  “我算是明白了,你只是因为心里苦闷而想倾诉什么,说完了就忘,根本没打算改变自己。这样对我,对你的其他好朋友公平吗?”她忿忿的说。

  “我并没有因为爱她就冷落或者亏欠过朋友什么。请你相信我。”我一字一句的回答。

  那个学期恰好闹“非典”,疫情刚结束时,她室友因为肠胃性感冒而发烧,想让她帮忙买药。我怕她不安全,就跑出去替她买。因为清楚的记得她那时的关切,所以一年后我因为同样的原因在校医院输液,想让她来看我时,她表现的冷漠开始让我心存芥蒂。那次生病大概是因为吃了太多的冰激凌,这个习惯也是她影响我的,开始是她很喜欢,我买给她,后来表示歉意时也会给对方买。一般是巧克力和草莓味的可爱多,经常是晚上见面的时候,在四十五斋小卖部,地下超市买的。觉得得意的一次是替她做邓论卷子,做好了卷成蛋卷样子藏了一只冰激凌带进自习室给她。

  期末考试时候我写了二十多页信笺给她,准备等她考研开始就不再打扰她。那些信现在看起来出奇的幼稚,但当时却是越写,越觉得恋恋不舍了。海涅的那句:你说你不再爱我,你的信却是这样的长。真是写尽了在无望的爱面前的幻想。不过傻人犯一次错误是不够的,现在继续又写这么长的故事,算是再次证明我的优柔寡断吧。说过许多次放弃的话了,没有一次是真的,她能容忍到今天,我也许该知足了。

  那年过生日第二天要考四级,她送给我一串风铃,看我取回了蛋糕,然后说不留下来陪我吃饭了,要和班里同学去麦当劳自习,改天再请我,让我也好好复习明天的考试。我说哪有大考前一天晚上还看书的,可是她不依,我就让她下自习给我电话。直等到晚上11点半,她才喘着气打电话过来说她刚进宿舍。她一般晚上很少到关门才回去,而我除了她毕业前最后见她那一次,从来没有那么晚不让她回宿舍,所以有些担心。之后我依稀听她说是班里一个男生纠缠她,但她没有告诉我是谁,说不用我担心,她会处理好。

  那天在45斋前面道别后,我就回家了。而她的考研生活也就开始了。

  之后听她说和男友一起上考研班,也就没有怎么联系她,只是听说她要去医院看牙,所以我托她室友捎给她的零食也只能看看。后来我返校上英语班,在路上看到一个男生骑车带着她的背影。那瞬间电光雷动,把那本该是很陌生的存在串在一起,彷佛眼前不断闪过的破碎的胶片,如粉蝶的翅膀一样飞舞:刚认识时遇到她去邮局寄随身听;上个学期陪她去取凉鞋;她钱包里的照片;还有她得意的对我说的那句,他是我的私有财产;以及她手腕上那根红绒线……我就那样麻木的站着,猛然听到有人对我说话,睁开眼,和身边的同学说了一句:没什么,今天的太阳、有点刺眼。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男友,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不是别人。我和他从没打过照面,不知道名字,也无从知晓其他,只知道他是她高中同班同学,现在外省一所学校读师范,考研准备考过来。我当时心情有些忐忑:以她的成绩,争取保送完全可能,就算要考,也是本校本专业,没有问题;但她男友本科学校很一般,为了守住这么好的女孩子一定也费了太多心思,要是再挑个好的专业,不一定能考上。可如果她男友真的考来了,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幸福,我不能在这件事上有任何阻碍。到了那时,我必须彻底的从她世界里消失,连最普通的朋友都不能再做,否则她男友知道了,对她不太好。只可惜我们之间的这些对于她不算什么,于我却是莫大的幸福。但如果她男友考不上呢?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暗自叹了口气,要是我阻碍了他们的努力,那也未免太卑鄙了。我赌咒般想,倘若真的一切如她所愿,那么我就彻底认输罢。

  开学后,我们在教室里碰见过几次。但是早说好了不再理她,让她好好看书,也就压抑着情绪不找她说话。有一天晚上遇到她,实在很想说几句,就写了封信塞到她旁边的室友手里要她转交。之后一天遇到她自习后到地下超市买东西,我想陪她一起去,她说买东西时不想要别的男生跟着,要我回去。我就不说话,隔着几步跟在她后面。她很无奈的说,我有什么好,你要对我这样?我依旧不理她。她对我不听话的举动很生气,扭头冲我说,我不是花瓶。我并没有像预想的那样生气,只是脑子依旧一片空白,想不出该辩解些什么,就只是站在外面等她出来,跟上几步,说,我不是因为你漂亮才喜欢你。我不想和她争辩什么,多可笑啊,我在喜欢她之前两人就很熟悉了,直到现在她还在怀疑我是不是因为她的容貌才追求她,可怜我之前的孤陋寡闻,连这么出名的漂亮女孩都不知道。她会不会以为我也像有的男生,见到她照片以后开始打探,然后再设法接近?

  之后的晚上再看见她,我就躲在那间教室后面写了两首无题给她,走过去递给她看,然后就出去站在走廊里等。她看了半晌,收拾好东西出来问我,还想一起走么?而我当时没想到她会再理我,有点发呆。但还是默默送她回了宿舍。

  逐渐的我们缓和了些。因为非典,社团等到八月底开学才换届,我给她照了一张侧影像米老鼠一样的照片,鼻子有点翘,眼睛眯着,特别可爱。后来给她看的时候被她抢走了。

  换届后过了不久,我们恰好同时看了《拐点》的那个晚上,我去问她保送的情况。她告诉我,她不舍得离开天大了,决定放弃保送外校,留下来考研。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绽放在夜色里,无比动人。我心里悄无声息的想,她的梦想就在眼前了,也许她受了那么多委屈,终于等到自己要的幸福了。

  为了不再打扰她,我就跑到社外学院自习。有时想的很苦,也只有忍着不找她。偶尔打电话给她,她一般也不会接;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候,会写很多短信给她,然而太想她的时候,总会说不合适的话惹她生气。我只能侧着耳朵,听着有没有短信的声音。有时候下意识的转过头,低下眼睛,失望的发现,屏幕上并没有出现那个令人激动的小信封,或者,并不来自那个熟悉的号码。然而还是不想死心,打开手机反复看着来自同一个人的短信。冷冷闪耀着蓝色水滴的屏幕,却凝结了许多幸福。就这样,一点微小的感情也被反复咀嚼,直到丧失理智。爱情给人的错觉是残酷的。这一切,我无力挣脱,直到完全没有勇气。

  大三是忙碌的一年,也是我思绪纷乱,感慨颇多的时候。很久以来我习惯了把她当作自己生活的中心,每件小事我都会认真的去替她做好,直到那一段才有了时间想其他的事,比如说,什么是大学。在这里的几年里,我冷漠地把人生最可宝贵的时光消磨在无意义的颓废上,学校的荣名更多只是给了我们一个降落伞,使我们不至于跌到后再也挣扎不起来。高尔基说生活是一所大学,而大学却变成了我们的生活的唯一。我早已明白:大学早已不是通向幸福和成功的必经之路了。可当我们进入社会,一次又一次经受欺骗,背叛与伤害后,却发现自己以前所遇到的,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于是大学成为了一座围城,总要到外面才明白,并不是大学真的有多么幸福,而是外面的世界更加残酷,然而那时再也无法回去了。于是毕业变得令人恐惧。

  由此想到西交的《我的黄金时代》。那次去北京,在公交车上我站在她身边陪她聊天,她很诧异我没看过这部DV。后来我便找来看。情节与我们的生活并无二致:大一时努力温习英语和高数,之后玩电脑游戏、打牌纵酒;工科院校典型分布的零落的女生,拒绝与被拒绝的爱情,随出国、毕业而来的分手。本来只想平淡地消遣完这个故事,可片末一句话却突兀的悲凉:“无论是谁,在毕业后,我们都会不可避免地变得平庸。”那瞬间彷佛看到了自己命定的轨迹:好好学习,考研或是出国,找个好工作,成家立业,养育后代,……退休,死去。无论我们如何循规蹈矩或是放浪形骸,都逃不过命运女神的裁度,逃不过一代又一代惊人重复的人生。我清楚地看到了面前的路,但使我们烦躁不安的,是我们对坟墓的恐惧还是渴求?

  运筹学讲到动态规划时,有初始条件一定,用逆序求解求全局最优的方法;如果从开始阶段寻找或是仅仅寻求某个阶段的最优的话,得到的不一定是全程的最优,为此我们就可以在某个阶段放弃努力吗。背六级单词时看到这样一个例句,悚然而惊:毕业生有着伟大的抱负,但是社会只有平凡的工作,这造成毕业生的玩世不恭。青春的颓废一时间彷佛有了最悲壮的理由。我说不出什么感觉,抱负?什么样的行动才配得上这样伟大的字眼?劳苦的,在书本和考试里,为将来的前途奋力打拼;安逸的,在游戏与恋爱中,凭借一场又一场的虚幻的梦逃离。这些是所谓理想吗?那么我没有理想。我并不知道这些起初的幸福,以后是否还可以继续,然而我们又怎么能从人生最终的幸福追溯呢,我们唯一确定的终点只有坟墓。如果堕落能使我心安理得,能够让我快乐的活出自我,我绝对不介意麻痹自己。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连我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我仍然时时刻刻在责问着,“我肯定肩负着一个特殊的使命,因为我觉得我的心灵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但我就是没有猜透这一使命是什么”。这也是我感到痛苦的根源:就算这样,我的心还没有死亡,还在渴望比自己生命更有意义的事业,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幻影。

  从爱上她开始,我就明白我注定要一个人度过我的大学了,这与为她而许的誓言无关。我一直很欣赏《当代英雄》里的一句话:“我鄙视女人,是为了不爱上她们,因为不这样,生活就会变成一出过于荒诞的言情剧。”或者可以说,感情是唯一可以阻止人向往更伟大目标的东西。尤其是我这种喜欢极端,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性格,若要梦想天堂的锦绣,就无法再贪恋尘世的幸福。当我苦闷于人生的无目标中时,爱情更是太奢侈的东西,所以不说它的是非。但是真正到了自己,却无法轻易放手。说起来也是奇怪的,这么多年的孤独都一个人过来了,为什么还害怕继续这么生活下去呢?为什么要渴望一个人的爱?为了去永不枯竭的去爱这个世界么,但结果却是被深深的伤害,让我无法鼓起勇气和热情去寻找我之所以为我的一切。生活就是这样,以彻头彻尾的丑恶报答人寻找的热情。

  或许是性格使然,习惯了只是爱着,虽然任性,也试图去争过什么,却终究不会因为得不到而不去爱。有人说,爱人总比被爱要好,因为爱人虽不一定有回报,却没有人阻挡得了爱;而被爱是一种债,也许今生无法偿还的债。可是,被爱的人如果不爱,无法偿还你的感情,终有一天会迫使你离开的,那时,就是你心甘情愿去爱,也没有可以为之付出的人了。当然,也许你固执的等了很多年后,才发现自己忘不了只是因为没有得到,而你本来可以拥有的幸福却被你抛弃了。然而我们如何能预测到以后的幸福呢,既然已经选择,又何必有所保留。从开始起,我就没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以至于连结束这一切的勇气都消耗殆尽。

  终于又回到了旧日的孤寂里。孤独,也只有孤独才会让自己明白,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可珍惜的。以前一直觉得人是为别人活的,所以对自己狠一点无所谓,可是心疼的厉害的时候,突然不想再对自己狠心了。宿舍一个兄弟陪我在北洋园喝酒,喝完了劝我说,我们这样的人,再怎么糟踏自己都不会有人心疼,那为什么不对自己好一点呢?

  感情一再受挫后,就逃避着艰苦的奋斗:因为心痛,所以对其他事便无所谓;又因为无所寄托,所以在路上迷茫没有方向;很久以来,我一直就这样无力改变自己,以为遇到了可以改变自己的人却落入了自己的陷阱。

  是我想要的太多吧。这个世界的诱惑太多,而我偏偏对于虚幻的爱情不加抗拒。“他既要玫瑰,又要冰雪;在枯熟的葡萄藤旁边,他希望缠络着五月的鲜花”。宿命,那只是自认为幸福或是不幸的人决定放弃而给自己的一个解释。所谓诗句成谶,一个人读的书会影响以后的境遇,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但我不会相信。加缪说:要对生活回答是,而对未来回答“不!”或许,这就是真正的生活。

  她的考研生活进入冲刺,而我也在社团工作和复习六级、考研中忙碌。在那个冬天我尽力的疏远后,我们的关系似乎逐渐回到了久远的从前,彼此亲密而透明。只有我清楚,我是不是真的愿意做她的好朋友,我瞒着她,装作放弃的样子,只是因为我知道在她为未来幸福努力的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影响她的情绪,就算我再难熬,都不可以有丝毫的显露。所以一次我看见那个曾经跟踪过我们一晚的同班男生收她的生日礼物时,试图去拉她手的时候,心里非常厌恶。事后和她说起时,故意不屑的逗她笑,说这种手段我一年前就对你用过了,他也太落后了吧。然而心里却为她感到悲哀:她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记得给他生日礼物,他反倒这样不知轻重。他保送了研究生,当然有时间有心情追女生。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为了自己痛快在这时候纠缠她,不懂事的程度比我更甚。后来她却一再和我说那个男生看起来多可怜,她同情他,要我多体谅,照顾他的情绪。这样的话让我特别难受。我从来都没有足够的自信告诉她,我比她所知道的爱她更多,只是不知疲倦地为她做我可以做到的一切:发短信给她讲笑话,嘘寒问暖,遇到开心的事情第一时间告诉她,选了她大一时选修过的篆刻,再拿自己的作品给她看,逗她开心。金属工艺实习时给她讲我闹的笑话,做了一个线切割的机器猫送给她。遇到漂亮的风景卡片买下来给她挑。那时候最常说的一句是,你现在是国家特级保护动物了,大家都不许欺负小动物。

  一天晚上拿自己拍的照片给她看,突然发现她脸上好像有一根头发,凑近了看不是,担心她,她奇怪地看着我,我告诉她回去让她室友看看。没到一分钟短信就发过来了。你的眼神真够好,我的脸上是被划了一道。还没等我解释呢,又来了一条:

  是一道划痕啊,你都能摸出来,真佩服你。我看着短信,哭笑不得。

  有天自习偶尔碰到她,我就坐在倒数第二排。她在我后面看书,突然告诉我好像有点烧,我转过身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觉得不是很热,想叫她回宿舍休息,她不肯。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留下她独自上自习,自己跑到外面了。我知道这时候她很需要我,但是我不敢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怕影响她复习的心情。

  走在湿冷的空气中,看着对面天津一建橘黄色的灯光,眼中微微有一丝温暖。人在安静的时候,会很清晰的想起他所爱的人,和一起经历的事。因为没有未来,所以不在意能在一起多久。既然本来就没有足够的缘分可以继续,那就不如干脆把它早一天耗尽,不去计较付出多少代价。也许这样最后会很难过,但是如果不这样的话,离开以后,总有一天会伤心,来得越迟,痛悔越深。如果时间可以让她明白我的迷恋究竟是不是真心,那我愿意忘掉时间的流逝。记得她的网页上有句话:这世上仅有的奇迹,不过是一份简单而真诚的感情而已。我不相信会有恩赐的奇迹,但是我愿意留下来看着她,做她幸福里的一小部分。对于我来说,幸福就是一直守在那个人身边,不离不弃。或许谁都不是谁的唯一,但我仍然愿意认真的付出,不再多去计较。我们在慢慢成长,而幸福的定义也在不断更改,也许到它停下来,就是我们找到幸福或者离幸福不远的时候。

  新年时候我问她,要什么礼物,她说什么都不用啊,现在哪有心情。我说,那我唱歌录下来给你听好不好。她很高兴,说好啊,我喜欢。于是我躲在宿舍录了一个下午,等到第二天我到她上完课的教室找她,却没看见,一会儿她的短信过来了:你埋伏在哪儿呢,吓我。我就又往楼上我的教室跑,终于找到了她。

  她考研那两天我很想留下来陪她,但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和父母说。只好等她考研前两天拿收音机去给她,嘱咐她考完了给我电话,就走了。刚回到家一天,她打来电话说考完了,感觉还可以,聊了几句才知道我已经到家。我当时感到很遗憾,要是能陪她考完,分享一下她的快乐该多好。

  寒假里我们像刚认识时一样,过得很快乐。但是幸福总是来得太短暂。开学前的一天夜里,不知为什么没有关机,夜里突然收到她的短信。

  她断断续续告诉我说,家人都睡了,她才敢独自流泪,因为她男友估计考研没有希望,在她面前哭了。她说,看见他无助的眼泪,心快碎了。

  我那时一定没有想到好的安慰的办法,因为每次她难过,我都只是一样的不开心,没有置身事外的心情,也就常常不能劝慰她什么。那时我觉得她就像一个小女孩失掉了她最心爱的娃娃,然而那个娃娃在她的眼中就是整个世界一样,不敢想象她会有多难过。我觉得她的男友既可怜又可悲,为了自己和女友的未来,都没有努力或是没有能力把握住,还要当着心爱的人哭一场,没用的可以。想起之前的种种,我再不愿意相信他能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决定如果他们以后不在一起了,我会等她到二十八岁,那时候她要是还找不到相爱的人,我会努力和她在一起。尽管我知道,如果她不能和现在的男朋友一起了,她会难过很久,也许会接受别人,但他们出现的时间,该不会有交集。

   王学仲研究所前的樱花开了又谢,北洋四年,终于也成了过往的云烟。临别前终日无言,唯求一醉,梦醒时,又戚然不能释怀。或许,天纵其才必不容其人。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自己,很难说不是因为这许多的纠缠。那些我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都已发生;而我所爱恨交加的这个世界,也已经把诗意给了这篇尘封的回忆。相识三年之后,为了纪念我们的过去,在前行的途中我暂时停留这一刻,让隔阂在温暖的空气里消散,旧日的世界重新打开。

   毕业前的一个清晨,醒得很早,校园里静谧如昔,然而不知为何,提笔忘言的我却忍不住难过。已经很久不想写东西了,因为害怕触动已经很沉重的情绪。许多事,自己总要隐藏的足够深,才不会因此而在岁月的步履中有所迟疑。于是放下笔,随意的走走。敬业湖畔,九楼前,阶梯教室后面,遍是芊芊碧草,抬眼望去,深浅相宜;远处的泡桐,在眼际若即若离;淡紫的桐花,虽然早凋了芬芳,却在记忆里栩栩颤动。那些充满勇气和爱恋的点点滴滴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都好好地保存在我脑海里,不时的,我还会温习一遍,就像它们从来没远离过我一样。还记得屠格涅夫那句温馨的句子:回想往事的时候,无异于重新经历一次人生,得到双倍的幸福。我要毕业了,是该数一数在这里的幸福了吧,从头到尾,数过一回、再数一回,有没有荒废呢。只要再数一回,就好。

   想起去年夏天,她指着宿舍楼后的一棵树说,合欢树开花,就该是毕业的日子了。语气轻的像她每次电话里道的那声“晚安”,却彷佛我心里沉重的一句叹息,凝涩成一片,遮在前面,再什么也看不见。还依稀记得去年五月初的一个傍晚,也是这棵树前面,她要我猜她刚吃过什么水果,我在唇边嗅了嗅,只闻到她发梢的香气,只好随口猜是榴莲,她很开心,奇怪的问我怎么猜到的。以及我至今难以忘却的,曾捧在手里的她的掌心,和纠缠的纹线。只不过,伸出手时,请不要仅仅看到掌纹的纷乱,毕竟,它永远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昨日的考研路,一如我们的明天。

   当初以为可以永远相执的十指,被时光匆忙的舞步所乱,永远分开。回想初见那一刻,没有太多欢喜;分别,也就无需再多恨意。只是从此周围空气里有了飘浮不定的伤感,在某一个瞬间毫无预兆的袭来,留下划痕,成为暧昧不清的回忆。

   别了,当只能把爱情当作欲望来追求,当看透爱情不过是无意义的厮守,当明白自己的感情就像杯中之水,终归有限的时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最早成熟的花蕾,未开放前就被蛀虫吃去,稚嫩的聪明,也会被爱情化为愚蠢,那曾在爱中迷失的孩子,希望他们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而那些注定在一起的人们,希望他们能永远快乐。

   天色昏暗起来,深邃的天空幽蓝如丝绒,上面镶嵌着静谧的星光,像礁石反射的浪尖,也如海底沉船中闪现的珠宝,唯有夕阳旁还残留着一抹烟紫。那么美的暮色,却还是不得久长。因爱之伤,不论如何,总是难以淡忘,或许终会愈合,却逃不过若干轮回后的一刻,被深深触动。

   夜色愈深了,偶尔有一阵风掠过鼻尖,隐约可以嗅到离别笙歌里透着的不安。比起他们,我的兄弟姐妹,我似乎没有什么可苛求的。是我自己决定放弃留在这里的。该我做的都已做完,我爱过天大的女孩,看过天大的湖,听过天大的往事,在天大度过我最好的青春,母校给我的,已算厚待。郁郁寡欢,远走高飞,不过是我不知珍惜,得到的一点薄惩罢了。不知这一辈子的天涯海角,能不能弥补我一点我对她亏欠的情谊呢。

   离毕业只有几天了。我开始逃避甚至抗拒这个事实。其实我为什么要走呢,本来我可以好好留在这里,看花落花开许多年的呵。我以为自从去年她毕业后,自己对天大就再没有一点留恋了,然而此刻即将离去的怯意,却在一点一滴侵蚀着我的灵魂,七年来一直孤身在外的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不过是试图否认自己对她的感情罢了,却又在不知不觉接受着她给我的改变。天大,我四年的家园,不知何时再得与你相见!

   过去发生过的,在我笔触摩挲的时刻复现眼前,而今天所有的一切,又渐行渐远。歌声已住,心情暗涌,只祝愿北洋园里能有一个又一个足够美丽的破晓与黄昏;那些有过美好校园爱情的人们,会有一个温暖的结局。

   所谓相聚,所谓离别,不过是相似的故事,一年一年地上演、再谢幕罢。人生永远这样推向彼岸,无尽长夜一去不返,记得又如何。

   只是,幸福,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也许,我真的幸福过,只是再没有机会知道了。

   别了,我的北洋。”

   我们默默对望一眼,读起柏焱留在扉页的那段话:“我就像那在双桅海盗船上出生和成长的水手;他的心灵已经习惯于暴风雨和搏斗。一旦他被抛到岸上,那么,不论绿荫蔽天的树林怎样引诱他,和煦温存的阳光怎样照耀他,他都会感到苦闷,觉得寂寞。他会整天徘徊在沙滩上,看那望眼欲穿的白色帆影有没有在远方灰色的地平线上闪现,起初像海鸥的翅膀,后来便渐渐分离出来,平稳地飞到这荒凉的小岛上。”

   我合上书,若茗安静地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浅浅抬手,再伸出小指放在我掌心,像漾开的水波一样的划了一个圈。

   她悄声问:“他以后,会像我们这样幸福吗?”

   我点点头:“会的。总有一天,他会抛掉贫乏的文字,心满意足地生活的。”

   远处歌声依稀传来,“Fallinglikealeaf,fallinglikeastar,Findingabelief,fallingwhereyouare”

   漫漫迷途,终有回归。

一、燃烧的石头

   在 鲜 血 和 生 命 夺 回 的 土 地 上

  苏成君

   早就有的念头,想把我的中学和小学的那段经历写下来,其原因有二:一是当时的学校乃至社会的现状不仅在中国,以至世界也是绝无仅有的;二是虽说荒废的是学业,留下的却是思念,由于地下煤的开采以及露天煤矿的扩采,非常遗憾,我的中学和小学已经永远的在地球上消失了,如今是想旧地重游也是无能为力了。高中时学校来了几位日本友人,要看看他们儿时的学校及教室,校长还让我们起立鼓掌欢迎,我就很不情愿,我家祖上就和日本强盗誓不两立,你们凭什么到我们的国土上来建教室在温暖的阳光里上学,跟谁打招呼了?多少钱批的房场?还眷眷怀恋,难道还想卷土重来吗?

   土地和教室已重归我们所有,因为它本来就是属于我们的。但回头想想,我们中国人在日本人曾用过的教室里做了些什么?又学到了些什么呢?然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留下点文字,权且作为历史的记忆吧。文中根据需要,不得不做些追根溯源性的铺垫,读者或许能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发现有价值的可用之处。

   1

   确切地说,我的出身不是文化家庭,或者说跟文化一点儿都不沾边,父母不懂教育,这也难怪,因为他们没念过书。刚记事时,我在家里几乎没见过一个带字的东西,如果说有带字的,那就只有墙上的画了,记得有一张是毛泽东的诗词,是那种印刷体的红底黑字,因为后来家里有了文化人--已上小学的大哥,我竟似懂非懂地顺了下来:

   一丛大地起风雷,

   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犹可训,

   妖为鬼域必成灾。

  金猴奋起千钧棒,

  玉宇澄清万里埃。

  今日欢呼孙大圣,

  只缘妖雾又重来。

  说起来竟然可笑,父亲后来的学文化,且能进矿机关以工代干,居然是借了自己儿子的光,不然遇到不认识的字真就没地方去问。更有甚者,我在小学时,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把那些没完成家庭作业的同学叫起来过关讲明原因,有的就委屈地哭了,说我的作业写是写了,但被妈妈撕了卷烟抽了。类似的妈妈在矿区里竟大有人在,好在我没有遭遇过这种情况。

  其实,那时家里还有一个文化人,就是我的老爷--爷爷的弟弟。老爷何时闯入我的生活我记不起来了,他在我家是时断时续的,有时住上一年半载,便去了北镇或黑山,黑山是在大姑处。记得大姑夫死后,是老爷写信告诉父亲的,拆开信封,便看到信纸的右下角画一土塚、荒草和枯树,天空是排成"人"字南飞的大雁,不尽的凄凉,母亲就"唉呀"了一声:你大姑夫死了吧?单从这方面看,我想仅仅把老爷列为文化人是不够的,那简直就是有学问。

  学问,学问,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但我的这位有学问的老爷在我的成长历程中,他几乎对我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我甚至不记得他跟我说过什么话,因为他耳聋,聋的很厉害。早晨起来一家人忙成一团,他依旧沉睡,父亲拍他一下,他才愣怔怔地醒来,很迅速地穿衣。大哥不知从什么地方借来小人儿书拿回家看,老爷也看,见画上有马,他便在纸上划马蹄印,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划这个。他是用一只朱砂碗扣在纸上画,再略加修改。这只朱砂碗很古老,很有些年代,老爷走到哪儿便带到哪儿,直到死。这可能就是太爷能够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了。

  老爷是在北镇的一个庙里自缢而死,那时他自取的法号叫苏祏。瘦高的个子,又黑又长的胡子,构成了我在幼年对老爷特有的记忆。

  后来之鳞片爪地听父亲和大伯们说起老爷的身世,稍事整理,记述如下:

  我的太爷原是奉系军阀张作霖手下的一个旅长,家境殷实的时候,曾送老爷去哈尔滨上大学,后来供过什么职,做过什么官我不知道,只听父亲讲过老爷的两个故事。

  一是老爷成年时,曾娶过张学良的表妹为妻,后来我的这位老爷不知何故对人家非打即骂,以至在人家的饭里下毒,终至离去。我总觉得在我们较原始的家史问题上,父亲总是东掖西藏,就像母亲习惯于把家里破的不堪入目的零碎装到柜子里,然而柜子却用鸡油擦得溜光锃亮。

  二是老爷不知为什么急于用钱,竟将家里的地卖了几亩,仔卖爷田,不知心疼。我想父亲说这事时依然故伎重演,偷工减料,避重就轻,为什么卖地?卖了多少?卖地的钱干什么了?父亲都不说,只说太爷抓过德国小橹子(手枪,用手一橹即上子弹),一枪差点没给老爷打发回老家去。可惜究根刨底,现在既不可能 ,亦非本文的目的所在,只能听到多少说多少。

  老爷最后的落魄,以至走上绝路,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家道的中落,不然老爷即使一事无成,仅凭太爷遗留的家底,也足以打发后半生的,而断不至于落得穷困潦倒,孤灯惨影,心如死灰,生不如死。

  太爷非但气恨老爷的毁家卖地,对卖国求荣者亦是深恶痛绝,他购了几十杆枪,拉起一支队伍,自封为司令,要和日本人及其扶持的满洲国分庭抗礼。然而没多久,这个临时拼凑起来的抗日队伍即被人打得七零八落,太爷带着家眷,先投阜新的大巴朝阳布勒葛,有一个绰号郭老帮子的,是太爷的拜把兄弟,一家老小吃住在那里,但一个个娇贵惯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干啥啥不行,太爷虽有些钱财,但也禁不住这样坐吃山空,况且太爷已是惊弓之鸟,漏网之鱼,在人家住的久了也不是道理,朋友作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够可以的了,于是太爷又拉家带口投奔大固本我的姑奶处,除了生活的日渐窘迫,倒也相安无事,以为不显山、不漏水,就算销声匿迹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事情出在四太奶的卖手镯上。

  四太奶即太爷的第四房太太,太爷死后,她嫁给了大虎山一个开火车的。我结婚时,她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来我家住了些时日,很干净利索的一个老太太,六十岁的父亲叫她奶奶。此乃后话。

  古玩店的老板吓了一跳,但他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不露声色。这是一副名为祖母绿的翡翠手镯,乃玉石中的珍品,绝非寻常百姓所能拥有,如果不是家道败落即使天王老子要买也不会出手的,他断定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他装出一副漫不经心但平易近人的样子,太太长,太太短的没话找话,您是怎么来的,路是否好走,以后有东西您尽管送来,我会给您一个好价钱,您家离这儿不远吧?拐弯抹角九曲十八弯才慢条斯理、小心翼翼地问到了正题:"太太您贵姓?""姓苏。"话一出口,四太奶自觉失言,不敢再多话,成交了生意,便匆匆离去,古玩店老板很客气地拱手相送,"太太您走好!"

  然后他刻不容缓地把情况报告给了日本"太君"。

  几天以后,太爷家里来了一个穿长衫的打板先生。那时候的算卦先生是手里拿着竹板敲,象挑担子卖杂货的手里摇着拨浪鼓,吹糖人的打着锣一样,让人们听到动静就知道卖什么的。那人先是站在门口要讨口水喝,区区清水一碗,焉有不给之理,他接过姑奶递来的水碗,却没有象渴急了的人那样一饮而尽,而是一边细斟慢饮,一边和姑奶搭着话,"看夫人的面相气色是天生丽质,楚楚有韵,乃少有的富贵之相,只是近两年好像···"姑奶一惊,打板先生却又息事宁人了,"小人也是三句不离本行,恕我多言,多谢了。"说完还了碗要走,姑奶哪里肯依,便说:"如不嫌弃,请先生屋里一坐。"姑奶把那人让进了东屋,可那人的小眼睛却不时的往西屋里瞟去。

  打板先生在梨木椅上坐了,姑奶唤家人上茶,然而那人并不急于入正题,不咸不淡地扯着些闲话,然后竟问:"西屋的老爷子是您什么人,他看起来可绝非等闲之辈。"姑奶说:"那是我的家父。""能不能带我与他老人家说话?"姑奶有些拿不定主意,"待我先去问一问。"

  未及姑奶过来回话,那人竟自跟了进来,拱拱手,满脸堆笑,"老太爷一向可好。"太爷半卧在羊毛毡子上,一边放着红木的小炕桌,桌子上是茶具和烟具。不等家人相让,那人就着炕沿边儿扭着身子坐,跟太爷说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之类的奉承话,然后竟念念有词地唱了起来,屋里的人面面相觑,太爷以为是姑奶找来为他解闷的,以怨艾的目光看着姑奶,姑奶也有些不知所措。

  那人唱着唱着,竟索性从兜子里取出一支小唢呐,呜哩哇啦地吹了起来,此时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个行动信号,接着一个扣着蓬的大卡车开到了院门口。

  打板先生原形毕露,掏出手枪,"你被捕了!"

  县警务局上下欢腾。,设宴祝捷,即申报锦州省公署对此次行动有功人员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2

  我要上学了!

  我逢人便说。那年我九岁,尽管听到的人反应各异,但不管怎样,反正我心里象吞了个八、九点钟的太阳。上学好在哪里,没有人问我,即使问我,我也是一问三不知,还是后来老师告诉我们:"为革命学习文化科学知识,做共产主义接班人。"再后来,又学习了毛 的教导:"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

  第一天上学,早晨天一亮我就醒了,原因是我听到了上学的钟声。所谓的钟,不过是一截铁道悬挂而成。小学校离我家不足二百米,能听到钟声是正常的,但我爬起来一看,感觉不对,一家人都在沉睡,唯独我听到钟声,显然不可能,仔细听听,确是我的精神作用。这样睡一会儿,醒一回的,后来看到母亲起来做饭,我才确信真的该起来了,因为母亲从未误过大哥上学,别的同学迟到了,老师问什么原因,迟到的同学站在教室的门口垂头丧气,"吃饭晚了。""你没有把盘子也啃了吗?"于是惹来哄堂大笑。

  每天早七点半到校,半小时是天天读,就是读毛 的光辉著作,有时是老师领读,有时是自由念诵,书是随课本一起发下来的,这一课是雷打不动的。八点正式上课,课本很薄,散发着油墨的香味儿,印刷的水平很差,象现在街头滥发的小册子,。翻开《语文》,我记得第一篇是:"毛 万岁!"第二篇:"敬祝伟大的领袖毛 万寿无疆!"第三篇我记不起来了,第四篇记得不全:"····人类历史上无比辉煌、无比灿烂的时刻: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从韶山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他照亮了东方,照亮了全世界,中国几千年,全世界几百年····"

  这是一所矿办小学,学生几乎是清一色的煤矿子弟,他们的父兄在井下"抓革命,促生产。"很辛苦,也很危险,三年级时转来一个女同学,姓蔺,大我两岁,脸红扑扑的很好看,她的父亲就是死在井下。许多矿工是三班倒,下班就是喝酒、吃饭、睡觉,剩余的时间泡上一壶酽酽的红茶,说喝了解乏又精神。那时没有剩余的粮食造酒,所以不放开卖,但矿工发"保健酒票",那时的酒居然还能"保健",我的身体那么羸弱,母亲也从未说给我喝些酒补补。父亲每日下班后,母亲端上虽无甚荤腥但热气腾腾的饭菜,酒壶是烫过的,倒在象牛眼睛一般大小的酒盅里,既便如此,也要分作几小口徐徐下咽,我猜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酒以稀为贵,只宜慢慢的品味与享受;二是那时的酒有劲,口大了受不了。一口闷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有客人的时候喝得兴起,喝到了极致,几个人一起髙叫:"干了!干了!"然后"吱"的一声浇在喉咙里,辣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接着"呵"的呼出一口辣气,象扛着一袋劳动果实终于到家了的那种轻松和惬意。我曾经试过这种奇妙的感觉,结果仅一小口,竟辣得我手舞足蹈,如烈火燃烧在胸。

  酒虽说是限卖,但撒酒疯的醉鬼却并没有因此而见少,有砸家什打老婆的,有在街上打滚骂人的,更有甚者耍流氓的。记得小时候常玩一种游戏,名曰"迷瞪歌",就是张开两只手没命地转,直到立不住了即使趴在地上也是天旋地转的,感觉很刺激,很有趣,象坐火车一样,一边转一边唱,"迷瞪迷瞪哥儿,上火车;拣羊巴巴蛋,换酒喝,喝醉了,打老婆,打了老婆怎么办?背着花鼓唱秧歌。"足见当时打老婆这一现象的普遍,且非但喝醉的人打,不喝酒的人也打。这一现象的存在,我想除了矿工的素质因素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那时男人在外面卖命,女人就只有在家生孩子伺候男人,而且有理无理女人都要服从,拳头大即是理。

  当然,也有吃着男人喝着男人却给男人绿帽子戴的,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有三:一是女人做事严密,男人蒙在鼓里不知道;二是男人太不象个男人了,黑瞎子敲门--熊到家了;三是为了男人或女人能得到一份好工作或能受到领导的特殊照顾而奉献肉身,这有些近于"美人计"。

  有那么一位井长,其实那时叫营长,因为全民皆兵,所有的单位都是部队编制。营长就是靠不断的中"美人计"来满足色欲的,他的一贯打法就是到处吃请,那时候没有多少人下馆子,请客都是在家里,这家里总得有女人做菜,这样酒也喝了,人才也就发现了,可谓搂草打兔子--捎带脚。

  当然,没有人会在酒喝得兴奋时拱着手把老婆献出去的,他不会翻着被酒精泡大了的舌头指手划脚地说:"既然你对鄙人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这么恩重如山,鄙人已无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看见了吧,我的老婆,内人,长得不太好看,不嫌弃就拿去干吧,别使坏了就行,我还用呢。"男人要捍卫他最后一点该有的尊严,至于他上夜班时家里发生了些什么,也就眼不见为净了。

  我那时的小学和中学都没有关于性知识方面的教育,所以实在搞不清这事为什么竟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以至有人铤而走险,为此不惜杀人害命,难道它比父亲喝酒还要美妙吗?那时候听大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汽车司机死了老婆,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司机可能正值性欲旺盛期,耐不住寂寞,又搞了个女人,但女人的要求不很过分,就是她不能嫁给一个有孩子的男人。这事搁到现在很好解决,但那时不行,群众的眼睛是亮的,你不是明媒正娶的搞性交往,有的是人找你的麻烦,你的单位就会批斗你,把一双破鞋挂在你的脖子上游街示众。罪也受了,脸也丢尽了,最后人家还问你:"怎么样?好受吗?"你说"不好受。"那人拍案而起,"那你好受的时候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天啊!什么人受得了这般羞辱。

  你以为我前面说过的那个营长就可以只顾自己好受而随心所欲了吗?那你可就错了,在全矿的干部职工大会上,营长受得了严厉的批判,他本人也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上级领导考虑他的工作能力和一贯的表现,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将他保留原职调到另一矿,但不久,他又老病复发。

  夜深了,营长信步走到一个人家的后窗,这家的男人刚被他调做生产调度,此时正在温暖的屋里接打电话,这活儿可比井下的掘进强上了天。他敲着玻璃窗发出欢快的清脆声,"桂花,开门呀,是我。"

  如果说因男女关系单位的处分称为明枪的话,那么左邻右舍的非议就是暗箭了,他们可是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在你背后指脊梁骨。老人们说,衣服自己穿坏了不砢碜,让人家在背后戳坏了才叫砢碜。你身心疲惫地回到家,见三两个妇女在唠嗑,她们也不是绝对的闲得无聊,她们手上納着鞋底或织毛衣,眼睛还不时照看在一边玩耍的孩子,有些类似于现在的多种经营。见了你她们的目光就有些怪怪的(也可能是你做贼心虚),有的还可能客气地跟你打招呼,这让你受宠若惊,等你过去了,这时假如你有特异功能的话,你的后背就会隐隐的一剜一剜的疼,且会听到这样的话语:真不嫌害臊,要是我就撒泡尿沁死算了。如果有人在你门口泼脏水了,或萝卜白菜让人拿了,你千万别声张,心字头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不然你就是引火烧身了,直烧得你全身溜光一丝不挂,看你怎么做人喔?

  人言可畏,唾沫星子淹死人,这话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请听我接着讲那位司机的故事:

  既然那个女人与他前妻生的两个孩子要不共戴天,而他已离不开那个女人,他已经陷入感情的沼泽而不能自拔,于是他做出了自认为能解决一切问题的重大决定。

  他开着汽车在夜晚把两个孩子送到郊外的一片树林里,说爸爸去办点儿事,过会儿就回来。他怀着复杂的心情,最后看了一眼两个孩子,毅然决然地走了,男人嘛,有时就该有忍痛割爱的勇气。回到家,他一夜无法入睡,两个孩子的影子总在他的眼前晃动而挥之不去,他心乱如麻。第二天,说不出是什么力量驱使他又开车来到了那片树林,可两个孩子已完全冻僵了,他们相拥在一起,象泥塑殉葬的童男童女,姐姐的袜子戴在了小弟弟的手上,他俩就这样等待着他们亲爱的爸爸的归来。

  这个司机后来就成了死鸡。

   3

  我能荣幸地成为名符其实的矿工子弟,这还得要从我的家史说起。

  太爷死后,家境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爷爷原也是行伍出身,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一家老小,谁还敢提个枪字。那年八路军打日寇到家乡,村里成立了农会和民兵队,大伯吹着口哨耀武扬威地背着枪晃悠到家,爷爷见了便气不打一处来,虎着脸吼道:"把这破玩意儿给我扔了!"这命令居然比他们的队长都好使,大伯回手就把枪扔到了柴禾堆里,此时爷爷有了笑模样,把烟袋锅点燃,"这家什也就配烧火。"

  爷爷越是讨厌枪,大伯却偏要和枪打交道,倒不是他和枪有什么特殊的缘分,有时实在是不得已。

  大伯和村上的伙伴去外地伐木头,挣了些钱准备回家,大当家的说明天你就要走了,咱们在一起打回伙也挺不容易的,晚上咱们打平伙喝个痛快,推几圈牌九玩玩。直到输的血本无归时,大伯方才发觉是被人家圈了进去。走投无路的他在小镇上游走,他无钱亦无颜回去见家中父老,同在街上游走的还有几个大兵,于是大伯就看到了一线希望,这当兵管吃贯穿的倒也不赖,只是这脑袋得掖到裤腰带上,老人们常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到这个粪堆上,也管不了那些了--大伯想。

  进了兵营,大伯才搞明白这是国军,他不懂效忠党国什么的,只要给口饭吃,大伯是个车轴汉子,嘴壮着呢,他很喜欢享受那食物通过食道的那种感觉,"死了也得做个饱死鬼,吃了这顿可能就真的没下顿了。"大伯常常这样想。

  不久大伯就确信自己是饥不择食入错了伙,这个看似正规精良的美式装备的国军其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不堪一击,这仗打的比推牌九还不好玩,大伯临阵变卦,"这是他妈的什么国军,老子不玩了!

   夜里,大伯捂着肚子愁眉苦脸地对哨兵说:"兄弟,我这吃坏了肚子,得找个地方拉屎。"哨兵说:"拉屎还用找什么地方?就在跟前哪儿拉还不行,你小子别再跑了。"大伯说:"这跟前怎么拉,写字怕描,拉屎怕瞧,再说,你不嫌臭别人还嫌臭呢。""你这人咋这么多说道?得得得,你去河边拉吧。"他想,河面都结上冰碴了,你难道能游过河去?小样儿。

   大伯看来是真豁出去了,他咬紧牙关屏住气半天才挺过钢针一样扎人的河水,他面临的问题是既要行动迅速,又不能搞出声响,不然被哨兵发现可就没命了。他的心紧张得象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碰撞出公牛般低沉的呻吟声,"绕阳河呀绕阳河,老子今天跟你拼了!"

  天刚透亮,一家人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来人是远房的一个亲戚,不等进屋,话便和哈气一起喷吐出来,"你家的老大出事了!"

   父亲和大姑借了一套马车把"国民党的逃兵"从黑山拉了回来,爷爷又急又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你们什么时候把我闹死也就省心了。"人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什么。

   农会的会长找到家里来,他拍着大伯的肩膀挑起大拇指,"好样儿的,宁肯冻死在河里也不给国民党当炮灰,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你的事迹材料我们已经上报了县委。大家一致认为你出身好,思想进步,决定下一步让你当民兵队长,你好好养病吧,争取早日重返战斗岗位。"

   大伯尚未完全康复即走马上任了,他摇身一变成了有觉悟,要求上进的革命青年,相比之下家里的落后分子爷爷,也敢怒不敢言了,因为共产党已呈摧枯拉朽之势,眼见大局已定,革命洪流势不可挡,爷爷再阻止大伯革命,那就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爷爷心里有谱,能看出事儿来。

   可这个民兵队长也不长脸,上任没多久即被削职为民。因为前途虽说是光明的,但道路是曲折的,祸福无常,革命形势复杂多变,大伯的被革职起因于两件事:

   一是区长接到革命群众举报,说大伯家有太爷留下的一支德国手枪,区长说你必须上缴给组织,你现在是革命干部,不能对组织上有任何隐瞒,尤其是武器。大伯说那只手枪早已经换了二斗高粱吃完了变大粪了。区长说高粱能变大粪那手枪能变大粪吗?你卖谁了必须给我交出这个人来,不然就不止是撤销你这个民兵队长的问题了。

   大伯被关在了区公所,父亲连夜赶到北镇找到了买枪的人家,谢天谢地,还好,买枪的人竟也在共产党的区里当了干部,于是他给开了份证明这事就变成人民内部矛盾了。幸亏没有卖到一个国民党反动分子手里,再用这支手枪打死几个解放军战士或我党干部,这性质可就严重多了,后果不堪设想。

   二是原伪国民政府的一个警察,被我军遣散回到了家乡,但是经调查核实,此人双手沾染过人民的鲜血,其性质已构成历史反革命,应立即逮捕,翌日押赴刑场,验明正身,就地正法。

   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押在村上,那时的生杀大权可以下放到基层。吃过晚饭,大伯有些不放心地去村里看看,一个民兵背着枪在门口看着,大伯问:"没事儿吧?""没事儿。""没事你去吃饭吧,我替你看一会儿。"

   大伯卷了支烟点燃,饭后一袋烟,胜过活神仙。那个家伙在屋里敲着窗棱,叫大伯的小名,"你给我也抽支烟,行吗?"若盘论起来,他和大伯还沾着亲呢,按辈份,大伯该叫他老叔,但亲不亲,阶级分,他现在是阶级敌人。可能念及他是个快死的人了,大伯卷了一支给他递过去。警察边抽烟边嘀咕:"明天,可就抽不着喽。我说大侄小子,我一个快死的人跟你商量点儿事,你看行不行:我有罪,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可我那七十岁的老妈我放心不下呀!你知道,她瘫痪,下不了地,我死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她老人家会是什么样···"说着,竟呜呜地哭了起来。这小子确实是个孝子,大伯知道,但大伯并没有因他的眼泪而放松革命斗志,他冷笑一声,:"你想叫我放了你?""那事我哪敢想啊,我跑了,不是给你大侄子找病吗?我只想跟西院秦忠屋里的说两句话,她娘家那边山上有一种草药叫羌活,专治我老妈的病,我叫她千万给搞一点儿来,也算我最后尽一点儿孝心吧。"大伯说:"这个你放心,我跟她说一声就是了。""大侄子,你说她不一定给办,我一个快死的人了,我想她不能不答应,不然我死不瞑目。"

   要说大伯毕竟年轻,对敌斗争经验不足,他想起了自己的妈,想起了没妈的酸辛事。大伯说:"你等一会儿,我先到墙根下把她叫出来,你再跟她说话。"

   秦忠的老婆在墙那边应了,大伯端着枪,把那人放了出来,到了墙根儿,他嗖的一下蹿了上去,随即翻到墙那边去了,两米多高的墙啊,大伯傻了眼,对着天空放了一枪,等他爬上墙,屁都没影儿了,气得他连蹦带骂:"你这个老王八犊子,抓到你我扒你的皮!"

   牛圈里的牛也跟着叫,它们大概也想革命。

   相对于大伯来说,我的父亲应该是那种让爷爷省心,听话的孩子,但是他居然也捅了个大漏子。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媛。

   小媛的父亲土改时被划分为地主,但不属于恶霸地主,就是这个地主一辈子不喝酒,不抽烟,更不抽大烟(鸦片),老揣着一股恨家不起的劲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且舍命不舍财,举例说吧,他即使拣一块豆腐也要分作两顿吃,你想这么一个地主当土改时被"穷光蛋"们分了家产分了地,他能不心疼得一病两年未起吗?

   然而,不知是天不作美还是老婆的肚子不争气,他求神拜佛地才留下小媛这半条根,而且这半条根因夫妻俩只顾在地里干活而把她扔在地头自己玩落下了小儿麻痹的毛病,其他的尽皆夭折,可能是应了"财旺丁不旺"这条俗语。

   而父亲家却恰恰相反--丁旺财不旺。

   父亲和小媛恋爱的时候,小媛家还没有被土改。

   小媛属于思想活跃,善于接受新事物的那类姑娘,不似我母亲那般不开窍:村妇救会主任连蒙带骗的率领包括我母亲在内的几个女孩到村上去,行至半路,主任说了实话,"是要吸收你们入团。""干啥,入团?入团我们可不去,干别的还行。"掉转身打道回府,在她们看来,女孩子抛头露面搞政治是个丢人现眼的事。

   我曾想,假如能穿过时间隧道,爷爷能权力下放搞一下民主选举的话,我一定投小媛一票,理由有两条:第一,小媛聪明开朗,我的遗传基因会更好一点,而且有文化,有利于我的启蒙教育;第二,小媛漂亮,假如她做我的母亲,我一定比现在这样更帅,她虽说瘸点儿,但问题不大,不遗传。可惜这个想法只能算天方夜谭。据说头些年有人状告其父母,理由是父母未经其允许就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长得丑还不算,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以至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吃尽了苦头。让人啼笑皆非。

   我不知道父亲怎么还会这一手,或者是小媛主动的也未可知。村上办夜校,找不到教员,小媛上过四年小学,会长说凑合吧,上哪儿找那七个锔子八个眼儿去。父亲也上夜校,并荣幸地被任命为班 ,其实更多的是做些擦擦黑板扫扫地什么的活儿,再就是下课后护送老师回家。

   夜校一开始挺红火的,真的假的都来凑热闹,看着解放了的乡亲如此兴高采烈,会长喜上眉梢,他因此认为人民群众中蕴藏着极大的革命积极性。然而渐渐的,学员竟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父亲一个光杆司令了。过去部队打仗有一条规定,就是不论你是哪一级编制,也不论你剩多少人,只要有最高指挥官在,这个编号就不能取消。可能父亲在和什么人摽这个劲:只要有我这个班 在,夜校就不能黄。但是后来的事人们发现并不完全是那么回事。

   直到有一天,父亲对爷爷说:"我要娶小媛。"父亲是在晚饭时爷爷快吃完第四张高粱面薄饼时说出这句话的,因为说早了爷爷一来气不吃了,说晚了爷爷吃完了担水抱柴禾去了。当时爷爷以为听错了,父亲又说了一遍,爷爷一下子就噎住了,大姑急忙帮助敲了一阵后背,又喝了几口水才咽了下去

   其实村里早已有了传言,且多数是那些依然坚定地信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势力的捍卫者,他们无不一言以蔽之曰:"乱了套了。"但说此话的人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借以抬高自己,看我,才是守规矩的正经人;二是对新生事物本能的抵抗和看不惯,这种人装出洞若观火的深沉:还办什么夜校,能学出什么好来,咋样,出事了吧,我们不上他那破夜校算对了。

   那时社会已提倡男女婚姻自主,妇女解放。解放解放,顾名思义,就是把你身上的枷锁解开,把你放了。但提倡归提倡,你叫不得真儿的:一是被解开枷锁的人,他的手反而不知往哪儿放,他已习惯了戴枷锁,西方人说这叫习惯于背上沉重的十字架;二是给你戴枷锁的人或旁观者看着你不戴枷锁就别扭,就不顺眼。还有另外一种人,就是自己讨厌戴枷锁,却喜欢给别人戴,他们觉得自己经历的多了,对别人就不放心,唯独相信自己。

   其实,这些现象不能完全归咎于封建思想和旧势力,就像儿童即使在奴隶社会他的思想也是新潮的。就像如今这年月老年人要再婚倒是年轻人反过来干涉老人的自由了,但无论怎么说这能和封建思想沾上边吗?你看中国的"教"字很有趣,左边一个"孝"字,右边一个反文,就是为了一己利益把孝道以文化的形式传播给你。就说我的父亲吧,我小时候他很少过问我的学习,但他却没有忘记在"孝"的方面的言传身教,他老人家并不直说让我今后如何如何的孝敬他,那样双方都会觉得无趣,他讲故事,讲正反两方面的故事,他在寓教于乐这方面很有一套。他的这种狭隘的家教观念,我后来极不赞成,,你的子女没有挣钱的本事,凭什么来孝敬你呢?

   父亲和小媛的事理所当然地受到了两家旧势力的极力反对和阻挠。而新思想新道德的倡导者们也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支持,道理很简单,小媛家本身就是革命的对象。

   小媛爹:你看那个人家,穷的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就说他那个爹吧,如果不是抽大烟能穷吗?还以为是在张大帅手下当营长哪,什么活也不会干可会摆谱儿呢,再说他家这个老二,庄稼活啥也拿不起来,就这个熊样儿还敢惦记我闺女?我闺女虽说瘸点儿,可我就是留在家里垫猪圈,也不能让他白占了便宜。

   爷爷:我说老二,你爹我当初给你揍眼睛了,她那腿瘸你看不到吗?婚姻大事一辈子,日后挑水劈柴他干得了吗?咱家穷,但人穷志不短啊,不至于找个瘸子吧,你怕搞不到媳妇急疯了?真跟你丢不起这个人。

   父亲也有他的道理:小媛瘸也怪不得她呀,她也不愿意瘸。再说,以后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看病不要钱,那时到苏联去看病,那个国家和咱家还是一个姓呢。

   爷爷怀疑儿子是否真的疯了,大白天说着梦话呢,"你少跟我扯这个嘀哏愣,你想要小媛就给我远远地走着,让我永远也看不到你。"

   三国里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是两个人的高度配合和默契,而这两家呢,犹如做买卖的,一个要八角钱一斤卖,一个要两角钱一斤买,这样的生意还有得做吗?

   父亲于是带着腿脚不很利索的小媛选择了私奔。

   难怪小媛他爹日子过得那么富足,敢情人家心里也有一副算盘,要不怎么说吃不穷,花不穷,算计不到才受穷呢。人家不去找人,人家要人--跟爷爷要人,找人和要人不过一字之差,但其中学问那可大了,找人你得花费人力物力,人吃马喂的劳命伤财,人家才不干呢。

   这个土包子地主也够倔的,他一脚踢开比他还凶的四眼细狗,也不等爷爷说出个"请"字,横冲直撞就进了屋,但他一时竟有些忘了是干什么来的了。

   他想象中的爷爷家,应该是盆朝天,碗朝地,破乱不堪的下不去个脚,可眼前的屋里,虽说没有值钱的东西,可炕象炕,地象地,即使一块砖也摆放得合乎条理,人都说看一家人干净不干净全在锅台,爷爷家的锅台你看不到油渍,也可能是没有油水可吃,锅盖擦出了光亮,一个水星都不见。他有些后悔没有早来考察学学经验。

   地主的威风少了一半,他咽了一口唾沫,脑袋说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老苏头,如果没有今天的事,我们两家本来井水不犯河水,过多的话我不跟你说,但是现在,你必须交人,一天不交,我就让你鸡犬不宁,你看着办吧。"爷爷既不能唯唯诺诺,也不能强词夺理,更不能说出"欢迎你再来"之类的客气话。悄无声息地送走了地主,爷爷手气得哆嗦着 ,半天装不上一袋烟,抽了一袋又一袋,最后在鞋底上磕了磕,嘴里蹦出两个字来:"找人!"

   十多天过去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一个个无功而返,爷爷说:他们--,可怎么活呢?

   要婚姻自主,争取解放的一对革命青年,如今自己象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村子,他们选择天刚暗下来的时候,黑暗有时也是很管用的。

   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家,父亲先去火车站为人拎包,可一天下来根本不够两个人的吃用,最后只好象那时的土匪,迫于政府的压力自动缴械投降。

   两家竟都是出奇的平静。

   一个在村里不太重要的人物来到了爷爷家,她很小心地透露了小媛家的条件:两担高粱,一挂驴车,一桶烧酒。爷爷此时只会沉默,他不明白,小媛爹不喝酒,他要烧酒干什么。

   父亲这回真的走了,他去百里外的矿上挂了号,并在附近的农村租房住下,那里,就是我的姥姥家。

   当地主发现自己的女儿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时候,他懊悔不迭,竟以酒浇愁。

   4

   我的姥姥发现最近村子里多了一个陌生人,且发现这个外鬼是由在矿上上班的家贼任奎引来的,这个外鬼骑着个破洋车子,十多里路居然风雨不误,老实本分(父亲很会装),也很会说话,一打听孤身一人,姥姥于是动了心,经任奎一撮合,竟出奇的顺利,外鬼父亲居然以折合人民币六十元的聘礼迎娶了母亲(或者说将母亲骗到了手)。

  那年父亲二十五岁,母亲十八。

  原来孤单的父亲现在不单身了,但是单身的爷爷,单身的大伯,单身的三叔、老叔竟相继出场,母亲方知上当受骗,但木已成舟。

  以下内容摘自我小学时忆苦思甜、新旧社会对比的发言稿:

  在万恶的旧社会,我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的奶奶在我老叔仅四岁的时候就怀着对旧社会的满腔仇恨离开了人世,我的爷爷到铁路上去拣煤,被日本鬼子用铁榔头打破了头,鲜血直流;我的大伯为逃离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游过冰冷的河水险些瘫痪,我的父亲被地主逼得背井离乡,来到了矿山。霹雳一是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是共产党把我家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从此我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我的父亲参加了革命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煤矿工人,他努力工作,认真学文化,还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的大伯和叔叔,也都献身煤海,以忘我的劳动热情来报答党的似海恩情。现在,我们家已经有了缝纫机一台,自行车一辆,手表两块,座钟一个。我们要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 ,让红色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

  那时我写这东西还很吃力,多数是父亲口述,大哥执笔,我到学校照着念,分工明确。

  那时学校的政治思想教育放在首位,矿上就有"阶级教育展览馆",十来个展室除了图片之类的外,还有泥塑的情景再现,内容基本是根据矿工们在诉苦会上的材料精选出来的。每个学期我们至少要去受一次教育,不然可能会忘本的。有两个展室令我记忆犹新:其一是在一个八面来风的破房子里,屋顶挂着冰溜子,一个妇女刚刚讨饭回来,一个孩子趴在炕上,可能是饿的起不来了,但还伸出一只枯干的小手要吃的,另一个孩子两只脏兮兮的小手扒着讨饭筐,可里面是空的,孩子绝望的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娘,我饿呀!"整个展室只有展区内根据情节的需要有一些微弱的灯光,那解说员声情并茂的语调就引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另一个展室是一个日本鬼子挥舞着皮鞭赶矿工下井,他对一个已经爬不起来的矿工吼:"我摸摸你的脑袋硬不硬,硬就给我下坑。"几乎整个的参观过程让人心情沉重得透不过气来,只有到最后一个展室,听到解说员"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一句,心情才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待走出展览馆重见天日,长长的吸一口气,倍觉沐浴党的阳光雨露的幸福和珍贵。

  看了不能白看,回去还要写观后感,要在班上发言,记得我的发言稿是这样写的:

  昨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参观了阶级教育展览馆,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课,我深深地感到我们今天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河深海深不如党的恩情深。但是,我们党内那个叛徒、内奸、工贼×××却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遭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亿万只脚,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最后,让我们高呼口号···

  有时学校也请老工人来学校做忆苦思甜报告,王伯伯就曾来我们学校做过报告,这个王伯伯离我家不远,属于苦大仇深、思想过硬的那种红色矿工,他那时的思想觉悟已提高到动员老婆孩子到井下支援煤炭高产的境界。我常常和他的儿子在一起玩,那时的矿工住宅就是孩子多,男人在矿上高产,女人在家里高产,记得有一高产户竟生了十三个孩子,晚上睡觉少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女人在家里看最小的孩子和做家务,大一点的只好放任他们在外面疯跑,他们漫无边际地淘气、打架、砸玻璃,去矿上偷铁,当时的住宅是居住的空间小,自由玩耍的空间大,如我们家,六七口人挤在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内住,来了客人就得去邻居家借宿。而到了八十年代,供孩子们玩耍的自由空间变小了,居住的空间需求大了,过去的孩子成人了,要为他们传宗接代,没办法就得盖房搭屋,这还不够,有的只好到外面租房子结婚,这时他们才叫苦不迭。

  那时矿区民宅最好的房子要数伪满时日本人留下的砖瓦水泥房了,宽敞合理,坚固美观,不像我们家的土夯石灰捶顶房,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看来日本人很高兴就这样在中国住下去,而且享受着比中国人优裕得多的居住条件,他们穿着和服,听着本土歌曲,品着茶,睡着榻榻米,却逼着中国人到井下挖煤供他们取暖。

  那时的日本房竟是被中国人二三家瓜分来住的,且多数是矿上的干部,一般人是享受不到的。2000年前后,那些住在当初的日本房里的人看到别人进了楼房,心里就不平衡了,他们聚众上访,有人就气愤地说:我们还得感谢日本人呢,没有他们留下的房子,我们还得蹲露天地儿呢。真是言论自由,啥话都敢说了。照他的说法,我该大大地感谢日本人了,因为若不是当初他们手下留情而全家人都死啦死啦的话,我还能得以光荣诞生吗?

  王伯伯来做忆苦思甜报告,学校按惯例要准备忆苦饭。那时的忆苦饭的一般做法是用高粱糠蒸成窝头,最好是发了霉的,也就是越难吃,越难以下咽越好,父亲参加学习班回来拿过这东西,回家竟成了新鲜食物,父亲打发弟弟喊我回家来就为了吃这个,难吃的很,刮嗓子眼,由此我知道旧社会这日子可真不是人过的。

  直到临报告的前两天,学校的高粱糠也没有解决,我想学校也可能是只为走过场而重视不够,临时决定叫学生每人从家里拿一碗玉米面,揣一些野菜做成菜团子充当忆苦饭。但校方产生一个顾虑,因为报告人开场必然要问:"这窝头好吃不好吃?"可是就这样的菜团子当如今好多人家还吃不饱呢,孩子们一齐声答道:"好吃!"岂不成了笑话。于是开会特别强调,"要说不好吃,不要说好吃,同学们你们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

  "忆苦饭"真的成了香饽饽,有的同学很快吃完了,去那些舍不得吃的同学手里抢。王伯伯挽起衣袖走下讲台说,给我也来一块吧!

  王伯伯讲了些什么内容,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两个片段:一是他的小弟弟饿的急了,去和地主家的猪抢食吃,结果受到了地主的毒打;二是另一个弟弟身上生了蛆,竟用水龙头去冲,激出了病,死了。有时讲到伤心处动了情,报告人便泣不成声,台下沉寂得眨眼的声音都听得到。这时不一定谁站出来(反正谁都可以)带头高呼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据说当年的八路军、解放军在战斗打响之前,就搞类似的诉苦会,结果反应强烈,战士们象放出牢笼的雄狮,带着要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中国的雄心壮志,一鼓作气突破了长江天险,占领了南京。

  除了听报告,有时我们自己也做报告,内容就是你学习了毛 著作之后改造了思想,触及了灵魂,是如何活学活用到实际生活中,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简称为"讲用"。记得二哥的讲用稿有一段是这样写的:"我家的邻居景叔在井下工伤致残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主动为他倒尿壶,但时间长了,有人说’’你给他倒那玩意干啥?多脏啊。’’这时我也产生了私心杂念活思想,带着这个问题,我认真学习了毛 的教导:’’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那才是最难最难的啊!’’我的心胸一下子豁然开朗,从此我更加积极主动地为景叔倒尿壶。"二哥居然因此捧回一个"学习毛 著作积极分子"的奖状来。

  一时竟出现了有人为了讲用满世界去找好事做的奇特现象,学雷锋做好事蔚然成风,好人好事层出不穷,而且做了好事人家说谢谢,你还必要说"是毛 他老人家让我这样做的。"。看来倒尿壶的事我是沾不上边儿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我后来竟成了后进变先进的典型而讲用,我的后进表现是居然在挂着毛 像的教室里撒尿。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我的错,那天放学后有五个人扣留在教室,别人犯了什么错误我忘记了,我是玩得忘了上课,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不是有意的,那时我正在操场做核试验:就是往帽子里装满干土,然后奋力抛向天空,落下来的时候就会产生极为壮观的蘑菇云,电影里看到的原子弹爆炸就是这个样子的。

  当我被老师派来的同学叫回教室的时候,已成了面目全非的土驴子,同学们看到这个怪物哄堂大笑,老师却愈加恼火。

  老师一言不发,仿佛站在教室中心这五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而他们竟比当时的黑五类挨批斗还难受,因为无法打发这难捱的时光,看,没什么可看的,想,没什么可想的,即使相互扮个鬼脸也生怕老师看见,这滋味可真够受的。

  当时学校也批"师道尊严"、"智育第一",又批读书无用论,然而这个女教师虽然没有打过我们,也没有骂过我们,却并没有丧失尊严,她的体罚就很厉害,中午不让调皮的学生回家吃饭,平时也是满脸的阶级斗争,这可能和她没有生育过孩子,缺乏爱心有关。当时的政治运动让教师们的处境很为难,你管不住学生面子上不好看,还给学校添麻烦,你管严了又是资本主义教育路线管、卡、压,后来的"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火"、"反潮流"更让他们苦不堪言。这些孩子们你不能给他们笑模样,老师们深知这个道理,但有的老师拍桌子瞪眼睛屁事不当,课堂上比自由市场都热闹,这种不压茬的老师学校也瞧不起。但我们这个老师不然,有些孩子虽然顽皮,可她一瞪眼睛就好使,这个本事别人是学不去的,你即使眼睛瞪得比豆包还大也白扯蛋。

  谢天谢地,老师不知去教研室干什么了。老师一走,我们三个人就弹起了玻璃球,其余那两个不算数,他们依然如故地站在那儿。据说养猴儿的人去买猴儿时,他让所有的猴儿头顶举着个棒棒,然后让它们看着他走开了,其实他没走,而是隐蔽在一边偷偷的观察。此时傻猴儿照旧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举着,而奸猴儿却玩耍起来。于是养猴儿人便把尖猴儿买走了。那两个先天不足,当属前者,其中一个呆傻的最高纪录是向老师请假上厕所不允,结果拉了一裤兜子搞得教室里臭气熏天,另一个则是俩五不知一十。我们三个奸猴儿玩着玩着,一个奸猴说我憋了一泡尿,我和另一个也深有同感,什么去找老师和擅自行动去厕所等各种方案都商议过了,最后一致认为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就地解决了吧。老师回来时我们三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得以提前释放。

  知道被两个傻猴儿为了早回家而立功赎罪把我们出卖了,是在第二天早晨上学,我心里暗暗叫苦。果然,中午我们三个尖猴即被剥夺了回家吃饭的权利。晚上人家都放学了,我们三个继续接受再教育,如果不是父亲的到来,我真不知道这种非人的折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时家里的孩子如果不是什么大事,是不会惊动他老人家的,因为那时他太忙了,非但要忙工作,业余时间还要担任居民委里的工宣队队长工作,主抓阶级斗争和革命大批判。

  父亲耐心诚恳地听取了老师的汇报,二人在对待我的问题上很顺利地达成了共识,而且还有了一个意外的会谈成果,原来老师的丈夫竟也是矿上的干部,他和父亲一同去北京学习参观过。

  从此我在班里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倒不完全是我变了,而是老师先变了。

  我当了班里的文艺委员(虽说也就是唱歌起个头什么的),学唱样板戏,表演文艺节目,并有了大会上代表全班同学的发言权。但我的强项是朗读课文,凭这一特长我后来曾一度试图报考话剧演员。一次全学年的课文朗读比赛会上,我读的是《刘文学的故事》,说的是少年英雄刘文学放学回家,看见地主正在摘公社田里的辣椒,于是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喝一声:"狗地主,你敢偷公社的辣椒。""这是公社叫···叫我摘的。"刘文学戳穿了他的谎言,要揭发他或要将他扭送到公社去,地主凶相毕露,于是刘文学和阶级敌人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结果我们的少年英雄为了保卫集体财产英勇地牺牲了。我之所以把这篇课文读的那么铿锵有力,那么声情并茂,是被刘文学那种嫉恶如仇、爱社如家的精神深深地感动了。当时有一首歌唱到:"公社是个常青藤,社员就是藤上的瓜,瓜长靠青藤,藤儿牵着瓜,藤儿越肥瓜越大···"表明了集体主义思想的重要。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刘文学事件出现了质疑,这一老一少,都是炎黄子孙,因为几个辣椒至于吗?这个老地主可能是被分了房子分了地,而且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已被整治得如丧家之犬,憋了满肚子的阶级仇恨,那时据说在一些地主的家里就搜出过"变天账"。我家的附近就有一户是老地主和他的老婆,灰溜溜的门关的很紧,没有人和他们来往,从门前路过偶尔看见了他们,我们或者骂一句"狗地主",或唱"地主老财黑心肠,都把我们剥削光···"足见当时阶级矛盾的紧张。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阶级斗争渐行渐远,大家都在一个起跑线上发家致富,可先富起来的,还是过去的地主富农,搞得过去的贫下中农们一头雾水。

  这个老师后来因病休假了,我常常想,能遇到她已属幸运,她还是给了我一些很有益的东西,那时正值文革,她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在学校里很吃不开,但她的文化水平较高,比其他拉来凑数的家属工要强得多,学生们也很听她的。但她后来的孩子不听她的,这个孩子是抱养的,长大后游手好闲胡作非为,没钱了就问爹妈要,不给就拳打脚踢,娶妻生子了亦不务正相,最后老夫妻不得不弃家出走,不知所终。命运多舛,人的得失真不知会在哪里。

   5

  小学四年,相对来说我们受到的政治运动的冲击不大,虽说课本很薄,也不规范,但毕竟还能闭卷考试,大概到了五年级,竟英雄辈出,先是北京中关村的小学生黄帅横空出世,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开火,接着是小学生杨莹,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矛头直指现存的"不合理"的教育制度,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据说她的发起是源于写在地理试卷上的一首打油诗:"条条铁路通广州,老师何必硬强求,拐弯抹角不算远,出题不严学生愁"。一个农学院招生,本来能去参加考试的受到贫下中农举荐,已够幸运的了,你胸无笔墨不学无术这也怪不得别人,可一个考生偏不,两眼发直竟突发奇想,写了《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大致的意思就是这种考试存在严重的弊病,将把那些根红苗正,坚定不移执行毛 革命路线的红色干将永远关在大学门外,该改了。这一来竟和当时的"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政治口号和上了拍,于是在教育界引起了轩然大波。既然学有榜样,赶有目标,某地一名中学生在外语考试时,望着卷纸一脸的茫然,竟也灵机一动,在卷子上自豪地写道:"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语,不会ABCD,长大也能照样接好革命班。"然而她的命运却没有那么好,受到的却是老师及学校的批评、讽刺和挖苦,最后不堪受辱投河自尽,这自然成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戕害青少年的生动实例。

  此时我撒过尿的教室贴满了大字报,就是针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我校的反应进行揭发批判。我们当时的班主任是刚刚休完产假接手这个班,她有一个习惯做法,就是每每上课前,她必要把前一天学过的东西来一个小考,可交上去的卷纸却并不见反馈回来。于是有人背地里说老师频繁的考试其实是为了用那些卷纸回家给孩子擦屎擦尿,并且还隐约曝出了老师在家看孩子穿裙子不穿裤衩的秘密,天知道他们是怎么侦探出来的。虽说闭卷考试和突然袭击已成了众矢之的,但并没有人在大字报上揭露此事,那些遮得阳光都不透的大字报不过是东拼西抄的应景之作,走走形式,枪打出头鸟,一个小孩子谁去叫那个真。当初的黄帅杨莹之流也不过无意间捅了马蜂窝,逼急了,恰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罢了。

  "反潮流"的成果之一,就是我们从此告别了闭卷考试,这为我们轻松愉快的度过少年时光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开始还严禁和别人研讨,后来就全方位开放,有的学校甚至允许学生满校园跑,假如你抄都没有及格,比如你回头看后桌的答案,本来是个6,你却看成了9,这也不要紧,老师可以根据你的进步程度估分。再后来抄都找不到地儿了,有的老师竟一不做二不休,就出教材上的例题,我就不信你们得不了100分--这个老师想。

  这位尊师可能已经作古,抑或还在拿着国家每月两千多元的退休金颐养天年,愿上帝宽恕他吧--阿门!

  也许有人的初衷是要打破过去的条条框框,创造一种宽松、开放的学习环境,在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上更多的注重实践,而且还要避免未来的接班人跑到资产阶级的阵营里去,也就是说要培养的是"又红又专"的社会主义建设人才。但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和领会呢?于是便乱了套。

  记得中学有一篇课文讲理论与实践的关系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性时,举了这样一个实例:一个农村生产队大片的花生地里发现有一小块竟出乎意料的甜,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片地是显碱性的,最后还是一名下乡知青破解了这个谜团。春耕前运土,马车陷在泥里出不来,无奈就将土卸下扬到了地里,而这个土恰恰是显酸性的,碱解酸,就像发酵过的面是酸性的,但用面碱一中和,蒸出来的馒头就甜丝丝的了。

  这应该说是一个学习马列主义哲学、理论联系实际的典范事例,但我们也有一位仁兄,是光有理论,没有实际,具体表现在整天捧着马列著作不干活,讲起理论来滔滔不绝,信口开河,人送外号"王马列",即便如此竟没人敢管,因为谁都怕背上一个反对学马列著作的罪名--打狐狸不成反惹一身臊,他因此很自得其乐。但后来在知青中产生的追随者竟越来越多,于是大队书记派了两个民兵把他"请"来修理修理,不想这位仁兄竟一个飞蹄将一个民兵撂倒,大义凛然道:"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无所畏惧!"

  有两位却走的是另一个极端,他们不管什么理论不理论的,但他们既讲实际,又有实践。他们的实际就是首先要把肚子填饱,最好是能吃到肉;在实践方面,他们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潜入一个老百姓家的猪圈,事先约定,一个钻进去往外赶猪,另一个守住洞口,等猪一露头,抡圆了镐把打下去,猪或死或伤,只要背回去就大功告成了。但遗憾的是,他们折腾了半宿,背回去的却不是猪,而是人,怎么搞的?赶猪的人是进去了,但一无所获,无奈自己钻了出来,结果···

  学生不学习,你让他干什么呢?搞革命大批判嘛,那时可批的东西足够你批的。先说这批林批孔吧,被中国人尊崇了两千多年的孔圣人,历史上曾尊崇到写"孔丘"二字必要少一笔或用白字代替,可一夜间他却变成了"孔老二",他的光辉著作《论语》竟没有一句不是反动的,是逆历史潮流的,这样一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典型不批他个体无完肤,彻底肃清他的流毒行吗?

  中学时搞"开门办学",到农村去实地学习农业技能,为以后的上山下乡奠定基础,名曰"走出去,请进来"。一个老贫农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在报告的最后,他紧密联系当前的形势和中心任务扣了题儿,他本来是要说林彪效法孔老二,要"克己复礼",可经过他一修改却成了"林彪笑话人家孔老二,还砢碜咱们妇女,让我们重新回到旧社会,同学们你们说我们能答应吗?"这个林彪可真不是个东西。

  说是开门办学,其实成了自己送上门来的廉价劳动力,尽是给人家挖沟来着,快结束时,才带着我们到蔬菜大棚里转了转,完了就让我们讲开门办学的心得体会。当时有来调查摸底的教导处主任在,沉闷了半天,没一个人放个屁,最后我放了。我可能是想不通,这些天也没干什么正事,即使看了看蔬菜也不会有几个人上心,于是我说:"有收获,起码看到茄子黄瓜什么样的了。"老师一惊,随后说道:"他傻,他缺心眼儿。"弄得我象霜打了的茄子,好几天打不起精神来。后来一想,其实老师是保护了我,他本人就曾因为敢说真话而被打成了右派,我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装》里的孩子。

  高考制度业已废止,能受到举荐的只要写一篇大批判稿就可以上大学,批来批去的让我兴致全无,于是我回家劈木头。

  我开始逃学。

  逃学回家我主要做两件事:一是拣煤,二是看小说。矿上供应的每月0.3吨的煤远远不够,买煤谁买得起;再说,守着这么大的露天煤矿你买煤烧也让人瞧不起,人家说你懒,不会过日子,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说拣煤是好听一些,其实很多时候就是偷煤。有时从剥离出来的土里拣,有时索性就去掌子面刨。装满了就用铁背篓往家背,六七里路还要爬两三个大坡,一般连拣带往返约需一个小时。拣煤也很上瘾,玩命似地往筐里装,看着家里的煤堆一天天的增大,很有成就感。

  拣煤也是有人抓的,那时矿上类似警察的叫"工人民兵纠察队",也就是工人自己来保护自己的煤矿。但真正负责任的不多,多数是走后门进来的。即使你运气不好被抓了也不要紧,顶多没收你的作案工具--背篓,或关你个半天一晌的禁闭,都是工人阶级,矿山的主人嘛。

  再有就是看小说,那时有很多同学有足够的时间看小说,在家里甚至拿到学校里去看,虽说许多小说已成了禁书,如《红日》、《青春之歌》、《苦菜花》之类。有一个同学在课堂上看《革命烈士诗抄》被政治课老师发现并没收了他的书,要不说人家政治课的老师的政治嗅觉就是灵敏,他说这本书里面的很多所谓革命烈士现已查明其实是叛徒,要中毒的。看书多数是借的,厚厚的一本书不过就几角钱,但那时也买不起。一本书顶多两三天就看完了,上瘾时夜里醒来撒尿也要看上一会儿,尤其是小人书,看见它竟比爹妈还亲,吃着饭也是爱不释手。大哥看这事有利可图,就在街上摆起了小摊,看一本也就1分钱,不过一天下来收个两三毛的也差不多够买一本书的了。

  当时出版的书籍要求都是很严格的,凡是和"封、资、修"挂上边的都是禁书,主要目的是寓教于乐,而且多数是写阶级斗争的,但即使看这类书竟也有走火入魔的。有个低年级的同学,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竟从电线杆的缝隙中抠出一个纸团来,上面有字:今晚八点半在铁道边见。小人书上的特务接头的情节立刻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神色紧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把纸条交到了工宣队长的手里,引起了学校的高度重视,他们分析阶级敌人可能要破坏铁路,于是学校和街道联合行动埋伏在铁道边。然而抓到的形迹可疑的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那个同学的爸爸,而女的却不是他的妈妈。

   6

  那时看的小说中有许多情节是描写爱情的,这些情节我都是反复的看,并开始对异性的女同学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而当时出的小说和电影对情爱却是隐讳的,几乎所有的主人公都是清一色的孤男寡女,谈恋爱更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学生扯这事是注定没有好果子吃的。而我的大哥不知是不是中了小说的流毒,竟深藏不露地恋了四年中学,直到当兵要离家了,事情才浮出了水面。

  若盘论起大哥来无论怎么说他也不是那种不走正相,招猫逗狗的主儿,他是左邻右舍一致公认的好孩子,有人这样跟我的父母说:"你们的儿子可真是你们两口子修来的。"举例说吧:父亲的同事不知什么理由打了儿子,可能是为了棍棒能出孝子吧?父亲前去劝解,这一来那位严父竟寻到了榜样,他恨恨地指着自己的儿子说:"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看看人家的德子。"德子是大哥的小名。不想这个半大小子竟跟他的老子梗直了脖子对付,"那你为啥不看看德子他爸呢?"咯噔一下就给他老子顶没电了。

  66年搞文革,大哥正上小学,他也随着搞大批判,写大字报,但却因此练得了一手好字,别人胡闹搞串联,他更多的是看书练字或回家帮母亲做家务。他的中学老师曾和父亲反映说大哥考试时不让别人抄他的,这样不好,不利于团结,不该走白专道路。大哥也真够个色的。

  那时家里兄弟姐妹六个孩子,大伯家一个没有,大娘做过大手术不能生育,但也总得有个人养老送终才是,大伯和父母一致认为这一历史重任应由二哥来担,但要等第三胎的性别确认之后才能最后决定,如果是女孩也就没戏了,是男孩就甭客气了,你都仨了我抱走一个还不行吗?所以我一来到世间就荣幸地成为最受大伯欢迎的人。就在二哥去大伯家不到三年,娘肚子竟又拱出一个秃小子来,母亲就有些不耐烦了,而大伯竟愈加的心安理得。

  记得曾有人问过我:当初你为什么不去大伯家,人口少,吃的好穿的好,多享福啊!可惜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是我打死也不会去的,大伯大娘再好,也比不得爹妈,虽说家里孩子多,日子苦一些,但我却活的有滋有味无忧无虑。其实,二哥被"请"到大伯家,也颇费了一番周折,由于等待我的诞生,错过了时机。二哥已经懂事了,大伯一来他便跑,因为总会有牛五马六的眼线给他通风报信,即使不慎落网二哥也是死活不肯归顺。眼见二哥一天天的长大,且越大越不好办,大伯心急如焚,最后大伯买了吃的穿的,并许以优厚的待遇,而且大伯和父母家允许自由来往,是否许以今后为他找个漂亮媳妇也未可知,反正二哥最后没有经受住大伯荣华富贵的诱惑,终于走了。

  然而实际情形并不象人们主观想象的那么乐观,因为大娘在养老送终这一未来系统工程上对二哥没有寄予太大的希望。她把自己的妹妹从黑山接来在附近找个人家娶了,妹妹家有足够的孩子解决她的后顾之忧,所以对大伯兄弟的骨肉她几乎近于后妈的角色,而且这个后妈和大伯也没有什么感情可言,大娘足足比大伯小十二岁,虽说是二手的。在二哥成长的经历中,他没有过任何爱抚的举动,大伯在家,她的脸是圆的,大伯上班走了,就变成了长的,晚饭她随便给二哥糊弄点吃的,然后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吃。夜里二哥从睡梦中醒来,见她蹑手蹑脚擀面条吃,那时每人每月只供应一、二斤细粮。二哥有时在市场玩,偶尔透过玻璃窗看见大娘在里面下馆子,她很懂得照顾自己,二哥迅即离开。

  一次我在大伯家遇到这样一件事,晚饭时,一个妇女来讨大娘赊的糖葫芦钱,大娘不认帐,大伯非常生气,他搞不清是谁说了谎,好多日子没有理睬大娘。

  二哥每次来家都迟迟不愿回去,有时我跟去做伴住几天,大娘一脸的不愉快,她躺在炕上翻身打滚,不知为何竟这样痛苦,二哥脸上挂着他那个年龄本不该有的阴郁,我说,二哥,我回家吧,二哥就哭了,不行,大伯回来该怎么说?

  那时父亲的工资是每月61.84元,我们每学期4元的学费基本是免的,衣服还可以老大穿小了老二穿的依次传递,但吃的不行,母亲不得不去街道的废品站上班,每天走街串巷的收些废铜烂铁,但一个月下来仅18元。后来做家属工去翻土场拣煤,收入高一些了但早出晚归,也很累,早晨四点母亲便起来做饭,饭做好了,母亲要带饭盒,两个妹妹上托儿所要带饭盒,小孩子起床是最让人头疼的事,那可是真不愿意起来,尤其冬天屋子冷。大哥好不容易把两个妹妹连哄带骗动员起来,还得给他们穿衣服洗脸,母亲脚打后脑勺地忙得终于走出了家门,嘴里嚼着饭,边走边嘱咐大哥别忘了买粮和到街上把铝锅补上。吃过了饭,大哥还要把两个妹妹送到托儿所去,两个妹妹年小不懂事,象当初二哥不愿去大伯家一样的极不情愿,逼得大哥不得不动用一些武力,因为他还要收拾房间,还要上学,哪有时间与她俩和颜悦色地做思想工作。

  有一件事我想起来就很愧疚,一次母亲去邻里家串门,我带两个妹妹在家里关了灯捉迷藏,玩着玩着小妹妹不小心扑到了火炉上,当时把脸烫了一下,不一会儿就起了泡。母亲和大哥抱着妹妹四下里看了,抓回了药敷在脸上,晚上睡觉也得看着她,生怕她翻身碰到了伤处。大哥在学校只好请假,在家照看妹妹。父亲公出回来了,刚好大哥抱着妹妹看病回来,他不敢给妹妹摘去帽子和围巾,抱着妹妹东躲西藏,最后终于露馅儿了,父亲发泄的目标自然是母亲。

  大哥当兵去了,家里一下子象空了一半,尤其是母亲少了一个很好的帮手,我有好多次见母亲悄悄的哭,父亲有一次收拾大哥的东西,睹物思人,竟也蹲在那里哭了起来。

  大哥是从学校走的,那时中学毕业多数唯有一必由之路--上山下乡,当兵的机会极少,一般人是走不上的,有些很想走但又走不上的人便背后混水摸鱼,说大哥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讲究穿戴,其实大哥的穿戴还不如他们好呢,只不过衣服缝补得细致,烫洗的干净,看着比别人顺眼罢了。

  参军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而大哥却变得愈加心事重重起来,家里好像一下子容不下他了,他到邻居的婶子家里睡,拐弯抹角地把自己还有个心上人的事说了,让婶子去跟父母讨个办法。

  刚上初中不久,大哥和班里的一名男同学不知何故发生了分歧,大哥是班长,他写了张纸条给团支部书记(也就是我后来的嫂子),说晚上放学别走,要开个紧急班委会。大哥可能是把自己的权力估计过大了,他不了解对方原来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无论来文的还是来武的大哥都不是他的对手。省油灯先发制人奋勇反击,文的方面,他借题发挥,说大哥给女同学写信了,搞对象,就差没说他乱搞男女关系。武的,他网罗死党哥们给大哥造成一种大兵压境之势,逼大哥下台走人。可惜他这些招数大哥都不会,唯有回家央求父亲为他转学。还得说我的嫂子,,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有胆识,她力挽狂澜,一举粉碎了这场"阴谋",在历史的关键时刻挽救了大哥,挽救了爱情。从此竟弄假成真,两人的关系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真不知他们竟如何做得滴水不漏,直到当兵走之前,家里人甚至嫂子的家里人也没有看出任何蛛丝马迹,还是我后来回想起一件事,一天晚上,我在家将灶火点着,等大哥回来掌勺造饭,左等右等不回来,锅都烧红了,我憋了一肚子的气,天黑他回来了,那家伙美的,象刚娶了媳妇似的,你当时就是踢他一脚都不会恼,我后来确信他那天准是幽会去了。我后来还听到过一件事,一次有个同学猥意地笑着对他说,有几个女同学在体育室里打乒乓球,居然只穿着运动裤衩,大哥问过了都有谁,然后脸都白了,回到家一气之下把嫂子的一寸小相片烧了,真够专制的。

  父母的意见是想先放下以后再说,一个当兵,不知猴年马月能回来一次,一个下乡,两人远隔千里,拿不起放不下的,这心可怎么操?而且父母不知听什么人说的嫂子抽过疯,吐过血。其实就是看见儿子当兵,有些忘乎所以了。最后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大哥就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走了。

  大概有十来天的光景,大哥寄回 ,汇报一路的经过,报报平安,吃的好,住的好,请二老不必惦记。他用"奇山怪石"来描绘兵营周围的环境,母亲就有些感伤,她认为凡奇和怪的统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而我不以为然,认为是大哥用词不当,如果真要是"奇山怪石"那就成了旖旎宜人的风景区了,而大哥去的地方是内蒙的林西县,"穷山乱石"还差不多。果然就有和大哥同去参军的在家书中说那里的风刮得锅盖都揭不开,和大哥描绘的完全是两回事。大哥的信封内还附有一张照片,棉大衣(好像还是羊皮的),棉帽子,一看就知是出奇的冷,背景是低矮的营房,远处是大沙丘。

  后来大哥又来信说他已经离开新兵连下连队了,并在班里担任三人战斗小组长,这么快就升官了,我们都为他高兴。

  "儿行千里母担忧",本来就让生活压得难见笑容的母亲显得愈加沉郁,好在一下子竟多了几个朋友,都是一起当兵的孩子的父母,"孩子都是自己的好",他们在一起各自历数着孩子的"丰功伟绩",相互交换着信息,晚饭后的时间母亲就是出门访问,最后想大哥想的连过去想不到的人都想到了--一个大哥在家时他们时常在一起吹笛子拉二胡的,记得他们常合奏的一首曲子叫《草原上的红卫兵去见毛 》,一个是坐着拉,一个站着吹,拉的摇晃着头,吹的用脚击打着地面和着拍子,很陶醉,很投入的样子。大哥开始也参加文艺演出,但由于一次女报幕员居然把"笛子独奏"说成了"独子笛奏",大哥从此退出了"历史舞台"。

  母亲请二胡到家里吃饭,嘱托他给大哥写信,就说:"我去你家里看过了,二老都好,弟弟妹妹们都好,你就安心地在部队好好干,好儿女志在四方···"

  母亲的想也没有白想,她因此也受到了不少的优惠:一是买鱼肉蛋等副食品不用拥挤排队了,副食供应证上清晰地打着"光荣军属"的红印,买粮油也是粮站送到家里来,母亲踌躇满志地享受着这"光荣"的滋味;二是过年无需自己扎灯笼了,街道把灯笼和对联都送上门来,灯笼是五角星的,上面很炫耀地写着四个大字"光荣军属"。

  星星跟着月亮走,我也很得荣幸地沾了一些光,老师和同学对我更是刮目相看,我那时的神情简直就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一次演出会上一首歌我唱的很动情:"我参加了解放军穿上了绿军装,我走进红色学校扛起革命枪,红色领章两边戴,红星帽徽闪金光,红色江山我保卫,时代风云胸中装,忠于人民忠于党,牢牢紧握手中枪。"大哥寄回的军衣我穿的很带劲。

  有一天早晨上学,老师竟把教室的钥匙忘在了家里,于是我发扬革命军人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自报奋勇地取了回来,此时我汗如雨下,无意中我发现一双眼睛,因为她正在默默注视着我,好看不好看暂且不提,只是这眼里异样的东西我是从未见过的,今后可能也会永远见不到,于是我那颗纯真无邪的心从那一刻起就泛起了涟漪。

  她是我们的班花,不但人长的白净,作业本也干净,老师说她的作业本从未见使过橡皮,家里也富裕,父亲是区上的干部,母亲是商店的售货员,象她这样优越的条件在矿工的住宅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怎么好事都让她一个人占了。"我终于望而却步。

  我的小爱火固然可以自消自灭在萌芽之中,但母亲思念儿子的爱火却与日俱增,第二年春天,母亲的爱火在尝试过用火罐出也于事无补的情况下,背负着家乡父老对子弟兵的深情厚意(多为别人捎带),连抱带拽的带上两个妹妹上路了,那情形就和超生游击队差不多,不想路上却又弄出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来。

  母亲坐火车先到的赤峰,然后可能又坐长客到林西县住下,等待着第二天不知是什么样艰难的旅程。旅店里的小服务员是个姑娘,看见母亲带两个孩子,又背那么多东西皱起了眉头,就问大娘你这是上哪儿呀,母亲就把来龙去脉一说,说完还拿出一张纸给姑娘看,姑娘一看两面各有一个地址,问母亲,母亲也说不清楚了。原来,父亲怕母亲走丢了,就很详细地把地址写在一张纸上,可母亲出门的头天晚上,听到消息的都来了,这个让捎点那个,那个让带点这个,其中有一位,过去原本不熟的,跟大哥也不是一个部队,就把地址也写在了那张纸的背面,母亲没上过学,一问三不知。

  父亲那天没有下井,忽听大喇叭喊他马上去调度室接电话,父亲一听非同小可,因为一般的电话从调度室转过来就可以了,父亲连跑带颠到调度室--他已经很久没有练跑步了,一接是个姑娘的声音。那时候付费的电话只有邮局有,一切是公有制,但打个电话比生孩子都费劲,说不清要转多少个台,人家接线员给你转不转还是个问题,你还得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干脆说吧,那时打一个长途的时间现在可能驾着一辆宝马已经到地方了。父亲用比大喇叭还高的语调把大哥的地址说清楚了,然后对人家千恩万谢。

  于是我们焦灼地盼着母亲的消息,可能也就过了三、四天,接到了大哥的一封电报,内容是:

   我去沈学习,夜晚母到家。

  夜里,我们爷仨(父亲、弟弟和我)倾巢出动,邻居的婶子也跟着凑热闹,在站台昏暗的灯光里果然看到了大哥,只是有些廋了。

   7

  未来的嫂子走到一个人家的门口,这家的长子就是大哥的同学省油灯,他们现在是一个战壕的战友,两家过去是老邻居,省油灯的母亲看见了她,显得喜出望外。

  嫂子询问了省油灯的情况,起身看挂在墙上的照片,那时候人们都习惯把家里的照片装在镜框里做装饰物,家里来了客人,找不到话题的时候,就胳膊伏在柜子上看照片,能找到熟悉的人,这谈话就有内容了。

  省油灯的母亲好像在极力地树立儿子的美好形象,"我儿子现在可出息了,当了副班长了,上回全连撇手榴弹他得了第一(她模拟出的动作差点打着嫂子),现在上门给我儿子介绍对象的可多了。你看,这个小子你认识不认识?"嫂子的中国心差点要蹦出来,心流着泪说:"这个缺德的,我都恨死你了,连个信都没有。"嘴上却说"不认识。""他现在学习去了,沈阳军区教导队,分批去的,我儿子也快了。"嫂子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就呆这一会儿你咋还走了呢?以后常来玩啊!"

  嫂子就是为了婚事回来的,她娘托人捎信到青年点叫她回来一趟,。嫂子从小没了父亲,他工亡死在井下,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不知为什么,娘竟一反常态淫威大发,把几个孩子都打出了门外,这时舅舅来了,说你们这是怎么啦?孩子们说了原委,舅舅就哭了,他不敢进屋。嫂子回屋说:"娘,我舅舅来了,不知为啥哭了。"娘就气呼呼地说:"你爹死了。"

  一个寡妇拉扯着六个孩子,苦辣酸辛自不必说,拣煤、刨镐头荒、收破烂···,嫂子上小学时有个男同学挺驴的,时常欺负她,那天嫂子逼急了,抄起板凳砸下去,那小子当时就趴在了地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就有斗争···

  眼下她正跟她娘斗争呢。

  到家的那天晚上,家里正有客人,是过去的老邻居叔和婶,他们是来帮娘修理缝纫机的,而且不但把缝纫机收拾好了,还把家里已经罢工很久了的座钟鼓捣得嘀嘀答答走了起来,他们一直忙到深夜。嫂子想,这叔和婶可真好,小时候就没少照顾我们家,真够意思。

  然而,更够意思的还在后面。第二天,叔婶的儿子来了,娘借故躲了出去,她每隔一会儿,在门外听一听,但屋里的动静让她很失望。她倒不喜欢听到哥呀妹的让人肉麻的东西,但起码也该有说有笑吧,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已是瓜熟蒂落了,谁不馋呀?听着屋里男的问一句女的答一句半天崩不出一句话来,老太太这个气呀--这个死丫头片子,拍电报呢?省钱那?沉默了一会儿,就听男的说:我这里有两张电影票,不知道你想不想看。听语气,那心已是凉了半截而有气无力了。"哎呀,你看我真去不了,我娘这几天迷糊,晚上我得替她做饭,还得喂猪,家里床单什么的都该洗了,还···"门外的人早就沉不住气了,她几乎是跳到屋里的,把两个人吓了一跳,"没事,你看我没事,这不好好的吗,你俩就去吧,把电影票留下吧,这玩意现在还挺不好买的呢。"

  晚饭后,嫂子叫来她的小弟弟--大哥的小舅子,"四儿呀,你想不想看电影?"这小子看电影给饺子都不吃,"想啊!咋不想呢?"嫂子拿出两张电影票,看着小弟屁颠屁颠地走了,嫂子改道找同学家避风去了。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了夜晚,是鸟你得入林,是鸡你得进窝。嫂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看来娘这道关不太好过,如果不答应娘会觉得对不起人家而面子上过不去,叔婶是好,他们的儿子咱也说不出孬来,可这和感情是两码事。原来她看见叔婶挺亲的,现在想起他们来倒反感了。

  果然,嫂子回家一瞧娘的脸,冰得能叫人打个冷战,她本想撒个娇的心迅即板结了。她把娘和自己的被褥铺好,早早钻了进去,用被子把自己的脸遮上,因为她怕再看到娘的那张冷酷的脸。

  她无法入睡,因为娘的脸上分明已经写着:暴风雪就要来了!

  一阵狂风先将嫂子蒙在脸上的被掀开了。娘本想暂消停一夜,这场暴风雪留作明早再下,可是胸中这口气已容不得她做主,就象潜水员,再不拱出来就会憋死的。"你起来,我问你几句话,"嫂子坐了起来,"你自己有对象啊?"嫂子认为此时说有或没有都不妥当,只好沉默。

  你说,你叔婶对你好不好?

  好!

  他儿子好不好?

  好啊!

  那你为什么躲人家?

  嫂子不想多说话,但逼上梁山不说也不行,虽说娘一句也听不进去。娘气得要疯,她确信女儿是着了什么魔了,你说两家关系又不差,两人又是一块长大的,人长的不丑,工作也不赖,知根知底,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么全自动到你手就卡了壳了呢?

  娘儿俩掰扯到深夜谁也说服不了谁,老太太干脆来个一刀切,玩了横的,"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管你是自己有对象也好,没有对象也好,今天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嫂子第二天便红肿着眼睛踏上了长途客车,五天后家里收到了她的 ,她讲了自己私定终身的事,并说:"娘拉扯我们长这么大不容易,我从小就听娘的话,但这件事我不能听,娘如果再逼迫我,我干脆就不回家了,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老太太听了,半晌没说话,最后说了一句:"儿大不由娘啊!"

  几乎就在嫂子为了自身的权益和她娘斗争的同时,一场"阴谋"已在悄悄地策划着。

  父亲在一个伯伯家把个酱香型的川酒正喝得有滋有味,老哥俩是参加工作认识的,闲时就是你来我家打牌,我去你家喝酒的不分你我。伯伯家的大娘不生育,一个姑娘是抱养的,不知她的生身父母出于什么原因把她送出去的,但我想他们如今若知道白送出去的孩子竟出落得这般精灵灵水汪汪的,肠子也会悔青的。她很白,白白的脸型象煮熟去壳的鸭蛋,细高的身材,梳着两只油黑细长的辫子。她给我织过一件毛衣,湖蓝色的,我很喜欢。

  大辫子姐给老哥俩斟上酒,便去厨房收拾了。此时伯伯的酒沿着血管流到了大脑,便发挥了作用,他贼眉鼠眼地瞟了一眼厨房,嘴巴附在父亲的耳边,并用一只手遮住厨房的方向,压低声音说:"老弟呀,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个丫头可是给你家的小子准备着那。"父亲美呀,他从心里往外的乐,所幸的是他还没有完全被酒精冲昏了头脑,不然一拍大腿(一急还说不定拍谁的):行!这事就这么定了!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父亲给自己留了个余地,都这样一把岁数了,别整得秃噜反帐的:"如果孩子自己没处对象,他没意见,我更没说的,这丫头我也挺喜欢的。"

  父亲还是喝的有些打晃,没进家门就嚷:"今天这酒喝的好,就是好!"儿子的婚事都有眉目了,能不好吗?

  见到未来的嫂子,是在大哥当兵走后一年又半载的春天,那时大哥已调到了作训科,同时两人的阶级感情已上升到了掰不开,拆不散,拖不垮,打不烂的境界,接着就是旷日持久的两地生活。

  可能也就在那一年,嫂子从农村抽了回来,在广阔天地,她只拿回一份入党的组织关系来,不过这东西却让大哥很没面子,因为大哥曾说,谁先入党谁当家,当时是党的一元化领导,看来大哥的"妻管严"已是注定了的。

  大哥不在家,十五的月亮照在我家也照在内蒙,每当节日或家里改善生活,弟弟妹妹们便去学校唤来嫂子,她在小学做少先队辅导员。日子长了小弟竟搞不清谁远谁近了,他说"二姐,你别跟我哥搞对象,他打人,小时候经常揍我,结婚了他还不得打你呀?"由于大哥的模范带头作用,我恋上班上的女同学,竟也虚心向她求教。晚上的护送任务则由我担任。

  大哥结婚以后,时常去沈阳出差,赤峰至沈阳这条线经过家门口,嫂子为了能和大哥见上一面,往往先坐火车到市里,在那里上车找到大哥,再到家门口下车。夜里我和弟弟还有嫂子的弟弟陪着嫂子要在市里火车站等上半宿,幸运时能在候车室里看精神病人即兴表演,我还是要感谢他们帮助我打发这深夜难捱的寂寞,因为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勇敢地站出来说:"大家伙都挺无聊的,我就给你们唱个歌吧,唱的不好请大家谅解。"平常人做不到的事他们却做到了。

  火车进站了,我们几个人分头行动,在站台上极力地搜索那个让嫂子望眼欲穿的不很矫健的共和国军人,这时大哥会在车门处探出身来喊:"我在这儿哪!"看见的人便传送给其他人,"别找了,在这儿呢!"半个城市让我们撹的不得安宁。

  良宵一刻值千金,在车厢的连接处,两个人在抓紧时间交谈,但嫂子一时竟不知说啥好了,倒将妹妹在她的房间里睡觉尿了炕的事汇报出来,好像折腾大半宿就是为了汇报这点事似的,要知道这个,我才不受这份罪陪她呢。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语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三十年后每当我唱起这首歌时就想,这滋味可真够人受的。

   8

  相对于上小学来说,上中学的第一天成了我有生以来最悲惨的一天,因为不知是什么人搞的鬼,竟把我从原来的班里"优化"了出来,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被人抛弃的感觉,好在同桌的女同学让人看着还挺顺眼的,总算一颗受伤了的心平添了些慰藉。

  日子久了,我的两只孤独无助的眼睛发现班里有两个同桌很有趣:一个是我们这一对同桌,好像上帝给搞错了,竟阴错阳差,记得课文《木兰辞》中有这样一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而我们刚好相反,我因形单影只而蜕变得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像个没嘴的葫芦,一天也听不见我说话;她呢,好像两个人的活一个人全包揽了,象只山燕子,一堂课不说话她可能得憋死,但从来不跟我说,处事也象山炮,敢打敢冲。

  一次科任老师向班主任老师反映说课堂简直成了养青蛙的水塘,五十多张嘴几乎没有一个闲着的,其实这也不能完全怪我们,这里毕竟不是聋哑学校,即使是,也不会有人专心听课,不考大学,不搞闭卷考试,学不学的以后也照样接革命班,大家聚到一起也挺不容易的,不说话干啥去?这时候就是冷点,要不然有些雄性青蛙真的就连个招呼也不打跳入水塘游泳了。前不久看到一段小幽默:老师在课堂上说,如果前面打闹的同学能象后边说话的同学那样安静的话,就不会干扰中间睡觉的同学了。这话搁在那时一点都幽默不起来。

  擒贼先擒王,放学后老师把班里的骨干分子们留下,问今天在座的你们都有谁上课说话了。要不说同桌的反应就是快,鸡蛋壳揩屁股--其次咔嚓,站起来说:"报告老师,今天我说话了。"

  "你都说什么了?"老师当然要问。

  "我说同学们,你们都不要说话了!"

  这话不算过分,她在班里身兼双职,红卫兵中队长和学习委员,维持课堂纪律是忠于职守负责任的表现,可在这种环境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象在逗诨。

  老师就有了被耍的感觉,但再恼羞成怒也没忘了为她指明门的方向,"你给我出去!"

  她也真"听话",竟连个屁也没放,背起书包撅耷撅耷地回家了。

  我也曾产生过私心杂念,假如我俩···,但经过思想斗争,我从左倾盲动主义转为右倾保守主义,就我这窝窝囊囊的,以后还不被她摧残迫害死呀。

  但下面发生的事我发誓与上面的想法无关。

  我在课堂上不学习社会主义文化课竟呆得那么老实这可能吗?可能,因为我有活干--看小说,但不能堂而皇之拿到桌面上,老师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你别太过分搅得四邻不安就行,身兼双职的同桌也对我不理不睬,我因此得心应手,如入无人之境。可惜好景不长,不知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把我的书拦腰撕断,然后又弃之楼下。我对此敢怒而不敢言,因为我的书里可能有封资修的东西,人家是一次"反潮流"的革命造反行动,也可能是看着我不务正业,用这种方式来鞭策我为革命努力学好科学文化知识吧?我自知理亏,没敢搞当时通用的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我学阿Q,以小见大,写了一张很不起眼的小字报贴在黑板上,内容是:

   谁撕我书谁是我的妻子

  一段再平常不过的小插曲,事后我竟忘记了小字报的内容,但不想却让另一个人耿耿于怀了。

  班里的无政府主义已泛滥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当时的舆论工具对我们是恨头不长角,恨身不长刺,可长角往哪儿顶,怎么个顶法?阶级斗争、共产主义理想好像和我们都没有太大的关系,象一群迷途的羔羊,且多歧亡羊,逃学逃课的屡屡得逞,谁在课堂呆腻了想溜达就溜达出去了。更有甚者,有两只公羊还在课堂上顶了起来,刀兵相见,吓得女同学尖叫着夺窗而逃。老师审时度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期中考试后排出了名次,是骡子是马也拉出来遛一遛,巾帼不让须眉,各科总成绩我居然和同桌并列第三(好像有谁愿意和她并列似的)。

  我不斜视,但同窗三年,拿正眼看她唯有一次,我想很大一部分原因应归于青春期在作怪。那是在一次老师读课文正在忘情时,视觉同样好的他瞥见有一个小子很不捧场地在下面干私活,于是我不太情愿地被"请"了起来,"你好像对我的朗读能力不太满意,那我只好让贤,我一定洗耳恭听。"老师见我一脸的茫然,就说:"让你的同桌告诉你读到哪儿了。"无奈四目相对,两面绯红,一怀愁绪,几十年离索。

  另一有趣的一对就是团支部书记酒窝和她的同样嵌着一对酒窝的同桌,全班一共四只酒窝,竟让他俩独占了,且坐在一条凳子上相映成趣。团支部书记酒窝说话声如菲菲细雨,但却极有语言表达能力。那时学生受着"四人帮"的干扰,无组织无纪律,有些为人师表的也不怎么样,有时赶上不知哪一科的老师缺课了,为了迷途的羔羊们不至于把乱子搞大,她站在前面吧吧吧地给大伙上不很生动的政治课:我们作为时代的闯将,未来的尖兵,要和党内那个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斗争到底,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快马加鞭未下鞍,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形势不等人,时不我待,要尽快和传统的旧观念实行彻底的决裂。你以为酒窝思想认识这么高就不会去"学而优则仕"了吗?差矣,人家是你搞政治我积极,老师上课我学习,至于她回家是否头悬梁锥刺股则没有人想起来去考证它,因此当恢复高考我们连呼上当不得不从头再来时,酒窝脱颖而出,轻车熟路地就进了大学的殿堂,你找谁说理去,当初也没有人给你下禁学令呀!

  而她的同桌呢,就没有她这么走字儿。他是班长,但不很杰出,只是牙有些突出,我们权且叫他大牙吧。他起初不是班长,而且和我一样的外来和尚,本不是这个班的原班人马。因为临课换帅时,旧帅对新帅说,现在的班长工作简单粗暴,不利于班级的安定团结,我看大牙这孩子挺好,老实厚道,有责任心,有一天放学,大雨将至,别的同学只恨爹妈没再给他们多生出两条腿来,而大牙不跑,他从容不迫地把门窗关好,又关了灯才走。

  他穿一件灰色的人民装,因为太大,显得有些不协调,可能是做了穿着它跨世纪的准备。由于性格相近,我们比较要好。他幼时丧父,母亲时下带着他和弟弟改嫁到一个已有四五个孩子的工人家,住在日伪时建的劳工房里,象刚解放时的互助组,真不知他们是怎样同甘共苦的。

  夏天我们走在街上,看见卖冰棍的,但我买他也买,然后各吃各的,他不占别人的。

  中学四年时拨乱反正恢复高考,我俩成了同桌,而我昔时的同桌却坐在了我们的后面看我的后脑勺,一次政治课老师讲林彪"四人帮"的"老干部是民主派,民主派就是走资派"反动论点的危害时,引起了我的共鸣,跟着老师喋喋不休,昔日的同桌就来干涉,"别说了,是听你的还是听老师的?"下课了,大牙狡黠地拍拍我的肩,"她对你有意思。"

  临高考两个月出现了裂变,考中专和考大学的要重新分班,大牙却背起书包要走,他说"我哪个班也不去了,我去上那给钱花的班。"我就有了要失去什么的惆怅,往回拉他,劝他回心转意,"能考还是考大学,还是上大学有前途。"但他好像早已拿定主意,很坚定地走了。

  不久他很轻易地考取了铁路部门,一步一个脚印地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当他昔日的同桌大学毕业所分到的工厂倒闭,干起拉保险的行当时,他已当上了站长。

   9

  所幸我没有下过乡,但二年级时有过去农村支援一个月夏锄的经历,也能算是镀过金的人了。那是五十多里外的一个乡村,我的太爷举家逃难的时候曾在这里落脚。这个村子作为我们城乡结合,开门办学的挂钩单位,我们一来是支援农业打翻身仗,二来也是实施开门办学的一个战略步骤,可谓一箭双雕,其实我们的收获远不止于此。老师安排住宿的时候,我的房东有些顾虑,说家里有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因为毕竟在一个大炕上睡,你给我搁两个老实本分一点的。于是老师想到了我和另一个象我一样貌似老实的男同学。两个不给人添乱的白面书生,更兼谨尊师瞩:要像当年的老八路一样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歇晌时,我们帮他家担水、劈材、扫院子,晚上收工吃过饭,唠起嗑来,这家的老贫农竟然和我大伯小时候拜过磕头兄弟,小贫农也是个文学爱好者,我们谈起了时下最走红的作家浩然及他的《金光大道》,他说浩然姓孟,孟浩然,他把当代作家和唐朝的田园诗人混为一谈了,夏锄结束时,小贫农还写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表扬信送给老师,我想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机会展现一下他的文学才华罢了。

  然而,对比之下,我们和做饭的贫下中农相处的就不那么和谐。

  我们吃饭是在大队书记家,那时的村称为生产大队,我猜这样安排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大队书记作为领导带头人要率先欢迎中学生来支援农业生产,支持新生事物开门办学,不厌其烦,舍己利人开方便之门;二是剩饭余粮不仅书记家的猪吃的肠肥脑满,他的妻儿老小亦是钵满盆平,所以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但我认为那起初的伙食无异于在改善生活,因为我们在家里吃的玉米面和高粱米都是陈年的备战粮,玉米面饼子已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和弹性而松散掉渣,杂交高粱吃得好多人阑尾里进了高粱壳而不得不去医院挨刀子。而这里的玉米饼子贴出来是金黄色的,见了就有急于把它干掉的冲动,至于翻动大锅菜的铁锨是否曾经用过它铲大粪什么的我们也来不及考究,反正汤菜下得也很畅通无阻就是了。可没出十天,做饭的大师傅说话先不是味儿了,锅碗瓢盆也跟着对我们有意见,原因是我们糟蹋了粮食,不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对我们的制裁办法就是降质限量。适逢学年组长来检查工作,组座客观地分析了形势,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有行动的没缝下蛆(亦即无中生有),或者说是贼喊捉贼,于是紧急召集各住宿点的点长开会,制定了一个名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行动纲要。

  按行动要求,我们吃过晚饭回到房东家,头靠在行李卷上装挺,气若游丝地和房东解释理由,"吃不饱,干不动活。"

  真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此次行动的后果,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索性韭菜泡酱油,就这玩意你爱吃不吃,有意见茅房提去。果真有几个同学频繁地出入茅房,不过他们是因为跑肚拉稀才去的。

  晚上出去瞎逛时,在院外看见了同桌,但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是为那男女共享的茅房而来,我低着头擦肩而过。

  这些"吃不饱,干不动活"的苦命人铲了一天的地,居然还能漫山遍野的逮兔子,一个曾许了愿要请同学们吃一顿肥美的兔子肉的家伙几天下来竟连个兔子屁都没闻到,以至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兔。这天猎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已被夜色笼罩的村子,走着走着,猝然见前面不远处站立一个猫一般的小东西,它机警诡异,小头尖嘴,当猎人紧张颤栗地喊出"黄鼠狼"三个字时,它放出一团白色的烟屁,一窜一窜的从对面走来的三个女同学中一个因儿时缺钙罗圈腿的胯下逃遁了,吓得女生们类似于原始人的尖叫。

  于是惊动了众多的人自愿加入了搜捕黄鼠狼的运动,然而这个神秘莫测的家伙不但成功逃脱,还以烟屁为载体附了一个女同学的体。

  这个女同学深夜里在炕上站立起来,她膝部微屈,两只手蜷缩在胸前,头快速摆动着怵然观察周围的动静,嘴里胡说八道:"小样儿,你们乳臭未干,不好好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跟我过不去,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大仙儿。"她竟成了黄鼠狼的白宫发言人。同舍的几个女生吓得用被蒙上了头气都不敢喘,在惊悸和焦虑中熬到天亮。

  老师差遣两个女同学坐火车将"大仙"护送回了家,可按倒了葫芦起来瓢,麻烦事又来了。

  一只可怜的猫被猎人误当黄鼠狼在棍下死于非命,悲愤交加的猫的女主人找到老师,说这只猫在他们家当女儿一样的爱护有加,老头子急火攻心,已一天米水未进了,她家的孩子哭了一天,他奶奶死都没这样伤心过。老师一听这还了得,这可是猫命关天哪,他说了一火车的好话,差点连自己的行李都快搭上了,连哄带骗的好不容易把这个斜楞眼的女人打发走了,然后吩咐两个同学把猎人整来,他自己在房间里背着手、踱着步运气。

  猎人一进屋,老师更不答话,抬腿便踢。他课余班后常常去操场上踢足球,当然踢这半球形的屁股劲也小不了,今天他是越踢越来气,越来气越踢,这个猎人本来就皮,长的又胖大,今天也呛不住劲了,竟哭了,大伙把老师拉住。

  第二天猎人挥泪而别,老师一天没有吃饭,我听到这些事后开始对贫下中农失去信心。

  这个操蛋小子跑了,剩下的事得老师去揩屁股--这心让他操的。

  老师的房东说:"没事儿,咋地不了,他们家是富农。"老师的心一下子落了地,这要是贫农岂不就是残害革命后代了。即使是富农咱也得讲理不是,老师自掏腰包送去10元钱,并说些管教不严、责任在我之类的话。斜楞眼女人忙不迭收了,嘴里还得便宜卖乖:"哎呀,我就是看在你老师的面上,你这个老师可真好,天上难找,地下难寻,要不然我想坐火车找你们校长去,我让这个小瘪犊子把猫给我厚葬。"

  团支部书记酒窝病了,她发着高烧,已经两天没有下地干活了。这天女房东手擀面条为她煮了,并强迫她猛吃大蒜,然后把炕烧热,用棉被给她捂严了,一边做这些一边唠叨:"看见下雨了还不赶紧跑,你这孩子不傻吗?你在外面你爹妈说不上咋惦记呢,你要是带着病回家,他们还不得怪我们没照顾好你呀?"夜里女房东醒来掀开被一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满载着贫下中农的深情厚意,我们踏上了归途。酒窝有气无力的和送行的女房东道别,她此时又变成了泪人。

  火车上,一个同学忘乎所以的说:"贫下中农可真够意思,这么热情的欢送我们。"老师在一旁瞥了他一眼,"你真看不出眉眼高低来,知道人家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的欢送你们吗?人家是想天啊,我的小活祖宗们,你们可把我们坑苦了,你们走了忒好了,谢谢天老爷呀!"说得周围的旅客也跟着乐了。

   10

  76年是一个多事之秋。好多事都赶到这一年了,三位伟人的病故,天安门广场事件,唐山大地震,粉碎"四人帮",不知天人相应这话是否真的有道理,地球和人一起动荡,一下子吞噬了二十多万人的生命,伟大领袖也撇下他的八亿臣民撒手人寰,人在天地间,在动荡不安的政治局势面前,我们已感到自身的微乎其微,倒是恢复高考成了关系到个人切身利益的大事件。

  "打到’’四人帮’’,人民得解放",这时隔二十八年的第二次解放,不仅解放了一大批受极左路线打击和迫害的人,还解放了好些被禁锢已久的电影及戏曲,这些戏曲有的我们曾经和父亲在夜里关好门窗紧张兴奋地窃听过,它们及其演唱者的罪名就是因为歌颂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描写了爱情或受政治斗争的牵连,平反冤假错案拨乱反正使其重见天日,倒也令人耳目一新。

  当时产生一个响彻神州的口号,叫做"把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因为诸如工人不上班、学生不上课、农民不种田、火车晚点母鸡不下蛋统统归到了"四人帮"的头上。天啊,逝者如斯夫,昨天的损失即使天王老子也无能为力了,你能做到的唯有亡羊补牢,这已经很不错了。果然77年恢复高考,好多人顿足捶胸,悔之不迭,许多南郭先生临阵磨枪,期待能有奇迹在自己身上发生。于是高考补习班如雨后春笋,应运而生,夜晚街路上熙熙攘攘尽是些三十岁以下散学归来的人们。平时不烧香,急来抱佛脚,你肚子里空空如也可是谁也帮不了你,无奈就在试卷上留下了1/2﹢1/2=2/4,翻译文言文把"夫夷以近,则游者众"译成"姐夫和小姨子亲近,看热闹的人就多"的不能不算空前绝后的天才答案,看来这位仁兄很有创意。

  过去在历史上曾有过"污点"的老教师又被请回了神圣的讲台,教我们语文的女教师的"污点"就是解放前曾在上海码头当过翻译,有在她家用过糖果的红卫兵小将糖果化解了之后就游街批斗她。而另一位男教师的罪状之一就是散布了一个反动言论:"学会数理化,走遍全天下",把马列主义弃之一边,典型的修正主义白专路线,作为这句话的补偿,他永远只有恨地不平的份儿了--因为他的腿残了。

  女教师对我很好,可能是因为我偏爱语文的缘故,我的作文发下来,她的批语竟比我的正文还多,但不像给别的同学的批语那样"你真能耐,会’’做’’汽车",让人哭笑不得。我还算给她长脸,矿区十多所中学语文竞赛,我拿了第三。记得作文的题目是《红花献给谁》,我想这还不容易,我们是矿区,矿工的子女,红花当然要献给英雄的煤矿工人。

  我开始对父母有了看法,因为那些接受能力强学习好的多数是住在日本房里的干部或医生的子女,人家的遗传基因、早期教育和家庭熏陶是我们这些正宗名牌的矿工子女能比拟的吗?而我,正如"屋漏偏遭连夜雨",听又听不懂,自学又基础太差,想哭都找不着调门儿,谁能告诉我,十年教育,我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失去了多少呢?

  早晨的树林里,晚上的公共场所有灯光的地方,都有捧着书本象和尚念经一样用功的学生,"头悬梁,锥刺股"又成了一句时髦的的口头禅。一个女同学一边做饭一边看书,结果在灶坑前睡着了,于是成了全校学习的典范,后来她接了父亲的班,回校当了教师,不知是这件事起了作用还是另有原因。一次作文,题目叫《记一个刻苦学习的同学》,大伙写得五花八门各有千秋,除了看书做饭睡着的还有废寝忘食把母亲糊墙用的浆糊当粥喝了的,有回家时脑袋里思考着数学题竟过家门而不入,幸亏被父亲发现拉了回来的。

  78年秋末冬初的早晨下了一场雾,三步之外不辨人马,这种天气现象即使诸葛孔明先生再想玩什么草船借箭之类的鬼把戏也不好使了,因为目标在什么方向都辨认不出,天天走的上学路我居然也严重偏离了方向。

  晚上放学回家,见大伯和三叔都在,却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原来是黑山县来了两个干部,说太爷已被县政府定性为抗日英雄,要为太爷树碑立传,这本是件好事,但太爷的坟墓早已丢失,和太爷哪怕能沾上一点边的东西,除了这一啪啦大大小小的生命,竟一样也找不到,最后大伯沮丧地摊开两手,"告诉人家吧,一无所有。"然后骑上自行车径自回家了。

二、[青春校园]现在结束

碎天

  我和蓝鸢从银川坐火车南下的时候,都有着花儿一样的年龄。听车上一老大娘说我们长的象两朵花儿似的 ,我们真觉得花儿是个好词儿。不过,在我和蓝鸢一人掏出一包红塔山吞云吐雾之后,我分明看到身旁大叔大妈脸上的惊愕;他们心里没准正寻思着:怎么就让这俩丫头片子晕的说错了台词呢?

  我和蓝鸢就是在这辆破旧的火车上混熟的。

  实际上,我们在同一所高中相临的班级上了三年,只不过那时侯我整天忙着和一帮哥们儿捣台球,打街机,挑CS,根本无暇留意这号清纯妹妹。

  也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淑女成了一个挺损人的词儿,可能主要因为现实中真正的淑女都撒了丫子的扮疯癫而电视上淑女的思想境界实在指不定是怎么一种蛇蝎心肠,所以所有跟淑女有关的东西都捎带上了绣花枕头的意味;基于这种理由我在彼时对那些把一步掰成两步走都嫌大的淑女很是不屑,我看见她们那步步金莲的样儿,就想数落她们:幼儿园叉着两腿颠跷跷板的日子才过去多会儿啊?一眨眼工夫都他妈变处女啦?新鲜。后来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愤怒,这人啊,有时候不能跟别人太较真儿。再说了,人家能把身型装扮的象淑女似的那也是一能耐。

  这个蓝鸢让我实在吃惊。我上车的时候觉得她挺面熟的,后来知道是一个学校出来的弟子,心里激动的象老百姓见了解放军似的。平心静气的说蓝鸢长的也忒鲜嫩了点儿,姑娘我也不是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恐龙啊,可我觉得自个儿坐她旁边就整个一村姑。起初我正琢磨着是不是跟她扯扯徐志摩,张爱玲,张恨水之类喜好写些让人肠子打结的文字的文化人来着,她倒好,一上台就冲我放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京片子,让我怀疑这妞是不是王朔一徒弟;同时,她作为土生土长的银川人的说法也让我觉得不怎么可信。我盯着蓝鸢的小脸盘寻思着:怎么就让这丫头片子晕得说错了台词呢?

  火车吊儿郎当的在铁轨上匍匐前进,那速度跟在枪林弹雨中挣扎的人民卫士有的一拼。相比较蓝鸢而言我是比较兴奋的;因为我打小没出过宁夏,也没坐过火车。蓝鸢听说我这么大一人连火车都没上过颇为惊讶,她那眼神让我很无地自容。蓝鸢一点都不认为在火车上颤巍着是一幸福事儿。她告诉我说,她小时候跟她爸去上海,还没到西安就开始在车厢里嚎啕大哭了;她解释道:无论换哪个小孩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头呆坐瞪着眼看那沧海桑田都得憋哭喽。她还说自己小时侯想象力特丰富,总以为这火车是往月亮上跑,一个劲的问爸怎么不带上妈妈,怎么不带上奶奶,怎么不带上爷爷,怎么不带上……说的车厢里的人忍不住问她,你那一家子人上来,那把我们搁哪儿啊?下车的时候嗓子哑了,那感觉用一时髦词儿来形容就是恍若隔世。她讲完这个故事我提醒她火车早提速了,不能用旧眼光看新事物;不就两天两夜嘛,看看什么叫日升月沉也是一幸福事儿。

  我记得有一次上网聊天,有个人问我:你们宁夏是不是骑着骆驼上学啊?我当时差点儿从网吧那把破椅子上摔下来。我扔给他一句话:你他妈以为我在阿尔及利亚呐?现在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了,我们都是做直升飞机上学哩!那人居然回了一句:哦,也有些道理,草原上家与学校的距离挺远的。我当时就指着屏幕骂:你真是一傻B还是跟我装清纯呐?骂完了就把他踢黑名单里头去了。这种傻到头顶冒泡泡的家伙就应该让他永世不得超升。

  蓝鸢没骗我。而且我特后悔误将坐在火车上看日升月沉当成浪漫事儿。火车进了福建省,我当是进了老鼠窝,隧道没完没了;我甚至悲观的以为我坚持不到终点站,会在这该死的火车上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了。

  说的不好听一些,有些学校就是供我们这些时代的弃儿玩弄的,而我和蓝鸢所选的专业更是供我们去玩弄这些玩弄的。蓝鸢不无失落的告诉我:“我高考结束后躺在床上打点滴的时候就已经觉得自己被骗了,我问自己怎么这么傻,被一骗就是十二年,整整捱过了一个轮回啊!我侧着脸,泪就象滴管里头的药水一样吧嗒吧嗒掉个不停,我妈坐在旁边握着我的手也陪着我一块儿吧嗒;我妈说:‘孩子,别吓妈妈,好吗?’我说:‘没事,真没事儿,您别担心;我就是,就是心里憋的慌。’打我病好那天起,我就打算认真过自己的日子了,谁也不为。我挺后悔在硬邦邦的椅子上坐死了那么多无辜的时光。”我拍拍她的肩膀说:“认真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无辜的时光’;呵,换了我撑死了也就只会用一夸张的修辞说,坐的我屁股都长毛了。”蓝鸢抿了抿嘴,把头扭向窗外。我看见一座又一座的山包从容的划过大大的窗框,没有告别,不知道是我们远离了它们,还是它们已经不想再留在我们身边……

  我一向觉得这个世界挺不公平的。象我这种怎么看怎么渣滓的家伙,象蓝鸢这种怎么看怎么好好少年的家伙,到头来照样还是被丢到同一个垃圾箱里。我是真替蓝鸢叫屈。尽管我很看不起那些一天到晚耸着膀子趴在桌子上仿佛就算地震都跟他们无关的呆子们;但对我的每一个朋友,我都不希望她们象我一样活着;她们的生活应该是鲜亮的;她们应该上好大学,找好老公,有好孩子。我很清楚如果真是这样子,我的朋友们可能再也不会多看我一眼,相对与她们的生活圈,我完全是一个异类,但我依旧很真诚的希望她们的生活甜美;至少我无事可做的时候会很高兴的替她们高兴,这就足够了。

  大学伊始的那一会儿,蓝鸢和我在这个大学里简直可以说的上是叱咤风云。一票一票的男生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点头哈腰,整个象一哈巴狗群,蔚为壮观。我觉得这帮人挺可怜的,可怜到对女人一无所知。蓝鸢也是这么想,她说应该让这群人恶补一下朱德庸,让他们知道自个儿与智者的区别。之后我们又一致认为这些家伙完全不懂的女人喜欢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但是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一向不屑一顾,而且对于女人来说男人某种程度上等同于一种东西。我想他们最好能装的深沉一点儿,蓝鸢却提醒我说:“姐,省省吧,你瞅瞅这些菜鸟,他们玩儿深沉?还是别了,我怕我会对这个世界彻底失去信心。”忖度了一阵,我表示苟同。

  蓝鸢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觉得这是她挺真诚的一想法啊,可没几天,她居然改口了:“没想到一堆沙子里头还真能掏出一大块金子来。”我颇以为是韩寒来我们这破学校进修了,估计他也只能来我们这儿混混了。蓝鸢纠正说:“我真的发现一帅哥,化学工程的,大我们一级。”我觉得真实性有待考证。但在蓝鸢的指引下见到梓胥的时候,我就开始纳闷怎么会让蓝鸢先撞见了呢?看见蓝鸢挽着梓胥的胳膊腻歪的叫哥时;我心里禁不住哆嗦着想:你妈什么时候给你添了这么大一哥啊?叫的这么亲。就在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让蓝鸢这丫头捷足先登了;这家伙到现在才象一红毛狐狸似的招我过来干瞪着眼看她在这里傍着帅哥扮淑女,真他妈阴险。我看见蓝鸢狡黠的冲我眯眼,我就向她送一个铃木保奈美式的微笑。蓝鸢以前曾经对我说我不露牙齿笑起来,让她想起一特阴森的词儿:鬼魅。我就用这种鬼魅的笑容看着眼前这一对可人儿,心里咬牙切齿的说:有种你别回宿舍,跟你“亲哥”睡去,要不然,回去我先废了你。

  看起来蓝鸢一开始就和我一样没准备考研。这还缘自一个故事。有一次上高数,我听讲师说他做研究生的时候特郁闷,整个应用数学系就他一个研究生,上课的时候,他就只能和导师一对一单挑;不幸的是他每次都被导师训的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唯一的乐趣就是跟一个高年级的另一个独苗研究生做课题的时候,中间摞一堆资料,两个人两边一坐,然后一人一根烟,开始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的进行研究;甚至有时侯回宿舍在走廊摆一小桌子白干儿两瓶,花生米若干,就穿个大裤衩子,以这种庸俗的姿态研究匪夷所思的数学专题。我当时在底下笑的春风满面,笑完了,看见整个阶梯教室的人都用一种惊异的眼光盯着我。老师生气的叫起我来,质问我起什么哄?我支吾着说:“你说的研究生纯粹就是一烟酒生嘛,要真是这样,我没上高中就早他妈算一研究生了。”一屋子迟钝的人在我一番引导下才都象我一样春风满面。我看见蓝鸢夸张的前仰后合的笑的好不痛快。我捶了她一下:“你起的哪门子哄啊?”她捂着肚子强忍着笑说:“你看,你看看;老师的脸,呵呵,象根酱茄子。”然后继续笑的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直到老师执教鞭拿讲桌当架子鼓敲,教室里才静下来。令我不解的是蓝鸢继续手舞足蹈的狂笑。然后一屋子人又以同样惊异的目光看着无法自持的蓝鸢。我推了推她说:“不至于吧,蓝鸢,别吓姐好吗?”接着蓝鸢嘎然不笑了,再然后就开始慢慢撇嘴,撇着撇着就满脸的泪了,她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哭丧到:“姐,都到现在了他们怎么还在骗我们,为什么,为什么啊?假的,都他妈是假的。”我一边轻轻的拍着她的背一边琢磨着:完了,没准儿这一屋子人都拿我们当神经病看待了。

  不管蓝鸢对高考多么失望,她总不能对未来失去希望。原来她觉得她可以考研可以出国可以有很灿烂的未来,只不过高数老师随意的这么一说就把研究生的崇高形象扭曲了,一眨眼工夫高级知识分子成了地痞流氓,较真儿的蓝鸢把这句玩笑话当正事儿了。

  其实我和蓝鸢根本不想出什么风头,却总是在风口浪尖上。我们自个儿也觉得莫名其妙。

  在高数课上闹腾了那事儿没几天,学院领导就找我们谈话。很显然,蓝鸢没这方面的经验,她一进办公室就拣一最显眼的地儿坐下了,一边翘起腿来,一边还发着牢骚:“这天儿怎么还这么热啊,真他妈见鬼了。”我看见蓝鸢那么泰然,忽然间有些伤感;觉得她真的是对读书彻底失望了,要不然,当年象清纯小兔子一样听老师话的蓝鸢怎么会对肩章上的星明显比班主任多一颗的教导主任这么放肆?其实也应该怪我,我忘了教她怎么应付这个。

  我一向奉行全盘接受的方针来对待一切老师的批评,因为在我们面前的这些老头老太们是权威,你尽可以不顾一切的侵犯权威,只不过你说不准,他们的决定会让你的未来前程似锦,还是,一塌糊涂。我觉得他们也就是本着为人民为祖国为社会负责的态度随便说说我们,谁拿训人当正事儿啊!他们既然随便说说,我们也就随便听听,不能太当真,接受了又不压身子;何况你越是“虚怀若谷”,他们越乐,你被处分的可能性就越小。这些道道都是我冥思苦想出来的,没几年实战经验想有这觉悟,根本不可能的事儿。要是离了这心得,我高中那会儿就挂了,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特象一得道的小妖精。

  我在那办公室里,听见教导主任的越说越具体,最后连我们染过的头发都搀和上了,我陪着笑脸说:“我们回去一定再染一遍。”心里却说:“酒红不行,我们染成粉红不就成了。”一般来说,批评越具体事态越不容乐观,特别是具体的过分了,就说明这老头看你不爽,正搜肠刮肚想着法子找你的刺儿呢。而一旦他开始说你们是祖国的花朵,人民的希望,社会的未来,之类之类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就可以直直腰身准备出去了。所以听到我们的头发都难逃被蹂躏的厄运时,我就想:完了,我战无不胜的纪录这回让蓝鸢这丫头给搅黄了。

  若干难熬的时刻过后,教导主任朝我们挥挥手示意我们可以走了,蓝鸢立马就站起来往门口走,还没出门便说:“学院也真他妈穷,连个空调都没有。”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蓝鸢是故意提高了嗓门儿放这话的。我紧张的转回身去,尴尬的看着教导主任发青的脸说:“您别在意,蓝鸢她不是故意给您添堵,她,她家出了点儿事,这几天心情不好。改天我让她给您道个歉。您这儿不热,真的,您看,我才用了半袋面巾纸,换了在外头,我得用一整包呢!”教导主任又挥了一下手,看来他是真有点烦了。我小心翼翼得替他关了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来,怒火中烧:就她这一句话把我一下午的卑躬屈膝都给浪费了,真他妈够奢侈的!

  我一直纳闷,蓝鸢这姑娘平时看起来也蛮机灵的,俩眼亮起来跟贼似的,可是那天怎么无论我如何对着她挤眉弄眼就楞是没把她从沙发上提起来呢?

  两天后,我们一起站在公告栏前一句一句读那份处分公告,读完了,我问她:“你那天是不是没戴隐形眼镜啊?”蓝鸢说:“当然戴了。我当时还一直在想是给你买珍视明呢还是买润洁呢。你的眼睛肯定是发干,所以眨眼的频率才会那么高。”我火冒三丈,上前指着那张大白纸上蓝鸢的名字说:“你他妈傻啊?!当是玩儿是吧!看见没?留校察看!你要再弄点儿鸡飞狗跳的事儿出来,你就得卷铺盖走人!到时候,你就是搂着人家的大腿哭爹喊娘照样歇菜!这你知道吗?白痴!”蓝鸢笑了笑说:“我还真不信这个邪!”然后她转身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觉得胃疼。我回头又读了一遍处分,觉得这处分是可笑了点儿;居然说蓝鸢穿着不检点!满学校的女生穿得一个比一个妖精,身上的吊带衫一件比一件简单,粉颈丰胸酥背漏得一个比一个彻底;我估计要不是怕晒黑,穿着比基尼到处溜达的人都有。拿这个理由开张处分公告,真是寒碜了点儿。为了这个就得挨处分的话,估计单是写这名字就得把这可怜的公告栏给浪费光喽。

  令我更加震惊的事发生在三天以后。公告栏上又贴出了一张告示说:撤消对蓝鸢同学的处分并向其致以诚挚的歉意。我当时特气愤,指着教务处的落款说:“你没事儿找抽呐?拿这档子事儿涮我们,损不损啊,有这么对待祖国的花朵的吗?”说完了看见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我没搭理他们,直接问蓝鸢:“妹子,你说他们是不是在咱俩身上找乐子来啦?”蓝鸢冷笑着说:“我前天去过教务处。”我一听觉得浑身冷飕飕的,因为前天吃苹果的时候,翻箱倒柜楞是没找着水果刀,昨天却见刀子就摆在水果盘里。蓝鸢接着说:“我站在那老头面前特虔诚的说:‘大伯啊,您说我穿着不检点是吧?那我就不穿了,这样总该检点了吧?’说完这个,我就开始解扣子,可领口还没解开呢,那老头先岔气了,真他妈的熊。我顺便做了回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物,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整医院里去了,也算是救了他条小命,他再怎么着也不能说雷锋穿着不检点吧!”我知道蓝鸢在瞎掰,她那体格,想承受满是学生膏血的教导主任的躯体,难了点儿。但我还是觉得蓝鸢捣蛋的能耐基本上跟我有的一拼了;并且在某些方面比我强了去了。

  知道蓝鸢的处分取消了,我打心底里舒了一口气。接连这几天我一直尽我所能请在学生会里能说得上话的老乡吃饭,求他们帮忙说说情,看能不能处罚的轻一点儿;却只听他们说:“你还是自己多悠着点儿吧,你当严重警告是凉拌的菜啊?!都这份儿上了去挂念别人,还有没有自知之明啊?”这都无所谓,我不怕这个,我就是担心蓝鸢,毕竟她从小根本没被学校处分过……

  大学刚刚开始的那一阵子,我和蓝鸢是形影不离。说起形影不离,我就想起小时侯写作文,动不动就跟谁形影不离,然后准再跟谁因为点儿屁大的事儿翻脸,谁又在最后送给我一个飞机航母模型或者木头制的坦克大炮什么的说他要搬家了,然后我就再没见过那个谁了,并且每每结尾总是特矫情的加一句:要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对他说:对不起!听起来特象周星驰的亲戚。现在想想芝麻粒儿大小的孩子就知道学着瞎编这些玩意儿去唬人,而且一般小女孩都是写自己接受了洋娃娃布熊熊之类小巧的玩具,我的玩具却怎么暴力怎么挑;看来我打小就不是什么好鸟儿。不过后来我和蓝鸢真不怎么形影不离了。这时候我想起了一句话: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被老爹逼着读这部书的时候,才看完这一句话头就不争气的大了,所以我一直认为凭我的头脑也就只能理解金镛琼瑶席娟三毛之类编的哄人的东西。

  我觉得我和蓝鸢的事儿理所当然的既不能浅显的理解为小孩子之间的斗气更不能复杂的提升到因果轮回的高度;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蓝鸢的好“哥”梓胥。说实话,我还真没怎么见蓝鸢和梓胥在一块儿粘着,但却又老不见蓝鸢的踪影。后来她告诉我她把青春都耗在图书馆里了。我听完差点儿背过去,我问她:“你们谈恋爱想找一清净地儿就不会挑一个讲究一点儿的说得过去的地方啊?那个图书馆纯粹一死人墓,一帮子孤魂野鬼钻在里头搬着武穆遗书钻研呐,你就不怕被活埋在里头啊?”蓝鸢说:“你当我想啊?!可梓胥就好这一口来着,一钻进去就托着化工年鉴啃,连吃饭都得我去提醒他。我就跟一怨妇似的在书架间转啊晃啊,时不时的看看手表,卡着时间在里头耗,我自己都觉得蛮不容易的;姐,你知道吗,现在我闻见书霉味儿就头疼。”我拍拍额头说:“得,这梓胥还真他妈是一尤物。你告他,让他求爷爷告奶奶别让我瞧见他,不然我非得教育教育他,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

  后来,我真见着梓胥抱着一本生物制药往食堂走。我迎上去挡住他:“梓胥啊,让我瞅瞅这书成吗?”他很诧异的将书递给我。我上下前后查看了一通,指着书脊给他看:“你瞪大了眼看清楚喽,这上头的灰尘厚得快赶上黄土高原了,我想整个学校就剩你一人还把这长城墙头砖似的古董当书看了,大哥!你拿这个给人家做枕头人家都嫌硌的慌。你听着,我妹子可是对你情有独钟,你他妈要是再把她一个人当衣服晾在一边儿,我就先拿衣服架子把你晾起来!”我用力把书扔到他胸口,看他打了一个趔趄,我走上前去点点他的胸脯说:“有空多去健身房转两圈儿,整天窝在图书馆里这儿都萎缩了;不知道现在的小女生都好施瓦辛格样儿的体型啊?没劲儿!”从发呆的梓胥身边走过去之后,我想想梓胥精致的五官觉得他还是别去练体型的好,要不然蛮不伦不类的;再说现在也挺流行flouwer man的。

  有一天晚上,我开着应急灯给家乡一哥们儿写信,写的我那个伤感呐。想想没咋地就物是人非了,我能不伤感吗?我正独自伤感着呢,蓝鸢从外头大大咧咧的跑进来说:“‘侃逢对手’啊!”我听她这么说以为她找人下五子儿棋去了,结果听她说:“哎,姐,你还不知道吧,隔壁宿舍住了一辽宁妞儿,哇,帅呆了,我刚才就是过去跟她侃大山去了。来这儿头一回侃这么爽。那真叫头晕目眩,异彩纷呈啊!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侃哪儿去了。她们宿舍俩福建人干瞪着眼瞅着我们唾沫星乱飞,看那样都快傻了。痛快,真是痛快!姐,改天你是不是也过去跟她比试比试啊?”这要搁平时我早一捋袖子直奔那人宿舍去了。可刚才那会儿我还伤感着呢,怎么好说变脸就变脸呢?我说:“蓝鸢,我想哭。”蓝鸢一楞,看我的样子不象开玩笑,就拽过椅子来摸摸我的脸说:“怎么,有什么事啊?”我苦笑了一声说:“累了,疯了五六年了,真的累啊……”蓝鸢握着我的手说:“姐,我这不开始陪你一块儿疯吗?有人陪着,干活就不累了。”我认真的看着蓝鸢干净的脸盘,摇摇头:“蓝鸢,别这样,我不想看到你象我一样。我宁愿你还是那个誓将板凳坐穿的好女孩儿。”蓝鸢也同样摇摇头,但没有开口说话。应急灯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我看看蓝鸢变成暗紫色的头发说:“行了,上床睡觉吧。”蓝鸢把头靠在我胸口说:“姐,我想和你一块儿睡……”

  那天晚上我梦到了好多人好多事,我就象个边缘人在一旁看着这些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的镜头。我一个劲儿的想找到曾经和我一起走过快乐时光的朋友们,可一直到我脚底流血都未曾看到他们的身影;一个年轻甚至有些孩子气的面孔却总是在灯影绰约中闪烁,只不过,一直以来我都不想在记起有关他的一切。我觉得这好象就是生活,那么多想刻意记住的事情偏偏不知去向,那么多不想提及的往事却历历在目,逃脱不掉……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和蓝鸢几乎同时说:“两个人挤一块儿睡真他妈累。”我们俩永远都是那种没记性的人;昨儿晚上还伤感了好一阵子,今天一睁眼又象俩活宝了,也难怪我妈会用缺心少肺形容我。我站在走廊上刷牙时看见美丽的大太阳笑眯眯的往上爬,我就含混不清的对同样在刷牙的蓝鸢说:“就是!要是在太阳底下都拉长了脸装伤感也太伤风情了吧。蓝鸢,你说呢?”蓝鸢含着满嘴的泡沫一个劲儿的点头眨眼。然后我们迅速的洗漱完备,穿上最顺眼的衣服,又一块儿挤到镜子前,打粉底,画眼线,涂唇膏,同时向镜子抛了个媚眼之后,我们笑着说:“Today is another day!”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我和蓝鸢特喜欢逛街;但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的是,我们的兴趣不在花花绿绿的女式服装上。因为我们买衣服一向都是瞅准了哪件就回学校饿肚子攒钱,攒够数了直接去商店领那件衣服。我们多数时间都耗在大商场的电梯上了,我和蓝鸢都迷上了看一张一张的大幅男仕西装平面广告。那些外国男模帅得让我有眩晕的感觉。蓝鸢总是在我身边咂吧嘴,一边咽口水一边赞叹:“姐,你看这身材,惹火啊。”我们好象很乐于用一些修饰女人的词儿形容男人。在这年头,女人象男人才有人缘,男人象女人才有人捧。十一月份NBA开赛以后,我和蓝鸢就盯着中央五的节目预告,要是有76人的比赛,我们肯定一人抱一大包的爆米花窝在床上给艾弗森加油。我们一致认为大眼睛艾弗森是男人中的极品,看着他在三秒区里旁若无人的横冲直撞时,我们就会兴奋的大喊大叫。在太过阳刚甚至有点野蛮的NBA中,小艾的长相用秀气来形容特贴切。宿舍里另外俩人为我们看球恨的咬牙切齿,说:“你们投错胎了?在女生宿舍里看篮球!”我听了这话就特别不爽,按她们的口气,电视台只能向女生宿舍转播米兰时装周花絮而不应该转播NBA集锦似的。幸好我从来都觉得和女生吵架特没劲儿,不然她们早遍体鳞伤,千疮百孔了。

  蓝鸢很甜蜜的跟我说梓胥给她写了一封情书的时候,我正很甜蜜的做着有关布拉德#8226;彼特的梦,我迷迷糊糊的“恩”过一声,过了一会儿,在一瞬间反应过来。我立马翻身坐起,夺过蓝鸢手中的便笺。可看着看着我就开始后悔怎么没多跟彼特聊一阵子呢?我深吸一口气,捂着额头问蓝鸢:“妹子,不是姐打击你,就这,能叫情书吗?写的跟考研论文似的。你告诉他:下回写起码拣一张干净点儿的纸;这上头都是硫酸铜粉末。”蓝鸢推了我一掌,替梓胥诡辩:“说什么呐你?那些怎么粘牙怎么写的情书我早看腻烦了;”她弹着手里的纸张,很得意的说:“这样才叫新时代青年的模范情书。”我半耷拉着眼皮瞄着蓝鸢幸福的小样儿说:“我看他作业上化学方程式忘记标气体符号都要向您打报告了,您不觉得他正拿您当咱们那老处女一样的化学老师吗?您看您乐成这样儿,一黄花闺女急的跟嫁不出去似的,还要不要淑女风范啦,啊?姐姐我平时怎么教育的你啊,敢情我挖空心思苦口婆心的言语你都拿去垫耳背啦?!”蓝鸢不再回话,只是歪头歪脑的抱着那封信陷在竹藤椅里傻笑。我看她那样子,觉得有点儿悲伤,并禁不住感叹一个优秀女青年行将沉沦了。

  有一次见梓胥和蓝鸢再餐厅吃饭,我猫着身子凑上去点了点他们吃的菜:香菜、豆腐、炒蛋,没了。我当时气的直拍桌子,指着梓胥的鼻子说:“我说梓胥啊,你就是再不济也该让蓝鸢沾点儿油星吧。花儿一样的闺女就这吃法早晚得变成黄花菜!我们家蓝鸢没事儿跑你跟前做苦命媳妇来啦?”蓝鸢一直在后面拉我的袖子,我回头凶她:“别拉我,这男人让你喝西北风的心都有,你他妈还帮着他干吗?我要不教训他,我这姐做的羞愧!”然后接着回头凶梓胥:“我可告儿你,多少子弟搬着山珍海味在蓝鸢屁股后头侯着呢,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要再让蓝鸢吃的这么艰难,把蓝鸢搞烦了,亮你个后背,到时候,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蓝鸢又在后面拉我,我甩掉她的手:“干吗啊,总拉我干吗?”蓝鸢小声跟我说:“菜是我打的。”我当时有点儿想横到地上,周围的人可都斜着眼看这出好戏呢,我一下不知道再怎么继续酣畅淋漓的教导他,把柄没了话头就难找了;我一咬牙觉得如果我就这么横了也太丢面子了,于是干脆又一拍桌子:“这就更是你不对了,怎么能让蓝鸢去打饭呐?啊?……蓝鸢是谁?她,她可是我家妹子哩。”说完这句话我觉得特没底气,好象我妹子就可以不打饭,就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还得自个儿掏钱包喂饱自己肚子呢!跟别人吵架的时候,最怕短了气势,气一断再往上接就没了咄咄逼人的效果了,我眼见着收不住场了,就转身准备走,刚一离开他们的餐桌想起这梓胥一句话都没回应,我热情激昂的说了这么一大箩筐的话,他却象一石佛不动声色,这不明摆着气我吗?我就又回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娘们儿!”

  中午蓝鸢回到宿舍,我问她:“你前些天不是还一个劲儿的跟我抢着喝煲猪脚汤吗?这会儿怎么想起吃斋念佛来啦?”蓝鸢淡淡的说了一句让我颇为感动的话:“梓胥小时侯得过胆囊炎,吃不得油腻……”我怜悯的看着蓝鸢说:“节哀顺便吧。”说完了我就笑得挺不住了;弄的象进了灵堂遗体告别似的。可笑过之后,真的觉得蓝鸢长大了,知道疼别人了。

  学院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就是每学年末都会在大一学生中选出一个 担任下一届新生的总辅导员。我之所以说这个习惯不好,是因为我们这一届的辅导员特象一刚从地底下刨出来的芋头。我们刚入学那一阵子,我和蓝鸢都拿他当学院领导了,一口一个叔叔,叫的那个亲切,我们都觉得牙疼。到后来知道了实情就在心里骂遍他的祖宗十八代;他赚了我们的便宜,连句“不好意思”都不吭一声,这号子人最是可恶。我们仍旧微笑着对他说:“您真成熟,就象我们一叔。”心里却说:“嘁,才多大点儿年纪啊就长这么贫困,到老了指不定见不见得了人呢!”在选我们下一级的辅导员时,我们环境工程班居然鬼使神差般的把我推了上去,而我更鬼使神差般的被学院选上了。后来我问我们班上的人:“你们干吗把我撂上去啊?”他们笑起来特奸诈:“我们这帮子大一让大二那伙子折磨够了,估计我们这一级能比他们狠的人应该不少,不过能登峰造极出神入化之辈就非你莫属了!”听完他们这些荒诞之辞,我端着AK47点破这群混蛋的头的心都有。我是谁啊?我是金莲啊!虽然总是被人加上一个跟某种知名品牌洗发水相同的姓而与历史上一光彩熠熠的女性形象挂钩,可再怎么着也是一花样女子啊,怎么会去摧残小我一级的花样少年呢。

  大一暑假干的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和蓝鸢又觉得要在隧道里做一辈子的老姑娘了,回家的时候死去活来,返校的时候活去死来;我们姐俩又在车上让一帮子人懊悔念错了台词。我看见窗外水样流动的景物时就特深沉的想,这日子咋过的跟走马灯似的,转来换去还是那副汤药,没劲儿。

  我委任蓝鸢当迎新副 完全是无奈之举,因为我琢磨着整个化工学院也就只剩蓝鸢这号水灵灵的女子才能让新生进了这座象日本鬼子碉堡一样的学院大楼不至于太过失望。蓝鸢听我摆弄出这样的理由,居然还真拿捏起来,结果又是请吃又是送礼的,好容易才让我摆平,我说:“还姐妹呢?这么点小事都得我发射糖衣炮弹,有这么折腾你姐的吗?”她反驳说:“说我啊?我当你是在自我检讨呢!你这叫出卖姐妹,知道不,有你这么折腾你妹的吗?我都舍得出卖色相了,揩你丁点儿油不天经地义的事儿?”

  化工学院对面的经管学院把迎新现场搞的象万圣节游行似的,那真叫什么招都支上了;我觉得化工学院也不能老这么甘拜下风啊,于是掏手机给艺术系几个姐们儿打电话。眨眼工夫就见她们都浓装艳抹的摆了过来;说她们摆过来是因为我看她们从远处过来的时候,以为她们是摆着船呢,这些小蛮腰摆的,有水平,真有水平。我挨个问好,然后说:“我这儿正缺人气,请姐几个过来忙活忙活,我这厢先谢过各位了。”她们异口同声的说:“金莲你放心,就等着瞧好吧。”听她们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放心了,她们这语气好象是上阵拔萝卜,不管死活揪出来就扔筐里的架势。随后我发现她们迎新生的举止也蛮有水平的,逮着脸上有青春痘的嫩芽儿就往学院大厅里拉,有几个不明就里的经管学院的学生也被他们连哄带骗的掳到报名处来了。我一看情形不对,叫那姐几个围到身边说:“我看你们回去休息吧,张罗这事儿挺累人的。”她们倒爽快的一甩手回到:“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这点儿活,手到擒来,你啊,甭客气,谁跟谁啊!”我腆了一脸的笑:“别这么说,我这是心疼你们呢;再说新生也大抵到齐了,你们回去歇会儿,顺便换身行头,打扮的招展点儿,赶这边儿一些碎尾巴清理完了,一块出去凑一桌,我请了,成吧?”我目送她们摆出我的视线后才舒了一口气:象她们这种拉皮条一样的方法不把我这个迎新 丢水深火热里头才怪呢!一想到这个我就汗毛直竖。

  蓝鸢和我继续坐在桌子上等新生,顺便讨论一下新生的质量情况。蓝鸢冲我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刚才有一男的堆着满脸淫荡的笑容朝我丢唾沫星,一个劲的叫我姐,还没命的自我介绍:我是谁谁谁,今年多少岁,哪个省的,又什么学生物工程的。我听着直想拿花名册拍他个大头;你说又没人拿刀架他脖子上查他户口,拿完宿舍钥匙还不滚蛋,跟这儿殷勤个屁啊?”笑了一场,蓝鸢接着说:“我可不是诈你,这回得再加一件蕾丝睡衣。”我瞪大了眼,问她:“你想要了你姐啊?就是当今的物价也没你这儿变的快啊,这么敲诈你姐,蓝鸢,忍心吗?”我故意摆出一副苦相希望蓝鸢能可怜可怜我。蓝鸢却镇定自若:“你没见那王阳他们都遛号了吗?那些新生可都冲我跟前排队来着,我跟他们说那边儿不是空着吗,还嫌天不热啊?楞是没人听。我算看出来了,这冲锋陷阵,顶炸药包灭碉堡的事儿可都是我抗着呢,不加薪水,我不干。”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不说明你魅力大么,是吧,当今社会是眼球社会,谁养眼谁保准吃香,你就拿这次当回军事演习,咱不能太形而下,有时候想想未来,想想深层意义,如此这般,我们才能形而上嘛……”我正要几尽我的口才,试将蕾丝睡衣争取回来,却见一个小女生直奔过来说:“姐姐,新生在这儿报道吧?”“哎呦,这声姐叫的,甜,贼甜,我就喜欢这种小糖果儿;”我一边夸着一边捅捅蓝鸢:“人家比你水灵多了,看看,这俩眼水汪汪的多招人疼啊!”我从桌子上跳下来,拉着她的胳膊问:“叫什么名字?”“水儿。”我听了心里就更喜欢了:“这名字起的好听。这样吧,姐给你安排一间好宿舍,就搁我宿舍旁边儿,有什么要紧的事就找我,除了青藏高原,没我摆不平的。”说完之后,觉得这牛吹大了,于是干咳了一声:“都出门在外,互相帮忙嘛!呵,这闺女俊的,我认你当妹子怎么样?”水儿咧开嘴弯起眉毛来说:“谢了姐。我爸妈还在门外等着呢,你先忙,我回宿舍了,没事儿去找你玩。”说完这些水儿朝我晃晃手,转身一跳一跳的出去了。我看着她一抖一抖的马尾辫子,心里莫名其妙的就想起一句话来:年轻真好!我对蓝鸢说:“水儿跟以前的你挺象的。”蓝鸢没吭声。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对她没好感。”我笑了笑:“不是吧,妹子,这么狭隘?人家长的象你还不行啊?我想长成你那样还没处投胎呢!夸你都不知道收着。”蓝鸢说:“她刚才一直只跟你说话,当我是空气。如果连我们胸前挂的工作牌上的一字之差都观察的那么仔细,你觉得水儿这个名字还清澈吗?”我忽然听见外面有很尖锐的蝉鸣,吵的我耳膜生疼。

  起初我不怎么去树人酒吧,多数时候是去市区的蓝调酒吧,但那时侯是有蓝鸢陪着我。我们一起在酒吧里吃幼稚的棉花糖吃得满脸都是,一起跟着一帮皇马得球迷大喊大叫,他们是为了足球和啤酒,而我们仅是为了劳尔。

  后来蓝鸢的时间都倒贴在梓胥这根木头上了,我只好一个人步行去离学校不远的树人酒吧扼杀时间了。有人说酒吧是城市里最人性化的地方,这里面的人最为真实,也最为放松。至于学校周围的酒吧是不是也可以如此形容我就不敢断言了,因为大多数学生去酒吧不是为了放松,只是为了某种看似奢华的感觉,仅此而已。我在树人狭窄的空间里总是孤自一人坐在吧台的右侧摆弄手中的高脚杯,看着在冷酷的荧光下闪烁的葡萄酒,迷离之外,唯余空虚。

  有一次在酒吧喝的太晚,晃在路上的时候看见天上的云彩一闪而过,这时我才想起海边的风挺大的,吹得我有点头晕。我蹲在地上想歇一歇再继续走不然进了肚子酒要再吐出来岂不是浪费了。虽然刚才就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唧唧歪歪的吵个不停,等我这么蹲下冷静的听一听才明白后头跟着俩毛痞。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学校离市区很远,所以闲着没事的小混混没多少,此时此地冒出两个稀罕物来我还真不太适应;这些话都是我以后冲我姐们儿炫耀我的英雄事迹时常说的,她们听的时候楞傻楞傻的——就象我当时的感觉。一黄花姑娘深更半夜的在半道上遇见俩满怀鬼胎的楞头青,这事儿撂谁头上谁都得混身汗毛直竖。到后来,我回想那晚的经过时竟然很清晰明了,这么深刻的经历我要再似是而非的,我就真他妈不当自个儿是自个儿了。等他们距我已经挺近的时候我也不知从哪儿捞了一块青砖,就那么直直的站在公路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干站着。我记得原来一哥们儿跟我说:有时侯安静就是一种气势,是大喊大叫换不来的气势。我也不清楚他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我看港台那些黑帮片儿的时候总见有人在打打杀杀的节骨眼上摆出一副很镇定的样子,我一直纳闷那么多人拿着砍刀没命的挥来扫去看见这样一号不动的木鸡怎么就没人上去抹他脖子,最起码白赚一个的事儿居然没人肯做。怀疑归怀疑,我想我那时候只能摆摆样子,上去硬拼也就落个终身残疾,而且很可能,想把初夜搞的浪漫一点儿的梦想只能一辈子是梦想了;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想歪了于是赶紧正眼去看那俩人,他们果真楞在原地不敢动弹了。实际上我得感谢那些没事拿公物寻开心的小屁孩,没他们,这么高本该跟小太阳似的钠灯还真不会坏的如此利索,只有在暗处,我脸上肌肉的颤抖才不至于被他们看清。我认为当时我的造型应该挺不错的,很有点儿视死如归的味道。至于这样僵持了多长时间我拿不准,反正到他们转身撇进另外一条巷道的时候我的胳膊有点儿酸,砖头啪嗒掉地上了。警戒解除之后我压根儿就没想到走,反而很坦然的坐到路崖石上悠哉悠哉的看天上时隐时现的月亮。我担心了一路到最后还是在那根电线杆子边儿上吐了个一塌糊涂,直起腰来的时候我叹了口气:可惜了。

  我抄着口袋往学校晃,断断续续的路灯铺下断断续续的橘光,我就这样看着额前的碎发散下的影子,摇摆着鞭挞眼前的一切,我那时侯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我想起几年前那些鲜亮而且简单的日子,想起一个春夏秋冬总是穿白衬衫的男孩子,想起了倔强的我想和他继续在有夕阳的傍晚看西边天空垂死挣扎的样子时却发现我已早没了肩膀依靠。奇怪的是,我几乎已记不得他洋溢着青春的脸是个什么样子了。至今为止,我只是能想起他转身离开时我满嘴的血腥,甚至带一点点的苦涩。

  回到宿舍我感觉清醒多了,这时候有点儿后怕,要是那俩人琢磨一阵子觉着不对头再折回来,或者再打哪儿冒出几个土匪来,我就只能被人家鱼肉了。我扶着门框看里面黑不咙咚的才意识到这一回是真晚了,原来她们这会儿还瞪着大眼精神着呢。我挨到床上,随便揪过被子来,正准备睡过去,觉得好象哪儿不对劲儿,我晃晃脑袋细细想了想;要蓝鸢在的话我的被窝应该是已经铺好的啊?我撑起身子来,问跟我睡对床的姚倩蓝鸢去哪儿啦,姚倩被我这么硬生生的从梦里拽出来满脸的不乐意,她把身子转向墙有气无力的说:“刚才打电话说不回来了,干什么你得问她,她还说明早你不用去餐厅了她给你捎,就这些,我困,你别闹腾,都几点了,睡不好又得起疙瘩……”我还真服了她,意志迷糊到这程度上还能惦记着疙瘩,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姚倩脸上的那小山包大土丘就整天介让她长吁短叹,都挺不容易的。我重新躺下回想起下午蓝鸢牵着梓胥的手跟我说了声拜拜就没影了,那他们现在该在哪儿啊,手牵手数天上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哄小孩都显的幼稚。守着红蜡烛,面对面共进西餐?这饭吃到现在也忒长了点儿吧。粉帐红幕,乱影飞花,春宵靡醉?可能,不过这么想好象下三流了些。我胡思乱想着这些不自觉的嘴角上翘,我扇了自己一耳光,喝高了,管那么多干吗?蓝鸢是我妹子,又不是我闺女,这不瞎操心吗?多余……是多余……

  蓝鸢与梓胥的恋情到了这份上应该算是如火如荼了,可蓝鸢好象一直不怎么高兴。有一天蓝鸢洗完头又拿吹风机吹头发,我夺下来说:“别用这个,伤头发的,你没见姐的头都成柴火堆啦?”蓝鸢看了我一眼,从身边搬把椅子到了走廊上,我也搬上椅子跟着出来跟她照面儿坐着。“南边儿的太阳有点霸道,你记没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一直都说这个破地方能把吴孟达晒成巩汉林,呵呵,都到冬天了,这太阳还一个劲儿的冒热气儿,也不累。”我说这些完全是在打哈哈,我看的出来蓝鸢心情不好,我盯着蓝鸢发梢上挂的水珠等她开口说话,可一直到那滴水掉下来蓝鸢也没开口。我起身扶了扶椅子找到更为舒服的姿势才慢悠悠的坐下,又慢悠悠的开口问她:“说吧,什么事儿,你和梓胥。”蓝鸢的表情有些复杂,可有一词儿可以概括一下:哀愁。“我,和梓胥,很近,可象,隔了一层玻璃。”我听完这几个词接着警惕的问:“第三者?”蓝鸢迟疑了一下:“不会,不可能。”我实在受不了蓝鸢这么哀怨的样子,这跟平常差的太离谱了,我打了个哈欠故意摆出无所谓的样子说:“那就没事儿,改天我去替你整理整理他;锁用久了还得加点儿铅粉呢!”蓝鸢说:“姐,别闹了,我是想和他好好谈一次恋爱,不是拍喜剧片,好吗?”我当时感觉自己象一傻豆子,一点儿都不看事儿。蓝鸢沉默一会儿,侧脸问我:“姐,为什么不找个男朋友?”我喜欢这个话题,虽然我知道一个姑娘家喜欢这个话题不是什么好癖好,可我就是喜欢,因为一说到这个我就特有话说,而且越说越激昂大有立马上街掳一帅男来当老公的冲动。我把脸上的五官尽量往一处挤,据说这叫笑:“找不着,也懒的找,撞大运吧,兴许能撞见个汤姆#8226;克鲁斯之类的帅哥也不一定……哈哈……”我看到宿舍下面的空地上有几对男女打羽毛球,小巧的球在俩人之间快活的来回,每一次掉到地上就有一段打情骂俏。我坐在阳光里想起《科学怪人》中的一句台词:你给了我感情却没有教我如何使用;你给了我生命却让我等待死亡。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把手掌拍的生疼,这句话实在经典,经典到让我心痛。

  水儿隔两天就来向我汇报情况,象她能吃两毛五分的米饭了,象她做错了两道不定积分的题目了,反正看那架势她真当我是她姐了。我也真把她当我妹子了,一个劲儿的教她怎么混才能混出个人样来;我觉得我这些话根本不用说水儿也应该知道,满周年的孩子还看得出个眉眼高低呢,都活了二十年了谁还要搞不懂既定的秩序那真叫傻B;说白了,听人说说老生常谈的目的是为了找找平衡:噢原来大家都在腆着脸过日子呢,知道了这个心里就塌实一点儿,愤事疾俗的那点儿劲也就不怎么牛了。我看见水儿虔诚的眨眼点头,我觉得我真他妈伟大,伟大的特象一灵魂工程师。蓝鸢对水儿印象一向不好,我对她说都出门在外,水儿大老远从北京到这儿也挺不容易的,能帮个忙就伸把手呗。蓝鸢说:“我才不跟这种小屁孩斗气呢,我看不管她那招式,说她清纯她还真铆上劲了;你看她那俩眼瞪的,俩蛤蟆眼,还吧嗒吧嗒的乱眨跟布娃娃似的,也不累。”

  要是我们知道这个学校里谁如风似火谁就能堂而簧之的做学生代表的话,我和蓝鸢一准而齐刷刷稳若处子。可学代会的请柬砸到我们头上时我知道这时候后悔来不及了。

  “是来不及了。”多少年之后我再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很有味道。

  开会那天,蓝鸢一大清早就去找梓胥吃饭,临走时拍拍我的床板说:“姐,别忘了。七点四十五到学院签到。”我还没来得及应声,蓝鸢就一阵风似的出了门。我掖着被角心里想:这人啊,有了精神依靠,活的就是滋润。

  我本来是打算打个盹的,结果不想这个盹儿打的大了点儿。蓝鸢打过电话来朝我嚷嚷:“你快歇菜了你知不知道,都八点了,整个学院就剩你这大少奶奶没到了,你还要不要学分啦?”我从床上磨起来,迷迷糊糊的往学院蹭,心里还一边想着:半死不活的状态最难以忍受;要是我能象蓝鸢那样六点就起床梳洗打扮或者直接睡死在床上,都不会象现在这种连牙都没刷,脸都没洗的狼狈像。

  到达学院会议室的时候觉得学院真小气,找这么一太平间一样的地儿开学代会。我看见一屋子人摇头晃脑的瞎侃就知道会议根本没开始。我真想把蓝鸢的大舌头割下来。

  因为去的太迟,我只好坐在门口。我发誓以后开会我绝对不会再坐在门口,实在太难熬了;开着门,呼呼的穿堂风,关着门,又得一刻不停的给进进出出的人开门关门;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跑这儿给人家当保卫来了,反正睡觉是甭想睡塌实了。音响里送出的是《东方之珠》,我提醒自己等到《恋曲1990》的时候一定认真听一听。可是没过多会儿我就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了,因为眼前的一切光影都特呆滞,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特麻木。

  撑不住了,我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准备不管是山崩地裂还是山洪爆发一律睡觉为先。正在这节骨眼上一个脸比面盆都大的男生探过头来问我:“不舒服吗?我这儿有感冒清。”我瞟了他一眼,于是确定他不是我的哪房亲戚,所以只是微笑一下算是回应了他的好意。我妈跟我说过,陌生人送上的药片面包饼干饮料一律不准碰;碰了有事儿你就干等着人家鱼肉你吧,碰了没事儿你就等着回来我鱼肉你吧;在这事儿上我觉得自己是一顶听话的好孩子。那人却死不放弃,更是令我吃惊的掏出一板白加黑,说:“试试这个吧,不瞌睡的。”一边还往我怀里堵。我心想这家伙肯定脑子有病,一个看起来混身零部件都挺瓷实的人跟一活动药店似的怀揣各色药剂,怎么想都怪。我把那板药片丢回去说:“我看还是您吃点儿吧,您听听您这鼻音,让我想起赵忠祥大爷……”我还没说完这些就感觉有人拍我肩膀,我当时心里的想法是:全世界的人都他妈死光了,怎么没事儿都跑来搅我的局啊?你奶奶想睡会儿安稳觉都不成!我转过身来准备将我的肺腑之言直接扔给那人,结果眼前的女人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毛爷爷有一词儿叫分外妖娆来着,我觉得形容这妞挺合适的。她说:“你怎么坐这儿啊,这是大三的地儿,你就不怕被那些光棍拐跑了啊?”我的妈啊,一听声音我才知道她是蓝鸢,我站起来上三路下三路的打量了一个遍,拿起她胸前的工作证说:“妹子,你简直一七十三变的妖精。”蓝鸢一听也来劲儿了,一甩刚烫的大波浪说:“那还用说!”我干咳一下:“怎么看怎么象三十年代上海滩的风尘女子。你瞧瞧,你瞧瞧,这旗袍紧的,你还嫌自己胸不够大啊?随便显摆。”我说完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刚才一片黑糊糊的后脑勺都在眨眼间变成了参差不齐的五官。我压低嗓子嘀咕了一声:“一群色狼!”然后揽着蓝鸢来到走廊上。蓝鸢还眉目一挑说:“这叫性感,你知道不。”我说:“你当然是哪词儿好听拣哪词儿说啦,穿这么一蹩足的旗袍到处乱跑,真是一现世宝。领口拉一拉,你看都露哪儿啦!”蓝鸢一甩胳膊说:“哎呀,不跟你扯了,我还忙着呢!拜拜。”我看着蓝鸢扭动的腰肢渐渐远去,心里禁不住赞叹,这丫头,身材真是惹火。

  我重坐回座位发现原来那个忙着朝我推销感冒药的人没了踪影,心里想这回清净一会儿了。我又连打了几个哈欠,觉得如果再不睡真有点儿对不住这么好的条件了。我高兴的猫着身子去关门,却发现一双亮的能当镜子照的欧版鞋,我抬头往上看,发现竟然是梓胥;微翘的头发,闪烁的眼睛,突出的喉结,干净的白衬衫,得体的黑色西服。说实话当时我有点儿眩晕。今儿个怎么了,一家子人都跟赶早来参加奥斯卡颁奖礼似的。梓胥朝我笑了笑,露出一排晶亮的牙齿问:“怎么才到?”然后就一阵风从我身边飘过去了,好象压根儿就没打算让我回答。我关上门,回到座位上我就想:敢情今天我来这里净看人家惹火的条子了。同时我很遗憾的发现身边多了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小白脸,看上去精神着呢,还不知道又有什么东西要“推销”呢.我想睡觉看起来是困难了点儿.

   我伸长了脖子看见蓝鸢和梓胥站在一块儿,我有种扎向 台当主婚人的冲动。我拍拍自己的脑袋;我这是什么浑思想,我初步认为是没睡舒坦的缘故。正打算补充一下睡眠,身边那个看起来就不怎么安分的小白脸还真不出我所料朝我肚子捅了一下。我侧脸看他金丝眼镜背后闪亮的眼睛,觉得他象极了《人间四月天》里的黄磊。可他就真是黄磊我也想让他去劳教所待个三五年,让他也知道知道想睡觉却总被人催着干活是什么破滋味。我这样盯着他,他却依旧在捅我,我低下头看见他手中捏着一张名片,我接过来扫了一遍,看见“颜悦”俩字儿下面印了一打名号,什么人文社科系学生会 ,什么校文学社社长,什么学通社社长。我心里骂道:靠,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这学代会给我的感觉象是在开招标会,看着一爿一爿的人象抽风似的一会儿举手通过一会举手同意,我的头都胀了。身边那个颜悦冷笑了一声说:“形式主义,官僚主义。”我很以为他是在故意说给我听,我觉得某些人很容易通过这种宣泄方式得到快感,而一旦你以一种信徒的姿态去聆听他的言论他必定得到双倍的快感。我想起我妈小时候教训我的口气,于是临时编造了一句话教训一下自己:瞧瞧人家多有文化,说什么事儿张口就是形而上,比你强了去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于是问颜悦:“你又不是化工学院的,跟这儿来干吗啊?”他说:“你们化工学院的学生会 非拉我过来,再说学通社也需要稿子。”我当时觉得自己象一屁颠屁颠的小记者颜悦象一飞扬跋扈的大众偶像。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胸前戴着花儿的嫩芽都是学校各学院的学生会 。我疑惑的指指他的胸前,他反应也倒快,立马从兜里掏出一胸花来丢给我说:“给你玩吧。”我差点儿背过去,这孙子当我是幼稚园小朋友啦。他的姿态让我很不爽,就象以前封建社会的皇帝微服私访似的,没事儿搞着神秘玩儿,实际上脑子里头一个劲儿的想着怎么着才能让我们这帮贫民百姓大惊失色五体投地高呼万岁同时又觉不出他们是故作姿态来,很是变态。

   学代会中间有个三十分钟的间歇,我把那一对“新郎新娘”叫到身边说:“你们今天打扮这么靓干吗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还有你啊,看看你的高跟鞋,就不怕闪着腰。”蓝鸢抿着嘴笑的跟山茶花似的,小心翼翼的拿手去揽梓胥的肘子;这个蓝鸢在梓胥面前的时候怎么看怎么淑女,很招人喜欢。梓胥的脸红的象刚成熟的番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从他身后走过的学院领导的脸象快烂掉的番茄。我拿眼神示意他们:“这么表达同志情谊也忒扭捏了点儿。”待那老头走过,我们仨笑得山花烂漫。

   这时候有人又在我身后捅我,我回头见是颜悦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干脆转身点着他的肩膀吼他:“大哥,光天化日的你跟一伪政府汉奸似的总贴我身后举止猥亵撇开不说,我猜你也该知道我的名号吧,那么文化的名字你不叫总戳我痛痒处干吗?”颜悦把一袋小笼蒸包和一杯咖啡奶茶塞到我怀里说:“吃点儿。”我气愤的往嘴里塞,居然忘了我该听妈妈的话,忽然想起他怎么知道我没吃饭,就问他。他说:“你眼屎没擦干净。”我结结实实的呛了一口。当时我恨不得拿宽胶带把他弄成木乃伊。我一边揉眼一边捣他的肚子:“你就不知道找个没人的地儿再跟我说这事儿啊?!我不被人笑死你是不是不甘心啊?”颜悦笑的特暧昧,看见蓝鸢已经是花枝乱颤了,我觉得相当的没面子。我开始认识到颜悦满肚子的坏水儿,一定得防范着点。他们三个人里梓胥的笑最让我欣慰,至少他的笑容让我读出了丁点儿不自然的味道,比没心没肺的蓝鸢强多了。

   学代会是为了学生会换届选举。水儿这丫头当选学生会委员让满屋子人都很惊诧。化工学院成立至今还没有哪个新生能在入学两个月的时间里混进那个阳光灿烂的圈子。这个圈子之所以阳光是因为进到里面就等于钻进“金字塔”里去了;助学金、奖学金什么的莫名其妙的就会齐刷刷的往圈儿里砸,里头的人想躲都有点儿难度。

   有一个学长曾跟我说过:“你大一的时候没准儿也能混进去。”我笑笑说:“别,我怕掉里头去也被整的人模狗样的。”我记得大一学期末的表彰大会一个全身上下梦特娇,腰间还别着诺基亚的学生上台领国家助学款时,我自个儿在底下觉得特欣慰:中国的经济前景真明媚啊,贫困生都他妈的全副武装了。

   水儿一跳一跳的跑到我身边朝我叫姐时,我觉得她的确比我强多了。我搂搂她说:“小妹子蛮能搀和的啊!把那帮大三候选人的脸都给搀和绿了。”水儿伸伸舌头说:“都仗着姐呢,没你跟他们打个招呼我也搅和不开啊。”我哈哈笑了一通说:“这小闺女,乖巧的,拐着弯儿撇我。”我拉着水儿小巧纤细的手对颜悦说:“北京妞儿,很棒一女生。”颜悦朝水儿点点头。我把他的名片递给水儿说:“这人起了一女人名字。”水儿看过一遍,满眼放光的说:“我也喜欢写点儿东西,改天交您几份稿子,让您瞅瞅。”颜悦说:“甭叫‘您’,别扭。”我说:“水儿,跟这种人客气什么,你尊敬他,他还当你骂他,犯不着。”我看见水儿闪着大眼睛象看天皇巨星一样看着颜悦,觉得水儿真单纯,同时又觉得颜悦挺能耐的,一排一排的行头还真就让他挤到一张小小的硬纸壳上了。

  颜悦这张脸很不耐看,所以他的面孔高频率的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很不舒坦。我问他你一个学中文的没事儿总跑化工学院干吗?他的话总是简短,也总是象重锤似的:“看你。”我第一次听这话觉得很搞笑;原来只听说过我们学校是理科男生一窝蜂的去文科学院门口站岗,文科女生齐刷刷的跑理科男生宿舍里慰问,没听过有文科男生舍近求远舍好求次跑我们这个日本鬼子碉堡里寻妞的;所以眼见着眼前有这么一条蹦精神的大活鱼挣着抢着往油锅里扎猛子感觉有点儿怪怪的。这种话一遍两遍能当玩笑话说说,要重复多了换谁谁都承受不了。颜悦也不是什么痴情种儿,我那几个艺术系的姐们儿早告诉过我,顺便还历数他的风流史。其中有一点我觉得难能可贵,那么多被他抛弃的女生没一个说他坏话;我不太相信这事儿是真的,多情男人万人骂啊,千年古训啊,怎么到他这儿这话不好使了。一姐们儿说:“咳,这有什么奇怪的啊!老实的自是被他骗了呗,花前月下的几句甜言蜜语立马溜号儿就剩那清纯姑娘泪水涟涟了;风骚的啊,肯定也在涮他,存盘还知道留个备份哩,现在的姑娘聪明着呢,大哥五哥的认,这叫一夫不抵众友谊,男朋友若远走高飞了随时挑一哥扶正,来的比香港政权交接都快呢!”我听这么一说觉得倒还有点儿可能。颜悦的作风根本不是我的研究对象,我挺喜欢他的,再说蓝鸢也挺喜欢他的,准确的说是我们都喜欢他送的零食。蓝鸢每次往嘴里塞零食的时候总对我说:“姐,你也得给人家点儿甜头。总往一处撒米粒儿却老不见鸟儿出现,谁还那么傻,一个劲儿的义务喂鸟啊!”我一听这个一准儿会扑上去掐她的脖子。我是她姐,她居然拿我当引子去套一大灰狼,我能不气吗?!有几回我跟颜悦说你别来了,他每次都是笑笑不说话,后来他真的好长时间没出现,我以为,他会就此失踪。蓝鸢说的对,谁会象傻子一样只知道撒种却不看收成啊?!

  一年多了,我眼见着蓝鸢跟梓胥凑一块儿越活越精神也有点儿眼馋,总想着是不是哪一天咱也得从玉米地里掰个大头棒子回来显摆显摆,可总是觉得没那兴致。每次见到一对一对的情人儿满眼里烟霭茫茫的,我就牙疼。特别是蓝鸢,在我面前整一孙二娘,到梓胥跟前倒摇身一变成了林黛玉了;女人善变也不能这么着个变法啊。川剧变脸还有个预备动作呢,蓝鸢说我这是看的太开,她提醒我说凡事要讲究个朦胧美,要想情深深先得雨蒙蒙;你要非得拧着劲看真实的,你就情着恶心吧。

  正象我所说的,我和蓝鸢从一开始就在玩味这所学校,顺带着玩味我们的专业。可是,大一晃完了,大二鲜活展开了,我们才发现我们跟本什么都玩味不起,我们只是在一味的玩味自己。我的高数和机械制图要重修,而蓝鸢则是高数和无机化学挂科,所以我们都要很辛苦的应付这些东西。

   机械制图的教室在机电楼的五层,每个周五我去晚自修的时候,得背着大的不象样子的丁字尺,提一包各种型号的绘图铅笔、橡皮、三角板、分规、圆规早早的去占制图桌。我总是把制图案板的倾斜度调的很大,这样我会觉得安全,同时也觉得安静。

  说白了,制图完全是谋杀我脑细胞的科目。蓝鸢说她很佩服我一点,那就是,楞大的一个铁杵想在我手里磨成针是不成了,但我却能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把它看成针。我反复斟酌过这句话后才明白她的意思:如果在我面前有一根水缸一样粗的电线杆,我能出人意料的义无返顾的硬生生的撞上去。有个词儿搁这儿特贴切:粗心。

  我学制图学了一年多却还是分不清哪些该是短虚线,哪些该加点划线。蓝鸢就不象我这么狼狈,她一阵轻描淡写就能让老师慷慨的给她得5+外带毫无保留的赞扬之辞。其实我还是应该感谢我的制图老师的,她曾拿着我的试卷主动来找我,看上去很为难的说:“金莲啊,也不是我故意刁难你,你看看你的试卷,我想放点水都难,你也够狠的,错了个严严实实。”我翻了翻我的试卷也实在只能怨自己考试的时候没带脑子了。尽管如此我当时还是特感动,因为每张试卷都是要存档案的,这么抽出来要费老大劲。我很真诚的对老师说:“老师,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我金莲一定通过接下来的学习、实践、提高,努力争取让您下一回想放水的时候没这么为难。”我觉得自己的口才实在没的说了。

  每次我的晚自修上到一半时,蓝鸢就跑过来看我。我第一次见她出现在五楼平台上的时候,我真感动,我有力的搂住她很意味深长的说:“真是我的好姐妹!”后来才知道,梓胥周五晚上有选修课,蓝鸢在他那儿捱不过去才找我耗时间来了。我气的嘴都歪了。我没好气的问她梓胥选的什么,蓝鸢咬着嘴唇支吾道:“老子。”一个学化工的大男人去选修什么《道德经》,还真有点儿不伦不类,现在谁不是抢着选修英语计算机经济管理之类的热门啊,梓胥居然跑到春秋时代见老子去了,新鲜。我听完笑的那个舒畅呐,直看到天上的星星随着我乱颤,我算知道什么叫天花乱坠了。我憋住笑说:“嘿嘿,行啊,等他修的能凭虚御风,羽化登仙,无欲无求的时候,你就去尼姑庵了结了算了。”我喜欢看蓝鸢嘴嘟嘟的样子,我每次挤兑梓胥,她都会象自己被挤兑了一样不高兴。

  我和蓝鸢凑在一块儿嘴一向不怎么歇停,蓝鸢周五晚上来找我也是为了跟我贫嘴,只不过站在五楼平台上,我们总是莫名其妙的无语。我和她一块站在锈迹斑斑的栏杆后面,蓝鸢会塞给我一个耳机,一边听许巍的碟,翻来覆去的听;一边俯瞰着这个魍魉世界。我是一个本能的站在高处看下边虫子一样的人踽踽前行时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表述我的感受的人。大一时蓝鸢怕高,我拉着她的手说:“跟我来。”她却颤栗着双腿不知该怎么迈上前来。但现在,她已经能够象我一样,冷漠的站在狂妄的风中,任头发上下翻飞也不曾把手抽出口袋打理一下。前门大街两旁的路灯总是很怪异的将光束打到我们所在的方位。我觉得这灯很不安分,忘了自己本该干什么——象我们两个一样。有时候我侧脸看蓝鸢,会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一种空旷,或者说,一种空荡,就象我的心情一样空。

  有一天,蓝鸢问我:“你和颜悦到什么程度了?”我听完才想起这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代表的那张脸,我纳闷的问她:“哪儿跟哪儿啊,都多会儿没见啦,你多会儿没吃品客自个儿没数啊?”蓝鸢点点头说:“也是啊,不过人家都说你勾引他哎。”“我?他?我勾引他?嘁,我会勾引他?!我金莲要真勾引他,他早让我吸干精血抛尸野外了,他还能象现在这么招摇?笑话!”话说到最后我有点儿气愤。蓝鸢认真的让我窒息的说:“姐,你和他的事儿早已经满城,噢,不是,是满校风雨了。”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我一凡夫俗子哪来那么大能耐把整个学校弄的风雨飘摇了。这么长时间了,我压根儿就没再跟那公子哥儿见过面,这不明摆着哑巴吃黄连吗?蓝鸢也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张校报指指一篇颜悦署名的文章让我看。我拿过来读完之后,捂着胸口问蓝鸢:“有塑料袋吗?”蓝鸢笑着说:“行啊姐,人家可是用了一个版面写他的爱情宣言,有句广告词怎么说来着,对,这下你该满足了吧?”我更痛苦的说:“我知道为什么满城风雨了,把别人胃里的宝贝都掏空了,别人能不咬牙切齿吗?”说完这些我坐到桌子上盯着天花板想:这丫文采挺棒的。

  这人啊,自个儿心里有了鬼,就觉得全世界的人心里都有了鬼。打我知道这倾过倾城的,有关白马王子与灰姑娘之间的故事起,别人的眼神好象一眨眼功夫都带了刺儿似的。我心里乐和啊!我寻思着:你们能用眼神朝我放刀子才好呢,到时候我拿一特大号的磁铁把刀子全收着,敛一块儿买废铁,然后去必胜客吃比萨。蓝鸢知道了我的想法终于总结出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也是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从来不拿正经事儿当正经事儿。她仍旧严肃的对我说:“你缺心眼儿啊?别人骂你骂的正欢呢,你倒按捺的住。”

  学校里头跟学校外头有些区别还是很明显的,比如,在外面耍弄笔杆子的主儿,有那么几个风光无限,可这都是凤毛麟角的事儿,大部分都只能蹲墙角晒太阳喝西北风;不过在学校里头就不一样了,能写点儿东西的男生还真能勾起女生的欲望。从这个角度来看,颜悦是挺牛掰的,这么多女生恨我入骨就很说明问题。只不过我一直在想:你有种写那些东西恶心人,让我金莲在众人心中成了蛊惑痴情少男的杀手,就没种儿当面跟我开口?知道我一定狮子大开口,是吃不死你决不甘心的种儿,所以只吐口水,不抛血本是吧。你他妈也忒聪明了点儿吧。

  我刚这么想没几天,颜悦就打电话叫我去凑凑,还解释说前一阵子去珠海参加一个全国高校文学社团联席会议,回来之后正好赶上校学生会改选,没来得及约我。搁断电话的时候,我心里想:这人没准是千里耳,算我没白数落他。蓝鸢说:“姐,你别去,千万别去,一去什么都说不清了。”我笑着说:“只听过刘晓庆逃税的,没听过金莲翘酒场的。”

  到了蓝调酒吧我有些后悔了,倒不是怕说不清,而是后悔我怎么没操把刀去。颜悦的前任女友跟我一照面紧接着抡圆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搞的整个酒吧的人都诧异这么清脆的响声是哪儿冒出来的。当时我就火了:老娘踩断了拖把,提拖把柄追着痞子打的时候你他妈还吃奶呢!我揪起酒吧的高脚木椅就劈了下去。不过椅子没到我估计的高度就提前震的我手掌疼了。那把椅子顺势掉在地上,颜悦的血也顺势掉在了木地板上。我那会儿很希望椅子能够象电视上演的一样碎成粉末,那样颜悦的血就不会一直在流了,可遗憾的是那把椅子异常坚挺。那个妞从颜悦背后闪出来不知所措的连蹦带跳还一边哭丧着嗓子喊:“你睁大了眼睛看看,这就是你说的梦中情人,她……”我没等她说完就一把把她撂地上去了,然后撕开围巾给颜悦绑到额头上。

  颜悦一直木然的看着我做这一切,最后闭上眼睛说:“你真狠。”我听颜悦这么说心里象翻了江似的,可我嘴上得硬着:“你自个儿按着,我是来喝酒的,没空伏侍你这么大一公子哥儿。”我从钱包里掏出一百块钱,然后把剩余的二百块连带着钱包丢给呆坐在地板上的妞说:“带他去医院。钱不够拿里面的中行卡去取,密码一到六。”

  我走到吧台边上看见金属廊柱上映着的颜悦的背影在猛烈的晃动,可仔细一看发现柱子也在随着晃,我这才知道实际上是我自己在晃,而且晃的很厉害。我闭上眼睛叹道,行将开始的浪漫就这么可笑的幻灭了。

  我一杯接一杯的往肚子里灌红酒的时候,颜悦把我的钱包丢过来,然后坐到我旁边。我问:“那妞呢?”他说:“我把她支走了,她说今天只是过来看看我的新女友的,我都已经跟她说清楚了,没想到她会用这招儿。”这酒有点儿上头,我侧脸看看他,冷笑了一声:“颜悦,你真有本事,我是你谁啊?用个名还得缴使用费呢,我一大活人就这么情愿让你如此糟蹋?谁给你的权利允许你说我是你女朋友啊?刚才那妞那一巴掌就该落在你这个混蛋脸上,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让我替你挨了。你干吗还不滚?你不怕我让你彻底歇菜啊?”

  说完这句话很长时间除了酒吧里轻佻的背景音乐我什么都听不到。

  “你是我见过的最倔强也是最脆弱的女人。”他终于还是开口了,依然使用他惯用的漠不经心的语调。我听他说完这句话,除了掉泪什么都不想干了。我咬紧牙关假装平静的说:“那你就是我见过的最风光也是最窝囊的男人。”颜悦突然扳过我的肩膀大声吼到:“你从来就没拿我当男人,因为你从来没拿自个儿当女人。”

  说实话,我再也坚持不住了。我挣脱他的双手,转身看高脚杯里红酒漾着的红亮光泽,也看着一颗一颗的泪破碎在玻璃吧台上。我忽然觉得很安静。我看见了五年前那个让我的泪凝结的男孩,而现在的我却面对着一个让我的泪重新化开的男人。

  我撑着额头泪眼婆娑的望着光滑的吧台上倒映的颜悦的脸庞,象是在对他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我从来不想让我的泪滴在我的酒里,我怕羼了泪的酒会让我永远都醉不了,然后永远都不知道该如何停止流泪。我被颜悦温柔的揽到怀里,听见他胸膛里发出的颤颤的声音:“别作践自己,行吗?”我仰起脸看见颜悦结满血痂的下巴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闭上眼睛。

  我睡着了,睡的很塌实——尽管蓝调酒吧里一直嘈杂。

  水儿跟我说:“金莲姐,你那天睡的可真死。颜哥哥在前面背着你累的满头大汗,我在后面提着你的风衣也累的满头大汗呢。”我问她:“你怎么碰上我的?”她说:“我正和几个学生会的学长在校门口吃炸鸡翅呢,就见颜哥哥把你从的士里拖出来背着往学校里走。恩,颜哥哥好象伤到了头而且还伤的不轻,挺吓人的。”我心里想:完,这回真要风雨飘摇了。

  这事儿啊,要做绝了就什么鬼都没了。我和颜悦明目张胆的一块儿进出餐厅之后,竟再也不觉得有人朝我施冷箭了。人就这样,总觉得自己多伟大,多万众瞩目;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儿,根本就没人有空去关注你什么东西;自作多情就这么着衍生出来的。

  我们和蓝鸢梓胥他们偶尔会碰到一块儿,那就凑到一张桌子上吃饭。蓝鸢在梓胥面前还是一贯的文静乖巧;梓胥在我面前还是一贯的寡言少语;我和颜悦还是一贯的吵来闹去。我很快乐的往肚子里咽南方没什么滋味的大米,总以为这日子本来就应该这样的一贯明媚。

  颜悦送给我一件很别致的礼物:是一个纤细的银色戒指和一根同样纤细的银色手镯中间有一根镂花的银链连着的饰物。颜悦帮我把手镯套在手腕上,再把戒指给我戴到无名指上。我说:“美的你,拿这个就想收买我?我也太憋屈了。”说完往别的指头上戴,可不是太紧就是太松。颜悦在一边儿腆着脸笑:“你当能随便戴啊?这是订做的,也不说我费了多大神儿,还说自个儿憋屈,没心没肺的。”我看着他笑的洋洋得意,我觉得自己挺幸福的,幸福生活也就这个样子了。原来的时候我总是因为蓝鸢那幸福的小女人样挤兑她,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我也是一个庸俗的女人。

  大二的暑假,我和蓝鸢本来是打算待在福建耗到开学的。颜悦说:“回去吧,我和你一块儿。”蓝鸢小心翼翼的问梓胥:“我想回家,能陪我一起吗?”梓胥答应的出奇的爽快。我们四个人一路嘻嘻哈哈感觉没怎么难受居然就到了银川,我觉得火车又提速了。

  高中的时候,我的那群哥们儿去哪儿都带着我,我也真哪儿都敢去,除了贺兰山和黄河西岸的一些不知名的草滩。我站在草滩外围的土丘上看见大片大片的草早风中摇晃的时候,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总是莫名其妙的联想到老鼠、蛇之类让我害怕的东西,所以我从来不进草原,并且连带着讨厌那种沉重的绿色。颜悦梓胥说好不容易来趟大西北,不去看看天苍苍野茫茫那岂不是白来了。其实河套平原的草地不象内蒙古的草原那么大气,而且现在很多草滩要么被沙化了要么被垦为耕地了。

  我象原来一样坐在矮矮的土丘上,看他们仨在草地里酣畅淋漓的袭来奔去。我见颜悦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心里想:让你猖狂,丢人了吧,该!可他出来让我看看他的右手时——手腕肿的比碗口都粗,我真跟他急了:“你逞什么能啊?不会就是不会,跑这鬼地方来骑什么破马,现在弄成这模样怎么办啊?快点儿走啊,傻楞着干吗,再晚一阵子你就得一辈子拖着这根残手。”颜悦居然咬着牙朝我笑。我拍了他一巴掌:“你是不是连脑袋也伤着了,傻乐什么呐,回城啊,快点儿。”他举起右手擦擦我的脸,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听他说:“你,象个女人了。”

  有风从我耳边滑过,有阳光从我眼前落下,我看看颜悦背后的依旧波涛汹涌的草原,突然觉得它不再是那么杀气腾腾,已经变的平和而安静了。

  很多宁夏的美味梓胥都无福消受,而蓝鸢陪着梓胥吃素。我们几乎逛遍了银川所有的街头小吃店,白水羊肉手抓羊肉牛羊杂碎牛干巴羊齐玛一样都不少,但是梓胥只是陪着喝一点儿回族油茶还有张寡妇黄酒,他说这里最好吃的是酿皮子,就是辣了点儿。当初在银川待了那么久,对家里的感觉一直是不温不火,后来去福建上学却开始觉得在宁夏挺有味道的,我们可以围着火炉吃西瓜,可以整块儿整块儿的烤羊腿,在福建就不行,什么都有些小家子气。这好象就是常说的一种认同感的差异。

  从银川启程回福建时我们都穿了茄克,可是到了厦门我们就又换上了再简单不过的夏装。我并不是故意想赋予这种变化什么特殊意义,可是我又不得不承认在我们回到学校的两个月时间里,一切都在福建上空不知疲倦的太阳底下变的面目全非,我都来不及遮挡一下就发现自己已经伤痕累累了。

  有一天中午,我进宿舍门发现蓝鸢拿着一张信纸笑的特暧昧,我一把夺过来说:“脸都笑歪了,还笑,呦,梓胥什么时候知道用信纸了,还挑一粉红色的,妹子,挺能耐的啊,把这古董训练的有模有样的。”可我认真看完那封简短的信,我宁愿我没说过那几句话。

  “蓝鸢:

  我想,我们并不适合在一块儿了。从一开始你叫我哥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们两个并不适合在一起;至少不应该以情人的身份待在一块儿。

  我和女生在一块儿的时候总会拘谨的说不出话来,可是你在我面前更拘谨,我知道你本该是个活泼的女孩儿,一想到你围为了那句‘试一试’而改变了这么多,我就有种罪孽感,我真的不应该再欺骗你了。

  原谅我。

  这封信我已经重写了五六遍了,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说清楚我的感受……

  希望你能早日找到真正爱你的人。

  梓胥”

  我抬起头来看见蓝鸢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水坠落在她胸前布袋熊的笑脸上。我掏出手机来给梓胥打电话,等了七八声没人接,我咬着牙又打了一遍,这回倒接的蛮利落,而且正好是梓胥。我问他:“你在呐!刚才干吗去了?怎么不接电话!”梓胥说:“不好意思,刚刚我正洗澡呢。”我说:“那敢情好,你等着。”我挂断电话往楼下跑。

  到楼外面的时候,我听见蓝鸢在楼上叫我的名字:“姐,别去,你就看了 。” ? 就把我的肺给气炸了,就凭这 ,就得判他死罪。我转回身去大声喊道:“蓝鸢,你给我哪儿凉快哪儿歇拜着去,我今天不让梓胥挂喽,我他妈不叫金莲。”

  冲进男生宿舍,那个看门的老头一直叫我:“哎!哎!干吗呢?先登记,先登记,说你呢,听见没?”我没搭理他,直接拐到梓胥的房间里,把门反锁上。见梓胥只穿了一个三角裤衩,头发湿淋淋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条毛巾。我问:“你一人儿呐?”梓胥很不自然的“恩”了一声,我估计换哪个男人不明不白的只穿条内裤干站在一女人面前都得不自然。我听他说完这个恩,就开始从他的书架上抽书往他身上砸,狠狠的砸。一边砸一边骂:“你小子整三句话就算把我妹子给交代啦?够拽的啊你。原先我一哥们,他还是县太爷的儿子,他涮一女的还知道请个文化人儿写份浩瀚的作文交上去安抚一下呢,你他妈算什么玩意儿,有这么大排场。平常撇你两句你还真拿捏起来了是吧?你是不是活腻歪了,看我妹子好欺负是吧?没错儿,她是好欺负,她姐我可不是软菜!有种你就象个男人跟我挑,你怎么不还手?熊包蛋,还手啊你?妈的!”

  我一向觉得骂人要带了脏字儿就显的很低级,很没有力度了,所以我一向注意文明用语,只不过这回我真找不出什么恶毒的字眼折损梓胥了;再说我也打累了,骂累了。我指着一直低着头的梓胥呼哧呼哧的说:“你听好喽,三天之内给我个答复。演电影还得编个台词呢。要不然请着舒坦吧,我不让你满地找牙,我他妈不姓金!”转身的那一刹那我又看到书架上我的照片。

  以前没事儿的时候我和蓝鸢经常来这儿看梓胥,我看见梓胥书架上这个精美的镜框时问他怎么不放照片,是不是蓝鸢不给啊?然后开玩笑说蓝鸢不给我给。到后来鬼使神差的真给了他一张我十八岁成人礼上照的照片。再往后我觉得怪怪的,一个大男人床头放着的女人照片多半应该是自己的女朋友,我的照片人模狗样的摆在蓝鸢的男朋友的床头算什么东西啊?可是我再跟他要的时候他却不给我了。其实梓胥挺怕我,基本上我说什么他都听,可就在这事儿上,任凭我如何威逼利诱,都没能拿回我的照片。

  一这么胡思乱想,挂在门上的钩子居然死活打不开了。梓胥帮我把门打开,我当时不敢抬头看他的脸,这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的男朋友,我也一直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度以为他就是我好姐们儿蓝鸢的白马王子,甚至一度以为他就是我的孩子的干爹。梓胥替我开门,一个我拳打脚踢了好一会儿的人居然这么温柔的替我开门送我出去,我在想:梓胥的脑壳里是不是空荡荡的?我等他站到一边儿,就立刻一甩门子走了。

  我出宿舍楼的时候,那个老头竟然只朝我看了一眼。我估计他刚才是被吓着了。就刚刚那架势,十岁以下,六十岁以上的人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不出我所料,我重新回到宿舍的时候,蓝鸢的眼睛已经钟的象两只桃子了。我走过去想抱抱她,她却支开我的手问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霸道啊?”一边说着眼泪一边赶着趟的往下掉。我当时楞在她面前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看她的样子知道她是真的在怨我,可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从来都觉得我为蓝鸢做过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即使有时候做过的事是有些不计后果,但只要我做了,后果就由我来承担,我金莲绝不推脱。她这句话让我心里有些不舒畅。

  蓝鸢指着我的桌子上说:“你要看完它,你就绝不会再去找梓胥发脾气。”我诧异的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信看了看落款,还是梓胥的信。我觉得头疼。我说:“操!这混球还想里外当好人,炒了我妹子再满大街的发传单说对不起,恶心!”

  看完信的头两段没有我预想中的对不起,我却一直想对蓝鸢说对不起。

  “金:

   我有必要向你说明我离开蓝鸢的理由,我不想解释的太过复杂,简单说就一句话:只是为了你。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喜欢的是你而不是蓝鸢。我知道,我在你眼中一直都是一块木头,可我不承认,我同样有我的爱与不爱。

  我很早以前就跟蓝鸢说过我的真实想法,我们并不适合。蓝鸢在我身边总象一个犯过错的孩子,一切都那么小心翼翼,有时候甚至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她曾经跟我说过,无论如何她想试一试,我说你会后悔的,可她没有听我的,直到现在。

将爱流年

  颜悦的出现把一切都打乱了,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说,我可能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说出真相了。

  当初高考填写志愿的失误让我来到这个学校,我一直想着我要重新考到北京,离开这个小气而且拥挤的地方,所以我努力的避免影响我学习的一切因素,包括有关感情的全部。结果我背负了太多的包袱,觉得生活中的所有活动都是死板的,都是沉重的。

  直到你的出现。

  我现在才知道我同样渴望有一份美丽的际遇出现在我的大学里。你让我看见了另外的一种生活状态,轰轰烈烈,满怀激情,拒绝沉闷。我看你活的那么色彩斑斓就觉得自己过的真龌龊。

  我并不在乎你的反应,我已经没有时间了,真的。我答应蓝鸢做她哥哥的时候你们才大一刚入学,现在你们都已经大三了,明年二月我就得考研了;我必须知道我两年漫长等待的一个结果……

  给我个机会让我向你解释清楚,哪怕我解释不清楚。可以吗?

   梓胥”

  蓝鸢额前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我只能看见她的牙把嘴唇都咬白了。我在读信的时候老是走神,总听见天花板上的电扇撕心裂肺的碾转声。

  我站起来往外走,蓝鸢在后面无力的说:“姐,别闹了,成吗?求你。”我的泪哗啦一下就开始往地上砸了,可是我只是身子摇晃了一下。我不能停,绝不能停。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心里想:现在的男人为什么总是在不爱他的女朋友之前先爱上这个女朋友的女朋友呢?是不是这群傻B看肥皂剧看的连一点儿想象力的渣子都没了?

  我再度进入男生宿舍,看门的老头连正眼看我一下的动作都省了。

  我进到梓胥的宿舍里就直接给了他一巴掌,但这一巴掌甩过去的时候我却看见有晶莹的泪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刚才在流泪。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十分钟,看见他如此颓废的样子,回想起去年学代会上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突然有一种酸酸的痛楚。梓胥也在看着我,眼神由惊讶到疑惑到失落到黯淡,到最后他不再看我的双眼。我差一点儿就没说出我在路上想好的那个词儿,可我想起我宿舍里更可怜的蓝鸢我觉得我最后说出来的时候仍旧干净利落:“流氓!”

  我一只脚踏出门框听见梓胥在身后叫我的名字,他说:“金莲,对不起,……你的照片……”我擦擦腮边的泪回答他说:“梓胥,你不用说对不起,对蓝鸢不用说,对我更不用说;可你记住,如果蓝鸢不原谅你,我金莲照样一辈子不会原谅你;她是我最好的姐妹,你伤害她,比直接伤害我还严重。我想以后我不会再来你的宿舍了,所以……照片你拿着,算我谢你的那份情谊……”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对谁说出这种类似诀别的话,有点好笑,但是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连续好多晚上我都可以看到蓝鸢的透明肩带微微的抽动。我知道她在哭泣,我很想劝劝她别哭了,可泪要真能被劝回去,那这世界上还有悲伤这样东西吗?

  我的学号是七号,蓝鸢的学号是九号。上课我听见老师点我的名时我就只是举手;听见叫蓝鸢时,我就喊“到”。每次喊到的时候我都有些伤感;我真的希望她在,哪怕是我不在。可我要真不在了,蓝鸢会象我一样希望吗?搁以前,我一定觉得这是一个很白痴的问题;我十拿九稳的会趾高气扬的说:“那是,我们啥感情?没的说。”但是现在我回答起来,有些犹豫不决。

  又是周五,这一次我没进制图自修室,从一开始就静静的站在风中,不知该如何才能让我的发梢不去抽打我的脸颊。以前我站在这五楼平台的时候总觉得有一浪一浪的人和事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不知所措。可现在我发现我再也记不起什么来时,我觉得我真的彻底完蛋了。我象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一潭黑色的水上的孤儿,等待着水面涌上来将我吞没,可等到最后除了死寂还是死寂,以及死寂而冰凉的水面给我的脚面带来的阵阵刺痛。

  那晚,我甚至没有感觉到蓝鸢的出现,直到她开口说话:“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我看了看双臂环抱在胸前的蓝鸢,就把风衣脱下来,走过去瑟缩着递到她面前。蓝鸢有好长时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我的胳膊同样象僵了一样就这样支着风衣好长时间没动。我似乎看到了风从树枝间匆忙穿行的轨迹。蓝鸢转过脸来,对我说:“姐,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我听蓝鸢这样说完,我就笑了,笑的酣畅却夹杂了太多的悲伤。我把风衣披在蓝鸢身上,又往后退了一步说:“姐怕你再也不给我机会去爱护你。”蓝鸢也笑了。几天功夫,蓝鸢憔悴了好多,笑的有些无力有些苍白。蓝鸢说:“姐,两年多了,我跟你不分彼此的搅一块儿两年多了。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希望能有个姐姐在我身边陪我一块生活,无论悲伤,无论快活,只要没有我害怕的孤独,就够了,真的。”蓝鸢把整个身子也转向我,认真的说:“我一直在想,如果从一开始,我压根儿就没碰到过你,我也许照样可以在这个远离银川的城市很快活的吃饭、睡觉、喘气,可是,要让现在的我失去你,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填补你离开留下的空缺,还有什么能让我快乐起来。姐,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我只能点头。除了点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只是知道我的哥们儿姐们儿一大堆,可只有我看到蓝鸢难过的时候,我才跟着她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蓝鸢说:“我这几天一直觉得日子过的好真实啊,真实到让我几乎能感觉的到时间流逝给我带来的疼痛,就有那么一种悲伤,伤在心里。我希望自己能象原来一样笑着骂自己矫情,可那不是矫情,我根本笑不出来,一笑,伤口就象又被扯开了,汩汩的往外冒血。我总是想起原先我们几个在一块儿欢天喜地的情形,越想越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看着你一兜一兜的往宿舍带苹果、蛋黄派、橙汁,把它们统统都搁到我桌子上,我多希望你能象原来一样扔到我怀里象哄小孩一样说:嗟,来食!然后我就开始没心没肺的猛吃一通。姐,我以为你是一个无所顾及的女人,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看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每天大呼小叫好象快乐的不知道自己姓什名谁,可你的伤痕一直在你的心里,没人看的见,所以我们统统都以为你比我们所有人都快乐。姐,你真的快乐吗?”

  我听见了风呜咽的声音。

  或许,我真的忘了。忘了伤痕。把根本不想提及的伤痕忘的一干二净。

  蓝鸢看着我,平静的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根本没有错。我和梓胥,也许真如他所说本来就不适合。以前的我总是让人觉得很塌实,梓胥并不了解以前的我,他觉得我就应该象你一样大大咧咧,所以他认为我是为他而改变,其实我只是在做回自己。两年了,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者,我们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只不过都不想满足对方的想法。我在来的火车上碰到你,我觉得你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宝贝,你可以带给我愉快,带给我轻松;但我的骨子里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安静的享受生活。梓胥的性格跟我相似,我相信他也很欣赏你的性格。换作是我,我同样会选择你,谁不渴望过轻松快乐的日子。”

  蓝鸢笑了:“所以,你们谁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一直在执着的挽留这份从来就没有开始过的感情,却不知道,我使足了劲儿想把它拉上来的时候,我自己,早就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蓝鸢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了。我对她说:“蓝鸢,别哭了,伤身子。”蓝鸢走上前来,摸了摸我的脸说:“姐,你也别哭了,伤身子。”说着靠到我身上,用风衣把我裹起来。我看见风鼓动着衣服的褶皱,象一张舒展开的笑脸,笑在我忍不住流下的泪水中。

  蓝鸢放开我,拿手帕擦了擦脸,说:“姐,和你说个事儿。要是你觉得身边有个男朋友很幸福的话,选择梓胥好吗?颜悦不是好东西。”蓝鸢并不是头一回跟我说这事儿,她同样听别人说过,颜悦在感情方面没有长性。我知道颜悦有过无数个女朋友,我也知道颜悦有本事让他抛弃的所有女友都找不到理由埋怨他;可,五六年来我从未象现在这样认真的对待一个男人,我只希望能做完这个梦,安安稳稳的做完它;哪怕,醒来的时候满脸泪水……“我不想听到这个,蓝鸢,真的不想。”我听见蓝鸢轻轻的叹息声。

  晚自修结束了,一群人往楼梯口涌。我把身子转向外面,抬头看看天,没有星星,阴天,浓浓的云上镀了一层鳞片一样闪烁的水花……

  我以为一切都会再一片狼籍之后重新恢复平静;而且有十几天的时间里事情的发展也的确让我觉得我的以为是正确的。蓝鸢虽然还是不去上课,但是已经开始陪着我站在学生公寓的走廊上大声笑着评点过往的男生了;梓胥见了我还是灰溜溜的,我故意很大声的跟他打招呼,我知道这比完全不搭理他更让他尴尬,蓝鸢说别这样对他,太恶毒了。我还是戴着颜悦送给我的首饰和他一块儿出入食堂,嚷着要减肥却总是逼着颜悦挤到人堆里打鸭嘴粥,他每次大汗淋漓的高举着饭盒回来都说我是蛇蝎心肠。看上去一切都正常,但很快我知道了这种平静近乎于一种幻觉,死亡之前的幻觉。

  某天中午,我回到宿舍见蓝鸢没在里面,我心里就骂她:小混蛋,每天都让我替你点名,打饭还得用我的饭卡,就这样还不知道该在宿舍老老实实的待着,真是一败类。我正盘算着等她回来就一脚踢她出去买绿豆沙冰的时候,蓝鸢的手机号出现在我的手机的屏幕上,我接起来就说:“你又疯哪儿去啦?你怎么能只留你姐一人在大后方撑着呢?想累死你姐啊?”她说:“我在机场。”我以为她说她在鸡场就告诉她:“别买鸡肉,现在的鸡都喂激素,长的一点儿都不煞实,没嚼头;回来的时候捎点儿牛肉干吧,要麻辣的那种,对了,这次可得瞧好喽,别跟上次买的那种似的,全都是牛筋,东西没吃着多少,牙劲儿倒练出来了。就这样了,我要洗澡了,今天太阳跟疯了似的。”我刚想挂掉电话就听蓝鸢说:“是飞机场。”我楞了一下,笑起来:“你在学校里没看够啊?飞机不都是在我们头上起起落落吗?还是耳朵聋了只能听见飞机引擎的声响故意跑那儿找刺激去了?”蓝鸢说:“姐,我不和你开玩笑,我要出国了。”我说:“操!你昨儿还跟我蹲在西北拉面馆里吃的泪流满面呢,今儿个能飞哪儿去?”她说:“挪威。在你枕头底下我留了 ,你自个儿看吧。我得关机了。到了奥斯陆,我给你发短信。”

  电话里一片盲音,我觉得跟做梦似的。拿着电话的手在颤抖。关手机盖的时候总是打滑,我觉得脚底板一阵阵的冒冷气。我回头看了看印着SNOOPY的枕头,有些害怕。我晚上抱着它睡觉的时候从来没把它和可怕联系在一块儿。直到我把蓝鸢的信拿在手里,我的手还是在抖,紧接着我的心也开始剧烈的颤抖了。

  “姐:

  谢谢你,又对不起你。

  我谢谢你两年来一直陪在我身边,陪我聊天,陪我逛街,陪我笑,陪我哭。我觉得除了这两年其他的时间都算我瞎闹腾了。

  我对不起你。我们拉钩说谁要最早离开对方,谁就得先请一顿麦当劳,再请一顿肯德基,最后买一大堆的西式糕点。前两点我做不到了,我只买了一大包零食放在你的衣橱里了,里面有你最喜欢吃的巧克力夹心饼酥。现在我应该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了,没办法陪你一块儿去麦当劳喝大杯可乐了。

  今年暑假我们住的那间房子不是我的家,那是我租的一处房子。我爸妈也不是在外地打工,他们就在银川郊区守着几千万的铝型建材。我不想去他们那儿看他们对着那些表情麻木的民工颐指气使回过头来却堆着笑脸惯我;那样我会觉得自己是个罪恶的种儿。当初开学时坐火车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害怕坐飞机看到底下的苍茫大地时那种失落感。我一直庆幸我的这一选择,不然我不会碰到你,我的好姐们儿,一辈子的。

  我每个月从爸妈汇过来的几千块钱的生活费中拿出八百做生活费。和你一起饿肚子攒钱买衣服;我听你说,女人的衣服不在于牌子而在于样式的时候,我心里想,多亏没听爸妈的话把他们给我准备的行李带来。穿着从肚子里省出来的衣服照镜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漂亮。

  你还记得大一的时候我们受了处分后来没过几天就撤消了的事儿吗?那是我爸给学校打电话说:我女儿都快被开除了我还犯得着在你们学校投资建什么网球场啊?在中国,没人跟印着毛爷爷头像的粉红纸片儿作对。我不想让我爸建什么网球场,现在还是不想,我路过网球场看见那些把网球当棒球打的傻B在铁丝网里闹的鸡飞狗跳的,我就听见我爸的钱在痛哭流涕。可是我更不想刚要和你正儿八经的把弄一下青春就得回老家陪我爸在饭局里低声下气的求大爷告奶奶的找工作。

  这几天我一直忙着办护照。民政局提高签证发放效率的牌子就只是亮给我们这些腰包鼓囊的人看的。我那天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捂着头在走廊里哭天喊地的时候,我就想拿手榴弹把那块臭地方夷为平地。可是我得出去,除了出去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出去就必须经过这里,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无奈,我们根本奈何不了它。

  姐,我一直在侧着头写这封信,我不想让泪滴到信纸上,可是,我还是看到我用纯蓝墨水写的东西被打的一圈一圈的。我难过。十几天里,没守着你的时候我总是难过。有几次我在学校里转悠,路过我们学院的时候想象着你又在给那个老处女一样的化学老师画肖像,或者又爬在课桌上流着口水睡大觉,我挺想进到那间原来死活都不想进的教室里看看。就象我和你自从进了这所大学就从来没说过它一句好话,可现在我看起来,我们真的冤枉它了,或许这个学校的刺儿都让我们给挑完了,浑身就剩优点了。姐,有空的时候你也站到柠檬桉底下闭上眼睛细细闻闻,会有一种甜甜的香味。

  我知道你一直宠着我,我看见你象训儿子一样帮着我训梓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真幸福,有这么一个姐罩着我。我都觉得自己被你惯坏了,惯得觉得什么东西都应该是我的。我不希望这样,你这样惯着我只会忘了你自己。

  我爸往这边儿寄钱得时候问我:你去了北欧要是不适应怎么办啊?我当时握着话筒说:没事儿,这人啊,要是被逼急了,什么日子也挨的过去。我说这话的时侯就想到了你。我发现自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跟你象极了,好象你就站在我身后帮我说出来的。

  姐,一味的无所谓就能一味的快乐;可是一旦有些东西有所谓了,你会觉得一辈子的无所谓象是碎掉的冰渣条条插进你的心里。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一直在担心,担心你会被你表面的坚强击垮。如果可能让自己歇一会儿,要不然你真有垮掉的一天。

  我不敢让你送我去机场。舍不得。现在我看你的照片就已经舍不得了。昨天晚上我流泪的确是因为辣椒粉放多了,我放那么多辣椒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流泪的理由……

  我不说太多了。你保重。

  挪威是我梦想中的地方。我会给你寄照片,在那间小木屋前。说不定,我没钱吃饭的时候会再回来,再回来蹭你的饭卡,再回来和你挤一张床。到时候你可不准推脱责任……

  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傻B,我觉得是,我想开个玩笑,因为从头到尾,都有泪挂在我的腮上,我想笑,可是,笑不出来。

   蓝鸢”

  我的全身都冰凉,我想可能是宿舍里太阴冷了,或许我应该出去晒晒太阳。我撑着门框来到走廊上却发现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太阳没有了。我沿着墙壁滑到地上,模糊的听见蓝鸢在我耳边念那首她很早就讲给我听的一首诗:

  我已隐没

  在遥远的天上

  在蓝色的天上

  我俯瞰着

  赤红色的大地

  肮脏的大地

  我看见有个孩子

  在仰望这片天空

  在向往所谓纯粹的天空

  大概我该刺破自己的胸膛

  让她知道到处都是无奈的哀伤

  让她懂得在天上仍躲不开升腾的哀伤

  我是蓝鸢

  直到我的鲜血氤氲在周遭的空气中

  才有人看见有蓝色的纸鸢孤独的游弋在苍凉的空气中

  我已消逝

  这才晓得少了一根线拴住我忧郁的心

  也终于明白

  空荡的线的那头未曾牵引一颗踏实的心

  我觉得自己应该哭,好久之后我发现自己脸上没有泪。既然哭不出来,我只好笑。我摸索着从地上爬起来,对自己说:没哭,真好。可是一抬头我眼前一黑就倒下去了,头磕在身前的栏杆上。我躺在地上,听见有血液流动的声音,不是在头上,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在哪里……

  我想我真的应该象蓝鸢说的那样好好歇歇。但我不敢歇,一歇我肯定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没准儿会象个迷了路孩子在记忆的森林里永远记得那个繁花似锦的出口却总也找不到回去的方向。

  我躺在颜悦的怀里说:“我一直在跑,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等到哪天我再也跑不动了,我就坐在腐烂的时光碎片上思考我到底是在追逐什么,又是在逃避什么,这样我最起码可以等待逃避的东西奔来袭击我,我就可以知道一个令我不知疲倦奔跑的理由了。知足啦,我真的知足了……”颜悦吻着我的伤口说:“不会的,我陪你一起跑,你跑不动了,我背你;我有的是劲儿。”我轻轻的闭上眼睛,开始微笑,颜悦的声音真好听。我知道平常习惯了拿笔杆子装深沉的颜悦根本没耐心陪我一起跑。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便开始相信颜悦有本事让所有被他抛弃的女友都找不到埋怨的理由。颜悦是一个很适合谈恋爱的男人。

  我和梓胥在咖啡屋里碰见过一次。我忘记了我们沉默着面对面坐了多久,只记得福建冬天的太阳依旧刺眼;而到了晚上一辆一辆的轿车车灯同样刺眼。蓝鸢曾经跟我说过梓胥喜欢穿白衣服,可因为平时总泡在实验室里,有色试剂很容易溅到身上,所以他很少穿浅色的衣服。那天他穿的很整齐,也很干净。面对着一个能勾起自己无限回忆的人却长时间的沉默着坐在竹藤椅上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似乎看到了时光的流淌,流淌在我们若有所思的目光和并不清晰的叹息声中。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年底我不想回去了。我说完妈说好。我妈一直就是这样,我说什么话她都不假思考就说好。这一次她琢磨了一会儿就开始在电话那头杀猪一样的嚎叫:“胡说啥呢,你一个女孩子家大过年的不回家在外面疯啥?不行,你就是再不愿意你也得给我回来,我和你爸还好说,你奶奶八十多的人了,她要跟我要孙女我跟哪儿要你这么大一闺女啊?”我不说话。妈妈降低了语调说:“哎,闺女,是不是外头有男朋友啦?你们时候长着呢,也不在乎放假那几天。不行就把你那男朋友也弄回来,让我们都瞅瞅,也好帮你拿个主意。”我听妈这么一说知道想不回家是不可能了:“您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啊?别瞎猜。我回去还不行吗。我刚才也只是说不想,又没说一定不回去,您急什么啊!……我就是心里空的慌,不想再去颠簸了。哎呀,您就别问了,没什么,我回去,一定回去;您就等着瞧好吧,您闺女身体富态着呢。”我搁下话筒,想起自己好象很长时间没说这么多话了。

  我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擅长安慰自己的人。我跟自己说蓝鸢能出国是个好事儿啊,再说她又不是被拐子买到埃塞俄比亚,挪威她一直想去的地方;我真应该替她高兴。现在身边没有了蓝鸢,我的生活不也很好吗?没日没夜的背英语单词,翻来覆去的读实验报告,任由物理化学绞杀我的脑细胞。这么样的日子我从未想过会出现在我的头上,我为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圣诞节之前蓝鸢给我寄来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景色真如她从前说的:挪威的一切都浸润在蓝与绿中;可她在信中说:不是这样,凝固在照片中的色彩根本不能代表长时间的变迁。我见在照片中她兀自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站在湖边注视着平静的湖水;她说,现在她才明白只有黑色这种冷酷的颜色才能让她感到温暖。读到这一句,我感受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所散发的寒气。

  颜悦去一个土产市场买了很多特产,他问我:“要不你拿点儿去给你领导送点儿,也快过年了。”我听了觉得很好笑:“你这是干吗呢?我和他们又不熟,送东西给他们干吗?”颜悦说:“不熟所以才要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联络感情;他要真是你亲爹,我们还真不用这么破费了。”“我跟他们用的着什么感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跟学院那些个领导套近乎。”颜悦听了情绪很低落,他说:“我猜着你就给我演这出。你还当自己是大一新生啊,你都大三了,现在不活络活络学校领导等到以后推荐工作或者其他什么事儿你都得吃亏。这是感情投资,不是简单的送个礼拉个家常,你怎么就不懂呢?总爱装清高,就你这样到哪儿都吃亏。”我说:“清高?我犯得着嘛,奇怪,我都情愿给人当绿叶了,颜悦你说,还怎么着才算不清高?”颜悦没说话,转身走了。

  期末考试开始前我犯了胃病,跑去住医院。我对医院很有好感。我九岁的时候被车撞了一回,那个时候根本不知道忧愁是什么鸟玩意儿。我记得有个医生守着我的面儿特冷酷的对我爸妈说:“你们当家长的得看好了她。你们这闺女老这么不老实,要真在恢复期出什么意外,她这一辈子就甭想下地了。”我当时心里蛮乐和的,要真不能下地了,我就坐轮椅上,那多自在啊,平时还有人推着,比走路省劲儿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想,反正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终身残疾嘛。在医院里不会有什么烦事儿,隔三岔五的还有同学去看我,吃的喷香,睡的贼甜。所以我对医院的印象一向不错。

  我在医院里接家里打来的电话时,我妈问我:“闺女,怎么这么静啊?以前不总跟赶集似的很吵吗?”我说:“我在自修室呢。”妈说:“是吗?你哄谁呐,我才不信呢,你要你说去了太平间没准儿我能迟疑一会儿。”我说:“妈,你女儿在医院躺着呢,还咒我去太平间,有你这样的妈么?”我就知道妈肯定得再杀次猪,所以我预先把手机拿的远一点儿,可我依旧听的异常清晰:“什么,什么?闺女,啥病啊?都住院了,怎么不给家里打个电话啊?你也真是,长什么病啊,这么老远的,我也没空去看你……”“妈哎,你怎么说话呢,跟你女儿愿意长似的。行了,您老就甭操心了;再说您操心也没用,我这儿挺好的。就是钱不够了,要不然我也不会跟您说我住院的事儿,押金还是跟人借的呢。我出院的时候一定给你打电话好吧。拜拜。”我刚想挂,妈就跟上了:“你别挂电话,急什么啊每次都这样,你妈又不是马蜂,你怕什么?”我说:“那您说,我听着。”妈的语气一下慈爱了好多搞的我都有点儿不适应。“金莲啊,也不小了。我不是干涉你的感情生活,不管怎么样,你要注意和男生的交往。你刚上大一的时候我并不希望你交男朋友,后来觉得这么远,你又是一个女孩子,挺不安全的。要真有那种塌心又老实的孩子你也别太倔,出门在外能有人照顾着也是一种福分。你初中的时候我和你爸做那些事儿都是为你好,硬生生的拆散你和你那个同学从方法上可能有些太残忍,我知道这些对你伤害很大,你离家出走那回是真把我们俩吓坏了。打那以后我们确实不怎么约束你,你也总是跟男孩子一样疯疯癫癫的不象样子。可你终归是个女孩儿,女人不能总是要强。说实在的,平常妈不怎么跟你用这种语气说话;妈希望你能快乐而且安全,所以我得跟你说明白这些。别把我的话当笑话听,抽空好好琢磨琢磨,啊?”电话里总有一些噪音,妈的小灵通应该换了。我沉默了一会儿,干笑了笑说:“我都记着呢,有空一定领悟。”挂电话之前,我对着话筒说:“妈,谢谢。”

  我后来觉得医院也不是人待的地方,特别是我胃疼的时候。干巴巴的眼见着黄豆一样的汗珠往下掉。躺在床上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开导临床的老太太。她得了食道癌,而且有一点儿老年痴呆,有时候会抱着她儿子叫爹。我就对她说:“这个世界多美好啊,你朝她笑她绝对不向你哭。不要板着脸,那样会生皱纹的。”外卖公司的小伙计送盒饭来的时候,那个老太总说:“姑娘人缘真好,这么多人来看你。你给我做儿媳妇吧。”我笑笑说:“奶奶别开玩笑了,你儿媳妇要知道你有这想法可再也不来给你收拾这收拾那了。”说完这个,我就回头对着墙壁吃千篇一律的双蛋牛排饭。其实医生不让我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可让我吃那些青菜萝卜的我会更难受。我就老是这么一副德行,胃疼疼的吃不住劲的时候脑子里总想着等到不疼了我一定听医生的话,誓将素食进行到底;可一旦反醒过来就忘了当时的疼,从来不注意什么口忌。

  有时候吃饭吃着吃着就想起来,好象打我住院起,颜悦从没有来看过我一次。每次一想到他我摇摇头就想笑,我总觉得我们好象已经缘分已尽。说不清楚为什么,这情形仿佛是我在一直在等待的事情,现在或者任何时候发生都不意外。只是每天夜深人静我掖着被角的时候我总象是对着颜悦说话:“颜悦,别让我猜中,好吗?”

  出院那天临床的老太正好做手术,我提着我的包站在手术室门口,她的儿子告诉我:“医生说了,就是这次手术成功了也无济于事了。顶多再拖延那么几个星期。”我没说话,只是看了看挡了帘子的手术室的玻璃门,上面隐约可以看见我的影子。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无奈,自己和别人都尽力的希望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可生命总会难以阻遏的滑向死亡。

  从医院出来觉得外面的光线有一点刺眼。

  宿舍的姚倩跟我说:“班主任跟学院商量了,你可以参加寒假结束后的补考,而且你考多少分就按期末成绩入学生档案。”我听了觉得挺高兴,没想到平常象蒸发了似的班主任关键时刻还能起点儿作用。姚倩又跟我说:“我们把这一次A类卷的题目都抄了下来,补考是用B类卷,题型,难度基本一致,你回去好好看看,兴许能有用。”我听了还是觉得高兴。说实话原来在宿舍里我和蓝鸢关系好的有些过头,这样直接导致了我和另外两个人关系并不密切。她们能这么惦记着我,我还是很感激她们的。姚倩还跟我说:“呃,金莲啊,说个事儿,你可别生气……你那个学生干部标兵的奖学金,黄了。”我说:“咳,这有什么啊,多那几百块钱我也富不了多少;少那几百块钱我也穷不到哪儿去。没事儿。”姚倩说话好象有些犹豫。我一拍脑袋说:“对了,我是说过得了奖学金请你们俩吃饭的;哎呀,这么一长病,钱都被榨干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来年我钱包里充实了一准儿请你们出去好好撮一顿。没奖学金,我自个儿出。”姚倩说:“你扯哪儿去了。我是说,是说,娜儿,还是你说吧。”刚才一直没吱声的郝娜好象也有点儿为难:“金莲,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一声。我俩都知道你也不会为了区区五百块钱恼了,可你知道这本来铁定归你的奖学金为什么到最后就没了影子吗?我们一个宿舍这么长时间了,不能眼见着你被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还象欠她人情似的总想护着她。”姚倩也说话了:“你也知道,我们大三和大二在奖励的名额配给上是有冲突的,特别是学生干部这个奖。听说学院这次在审核获奖名单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举报信说你在与男生交往上有有损学生干部形象的作为;咳,其实就是你和颜悦的事儿。学院本来根本没当这个是正事儿,谁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到了大三还没亲密的异性朋友的人不是生理上有问题就是心理上有问题啊?去年还有一对情人齐刷刷的上台领学习标兵的奖呢,标兵都这样了,我们还怕什么啊。可是学校那边也被递了状子,这人也够阴险的,学院的名单报上去又被返回来要求重新审查;学院一看包不住了就只好把你撤下来。学生会的常委们讨论着为了让你觉得不那么失落,就把那个奖给了你平常最爱护的好妹子水儿。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妮子搅和的。有人见她在东门的文印部打过东西,文印部打印的东西是都存盘的,所以我去查了一下……结果真是她。金莲,我和郝娜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可如果水儿都这么着对你了,你还象以前那样帮着她,护着她,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在旁边看着替你叫屈。”我听了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借着刚才的劲儿继续高兴;刚出院就听了这么百转千回惊险刺激的好故事。可是我要再那么着没脑子的高兴,我可能真的是智商出问题了。郝娜劝我说:“那种小人,咱别往心里去。”我说是啊,不往心里去。

  我还能往心里去什么?

  水儿真是冰雪聪明,她知道如果跟我照面,我一定会赏她俩大嘴巴子,所以她从原先我为她安排的公寓搬到了普通宿舍去了。学院在颁奖大会上还为此特地表扬了她作为学生干部主动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懂得将工作深入的更广大的同学中去。水儿要代表获奖干部发言。我听完她说的整篇稿子,把巴掌拍的整个礼堂的人都用一种厌恶的目光看着我。我以为他们正等着我说话呢,我就义不容辞的说:“讲的好,讲的真好。”我的几个铁哥们儿,也跟着我一起大叫。我远远的看见水儿站在台上象个受伤的孩子,我看了都心痛。我又在心里夸她冰雪聪明;女人表现的最软弱的时候恰恰是她最强大的时候。

  我再也听不见有人甜蜜的叫我姐了。蓝鸢走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称呼也就消逝了。水儿甜甜的声音一度让我觉得我应该象宠蓝鸢一样宠着她;我看见水儿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想起蓝鸢的模样。可现在我知道水儿根本不是蓝鸢,也根本不配象蓝鸢。

  颜悦因为我在礼堂里让水儿很尴尬而第一次冲我发火。我发现原来他眼镜后面小小的眼睛能瞪那么大。我听他象狮子一样吼完以后,平静的问他:“就这些?没了?”颜悦满脸的疑惑。我接着说:“我知道你还会有话对我说,想起来告诉我,我等着。”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在福建第一次看见有叶片往下掉就是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当时脑子里想的是:这时候的宁夏应该下了好几场雪了吧。

  蓝鸢给我打电话,我对她说:“嘿,妹子,没准儿真会让你给说中了,你姐可能真的要一无所有了。”没等蓝鸢再说话我就把电话挂了。蓝鸢又打过来,我直接就把手机关掉了。我想起在医院里对那位老太太说的话,这个世界多美好啊,你对它笑它绝不对你哭;可能这是我这一辈子说的最不着边际的胡话。

  颜悦和水儿的关系我一眼就看的很明了;在这种事情上我觉得自己很聪明。我从小看的言情小说也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如果我连这点儿觉悟都没有的话,那我大概也就只配跟普通的小说女主角似的,自个儿老公跟外头情儿的孩子都屁颠屁颠的街上跑了自己还起早贪黑尽心竭力的照顾着老公任凭他在外头胡搞。我一直都不怎么相信会有这样的傻瓜,脑子没长自己头上或许跟这种女人一个德行。

  颜悦的信果真在我预测的时间内送到了我手中。我拆那封信的时候心里挺安静,我还笑着说:“真是的,都是一个学校的,干吗还得浪费这张八毛的邮票。”我读着他的信,开始佩服他的文采,洋洋洒洒的丢给我两千字,要换了我,我肯定是咎不出来。我看见他在信中说:你不知道我是北京人,你不知道我和水儿坐同班次的飞机回家,你不知道作为别人女朋友所应该知道的一切。我看着看着信就对着信纸说:“我错了,真的错了。”我把手上颜悦送我的手链和他的信稳妥的放到抽屉里的时候,我看见蓝鸢的照片。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张照片有些模糊,好象曾经发生的一切都变的过分陌生。“怎么会这样子?”我问蓝鸢。

  元月九号学校放假,梓胥来找我说他会去校外租一间房子准备二月份的考研。我微笑着祝他考个好大学。梓胥看上去很惆怅的样子说:“可能我快要离开这个城市了。”我说:“那好啊!跑远一点儿,也出去长长见识,你不是说还没见过雪吗?去北京吧,那里大环境挺好的。”梓胥靠到我身边说:“能让我抱抱吗?”我搂住他的腰说:“到了外头学着机灵点儿,要不人家拿你当呆子耍。”梓胥喘了口气说:“有点儿舍不得你。”我捶了他一下:“还没让我打够吗?我现在多打你几下,让你记清楚点儿。”我连捶了他好几下,可是越捶手上越没力气,越捶越觉得是捶在自己胸口上。我的拳头最后一下轻轻的落在梓胥背上的时候,梓胥把我箍的紧紧的说:“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报考咱们学校的研究生,等明年你读完本科我和你一起考别的学校。”我试图从梓胥的怀里挣脱出来,可他太用力了。我闭上眼睛摇摇头说:“不要。我谁都不要。你别瞎说,你知道再过一年形势会是什么个样,考这个学校的研究生还不如不考呢。我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就毕业了,等自己毕业了也就不会有这么多搅心的事儿了,很快的。”梓胥的声音有点哽咽:“是,是很快,可我怕就剩你一人,撑不到那个时候。你看,你瘦的只剩骨架了。”在颜悦怀里的时候,我根本不想哭却泪流满面;在梓胥怀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哭却忘了该怎么掉泪……

  我订的火车票是宿舍里最晚的一张。我把姚倩和郝娜一个一个的送到车站看她们一个一个远去。

  宿舍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我把竹藤椅搬到走廊上,看见一只黑色的蝴蝶在眩目的阳光中渐行渐远。这个时候我仿佛看到所有的人的笑脸都摇曳在遥远的前生前世,而我在现在的某个时间能遇见他们只是宿命的安排。就象我坐火车回家,我根本不会知道谁会与我同行。其实偌大的一个车厢有会有几张热情洋溢的脸能让我铭记在心,永不忘却?

  我仰起头来看看高高在上的榕树叶以及更高高在上的蓝天,光线游走在毫不安分的枝叶间,我突然害怕天空就这么样碎掉,碎的没有预兆,猝不及防。我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睑,无意间感觉到腮上冰凉的液体和从脸旁不经意的掠过的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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