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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流水行云

发布于:2024-03-22 作者:admin123 阅读:17

   流 水 行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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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三十岁以前,我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一个极其不平凡的人物,我以为在我的身上,上帝一定是赋予了某种特殊的使命的,于是每当我混迹于市井中的芸芸众生时,我总会有一种凌架于他人之上的卓尔不群的感觉。我是如此地高傲,用一付和那些为生活所累形同行尸走肉的人们一样的表情,以掩饰我超凡脱俗的心智和思想。我怀着深切的同情和怜悯之心望着这些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可怜人。“救救他们吧!”我在心底里一次又一次真诚地祈祷着上苍。

   有一天,我忽然醒来,我惊异的发现,生活展现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一缕午后的阳光,慵懒而平静,而我只是在机械地渡过一天又一天大致雷同的时间。我以为我是可以改变这一切的,然而尝试的结果便是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孱弱。终于,我精疲力尽,我安静了下来。同时,我也看到那些需要被拯救的灵魂们正心安理得地住着象皇宫一样的里房子里终日花天酒地,身边美女如云,而我却住在狭小的房间里孤单影只,顾影自怜。我似乎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我,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排斥那种曾经在眼中蚩之以鼻的生活,甚至在心底里还有一种向往。然而,生活很难改变,当你回过头去再想去抛弃一些东西时,其实,已经是变得并非那么轻而易举的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愿意活在梦中,因为我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紧张,这么多年来,我精心构筑了一所梦幻般的理想小屋,那是我的终极归属,那是我精神的家园。然而,在转瞬之间,就这样如此彻底地倾覆了,我累了,然而我却流离失所了,于是我又不得不身心俱疲地重新踏上漫长的旅程,去寻找一处更为可靠而坚实的安生之所。

   我并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和现实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事实上,只有远离现实的作品才可能拥有更多的空间塞满颠狂的幻念与浪漫的情感。而我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理智和冷静,然而,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作品与真正的艺术是格格不入甚至是背道而驰的。但我还在喋喋不休地叙述着,当然,我所能叙述的也只有一个乏味的,已经失去生命力的过去,我没有未来,更没有梦想,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向那早已弃我而走的过去乞讨一份忏悔的权力。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为曾经有过的骄傲,有过的幻想忏悔。

   米兰昆德拉曾说过;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然而在我的生活中似乎已经没有多少的轻松可言了,每一天我都不得不盘算着是否有足够的钱维持每天四块钱一包的香烟到下一个月。我有足够的理由害怕自己有一天饿死在家里,这决不是危言耸听的玩笑,生活越来越让我相信,糟糕的程度从来是没有底限的。我甚至再没有那份心情为正悄然逝去的爱情和青春唱一首充满哀怨和动人的挽歌了。

   可是这个世界却依然如此绝美,它在某一时刻所绽放出来的绚丽与缤纷,令人如此心醉神往,只是为了那一瞬间,我们可以等待,用一生一世的时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还有感动和激情。活着,是的,我还活着。这的确让人辛慰。于是我决定写下这样的一篇小说,写一个活着的人,他曾经拥有过却转瞬失去的崇高和爱,我想记录下他有过的虚幻和真实。我想抓住他生命中的这一瞬之间,而这也许能让我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和愉悦。用以对抗那仆面而来的沉重生活。

   天一直在下着绵密的小雨,风把窗帘微微拂起,又轻轻地放下。这是一个安静而又凉爽的夏天的下午,张虹伸展了四肢在那张没有床架的席梦思上睡得正香,这是一张平庸而又毫无特色的脸。皮肤看上去有点病态的苍白,虽然已经并不很年轻了,可是在眉宇之间,隐约还透着一丝孩童般的天真,。此刻,睡梦中的他正弯着腰,起劲捡拾着落满了一地白花花的硬币。他累得满头大汗,却依旧乐此不疲,心情愉快。他捡啊捡,可总也捡不完。

   房间里很凌乱,满是烟蒂的烟灰缸,茶杯,酒瓶,没洗过的碗筷和各种书籍堆满了整个写字台。空气中弥漫了一股酒精与香烟混合而成的奇怪味道。

   手机响了,张虹翻了个身,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叽咕了几声,没有理会,可铃声却依旧固执着地响个不停,一声接着一声,到第七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把手摸索着伸向手机,“喂,是哪位啊?” 他有气无力地应道,心里却有点儿恼火,他的朋友都知道,张虹最烦的就是别人在睡觉的时候打电话给他,而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他睡觉的时间,然而电话里那头传来的是李建国的声音,这马上使他清醒了不少,他赶忙强打起精神,睡眼惺松地睁开眼来。

   “是张虹吗?知道今天你上什么班吗?”李秃子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和,看起来今天没有向他发火,算账的意思。

   “知道知道,我不是上早班吗,我在厂里呢。刚才没烟了,正在厂门口的小店里买烟呢。”张虹清清了喉咙,竭力使他的声音听起来不象是刚睡醒的样子。这谎话其实他早就编好了对付李建国的,反正都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他并不怎么怕李建国,但是人家毕竟科长,是管着自己的顶头上司,怎么着也得给人家一个面子的。

   “知道就好,看到了变电所里放的那张通知了吗?”李秃子似乎并不关心张虹今天是否上班了,本来下午通知给电工间开个会议,通知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发了下去,可是现在到了点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让他有点恼火,他知道下面的这帮电工大爷常常是明目张胆的不来上班,要在平时,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个破厂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并不想拉下脸来,费力不讨好地再去得罪人,他知道这厂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赶明儿个到了大家走出这个厂子后,都是一样的老百姓,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说不定哪天就成了别人手下的伙计了呢,可是这帮家伙也太张狂了,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现在连个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说不来就不来了,可这官面文章还真不得不做,怎么说他现在也是一个设备科的科长。“真是太不象话了!”他愤愤地想道;“非得好好治治他们不可了。”可转念一想,何必呢,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科长,上面也都在自顾自地捞钱钻门路,自己凭什么就非要演这白脸角色呢,自己才拿着六七百元的工资,值得吗?他压下火来,只好一个接一个地打这帮老爷们的手机,他感觉自己到哪儿都是孙子,就连这帮手下,如今都成了他的爷了,他窝了满肚子的火,却没处可发。

   “又是开会吧,我知道的,什么时候啊,我忘了看时间了,哦,我呆会儿就上来。”其实张虹已经一个星期都没去上班了,他连那张通知的影子都没见着。可他知道李秃子打电话准是让他去开会。要不是这事,李秃子才不会平白无故地打他的手机呢。真要是变电所跳阐出事故了,传达室早就给他打手机通风报信了,这几年他之所以有如此大的胆子敢于长时间的不去上班,关键就是有传达室这只顺风耳,只要厂里一有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马上知道,打自从第一天进电工间,他师父就教给他两条原则,第一要和传达室和食堂搞好关系,第二领导搞好关系,只要做到这两条,那么你就是把天给拆了,别人也不会来管你了。

   他坐起身子,放下电话,嘴里狠狠地咒了一句李秃子的亲人,他把头靠在墙上,闭了会儿眼,很不情愿地爬起来,走向厕所,他站到抽水马桶前,拉下短裤,背着手,闭着眼,很舒服地洒了泡很长的尿,他想起来小于曾让他猜过的一个歇后语,说是背着手撒尿的下一句,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后来小于告诉他,那叫谁都不服(扶),现在他又想起了那句歇后语,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撒完尿后,他感觉自己清醒了不少。他慢慢吞吞地刷牙洗脸,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开会的人也一定不会准着点到的,而且象阿嵘,小油条他们也不一定会去,自己今天要不是上早班,也才不会跑这一趟呢。又没有加班工资的,凭什么在业余时间让别人去开会?

   他穿好了衣服,又拿了把梳子,到龙头下淋了点水,站在镜子,一丝不苟地梳起了已经留得很长的头发,他的头发有点卷,而且是那种干性的,很难侍候,如果不用摩斯和水的话,那头发就会象把伞一样张开,整一个活脱脱的中国唐金,他仔细地把头发分成四六开,用梳子反复地梳理着,不时侧过脸来从不同的角度审视了一下.“有点艺术家的派头。”他自我陶醉着;然后他放下梳子,退后几步,开始全方位地打量起自己,同时脸上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表情,他的牙齿被醺得很黑,所以他决定用一种很严肃的表情给自己定位,这样就不会轻易地暴露出他的缺点来了。终于,他在镜子前面骚首弄姿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觉得这个形象还算满意了,才拿了钥匙,走出了家门。

   设备科里果然没几个人,通知是下午两点,可到了两点半才来了三四个人,文东拿了个掌上游戏机,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兔子和阿长抽着烟,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李秃子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不时地拎起电话来去一个个地去催。张虹到电工间拿了自己的茶杯,踱着方步,一摇一摆地上了楼,一进科室,脸上的肌肉马上变得鲜灵活泼起来,并且很自觉地掏出烟来,敬了一圈,点头哈腰地给李秃子点上,一付胁肩献媚的小人嘴脸。

    “怎么样,李科,你儿子大学的分数下来了吗?有没有希望上本科分数线啊?”张虹知道李秃子的儿子整一个不良少年,成天在社会上惹事生非,老师见了他就头疼。可秃子望子成龙心切,硬逼着他要考大学。 这在底下都成了一笑话了。张虹无意和李秃子过不去,可是一出口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没好话.说实在的,李秃子人不算太坏。

    “还不知道呢,这小子我也没指望他考出好成绩来,哎,张虹,你怎么才来啊,我可听下面的人说了,都说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常常几个星期不见你小子的影啊!”一说到秃子的儿子,秃子就有点挂不住了,立马就把话题给扯开了。而且恼怒地让张虹看清了一下什么叫青红皂白。

    “哪儿啊,你听谁说的?这纯粹是诬谄嘛,要不你问问传达室的徐阿姨,我哪天没来上班了?这电工间里就数我人最老实,唉,还是老实人容易受欺负啊!哎,李科,你的茶叶罐放哪儿了?听说整个厂里,就数你这儿的茶叶最好了。”张虹拿着茶杯,东张西望四处乜么着李秃子的茶叶罐。心虚的表情一目了然。

   人终于都一个个陆续地到了,和张虹一个德性,都是慢慢吞吞踱着方步,走进科室,这帮大老爷们平时都给娇贯坏了,厂里的职工谁都知道,要当一个电工可不容易,没有一点背景是进不去的。就连值班长,主任见他们都是点头哈腰的,要把他们给得罪了,车坏了,不给你修,让你几天都没有一点产量。上面的关系又摆得平,你连告都没处告去。

    李秃子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说:“好了,开会了,开会了。”可是谁也没理他,看报的看报,玩游戏地玩游戏,兔子和阿长也在继续地交头接耳,只是压低了声音。

    会议的内容不过是什么团结一心,共渡难关之类的,李秃子拿着厂部的文件,唾沫横飞地朗读着,从国际环境谈到国内形势,洋洋洒洒一大篇,把李秃子累得不时停下来直喘气,最后,还说到什么要整顿劳动纪律,加强冈位责任制,显然这不是厂部的文件上面的,是他自个儿加进去的。谁都没把他当回事。表情麻木地各自干着各自的事。

    “李科,会议精神你传达完了没有?呆会儿我还得上幼儿园去接我女儿呢!”老谢显然是听得烦了,歪着脑袋直嚷嚷。其实他是牌瘾上来了,这电工间里就数他赌瘾最大,可是赌技最差。时不时地硬要给张虹鸦片他们发一下奖金。

    “张虹,今天可是难得把人凑齐了,可得把刀好好磨磨了吧?”鸦片用胳膊捅捅张虹小声说道,并朝张虹挤了挤眼睛。

    “也不知道老谢这小子今儿口袋里带了多少钱,要只带了几十块钱,那也就没意思了,上次他就欠了我两百多,诂计这次也抽不出他多少血了。你没听说,他老婆现在只给他一天五块的烟钱吗?”张虹神情讪讪地,显得无精打彩的。从昨天到现在,他睡了才不足四个小时,有点犯困。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那小子最近给一家单位装了几个配电柜,还有张敏的卡拉OK厅就是他布的线路,诂计现在手里有几个钱呢。此时不杀他一刀,更待何时”鸦片满脸的兴备溢于言表。

    “行,呵呵,那就好,再拉上兔子,这小子最近在李秃子背后老说我的坏话,我正看他不顺眼呢,今天得好好的抽他点血。”张虹听鸦片这么一说,立刻就精神抖擞了起来。眼睛顿时光芒万丈。

    “李科,您的话我们一定会牢记在心的,放心,有哥儿们几个在不会给您老捅搂子的。要没事,我们这也就散了。您看,这天也不早了。”鸦片站起身来,扔了支烟给李秃,准备离开。

    李秃瞪了一眼鸦片,知道这几个小子准备去拉什么屎,不过反正上面交待的事总算也完成了,说了一句,“好吧,今天就到这儿了。反正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要没事呢,也到厂里转转,也得注意点影响嘛!”李秃子真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这话要在前几年,打死他,他也不会说的。

    “老谢,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我今天可不准备数手指头了,要没带钱呢,早说,我去叫文东,别到时候搞得大家都不痛快。”张虹拿着茶杯,慢条斯理地看着猴急着准备发牌的老谢。

    “带着呢,带着呢,可是说清楚了,前面的账,咱今天可不算了。今天大家都付现金,一律不许欠账。要是一百块的找不开,马上去对面小店里兑开。”今天,老谢底气十足,看起来口袋里真还有了几个钱。张虹心里美滋滋的,他的光驱最近读不出盘了,正打算着再买一个NEC的,看来老谢今儿个给他送钱买光驱了。

    “行,不算就不算了,”张虹很豪爽地答应了,脸上不禁露出的狡诘微笑,“要不,今天咱们玩大一点的好不好,就二四六吧,兄弟几个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得好好过把牌瘾。”

   鸦片低下头,忍不住直想笑,再次抬起头来却是神情平和地说道,“我无所谓的,老谢,兔子,你们怎么样?”心却道;“张虹,你小子这产量也抓得太狠了点吧?”

   “还是一二三吧,我没带多少钱,怕不够。”兔子还算有点自知自明。

   “二四六就二四六,反正也是难得的,兔子你放心,要没钱我借给你。”老谢真是不知死为何物,劝都劝不住,老谢平时抠门得要命,抽烟从来就不发给别人,别人发给他,他也是厚着脸皮心安理得地抽着。可是输起钱来却眼都不眨一下。

   张虹口袋里的钱也带得不多,可他一点也不慌,他知道对付这帮小喽喽们,这点钱足够了。除了鸦片电工间里的这几个傻冒打牌从来都不愿意动一下脑子,打到哪儿是哪儿,根本没有技巧可言,而他只要几张牌一出,马上就能算准对手的牌型,而且随时都在察言观色,注意对方出牌的思路。有进有退,章法得当,常常他在赢完钱老说自己是手气好,可是他深知,赌这门槛,手气固然重要,可是水平更是主要的。他见过水平比他高很多的人,他们有时候甚至能算出对方最后剩下一张牌的点数,而且最让他惊奇的是,有一次,牌打到了一半,其中的一个人把他的牌一摊,说我赢了,还把对方手里的牌一一报出,说无论怎么打,他都是赢。可他从来都不跟这些人在一起玩牌,他知道,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如果有一个人不知道他处在什么样的位置的话,那么他一定会输得很惨的。象老谢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天高地厚,从来就认为自己是最了不起的,越输越不服气。他们永远也不会有清醒的那一天。而张虹却很清醒,很冷静。这是于生俱来的,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赌棍。并且在记忆力方面要远远强过张虹,他父亲能记往摆在眼前的十七幢麻将牌每一张的位置。而这张虹做不到。但张虹比他父亲强的方面在于张虹能承认别人比他强,而这他父亲却做不到。虽然他父亲在赌的方面也是输少赢多,可是要是输起来,常常会输得很惨。这也就是他父亲绝顶聪明,却总也是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真正原因。

   张虹打牌从来就没有瘾,他不象有些人,几天不赌钱就浑身难受,他把玩牌当做是锻炼大脑的娱乐,当然能赢钱,他也会很高兴。不过他总是能很好地节制自己。他觉得在他的生命中远远有比赌钱有意思得多的东西。

   一个小时以后,老谢的鼻子上就冒了汗了。兔子也开始坐立不安了。有一度,张虹的牌也是很不顺,一溜的怪牌,偏牌,连着往外御货,最少的时候,他口袋里只剩下百十来块了。但他依旧表现得很沉着,他知道现在是牌运差的时候,只要自己耐着性子,尽量少输,牌运一定会转过来的。果然,老谢由于牌太顺,开始浪着打了,打坏了几副本该赢钱的牌,牌风一下子就转了过来了,不一会儿,张虹就把本钱赚了回来,接下去便是一路地顺,老谢已经有好几次开始摔牌,自个儿和自个儿发火了。天快黑的时候,兔子就被抽干了。张虹诂摸了一下,大概口袋里有大几百了,便道:“差不多了,天都快黑了,老谢,再玩下去你老婆又该找来了,还是散了吧。别自讨没趣了”

   “再玩会儿吧,还早呢!”老谢起不来了,他目光呆滞,神情麻木,可怜兮兮看着张虹,企求着一个给他翻本的机会,看来这一回他真是有点心疼了。

   张虹把团在口袋里的钱拿出来,理了理,抽出两张一百的,给兔子和老谢一人一张。“好了,我肚子也饿了。要有机会再玩吧。”

   3

   乌蓝的天空,轻轻地飘着几朵白云,如血的残阳将西边的一块厚厚的卷积云勾勒出一道耀眼的金边,正是晚饭时分,路上,行人车辆稀少,张虹骑着车,迎着轻轻吹拂的晚风驶在宽阔的马路中央。此时,华灯初上,街道两旁店铺的霓虹灯竞相闪烁。几个吃过早饭的路人剔着牙,悠然地在人行道上闲庭信步,几个小贩摆好了摊位,准备着夜市生意的开始,一切都是显得那样的平静,一切都是显得那样的井井有条,张虹心情愉快地骑着车,嘴里感觉湿漉漉的,“得好好喝一杯了。”他想着,“有好几天都没有痛痛快快地喝过一杯了。买点牛肉,再来上两个烤猪肘,要居食斋的,这玩意已经好久没尝过了,喝完后洗个澡,最后再美美地睡上一觉。生活真是不错啊。”张虹咽了口唾沫,加快了行进速度。

    张虹锁好车,上了六楼,开门把手里买来的菜放到桌上,屋里很闷热,身上的汗很快地就出来了,他赶忙脱了衣服,只剩一裤衩,立马感觉爽多了,他又把家里所有的窗都开了,一下子新鲜清凉的空气钻了进来,很是舒爽怡人,但屋里乱糟糟的样子却让他感觉很烦,他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一下,不会儿,马上就让他感觉干净顺眼得多了,他把买好的熟菜用盘子装好,放到电视机前面的小桌子上,他已经开始不着急着喝酒了,他觉得喝酒的时候,最好心里没有什么挂念的东西,舒舒服服的把家里的事都做完了,然后再无牵无挂地喝上一杯,那才是真爽。要是心里老装着什么要做的事,那喝起来也不会痛快淋漓。他安下心来,把昨天的碗筷,和换下来的衣服都洗完了,然后又冲了个冷水澡。看看家里实在是没有要做的事了,便一身轻松地坐到电视机前,打开电视,给自己满满地斟了一杯白酒。边看边吃了起来,电视很乏味,不是情深情绵的爱情肥皂剧就是傻拉八几的智力问答,张虹拿着遥控器翻来复去不停捣鼓着,总也没有让自己提得起精神来的频道。张虹觉得那天收闭路电视费的工作人员来家时,他没把钱交上,完全是明智之举。要说那天那位来收钱的人也是身经百战,挺有一套的,软硬兼施,死缠硬泡。工夫了得。

    “实在是没钱啊,本人昌荣丝绸有限公司的在职职工,我是有单位的人,同样我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有身份证的,要不你瞧瞧,我不会跑的,可真是没钱啊,你也知道的,我们那单位一个月就这么点钱,我们也是要生存的,交完了您的钱,明天我就得挨饿了,我想咱社会主义国家可不准有饿死人事发生吧,我也知道您这也是为了工作,其实我知道您也为难,我这样做可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要不这么吧,我是有单位的人,明天让你们领导找我的领导要好了,让他们每月扣那么十块钱,扣到哪儿算哪儿,怎么样?”张虹说得彬彬有礼,声情并貌,感人肺腑,这话其实他做梦也想不出来的,有一次,他和阿扁在一起聊天,阿扁说他就用这么一套把他们打发的。“凭什么收我们的钱,又不是我们要求装的,我就从来不看电视的,老百姓的生活本来就过得不易了,还变着法来收钱。”阿扁振振有词地说道;果然,阿扁这一套灵验得很,一翻话,说得那个收钱的哑口无言,翻着白眼直咽唾沫,张虹其实也并不在乎这点钱,有一次,他去母亲的家里,正好碰到一个收闭路电视的,母亲不在家,他就把钱给交了,他母亲回来直埋怨他把钱给交了,说她们小区里的人就从来没交过闭路电视费。张虹心想,自己不就是一个纯粹冤大头嘛。从今往后,他也就再也不交了。可是,说实在话,现在的电视质量也的确是不一文都不值。有一次他看到一个畜着大胡子,保养得油光溜滑的大块头导演,口口声声说什么,现在的观众的口味太刁了,张虹觉得他这句话无非是在宣布他的愚蠢和无能。

    张虹拿着遥控器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圈选台,最后,看到一个猫捉耗子的动画片才放下了遥控器。咪了点酒,夹了口菜,有滋有味享受着生活,“这也许就是他们说得幸福吧?”张虹悠悠地想道;外面下起了雨,一阵阵清凉的冷风吹进窗来,张虹头已有点晕乎乎的了,他感觉自己随着那阵风也轻轻地飘了起来,兑去了那沉重的躯体,象羽毛一样,渐渐地,渐渐地飞升,越升越高,越升越高,他醉了。

   4

   菰城人的口语中,绝少有称呼别人为先生的。特别是不带名姓直呼为先生的。如果一旦有人被人称作先生的话,那对他来说一定是一种无上的荣誉,这样的一种称呼常常是意味着德高望重,和受人敬仰。老张在六十岁的那年,在他的小圈子里,终于获得了这一无上光荣的称号,这让老张感觉非常受用,虽然这一生风风雨雨,起起落落,到现在妻离子散,孓然一生,可是他始终觉得没有白过这一生,特别是能在晚年得到这样的一个称号,无疑是别人对他一生颇为自信的为人处世方式的一种肯定。先生也的确是不简单,他出身贫寒,他的父亲当年家乡发了大水,是逃难到此的一个孤儿,母亲是一个乡下地主的小丫环。要不是在他该上学的年龄,正巧赶上贫苦的劳动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好年景,他很有可能到现在还是一个在地里,么喝着牲口的泥腿子呢。先生学历不太高,只有初中毕业,不过在他这个年龄能有这样学历还是不算很失面子,况且先生爱看书,特别爱读史书,上至秦汉,下至明清,历朝历代,先生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再加上他天生的好口才,出口成章,这使得他颇有不同于一般人的儒雅之气。要知道在一群平常的退休工人中间,这绝对是会显得与众不同,鹤立鸡群的。

   先生也颇为自负,虽然除了他的好口才以外,连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是没有自负的资本,可先生还是自负。先生喜欢把自己归于知识分子一类的,既然自负是知识分子必要的气质条件之一,那么先生也就不得不表现得自负一下了。不过先生还是得活在广大普通老百姓中间的,这自负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了火,否则真要会落得孤家寡人一个了,人不可能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如果在他这个年龄再自闭的话,那么结果往往就是得个老年痴呆症,先生深知这自负还得有个度。不能太直露了,否则倒显出自己的浅薄来了,所以他常常也会表现得平易近人,和善可亲。时不时地还会很幽默地开那么一个雅俗共赏,老少皆宜的小玩笑。所以先生很有人缘。就连小区里修车的老李都把他当作特别谈得来的朋友。

   除了抽烟,喝酒外,先生还有一个并不太好的嗜好,那就是搓麻将。这当然有违于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行为规范,可先生胸中自有一翻理论,这打麻将也有个三六九等的,这俗物之中自然也有其中雅趣,大俗也必大雅。自古文人骚客也并不以出入青楼妓院为耻,而且常常非此景此情而不能为诗也。千古绝句也往往由此中出。同理可证,这麻将当中也自涵盖了天地乾坤,生死轮回。人生的许多哲理,也不是不可以从打麻将之中悟出,这得看什么人了,这牛顿看到落下个苹果,就能悟出个万有引力,他老先生说不定就能从麻将中悟出一个什么哲学命题呢。比如,他为什么总是能赢,而有的人为什么总是输,这充分证明了世界万物皆有其规律,都说这麻将靠的是运气,殊不知这麻将也有其一定规律与逻辑,而又有几人能知其中之玄机奥妙呢?这凡人当然是不会知道的,老先生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所以,先生就能常赢不输。

   小区修车的老李知道,先生是一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每天只要见着先生手里拿着塑料车篮,晃悠着出来买菜的时候,一定是八点十分,不会有太多的误差。老李爱下象棋,他的车摊上就每天摆着棋摊,几个退休的老头每天必来他这儿报到,老李棋臭,这瘾却很大,老趴在棋摊上不肯下来,来了生意也不顾,倒是这修车摊成了摆设了。老李并在乎修车这几个钱,他有退休工资,修车摊只是应付老伴出来玩的旗号罢了。老李知道先生的棋是属于高手行列的,他不敢跟先生讨教,却常常拉了先生找那几个痛宰了自己,并正在洋洋自得的老头下,

   “哼哼,知道什么叫高手吗?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吗,有胆跟先生下,能赢他,那才是真本事。还说我的棋臭。你们的棋才臭呢,只是你们闻不到罢了。”老李头脾气跟孩子差不多,爱面子,先生和他是一个单位里的,他常常把先生拉出来狐假虎威一翻。当先生把那几个野老头杀得屁滚屁流的时候,他特满足,比自己赢了还高兴。

   “哪里哪里,我的水平才不高呢,我也是胡下的。各位别听老李头瞎说八道的。各位请多指教啊。”先生这时候会适时表现得谦逊有加,实际上心里忒满足,虚荣心也提到了极至,他根本没把这几个老头放在眼里,他是什么人?菰城六六年的象棋冠军。那张泛黄的奖状,至今还在他的抽屉里保存着。呵呵,就这几个连基本路数都不懂的老头?就是现在,菰城里还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呢。说实在的,要不是他的虚荣心,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跟这帮臭棋搂子下。

   几个回合下来,那几个老头常常是满脸惊讶佩服地看着先生。先生不卑不亢,道貌岸然地坐在那儿假装看着棋,然后抬起头来,一切脸的真诚,“承让,承让。”先生是不会忘了客气一下的。因为他被别人称作先生。

   这胜利者,自古是应当被追捧和夸赞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胜利。这几个没见过世面,吃着闲饭没事干的老头自然是把先生夸了个山迸地裂的。先生矜持地微笑着,这夸赞还不能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舒服痛快。他最喜欢听的一句话是。“先生可真有才学。”,眼前的这些赞许只是智力上的,他需要的是全方位的赞美。他是什么人?一个怀才不遇,命运坎坷,宏图难展的世外高人,一个洞世事如下棋,治大国如烹鲜的隐者,这才是他心中对自己的真正定位。这些赞美对他来说只能略解小馋而已。

   先生也是人,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固然是受用,可是先生自还是有先生的烦恼的。于是这烦恼当然也是不能挂在脸上的了,否则他不就能称之为先生了。先生把这烦恼藏在心里,只在没人的时候,才拿出来唏嘘感叹一翻,先生有一儿一女。可是自打他们把翅膀长硬以后,就再也没来看过老先生。就象化为了空气,从此在这座城市里消失了。特别是他的儿子,从小就带在身边,早年和老婆离婚以后,更是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真是一片心血啊,先生自觉他的教育水平不差啊,从小就给他灌输了凡孝天下先的思想,而且还讲过几个什么掘地见母的故事,真可说得上是既形象又生动。先生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对不起他们的地方啊。就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俩孩子就这么不愿意见他。这闺女不来见他,他倒也不是很在乎,反正女人嘛,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可这儿子,他不该啊。想当年,他最穷的时候,买一盘青菜,一盘排骨,他自己啃着青菜让儿子吃着排骨,每次回想起来,一股长气就会从先生的嘴里悠悠吐出。可先生知道这是家丑,就是心里再不痛快,也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怨气泄露,因为他是先生,先生的家里应该是没有丑事的。所以每当别人问起他的儿女时,先生总强颜欢笑,哼哼哈哈,不置可否。

   不过并不必要为先生担心这不痛快没有排遣的地方,先生嘛,总会有比别人更多的办法和思想。先生还是想得很开的。虽然儿女不孝,可这生活还安排得有滋有味蛮有趣味的,这么多年了,先生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尝过,人生的千般感受,万般无奈都浓缩在他的脑海里,先生浅浅一笑,活着,呵呵,就已经不错啦。唏嘘归唏嘘,感慨归感慨,这人生一世重要的还是得让自己开心,开心并不困难,先生拿着退休工资,不用为柴米油盐而发愁,先生有多种多样的爱好,养鸟种花,下棋收藏。先生有的是法子打发这晃晃悠悠的时间,何况还能在麻将桌上琢磨哲学命题。先生活得还真不赖。照着知识分子的说法,那叫充实。

   但是先生没法子不让自己想儿子,这是他的痛,他的痒痒,他的伤疤,但凡人有了个疤,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着要去揭,虽然有时会痛得疵牙咧嘴的,鲜血汨汨地往外直淌,先生无一例外的有这个爱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孤独悄然爬上心头的时候,先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儿子。这狗兔崽活得还好吗?他结婚了没有?他有了孩子没有?工作还顺利吗?他没忘了自己还是一个父亲。他还有一个儿子。

   5

   张虹并没有忘了父亲的故事,他都记着呢,他记得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讲过,郑文公掘地见母的故事,后来才知道那是春秋列国第一回里的故事,这个故事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他永远都不会忘了。他甚至还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他倦缩在父亲的身边,父亲那时是那样的高大,他讲的故事又是那么地吸引人。他听得都入了神。在那时,他曾发誓,一定要让自己做一个天下最孝顺的孩子,将来一定要让父亲过上最幸福的晚年。而现在,张虹已经有三年没见过他的父亲了。父亲同样是张虹心中的痛。

   “如果你胆敢去见那个老不死的,那你从今往后别进我的家门。”他的母亲咬牙切齿地这样对张虹说道;

   “不会的,哪会儿啊?我才不愿去见他呢。”张虹涎着脸,笑容可掬地说道,心里却象是万箭穿心一样痛着。

   张虹的母亲是一个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可是一说起老张来,便咬牙跺脚,象个被点着了炮仗一样,怒发冲冠,平地响雷。

   “忘了你当年挨鞭子的痛了吧?忘了当年离家出身,流落街头的事了吧?忘了当年割腕自杀的事了吧?好啊,去吧!快点。你可真没记性啊。小子,我告诉你,除了哪天报丧的进了你家门,你才去,否则的话,当心我打断你的狗腿。”

   “这条黑鱼精,只要有他在,就会鸡犬不宁,永无安生之日,你看看他和什么人和得来,当年和领导吵架,家里和我吵架,我离了,又把你打成那样。他是个人吗?他是魔鬼!”

   张虹此时稍感安慰的是姐姐不在场,否则,这一老一少,一吹一唱,非得开成一个漫长的批判大会不可,如果自己立场稍有松动,立马连他一起批判。有时沉默都成了一条不可饶恕的罪状。张虹已经过了爱哭的年龄了,否则他真想大哭一场,虽然他不知道有什么理由去哭,但是心里象结了个各答一样难受。

   他感觉得到母亲的爱,这种爱是如此地伟大,深入到你的每一个毛孔中间,以至于感觉根本无力去承受,无力去报答这样的爱,他同样爱他的母亲,但不知道该怎么去做,也许让母亲快乐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吧。

   张虹的性格一点也不象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坚强,沉着,条理分明,思维敏捷,他也不太象他母亲,他的母亲沉静,细致,敢想敢做,雷厉风行。张虹好象继承了他们性格中所有的缺点。他常常会显得很茫然。很无措。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张虹甚至不愿意回首这段往事,但他不会忘记的。如果可以的话,张虹愿意将这段记已抹去,永远地。不错,曾经有过一段时间,父亲在他眼中的确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地魔鬼,一个残忍可怕的魔鬼。但这都过去了,时至今日,他发现依然爱他的父亲。

   每一次在母亲那里,遇到这样的场面,使得张虹手足无措,一片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仇恨可以让一个人保留了如此长的时间,依然能熊熊如焰地燃烧。为什么不可以原谅呢?又有什么是不可以原谅的呢?有什么又是不可以忘记的呢?他就早已经原谅了他的父亲,母亲说他贱,他感到委曲,他想既然郑庄公都可以原谅准备杀死自己的母亲,而他为什么不可以原谅他的父亲呢?但他又不能把心中的感受告诉母亲,否则又将会把母亲伤害。他无意伤害任何人,他只想平静地生活着。象一个普通人那样。他原本以为这并不困难。

   所以他觉得最好的方式还是逃避,自从他有了自己的房子以后,就尽可能少地去母亲那儿,他想他的母亲,他总是不放心母亲,他希望母亲快乐,他知道母亲不象父亲那样想得开,母亲不懂得吃喝玩乐,不懂得什么是享受,除了在小区里和几个老太婆聊聊天,就再没有其他的娱乐活动了,整天呆在家里,为了省电,连电视也不常看,他知道母亲也很想他,每一次去母亲那儿,母亲那眉开眼笑的高兴劲,让他悲痛欲绝。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没觉着谁做错了什么。可心里就是老那样地不痛快。

   不过张虹不是一个自闭沉默的人 ,当他网上的第一个女朋友来见他时,她说:“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性格外向活泼的人,我以前以为我见到的一定是一个整天绷着脸,郁郁寡欢的人。”

   “你不喜欢吗?这很容易的,我马上就可以给您老换一付嘴脸的。”

   “讨厌!”那个小女孩子瞪了他一眼,笑着嗔道。

   尽管张虹的年岁不小了,和他相龄相仿的朋友或者同学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可张虹一点也不着急,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个女孩子在守身如玉地等着他,他的爱情也将会是轰轰烈烈,惊世绝美的。而他需要做的只是耐着性子等待。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他也终于相信了那一句话,梦是真的,而醒着却是假的。

   6

   和十年前相比,菰城简直是有了翻脱胎换骨的变化了。城市中央的一大片原本建于民国的低矮破旧的居民区现在全都已经一一拆迁,取而代之的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中央公园,绿地,喷泉,雕塑,一应俱全,一座座拨地而起的商业楼邻茨栉比。宽阔的马路,装饰豪华的各式饭店银行随处可见,到处一片颀颀向荣,繁华喧闹的景象。菰城是一座小城市,位于杭州和上海之间,水陆交通发达,在大城市里所拥有的一切,那在菰城也一定能见到。这里曾被称作鱼米之乡,丝绸之府。菰城人向来过惯了衣食无忧,平静祥和的生活。几年前,当下冈这一词开始变得流行起来的时候,菰城人轻轻一笑,好象那是一个对他们来说很遥远的词汇。他们并不害怕有一天会失去饭碗,几百年了,这里总是这样安安静静,波澜不惊的,好似一处被人忘却了的桃花源。

   自从荣昌丝织厂的一场大火以后,企业就象着了魔一样开始一年不如一年。但是职工们相信,象这样一个百年老企业决不会有一天会倒闭的。怎么会呢,才几年前,做为荣昌公司的职工还让他们感觉非常骄傲的,前几年,在菰城里有谁还会比荣昌的奖金发得多呢,有谁会比荣昌的职工宿舍气派呢。才几年啊?不是吗?大火过后,就建起了菰城最高,最气派的厂房。瘦死的骆驼都比马大。然而现实却让他们不由得他们不去正视,自从干了四十多年的老厂长离去后,厂长象走马灯一样换了一茬又一茬,可每当那任厂长红光满面,腰肥肚腆地走后,厂子就象被扒了一层皮,奖金也会莫名其妙地落下一大块儿。听说昌达的职工已经全部下冈了。人们已经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然后是各种各样真的假的消息开始四处满天飞,荣昌厂里一片人心惶惶。

   然而,张虹却一点也不关心,他觉得没有必要,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这厂里有两三千人呢,只要别人能吃上饭,反正自己就不会饿死,再说,他还年轻,而且还有引以为骄傲一个大专文凭,他没有理由去担心将来,只要能每天有一包七块钱的烟,能喝上几两白酒就很不错了,他需要的是思想,而不是工作,烟能让他能产生思想,而酒能让他停止思想睡上一个安稳觉,至于其他的呢,操心了也是白操心。他甚至觉得那些整天长吁短叹,紧锁眉头的人完全是在庸人自扰。

   他依旧很少去单位里,去了也不过是和传达室里的几个阿姨瞎扯会淡,去锅炉间洗个澡,最近一段时间里,厂里乱作一团,到处是三三两两地聚着一些人说着倒闭的事,那些中层干部整天绷着个脸,进进出出,他们比那些工人还担心,如果这个厂一旦倒闭,他们是最麻烦的一群人,高不成,低不就,年龄又在那儿摆着呢,到了外面谁还认你什么科长,部长?所以他们都急着在找后路,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顾什么影响了,整天见着他们推着自行车在传达室前来来往往。张虹他们心里暗乐,嘿嘿,越乱越好,在这样的形势下,他们就更可以无所顾忌地不来上班了。他已经有近一个月没去上班了。高兴的时候,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情况,不高兴呢,连个电话也懒得打。天天呆在家里看书,平时不管怎么在家里还有那么一点担心,他现在已经是撒开了欢儿,毫无一点顾忌了。

   最近他在读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读得津津有味,这本书让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那样的美丽,纯洁,他心潮澎湃,泪流满面,他几次从床上爬起来,来回地走动着,象一匹笼中焦躁的野狼。他想喊,他想哭。是的,还有比这更让人快乐的吗?那是一种心灵的解放,那是一种思想的升华,“哈哈哈,你们一定不会体验到这样的一种快乐的。是的,只有我,只有我,我能够。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幸福的呢!”他骄傲地想着。以前,他也曾被打动过,然而从来也没有这一次那么强烈,那么地让他感到震憾。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成了一个巨人,怀着怜悯和同情之心,俯视着身下的芸芸众生,有几次,他坐下来,铺开稿纸,想把这种心情写下来,可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了,他太激动了,他甚至有种冲动,走出家门,拥抱大街上的每一个人,告诉他们自己的快乐和欢喜。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的时间所掩敝罢了,真正的英雄,也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傅雷的译者献辞。他望着窗外被黑暗吞噬了一切的世界。他感到了力量和勇气传遍了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他仿佛看到了一片圣洁的白光将自己笼罩,他虔诚地跪在地上,泪水汹涌而出。

   只要有烟,有酒,能吃饱饭,张虹愿意一辈子都不走出这个家门。他知道外面这个世界的确精彩,然而这些又怎能和他所体验到的欢喜相提并论呢?可是这种愉悦并不能填饱肚子。不能买烟,不能交水电费,甚至不能买给予他这种愉悦的书。做为一个人,生活不允许他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同样的,这种愉悦是短暂的,即便在精神的世界里,这种愉悦也很难带给人持续不断的亢奋和满足。当这种亢奋和满足象落潮的海水渐渐褪去的时候,生活还是一张一如继往的大网,它疏而不漏地会让所有人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它的残忍,它的冷漠和它的无奈。无一例外。

   7

   “听我们小区的老卢讲,那老不死的中风了,告诉你,不许去看他,呵呵,报应,真是天长眼了啊,他也有这一天。我可终于等到了。”电话里的母亲幸灾乐祸。

   “哦,知道了,我不会去看他的。我哪敢不听您老的话呢?”张虹笑嘻嘻地应付着他的母亲。脸却变了色。他心情沉重地放下电话。

   张虹并不太相信母亲的这个消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不去,他忽然之间有了一种奇怪的解脱,好象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这倒不是他愿意父亲病倒,他只是感到终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可以去面对父亲了,他认为这是一种最好的方式,同时他也为这样的一种方式感到悲哀。他是如此地爱他的父亲,不管是父亲曾经是怎样地对待他过,他都可以原谅。他的母亲是不会理解的,所有一切世俗的人也不会理解的。他在的,他在张虹的心中,是父亲给了他现在所拥有的思想和情感,是的,只有他的父亲,不管这种思想和情感在外人看来根本就不屑一顾,但让张虹感觉骄傲。其实张虹有很多次的冲动想去看看他的父亲,然而一种世俗或者不是世俗的东西又紧紧将他拉住。现在他终于可以去看他的父亲了,但在他感到解脱的同时,悲哀的情绪又旋即将他包围。忽然之间,张虹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而这种预感预示着他可以从这两者之间全身而退。

   他换好衣服,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下楼拿了车,向父亲家里方向骑去。三年了,他有点模糊了,凤凰新村到处是一样的房子,一样的结构,就象一座钢筋混凝土似的迷宫。张虹骑着车,转来转去,不过他还是找到了,他首先就找到了老李的修车摊,他认识老李头,一个单位里的,张虹进厂的时候,老李头还没退休。他是看着张虹长大的,小时候张虹和父亲就住在厂里的单人宿舍里,以前在单位的时候,老李头总喜欢拿张虹小时候的事情和他开玩笑,“那时候,还只有这么小的一点点,背着书包,满厂地乱窜,经常挨老张的揍,这个老张也真是狠,这么阔的皮带,打起来也没个轻重,跟电影里拷打共产党似的狠,还不许旁人劝,越劝打得越重。”老李比划着,唾沫横飞地在张虹面前给别人介始着他并不光荣的历史。这常常让张虹挂不住脸,可又不便翻脸,毕竟人家是老前辈了,所以以后只要在厂里见着老李就远远地躲开了。不过,还好,没几年,老李头就退休了。

   老李头此时在棋摊上正脸红脖子粗和另外一个老头争论着,老李想悔棋,另外一老头却死死地按着老李头的手,说什么也不让老李头悔。人老了,可这脾气却变得象小孩子一样任性固执了。张虹站在一边都直想乐。老李头看到了张虹正一声不响地站在一边,便舍了那老头站起身来。

   “是哪阵风把你给刮来了?你怎么也老不来看你老爷子?真没规矩。”老李头一见着张虹就数落开了,弄得张虹面红耳赤,十分尴尬。

   “我爸怎么样了?他还好吗?”张虹一直怀疑着母亲那个消息的准确性。所以很婉转地问道;

   “他能怎么样啊,还那样呗,整天打打麻将,养养花。我刚才还见着他了呢,拿了茶杯,晃悠着出去打麻将了。”张虹放了心。心道,是哪个混帐王八蛋造的谣,他想到了母亲提到过的那个老卢,这个老卢,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和自己的父亲是对立的另一派。听父亲说,在他逃亡的那段时间里,老卢曾拿了枪四处声称要打断老张一条腿。没成想,到了老了还不忘咒他一把。张虹气得真想乐。

   “他身体还好吧?”张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老头子啊,就数他身体好,这么大年纪了,头发不白,腰板笔直,看着就让人羡慕,听他自己说,每餐还得吃两大碗呢。”老李头要比张虹的父亲小许多,可是满脸皱纹,头发花白,形容委琐,简直跟老张的形象有天壤之别,张虹记得,父亲长得高大伟岸,足有一米八几,而且英俊挺拔,仪表堂堂。在五十多岁的时候,还有一个才只有三十五岁的少妇死活要跟了他了,这甚至让张虹都有点妒嫉。张虹老是纳闷,该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啊,怎么就没有他父亲这样的好相貌呢?

   “他过得还好吗?还开心吧?”张虹想知道父亲一切,所以这话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出了口就有点儿后悔了,向一个过路人打听自己父亲的事,这的确有点不象话,又不是山高路远的,都是住在一个城市里的。

   “唉,这个世界上啊,就数他先生想得开,一天两场麻将,午场麻将一下班,不是熟菜呢,就是盒饭,老让我上去喝两盅,家里呢,不是花就是鸟的,这个自在,他自己也常说,这个世上还有比我更幸福的人了,可我知道他也老惦记着你呢。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老李头是个直性子,心里面有什么说什么。张虹一点都不怪他,

   “他在现在在哪个麻将室里啊,我想见见他。”张虹心想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去见他一面,不管是如何地不敢面对。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他也是不一定的。有时候,可能也会去别人家打。不过,这马路对面就有几家棋牌室,你可以去问问看看的。”老李头热心地拉着张虹指着马路对面的几处地方。

   张虹骑了车,在马路对面老张指的几个地方转了转,看到了几个棋牌室,进去以后,都没找着,回身又到他父亲的楼前,停了车,心想,明知道不在家,还得上去看看吧,就当是份心吧,上去一看,果然没人,下了楼,骑了车,又转到老李头的车摊上。

   “李师傅,我没找着我爸,可能他真上别人家去玩了,谢谢你帮我转告一下我爸,告诉他我来过了,帮我问他一声好,另外,我给您一个我手机号码,等我爸来了,帮我转交给他,告诉他,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的。”张虹跑到一家小店借了纸笔,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老李,心里松了不少。骑了车,便转头回去了。所有发生的一切,跟他所预感的简直是一模一样。

   晚饭时分,他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他知道这手机就将会响起。他有点慌乱,又有点紧张,他不知道该跟父亲说些什么。而父亲又将和他说些什么。他焦躁不安地站起来又坐下。一付手足无措的样子。

   电话果然响了起来,的确是父亲的电话。

   “阿虹吗?”父亲的声音有点颤抖而且听上去很苍老憔悴,让张虹感到无限伤感。

   “是我,是阿爸吧,你都好吧。听人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你。正巧你又不在,听老李说你挺好的,那我也放心了。”张虹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让自己的声音听说去不那么伤感和激动。

   “好,好,好,我都挺好的呢,你怎么样,都还不错吧,小心照顾好自己,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人嘛,都还得有个家啊。有没事呢,也来家里坐坐,吃个饭什么的。”

   “好的,好的,嗯……嗯……嗯。”张虹一个劲地应承着。他其实有满肚话想和父亲说,可是到了嘴边,却无论如何地说不出了口。只好一个劲地嗯着。张虹知道父亲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从来都没有说过求人的话,而这口气象是在求自己。

   最后,他们俩都在电话一头沉默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终于,老张先开了口。

   “好了,就这样吧,自己小心着点。都大人了,得有个大人样了。就这样吧,挂了吧。”

   张虹放下电话,轻声地叹了口气。一群鸽子盘旋着在他窗前飞过。“人哪。”他又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不过,此时他轻松多了。

   8

   这什么事,人都还得有一个适应过程,一度被菰城人看作是洪水猛兽的下冈,也渐渐地变得不那么象刚开始的那样谈虎色变了,他们很快地就适应了这样一个现实,况且这下冈还有下冈工资,菰城人但凡只要有一口饭吃,就还能沉得住气,菰城人一向很会过日子,即便是在安逸祥和的年月,他们他不会乱化钱,所以再穷的人家里都还是小有积畜,虽说如今下了冈,日子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紧,可是他们也总会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没有多余的钱存了。可如今这银行利息薄得象张纸,所以存钱也变得没多大的意思,再说了,现在的物价一天一天的往下降,这钱也越来越值钱了,如今一台二十九寸的大彩电都只要一千多一点,跟前几年相比都差好几倍了,虽说拿到手里的不过区区两三百元,要过日子还是可以凑合着过下去的。当然,这只是菰城中大部分最低层的人的一种生活,大小的贪官们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地受着贿,生意人也在不显山不露水地发着横财,公务员们更是乐不可支地拿着一年比一年高的薪水享受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菰城还是那样波澜不惊地迎接着每天的日升日落。

   闲的人多了,自然也要个去处,否则整天闷在家里东想西想的,非得出个乱子不行。所以,菰城中各类大小的棋牌室如雨后春笋般地开了起来,而且哪一家都是生意兴隆,说是棋牌室,不过是麻将和打牌的场所,根本就没有人下棋,有的棋牌室连一副象棋都没有准备。既然是消遣,总还得让人提得起精神来吧,玩点小钱自然是少不了的了。这的确也不能算赌,棋牌室都是些低档场所,喝杯茶都只是一两块钱,来这儿的人也都不是特别有钱的人,一两百元的来去,算不了什么,所以各类街道派出所只要不打架,不出乱子,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老百姓嘛,就是让他们做出格的事,也不会。

   张虹很少去棋牌室里玩,他嫌那儿的人太杂,闹哄哄的,吵得脑子都疼,他也打麻将,玩牌,不过很少,他没瘾,有时候,几个同学打麻将三缺一了,打个电话来,他过去凑把手也是常有的事,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去得越来越少了,他发现跟他们在一起越来越让他有一种自卑感,他高中毕业的同学留在这座城市里很少,都是几个没考上大学的,他是这座城市里重点中学的唯一的个文科班毕业的,高考完了的时候,有一多半的同学都去上了大学,几个没考上的,高复的高复,买分的买分也都有去处, 大学毕业后也都留在了大城市里不愿再回来了,所以留下来的人没几个,可能是同病相怜吧,张虹和他们的关系非常不错,一有空,就在聚在一起玩儿。可是这几年,张虹在和他们一起的时候,心里总是不那么痛快。那几个同学单位都挺不错的,不是银行,就是电力局,要不是下海做了生意了,反正没有一个当了工人的。早几年的时候,还没什么,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单位也不错,拿的钱也不比他们少,可是这几年下来,差距越来越大,他们说话的口气,作派也越来越大,当然他们一点也不没有看不起张虹的意思,只是张虹觉得不自在。比如,打牌,打麻将,干脆在宾馆里包个房间,从来也没见过一个骑自行车的,不是开着摩托车就是打的,动不动就下馆子,而且还得是上得上档次的馆子,张虹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他不想让别人看扁了,他工资只有五百来块,虽然有时候,也出去干点活赚点外块,毕竟还是小儿科,陪着他们玩实在是感到有点吃不消了。同学们也知道张虹的经济能力,所以总会抢着买单,但这更让张虹感觉自卑,他是个高傲的人,他没从来没把钱当过钱,不过眼前的现实摆在那儿了,他根本就和他们不是一个阶层的,渐渐地张虹开始推辞了,一来二去的,便也不知不觉地疏远了,有几年,大年三十也不再打电话找张虹了,本来大年三十是例行的同学之间的聚会,先是通宵麻将,第二天早上是浙北大厦的早茶,接下去是便是下饭店,一直连着要玩到大年初二。张虹没怪他们,他知道同学们也是替他着想,他们这几天的消费都够张虹要干好几个月呢。

   张虹并不是每天都躲在家里看书的,是的,看书能让他的自卑感躲得远远的从而感到一种生命的激情,让他暂时忘却生活中那些不如意象鸟一样在自我的世界里飞翔,让他凌架于芸芸从生之上获得一种如英雄般的成就感,但他并不可能只活在书中,活在自己的世界中,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那个女孩子曾经这样跟他说过;“张虹,看书固然是好事,但别只活在书中,很多无奈,很多现实都还得去面对,我是一个女人,我可能喜欢你那种浪漫的性格,但我需要的是一个结果,可能这样,让你感觉很世俗,但这你无法逃避,你能给我吗?”

   张虹爱下棋,八六年中日围棋擂台赛后所刮起的那阵围棋热,使他很快地就对围棋着了迷,张虹一旦是对什么东西来了兴趣,就会全身心的投入进去的,他几乎天天泡在茶室里和人下棋,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帮人办厂,忙得常常几个月都不回家,他安排张虹在一个同事家里吃饭,睡觉做功课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所以,这老虎不在,张虹自然是天下老子他第一了,那时父亲给他零化钱不少,他全买了围棋书,每天只要一下课,就找人下棋,要不在家研究棋谱。围棋水平很快就突飞猛进,可是这功课却是一天不如不一天, 张虹那时已经不那么怕父亲了,不就揍一顿的事吗,以前几乎每天都得挨那么几下,现在一两个月才挨那么一回,不就是松松筋骨的事嘛,而且老张一来儿子也大了,二来几个月才见着一回儿子,自然下手也不那么重了。所以张虹更是有恃无恐,高考一完,大学没考上,可是这围棋水平就在菰城里数一数二了,老张经常听到有人夸自己儿子的围棋,“你们家张虹不得了啊,那棋可真是漂亮啊!”

  “这东西还能吃上饭,没考上大学我看他这一辈才算完了呢。”老张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去棋院下棋是张虹除了看书,另一项最大的爱好,每次去棋院都给他带来很大的满足感,似乎很多梦想中的事,在这里都化成了现实,这里能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骄傲,感受到满足,特别是一局下来,能酣畅淋漓地把一个高手给赢下来,都能带给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似乎自己的整个一生都浓缩在这盘棋上了,从而使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必定是如这局棋一般激烈,精彩。充分让他感受了骄傲,自信和满足,张虹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生活中的失败常常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进沙地里,他无法面对处处给他打击的现实里,同样地他也无法抛开现实的一切,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于是,下棋,赢棋,常常能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搭起一座桥梁,给他以安慰和自信。

   然而,欧阳的出现,却又把他唯一一处的自信,骄傲来源打了个落花流水。

   张虹在围棋上是下过一翻苦功夫的,当年,为了赶上菰城里的几大高手,他可以整天在家里打棋谱,摆定式,研究局部各种各样的变化。坚持了有两三年时间,其间,为了提高自己的水平,还专找高手下,高手和下手下棋一般都是要来彩的,因为,谁愿意费那么多的脑细胞让一个下手来练把手呢。当然,也让子,不过总是该三颗的,让两颗,高手心里这尺寸捏得很准,总是保证能赢棋,否则,让下手既练了手,又赢了钱,谁愿意做这亏本买卖?是高手,当然脑子都是挺灵的,这个弯当然是转得过来的,张虹明知道和他们下棋根本没有赢的机会,纯粹是白送钱,可是为了能提高自己的水平,还是做了兔子头,他觉得这还算是值得的。但他非常珍惜每盘棋,下得很认真,局后还要反复的摆一下,研究自己到底是输在了哪儿。很快地,他在一两年时间里,就赶上了他们。在菰城里,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顶尖高手,唯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还从来没有获得过菰城里的围棋冠军,他早就有这个实力了,可是每回到了比赛,可能心理承受力不够吧,会莫名其妙地输给那些平时都能让二子的那些人,他对这个冠军非常渴望,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洋洋自得地在他面前,拿出几十年以前,那张发了黄的奖状,一口一个我那个时候,小时候,张虹觉得父亲就象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如果一旦能获得这个冠军,他也就摆脱了萦绕在心里多年的一个阴影。他一直渴望着能超越父亲,哪怕是一个非常细微的地方。然而他始终无法超越。但在棋院里,张虹的地位绝对是至高无上的。

   9

   欧阳是一个长得非常不起眼的小矮个子,白皙的皮肤,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岁数不大,看上去只有二十挂零,就象一个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当他第一次来棋院的时候,很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别人下棋,一语不发,这是很难得的,要知道下围棋的人都是一些非常骄傲自信的家伙,不管水平高低,在内心里其实谁也不服谁,特别是看别人下棋,总觉得别人每一着都是臭棋,常常就会忍不住地在一边指手划脚的,可是欧阳却不这样,即便是到了和这里的人渐渐熟了以后,他都是默默地坐在一边,安静地看完别人下完一局棋。

   棋院里有一批是靠着和别人下赌棋过活的人,他们水平虽然不能算是顶尖高手,但也相当不错,而且不显山不露水的,他们对棋院里的每一个人的水平都了如指掌,而且套路很深。一旦有谁落入了他们的套路,可真是万劫不复了。首先,他们会让对手赢上那么一两盘棋,把对手的胃口吊了起来,然后,再输输赢赢的,最后觉得对方完全陷了进去后,便开始痛下杀手,但他们不会把人杀到心惊肉跳的程度,他们视对手的收入情况,经济能力,才盘算赢对手多少钱,一般来说,总是不多不少,正好在那个度上,他决不会一下子让对手看出来自己摆的龙门阵,他们的线放得很长,把鸡杀了,只能饱一顿,留着这鸡生蛋,可是才是长久之计,他们才不会把这绿油油的青山一下子砍个精光的,他靠着这里生活着,知道生态是要平衡的。否则,是自断财路。不过,是个人总是有脑子的,这时间长了,那些兔子头也不免会觉悟的,所以,他们平时还得多栽树,培养出新一代的兔子来,所以,每回棋院里只要来了新面孔,他们便会象苍蝇见着大粪一样亢奋。变着法子让人落入他们的套路。这一回,他们盯上了欧阳。

   在棋院里,还是在很严格的势力范围的,那些被称作杀手的还都是尊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谁培养的兔子,归谁用,别人如果想沾指的话,都得到允许。轻易是不能去宰别人的兔子的。坏了这规矩在棋院里是站不住脚的。团长是抢先对欧阳下手。最近,他的几个兔子来得少,生意清淡,所以有点性急了。

   团长是一个在社会泡了几十年的老油子,原先是一个社会上的流氓,在菜市场里靠着手下的一帮人,明抢暗夺,欺行霸市,后来公安机关开始注意了,团长是一个精明的人,早早便收了手,幸亏是他收手早,否则早就大狱里吃上四两头了。团长的棋是半路出家,可是这家伙脑子特别好使,棋力很强,属于那种野路子,凶狠,飙悍,局部的攻杀力非常厉害。他的杀力在棋院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然而,团长却栽了,而且栽得很惨,团长一开始和欧阳下几了几盘棋,赌金很小,只有一片,两片,(拾块,二十块)试了试对手棋力,虽然都输了,但还是觉得对手的棋很平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觉得有把握能赢。所以提出下得大一点,来两笼(两百)一盘,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有点傻乎乎的,而且身上的衣服,眼镜都是名牌,骑的摩托车也是两三万元的高档车,所以准备狠狠地宰这一小子一下,而且最近团长生意清淡,所以准备在这小子身上好好地捞一把,没想到竟然连输五盘,团长这才觉出坐在前面的人可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人物。自己是自寻死路。一条辫子(一千块钱)对团长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在另外地方没有收入来源,就是靠着赌钱来维生的。每天的进项也只有二三十元的样子,这一回他可栽大了。虽然他还是很有风度地付了钱,但还是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他团长什么时候也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没宰着兔子,反被兔子咬一口,在棋院里都会成别人的笑话了。

   张虹看过欧阳下过几盘棋,他在棋院里活动有十几年了,他对这里的每一个人的棋力水平,风格都了如指掌,一又新的面孔,张虹当然也关心,他倒是并不想从新来的人口袋里骗出多少的钱,他并不是这样的人,虽然他也缺钱,也和别人下赌棋,但他绝对不是和团长他们一类人,他有工资,他不需要一定赢人别的钱去开销,而且他认为那些输钱的人他们有的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好,赢他们的钱实在是太罪过了,特别是上了年岁的人,这些人一般比较迂,钱又来得不容易,他曾听说老王把他的棺材本都输光了,他知道老王平时是一个很节俭的人,这钱可是他一生的积畜,他为老王感到难过,但这毕竟是别人的事,一个愿打,另一个愿挨,两厢情愿,天经地义。但他自己绝不会欺负这些可怜的人,这在棋院里已经是够不错的。他总是喜欢找几个水平相当的人下,这些人一般都还是层次较高的,为人正派,棋风棋品也不错,有时候挂点红,不过是意思一下,对于欧阳,他印象不错,不过他是新来的,不便主动去接触,欧阳人也比较内向,所以欧阳在棋院里有很长时间了,张虹并没有和他下过棋,也没有任何的交往,他在这里也算是一个大物了,俯身屈就的事他张虹是不会做的。刚开始的时候,张虹觉得欧阳棋不过如此,平平淡淡的,可是后来才看出他棋功力深厚,一着一式,看着简单,实则内力纯厚,甚至有点专业水平的味道,本来想跟团长提个醒的,团长和他关系不错,可是想想,实在是没有必要,团长也不是个善类,有个教训,让他也尝尝挨宰的滋味也好。

   俗话说,一山容不得二虎,棋院里虽然三教九流,各式人等都有,可是在暗地里,在每一个人的心目当然还是有一定的等级制度的,这一般是按人的棋力水平划定的,棋力越高,也越受别人的遵重,在这里除了当过专业棋手的徐老师,就数他了,除老师是有身份的人,一般不经常来,所以张虹在这里算是第一号的人物,张虹平时对人很客气,好说话,有时候,几个小混混跟他借钱,只要数目不大,他也借给他们,从来也不开口向别人要。只是有借有还,只要还上,就会有下次,所以,人缘极好。

   张虹知道,他和欧阳这一次下的十翻胜负,决不是团长挑唆的结果,张虹是一个有自己思想的人,绝不可能因为别人的几句话而失去理智的。他心里清楚和欧阳的这一战,是迟早的事,即使团在不经常在他耳边骟风点火,他也会和欧阳决一胜负,在任何一个社会,团体,或是群体中,都只允许有一个头,一个权威。就象当年他和阿风的那一战一样,是不可避免的。那一战是他在菰城里确立了权威的标志。他知道他总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打败的,这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珍惜眼前的这份荣誉。虽然这荣誉很虚幻,张虹还是会拼尽全力去保住他的。这是他唯一感到骄傲和成就的地方,因为这里他可以去看轻其他一些方面的失败,因为这里他还有骄傲和自信。因为这里他可以感受到真实。

   和欧阳下棋前,张虹还是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他让团长把他和欧阳下的那几盘棋一一重新摆出来,张虹感觉,欧阳的棋极为可所,他的棋不但基本功非常扎实,而且萧洒,灵动,除了中盘稍有点软以外,序盘和官子,张虹感觉绝对是在自己之上的,对一些骗着,欺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而易举的化解。明显有过专业训练的特点。而他的棋里最可怕的是,你总能感觉到一种蓄而待发,却总也不发的力量,即便对手的棋中,露出显而易见的破绽时,他也并不急于把对手一下击溃,而是在慢慢地消耗着对手的意志,让你在一次次看到有了希望,却一次次地让你陷入失望,张虹简直不相信象他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小青年有这样的城府,和心计。张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同时对于这次充满风险的挑战,让他激情迸发,活力四溢,张虹同样似乎还是找到了些欧阳的缺点,欧阳的中盘战斗力稍弱,他似乎总是在有意无意的回避一些战斗。

   然而张虹的判断错了,他没想到欧阳的中盘功夫竟是如此的了得,当时张虹清楚地知道,如果和欧阳打持久战拼官子的话,他根本就没有一丝的取胜机会,所以从一开始序盘就挑起了战斗,让张虹意想不到的是他处处应战,而且下得很强硬,张虹根本就讨不到一点的便宜,张虹有点失足无措疲于应付了。但张虹绝对相信,这九盘棋是他一生中下得最好最精彩的。特别是那输的六盘。

   张虹很还是感谢欧阳给了他那三盘棋的面子,他毕竟是一个读书人,一点也不象张虹那样盲目地张狂,欧阳不仅在棋上教训了他,而且在做人方面也给张虹上了生动的一课,他做人的方式,让张虹深感钦佩,

   棋下完后,张虹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欧阳对他说:“算了吧,把钱拿回去吧,都是自己人,没意思的。”,说好了的,这次赌金是一万块钱,本来这次赌资没有这么高的,张虹耍个小小且并不高明的技俩的,他认为象欧阳刚分到他们菰城里的大学生,一定没什么钱的,张虹想让这么高的赌资把欧阳吓退,即便他答应了,心理上也会承受更大的压力,棋也自然就不能发挥了,而没想到欧阳十分爽快的答应了,后来团长告诉张虹,他父亲有两个煤矿,而且家里有两辆自备车。张虹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在为今后的生活掘墓罢了。

   张虹站起身来,把包留在桌上,黯然离去。他输了棋,输了钱,输了自信,输了很多很多,但他不想把仅有的那一点尊严也输出去。张虹觉得那是他仅有的裤衩了。

   团长曾几次拿钱来张虹家,团长现在跟张虹关系特别的好,呵呵,这胜利者永远都是会得到别人的遵重的,欧阳说要把钱还给张虹,张虹都断然拒绝了,最后一次,张虹火了,他告诉团长说;“如果你下次再把钱带来的话,别怪哥儿们不给你面子,你信不信我抽你?”团长嘴里嘟嘟囊囊的,说这世界上还有这么样的傻子,居然给钱不要的。张虹没说什么,他不想和团长解释。他没有必要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告诉一个过路人。

   张虹躲进了自己的家里。那是一个唯一让他感到平静和安慰的地方。

   10

   荣昌倒闭了。这座经历了无数荣辱兴衰的老厂终于在这一天里轰然倒下了,丝绸业曾经作为菰城的龙头产业,一度是这座城市的经济命脉,这里曾经到处是丝织厂,丝厂,练染厂,这里的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这里之所以富,之所以有千百年的繁荣,似乎都靠了丝绸这一行业,而如今,却在这座城市里很难再听到轰鸣的织机声了。很难再听到人骄傲地称自己为昌荣人了。

   张虹最后一次又去厂里转了一转,他有一点伤感,虽然他有很长的时间甚至都不愿意来上班。然而真要一下子离开,他又感觉舍不得了。毕竟,他的父母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了,父母离婚后,他就一直跟着父亲住在厂里的宿舍里,这厂里的老职工都是看着他一天一天地在这里长大的。他对这荣昌比别人有着更深一层的感情。他还记得,当年,工人是怎样干活的,那时的挡车工们总是提早上班,推迟下班,在车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连吃饭的时间都不舍得,上厕所都是上跑着的,没有人逼他们,更没有人要他们这样做,就是这样的自觉自愿,他们发自内心地爱这座厂,因为他们觉得这厂给他们带来了骄傲,那时的保全工,真是把车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一样,几十年的机器,看上去跟新的一模一样,那时的干部,从来都没见着他们有躲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的,工人吃饭的时间,他们帮着工人们看着织机,他们一个个都是从一个挡车工一步步地做起来的,所以在车上都是一把好手,他们和工人一样地干活,在食堂里吃着一样的饭菜,从来没见一个人到了下班时间,就回家的,他们的办公室里都有一套工作服,脏得跟工人的一模一样,一上班就换上。那时昌荣的电工更是了不起,在全国都是闻名了,是他们首先发明了光电探纬仪,跟着是五自动,七几年的时候,他试制的五自动织机还上了北京,参加了展出。那时的电工,不但二次线路是高手,而且在电子方面都是专家,阿洋师傅的节能马达还得过科技二等奖。那时候只要提到是昌荣的电工,就会让人不由不肃然起敬。这就是昌荣的光荣历史。这就是昌荣前几年有那么多的丝绸企业竞争下,却依然在菰城里是头块牌子的原因。然而昌荣还是倒下了,才只有几年啊,工人们心里清楚得很,是什么把这百年老企业给搞垮的。决不是什么外部环境,和内部什么大气候的影响所造成的。他们知道如今在江苏,依然有很多民营的大型丝绸企业搞得非常红火,而且常常会供不应求。而为什么单单我们荣昌就这样趴下了呢?工人们的心里自然是一清二楚。

   荣昌很出奇的安静。他默默地走在空旷的厂区里,这里是一车间,那是妈妈的车间,那时候他经常喜欢在织机轰鸣的车间里乱窜乱跑,母亲怕他被机器伤了,就满车间地追他,而他这里窜到那里,跑到那里,甚至爬上龙头架,吓得母亲脸都白了。那里是二车间,那是父亲工作的车间,父亲是保全工,每回操作比武都是第一名,经常拿回一个热水壶什么的。那时全家人都为父亲感到骄傲,那时,父母还没离婚,那时一切都是那样的完美和谐。那时好象总是阳光灿烂的,这里曾是厂里的宿舍,他在这里渡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那时,父亲象一个说书人,每天晚上,全宿舍的人都会聚到父亲的宿舍里听父亲给大伙讲清宫野史。而正是这段时期,培养了他对文学,对书的兴趣。一直到现在。

   荣昌静静地躺在那儿,象一个宽厚,仁慈的长者,经历了漫长而沧桑年月,静静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默不作声,却又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张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到电工间,收拾了一些自己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伴随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回到家里,接到了师父的一个电话。问他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再找个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话,说他可以帮着他想办法。张虹对师父笑了笑,说他最近还没什么打算,只想好好地在家呆一段时间,说他心情不好,想静一静。师父是一个聪明肯干的人,而且做什么事都踏踏实实的。早在单位里的时候,他的朴实肯干是出了名的,别人家里有什么电工活,都会叫上他师父,师父这人从来不会计较别人给的钱多钱少,别人给多少,他就收多少,别人不给,他也没有半句怨言,所以在同道中,别人都喜欢和他合作。师父这人很少说话,见着他总是在干活,无论是公活还是私活,有一次,别人要他帮忙,说是给某一个局长家里安装线路,活干完后,那位局长认为干得很好,看到师父这人老实肯干,很是喜欢,说如今荣昌效益不好,就调到我们单位里来吧,于是,就这样他师父就在一个事业单位里上了班,吃上了皇粮。张虹认为那是运气。他在想,什么时候,这运气该轮到我了?然而他始终没有这样的运气。张虹和他师父关系很不错,师父也是离了婚的人,有时候,张虹都把自己的师父当成了父亲一样看待,有什么为难,心里不痛快也总是找师父诉说。师父是他唯一觉得可以商量事情的人。师傅文化水平很低,连个字都写不完整,每年电工验审考试,都是由张虹做枪手的。张虹也很愿意做这样的事,这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一个派得上用场的人,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张虹的确不想再到外面找事做了,他做过,就还在厂里上班的时候,他就在外面打过工。他在外面做什么事还是很卖力的,他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他不想听到一句别人说他不好的话,别人对他的印象也是非常不错的。小于告诉他,自从他走后,他们的经理到现在还想着那个满头卷毛的小电工,问小于怎么没见着他了?然而,在外面打工的生活,让他感到屈辱,这倒不是他怕苦,的确在外面干活很苦的,但他长在一个劳动人民的家庭里,没有那么多娇气的毛病,但张虹受不了别人那种轻曼,无礼的使唤,叫人,就象在使唤一条狗一样,他受不了这个,他不在乎钱多钱少,他也不在乎活重活轻,他只想活得有尊严一些,然而现实不由得他按着自己的意愿行事,这是一个物俗横流的世界,钱似乎是所有人的主人,有了钱,自然也就有了尊严,而没有钱,那自然需要用你的尊严换取钱。然而张虹不愿意,他宁愿饿死,宁愿受穷。

   以前,那个女孩子也常常劝他,她说;“张虹,你没有必要的,尊严的意义在于你怎样去看待自己,而不是别人怎样看待你,想想吧,那些老板们,有钱人也是从穷人开始一步步地走上来的,他们当初也莫不是用自己的尊严换取了现在的更有尊严。别人每走的一步也都是血,和汗啊!而你为什么要介意那些世俗人的眼光呢?你不是觉得自己很超凡脱俗吗?其实,你才是真正的世俗,放下你的架子吧,走进去活出你的价值来吧。”张虹知道那个女孩子在激励他,催促他,是为他好,然而对于这个问题,张虹钻进了牛角尖里,始终是不肯再出来了。这时的他就象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的。以前张虹在那个女孩子面前,总是言听计从的。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从来都不肯让步。他朝那个女孩子悲壮地大喊道;“不抗日,毋宁死。”执着得象一个老虎凳上的共产党员。于是,当终于有一天,那个女孩子在他的生活里悄然离去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运,”

   太阳依旧每天照样升起,金色灿烂的阳光,无私地将他的每丝每缕都奉献给了这片平静而又祥和的土地,花儿依旧开得如此娇艳动人,树木依然那样苍翠挺拔,到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每天清晨,张虹都会站在窗前,看着花园里老头老太太悠然而又缓慢地打着太极,舞着宝剑。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段舒缓而又安祥的时间,而对于张虹来说,却是让他感到难熬而又疚心.张虹并不是一个内向沉默的人,他喜欢热闹,喜欢和人在一起说话,他喜欢和亲人们吃一顿饭,他喜欢和朋友们打上几圈牌。是的,他喜欢。他不喜欢沉默,他也不喜欢孤独,更不喜欢痛苦。

   刚开始的那段家居生活,的确让他感到沉闷而又无聊。他多么想换了衣服马上就到棋院里找人痛痛快快地下一局棋。他多么想找那些朋友,再斗斗嘴,说说俏皮话,他多么想再和他那些同学好好地喝一次酒,打几圈牌。他完全可以这样做的,这并不困难,只要他走出家门。然而他又不能这样做。张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很傻。为什么要想这么多呢?为什么要有那么多的顾忌呢?为什么总是要这么乎别人的眼神呢?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然而这个家又让他感到平静和安全感,他是这里的王者,他是这里的没有人让他做这做那,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会有人看不起他,也不再会有人让他感到自卑。他每天起来,都会整理一下房间,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他经常变幻家俱的位置,这样,看上去会有一种新鲜的感觉。他经常会翻出抽屉里的旧东西来,让他回忆以过往的很多事情。不过对那把唯一有锁的抽屉,他不是经常打看,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时,感到孤独悄然袭上心头的时候,当一种空虚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他才会悄悄地打开,里面有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一张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叠散发着悠悠清香包装精美的餐巾纸。上面印着非常精美的图案和几个心心相印的字。那是那个女孩子最后一次买给他的东西,那个女孩子还送给过他一个巨大无比的水蜜桃,他当时觉这很不吉利,这明明是让自己逃嘛。所以三口两口的就把这个桃给吃了。后来想想,实在不应吃了,应该是远远地扔了。那段记忆总是如此真实再现在他眼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他感到了痛,心上,不过他又觉得这种痛很舒服,很可人,他甚至是喜欢这样的痛。如果,再让张虹做一次选择,他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他无怨无悔。他甘心情愿。这也许就是他们说的爱吧!呵呵,既便这痛原来也是这样的美丽。值得值得。

   张虹还是感到了生活的压力了。虽然是足不出户,但是一些化销还是必要的。比如水电费,电话费,煤气费,卫生费,这月月都还得按期交的。不象闭路电视可以赖掉的。他总不能说我没有用过水,没有用过电,度数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的。再说了,别人马上就可以停你的电,停你的水,停你的机,张虹总是喜欢白天睡觉,晚上活动,所以这电费特别地多,有时候,还上上网,看看新闻什么的。所以电话费也不少。这两项开销就得占据下冈工资的一半了。张虹的烟瘾还其大。每天还非得抽上一包,断了烟无疑是断了他的命根子,无论是他已经顾不上面子改抽三块钱一包的牡丹,可一个月下来还得有百十来块上下。何况还得填饱肚子。这些还是生活的必须,所以无论他如何地节省,总是捱不到下个月的发工资。张虹不愿意老着脸向别人去借,甚到到母亲那儿借钱,他觉得这很可耻。都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好手好脚的,实在是说不出口。他不想给别人看不起。再难再苦他也得受。这就是代价。这就是尊严的代价。他从不怨谁,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既然想在精神上自在点,那么在生活上不在自点也是应该的。而且古人有云;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精骨,饿其体肤。说不定哪一天,他张虹就时来运转了呢?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不是有人说we can dream,we can do 吗?张虹有的是梦想,难道真就会没有实现的一天了?张虹不信。他是张虹,不是吗?他就等到了那个梦想中的女孩子了。

   张虹很快地就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清苦,孤独,寂寞,甚至有时候还有点伤感。但他是精神上的巨人。他又遇到了一本好书,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你会笑我的。我是个实利主义者,我生得又蠢又胖--有点儿象福斯塔夫,对不对?--抒情诗的感情对我是很不合适的。我在惹人发笑。但是我真的还从来没有看过哪幅画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象。说老实话,我看这幅画时的心情,就象我进了罗马塞斯廷小教堂一样。在那里我也是感到在天花板上绘画的那个画家非常伟大,又敬佩又畏服。那真是天才的画,气势磅礴,叫人感到头晕目眩。在这样伟大的壁画前面,我感到自己非常渺小,微不足道。但是人们对米开朗基罗的伟大还是有心理准备的,而在这样一个土人住的小木房子里,远离文明世界,在俯瞰塔拉窝村庄的群山怀抱里,我却根本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令人吃惊的艺术作品。另外,米开朗基罗神智健全,身体健康。他的那些伟大作品给人以崇高、肃穆的感觉。但是在这里,虽然我看到的也是美,却叫我觉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确实叫我不能平静。它给我一种印象,仿佛我正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隔壁,我知道那间屋子是空的,但不知为什么,我又觉得里面有一个人,叫我惊恐万状。你责骂你自己吧;你知道这只不过是你的神经在作祟--但是,但是……过一小会儿,你就再也不能抗拒那紧紧捕捉住你的恐惧了。你被握在一种无形的恐怖的掌心里,无法逃脱。是的,我承认当我听到这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并不是只觉得遗憾的。”

   当张虹读到毛姆充满了激情而又如此平静的描写时,张虹几乎是哽咽了。泪水象洪水一样奔流而出,他似乎感到自己就是那个叫做思特里克兰德的画家,当他回想起曾经所看到的别人那轻蔑,高傲眼神时,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所有以为难以承受的苦难,所有的那些在世俗中的不如意,又是如此地渺小,就象曾经天上的那一朵浮云,过去了,轻轻地过去了。如果说《约翰 克里斯朵夫》带给他的是激情和亢奋,勇气和力量的话,那么《月亮和六便士》给他带来的却是一颗高贵而又高傲心灵。使他摆脱世俗的羁绊,让他怀着一颗悲悯之心,俯视在脚下这一片芸芸众生。

   张虹一次次地走到窗前,望着那一轮明亮和又皎洁的月亮,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轻轻地一笑,满脸的泪水在月光的映衬下煜煜生辉。他又找到了那个自信而又骄傲的张虹了。

   11

   那个女孩子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来电子邮件了。张虹感到了一丝莫名的失落。现在这是他和她唯一的联络方式了。虽然张虹有那个女孩子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号码。但他不会这样做的。他不想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让她增添更多的烦恼和不必要的伤感。但他还是希望得到那个女孩子的消息,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弥足珍贵的。他每天都会打开他的电子邮箱,虽然明知道也许会没有 ,但他还是充满了热切的期望,于是每次他都会心情沉重地下网。他只希望她过得好,过得开心,如果真把自己就这样忘了,过上自己平静快乐的日子,这也是正是他所希望的。但在内心里,他还是希望她还能记着他。他知道她爱他,他也知道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张虹觉得生活还得应该继续下去的,这一段时间里,这钱也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了。他不再看重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反正没钱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上个月一个朋友结婚,发给他一份喜贴,他一付满在乎地样子对他的那个朋友说;“对不起,这段时间,哥儿们实在是穷,没钱给你凑份子了。不过婚礼哥儿们还是会来的。只是别嫌哥儿们穷酸就够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没觉着害躁,反而是理直气壮,掷地有声的样子。反正,自己不打算结婚了,这钱送了别人也没机会还,还是干脆不送了。他才不准备到三十六岁的时候,摆光棍酒,这名字听起来就让他恶心。光棍怎么啦,穷怎么啦,我一不偷,二不抢的,凭什么就是丢人现眼了呢?于是,以后买烟的时候,也不再为只买二块钱一包的烟而感到难为情了。有时甚至故意很大声地对老板娘说,老板娘来包两块的。他感到痛快。既然自己走到了这个份上,就得充满勇气地去面对他。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去面对的了。

   “是不是准备隐居深山,当一辈子和尚了?”那天阿嵘打来电话。张虹已经有五六年没他见过面了,阿嵘是理科班的,但和张虹还算是朋友。以前也经常在一起玩的。听说,这小子辞了外贸局的工作,下海做起了药耗子。很是发了一笔。张虹和他关系一般。没想到是这小子来的电话,张虹甚是惊奇。

   “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号码的?”张虹问道,他和阿嵘在一起玩的时候,张虹还没买房子呢,

   “怎么有了个壳,我就抓不住你是吗?呵呵,你把哥儿们忘了,哥儿们可记挂着你呢,前儿个遇到老丁了。说你正在家里修练葵花宝典呢。怎么,还没有自宫吧。我想着我们的大卷毛以前骗人家纯情少女可是独门一绝啊,怎么就忍心自宫了呢?”张虹想想,现在人的称呼都变了,以前的小丁现在都成了老丁了,岁月啊,总是在人不知不觉中悄然溜走了。

   “你没让钱把你给压死吧,前段时间,我还老担心你这钱没处化想不开而自寻了断呢,是不是让哥儿们帮你解决解决这个问题啊,哥儿们可是讲义气的人。您老要有个什么麻烦,可是义不容辞啊。”张虹喜欢这样的对话。他又似乎回到了几年以前的那个张虹。说起这扯淡来,他想都不用想。张口就来。

   “嘻嘻,我把钱都换成美金了,压不死。前儿个正准备把北京的前门楼子给买下来,那一个亿的项目正缺两三千块钱。兄弟是不是有意思帮哥儿们一下把那个前门楼子给买下来?”阿嵘的嘴也是挺刁的,以前张虹最喜欢和他贫嘴了。

   “天下哪有兄弟办不到的事?可您老忘了,哥儿们的格言了,除了借钱,没有咱哥儿们办不到的事。您怎么老喜欢和哥儿们抬扛啊。”张虹笑嘻嘻地答道。

   “呵呵,除了钱以外,这哥儿们还有什么麻烦的事啊,真是的,怎么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我可记得我结婚那会儿,你可没少闹腾。我可天天盼着呢,当年你怎么翻着花样折腾的,咱也依葫芦画瓢地来一下子,最近,我还学会了几个新节目,准备在你的婚礼上一试身手呢,你怎么老也不给哥儿们机会呢,我的手脚可都痒痒着呢。求你了,哥儿们,就让兄弟好好闹上一回吧。”的确,那时候的张虹特会皮,折腾起新郎新娘没完没了,花样繁多,他的几个朋友,恨得牙根直痒痒,发誓到张虹结婚不闹个天翻地覆,就不算是张虹的朋友。

   “嘻嘻,你们没机会啦,实话告诉你,哥儿们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地独身了。呵呵,傻了吧。要不当年哥儿们怎么会这样撒着欢儿的闹腾?哥儿们可是早有准备。否则,哪天我真结婚了,新娘子还不得给你们这群老狼可吞了?”

   “黑,真够黑的了,不过,我们不找你麻烦,你老二到时候还不得跟您翻脸啊,你不为咱们兄弟几个,总也得替你老二安排个去处吧,当心,他老人家哪天心情不好,罢工了,那泡尿还不得把你憋死啊。”阿嵘的嘴一向不饶人,说话特尖。

   “别担心,兄弟可是不会沾花染草的让他得个湿疣,淋病什么的,他才不会罢工呢,我倒是老在担心您的老二呢,是不是都用上伟哥了。看看,你一定把我当年的教导给忘到脑后了,咱以前不是老提醒你路边的野花不要轻易采的嘛。”张虹知道阿嵘最喜欢这道道了,听说为此还得了一身脏病,化了钱都没有彻底治好。

   “行了,不跟你贫了,算你狠。说正经的,最近过得怎么样?”张嵘正色道。很少有人能在嘴上占得张虹的便宜的。

   “不就这样吧,还活着呗。没事就在家洗洗煤球玩呢。”张虹还是那样贫着,他不想让别人看出他的不痛快。

   “最近有事干吗?我听老丁说,你在家都呆大半年了。”

   “闲着就闲着吧,反正社会主义国家里是不会有人饿死的。”

   “有没有兴趣,找个事做做。挺闲的,没人管着你,而且保证符合你的兴趣爱好,和职业专长。”阿嵘神秘地说道。

   “什么事?”张虹心里一动,其实他也有心出去做点事儿,说实在的从小养这么大,他还没受过这个罪。

   “在网吧,做管理员,我认识一个老板娘,她最近想开个网吧,机器都买好了,证也都下来了,可这娘们什么也不懂,整一个电脑白痴,她托我找个人懂电脑的帮她管理一下。你想多好啊,既可以不化钱白上网,又有钱赚,我觉得对你合适。”

   “多少钱一个月。”这个活,的确有诱惑力,张虹觉着正合己意。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她的电话号码,你打电话和她联系吧。具体的事,你们自己谈,怎么样?”

   “呵呵,你她怎么认识的,是不是有过一腿,老实交待。”张虹听说这小子最近小姑娘都玩得没兴致了,专找少妇玩。反正人有了钱,什么都能买到。

   “你他妈真以为我是一个花花公子啊,我可是看菜下饭的主儿,能轻易随便地和人上床吗,你小子也忒小看我了吧?和她不过是舞厅里认识的。跳跳舞而已,没别的什么。要是你去了,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那娘儿们长得不错,可当心别失足掉下去了。”

   张虹记下了号码,和阿嵘又贫了几句。就道了别。张虹和阿嵘没有深交,不过阿嵘能想到自己,觉得自己做人方面还算不是很失败。

   张虹放下电话,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活不难,也不累,他以前就经常就泡在网吧里玩儿,对网吧的一些管理和维护还是了如指掌的。他决定还是干这个活。

   他打了个电话,给那个老板娘,问了地址和网吧的大概情况,心里有了数。他想知道一个月给多少钱,只是觉得这话不好开口,便和老板娘在电话里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最后,倒是老板娘先开了口,问张虹,你一个月要多少钱。张虹没有准备。他在这方面象他师父,总也抹不开面子,他想了想,没好意思多要,就说,那就六百吧。老板娘没有马上应承下来,她说她的网吧,还没有开张,还在让电脑公司调试机器,说过几天,再给他一个回音。

   几天后,张虹果然接到了老板娘的电话,说让他马上来上班,她现在正缺人,说工资只能给张虹五百,张虹想想自己不算多要啊,怎么就被打了折扣了呢。心里有点不大痛快,不过再回头一想,一个洗碗工,累死累活一天才拿四百块钱,而且菰城的消费水平不高,这五百块钱虽说少了一点,作为一个过渡阶段还是可以的。至少能让他每天都能抽上一包烟。这样一想,心里也顺了,于是就满口应承了下来。

  他还专门去了趟母亲家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让他老人家能够安心,张虹下冈以后,他的母亲一直担心着张虹,看着张虹天天呆在家里,总是长吁短叹的。老是催着张虹去找工作,可是张虹老趴在那里就是不肯动弹,有时候,老太太都抹了泪了。这张虹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今,他终于有了一个工作,便兴冲冲地首先赶到母亲家里,把事告诉了老人家。好让母亲也宽宽心。老太太顿时舒展了紧锁的眉头,张罗着要给张虹做顿好吃的,看着母亲屁颠屁颠起劲地忙活着,张虹一阵心酸。他觉得实在是对不起老人家了。活了这么大了,还让做母亲担心受怕的,真不算是个人。

   那个叫蓝鸟的网吧,在菰城里还算是蛮大的,足有两三百平米,原来是一个川菜馆,张虹来这儿吃过饭,后来那个川菜馆倒了,便转租给老板娘开起了网吧,机器都是一溜儿新的,直角平面的,看着很舒服,有六十台,桌椅也都是新的,坐着也很挺顺手的。四周的墙角边立着四个五匹的大空调,这家网吧看起来蛮正规的。张虹觉得这个地方很不错。

   张虹还是很勤快的一个人,一到,就忙着扫地,拖地板,擦桌子,整理吧台。做得象模象样,张虹知道既然来了,就不能让别人说什么闲话,从小父亲就教育他做事,一定要尽心尽力地去做好。他不是一个懒惰的人,他也能揣磨到别人是怎么想的。他知道规矩,在别人手下干活,得收敛起自己的清高,一定夹着尾巴做人。父亲在他小时候总是喜欢用红楼梦里的故事教育他,他说这林黛玉刚进大观园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告诉黛玉,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得是小心谨慎。张虹深知一个人给别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他往往决定了别人对你一世的看法。

   张虹对老板娘的印象却是不太好,她看上去足有三十七八岁了,却是一身小姑娘的打扮,胸前挂了一只手机,披了一头染成黄色的头发,化了很浓和妆,长得又瘦,看上去象一个活脱脱的白骨精,而且一脸的世俗相,对张虹整天绷着个脸,象是欠得她多,还得她少,可是对别人却是另外一付模样,简直是忸怩作态,装腔作势,和谁都是一付千年没见着的亲热样。整天拿着电话,拿腔拿调地用上海话说着,一口一个阿拉上海人,张虹却觉得她的上海话并不标准,有点象乡下去上海的打工妹腔调。张虹甚至觉得自己的上海话都要比这个娘儿们要标准。张虹不知道阿嵘怎么会和这等货色跳舞的,在他看来,象这种女人,他连和他说话都觉着自己是丢份的,不过,这并不关他事,他只是做着自己份内的事,别让个恶心的娘儿们说自己就行了。

   刚开始的时候,网吧生意很清淡,张虹做完自己的事后,也会上上网,以前在家里上网,总是担惊受怕的,时不时地要看一看时间,生怕到了交电话的费的时候,会是一个让自己吃惊的数字,他遇到过这样的事,而这往往会让张虹不得不吃上半个多月的稀粥就榨菜。现在由着他倒尽着兴儿的上网,反倒觉着没意思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和人聊天了,在网上他有过两次网恋经历,他不想让自己陷入这不明不白的感情中去了,他是一个感情脆弱而又纤细的人,他已经没有资本再让自己的心狠狠的伤一把,他曾听一个人说过,聊天,网恋,使他唯一获得的就是越来越快的打字速度,张虹自信自己的打字速度算是很快了,他不用靠聊天来锻炼自己的打字速度了,他的年岁也不小了,他不能再允许自己犯年青人的毛病了。

   在网上,除了看看自己的电子邮箱外,他一般还是喜欢上一些bbs,那里有很多的文章,当然有好有坏,心态各不相同,水平也参差不齐,但是从这里还是能看到一些人的心灵的,张虹并不喜欢那些点击率和跟贴数很高的帖子,有的写得不错,可是却被下面的跟帖里恶心的吹棒搞得变了味,有的写得糟透了,却是满堂的喝彩。在这里,和世俗并没有什么两样,都说网络是一个虚拟的世界,其实它更是一个现实的世界,人性中的各式美丑,各式真假,种种姿态在这里更是一览无余,一些人们可能在现实世界里还稍有遮掩和隐藏的东西,也都在这里淋漓尽致的表现着,张虹一眼便能看出那些贴子里人们灵魂深处。他发现,其实一些并不受人关注,冷清而少有人问津的贴子却是有相当的深度。他们总是这样淡淡的来,却又悄无声息地走了。他为了自己而写文章,而不是为了想让别人喜欢而写文章,他们有足够的自信和达观,往往的他们留下一片心情,留下一种对生活的感悟,独自玩味一翻,他们不需要有人来跟帖,更不需要人来吹棒,他们似乎就是为了这种冷清而来,为了这种冷清而写,或者,有一二个同道者,同样体会到了这样的一种心情,这样的一种感悟,一两句同样深刻而又不落俗套的话语,于是,各自在电脑前浅浅一笑,不问名姓,不问来历,随风而来,而又随风而逝。张虹为他们感动。有时,当他体会到某帖的确不错,很想跟一个上去,可是他又不忍心这样做,生怕自己坏了这贴的风韵和雅致。这样的贴子很少,但还是会有。

   此外,张虹还借着这个机会,想多看一点书,他知道有很多好书他一定还没有读过,那里会让他有数不尽的感动和感悟,那里会让人的灵魂变得更干净,更纯洁,张虹真想读到啊,他不想错过每一本让自己灵魂飞升的书,他真的不想错过,只是书有那么多,在他一生一定会错过许多好书的。他感到遗憾和惋惜。

   每回张虹坐在电脑前,老板娘的脸色就会很难看,在她看来,一个打工者,就得一刻不停地干活,而不是请来享受的。这的确也是应该的,可是张虹觉得自己是被请来的管理员,他的职责不就是管理电脑吗,老板娘不知道张虹在电脑上为他做了些什么,这娘们什么也不懂,她不会知道张虹给她每台电脑都安装了公安部的监控系统。那天公安局的人,只是在主机上装了,而没有装到下面的每一台分机上,如果不装的话,到时候检查起来,非被罚款不可,张虹还给每台机器的显卡装了匹配的驱动程序,那几个安装电脑的人偷懒,他们装系统的时候,硬盘都是拷别人的网吧里用过的,所以显卡驱动程序并不匹配,显示色彩只能是二百六十五色,而这老板娘都不懂。张虹都不声不响地做了。他在网上申请了很多联众和边锋的密码。这样就可以让一些什么都不懂的菜鸟,玩上游戏,他还在网上给这家网吧做了一个广告,张虹觉得拿这老板娘一个月五百块钱并不亏心,而且,客人一有什么事,张虹总是立刻走过去帮人解决掉,网吧里,扫地,收拾东西的事,他早就做在前面了。张虹不想跟老板娘解释,也不想在老板娘面前夸耀自己为了做了些什么事,他觉得自己只是在凭良心干活。他对得起别人给他的五百元钱。

   老板娘是一个很活跃的女人,经常在网吧里带来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当着众目睽睽之下,也打情卖俏,说一些很不雅致的风话。张虹很是看不惯,心想在这样的一个女人下面做事真是亏待了自个儿啊,但他知道他是为这五百元钱在打工,而不是为了眼前这个世俗的女人。

   终于,那个女人出闲话了,那天张虹在电脑前删除一些历史记录,他知道网吧经常会有一些人来检查,一旦发现在什么人看过黄色网页,或者登录一些反动网站,非不要被罚款不可,那女人从张虹身边走过,轻轻地说了一句,“呵呵,请你来玩电脑来了。”一开始,张虹没听清楚,当他明白了老板娘的意思的时候,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要在他年青几岁的话,非刺上这个女人几句不可,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叹了口气,觉得这里实在不是自己该的地方,他决定离开了,他在外面很地方都打过工,但是从来也没有一个老板说过这样一句不客气的话,但他还是不露身色地坐在电脑前,晚上,到了下班时间,他还收拾整理了一下各台电脑,扫了地,擦了桌子,他拿了自己带来的茶杯和茶叶,然后走到老板娘的面前,轻轻地笑了笑,“对不起,老板娘,我明天不来了。祝您生意兴隆,早日发财啊。”张虹显得彬彬有礼,态度很诚恳,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老板娘很尴尬局促的样子,她根本没想到张虹居然会离开,她勉强推起她那很自不在的笑容,低着头,甚至不敢正视张虹的眼睛。张虹抬着头,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眼前的这个世俗的女人,显得自信而又高傲,老板娘这付样子更让张虹有了一种痛快淋漓的满足感,他觉得看到这个女人的这付样子,为她白干了三天,还是很值得的。张虹在这个女人面前充分地表现了一种正气,一种清高,一种礼貌。在精神上他彻底击败了这个女人,张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似乎终于发泄了积郁在心中很久的一股闷气。当张虹走下楼的时候,脚步轻快,他把杯子和茶叶放到车蓝里,骑着车愉快地往家里方向骑去,然而只骑了一半的路,张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得到了自己有工作了以后那高兴劲,他还是觉得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冲动,后悔自己太自私了。后悔自己太意气用事了。刚才的满足感一扫而光。很晚了,街上空空荡荡的,路灯照在冰冷的柏油路上,射出一道刺目,耀眼的反光,他慢慢地骑行着,他看到路边一家发廊里透出幽幽的红光,淫秽而又让人亢奋。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子坐在门前,不停地敲打着门框,很赤裸地抬徕着生意,张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道;“她们也不容易啊!这世道谁也不容易啊!”

    他在潘公桥边停下了车,四处张望了一下,他发现昨晚上的那个烧饼摊不见了,昨天,也是这个时候,也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个烧饼摊,他闻到了一股臭豆腐夹烧饼的馋人的香味,引得他直咽口水,可惜他昨天没带钱,昨天他让自己一定要记住明天一定要带了钱,买一个尝尝,今天,他带了钱了,然而这摊却没有了,有时候人生莫不是发此,错过了,也就永远错过了,当你带来了满怀的希望,满怀的热情,想要再回到从前的时候,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张虹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又想起了那个女孩子,“别老叹气好不好,经常叹气,会自个儿的运气都会叹没了,记住了,以后再也不许你叹气了!”小女孩子眼睛显得天真而纯结。

    张虹摇了摇头,一笑,加快了蹬车的力量,向潘公桥很陡的桥面冲了过去。

一、[小说]又回海南岛

   一

  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是我上大学时文艺理论上讲的。当时觉得很对!非常对!现在我认为是扯淡!文学不可能高于生活。谁能写出第一次面对异性胴体时的感觉?不可能写出全部,甚至不能写清楚最深的感受。余华曾说,福克纳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始终和生活平起平坐的作家。谁能比福克纳厉害?

  前一段写了几篇小说,写得很累。主要是我犯了方向性的错误。我试图解释什么,把文学当成了救世主。结果象臭大粪一样,在榕树下没人理睬。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文以载道?一篇小说能提起大家的兴趣并轻松看完,在此过程中得到娱乐就是不错的小说了。如果看完后再掩卷沉思,咂摸咂摸嘴,就是上品了。这是我这一段思考小说得出的结论。所以,这篇小说我肯定会尽量写得好看一点。

   一

  北京的冬天是令人讨厌的。灰蒙的天,干裂的地,西北风不时在你耳旁呻吟。房间里不是有暖气吗?别提暖气,一提它我就来气。为了保护那笨重的铁家伙散发出的热量,只能让新鲜空气在窗外溜达不说,还要忍受臭烘烘,热乎乎气体的折磨。它使你的皮肤燥如蛇皮,奇痒难忍。

  这样我就经常怀念海南的冬天了,那里四季春常在,那里的冬天似天堂。

  昨天下意识的又拿起了潘军的《海口日记》,并一口气读完。

  雨唰刷地下着,打在脸上舒服极了,车灯一照亮亮的一片。这是我昨晚梦中的情景。我又想雨了,又想海南了。我象思念热恋中的情人一样,狂想海南岛。

  我今天必须把我在海南岛的故事写出来,不然我会憋坏的。权当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吧。

  我写的是真实的生活,我肯定做不到与生活平起平坐。能做到叙述出大样,不走形我就心满意足了。

  九二年的九 月五日,可能是五日,记不太清了。反正离中秋节不远了,因为上岛不久过得中秋节。那个中秋节太凄凉了,我至死都不会忘记。

  在我之前,我师兄于四月二十六日上岛了。我师兄是谁呀?潘军呀!就象莫言认福克纳作老师说的那样,他肯定不喜欢招收一个我这样的学生,但作家拜师不许磕头,也不许老师同意。师兄更不用他本人同意了。我们都师从博尔赫斯,为了老师的遗愿努力奋斗着。老师在临终时用特别明亮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博尔赫斯是瞎子!这我还不知道?尽管他失明了,但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他明亮的睿智的眼光。他说,诺贝尔奖没有授予我,是因为评委和我得了一样的病,为了证明我们这一派不比任何一派差,你们要努力!我相信你们一定能得奖。我们的脸微微红了,因为我们都感到老师是望着自己说的。我师兄是从犁城坐飞机到广州,又从广州坐玉兰号船上的岛。船的名字是女人的名字,这是否暗示这小子将走桃花运?果然他在船上遇到了一个带墨镜的漂亮女人,并有了故事。

  我和我师兄比就惨多了。我是从耳城到安阳,经长沙,奔湛江,又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客车,终于与海口那梦中的地方隔海相望了。这一路我是马不停蹄,不停地转车,不停地吃方便面。到琼州海峡,我的嘴巴已经木了,可精神很好。现在一想到,50多个小时的硬座旅途,心里发憷。那时真年轻,年轻就是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年轻真他妈的好!

  我乘坐的船不是女人的名字,所以我没记住。我记住了蓝蓝的海,蓝蓝的天。天上只有蜘蛛网一样的几丝云,似有似无地挂在远方。巨大的船头犁开了平静的海面,海水干净利落地向两边翻去。船尾拖着长长的白色浪花。我第一次看到海,非常激动。记得还作了一首诗,其中的一句好象是,啊!可爱的大海,你不是海燕的战场,你是慈祥的奶奶。远远地望着海口市我有一种海市蜃楼的感觉。一片白色的楼群在海面上时隐时现。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心跳声,怦怦!怦怦!耳膜都震疼了,肋骨快撞断了。心里暗暗想这就是我将要生活的地方。

  当我踏上岛时,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我感觉,我解放了,我自由了。整个岛上没有一个人认识这个叫泽遥的人。我师兄当然也不认识了,他现在还不认识我。

  失去背景的人是可怕的。他可以胡作非为视道德为粪土,而不必担心议论,指责。从岛上男人赤裸裸的眼光就能看出一二。去年我与妻子到岛上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种异样的眼光。我注意到随着女人的急剧减少,这种眼光比我们那时又发扬光大了。

  照这样写法这篇小说恐怕还是臭大粪一堆。所以我决定把精彩的部分往前提一提。再说,这样平白直叙,我的兴趣也不大。我写小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快乐,结构中的,叙述中的。况且我觉得小说你怎么写都行。每当我疑惑时,这样写行吗?我马上想到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他都那样写了,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的。总之,一句话,为了我的快乐,你的快乐,我必须这样写。

  真要写海南岛了,我突然发现我的脑海中关于这座城市的外部环境和当时的宏观背景,像未冲洗的底片一样模糊不清。这几天我拼了老命想,依然混沌一片。但是关于这座城市的梦境在我记忆的黑暗中凸现出来,异常清晰。那我就说说这梦境中的城市残片吧。在海南岛我做了不少关于城市的梦,要是一股脑说出来,你肯定烦。所以我将把它们分别穿插在以后的叙述中,好在梦不是连贯的。

   1

  光线太强,没办法抬头看天。所以,不知天上有没有太阳。也许整个天就是一个太阳,也许只有一个直射的太阳。反正地面上任何事物都没有了影子,没有影子的城市看起来有点赤裸裸的。一切东西都处在爆晒下,一切东西都热气腾腾。汗淋淋的人们在火热的天中搭建房屋。他们用钞票作夹板,夹住纯白的沙子做墙。用支票作梁檩。几个紫色的脊背淌着水在架梁,其中一位年轻人大声喊,放歪了!放歪了!一位老者用白色变为黑色的毛巾擦了一把脸说,吵什么吵,正歪还不都一样。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二

  走!打炮去,我请客,我的老板AB把一对大王猛摔到桌上说。CD伸出手和老板AB击了一下掌,不知是对打炮表示拥护,还是庆祝他们拖拉机(全国流行的叫法是升级)赢了我们。我和小F跟在后面下了楼,边走边探讨打牌的失误。小F 的声调里透出不快。我们打到K 了他们还在2上没挪窝,竟然让他们翻了盘。失败总是不舒服,特别是离胜利一步之遥的失败。

  海风习习,椰香阵阵。在宽敞的海府大道上我们打了一辆的士向府城驶去。司机在用步话机与别人交流着,步话机里传出的叽里呱啦的语言可能是海南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后来我感觉这种步话机里传出的声音、路边扑面的炒粉味、习习的海风、直射的阳光组成了海口气息。去年我到海口一下飞机,坐上出租听到这种熟悉的声音,心中就一动。到了,我闻了出来。

  我身旁的CD 歪着头冲我一笑说,你面子不小,第一天上班,主任就请你打炮,你可是第一个。谢谢A主任!我冲着前坐的AB说。谢什么,他妈的!我这是给你换换脑。我要说说“他妈的”这三个字。我第一天上班就发现这三个字使用率非常高,同事之间,老板与同事之间,男女同事之间,都用。它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有时赞扬一件事干得漂亮也用这词。别人说我,我也小心翼翼的用了几次,竟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快感。

  泽遥打过炮吗?前座的老板把红红的烟屁股啪地扔出窗外问?没、没有。我结结巴巴说。我回答不干脆的主要原因是,我那时还不知道打炮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他们猥亵的表情和兴奋的话语中,已明白了八九不离十。老板接下来问的一句话,使我明白了打炮就是嫖娼,在我们那儿叫打洞。他说,你是处男吗?我一怔。我觉得这句话很突然。它已远远超过了我尊严的底线,上一句已有擦线之嫌。

  人什么都可以失去,惟独不能失去尊严。一旦没了尊严,人就是一个空壳了。你也失去了在世上立足之本。用尊严换来的东西一钱不值。

  我到海南来的原因也与尊严有关。我大学毕业分到耳城化工厂办公室,负责文字材料。一年后,因我的一篇《乡镇企业——城乡连接的桥梁》在省报发表,市政府办公室王主任把我借调到市政府信息科。记得到市政府报到那天,我容光焕发,信心百倍,俨然两大院(市委和政府)中的要员,准备将来要干一番大事业。心中暗想,我要从科长到主任一步一步来,最后直指市长。因为我生活在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作官高的小城。我的目标也是众多青年小吏的目标。我上班后发现完全不是这回事。借调被称为帮忙,是临时的,有的忙完了,还回本单位。当然,大多数会慢慢调过来,没有时间限制,少则3、5个月,多则十几年,甚至更长。整个政府大院帮忙的有20几人,光办公室就有3人。我上班没几天就意识到我们这群帮忙的同志在大院里的尴尬地位。别人是堂堂正正的妻子,而我们是小妾。别人不把我们当回事,我们自己也自视低人一等,抢着干脏乱差的活,见人赔笑脸,目的只有一个,争取印象分,早日增补为正式。

  九月三日,也就是我来海南的前两天,一上班,王主任当着我们科的其他人大声质问我,你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我一愣,去老干部处的会上了,我不卑不亢地说。谁让你去的?赵处长。我上午把简报编完,下午也没什么事,他说他去找你了,你不在,他还说今天他给你说,他们人手确实不够用。泽遥同志,你要注意你的身份!眼中竟有轻蔑的成分。我一下想起了昨天晚上,我在王主任家向他解释我不同意他给我介绍的女孩的情景。我说女孩是个好女孩,可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他阴着脸低着头,嗯了一声。我看了他一眼接着说,她对文学一点没兴趣。他突然抬起头,睁大眼睛望着我说,别觉得你在刊物上发表了两篇破小说了不起了,人家还不点你的卯呢!我什么也没说起身出来了。他显然是在出昨天晚上的气。我的身份,怎么了?我是帮忙的,可我先是人,然后才是帮忙的。可爱的王主任显然没料到我会当着这么多人顶撞他。气的他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给我滚回化工厂去。我就是来收拾东西的!看到他气成那样我反而不气了,说着向自己的办公桌走去。我们科长把王主任拉走了。

  在我收拾东西时,我们科长过来劝我,别收了,他那是气话,你真走,他又舍不得了。谁不知道你是我们办公室的笔杆子,是他让我来劝你的。

  对老板那句你是处男吗?我采取了闭而不答的方式。我黑着脸,转头望着窗外,海口的夜晚灯火格外亮,夜风分外爽。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老板车转身望了我一眼,我依然欣赏海口的夜景。后来我谈成的那笔大业务,老板激动地说,我早知道泽遥会不同凡响的,我招的这十几个人,进单位第一天,只有他敢不回答我,是不是处男。

  老板转回身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到了!美丽的小姐湿润着等我们呢!

   2

  这个梦是在去海南的火车上做的。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的车累了,我便拿出一块塑料布铺到座位下面,钻进去睡了。一座井然有序的城,楼房整齐划一,街道横平竖直。小伙子吹着口哨骑着自行车,不时地停下来,回望长发飘飘女孩的背影。女孩走出很远了,他依然左脚撑地,臀部放在座子上,脖子扭向了大后方。一阵南风吹来,别人依旧依然自得,我却感到山摇楼晃,脚抓不住地了。逮住附近的一棵大树紧紧搂在怀中。车上有人大叫,你不好好睡觉,搂我的腿干吗?

   三

  后来,我知道府城是海口的红灯区。一条街,整整一条街全是发廊。飞旋的发字盘下坐着一排排浓妆艳抹,青春妖冶的女孩。

  我们钻出出租车,一位30岁左右的女人,笑盈盈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A老板哪,里边请吧。”女人边说边躬身摆手作了一个请的动作。

  “小J在吗?”我们老板,双手插在裤兜里侧对着那女人问。

  “小J有事出去了,我们这儿又来了两个,很不错的,你看看。”女人边说边向门口左边坐着的女孩指去。

  主任往前跨了两步,把那一排女孩挨个打量了一遍说:“我们改天再来。”说完率领我们向下一家走去。我边走边向屋内望去,屋内灯光昏暗,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门口闪烁的字迹跃入我的眼帘,好吃您再来。我疑惑发屋怎么起了一个饭店的名字。

  没几步,来到出水芙蓉发廊前。老板问一位黑黑的女孩:“你是海南妹?”

  女孩说:“是。”旁边的老女人说,“老板真是好眼力”。 AB得意地笑着说:“他妈的!我一看她奶子翘翘的,屁股撅撅的,就知道是海南妹,就她了。”

  CD与小F都选定了目标,只有我一个人还傻傻地站在原地,我此时心跳得厉害,我知道下面将要发生什么,我为我的想象头晕目眩。老板一只脚已经迈进门,一回身看到我还木在那儿,边说“你他妈的还傻站在那儿干嘛?你,那个小雏,去陪一下他。”边指了一下靠近门口的小巧女孩,而后,他傍着海南妹的肩头进屋了。

  懵懵懂懂,昏天黑地。我被那小巧的女孩引领到二楼一个单间。

  女孩关上门,啪的一下反锁上。边往弹簧床垫走边说:“大哥,别紧张。这是在海口,没人管。干这事就象内地吃饭一样,你没看到旁边取了一个饭店的名字。”

  我紧张地把这间不大的小屋扫了一圈。粉红色的墙纸,朦胧的灯。朱红色的地板砖上是一张双人弹簧床垫,床垫上覆盖着浅黄色底花的床单。一张外国女人的裸体画贴在床垫的上方。我觉得这环境本身就是欲望的加速器。

  我明知故问,主要是掩盖自己的紧张情绪:“他、他、他们几个呢?”已经语不成句。

  “他们几个?他们几个入洞房了,现在正体会作新郎的美妙感觉呢。”女孩站在床垫边,背对着我说。

  我的心怦怦跳,我的右手始终在裤兜里,关于这点,等一会儿我肯定交代。我觉得浑身发烧。正当我找话题摆脱尴尬局面时,突然:

  女孩哗地拉开连衣裙的拉链,一转眼的工夫黑色的裙子已在脚下了。她竟然没穿纹胸和内裤。她转身挺着胸脯,抛了个眉眼笑着说:“来呀,大哥。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我的头嗡的一声,我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我觉得我在颤栗,我有了喝醉酒的感觉。我的双眼低垂下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女人的胴体。女孩尽管小巧但是很美,曲线突出,浑圆、结实、发亮、翘起。

  “大哥,我看得出你是很久没碰女人了,来,我保证让你终生难忘的。”女孩边说边向我走来,伸手拉我的左手。

  “走开!放尊重点。”女孩的手一碰我的手,我一个冷战,我一甩她的手大声紧张地说。我看到她吃了一惊,胸前一跳。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现在说说我的右手。它自从在出租车上意识到打炮就是嫖娼之后,一直担负着安抚任务。我那不争气的传种接代之物,在明白了将有好事在向它招手之后一直傲天长啸。我怕别人看到,只能右手在裤兜里把它抿到一旁。在车里、下出租、走路、上楼到现在我的右手一直没闲下来。有人会说,你他妈的不会,数数数,想想别的,分散一下注意力吗?我试过了,没用!你要知道我那时才23岁,23岁呀,23岁意味着什么,我想是男人都会知道。那时我当然还是处男。

  此时,我的右手如同掌握着大海,因为我感到了潮起潮落般的蠕动。

  我感到血全部集中到脸部,我觉得我成了被点燃的熊熊烈火,我真想扑上前去,把女孩吃了,把她撕碎,把她也焚为灰烬。

  “谁让你脱的衣服,快给我穿上!”我红着脸,跺了一下脚吼道。

  别看我,嘴上这么凶。其实我非常想和她共同倒在床垫上,呼风唤雨。就在她弯腰捡地板上的衣服时,我还下意识地颤抖着腿往前迈了一小步。我很矛盾:一会儿自然人占上风,一会儿社会人压倒了自然人。那时,我的头脑很乱。现在分析主要是“第一次”的观念,压倒了一切。我无数次的设想第一次与女人交融的场面,在梦中也出现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是与妓女的。把我的第一次交给一个尽管可以称得上漂亮、性感,但被别人无数次领落过的人,我心不甘。如果那样我会看不起我自己,因为自己恪守的原则不能随便失守。也许,有人觉得这没意义,男人哪有处男一说。十二三岁以后就不是原装了。其实,任何事物的意义都是人赋予的。你觉得它有意义它便有了意义。所以,那时我很看重“第一次”,寻觅了很多年,终没因一时冲动全线失守。但我承认我已经走在失守的边缘了。

  女孩愤怒地拉上了拉链。依然没穿内衣。她边拉链边小声说:“不搞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谈情说爱,走错了地方。”

  我仍然激动的说:“小姐,钱我照付,有人请客。”不过,声音小了下来。

  小姐的脸色马上转晴。

  没嫖好象犯了错误一样,我主动找话题说:“小姐是哪里人?”

  她笑嘻嘻地说:“北京的。”

  “首都人怎么出来干这个?”我长出了一口气问。

  “我爸是部长你信吗?”女孩坐到床垫上,歪着头,看着我,笑着说。

  “部长的女儿有干这个的?”我的口气显然是不相信。

  “不是有一句歇后语吗?我也是不为挣钱,图快活。”女孩咯咯笑了起来。

  “什么部的?”

  “新疆XX县红旗棉厂宣传部的。”

  没等我说话,她继续说;“家住XX县北京街。你信了吧。”

  “噢,原来是这样。”我感觉平静了不少。

  现在的交谈气氛轻松了许多。

  她拍了拍旁边的床垫说:“你也休息一会吧。你紧张的汗都出来了。唉!看来我今天要过一个不错的周末了。”

  后来的谈话,非常融洽。因为我们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古诗词。她是受她爸的影响。但爱好诗词的父亲既不能给高考落榜的女儿找到工作,也不能很好的养活这个家。无奈,她才于去年加入到十万大军进海南的队伍。实指望找个单位,好好工作,替家里解决点困难。没想到像很多数女孩一样最后沦落为风尘女子。九十年代初的海口除去房地产还是房地产,找工作非常难,这我深有体会,我后面肯定要说说那段经历的。关于她在海口的悲惨际遇,这次我就不展开了。以后我肯定会写出来告诉你们的。通过这晚上我了解到作婊子也不容易。

  四十五分钟不知不觉到了。我与女孩到楼下,见小F正在一楼望着门外抽烟。

  左等右等不见老板与CD下楼,一问才知道他们又加了一个钟。

  “他妈的!见了女人拔不动腿。不知道哪来的劲头。”小F吐出一口烟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老板还是CD。”只是看了看他,没搭话。

  “我们老板到海南真是如鱼得水。在内地他泡厂长的女儿,被厂长开除了,才到的海南岛。”

  我一脸的吃惊。心想怎么背后乱说老板的坏话。

  他猜到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关于他与女人的一些情况,他自己一点不避讳。我们单位的人都知道。你如有兴趣我不妨给你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我下意识地往前抻了抻脖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他的老婆WG,你今天下午见到的,戴眼镜的那位。是他大学的同学,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就在去年春节回家过春节时,他从WG所在的城市路过,又睡到一起,结果过了春节,WG与原来的丈夫离了婚,到海口嫁给了他。我们搞不清楚,为什么她对他的性生活不管不问,甚至纵容姑息。有一天晚上,他带到家里一个妓女,他把她赶出去看电影。事毕,妓女想在他那儿过夜。他骂到‘他妈的!你没看到我老婆被我撵出去看电影了吗,等一下她要回家。’结果妓女反骂他道‘她是你妻子?你他妈的还是男人吗?你怎么这样对待你的妻子,谁嫁给你这个王八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挨了一顿骂,他多给那妓女一百块。从此,他倒是再没有在WG在家时往家领妓女。”

  “他看女人的眼神与我们不一样。贪婪、赤裸、忘情与盯。你以后肯定能发现。他自己曾多次说‘我多亏学理科要是学文科,我他娘的就没治了。”后来我也听他这样说过几次。

  “海南岛是一个物欲横流,人欲暴淌的花花世界。”他看了我一眼。

  我正洗耳恭听。

  “今天你拿到办公室的XX文学上的《羊之师》是你写的吗?”他把头转向我问。

  “是我写的。是去年发的。”我谦虚地说,其实我心里正得意呢。

  “写得还可以。”他轻描淡写地说。

  后来我才知道,小F是我们单位的才子。许多重量级的人物专访文章都由他来写。文章确实写得不错,用文采飞扬形容一点不为过。我后来学写人物专访就是以他的文章为蓝本。他曾出过一本诗集。

  今天晚上为我们成为好朋友开了个好头。我们后来果真成了很好的朋友,他是我在海南结识的众多朋友中现在唯一还保持联系的。

  关于我们的友谊我将在以后叙述。

  “真他妈的过瘾!”老板边说边拖着软软的脚步从楼上走了下来。不久,CD也露出了头。

  结帐时,出了问题。老板带的钱不够。

  “谁包里有先垫上,我回去还你们。”老板手里拿着一叠钱望着CD和小F说。

  CD 说:“我没带。”

  小F拿出300多元,还是不够。我正要把我的口袋翻过来,以证明我的贫穷。

  老板说:“你别掏了,刚上岛的人都是穷光蛋。”

  这一下免去了我的尴尬。我当下非常感激。

  你不知道我包中只剩下不到10元钱了。

  现在我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的财政开支状况了。

   3

  这是一座声音做成的城。白日:隆隆的机器声,叮当的铜板声,讨价还价声,笑声哭声等,独独没听到孩子的读书声。夜晚:歌声,麻将声,还有野孤蝉的悲鸣。我竖起耳朵,屏住气,还听到了不绝的女人呻吟声,别管真叫假唤,它引来了我的遐想,令我更加不安和烦躁。

   四

  我在市政府当小妾,但在化工厂领工资。化工厂在耳城是个说得过去的单位,能发全额工资。我每月所有的钱加起来是102元。迎来送往,这102大块,省吃俭用,勉强可以维系。我之所以选择5号动身,因为我们厂5号发工资。我领了工资就直奔长途汽车站了。怀中揣着的钱是315元。还有两百是我的好朋友送的。我本可以象我师兄一样带2000多元的。

  九月四号晚上,在老家昏黄的灯光下,我爹从怀中摸出一个手帕。他边摸边说:“这是2000元钱你带上,我也没有更多的钱让你带。”

  “不,不,我不需要钱。我不是给你说了吗,这次到海南是熟人介绍去的。管吃管住一月八百元,去时的机票他们都给买好了。根本花不着我的钱。”我赶紧说。其实都是没影的事,为了让老人少牵挂,我撒得慌。

  “拿着吧,出门多带点钱没害处。”爹边说边把钱递到我面前。

  “不,不,真的不要。再说我手上还有几百元。”我把爹的手推回去说。

  你不知道我爹是农民。这两千元不知是他和我娘省吃俭用多少年的积蓄。我当时想出门远行本该给父母留一些钱,让他们以备不测,我也算尽尽孝心。可我确实拿不出钱,上班一年多我也没能给家里一分钱。我怎能再要他们的钱?

  “拿着!我和你娘都老了,要钱有什么用?这钱还不是攒下给你结婚时用的。”爹又把钱推过来。

  见爹这样说,我都快哭了。“爹,你和娘也这么大年纪了,也买点肉、青菜吃,别老是吃腌的咸菜。我以后结婚不要家里的钱。”望着爹菜色般的脸心疼地说,.,我把爹的手又推了回去。

  “有句古话‘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你在外地人生地不熟的,没钱了咋办?”爹拿着钱,低着头说。我注意到了,爹一直忧伤的脸上,有了泪珠。

  现在想那时应该拿点,两百或三百。一来老人的心里会好受些,二来也不至于后来我在海口遭那么大的罪,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

  噢,差点忘了,那天晚上爹还嘱咐我,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娘有心脏病,没敢给她说,我让爹以后慢慢给娘讲。

  路上的车费是九十多,不到一百。上岛的那天我的钱还剩下210元了。

  下面这一段经历,我谁也没给说过。只给我妻子说过一次,记得她当时流下了两行热泪。她流泪是因为她爱我。对您我不敢奢求,如果您饶有兴趣地看完我也就很高兴了。

  这些年为什么对这段束之高阁?我想一个是我觉得这段是很悲惨的一段,不愿回忆,即所谓的不堪回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现在依旧潦倒,如果我现在是大款了,这段无疑将具有传奇色彩。可我不是,你们会觉得我现在也不过是过去的延续。

  可说到海南岛这段又不能不提。

  我上岛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之后我就提着大行李箱在海口的大街小巷寻找起来。目的是想尽快安顿下来。灯亮了,海口的夜色是美丽的,说它迷人一点也不过分。可我还在寻找,海口的酒店很多,可它们大大超出我的标准,我给自己定的标准每天不超过十元。其间还遇到一个小伙子要帮我提行李,我想起了我爹的话,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马上拒绝并迅速离开。

  八点钟时,我买了一张地图在路灯下细细研究,结果发现了金盘工业区。我想它离市区比较远,也许能找到我想住的房子。花了一块钱,坐40分钟的小巴到了金盘。车上的人用另外一种眼光看我,并躲避我,有的还以手掩鼻。坐硬座长途旅行的气息经汗水一泡发出的气味我都受不了,不能怪别人。

  在车上想,当务之急,就是要好好洗一个澡。金盘那时是漂亮的,很亮的灯,很宽的街,笔直的椰树两厢站立。现在不知什么样了,去年没来得及去看看它。我想应该是昨日黄花了。那时它很小,我很快就在十字街不远处找到了一家叫多福宾馆的旅店。三人间,可以洗澡,每天十元。我比较满意。放下行李,我下楼到附近的小商店买了一瓶洗发水,牌子是海飞丝,花了我八元钱,当时我很心疼,在此之前我从来没用过这么高贵的洗发水,这已是小店最便宜的一种了。

  用高级洗发水洗完头,冲完澡,换好衣服,我神清气爽地下得楼来,溜达到街上,在路旁的大排档点了一份炒河粉,五块钱。这是我在海南吃的第一餐。当时感觉炒河粉油油的、香香的好吃极了,它使我想起了家乡的焖饼。看到别人大口的喝着啤酒,我也想来上一瓶。摸了摸口袋忍住了。尽管没酒喝这一餐我吃得还是比较满意。

  回味着炒河粉,躺在床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当时的心情是兴奋的、激动的。因为我看到了大特区蒸腾的改革场面,我觉得我这步棋,走对了。我将在祖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干出一番事业。我信心十足地想,就凭我重点大学的优秀生,已在省级刊物上发表文章十来篇,在海口找个工作还不是轻飘飘。不出三天,我一定能找到一个工作。不管工作好坏先立住脚再说。

  我到海口的第四天时,已奔走了很多单位,但仍没找到工作。参加了三家单位的面试,除去给每家搁进去20元的报名费外,我一无崭获。记得有一家是海口机场的办公室文员,招两人,结果400多人报名。我连初试都没过关。可这三天在经济上我是损失惨重。60元的报名费是最大的一笔开支,住宿花了40元。我吃的也不昂贵:早饭不吃,花一元钱坐车从金盘到市内,中午就在人民公园门外,著名的人才墙下,吃三元一盒的盒饭,到过海南的人都知道,这里每天黄纸黑字贴出很多人才的供求信息。以后的几天这里是我的主要活动场所,我以这儿为中心,用脚步在海口画着不同的曲线。盒饭是专门供给内地来的求职人员的,还免费供应热水。晚上则买回来五个小馒头,一袋四川榨菜回金盘吃。小馒头难吃死了,又软又甜,在北方肯定没人吃,我吃它是图它便宜,两角一个。最奢侈的是在接近直射的太阳下走热了,到太阳伞下的小摊喝一瓶冰冻的饮料。哎呀!你不知道有多爽,这是一天当中我最舒服的时候。后来,我还为我的奢侈后悔。

  我还剩四十几元了钱了,工作没看到一点希望。我记得点了钱后我对自己说,今后要过紧日子了。退了房,我每天花一元钱把行李存放到汽车站小件寄存处。

  我开始露宿街头了。在动身之前,面对朋友的担心我曾吐出豪言壮语,大不了露宿街头,沿街行乞!想不到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第一晚睡在人才墙下,我一点也没觉得苦。甚至觉得这是上天在锻炼我,这是成就大事的前奏,我有一种甘为理想受难的想法。记得我躺在从家中带来的塑料布上,盖着牛仔上衣,还想起了一个笑话,两个农村娘们夏天在大街上乘凉,后来就在大街上睡着了。其中一个蹬开了被单,露出了裸体。忽然她感到下身被什么猛捅了一下。她醒了,看看了四下没人。便骂了起来,哪个狗日的,操了老子一下。旁边那位醒了,劝她说,你别骂了,有可能是狗添的,谁知她大声喊道,不是!狗添的没这么深!我翻了个身笑了笑,还为自己是男的而暗自庆幸。

  在外露宿身上经常被身下的小石子咯得红一块青一块。而且也睡不踏实,毕竟大街上干扰的因素太多。如赶上下雨就要从梦中醒来向附近的大楼奔去,这之后不得不在楼下靠着楼门绻缩到天亮。九月的下旬海南岛来了一场台风持续了两天,那时在海口的人一定都有印象,晚上我在单位的办公室望着窗外肆虐的风雨想,如果我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我会在哪里呢?那些曾与我一起并排躺在人才墙下的闯海者现在又在哪里呢?

  到第八天时,我还有近三十八块五角。心中阴郁的缝隙中闪过了一丝喜悦,是节俭的喜悦。花钱给人带来快乐;看着自己的钱袋,节俭同样可以使人高兴。我这几天的开支是这样的:早饭照旧不吃,中午和晚上吃批发的每包4角钱的华丰牌方便面,每顿两包。是干啃着吃。吃时一般我要守着自来水管,噎着及吃完就猛灌一气自来水。这就是我一天的开支,对了,还有每天存行李的一元钱。我批发来的方便面就放在行李箱里。

  找工作、应聘等一切活动取消了坐车,每天我在炎热的海口市用我那疲惫的双脚丈量着海口的大街小巷。喝冰镇饮料这种高级消费更是想都不想,取而代之的是自来水。

  我想,照这样这三十八元还能坚持十几天,说不定这十几天中就会找到工作。谁知一场病痛悄悄向我走来。这天海口很热,中午我走到解放路一百拐进去,在空调下好好享受了一把。之后,就向招聘单位走去。晚上躺在塑料布上感到鼻子塞,身上有点发烫。我想睡一觉明天就会好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我来海口的第九天,起来后我感到烧得更厉害了,头也隐隐地疼,浑身无力。因为要应聘没时间买药,所以发着烧我来到一家宾馆,对!是海口宾馆,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匆匆打扮了一番,向机场附近一家影视公司走去。提到宾馆我要对海南岛的宾馆说声谢谢!因为.在我穷困潦倒时它没嫌弃我,使得我可以常常出入星级宾馆中午坐在大厅纳凉,但不能睡,否则将被驱逐出去。还可以到洗手间喝自来水,洗漱和方便。

  这家公司在人才墙打广告时没提收费的事,可面试时要交报名费20元。我怀着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走了回来。在大街上我看到商场门口很多摆摊卖月饼的,还挂了一些红色的条幅,上写“月是同样明,请品特区情”。忽然意识到今天是中秋节了。

   4

  很多人高举着钞票,玩命地向中心挤去。我问了很多人都说不知道卖什么的。那你们为什么还挤?我问。皆答,这么多人买肯定有好处。旁边我看到了一位人才墙下认识的熟人,他正在掩嘴窃喜。我问笑什么?答曰,这帮傻B在抢购我做地增肥丸呢?我说,增肥丸?管用吗?他拉我到一边小声说,管个屁用。其实,是草木灰弹成了丸,外面穿了一件漂亮的外衣罢了。

   五

  我走了过去,想花三、四元钱买一斤月饼。这几天吃方便面吃腻了,昨天晚上拼命才咽下去一包。想换换口味。一看最便宜的二十五元。

  空着手继续往回走。小时侯母亲中秋节做的月饼出现在我面前,我想到当锅中的月饼快熟时,我添着嘴唇,拍着小手等待的样子。慢慢地面前出现了父母的面容。

  我浑身无力,头疼得要裂开,一阵阵发冷。实在走不动了我便在一棵挺拔的椰子树下坐了下来。背靠着椰树,暴晒在烈日下。可我感到阳光是冷冷的,我仍在发抖。父母的形象不停地在脑中闪动。我来了已经九天了,不知爹给娘说了没有。娘听到儿子独自一人在他乡,又免不了揪肠拽心,老泪纵横。去年中秋节我回家晚了一些,娘在门外等了很久。今年他们怎么过节?中秋节是个团圆的节日,可我却远离亲人流浪街头。如果娘爹知道了我现在的处境会怎么想?肯定伤心欲绝。在那时我明白了,人,什么时候最想家,想亲人,是独自一人生病在他乡时。小时侯我生病娘一口糖一口药喂我的情景也浮现出来。

  到中午吃饭时间了,可我一点也不饿。又晒了半小时,我还是冷。我这时才感觉我病得不轻。我扶着笔直的树干站起来,蹒跚着向不远处的人民路走去。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一个小诊所。那时我头昏得很厉害,出现了幻觉,眼前走过去两个人我竟激动地喊起我同学的名字。

  快到诊所时,我晕得越来越厉害。我忽然想到我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雄狮,它对我露出了狰狞的面容。我惊魂未定,它突然吐出巨大的石头向我砸来,我一下被砸成了肉饼。想到这个梦,我立刻意识到今天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这时我感到整个大地旋转起来。我心里一阵内疚,好象说了一句爹娘我对不起你们。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是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凉凉的液体点点滴滴流进我体内。

  “你醒了!刚才你昏到在我门外。你烧到40度。再不治疗有生命危险。”一位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穿着白大褂背着手,对我说。

  “谢谢您!”我费力地挣开干裂的嘴唇说。我感到我眼中流下了泪水。

  “没什么,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职责。”他说。

  我流出的不是感激的泪水。因为那时我想起了我的父母。

  那时我明白了,死并不可怕。我们对死亡的恐惧来源于我们对死亡的想象,我们是被我们的想象吓坏了。刚才我就象死了一次一样。在昏过去的一刹那,我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惧,我想到的是父母,是对生者的担心,我死了他们怎么办?

  我的眼泪也是为他们而流。

  输完了液又拿了一些药,共花二十元五角。大夫让我明天再来输液,我知道我不能来了,因为我的钱不够再输一次了。

  走出诊所,我的病痛没减轻多少反而添了新的症状。我疲倦极了,我非常想睡觉。恨不得躺在地下马上就睡。我担心第二次昏厥,所以一咬牙花了一元钱上了回金盘的小巴。与我同座的是一位妙龄少女,她飘着馨香的长发拂到我的面颊,我心中一颤,局部也有了反应。我当时想真是只要一息尚存,革命战斗不止啊!

  我扶着楼梯吃力地爬到二楼,边爬还边喘着粗气。我四肢伸开疲软地摊在多福宾馆的席梦丝床上。我颓废极了,那时我动摇了。是回去还是继续坚持?

  我基本上弹尽粮绝。不回去怎么办?看来是挺不住了。九天走了多少单位,一个只要求管饭,可以不给工资的地方也找不到。再坚持下去我还能找到工作吗?我若回去,可向同学发出求救,让他们寄路费来。难道轰轰烈烈的闯海就这样收尾。不能回去,回去我还是象原来一样生活,我厌倦了。回去以后别人会怎么说?坚持?回去?......。这时窗外传来《鲁冰花》的歌声: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我疯狂地想我的父母,如果他们要是知道自己的骨肉正在经受这样的痛苦会是怎样?我感到我的咽喉结了一个疙瘩,我的泪水象万泉河的水一样奔流不止。后来每当我听到这首歌时,我的眼睛就会湿润。渐渐地我在泪水中睡去。

  多福宾馆的床真是舒服,我从昨天下午一直睡到今天早上东方大亮。我感觉头不疼了,烧也退了。头脑异常清醒。走或留的问题又出现在我脑海中。

  最后我的决定是留下来。我在中学、大学每年都要参加冬季越野赛。在比赛时,每当我极限出现时,我会非常累,那时就想停下来,可我总是告诉自己,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别人这时比我还要累。再坚持一下极限就会过去。我总能坚持下来并取得冠军。那时,我便总结出坚持是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特别是逆境中的坚持。其实,这种话毛 他老人家早就说了,坚持就是胜利。我想坚持一天是一天,说不定奇迹就会出现,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对未知的事物我想到更多的是美好的一面。我希望昨天是闯海中的极限。

  真的是极限。今天我到市内,草草啃了两包方便面,刚到人才墙,老板AB就望着我说:“我们需要你这样的人,你如果有兴趣请一小时后到我办公室面试。”边说边递给我一张名片。他后来说是我脸上忧郁的诗人气质打动了他。殊不知是我对前途的忧虑写在了脸上。就这样我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当天我就把行李箱搬了过来,当晚展开了拖拉机大战。后来就去打炮了。

   5

  这是一座美妙绝伦,瑰丽无比的城。但是城中的人们不但没有身居豪宅的坦然与从容,反而感到寒风阵阵袭来,感到危险时时出现。出门东看看西望望,缩头缩脑。走路都是急匆匆的。有些人竟然放弃了华贵的宅院不住,悄悄搬到屋内秘密挖的地洞中。

   六

  老板AB把我和小F抵押在出水芙蓉,他和CD匆匆回去取 钱。

  我和小F 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一楼说着闲话。刚才陪我的小姐顺着楼梯走了下来,她身后跟着一位看上去六十几岁的人,黑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我心里清楚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意味着什么?和一个可以作自己父亲的人共枕,会是什么感觉?

  小F冲她一摆手说:“小姐你好,过来聊聊。”

  她径直向我们走了过来。我仔细在她脸上搜索,也没找到什么异样。

  小姐坐到我们的对面。刚才跟在她身后的老人结完帐,从我们身边经过时,边用餐巾纸擦汗边扭头边笑着说:“再见小姐,谢谢你。”

  小姐看了他一眼说:“后面有洗手间,你去洗洗脸嘛。”

  我心想,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他们修了多久?

  小F的手从桌下伸过去摸了一下小姐翘起的腿说:“小姐的皮肤真好。”

  小F的举动引起了我一丝不快,但我马上想,她和我什么关系?不快也随之消失了。

  小姐把翘起的腿拿下去说:“是天山的雪水滋润的。”

  小F :“你作我女朋友吧?”

  小姐:“你会看得起我们这样的人?”

  小F:“不都是人,你这么小作我小妹妹吧。”

  小姐:“谢谢你看得起我。”

  小F:“你有没有电话号码本?我把电话留给你,有事找我。”

  小姐:“我没电话号码本,写在这里吧。”

  说着把藕一样的左胳膊伸了过来。

  正在小F抓着柔软的手写阿拉伯数字时,CD气喘吁吁地到了。

  在回来的出租车里,CD大谈起来,唾沫星溅到了我脸上。“哎呀,你不知道我那个小妞多他妈的够味。走进房间,扒光了衣服,指着她的X说‘来呀,这儿就是人民银行。’老子一个月没碰女人,上去就飙了出来。等我东山再起,靠近她时,这个婊子,用右手在胸前向我一推说:‘且慢!’标准的交警动作,左手在胸前比画着说,‘此山是我栽,此行是我开,要想入行内,再拿敲门财!,她妈的!真过瘾!”

  身边的车依然来来往往,灯火依旧辉煌。有人说,海口的生活是从傍晚开始的。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让我应接不暇。明天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不对,应该是今天还有什么事发生,我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三点钟了。今天,我甘愿为之奉献第一次的女孩出现了。

   七

  温柔的灯光下,我正在读书。

  一阵清脆的铃声骤然响起。

  谁呀?坏了我的好事。我想着书中的情节,极不情愿地拿起了电话。

  “您好!请问找哪位?”我刚来上班,肯定要表现得体。

  “A主任在吗?”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他不在,您有什么事需要转告吗?”听到美妙的女声,我的话语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你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知道你是谁?”她转移话题说。

  “别说两个,就是二十个你也不知到我是谁!在岛上谁认识我?我也没什么朋友,更别说红粉知己。”

  “照你这么说,不用两个问题一个足矣。听好了,你叫什么名字?”她笑了笑说。

  “我告诉你,还用你猜!这问题不算。”

  “给你开个玩笑,你在干什么?”她停止了笑声,一本正经地问。

  “我在读书。”

  “办公室还有别人吗?”

  “没有。就我一人。”

  “你是泽遥。怎么样?没猜错吧!”她有点得意地说。

  我低着的头猛然抬了起来,望着窗外闪烁的灯光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你是谁?”

  “怎么泽遥先生,连我你都给忘了?再想想!我提示你一下,我们在岛上认识的。”她有了点调侃的声调。

  “不用想了!我在海南岛不认识一个女孩。”

  “这么肯定?”

  “对!”

  “你给女孩留过你的名字吗?”

  “你是李晓黎?”

  下午在我们办公室李晓黎劝老板AB买股票。另外几个人,有的屁股靠着办公桌,有的双手插在裤兜里围着老板与李晓黎。眼光肯定是在李晓黎身上搜来探去。

  “外面股票已经搞得风风火火了,我们还陶醉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怎么样?我买一万股,你们几个每人买一千股?”AB把色眯眯的眼光从李晓黎脸上不情愿地转到另外几个人的脸上,当然光线也相应地变弱了。

  一接触到实际问题,几个男子汉开始犯嘀咕。不能光看到赚钱的时候,万一跌了怎么办?炒长线分得红利是不是比把钱存到银行强?李晓黎一一解答。

  当我把目光从书上转投到这位声音好听的女孩时,她正透过人缝看我。

  她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对的一刹那,我的心马上向她飞去。我现在向你交代我是个多情的人。上小学三年级时,一拨耍把式卖艺的到我们村。其中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小女孩,我觉得她很漂亮。当时想等我们长大了我一定要娶她作媳妇。接下来的一周我逃学跟着他们到处转,为的是看小女孩。现在小女孩可爱的模样我还能记起。

  关于一见钟情,一见倾心。我不想多说什么。确实有些东西,有些人,你见到后,觉得和你很亲近,你看不够,你想得到他(她)。

  我见了李晓黎就是这种感觉。我那时温饱还没解决,怎么敢在这事上多费心思。

  我很快收回了眼光,把那念头强摁了下去。

  李晓黎见大家讨论不出结果,就说“发财的机会要自己把握,今天也没必要定下来买与不买,你们考虑好了,打电话通知我,我会竭诚为你们服务的。”

  说完她开始发明片。发到我这里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站起来双手接过了她双手递过来的名片,我看到了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谢谢。”我用微颤的声音说。

  “你的名片呢?”她见我低头只顾看她的名片没有给她名片的意思便问。

  “对不起小姐,我的还没打出来呢。”我抬起头红着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

  “你就写在这儿吧。”她把她的一张名片放到桌子上指着她名字旁边的空白位置说。

  我极其潇洒地写下了我的名字——泽遥。写完后我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感到满意,出自于欧体的泽遥二字与她的名字在狭小的名片上并肩而立。

  后来她说,她发一圈名片就是为得到我的一张。再后来,那张载有我俩人的名片,我在她的钱夹里见过。

  “是你?”我开始激动了。

  “怎么?记不起了?”她问。

  “怎么会呢?我记忆力很好,毫不夸张地说,过目不忘,不过仅限于我感兴趣的。”

  我的思维开始活跃。我知道我的德行,在老朋友,漂亮女人面前词特别多。刚到单位那几天老板AB曾问过我,是不是我的性格很内向?我说,也许吧。殊不知我在贯彻我爹的方针,就是那句见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在悄悄地摸周围的环境,因为我对我生活的大小环境知之甚少。人在女人面前,特别是在漂亮女人面前,戒心会放松或全无。

  “他们都去干什么了?”

  “听他们的口气,好象是去夜生活了。”

  “他们灯红酒地幸福着,你面对孤灯一盏不寂寞吗?”

  “不寂寞。他们幸福着,我还幸福着呢。还有比在一方灯光下静静地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更幸福的?我至今还没发现。”我确实不是唱高凋。因为我自从上岛之后我就没摸过书,我已干渴了好久。今天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我要好好过一把读书的瘾。

  “你读的什么书?”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卡夫卡荒诞小说。现在正读《变形记》呢。”

  “这篇小说我以前看过,印象深刻。”

  “我觉得这篇小说是短篇小说中的极品。我这次到海南只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卡夫卡的这本,另一本是《红楼梦》”

  “你也喜欢《红楼梦》?”她惊喜地问道。

  “是的!”

  “喜欢《红楼梦》的人,一般多情。”

  “你多情吗?”我趁机问道。

  “我是二般人物。”

  我们谈了很多《红楼梦》里的事。

  正说到兴头上呢,她叹了一口气。“唉!你到海南来,是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读书的地方。你现在热情很高,等十天以后不知你还能读得下去吗?我看玄。这是一个浮躁的地方,你会身不由己,随波逐流。”

  “听你的话,你好像是个老海南了。”

  “我上岛才半年,可一向喜欢的文学也只能和你这刚上岛的人谈一谈。这个岛上恐怕只有你还在读文学书。所以你一说在读书我就猜到是你了。下午见你读文学书就觉得奇怪。听说潘军,写《流动的沙丘》那位,也在岛上。他在海南读不读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现在正美滋滋地作小老板呢。韩少功,听说正率领着文联一帮人炒房地产呢。谁还读书?特别是文学书。”

   那时韩少功读没读书我没搞清楚,据我后来考证潘军是用看大片打发富裕时光的。

  “我现在觉得读书是一件快乐的事,不知过几天会怎样?听你这样说我可能也坚持不了几天,因为我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

  “看不出。不过我好象在哪儿见过你。你是哪个学校的?”她问。

  “师大的。”

  “你是不是运动健将?我想起来了!”她那边传来激动的声音。

  “健将谈不上,不过我喜欢运动。”

  “你的强项是不是800米?”

  “真是神了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

  “我是邮电大学的,我们是邻居。有一年你们学校开秋季运动会,我们几个女生去看你们学校的帅哥,结果看到了你,赤脚跑完了800米并取得了冠军。你不知道我们宿舍的几个女孩喜欢上了你这个赤脚大仙。你当时的号码是1633对吗?”

  “我已记不清了。”

  “当时你为什么光脚跑?”

  “我参加1500米跑时穿钉子鞋,把脚磨破了。”

  “你也喜欢运动吗?”

  “不,就因为我体育不行,所以我特佩服体育好的人。”

  “你这一说我一下又回到了校园。”

  “我也是。”

  “还是回到海南岛来吧。你在单位干什么?”

  我把电话换到左手望着墙上的面面小红旗说:“我的主要工作是夺红旗。”

  “什么夺红旗?又不是大跃进。”她不解的问。

  “你下午来看到我们办公室墙上贴着一张白纸没有?”

  “看到了。上面写了十几个人的名字,在每个人名的后面贴着大小数目不等的小红旗。这是什么意思?”

  “每面小红旗代表一个广告,一个客户,一笔款。数目大的红旗就大。它就是一个成绩榜。我的名字今天也上榜了,最后一名。后面光秃秃的。”

  “一笔广告可赚多少?”

  “拉得多赚得多,我们的提成是广告额的百分之三十。”我边数小W的边说。

  “好拉吗?”她担忧地说。

  “最多的,我刚数了,是十八面小红旗,广告总额是十五万多。也就是说,他个人可以提四万多。”

  “有没有一笔没拉着的?”

  “我前面有两人也是光杆司令。不过,据老板AB说,我们的刊物在全国的发行量不小,好拉。”

  “那,我预祝你身后红旗猎猎。”

  我听出她要结束谈话了,便问:“你找我们老板什么事?要我转告吗?”

  “没什么大事,问问他买股票的事。不必转告了。”

  “能认识你很高兴。”我由衷地说。

  “我也是。你继续听卡夫卡讲故事吧,不打搅了。”

  “其实卡夫卡没你讲得好。”

  “你现在有点危险了。好,再见!”

   7

  我信步来到城南椰林中。见三间陋房,门楣上写着三个字——桄榔庵。屋后是大片的槟榔。屋内传出读书声。我推门进去,一位额头高大的老者正在教几个青年诗文。我奇怪地问,别人都在建城,你们怎么还有闲心舞文弄诗?老者用他那长长的眼睛望着我说,我们在建城,他们是在毁城。我疑惑地走出门来,听身后说,我苏东波如何如何。我的疑惑又加了一层,那位老者莫非是苏轼苏东波?

                    八

  让李晓黎言中了。别说十天,我连两天也没能坚持。

  第二天晚上我刚把书摊在桌上,小F走了过来说:“操,还看小说!都什么年代了。”

  我边打开卡夫卡的小说边说:“李文俊不愧是大家,翻译的语言真他妈的美!”

  “想看好的语言,走,我带你去到现实生活中捕捉。肯定能带来不同的感受。别的不敢说保证比李文俊的有冲击力。”小F说着脸上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这晚我被小F从书本中拉出来,在海口的日子再也没回去过。

  我们两个穿着印有椰树的天蓝色短裤,趿拉着拖鞋在海府大道上慢悠悠地走着。

  “对我们这行,心里有底吗?”刚走过海南省政府的大门他问。

  “没底,我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照实说。

  “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觉得你行,你一定能行。”不知是鼓励还是他真实的看法。

  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他。是他给了我自信,给我道出了我们这行的真谛。

  “你首先要尽快进入角色,你现在是记者,记者是无冕之王,对任何人要做到不卑不亢。拉广告不如侃广告准确。特别是侃字很形象。谁包里的钱也不是好拿的。通过侃,得到交流的愉悦,让他信任你,信任你说的宣传效果,他把你当朋友看待了,钱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写文章你应该没问题。”

  他在路边买了两瓶冰冻的豆奶,递给我一瓶,喝了一气接着说:“干我们这行也很刺激,也可以发挥你的想象力。千万不要被广告价目表拘泥住了。我们的广告费,最高的是封面一万二,你要跳出去,我上周做的一家两万五,就是撇开了原价目。”

  他今晚说的无疑是他的经验之谈,我听了个仔细,也记了个仔细。确实对我日后的工作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海口宾馆前。

  “你知道这里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同吗?”他笑着问。

  “就是人多点,别的没看出来。”因为我在附近的人才墙下睡过几天确实没发现什么异样。

  “不知道我就要让你开开眼界了,看谁的语言更有穿透力。走”他说完用力挥了一下手,还真挥出点领导的气度。

  迎面走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少女。小F说:“你看这位小姐怎样?”

  我含混地答到:“还可以。”

  说话间她来到我们面前。小F冲她说:“您好小姐,”小姐驻足。小F接着问:“一次多少钱?”

  小姐张嘴就说:“400元。”

  小F说:“你那玩意是金的还银的这么贵?”

  小姐说:“比金的银的还金贵,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供不应求,特别是像我们这种上档次的。”

  小F:“那也太贵了?”

  小姐:“最少300。”

  小F:“200干不干?”

  小姐扭身便走。

  小F转向我问:“怎么样?不比你在办公室读书有意思?”

  我有点傻眼。海口怎么这样,这与菜市场买把青菜有什么区别?

  从海口宾馆到望海楼又折回海口宾馆,小F拦住小姐砍了八次价,看得出来小F 从中得到了乐趣,我也看得津津有味。我问他为什么认得这么准,他说良家妇女的眼神与她们不一样。

  又回到海口宾馆门口小F说:“累了,里面凉快凉快。”

  我们转弯踅进了海口宾馆大厅。哇!我眼界大开,这里美女如云。几十个小姐,少说也有一个加强排,围坐在圆桌旁,或吞云吐雾,或朱唇轻启,或把盏小啜。我吃着惊跟在小F后面找到一个空位坐下了来。小F点着一只烟望着面前如云的小姐说:“这里的小姐怎样?”

  “好象比外面的漂亮一些。”

  “这里的价更高。”他抽了一口烟说。

  “不会吧,看这些小姐有的气质不错。不像是干那个的。”

  “不信?我们证实一下。”

  小F 一扬手,不远处一袭黑衣的漂亮女孩留着披肩长发款款向我们走来。她在我们面前的大圆桌前甫一落座,小F说了一句苏轼的词,不料想小姐马上把下句接了出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小姐接这句时面露神伤。

  小F马上来了精神:“小姐是学中文的吧?”

  小姐幽幽说:“还谈那些干什么。是去你哪儿还是跟我走?”

  “过夜吗?”

  “过夜一千。”

  “我们两个行吗?”

  “两个加收五百。”

  “我还想口交可以吗?”

  “我可以给先生,我们的宗旨是为您服务,让您快乐起来,先生为我们做事我看就不必了。”

  “我喜欢这样玩。”

  “先生失陪了。”披肩发一甩飘然离去。

  “这里面什么人都有,大学生、待业青年、下岗职工、年轻的妈妈。都是他妈的钱害的。钱哪,唉!”今天晚上我第一次从他脸上读到了忧伤。

  回来的路上,小F的语言少多了。我感觉海口的夜晚无比妖娆。闪烁的灯光像女人婆娑的眼睛,眨呀眨地眉眼乱抛。湿润的海风像少女的唇在身上轻轻地吻来吻去。

  小F突然开口问我:“你看海口的椰树像什么?”

  我望着海府大道两旁挺拔的椰树说:“我觉得像勃起的阴茎。”

  小F不解地重复了一句:“勃起的阴茎?”

  “就像勃起的阴茎倒插在这片火热的大地上,掩映在树叶中的椰子不就像根部毛中的睾丸。”

  “对,海南岛的阴茎多如椰树以至于供不应求了。”他笑了笑说。

  我们单位全名叫XX杂志社驻海口办事处,老板AB是办事处的主任,地址在美舍河。从我们办公室到海口宾馆是1028步,从海口宾馆到我们办公室是1003步。因为去时比归时多走一个街心转盘。以后每天晚上到海口宾馆讨价还价成了我们两个的必修课,我义无返顾地加入到侃价的行列中,并从中获得了乐趣。但我们没有购买过。在机场东路与海府大道交叉路口的一个茶馆中我与小F曾促膝长谈,凌晨两点钟他说到了一直没有购买的原委:“我始终跳不出去,难道我坚守的东西真的重要吗?这样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说:“有些原则要坚持,一些东西不必问有没有意义?如果一直拷问下去,就会得出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小F坚守的东西是什么,但我后来观察他很可能也是处男。在乎第一次的人不止我一个。

  那次谈话我出现了幻觉,我觉得他的声调、语气、表情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很久以前这次谈话好象早就发生了。

   8

  看着街上的风景忽感肚子疼。我看到沿街很多画着人头像的厕所。有的外表很豪华,豪华的都有点奢侈,洁白的瓷砖从下贴到顶,镀金的屋顶发着光。有的外表很肮脏,泛着白碱的土墙,发霉的茅草屋顶。我毫不犹豫地跑进豪华的,结果里面惨不忍睹,臭气熏天,马桶已经堵塞,有些东西还在里面漂着。如果在这上面排泄的话肯定浪花飞溅,打湿一片。再说想走进去都很困难,因为不知是哪些同志饥不择食,在马桶外的空地上,摆下了地雷阵。我跑了几个豪华的厕所都是如此。我不能坚持了,才冲进外表肮脏的厕所,里面却异常干净,豪华程度也远远超过外表豪华的。紫色的地板砖和白色的马桶发着亮光。我急忙坐在马桶上享受起来。

   九

  我上班几天了,是不是应该交代一下我的工作情况。在交代工作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先说一下我的工作环境。

  大环境,我感受到“浮躁”。整个岛上弥漫着铜臭味,肾上腺分泌物的气息。每天都有穷光蛋一夜乍富的故事流传。

  看门兼收发信件的老头见我有人民银行的来信,把我拉到一旁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小声问我能否搞到原始股票。听起来有四十多岁的总机接线员拉我和她一起倒卖汽车。

  小环境,我们十几个人挤在一个二十几平方米的办公室。白天轮流走到四部电话前约人采访。晚上就睡在办公室的地板、沙发和拼到一起的办公桌上。平时所谈侃广告(即搞钱),泡妞(即搞女人)。老板AB在会上公开宣布,谁泡到妞他就发一把他办公室的钥匙,随便出入。因为里面有一张床。还提高了嗓门说,我不能让我的人搞女人没有地方。有几个人精力真他妈的好,白天工作一天,晚上不知到哪里鬼混,归来已经很晚了,但他们不管别人已经休息与否,还要拿起电话浪声浪语煲电话粥。殊不知搞得我心里跳跳的,某部翘翘的。礼拜天没事可干的,便在办公室打拖拉机。

  在这个环境里,有一个人不为之所动。他只专心工作,女人与他无缘。他就是老板AB大学的同学老L。

  关于老L在海口不碰女人还有一个美丽的故事。老L到海南的前一天晚上与老婆事毕。温柔可爱的妻子藤蔓般的玉臂缠着他的脖子说:“你到了海南,想做爱时,到大街上找一个妓女做行吗?”朦胧的灯光下老L扭过头吃惊地望着心爱的老婆。老婆接着说:“千万不可找一个情人,那样的话我和孩子在你这儿很快就没有了位置。”妻子边说边把一个手指头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我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我的妻子!”当老板动员他去打炮时他激动地对老板说。

  老L为自己心爱的人守身如玉,这帮人竟然常常讥笑他。

  后来,老L发生的变化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一个星期我静静地观察周围的环境,别人怎么工作。我说话很少。单独和小F时除外。

  我跟着小F 出去观摩了两次。发现这工作不是很难,我完全有信心作好。因为一个单位他去了两次就拿回来一张一万元的支票。

  上班后的第二个星期一上午我就开始独自工作了。

  我联系的第一个单位是XX银行海南分行信托投资公司。公司老总电话中告诉我,他要出国,关于采访的事我可以找副总HG,他主管公司的宣传。

  下午三点我准时来到了28层HG的办公室。办公室雅致大气,毫无俗态。HG很年轻且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后来他告诉我三十二岁。

  我在他对面落座,中间隔着宽大的办公桌。临来之前同事告诉我副总不掌财权,去也没戏。我是报着练兵的想法来的,所以少了些紧张,很放得开。

  我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他背后挂在墙上的一幅字。我们的谈话就是从这幅字开始的。

  裱得很好的这幅字,是元代曲家马致远的《天净沙》。其实这首元曲大家肯定都知道,我没必要写出她的内容,因为我太喜欢她了,所以还是不自觉地写了出来。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H总很喜欢马致远的《天净沙》?”我到底年轻竟有点激动地说。

  “是的。”他惜字如金。

  “我也很喜欢!我觉得马先生用十二个名词给我们描绘了一幅画,像他把名词用到这般地步,我们很少见到。”我提高了嗓门说。

  “是的,但他另外两个词,‘西下’和‘在’我觉得像两束光一下照亮了整首曲子,使她意境深远。也让这些名词马上活了起来,都带上了伤感的泪水。”说完,他低下了头。我看到一丝忧伤悄悄遛上他的脸。

  我把话题转移到字上:“这字很有功夫,它有殴阳洵的奇崛,又有柳公权的瘦硬,只是,”我欲言又止。我见这幅字没署名字,才想表现一下自己在书法方面是内行。我确实曾拜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学过字,练过几天。

  他拿过我的名片看了一眼说:“泽记者,不妨直说。”

  “只是这字阳刚还稍欠火候。”说完我看着他。

  他笑了笑说:“你好眼力呀。”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以后,他告诉我,这幅字是他大学的女同学,也是她初恋的情人在出国前送给他的。

  见他办公桌上放着一本《收获》,我便问:“H总喜欢文学?”

  “在大学学的是中文,毕业后又读了三年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对文学割舍不下,不过现在太忙了,没时间看,订一份文学刊物,表明我离文学不算太远,心里塌实一些。但是见到余华的东西我是一定挤时间读的。”他边说边翻了一下《收获》。

  很自然我们谈起了余华,而后又谈起了残雪、格非、李锐、莫言、潘军还有那个叫马原的汉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H总抬腕看了一下表说:“不知不觉六点多了,走!我们去吃点便饭,边吃边谈。”

  “H总今天很高兴认识你,我光顾谈文学了这采访?”说着看了一眼空荡的记录本。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给你一份材料,我们公司的情况全齐了。我谈也是这些东西,走,我们去吃饭。”边说边递给我一个档案袋。

  “谢谢H总,饭就不必了。”在外面应酬我有点犯憷。尽管我在耳城市政府工作时,迎来送往的事情很多,但那毕竟是小地方。

  “走走,你就别客气了,就我们两人没别人。”他诚挚地邀请。

  我还想推辞他走过来扶了一下我的肩膀说:“走吧老弟。”

  尽管他说我们简单吃点,但我还是觉得很丰盛。点了一条蛇,每人一碗鱼翅。听着古筝吃着鱼翅我想起了小时侯吃的粉丝,我觉得鱼翅真没有粉丝好吃。我后来才知道小时的习惯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当然包括饮食习惯。我还想到一个礼拜之前我吃方便面的情景。

  “这位小姐的古筝弹得还可以吧?”

  “可以,这首是高山流水吧。”

  “古筝和围棋应该是孪生姐妹,是我们国家对世界的两大贡献。如果听着古筝和一位棋力相当的人手谈一盘,忘却俗事的烦忧,将是人生一大乐趣。”他放下汤勺望着远方说。

  “H总会下围棋?有时间我们下一盘。”我高兴地说。你不知道,我在大学时拿过我们校的围棋冠军。

  这简单的一餐吃下去四千多元人民币。

[小说]流水行云

   9

  这是一座道路纵横交叉的城。空中的路宽广而顺畅,但只有少数几个人悠闲地走在上面。地面上的路凹凸不平而又泥泞不堪。可是这种路上挤满了人,行进非常困难,人贴人,人挤人。充斥着体液的气息和叫骂声。地下的路上奔跑着贼头贼脑的人,他们不时地从下水道的井口,过街天桥的出口以及秘密的口子中溜出来,东瞅瞅,西望望,猛然袭击路上的人们。

   十

  今天是礼拜四了,又跑了几家都没戏。我正望着我给H总写的专访文章出神呢,小F过来说:“文章肯定没问题,写的不错。只可惜是给副总写的,他作不了主,还要和正的商量,一商量还有屁戏。要是正的肯定拿下。”

  “我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按正常程序走一下,练练兵。”我没精打采地说。

  “今天没单位吧?”他望着我问。

  我摇了摇头。

  “走,走,走!今天是椰子节。我们到交易会上走一遭。”

  今天是椰子节的最后一天,交易中心人不是很多了。我和小F鱼儿一样在里面游来游去,房地产的广告宣传册,弄了一大包。

  忽然我的眼前一亮。见一位高挑的小姐正弯腰低头查椅子上的东西,从侧面看浅兰色的连衣裙里裹着一个苗条的腰身。

  “哎,你看前面这位小姐的腰细细的,扁扁的像弯过去的钢条一样。真她妈的美。”我一努嘴,示意给小F说。

  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最好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我我想象着小姐的样子和小F走了过去,小姐站起身来,愣了一下,红着脸冲我们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和小F大笑起来,原来是李晓黎。

  小F说“我们两个在家闲着没事,到这里来看美女来了,一般的展览会都要请美女助阵。没想到转了一上午,到你们这儿才把我们的眼睛拉直。”

  “不会是看到银行的展台,想起了人民币才拉直的吧。”李晓黎笑着说。

  “钱怎么和二位美丽的小姐比,钱是铜臭,你们可是花香。”小F扶了扶眼镜看了看另一位小姐说。

  李晓黎笑着问我道:“怎么样?坚持了几天?我第二天打电话查岗你就不在了。”

  我看着李晓黎觉得她很美。特别是腰还有腰以下的地方,毫无腹肌,一马平川。

  我第一次发现了女人胸脯以下的美。上岛之前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女孩的脸上,关注女孩的肤色、五官。对妩媚的眼睛特别迷恋。上次老板AB请客打炮我才扩展到胸部。现在又发现了新的美。

  “我,我就坚持了一天,《变形记》还没看完呢。从第二天起跟着他逛海口的夜景了。”我感觉脸上热热的。

  “人家泽遥可是纯情少男,你可别把他带到斜路上去了。”李晓黎望着小F说。

  “我也是纯情少男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呀?”小F说。

  “我们是邻居。再说你是老海南了还用我关心。”

  “你哪儿冒出来一个漂亮的邻居来呀?”小F望着我问。

  “我是师大的,她是邮电大学的。这两所学校靠着。”我说。

  “中午下班时间到了,我们一起吃个饭,您们也叙叙旧。我和我那位邻居也叙叙旧。”他打发他的目光到另一位小姐的脸上并接着说:“我们都住在海口,我说是邻居你不反对吧?”

  那位同样有几分姿色的小姐浅浅地笑了笑说:“对,是邻居。”

  我听说要一起吃饭马上紧张起来。我的口袋中只有一百多元钱,并且不能乱花。

  我们平时吃饭在单位旁边计划厅的招待所,每份菜3元。刚上班因囊中羞涩,我只打半份。老板AB发现了这件事。那天我正在吃饭,他走了过来。边走还边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什么。“没钱了?这是两百块,先用着。以后从你提成里扣。”边说边把两百元拍在桌子上。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出门在外,身体要紧,要吃饱。”

  我心里充满感动。拿着筷子,默默地站在那里眼中噙着泪水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有的同事也动员我敲老板AB一笔。我马上回绝了。就因为这二百元打死我我也不干那事。

  我天天晚上跟小F 出去,还有一个原因。我感觉我和李晓黎肯定有事发生。我怕她约我出去,我怎么能拿着这钱去泡妞。

  我也知道小F肯定不会让我付帐的。我和他一起下过几回馆子,都是他买单。但我不愿意总是跟着别人吃。再说在两位漂亮小姐面前看着另一位男士付帐,是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什么也没说。聪明的李晓黎可能从我脸上读到了什么。

  她说:“以后你再请你邻居吃饭吧,我们中午不能离开这里。”

  小F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

  “你拿到小红旗了吗?”李晓黎关切地问。

  “没有。”我低下了头。

  “别急慢慢来。”她安慰我说。

  我抬起头忽然问:“你会打拖拉机吗?”

  “会,我在大学选修的就是拖拉机。”她有点兴奋地说。

  “我们单位十一打拖拉机比赛,自由组对,也可以约外面的女选手。我刚好没对,咱俩配对?”我急切地望着她问,见她低头想我又加了一句:“这两天老板管饭。”

  “好,我后天八点准时到你们办公室报道。”她一口应承下来。

  “八点太早,我们老板是夜猫子,起不来。定好的是十点开赛,你十点之前到就行。”我解决了一桩事心里亮堂了些。

   10

  我的梦中出现了一座色彩斑斓的城。绿色的草,绿色的树;红色的墙,红色的瓦。最亮丽的一道风景是大街上五颜六色的奇异服饰。不论男女都穿着色彩鲜艳的奇装异服。他们走在街上全都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我发现他们都在专心炫耀自己的服装及服装中的人,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其实他们都在过分关注自己,没有人观看别人。所以,他们穿着华丽的衣服与一丝不挂没有区别。

                    十一

  礼拜六是国庆节。九点四十左右我在附近的小面馆,吃了早饭走回办公室。突然我的左肩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没人。疑惑着继续走,右肩又挨了一下。再回头,还是没人。当我转过身时,见李晓黎蹲着,捂着鼻子笑呢。

  “是你呀!”我望着眼前的李晓黎说。她今天穿白色的体恤,鹅黄色的花短裙,格外漂亮。

  “怎么?没想到吧。”

  我们并排向办公室走去。

  “你昨天晚上又去看风景了吧?”她歪头笑着问,神情说明风景里大有风景。

  “没有,我昨天下棋去了。”我低着头说。

  “你还有这种雅兴,跟谁呀?”

  “是工作需要,一位老总。不过他的棋力不错,我们各输一盘,打了个平手。”

  进了办公室,老板AB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李晓黎说:“李小姐你好,股票的事我想等一段再说。”

  “A老板我今天不是来谈股票的,我是参赛的。”李晓黎落落大方地说。

  “参赛?参什么赛?”老板AB吃惊地问。

  “拖拉机大赛啊,怎么不欢迎?”李晓黎笑着说。

  “噢,欢迎欢迎。这么漂亮的小姐,我们请都请不来,你和谁配?”

  “和泽遥。你要手下留情哟。”

  老板AB走到我身边用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说:“你小子行啊!”

  晚上十一点,我与李晓黎并排走在海府大道上。按说有美女一起消磨时光应该是愉快的。可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拖拉机比赛得了第二名,多少有点喜悦。但十一假期已经走进了尾声,明天又要工作了。一想到工作我的心情马上变得沉重起来。什么时候能见到效益?一想到未来我就感到迷茫。我侧目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心中陡生出无限爱怜。今天这身纯白的连衣裙比昨天那件黄色短裙,更能显出她苗条的身材,白皙的皮肤。她是个聪明的女孩,牌打得不错,尤其记牌记得很准,她说这与她是学计算机的有关。这两天我们在一起是快乐的,不管是打牌还是生活中很默契。一局牌终了,我和小F争论一手牌的对错,声音高了些,她马上帮着我。哟哟哟瞧这小两口还没拜堂呢,就帮上了,小F拿话羞她。她脸腾地红了。我心里也有一股细流涌上来。我的复杂心情中还有一股是为她伤感。她欢快的面容上,偶尔会爬上一丝忧伤。尽管很快消失了,但怎么逃过我长期驻扎的眼光。

  “今天晚上最后这把牌我再算仔细一点,说不准我们两个就拿冠军了。”她幸福的声音中略带遗憾。

  “我们的成绩已经相当不错了,你不知道,他们可是天天配对磨合。如果下一次我们再配对肯定拿第一名。”

  “还有下一次吗?”她低下了头,语调带了伤感。

  她的低落传染了我,我也沉默了。

  是的。还有下一次吗?岛上的人和事,都是那样的不确定,谁能把握住自己的未来?又有谁说得清明天是什么样子?

  礼拜五我与HG下围棋复盘时,他把一颗子用力拍在棋盘上懊悔地说,这着棋,是败因。以前我的局面不错,下了它之后,就失去了平衡。输就是必然的了。平衡是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法则。一旦失衡肯定要出问题。就像现在的海南岛经济是失衡的,金融也是失衡的,房地产更是失衡的,已经倾斜得非常厉害。岛上的人们也失衡了,一个个像疯子。它的发展将以崩溃为代价,就像我这盘棋。这是我在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的歌声中听到的最早的关于海南的真挚灼见。等到九三年宏观调控后,我再找HG时,他早到美国去会断肠人了。

  “你到海南岛是为了什么?”她抬起眼,微眯着问我。那时我对她这种看我的方式非常着迷,我觉得美极了。

  “干一番事业。”

  “什么事业?”

  我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名堂来。现在想当时到海南岛确实很盲目。什么干一番事业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内地没有了出路,想换个活法,找条出路,想多挣一些钱是最实际的想法。

  她坦诚地说了她的想法:“我学的是计算机,我非常爱我的专业。这行的尖端技术在欧美,我的同学很多都出国了。我到海南来就是想挣钱出国。”

  “现在怎样?”

  “半年来我发现,海南并不是遍地黄金。靠上班打工挣钱非常难,我在银行上班,有时间就推销股票,忙得要死,就是这样挣够出国的学费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这里是有钱人的天堂,投机巧去的乐园。”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能说些什么?你们都知道我的处境。

  海南的天气像中国的股票,脸说变就变。我们走到龙昆南路时,忽然,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站在楼门口我望着瓢泼大雨想,李晓黎是很懂事的姑娘。我们办公室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近。第一晚上打完牌已经很晚了,我要打的送她。她说打了一天的牌,走走换换新鲜空气,这儿离我哪儿不算太远。我知道她是为我省钱。她付钱,又怕伤了我男子汉的自尊。

  不一会儿,地上已成了河。风吹着雨,斜斜地射进地下的水中溅起层层烟雾。

  突然我有了一种冲动,我想去淋雨。

  李晓黎不想去,还阻止我,那样很容易感冒的。

  我一个箭步冲进了雨雾。狂暴的雨水打在脸上,像鞭子抽。只一会儿就没有知觉了。我在雨中是又跳又蹦,我还哇哇大叫,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什么,我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我胸中积郁了多日的愁闷,被我吐了出来,我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前一段我像生活在蛋壳中,现在好象破壳而出了,我的双臂尽情地挥舞。我还趴在没膝的雨水中复习起了狗泡。天地之间就剩我一人了,什么广告,什么烦恼全随着雨水流进了下水道。

  这种美妙的感觉我没理由一个人享受。我浑身淌着水把迟疑不决的李晓黎拉进了暴雨中。一开始她两声狂叫。我知道是被雨水抽得。而后好象是又叫了起来。这叫是舒服的。我们手拉着手,大叫着,飘摇着,趟着水,努力地向她的住处跑去。

  在她们宿舍楼的大门口,我拉着她的手趴在她耳旁大喊:“你现在是最美的时候。”因为我在朦胧的灯光下,看到她刘海贴在了额头上,连衣裙也贴在了身上。使她身上高的更高,细的更细。一种含蓄的美击中了我。“我听不清。”她说。

  “你美极了。”我嗓门更大了,趴得更近了。蓦地,我突突狂跳的心被什么顶住了。

  她一把将我搂在怀中,两只嘴巴焊在一起。

  我们疯狂地吻,雨还在疯狂地下......。

   十二

   余华在《长篇小说的写作》一文中说,长篇小说最困难的是“继续”的问题,今天的写作是为了继续昨天的写作,明天的写作又是为了继续今天的。我现在遇到了这个问题,我无法继续下去了。我很苦恼,我怀疑自己。我还为自己鸣不平。成功的喜悦没品尝到,先弄一“继续”的痛苦喝起来没完没了。我又不能放弃,因为这篇小说正在一网站上连载,我不写了,轻松了,可读者的痛苦怎么办?

  后来,我分析写不下去的原因时发现:这一段一直写李晓黎,我有点腻了。罗素不是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嘛。

  对,我要多态起来。这样我幸福了,你们也一样快乐了。可怎么多态?

  我的一位朋友在看完第一部分,已经指出了本文的不足。结构单线化对以后的发展不利。我到现在才意识到。

  昨天下着大雪我到王府井大街找线索去了。你不知道在行走中我的灵感会不断涌现,我得意的 小说《二大爷的病》就是在行走中突然来了灵感,写就的。

  凉滋滋的雪落在脸上我浑然不觉。李晓黎、小F、AB、CD还有我礼花般在我脑海中快速闪现。一个上午,腿肚子走粗了,我一无所获。转弯进了王府井新华书店。

  买了一本陶洁翻译的福可纳的《坟墓的闯入者》,我激动不已。福可纳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是上海的翻译家李文俊翻译的,《圣殿》是陶洁译的。他们都很出色,我更喜欢陶洁的语言。

  我爱不释手,在大街上边走边看。突然脚下一滑,书仍出很远,我趴在浅浅的雪地里。膝盖、手摔得很疼。我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妈的!这路......。紧接着我笑了起来,疼痛也消失了。我可能还笑出了声,周围的人疑惑地看着我。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高兴!我找到了线索。由妈的,这路,我一下想到了老L。因为路是L的姓。

  对,咱们现在就写老L。就是为老婆守身如玉那位。

  他的事是后来发生的,我现在说可能有点乱,不过我有信心交代清楚。

  临近春节,老板AB请全体职工到火山口吃东山羊。

  羊肉哪里的最好吃?内蒙古四子王旗的。我吃过,古代是贡品,没一点异味,据说是羊长期吃含有中草药成分的草造成的。为了向最好的靠拢火山口也弄了很多蒙古包。后来我到内蒙去发现他们仿制的很不地道。包内十几号男女围着一口大锅,喝着茅台酒,把锅里的羊肉捞过来捞过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男人的脸像猪肝,女人的脸像彩霞。大家翻动油油的亮亮的嘴唇兴奋地说着。突然,老L大放悲声。

  大家一愣。

  他双手捧着脸,低垂着头哭泣着说:“我怎么办呐?,我怎么办呐?”头还不时地摆动。

  老板AB走过来扶住他的肩膀问:“怎么啦,老L?喝多了?想老婆了?马上到春节了,你工作上没什么事可以回去了。”

  老L依旧捧着头哭。泪水挤过指缝,爬向手腕,钻进袖中。

  老板AB站在旁边半气半急地说:“你他妈怎么了?你说呀。多喝了点马尿,不识号了!”

  我们拿着筷子,静静地看着老L。嘴含着肉也忘记了嚼。

  “我要离婚,离了婚。老婆怎么办?孩子怎么办?”声音很大我们依然听出了伤感。

  “什么离婚,什么怎么办。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别哭了,擦擦脸!慢慢说。你以前不这样,今天是怎么了?”老板AB边说边拿着手帕杵了他肩头一下。

  老L双手从上往下一抹,右手接过印有小羊羔的白色手帕擦了擦手,擤了一下鼻涕含混地说;“我要离婚!我不能没有XP。”

  老L的脸是紫的,眼是红的,目光呆滞。

  “怎么老L,有小姐了?哎哟,真是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啊。我给你两千块钱让你去搞小姐,你丝毫不为之所动,你说要对得起老婆。今天是什么美貌天仙让你动了凡心。快说说!”兴奋,急切,好奇在老板脸上一览无余。

  尽管老L的言语含混不清,但我们这些大气不敢喘的好奇者依然明白了个大概。

  两个月之前的一个午后,老L夹着采访包在大街上走着。忽然一个硬硬的东西砸在了他的后腰上。他右手扶腰,转身回头刚想发作。见一位美丽的小姐红着脸,喘着粗气,娇滴滴说:“对不起。先生,我滑手了。”

  老L把怒气又吸了回去。咧着嘴说“没事,没事。”

  说完就掀衣服看,他自己看不到,小姐低下头看了看说;“红了一片。要不要去医院?”

  “算了。”他说着又看了一眼小姐。发现小姐非常漂亮。

  老L说到小姐漂亮时,是这样的。嘴里的哈喇子跑到下巴上撒欢,浑浊的眼睛发着亮光指着YXL连汤加水地说:“比你漂亮多了YXL,你在她面前会毫无光彩,毫无光彩。”YXL可是我们单位的第一美女,据说正和老外恋着呢。我们单位过元旦时印了一张年历,背面就是YXL的玉照。

  YXL只是讪讪地一笑说:“是吗?”谁还会跟一个醉鬼计较。

  他说,他发现小姐穿着睡衣,小姐的乳头隐约可见。

  心怦怦跳着走在前面,小姐喘着粗气,在后面跟着。忽然,哐!箱子落地的声音。他回头看,箱子躺在地上,小姐双手叉腰,弯着背,红着脸看他。

  他说:“你是到富豪小区的吗?”

  “是的。”

  “我帮你吧,我刚好从那儿过。”

  见小姐没推辞,他就走上去,弯腰扛在了肩上。

  路上他知道了她家没男人,她经常到附近的商场购物。

  一会儿就到了富豪小区门口。

  他本不准备上她家的。她真诚并极力邀请:“我们家没别人就我一人,你帮了我,我还撞了你。上楼喝杯水,我感谢加赔罪。再说,扛着它上六楼,我还不一定行。”

  后来,他就常常来这儿,并且知道了她是被一位台湾老板包了一年。每个月使用两次。最后,她也像他老婆一样玉臂缠着他说:“我还有半年就到期,到时嫁给你。”

  他说的过程中,小F笑着下巴冲我一翘。我知道他在说:“看到了吧。”因为就在几天前,我和他谈到了老L。小F说:“我觉得老L行踪诡谲,好象有问题。”我还说:“不会吧,老L对他老婆那么忠贞。”小F说:“我老觉得不对,我们在受到诱惑时,像狮子一样到处走啊,侃啊,什么的,都发泄出来了。老L不行,你没看他在别人和女孩子煲电话粥时,静静地坐在那里,眼里发着绿光嘛。他像蛇在悄悄地等待,猎物一出现马上就会扑上去的,我见他几次鬼鬼祟祟地打电话。”我辩解说:“我不相信。他老婆对他那么好。他要是有了故事,海南岛上,还有好人吗?”小F最后说:“不信你走着瞧。”我冲小F摇摇了头。意思说:“真没想到。”小F有点得意地笑了。

  他还说,他和这个小姐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和老婆的感觉,太美妙了。有一种找到另一半的感觉。他们有共同的爱好。她尤喜古诗词。

  听到这句,我小声对小F说:“又一位喜欢诗词的。”小F笑着回答我:“爱好诗词显得高雅特别是在这种沙漠地带。”

  老板AB掩饰不住兴奋说:“操,高!实在是高!我们杂志社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老L竟然搞到一位台湾老板的二奶。”

  老L最后有气无力地说:“我要离婚。一定离。”

  老板AB说:“他妈的!老实人不干是不干,要干就他妈来真格的。玩玩可以,离什么婚呀。”

  “我对不起老婆,我要离婚。”老F小声嘟囔着就从凳子上往下出溜。

  老板大喊:“老L!老L。”

  老L像一堆刚拉出的狗屎一样软在了凳子旁。

  “快快快!把他架到车上去。”不是架,而是把老L抬上了面包车。

  对着好多万年前喷发过的死活山,其实就是一个大坑,对着刚刚醉倒的老L,其实就是一滩泥,小F大声唱了一句,老L被青春撞了一下腰。

   12

  这是一座梯形的城市。从上到下排了很多级。房屋从上到下是越来越差。人们全站在院子中说着话。但他们都努力地抬着头,费力陪着笑脸,极力地与上一级的人找话说。而对下一级的人则爱理不离,很长时间才垂下眼皮,没好气的答上一句。

   十三

  不知是大雨冲洗的原因还是昨晚吻了李晓黎的缘故,国庆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我神清气爽。吃完早餐哼着小调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H总秘书的电话,让我马上过去,谈谈文章的事。

  “文章我仔细看过了,总体来说写得不错。有个别地方,我觉得语言过于花哨了点,我改过了。你再斟酌一下。”

  我翻开打印的稿子,见三四处有改动。

  “这是我们单位的照片,你尽快把方案搞出来。”他说着把一个重重的档案递给我。

  我参考了很多人的宣传方案,又临时抱了抱佛脚,翻了几本这方面的书。两天就把方案拿了出来,大家都说不错。尤其小F赞不绝口:“他妈的,行啊你,一出手把我们原来的方案,全埋掉了。”

  十月六号下午一上班我如约坐在了二十八层H总的办公室。

  我信心十足地把方案递给H总后,坐在他的对面静静地观察他的表情。只见他不住地点头,最后,他抬起头来,把方案放到桌子上说:“很好,我完全同意。”

  他望着我问“不知照这个方案宣传,费用是多少?”

  我低着头,小声斗胆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主要是没抱多大希望,多也拿不到,少也拿不到,为什么不朝大了说。

  “十万。”

  十万,对我们单位每一个人来说想都没敢想过。当时最大一笔广告是小F的两万伍的。

  当时,如果他们做5000元的广告我就乐得屁掂屁掂的。因为,我那时一贫如洗。提1500元,就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管了大事了。

  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找副总没戏,现在哪个单位不是一枝笔,正的说了算。特别是财权上。

  那时,我没报希望,就当练兵,所以敢提。也没有数额大了把他们吓跑了的顾虑。

  谁知,H总平静地说:“我现在已经把你当成好朋友了,有些事不瞒您说。宣传这块,我只有十万以下的签字权,上十万就得董事会研究,一研究这事就不是我所能把握的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九万,如果行,我们马上就办。”

  “九万,行!行!”我迫不及待地说。我当时感觉脸马上热乎乎的,必定红了。心狂跳,肯定超过200次。

  与秘书签合同时,我的手出着汗发抖,写下的字笔画以曲线为主。到财务拿支票时,我的腿软软的,有使不上劲的感觉。

  走出他们单位的大门,我还不断往后看,怕他们反悔追出来。

  来到大街上,我发现海口是如此的美。蓝蓝的天,洁白的云,碧绿的树。连街上戴白袖套骑自行车的黑黑的小姐也动人起来。

  我打着小算盘,三九二十七,我可以提两万七千元,这是我在内地二十年的工资。两万七千元 啊!我朝着一辆红色的士,有力地一挥手,他吱地停在我面前。我在车内听着请到天涯海角来的小曲向美舌河驶去。

  噔噔噔噔我飞快地爬到二楼办公室,喘着粗气激动地说:“我签了,我签了。”现在看那时,有点像范进。“九万!九万!”

  老板AB他们在打牌。

  “什么九万?你慢慢说。”AB甩出两张牌,回头冲我说。

  “我签了九万。”

  “什么签了九万?快拿合同来我看看。”老板把牌放到桌子上,向我走来。

  老板一手拿支票,一手拿合同。笑容在他脸上开始弥漫。

  “他妈的,我就知道你会不同凡响的!办事真利落,支票都拿来了。说说怎么搞定的!”他把支票冲他妻子一摇:“你去到银行把款进了,明天一早就到了。”

  他从屁股上的包里又摸出两百元钱给我说:“又没钱了吧?先花着,现在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了。”

  我激动地给他们说这事的经过。涨红着脸,破天荒地连说加比划。忽然想起我要告诉李晓黎一下。我说我要打个电话。老板AB微笑着说:“打吧,打吧。”

  我对李晓黎说我有喜事要告诉你,她马上说,签单了。我说我要当面给她讲。她说今晚上我在月朦胧鸟朦胧请你喝茶。我说月朦胧鸟朦胧?不不,我请你。

  老板可能听出晚上有人请马上说:“推掉,今晚你是属于我们杂志社的。”

  我只好和李晓黎另约。她说,明天你没事吧?我说对。她说我请一下午假。我们下午秀英海滨浴场见。我说就这么说定了。

  老板对我的喜欢,毫不掩藏。到东府酒家点菜也带上我。不过我们的蜜月两天就完了,我们到底不是一路人。

  那天我是当然的主角。我很高兴,喝了很多酒,但我没醉。老板喝吐了。我发现那天有几个同事的脸色不是很好。我也没怎么在意。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左右,老板AB和他老婆走进了办公室。老板蜡黄着脸对我说:“你的款到帐了,你的材料准备好了吗?交上材料就可以提钱了。

  我把文章、宣传方案、图片用一个档案袋装好递给他。他拿出来溜了一眼,转给YY说:“你看看,还缺什么吧。”

  YY是管材料的副老板,老板AB的老乡。他看了有半小时说,行!

  我填好单子,AB签了字。老板的老婆就拿钱给我。二十七把十元的人民币。“刚从银行取出来还没动把呢,你点点。”她说。“不点了银行还会有错。”我边说边一把一把的往牛仔包里装。此时我心里的热浪此起彼伏。拿着钱,我就像长期饥饿中的老农,抚摩着散发香味的黄橙橙的粮食。我忽然想起,老板AB曾先后拿给我四百元钱,便说,我借过四百元还没扣。老板说:“那四百不扣了,就当是对你的奖励。”

  不难看出老板管理的随意性,以后屡屡出事,就不足为怪了。

  谢过了老板及其妻。我和小F背着沉甸甸的牛仔包,兴奋地向银行飞奔而去。

   十四

  李晓黎把花王沐浴液涂在身上,用力搓着,一会前胸一会后背。她边搓边想心事。自己这无可挑剔的身材,让多少人垂涎欲滴。来到这孤岛上后,更是个个虎视眈眈。令自己欣慰的是到目前为止,还是处女之身。是我不想吗?20多岁的人了,说不想是欺骗自己。主要是没遇到合适的人。上个月齐备元,提出要我去香港,就一年给30万。留学的费用全够了。我答应他说,考虑一个月。是不是潜意识里不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给这个娶妻生子的人。真是苍天有眼,在这个时候,泽遥出现了。

  一想到泽遥,李晓黎感觉心跳得快多了。她又想起了在他办公室的第一次见面。就一眼,我就知道我爱上他了。此时刘湛秋的一首诗出现在脑海中。

  能否相爱 只要看上一眼

  这就是爱情的秘密

  爱情是雷雨的相击

  是一种说不清的相吸

  如果女性是磁

  男性必须是铁

  如果女性是花蕊

  男性必需是蜂蝶

  爱情无法慢慢培养

  有缘无缘一瞬足矣

  我爱他可我又不能和结婚,那太不现实。两个没根的人,像浮萍一样漂泊?出国的计划就要付之东流,自己人生的轨迹要重新设计,自己喜爱并要要为之奉献一生的计算机事业说不准也要放弃。这个涌出来千万次的问题再次被她否决。还有三天我就得躺在齐备元的身旁了。所以这两天,我要把自己给泽遥,不给自己留遗憾,只是对不起他,说不定他心甘情愿呢,心中出现了隐隐的内疚。我知道明天既是他上岛一个月,又是他的生日。真是天赐佳期。现在身上已经全是沫了,想着泽遥我感觉脸上身上热热的。我给他买的夹克衫,不知到他满意吗?......

  这个澡李晓黎是在心猿意马的想象中完成的。

   十五

  远远地看到李晓黎面向大海亭亭玉立。雪白的长裙,黑黑的长发在微风中飞扬。

  我刚想在她背后大喊一声,吓她一跳。她突然转过身来。

  你今天是打车来的,她问。

  你怎么知道?

  不是有一句古话吗,穷人乍富,狗穿皮裤。对于你来说,没狗不用买皮裤,肯定是的士来代步了。 她笑着说。

  我泽遥不是昨天的泽遥了,我也有今天。得意之色尽现无余。

  我可提醒你,钱这东西挣起来难,花起来易。好运不会总垂青一个人,有钱时要想到没钱时。你可是苦日子刚过完。

  现在就想财务监督了。

  去你的!谁监督你。我只是作为朋友给你提个醒。

  谢谢你,我的好监督。

  她弯腰从脚下的背包中掏东西。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出门总是大包小包的。

  你们男人出门不带包,东西是我们女人帮你们带了。今天这包肯定会给你带来快乐。

  说着话她直起身来,看!这是我今天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说着把一只风筝递给我,恭喜你有了喜事。祝愿你今后喜事不断。说说什么喜事我也来分享分享。

  这是一只普通的红色蜻蜓风筝。但它与普通的风筝又有不同。风筝背部被李晓黎用兰色笔画了一幅两人的漫画。男的像我,突出了留着的两撇胡子,咧着大嘴笑呢。旁边写着,哈哈!我发财了。女的像她,冲我作鬼脸。下面一行字是,别光傻笑了,我们一起去飞。长长的尾巴上写着,愿你天天快乐如斯!

  我很喜欢它,谢谢你。我心里真的热了一下。

  走我们一起去飞!她说。

  我们飞跑着,风筝迅速上升。不一会,风筝就像挂在天边的一片红枫叶了。

  我们扯着风筝,喘着气,坐在细细的沙滩上。

  我依然激动地向她叙述了昨天的经过。

  她红红的脸荡漾着激动,看得出是真心替我高兴。

  她望着天上的风筝说,我爸妈要是看到这风筝不知有多高兴呢。

  肯定合不上嘴,特别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和这么优秀的女婿一起飞。

  她轻轻踢了我一脚,谁是你老婆尽占便宜。本姑娘不想嫁人。

  多长时间没见你爸妈了?

  半年多了。

  哎,现在如果你讲话你爸妈能听见,你给他们说几句话。你会说什么?

  她望着天空说,爸妈,我想你们,我对不起你们,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哎哎哎,别这样,想家了。从这里来看她设计好了未来,想到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到父母,所以伤感。

  我给你说说,我这两万七千元是准备怎么花吧。本来我是准备晚些时候说的。为了制止她流泪,转话题,我提前说了出来。

  我准备拿两万五让你去留学。

  听到这句话,她睁大了眼睛。

  我接着说,我不知道,够不够。不够再等一等。说不定我不几天又弄个十万八万的。

  你真心的?她似乎不信。

  这还有假,我拿到钱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让你留学。

  她望着我说,你真傻。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才认识多少天。

  有些人在一起一辈子还像路人,有些人认识一天就像认识很多年了。不是有位诗人说过吗,有缘无缘一瞬足矣嘛。

  她一下抱住我,喃喃地说,我没看错人,我没看错人。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她热烈地亲吻我。

  我要把钱拿给她是真心的。23岁对钱看得不是很重,看重的是情。很多人在这个年龄为情赴汤蹈火,我付出点意外之财算什么。要是现在就难说了。

  狂吻之后,她含着眼泪说,我把咱们的关系看得很纯洁。容不得半点的杂质。我出国的事我自有安排。如果拿了你这笔钱,我会不安。我会觉得我们的关系变了味。

  忽然她说,我们的风筝。我急忙抬头望去。见红红的枫叶化成了一个红点向大海的深处飘去。不知什么时候,它断了线。

  她低着头,黯然神伤地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的。

  我默默地挽着断线。她走过来说,我们去游泳吧。

  我望着水中嬉戏的人群说,游泳,哎呀,我忘了带泳裤。

  我带了。她从包中拿出两条深兰色的泳装。换好后,我发现,她的皮肤很白,惹来很多赤裸的眼光。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笑着说,我们两个还是情侣装呢。

  谁给你是情侣,说着蓝蓝的海水泼到我脸上。我们在水中追逐着。

  游累了。我们在沙滩上体会沙的流动。静静地站在岸边,一会儿浪轻轻打来,在它退去时,会感到,细细的沙子轻轻地从你脚心流去,痒痒的,像虫子咬。

  李晓黎的脚非常美,白白的,肉肉的。我说,你的脚很美。真想亲它一下。她看了看自己的脚,抬起头笑着望着我说,你觉得美想亲就亲呗。

  我走了过去,双膝跪到她面前细细的沙上,双手伏地,亲之前我突然冒出来一句话,我是名副其实地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我只吻了一下,品尝到咸咸的海水味。她一下跳开了。

  周围很多人侧目观望,我一幅无所谓的样子,她脸红红的微笑着。

  时间过得真快,感觉没多长时间,红红的太阳悄悄溜到大海中去洗澡了。

  冲了淡水,换好衣服。我们向车站走去。我打了两个喷嚏。正后悔没把我的老牛仔带来,李晓黎打开她的背包拿出一件深兰色的夹克衫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件礼物。

  为什么送我礼物?

  今天几号?

  10月7号。

  什么日子?

  我一拍头说,今天是我23岁生日。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你成了半仙了。

  还是什么日子?

  别的没什么了吧?

  今天是你上岛一个月。

  对了。我真服了你了。

  试试这件衣服合身吗?这件衣服是作为上岛一个月的礼物。

  我内心热着穿上了这件新衣服,大小肥瘦刚好合适。当时我不知道,后来同事告诉我,它是梦特娇,世界名牌。

  我当时真地很激动,从小到大除去我父母没人给我买过衣服,没有那个女人对我这么好过。

  我记得当时我噙着泪水,一把把她揽入怀中。在她耳边第一次对一位女孩说出了现在已廉价的话,黎黎我爱你。

  别这样说,我快被软化了。

  吃罢了生日晚餐,她说听我安排。很久没看电影了,有一种想看电影的欲望。这可能和我大学里的一次经历有关。我上大二时喜欢上一位大四的女生。我穷追了很久才答应陪我看一场电影。我买好票了,她又有别的事,结果泡汤了。所以带着心爱的人看电影,成了我心仪已久的事情。

  那晚演的是新龙门客栈。张蔓玉主演的那部。从此我喜欢上了她,潘军也喜欢她的仪态,而我喜欢她的风骚。

  李晓黎趴在我耳朵上说,我出去一下,我以为她上卫生间。一会她拿着一瓶矿泉水进来了。小声说,吃药。原来她见我有点咳,出去给我买药了。我又感动了一回。时至今日,那个生日是我最难忘的一个生日,也是最快乐的一个生日。当然也是我最丧气的一个生日。

  看完电影,我们在人命公园旁边的湖边亭子上,坐了一会便来到了人民公园。去年我又到人民公园走了一圈,已经重修过了。当年我们坐过的长条石凳不知被搬到哪里去了。

  在石凳上我们忘情地接吻。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她发出了呢呢声,好象是噢,天呐。

  当时我的根早已挺拔如竹了。我也很想与她和二为一。可我不知道怎样开口给她说。那时也不知道,这种事可以不说直接做。我把它看得太过神圣了。

  还是她让我度过了这一关。她发飘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想送给你一件生日礼物,你把上衣脱下来,铺到地上。

  我照做了。接着她躺在了上面。我感到眼前白光一闪,她把裙子撩了起来。

   十六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真的有问题?

  哗啦啦响的玉米地里,一个大男孩正在教我自斟自饮。那时我才上初一。大男孩眯着眼睛扭曲面孔的快乐让我羡慕不已。之后,我就经常按照大男孩的方法,自掘甘泉。经过一年的开挖,终于清冽的甘泉喷薄而出,我激动并快乐着。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宿舍、操场及厕所等无人的空间,成了我操练的场所。有一段时间我是沉醉其中,天天品尝,有时甚至一天几饮。难道是亏空了?不会,前两天还自溢了呢,书上不是说满了才自溢吗。并且这次喷出的比哪次都要多,感觉也更强烈。难道我真的有病?我在这方面需求这么强烈,无法满足,痛苦将如何解除?快乐何以获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件事我对不起她,她是个好女孩。面对这事,她静悄悄地拿出餐巾纸,先给了我一张,然后自己擦了擦下半身,提上内裤。放下裙子的一刹那她好象说了一句,唉,认命吧。认什么命?在做之前,她为什么讲马克思的故事呢?马克思与一漂亮女囚关押在一起,第二天女囚将被狱卒奸污,她要把她的处女之身献给马克思,而马克思想起了自己的恋人燕妮,拒绝了。她还笑着问,要是你呢?我说要是我,我要考虑考虑。她问考虑什么?我笑着说,考虑是现在要,还是歇一会要。她打了我一下,知道你是过不了美人关的色鬼。不争气的家伙现在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刚才你干什么去了?关键时候掉链子。看毛片时,见男主角久战不怠,当时就想要是换上我,肯定比他还厉害。因为平时谁要稍稍一惹它,他就怒吼一两个小时,怎样安抚它倒成了一道难题。可一实战怎么会这样?就像练了数十年的武术高手,感觉自己能敌雄兵百万,可谁知,一上阵自己伤了自己,没打就败下阵来。我懊恼,丧气,无地自容。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她主动给我说着话。你不应该在海南待,我觉得你应该去北京发展。我读了你的文章,感觉你的艺术感觉很好,你应该在这方面发展发展。现在你也有了点基础了,应该安下心来写作。人应该干自己喜欢干的事。我嘴上哼着哈着,心里却想,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窗外渐渐放亮,屋内CD得意地打着呼噜,我毫无睡意。裹了裹薄薄的棉被,继续苦恼,今后我怎么面对李晓黎,她还会给我联系吗?

  现在我知道这种问题不是我一个人遇到。它很正常,就像饿久了的人,不能一下吃饱,先热热身,只要胃口好,总是能消耗粮食的。但那时我不懂,它困扰了我很多天,甚至有了自卑的感觉。直到一两年后,在一篇小说中看到这不是病,疑团才被解开,包袱才被甩掉,心中豁然开朗起来。

  不瞒您说,到结婚时,我还是处男,这主要是因为这次经历。您想,还没交战,我先败下阵来,我还敢出着啊!

  由幸福的高峰一下跌到痛苦的深渊。来得太陡,我整个人像得了大病一样,恹恹的。一方面我怀疑自己有病,一方面非常想念李晓黎。可我又没勇气主动和她联系。整天盼她的电话,盼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都出现过几次幻觉。我没心思工作,饭量锐减。失过恋的人都会有这种痛苦,我就是又增加了怀疑自己有病的焦虑。

  十天,二百多个小时我们彼此在对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十天我体重下降了十多斤,降到成年后的最低点,一百零六斤。这个斤数分摊到一米八零的个头上,是很稀薄的。

  十天,她毫无音信。我顶不住了。鼓了一百次勇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一百个理由,哆哆嗦嗦拿起了电话,得到的答复是,她不在这儿上班了。到哪里去了?不知道。

  在绝望的深谷中,我刚刚感到一丝亮光,马上眼前又是漆黑一片。

  我像疯子一样,到处打听她的下落。结果得到的消息我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也绝对不信。她到香港去了,并且是作别人的金丝鸟。我到机场查过,李晓黎确实已于十月八号十二时离开海口的,目的地是香港。十月八号就是十月七号的第二天,我们去秀英海滨浴场接下来的一天。

  一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有时还会想起她。记得九八年我在山东的千佛山许了三个愿,第一个就是在有生之年让我与她再相会一次,就一次。我要用毕生的功力,让她飞升。如果把我们的相会安排在老年,我准备偷偷吃点伟哥。

  我的闯海经历是典型的虎头蛇尾。头一个多月大喜大悲都经过了。后来的日子,非常平淡,我自己觉得没趣,你们也肯定觉得无味,还是不说了吧。

  从上岛到下岛,我没有跳一次槽。所以后来单位发生的事,我一清二楚。无非是老板AB赚到些钱,平时给予一点好处给亲信,亲信尝到了甜头,还想多弄点。最后有人明着敲诈,其实就是老板最亲信的CD。见他得逞了又有几个喽罗效仿。不说这些了,想起来就恶心。有些人就是得到自己该得的,偏偏还总惦记着别人的。

   16

  我梦到一座两面的城市,中间没有厚度。它前面光彩照人,背面却肮脏一片。就像开屏的孔雀,从前面看是美丽的屏,从后面看是令人作呕的屁股。

   十七

  鸢飞草长,潮起潮落。到了九三年的九月份,中央五月份的宏观调控,在海南已慢慢使劲。已出现了萧条的景象。单位也发生了很多事,处于树倒猴孙散的局面。所以我决定回家。

  又快到中秋节了,又要到团圆的日子了。去年中秋节的情景又出现在面前。离家一年父母怎样了?我急切想回去与他们团聚。回家的日期定在中秋节前一周。我说提前买票,小F说秀英港有点远,临时买票来得及。

  回来的前一天下午,我与小F从银行取出我的全部积蓄,两万一千元。第一笔的提成两万七,李晓黎没要,后来我寄给父母一万元,一年的积蓄就这些。李晓黎说得对,好运不会总是眷顾一个人。九万之后,我是小打小闹,挣得刚好够花。我用老牛仔包背着钱,小F帮我背着编织袋,里面装着衣物和书。我们出了银行,拐弯进了附近的邮局。我准备把这些书和衣物寄回去,路上带着,上车下车不方便。

  我把老牛仔包放到自己的脚边,框在手臂上,缝白色的包裹袋。我一针一针缝得很辛苦。针脚有蚂蚱那么大。一不小心还扎了手一下。

  我也干不了这细活,帮不上你什么忙,我去看看杂志。你看好啊!小F转身时还指了一下我的牛仔包说。

  我说,知道。边说还边往脚边拉了拉。他刚走,来了一位老大娘。

  她说,小伙子看你缝得这么费劲,阿姨帮你缝。我还没答应,她便抢了过去。

  我有一个像你这么大的儿子在外地上学,看见你们我就想起他。你多大了?

  二十四了。

  比我的孩子大两岁。老大娘真是飞针走线,缝得很快。

  看着她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也应该是这这般年纪,但看起来要比她苍老得多。回去我要好好孝顺二老。一会儿,缝好了。老大娘歪头咬断线头的动作又使我想起了母亲,我从心底里感动,从心里觉得老大娘很亲近。

  谢过了老大娘我站起身准备往服务台去,猛然感觉,左边的牛仔包轻了很多,脑袋嗡一下,蒙了。牛仔包背面的大口子袒露着自己的空腹,又好象对我诉说自己的不幸。我后来发现妓女和扒手与植物一样有向肥性生长的特性,哪里富,哪里这两种人就多。细琢磨竟能成为标志。

  第二天黎明小F把我送到秀英港,帮我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船票,又塞给我一千块。我心里酸酸地登上了玉兰号轮船,好象就是潘军来海南时坐的那艘。船开出很远了,小F还在挥手,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我的弟兄还将在这块已经变冷的土地上飘荡,前途怎样?我们这一分别还会再见吗?我想起了海口宾馆侃价,想起了在一起吃饭他提出AA制,被我这个山东人否决的情景......

  在船上没有回家的喜悦,更多的是伤感。我是去年中秋节前来的,今年节前回去,刚好一年。来时空空,回去时还是空空。当时我觉得人活着就是画圈,人由生到死是画了一个大圈,在不同的阶段画着不同的小圈。圈代表什么?圈即是空,空就是圈。这种想法可能与我当时的心情有关。人得意时,豪情万丈,信心百倍,万物都是美好的。失意时,垂头丧气,万念俱灰,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我想起了与我共同生活了一年的同事,现在每个人的面容都是可爱的。甚至包括CD。我想到了老L。一想到他,一种内疚感又浮上心头。

  热恋的老L,春节回家真的把婚离了。孩子判给了他老婆。归来后继续热恋。到六月份他们憧憬着二奶生活结束后的日子了,他们准备结婚。

  老板AB说,老L你找的什么天仙,弄来让大家参观参观,饱饱眼福。周末我作东一起在前面楚汉宫请你那位,我们全杂志社的人作陪。

  我们很兴奋,一是老板请客,二是马上要看到能让老L晕菜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听着编钟舒缓的曲子,急切地等老L为之舍去老婆和孩子的人。

  兰花短裙,黄色体恤。就象一朵郁金香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

  全体起立,鼓掌。

  怎么是你?我吃惊地说。小F在桌下踢了我一脚。

  我这一声,身边的老L和他女友都听到了,他女友是先吃惊接着转为忧伤。

  介绍我们时,我说你好,她也说你好。像老朋友,只是她红着脸。

  小F比我要成熟,他始终装着象不认识她一样。

  这一顿饭老L的至爱一直是苦瓜着一张脸。

  回去后,老L把我叫到一无人所在,盘查起情况来。

  你们怎么认识的?

  你刚才送她她没说?

  没有。

  我当时如实相告一个是出于朋友,要把真相告诉他;还有一个是我认为小姐应该把她的历史讲清楚,今天都遇到我们了还不说,准备瞒到何时?

  我们是在府城出水芙蓉发廊认识的。她就是老板AB请客那次,接待我的小雏。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真的!不信你去问问她自己。

  如果我再成熟一点,像小F一样。如果我不再坚持朋友要帮忙,要告诉真相,撒一个善意的小慌,也许现在老L和小雏恩恩爱爱地生活在一起了。

  老L允许自己娶一个被一人包过的二奶,却不允许自己娶一个多人用过的小姐,尽管这小姐很爱他。后来,老L痛苦了一个月,回老家去了。小雏又干起了老行当。

  听老板AB说他在府城又看到小雏后,我开始后悔。

  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船越来越摇。我站立不住,不得不趴在铺上。

  渐渐远去的海南岛在我视线中消失了,从此我心中诞生了新的海南岛。

二、想起以前同女朋友的一个笑话

  昨天在聊天中一个朋友说到The figure of a man does matter.我就问是Which part of a man?哈哈,我知道她是想说男人的体形也很重要,但是我看上去老是往那方面想。于是我就想起了同以前女朋友的一个笑话。

   我女朋友问我:“你想我吗?”

   我说:“想的,那还用问吗?”

   我女朋友接着问:“是哪里想啊?”

   我就心里嘀咕,至于要问得这么具体吗,我还是说得隐讳一点吧: “是我身上最硬的地方想你。”

   我女朋友脸一红,我就接着问她,“那你想我吗?”

   我女朋友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想咯”

   我也学她样子问,“那是哪里想啊?”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身上最软的地方想你。”

   哇~我都有点惊讶,也学我啊~

   接着她就来一句:“流氓加色狼”

   咦?我很不服气,你都这么说了还说我啊?

   我就问:“你为什么叫我流氓加色狼啊?”

   我女朋友问:“那你说,你具体指身体的哪一部分想我?”

   “我。。。我。。。,我是说我的脑袋想你啊~”哈哈这么有创意的回答都被我想得出来,这下我女朋友无语了。

   我乘胜追击,“那你也说,你具体指身体的哪一部分想我?”

   她也有点吞吞吐吐,“我。。。我。。。,我是说我的心想你啊~”MM居然也创意了一把,我也无语了。大家相视会心一笑,这个世界就是虚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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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前同 #女朋友 #想起 #笑话 #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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