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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精品,飞天制造]旧 伤 口

发布于:2022-06-14 作者:admin123 阅读:43

    (一)

    17岁那年,我在陕西最南部的一个城市读高三。这所中学是陕西省十三所重点高中唯一位于秦岭以南的,历来以极其严酷的高三魔鬼训练和极其恶劣的住宿条件而闻名。而今这两道大餐都大模大样的摆在了我的面前。才刚刚入冬,宿舍已经冷的像冰窖一样,老鼠却一点都不怕冷,出入各个床位如入无人之境。

    我懒洋洋的靠在下铺,手里拿着一本北大编的历史复习参考,注意力却集中在对面床下一只费力的解着旅行袋的老鼠。它很努力的用爪子用牙对付着袋子的拉锁,但显然力有未逮,它抬起头泄气的瞧了我一眼,似乎有求助的意思,我不理它,它就又低头捣鼓着。我正瞧的有趣,外面传来敲门声,老鼠噌的一下溜走了,我没好气的翻身起来去开门:“怎么他妈的又不带钥匙?”

    这个宿舍住着10个人,9个是理科快班的,只有我一个在文科快班,文科的学习方法比较浪漫一些,可以采取各种体位学习记忆,而不像理科学生必须要老老实实的呆在教室里做题。因此经常是我一个人抱本书回宿舍复习外带观察耗子。我不喜欢这个城市,更不喜欢这个城市的人,我甚至觉得对面床下的那只耗子比这里的人都要可爱一些。

    敲门的是隔壁班的一个小伙子,叫黄军,去年篮球联赛和我在一个队里打球,人长的很精灵。平心而论,不讨厌。我边把他往屋里让边问他:“有事儿?”他坏笑着点头:“当然了。”

    我关上门,从枕头下摸出一盒金卡,弹了一支给他:“不会是让我给你写情书吧?”自从高二时我的一篇文章在全国获奖后,总有人来找我帮忙给写东西,其中绝大部分都是情书。写情书这个东西很奇怪的,如果有了感觉,完全可以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但如果没有感觉,那种硬往出憋的滋味简直有如便秘一般。有一次推辞不掉,帮一个女孩子给她暗恋的男生写情书,假想自己变幻为女儿身,搔首弄姿莺声燕语,极尽妖媚之能事。写了两张回头一看,恶心得自己一天没吃下东西。

    显然我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小子笑的眼睛都不见了,连连点着头。我斜着眼看他:“又是哪家姑娘前世不修啊?”

    他给我来了个特羞涩的表情:“就是那谁,梁倩。”

    我的脑海中迅速搜索有关这个名字的资料:梁倩,文科慢班班花,17岁,身高1米60出头,中长发,身材极佳。黄军抽着烟翘着脚,以非常轻松的口吻对我说:“不需要太长,七八页纸就行了。”

    我被气乐了,自个儿也摸出一支烟点上:“荷,你说的倒真轻巧。你以为是手纸呢,要几张有几张。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一厚摞卷子:“看到没?28张,要3天作完,哪儿有时间管你那破事儿啊。”

    他急了:“我这事可怎么破了,啊,这可关系到我终身的幸福……”

    我一口烟呛出了,连连咳嗽,摆手让他打住:“好了好了,你慢慢追求你的幸福吧,我他妈一点都不幸福,晚上连个暖脚的人都没有,还给你写情书?嫉妒。”

    黄军愁眉苦脸的走了,我也没把这事往心上放,背起包到教室上课去了。学校高三年级组的老师们有个拿手绝活,就是晚上7点到11点之间到宿舍里抓人,看有谁不去上自习躲宿舍看小说。我曾一再声辩我看的不是小说而是课外读物——《文化苦旅》绝对是属于好书吧,但理科老师可不管你文科生的那一套,一律没收。我被抓住两次后已经学了乖,改为把书带到教室里去看——教室里一大片人都在低头看书,鬼知道谁在看教科书谁在看闲书。哈哈。

    第二天中午下课后,我出去吃饭,刚出校门就被黄军堵住了,说要请我吃饭,我拒绝,他几乎是在哀求了:“老大就帮我这个忙啦。”一番纠缠后,我叹了口气:“好吧,你别抱着我,他妈的俩大男人在校门口抱着像什么样子。”@#$%^^*

    (二)

    我和黄军在一家看上去很不错的馆子里人模狗样的坐着,点了几个菜,4瓶青岛,他从怀里摸出盒中华请我抽。看他这么殷勤,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他了。酒过三巡,我点了支烟靠在椅背上:“说吧,先说说想法。”他来劲了,啊呀啊呀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通如何如何喜欢她如何如何不能自拔:“我吧就是不好意思告诉她,所以想请你写封信表白一下。”我点头表示明白了,又问了一些关于梁倩的情况,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情书的事情就交给我了,三天以后给你交稿。但是,情书只能起情书的作用,关键还要看你自己。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记住:刀要磨亮,枪要上膛。”黄军乐坏了,打个响指卷着舌头说了句英语:“waiter,please来两瓶青岛。”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还剩5分钟的时候我就开始祷告老师不要拖堂,但愿望再一次落空了。那个胖老头的耳朵对于下课铃声似乎完全没有感觉,继续不紧不慢的讲着资本主义基本矛盾与经济危机之间的必然联系。我紧张的注视着窗外,隔壁梁倩班的学生已经在陆续背着书包往出走了,我急的频频咳嗽,示意他该下课了,可老头显然充耳不闻。情急之下,我只有使出最最阴险最最毒辣的必杀技:伏桌五秒,猛然坐起,装做刚刚睡醒的样子懵懵懂懂的大声问道:“啊,什么,下课了?”全班哄堂大笑,政治老师从老花镜后抬起眼睛瞪了我一眼,无可奈何的合上书:“好,今天的课就先讲到这里……”

    我连书都没收拾,撒腿往学校大门口跑。在校门口花坛边坐下,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生怕梁倩已经先我一步走了。一直到远远看到她和两个女生说笑着走过来,我才松了口气。

    梁倩从我身边走过,没有看我一眼。很好,她不认识我。我随即站起身,在她身后10米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着。梁倩的学习成绩很一般,但她唱歌跳舞都非常的棒,现在每天下午放学后都去离我们学校不远的音乐附中练习跳舞,准备明年考艺术类院校。我想从她的舞蹈中寻找到灵感做为情书创作的主线。——那么多人求我给帮忙写情书不是没有原因的。我不答应则已,一旦动笔,对每一篇作品都绝对的投入,笔下流淌的不是墨水,而是激情。曾有一文科的哥们在我情书的帮助下追到女朋友后,师法贺知章,奉承的在那篇文章上面题字曰:“真嫡仙人也!”:P

    我尾随那几个女孩子进了附中,她们进了练功房,我跟着也要进去,却被值班的女生拦住了:“学生证,校徽。”我装模作样的在全身上下一阵乱摸,作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哎呀,忘记带了。”那个女生很无辜的摇了摇头:“那不能让你进去。”我施展三寸不烂之舌进行游说,再三交涉后她让步说,让我找一个认识的人证明我不是进去捣乱的无聊分子。我当然找不到,我虽然不是进去捣乱的,但我确实是无聊分子。正在我焦头烂额之际,从练功房里施施然走出一个穿黑紧身练功衣的女生,扎着马尾,晃着脑袋走到跟前,蛮有趣的看着我。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她却突然说出一句非常让我吃惊的话:“你是飞天?”!!!!!

    我向毛 保证,我虽然在我们学校有些名头,而且经常为此颇为得意,但从来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已经名震全城乃至音乐附中的美女也会暗中注意我的地步。但此刻我无法不怀疑我以前的想法过于自卑,因为这个女生的确清清楚楚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是非常之……非常之有创意。马尾女生咯咯的笑了,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跟我进去吧。”回头对值班的女生解释道:“他是安康中学的校学生记者,来采访我们排练的。”我瞠目结舌。值班女生现出一副“失敬,失敬”的表情,马尾巴笑吟吟的看着我,摆摆头示意我跟她走,我只有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这幢楼是八十年代修建的,砖木结构,地上铺着厚厚的双层松木条,走上去声音很沉闷。女孩子很得意的在前面走着,不时摇晃着脑后的马尾巴,我默不作声的跟着上了一层楼,终于忍不住开口:“咳,请问,这个……”她“哈”的一声笑出声来,一个很灵活的后转身,但并不停步,就那样边看我边笑边倒退着走:“怎么了?”向马克思同志宣誓,本来她背对着我我是可以忍住不去看她的,要知道,穿着练功的紧身衣也基本和没穿属于一个概念了。我强制着将目光上提了30度,望着她:“请问同学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呀?”她嘿嘿笑着:“你从你们学校大门口跟了一路过来的是吧?”我傻了,有一种偷看人洗澡被当场抓住的感觉,要不是走廊里黑,我想她一定能看到我的脸红了。“我……不是……”她转过身去,继续迈着弹性十足的步伐走着:“是梁倩让我来接你进去的,哼,就知道你一个人准进不来。”!!!!!

    梁倩知道我跟着她?!!MY GOD,这次我可怎么跟人解释。本来全年级追她的人就不在少数,我是因为认识的太晚,且老师在旁虎视耽耽,所以一直没有起过那份心思。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人家保准以为我也是那些蛤蟆敢死队的成员之一。可怜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我正胡思乱想,带路的女孩子推开一扇既厚且重的门:“来,这里。”我逡巡着掂着脚侧着身子走了进去。里面十几个穿黑紧身衣的女孩子齐刷刷的扭头看我,我羞的几乎想夺路而逃。梁倩双手环抱在胸前笑嘻嘻的看着我,用尖尖的下颚指了指练功房的一角,示意我坐。不过是几米远的路,我在众目睽睽下手脚几乎走成了一溜儿。坐在一摞厚厚的海绵垫子上,我才松了一口气,手心里湿湿的都是汗。

    (三)

    坐在钢琴旁的一个女孩子拍了拍手:“好了,咱们继续刚才的。”黑衣服的天使们开始走到扶竿旁,音乐响起,“一大大,二大大”……

    我环顾四周,这间房子很大,木地板,四面墙上都镶满了镜子,灯光很明亮,女孩子们很漂亮……

    她们“擦”完“地”,开始跳一支完整的舞,估计是为不久后的元旦文艺晚会准备的,是那首难得的既颂扬政治又确实旋律优美的《春天的故事》。我情绪开始镇定下来,记起了我来这里的初始意图,努力让自己去感觉舞蹈的魅力。不可否认,我确实是一个俗人,因为一直到她们满身大汗的停下来后,我才发现,艺术对我的吸引力其实远远比不上大腿。

    梁倩擦着汗笑咪咪的走了过来,远远的就闻到一阵香水味,我立刻紧张起来。她在我面前席地坐下:“怎么样?”“恩?啊,这个,不错。”我差点说成“身材很棒。”“你今天怎么有兴致来看我们彩排?”我在当面撒谎这一项上还是属于大师级别的:“学校让我写元旦晚会的串台词,我来看看你们节目的内容。”她似乎有些不信,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我们就这么不说话的互相看着,我故作镇定的和她对视。那边开始叫她继续彩排了,她答应着,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回头对我说:“下次要来的话别盯梢了,跟我一块吧。”说罢嫣然一笑。

    圣母玛利亚!

    晚上回到宿舍,我打开台灯,铺开信纸,开始写那封该死的情书。“黑暗中我痴痴遥望你的舞姿,愿那灯光是我的眼,那舞台是我的掌心。如果今生无法拥有你的翩然,我愿化为一座长久的塑像,在掌声落幕后孤独的为你喝彩,在你谢幕时为你送行。”

    灯光下,我运笔如飞。

    第二天下午下课后,我看见梁倩在我们班门口张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我装做没看见,和同桌热烈讨论着一道极其乏味的政治论述题。半晌,我抬头,她不见了。我松了一口气。

    黄军屁颠颠的来了,满脸都是期望。我突然有一种很不愿意他得手的感觉。最终我还是把那份长达6页纸的情书交到了他的手里:“自己再抄一遍,你小子的那俩字儿没这么帅,小心露馅。”完了又叮嘱道:“成了就请客,不然我告诉她去,哈哈。”

    第二天是周末,我大睡到11点才起来,换上球衣去打了3个小时篮球。最后一场球很激烈,对方三个队员都是175左右的,身体很壮,我蓝板一个都没抢到,终于被击败了。我满头大汗的走向场边,突然发现梁倩正依在篮球架子旁冷冷的看着我。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江湖上有言道:“做贼的心虚,放屁的脸红。”诚不我欺也。

    我脑子一片混乱的走了过去,搭讪着说:“哈哈,这个,今天天气真好,哈。”各位,我说出这样没水平的话其实是可以原谅的,换成您任何一位到那时指不定连话都说不出来。谢天谢地,她笑了,估计也觉得我这句话太没水平了吧。

    一招得手,我继续搭讪:“今天怎么有兴致来看我们彩排。”这是她前天晚上问我的话,我原封不动照搬过来,只为博美人一笑,以解我此时之尴尬。她瞪了我一眼:“装什么蒜啊,是不是也要我给你写一段什么我愿化作一座塑像来看你单手上篮?”我汗立刻下来了,赔笑着说:“误会,误会。”心里开始一连串叫苦:“这可让我怎么应付。她不会告诉老师吧?高三了写这样的东西,被当成杀给猴子看的鸡的命运绝对是无可避免的。完了完了。”

    (四)

    我和梁倩并肩走在学校后一条很僻静的小路上。我白衣她红衣,显得极般配,像极了一对情侣,不时有一两个路人侧目而视,眼光煞是羡慕。

    一片叶子飘了下来,我转头去看,她也转过头来,目光对视。她开口了:“你写的东西我看了。写的很好。”

    我笑了笑,没说话。

    她继续盯着我:“我想问你,你这封信里,有你自己的感情在吗?”

    我有一点意料之中的慌乱。我感觉的出,她喜欢我。但我能怎么办?不可否认,她很漂亮,男人对漂亮女孩子的青睐总是不会反对的。但我没和她接触过,谈不上喜欢她。而且,这次是黄军在追她,我不愿意趟这昏水。黄军勉强可以算的上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和朋友争一个女人。

    我摇头:“我只是在帮别人写封信罢了。去看你跳舞只是为了写的更真实更煽情一些而已。我想,你误会了。”

    她毫不退缩,眼光也没有移开:“没想到你这人这么虚伪。”

    “我怎么虚伪啦?”

    “你的信里已经很明显的流露出你的感情,也许只是你自己没有觉察到而已。或者是你不敢说,因为你顾及那可笑的哥们义气。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我不喜欢他,也不会喜欢他。作为中间人,你已经失败了。但我不希望作为你自己仍然会失败。”说完,她转身就走。我傻傻的站在路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突然泛起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她真是挺好看的。

    黄军垂头丧气的来了。我故作惊讶的问:“怎么拉?成了没?”他摇头:“不行。黄了。”我作失色状:“怎么会?”他唉声叹气:“她说她有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了。”我又胡乱敷衍了他几句,找个借口溜了。

    两个星期后,我差不多都把这事情给忘了。一天刚考完一门摸底考试,砸了,心情极不爽。就这当口,隔壁班的一个半熟脸女生送来个信封。打开一看,一张当天晚上7点钟的电影票。我知道是谁送来的,没有犹豫就接下了。我没有想到,这一瞬间的决定,会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傍晚,街上人来人往。这个城市很小,没有紧张的工作气氛。一般来说,下班后满城都是闲人在逛街。路上,梁倩挽住了我,我没有反对。转过街口,迎面碰到了骑自行车的黄军。看到我们,他怔住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好跟他打招呼,刚刚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哼了一声,飞快的从我们身边骑走了。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梁倩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注意,黄军在远处回过头来,脸上露出少有的狰狞。

    (五)

    至今我仍然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我们看的电影是《铁达尼号》。这不是因为这部电影非常精彩,而是由于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一直刻骨铭心。

    我和梁倩坐的是情侣座。片子很浪漫,看到杰克和露丝在船头“飞”的那一段的时候,梁倩挽我胳膊的手紧了紧,我扭头看她,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亮光,我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她一下。她的唇很凉。

    散场后已经很晚了,我们沿着河堤往回走。这个城市唯一让我觉得美丽的地方就是这条江。月光下,江水粼粼的泛着银光,很美。不记得当时我们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那件事情发生之前,她正轻声说:“知道吗?这条堤叫情人堤。”……那是我听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眼前突然一黑,接着满嘴都是泥土和血腥味。还没缓过神来又被人一脚踏住后脊,一只手被反拧过去,耳中只听见梁倩的尖叫声渐行渐远,我大声咆哮着,换来的只是更猛烈的踹打。河堤下面的树林里传来阵阵狞笑和梁倩的哭叫。我使出全身力气一脚蹬在旁边的水泥墩子上,在自己右手臂“咯”的一声响后终于翻过身来。3个人。一个是黄军。拧我手的那个家伙显然没想到我能翻过身:“他妈的小杂种还挺硬,我操。”我不顾一切的往起爬,右手刚一支地便刺骨的疼。提着根木棒的人瞅准我的头一棍轮来,我一闪,打在我的肩上,又摔倒在地,挣扎着一时爬不起来。下面小树林里梁倩的哭叫声已经嘶哑。

    不知挨了多少拳脚和棍棒后,我背靠着堤的栏杆挣扎着站起。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视线和思想都已模糊不清。下面完全没有了声息。两个人影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我睁大眼睛,努力而茫然的瞪着。黄军的脸色很怪异,月光下青里透白。我的印象里他一直还挺羞涩,从来没有见过他吸血鬼一般狰狞的面目。下面的人打了个口哨,黄军和那两个人对视一眼,转身开始离去。我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暴起扑向黄军,合身将压在地上,可以活动的左手压住他的右手,张口向他脸部咬去。黄军怪叫一声,一记左拳打在我的太阳穴上,我像一只麻袋般倒下。他捂着血淋淋的脸爬起,骂着扑了过来,然后站起。我看到他的手上有一把染血的匕首,低头,肋下的白衣已经全部是血。

    那天晚上我一直很清醒。巡夜的警察把满身血污的我送到医院,医生给我清洗伤口,打麻药,缝针,全部过程都像录象一样清晰的映在我的脑海。麻药似乎没有起作用,我能感觉到缝针时每一下穿透皮肉的动作,接骨时断骨的碰撞,甚至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我的眼睛挣的很大,不肯合上,不肯入睡,一直到凌晨3点多看管的护士觉得害怕,给我注射了镇静剂。但是我知道没用,我依然会在梦里见到那群恶棍的嘴脸,听到梁倩的哭喊声。

    (六)

    2个多星期后,我出院了。在医院门诊部的大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脑袋上的头发因缝针而被剪的凸凹不齐,剃脱臼扭伤的右手依然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白里泛青,眼睛里布满血丝。医生说,我很幸运,那一刀离脾脏只差几毫米,否则就没这么简单了。我冷冷的翻了他一眼,说了两个星期来的唯一一句话:“幸运?简单?”

    公安上派人来盘问记录,我依然一言不发。班主任跟公安上说我身体可能还没恢复,让我休息一段时间。学校方面将这起事件当成斗欧来处理,但鉴于黄军家有个什么亲戚是市税务局的大头儿,没有开除他,给了他一个留校查看的处分。鉴于我是尖子班的优等生,明年极有可能为学校的升学记录长脸,给了我个校内通报处分,不记入档案。所有的人都没有提及梁倩,就跟她根本未曾涉及到此事中来一样。我回学校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我从她班的前面路过,往里看了一眼,她的座位是空的。

    1个月后,我手上的石膏已经拆掉,头发也基本长齐了。看上去,我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我甚至又开始和同学一起开玩笑,一起讲黄色笑话。他们似乎真的不知道在梁倩身上发生的事。

    马上就要圣诞了。高三的圣诞节有种伤感和压抑的气氛,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来年的命运。那天晚上的篝火晚会上我第一个喝醉了,被俩哥们扶回宿舍,然后他们又去继续party.我在床上躺了半个钟头,终于忍不住冲出去吐了。

    在龙头下洗了把冷水脸,我清醒了不少。回到宿舍,我发现枕头上扔着 。寄信人的地址空着,字迹也很陌生。看看邮编,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信很短。

    “飞天: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转学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也许咱们今生再也不会见面了。这是我给你写的第 ,也是最后一封。

    你是一个很好的男孩子,我从高一的时候就开始注意你了。那次运动会开幕,你在 台上激情四溢的朗读你写的开幕词,样子很专注,有一种执著的孩子气和与年龄不相符的自信。一直渴望能与你交往,可你一直那么骄傲,那么不可接近。终于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了,但是……我不愿再去想那晚上的事,那是我今生最大的噩梦。我只是恨,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发生在我的身上。

    不用尝试着联系我或者找我。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谈不上什么结局。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你也用不着内疚。你会有灿烂的前途和美好的未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罢了。也许一切都只是我的奢望。

    最后想告诉你的是,你写的那封信是我收到过的最美丽的情书。可惜,落款不是你。

    梁倩“

    我独自来到了操场。空旷的操场另一端,篝火晚会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欢声笑语不时隐隐传来。我没有流泪。我在计划着我有生以来最疯狂的行动。

    (七)

    一九九八年元月三日。晴。冬天里少有的好天气。古龙说:“这样的天气适合杀人,因为血会很快的干掉,不留痕迹。”

    我在墙上试了试承受力,觉得右手已经完全恢复了灵活和力度。吃过中午饭,我去理发店剪了个板寸头。往回走的是时候,觉得凉飕飕的,人徒然精神了不少。回到宿舍,反锁上门,我从床板下抽出用牛皮纸信封包裹着的刀。长八寸,宽两寸,厚背薄刃,沉甸甸的木头柄握在手里有一种很扎实的感觉。这是前天晚上我去回民街买的,杀羊时庖肉用的刀。我对这把刀的原始用途感到相当满意,因为我要用它对付的就是畜生。

    下午五点,我来到学校门外的花坛边背朝校门坐下,点了一支烟,开始静静等待。我左手握着一副墨镜,斜斜放在身侧,可以清楚的看到身后校门里进出的人。黄军放学后会去中国龙迪斯科厅和那几个畜生会合,那里是他们的据点。这个情报是我花了相当大的代价才打听到的。为此,我卖掉了自己心爱的相机。烟雾随风飘散,我禁不住想起了,几个月前我曾在这个地方,也是这个姿势等候梁倩……如今恍如隔世。

    黄军出来了。背着个书包,很老实的样子,脸上依然是很羞涩很嫩的笑容。他走到车棚前取车,蹲下,然后站起,往自行车后轮踢了一脚,然后骂骂咧咧的离开了——我刚刚用锥子把他的后轮扎了3个洞。我不动声色的站起,戴上墨镜,远远的跟着他。上次跟踪梁倩失败了,这次我绝对不能失手。

    一路跟他来到迪厅。现在时间尚早,迪厅门口显得非常冷清,他根本没注意到远处的我,一掀帘子进去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也掀开帘子进去了。拐角有人问我找谁,我说是等黄军的,外面冷,到门廊里站站。他哦了一声,缩回门房里去了。

    我在装修豪华的门廊拐角面对入口站着,安静的等待。黑色短皮衣下的刀柄很硬,顶的我肋骨隐隐做疼——那里的伤口早已愈合了,留下了一条丑陋的伤疤。楼上的人声语声脚步生渐渐响了,我探右手入怀,握住刀柄。

    他们来了。3个人。黄军走在最后。我从墙上装饰的废CD碟片的反射里清楚的看到,第一个人正是那晚提棍子的人。他们没有注意到黑暗处的我,边说边笑的走了过来。我在心里数着:“一,二,三……”

    我横身侧跨一步,依然背对他们。左手反手伸向身后,狭窄的走廊让我准确的抓住了第一个人的领口。转身,右手拔刀,裂衣,当颅一刀。他在惊愕中血流披面的倒下。我转身便逃。

    伸手掀开厚重的门帘,我拧身躲到大门口外右侧。里面的叫骂声乱成一团,转眼间,一个比我高出一头,身着黑色皮衣的黄毛小子掀帘而出,向街两头张望,口中还骂着:“小子哪去了?”我反转刀背,一刀砸了过去。厚重的刀背准确的敲击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鲜血暴窜而出的同时,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喀嚓”声。

    我踩着仰天倒下的黄毛小子的身体重新冲了进去,直奔黄军。他正在替那个第一个遭殃的人止血。看我去而复返,本能的往后推,我丝毫不停,飞身扑了过去,将他压倒在地,接着一个头锤猛然撞下,他的鼻血和门牙狼籍的飞出。我大叫道:“你这个畜生我 !”一刀背向他脑门砸下,他拼命向后一挣,打在他左肩的锁子骨上,“卡擦”。接着,我被身后的人猛的一撞,刀脱手,人也被压住,双手被很娴熟的反背在了身手。是警察。在门口砍第二个人的时候,两个110巡警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我第一次戴上了手铐。

    2天后,经过多方斡旋,在学校的一力担保下,我从拘留所里被放了出来。后来听一个当条子的朋友说,由于我砍的这几个人都是公安上切齿已久的地痞流氓,因此他们颇有些幸灾乐祸,对这个案子的处理有了明显的偏袒倾向。黄军的那个亲戚去公安局拍桌子,刚好局长不在,一个临时管事,早就不想干了的警察非常酷的让手下以妨碍公务为由给他上了一回拷子,并告诉他“你那被打的侄子也不是什么好鸟,实话说,打的好”,气得这个官儿差点吐血。事情的解决很有戏剧性,那年我们学校正在申报一个项目,必须要在当年评选为省先进中学,这样的事情当然是不能捅出去,而正好公安局局长的儿子也在我们学校读书……最终,此事不了了之。

    第二年,我考到了一个更远的城市读大学。再也没有过梁倩的消息,她的音容笑貌也渐渐在我的记忆里淡去。看《大话西游》的时候,我常常会在那段最经典的对白出现之前起身离席,因为我怕触到心地那份伤。梁倩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远去了,没有声息。我的肋下,依然有一条伤疤。每次触及,那种痛都会一直延至心里。这旧伤口,代表的仅仅是那一场噩梦?或者也记载着年少时的一份美好的回忆?……

    (全文完)

一、病毒完整版lt;1gt;--好故事就要一次看完才过瘾!

  冬至前夜

    在十二月底的日子里,西方人开始欢度他们的圣诞节,而东方人的节日则是冬至。当然,严格地说冬至算不得节日,即便是,也不是人间的,而是另一个世界的,也就是中国人所谓鬼魂的节日。但相对于圣诞节,西方人也许更喜欢圣诞夜,并冠之以种种美丽的称谓,比如平安夜。冬至也是,不过冬至前夜是比较晦气的,尤其是对于偏好于传统的老人们而言。

    从科学的角度而言,在北半球,冬至是夜晚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所以,如果把一年比作一天的话,冬至就等于是子夜。所以,冬至的前夜是名副其实的慢慢长夜,天黑得特别早,也特别地冷,太阳总是若有若无的挣扎着要提前下班,仿佛患了黑暗恐惧症一般急急地躲到地平线以下去。才六点,天空已是一片漆黑,几乎连月亮都找不到了,我站在窗前,望着远方的乌黑的天空,心中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我匆忙地拉上了窗帘,打开了电脑,开始上网,今天的网上没什么特别的消息,我和我的一个朋友聊了一会儿,就下了线。我开始写一篇新的小说,刚写了个开头,原本想好的灵感却突然枯竭了,再也记不起来了,我总觉得今天不对劲儿,我打开了邮件箱收邮件,总共只有一封新mail,发件人是林树,我的一个老同学兼好朋友。内容很短——

    “我的朋友

    当你收到我的这封信以后,立刻就到我家里来一次,马上就来,一分钟也不要迟疑,好吗?我现在来不及了,快,你一定要来。

    林树”

    他什么意思?让我晚上到他那里去,那么冷的天,那么的远的路,他那儿离我家距离一个小时的车程呢,这不要了我的命。我看了看他发出的时间,距现在只有半个小时。而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难道真有这么重要的事?会不会开我玩笑?不过林树不是这种人,他这种比较严肃的人是不太会跟别人开玩笑的,也许真的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一圈,然后看了看漆黑的窗外。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次。

    出了门,发现地上有好几圈黄色的灰烬,不知是谁家烧过锡箔了,我特意绕道而行。走到马路上,才发觉天气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冷,风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在半空中打着唬哨。商店都关门了,开着的便利店也是了无生气的样子,人行道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就连马路上的汽车也非常少,我等出租车等了很久,我清楚地数着在空旷的黑夜里回响的自己的脚步声。

    终于叫到了一辆出租车。驾驶员三十多岁,挺健谈的:“先生,今天晚上你还出去啊。”

    “有点急事。”

    “明天是冬至啊。”

    “呵呵,我不信这个的。”

    “我也不信,可是今晚这日子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今天做完了你这笔生意,我马上就回家,每年的今晚我都是提前回家的。”

    “为什么?”

    “鬼也要出租车的嘛。因为今晚和明天是鬼放假的日子。没吓着你吧,呵呵,开玩笑的,别害怕。”

    车上了高架,我看着车窗外我们的城市,桑塔纳飞驰,两边的高层建筑向后奔跑,我如同在树林中穿行。迷朦的黑夜里,从无数窗户中闪烁出的灯光都有些晦暗,就连霓虹灯也仿佛卸了妆的女人一样苍白。

    不知怎么,我心神不安。

    车子已经开出内环线了。林树的家在徐汇区南面靠近莘庄的一个偏僻的居民区,七楼,一百多个平方,离地铁也很远,上个月林树说他的父母到澳大利亚探亲去了,要在那儿迎接新世纪,所以现在他一个人住。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要有点心理素质的。

    我看了看四周,现在车子开在一条小马路上,虽然林树的家我常去,但我从没来过这条马路,黑夜里看不清两边的路牌,只能看到远处黑黑的房子,要么就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车子打着大光灯,照亮了正前方,光亮的柏油路面发出刺目的反光。而四周是一片黑暗,如同冬夜里的大海,我们的车就似大海里一叶点着灯的扁舟,行驶在迷途的航线上。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迷迷糊糊地任车子载着我在黑夜里漫游。在半梦半醒中,车子忽然停了下来,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车外一栋栋黑黑的居民楼,的确到了。我下了车,司机只收了我个整数,零头不要了。然后他迅速掉转车头开走了。

    我懵头懵脑地向前着,不住地哆嗦,小区的弄堂里不见一个人,两边楼房里只有零星的窗户还有光线透出,可能是几个半夜上网的人。我不断地呼出热气,象一团清烟似地向天上升去,我看了看天空,星星和月亮都无影无踪了,只有几朵乌黑的云漂浮着。风越来越大,从高空中向下猛扑而来,卷起一些细小的碎屑,在空中飞舞起来。哪家的塑料雨棚没有安装好,在大风中危险地颤抖着,摇摇欲坠,发出巨大的声音,就象是一只拳头砸在了塑料上。

    忽然我好象听到了前面有什么声音,“嘭——”那声音很闷,象是哪家的花盆敲碎了。

    我加快了脚步,在林树家那栋房子下面的地上,我发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

    我屏着呼吸靠近了几步,在楼前的一盏昏暗的路灯下,看清了那个人的脸,那是我的朋友林树的脸。

    一滩暗红色的血正迅速地从他的后脑勺下向外涌出。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抬腕看了看表——子夜十二点正。

    冬至到了。

    冬至

    林树的脸是那么清晰,白白的,一丝痛苦也没有,就象是解脱了什么。当他竟然要张开嘴说话的时候,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对他大喊,你快说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时,我从梦中醒来了。

    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躺在床上,昨夜发生的事是真的吗?是的,是真的,我想起来了,林树给我一份MAIL要我到他家去,当我在子夜十二点赶到他楼下的时候,他却跳楼自杀了。然后我报警,在公安局折腾了半夜,到清晨六点才回到家,然后蒙头就睡,直到现在。

    我起来吃了点东西,电话铃响了,是我的同事陆白打来的,他请我平安夜晚上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他早就说过了,但我一直没确定,因为圣诞对我的意义不大,但现在林树出了事以后我的心情很紧张,我马上就在电话里同意了。

    我出门坐上一辆中巴去了嘉定乡下,一个小时以后,我来到一座公墓前。今天是冬至了,这里的人很多,上午的人应该更多。我在门口买了一束花走进墓园。虽然天很冷,阳光却不错,很温和,洒在墓园四周的田野上,周围有许多大树和芦苇,一些鸟在欢快地鸣叫着。我走进最里面的一排墓碑,在一个名字前停了下来,墓碑上镶嵌着一张椭圆形的照片,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正在照片里微笑着。我轻轻地把花放在了墓碑前,然后看着照片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一声奇怪的鸟鸣把我从沉思里拉了出来,我抬头看了看天,那只鸟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只有冬至的阳光纠缠着我的瞳孔。周围的一些幕碑前,人们按照传统的方式给死去的长辈磕头,也许这是他们一年中仅有的几次弯下尊贵的膝盖,另一次该是清明。随着祭奠先人的古老仪式,四处升起许多烧冥币和锡箔的烟,那些清烟袅袅而起,如丝如缕,在空中铺展开来,仿佛已在另一个世界。这亡魂聚集的场所,今天坟墓里的人终于放假了,我又想起昨晚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不知怎么,喉咙口突然痒痒的。

    晚上回到家,我没有开电脑,把灯关了,一片漆黑中,我独自看着窗外冬至的夜色。整个晚上我一直沉浸在对林树的回忆中,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选择自杀。他这个人性格是很温和的,但也不是那种特别内向的人,家庭还算和睦,条件也不错。他是个大网虫,一直梦想进网络公司工作,年初他好几次参加几大网站的招聘,但都没有成功,在两天前,他终于被一家财力雄厚的大网站聘用了,要知道,在现在网站纷纷裁员的时候,学历一般的林树还能应聘成功简直是个奇迹。在他收到聘用通知书的当天晚上,就立刻请我在外面吃了一顿火锅,那时候他眉飞色舞,春风得意,谁知道第二天居然就跳楼了。实在没理由啊。

    我胡思乱想了很久,慢慢地陷进了沙发中,忽然我好象看到了前面的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那人影靠近了我,一点光线不知从哪里亮了起来,照亮了那张脸——香香。我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那张脸平静地看着我,没有回答,然后又悄悄地隐藏回黑暗中了。我急忙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打开了灯,房间里却只有我一个人,原来刚才我睡着了,也许做了一个梦。现在我的精神太脆弱了,已经濒临崩溃了。

    我倒头就睡。上了床却始终睡不着,直到我听见一种熟悉的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荡着,钻到了我的心脏中。

    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陆白的女朋友黄韵倚着浦东滨江大道的栏杆,她染红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又是一个圣诞夜。

    我们总共有七八个人,虽然说好了平摊,但这回陆白带着女朋友,坚持要自己请客。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陆家嘴,尽情地吃喝玩乐,只有我的心情比较沉重,几乎没说什么话。陆白今年二十八岁,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条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却非常漂亮,是个难得的美人。他们是网上认识的,也该算是网恋的一大成果,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是打得火热,但后来黄韵就对陆白不太满意了,可能是嫌陆白的相貌一般吧,看来网恋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陆白常向我诉苦,说女朋友对他越来越冷淡,上个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他甚至到处求教让女孩子回心转意的秘诀。

    在滨江大道边,我看着对岸的外滩灯火,还有身后的东方明珠,20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夜,一路走来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却依然抑郁。陆白忽然搂着女朋友大声地向我们说:“我和黄韵决定结婚了,明年的春节请大家吃我们的喜酒。”

    这让我们吃了一惊,原来以为他们两个马上要分手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结婚了,太突然了。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神,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满脸笑容,却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兴了,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这种幸运的事都会这样的。

    我看了看时间,快十二点了,把这个时间让给他们的两人世界吧,于是我向陆白道别了,其他人也纷纷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黄浦江堤边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还有许多一对一对的在寒风中依偎着。我竖着领子,沿着黄浦江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又高又尖的声音象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平安夜的空气,我脆弱的心脏仿佛有瞬间被它撕裂的感觉。我捂着了胸口,那颗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到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而女人尖厉骇人的叫声还在继续。我回过头去,看到发出尖叫的正是陆白的女朋友黄韵。我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去,我挤开人群,看到人们都在往黄浦江里张望,我也往江里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阵寒风,一个人影在江水里扑腾挣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热气,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冰凉刺骨的滚滚波涛中。

    “陆白!”黄韵继续向黄浦江里叫喊着,“他跳到黄浦江里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会游泳,说不定真的会跳下黄浦江救人的,但我不会水,一点都不会,跳下去等于自杀。周围的人也在频频地摇头,一片叹息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这时一个穿着黑色新制服的警察也过来了,警察看了看黄浦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不会游泳,然后他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一艘小艇驶到了江面上,他们好象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打捞的。我回过头去,不敢再向江中张望,浑身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黄韵的呼救声也停息了下来,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江风中,象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个小时以后,陆白终于被打捞上来了,惨不忍睹,我无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过的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链,象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辆运尸车。

    一个警察在询问着黄韵。她断断续续地回答:“忽然,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起来——象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黄浦江里——”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

    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黄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我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黄昏中远看她就好象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么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我轻轻呡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性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相信这个的,妈妈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就在我收到这封MAIL的晚上,我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令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

    “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我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议。”

    “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迷信。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我只是当时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

    “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么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上海西南角有着无数幽静的小马路,被梧桐覆盖着,夏天里是一片葱郁,树影婆挲,冬天的风情却象是在某个欧陆的城市里。在这样一条马路里,我按着名片上心理诊所的地址拐进了一道宽阔的小巷,推开了一栋小洋楼的门,门上挂着牌子——莫医生心理诊所。

    那是种外面看上去很旧很老,其实内部装修得很新的房子,门厅不大,在楼梯拐角下有一张办公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正在接电话。她的语调轻快,好象在说着什么业务方面的事情,她向我瞄了一眼,给了我一个稍侯的眼神。

    她的脸让我想起一个人,我非常惊讶,我瞬间陷入了冥想之中。

    她是谁?

    “欢迎你来到我们诊所。”她的话打断了我的沉思,接着她说出了我的名字。

    “怎么,你知道我的名字?”

    “有人通知过我们你要来的,请上楼,医生在等着你。”

    我在楼梯上又向下看了一眼,她正在向我自然地微笑着,我也还给她一个微笑,但我想当时我的微笑一定显得非常僵硬,因为看到她,我的心头已升起了一团迷雾。

    推开楼上的一间房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在坐在宽大的转椅上。他的眉毛很浓,浓得有些夸张,虽然胡子剃得很干净,但依然可以看出他青色的两腮。与我的想象有一些距离。

    “请坐。”他自我介绍说,“我姓莫,你就叫我莫医生好了。对了,你有我的名片的。”

    我坐了下来说:“是黄韵告诉你我要来的?”

    “是,你是她的好朋友吗?”

    “不能算好朋友。”

    “没关系,慢慢就会变成好朋友的。”他说这话的神情变得很暧昧,“我听说她的男朋友跳黄浦江自杀死了,而且他们已经决定结婚了,太遗憾了。”

    “那晚我也在场,的确很奇怪。”

    “哦,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我是指心理方面。”

    “你也是黄韵的好朋友吗?”

    “她一直有精神衰弱的毛病,所以常到我这来看病。好了,言归正传吧,你是来看病的,是不是?”

    “我没有心理方面的疾病,我只是觉得最近心理上受的刺激太大了。”我竭力要辨解,我不想让别人把我看成是精神病。

    “听我说,每个人都有病,有病是正常的,没有病才是不正常的。只是我们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病而已,生理的或是心理的。”莫医生说完以后走到窗口把窗帘拉了起来,那是种非常少见的黑色的大窗帘,很厚实,几乎把光线全遮住了,整个房间笼罩在幽暗之中。

    “你要干什么?”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他不回答,回到我面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截白蜡烛。然后他点燃了蜡烛,在一点烛光之下,周围似乎更加黑暗了。渐渐地,除了烛光以外,我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仿佛被蒙上了一块黑布,布幔的中心画着一块小小的白点。这个白点在慢慢地移动着,忽左忽右,象是风,也象是一个上下左右移动着的人的眼睛,是的,我瞬间觉得这象一只眼睛,只有一只,不是一双。我仿佛能从其中看出它长长的睫毛,还有黑色的眼球,明亮的眸子,最中间,是一个黑洞般的瞳孔。这瞳孔深遂幽远,象个无底洞,深深的水井,没人知道它的尽头,也许通向我的心灵。

    “你看到黑洞了吗?”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黑洞——物理学意义上宇宙中的黑洞是吸收一切物质的,黑洞附近的空间和时间都是扭曲的,甚至可以说是颠倒的,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所以,所有的超自然现象都可以在黑洞中解释。”

    我说不清现在我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我觉得现在我象一个盲人,什么都看不到,世界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只有那一束以光的形式出现的眼睛。那是谁的眼睛,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我见过这只眼睛吗?这只眼睛已经牢牢地印在了我心里。

    我还看到了这只眼睛在变化,充满了一种忧伤的眼神,它在注视着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个独立的人,他(她)在用眼睛跟我说话,我觉得我们之间可以达到某种交流,在这个意义上,眼睛就等同于嘴巴,甚至可以说,眼睛就是人的全部。

    我快被这只眼睛征服了。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的意识,我已经没有“我”了,我会和这只眼睛合而为一。我就是它(他、她),它(他、她)就是我。

    不。我不愿意。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大喊了一声:“让我走。”

    忽然,那只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只点燃的蜡烛,还有拿着蜡烛的一个人影。我摇了摇自己的头,辩清了方向,冲到窗前,拉开了那厚重的窗帘。阳光象决堤的江水一样冲进了房间,我沐浴在阳光里喘息着,象一只野兽,我这才发现自己流了许多汗。

    “你不该打断我对你的治疗。”莫医生平静地说,但他的语气好象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对不起,我承受不住你的这种治疗。我太脆弱了。”

    “不,你是过于坚强了。”

    “我能走了吗?付多少钱?”我急于摆脱这家伙。

    “你当然可以走,我这里一切都是自愿的。至于钱,治疗没有结束我不收钱。”

    我“噔、噔、噔”地冲下了楼梯。楼下那个接待的女孩不见了,她的那张熟悉的脸又浮现在我心里,她去哪儿了?我又回到了楼上,推开门,却看到那女孩正在和莫医生说话。

    “还有什么事?”医生微笑着问我。

    “没,没什么。”我木讷地回答。

    “你是在找她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

    “ROSE,你还是送送这位先生吧。”

    原来她叫ROSE。她一言不发,却面带微笑地送我下了楼,走到门外的小巷中,这时她才轻轻地说:“你真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神秘兮兮地说。

    “难道刚才他在给我治疗的时候你也在房间里。”

    她却抿着嘴不回答,做了一个奇怪的眼神,那眼神刹那让我想到了刚才在“治疗”的时候看到的那只神奇的眼睛。难道那不是烛火,而确确实实就是她的眼睛吗?

    “别胡思乱想了,下次再来吧,我等着你。”

    我向她道了别,走出几步以后,回头再看,她却已经不见了。

    那只眼睛——是她的左眼还是右眼?或者都不是?

    我突然仿佛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睛。

    元旦

    今天是二十一世纪的第一天,当许多人在高楼大厦顶上或者是郊外海边顶着寒风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做梦。

    我这个人常常做梦,尤其是在清晨即将醒来之前。说来不可思议,有时候我会在梦中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从而甚至会自己导演自己的梦,象指挥一部电影一样,把梦朝着自己想象的那个方向发展。而梦自身却有一种抵抗,这种抵抗来自我意识之外的地方,常常使我在梦中遭遇意料不到的事,从而搅了我计划中的好梦。

    我梦见了那束烛光,烛光变成了一只眼睛,飘忽不定,让我突然悟出了什么。这回我终于战胜了意识外的自己,把我从梦里拉了出来,我使自己醒了。我仔细地回味着梦中的眼睛,平安夜的晚上,陆白自杀以后,警察在盘问黄韵的时候,我听得很清楚,她说陆白在跳江前好象看到了什么东西,其实什么都没有,而陆白的视线却忽左忽右地漂移着,那么他看到的那个东西(假定他的确看到了什么东西)也是和我昨天在心理诊所看到的烛光(眼睛)一样是飘忽不定的。就象风,我们虽然看不到风,到风卷起的东西却能让我们看到风的轨迹,也许这就是原理,陆白看到的东西可能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看到罢了。

    吃完早饭我匆匆出门,才早上七点多,元旦清晨的马路上非常冷清,没什么人,我下到了地铁站。赶到站台,一班地铁刚刚开走,四周只有五六个人,我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的广告。

    一个男人走到了我旁边坐下,他大概四十出头,人很高,仪表堂堂,穿一件风大衣,里面是黑色的西装,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全身收拾地干干净净的,也许是个高级白领,今天还上班吗?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耳边响起了地铁过来的声音。

    那男人忽然抬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把脸朝向了下边,接着转到我的方向,几乎与我面对着面,我可以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是模糊的,他在看什么?我回头看看四周,没有什么,后面只有自动扶梯。我再回过头来,却看到他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径直向前面走去。

    地铁即将进站了。

    “危险!”我站了起来。

    他无动于衷,竟然真的跳下了站台。

    列车进站了。

    紧急制动来不及了。一阵巨大的声响刺耳地响起,我仿佛听到了人的骨头被轧碎的声音。地铁以其巨大的惯性,碾过了这段轨道,最后几乎和往常一样地停了下来。

    在这瞬间我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好象被列车碾死的人就是我。我抬起头,什么都看不见,我用力地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没问题。

    他看见了什么?

    一月五日

    我去找叶萧。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叶萧了,他和我是远房的亲戚,我现在都没搞清楚我们这个大家族里名目繁多的亲属称呼,所以我还是习惯直呼他的名字。他是知青子女,小时候寄居在我家里,一块儿玩大的,后来他上了北京的公安大学,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偶尔通通电话罢了,据说这是因为他受到了某些特殊的技术训练,所以学习期间是与外界隔离的。昨天我见到了妈妈,她告诉我叶萧已经在几个月前回到了上海,在市公安局信息中心工作。

    他现在和我一样,一个人居住,他租的房子不大,但很舒适,房间里最显目的就是一台电脑。他身体瘦长,浓浓的眉毛,眼神咄咄逼人。但现在他有些局促不安,给我倒了些茶叶,我很奇怪,他是知道我从不喝茶叶水的。

    是的,叶萧的确变了许多,他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点都不象小时候的他了,那时候他非常好动,总是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常常在半夜里装鬼吓唬别人。

    “你怎么了?”我轻轻地问他。

    “没怎么,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于是,我把最近我遭遇的所有的怪事全说给了他听。他紧锁起了眉头,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没事的,你别管了,忘了这些事吧。”

    “不,我无法忘掉,我的精神快承受不住了。”

    “真的想知道的更多?”叶萧问我。

    “求你了。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大的,我从没求过你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轻叹了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了张软盘,塞进了他的电脑:“算是我违反纪律了。”他打开了A盘里的文件,出现了一排文字和图片——

    周子文,男,20岁,大学生,12月5日,在寝室内用碎玻璃割破咽喉自杀身亡。

    杨豪,男,28岁,自由撰稿人,12月9日,在家里跳楼自杀身亡。

    尤欣心,女,24岁,网站编辑,12月13日,在公司厕所中服毒自杀身亡。

    张可燃,男,17岁,高中生,12月17日,在家中割腕自杀身亡。

    林树,男,22岁,待业,12月20日,在家中跳楼自杀身亡。

    陆白,男,28岁,公司职员,12月24日,在浦东滨江大道跳黄浦江自杀身亡。

    钱晓晴,女,21岁,大学生,12月28日,在学校教室中上吊自杀,被及时发现后抢救回来,但精神已经错乱,神智不清,现在精神病院治疗。

    丁虎,男,40岁,外企主管,1月1日,跳下地铁站台,被进站的地铁列车轧死。

    汪洋海,男,30岁,国企职员,1月3日,独自在家故意打开煤气开关,煤气中毒身亡。

    每个人的旁边附着一张死后的照片,有的惨不忍睹,还有的却十分安详。当我看到林树和陆白的照片的时候,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出的滋味。

    “今天下午我刚刚编辑好这些资料,已经上传给公安部了。这是最近一个季度以来,全市所有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叶萧的语气却相当镇定。

    “动机不明的自杀事件?”

    “是的,所有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自杀的理由。自杀者,通常情况下是失恋、失业、家庭矛盾、学习压力、工作压力,或者经济上遭受了重大损失,比如股市里输光了家产等等。再一种极端就是畏罪自杀,总之是他们自以为已经活不下去了,死亡是最好的解脱。但是,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自杀事件恰恰与之相反,他们的生活一切正常,有的人还活得有滋有味,死者的亲友也说不清他们为什么要自杀。而且时间非常集中,短短一个月,就有9人自杀了,这还不包括的确事出有因的自杀者,或者那些所谓的“原因”也不过只是他人的猜测。在过去的一年前,本市几乎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按这种趋势发展,很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自杀。”

    “你认为这些自杀事件有内在联系吗?”

    “非常有可能,但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实。据可靠的消息,最近几周,其他省市也有此类事件发生。”

    “天哪,全国性的。那国外呢?”我立刻联想了出去。

    “暂时还没有报道。”

    “那么警方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线索吗?对了,不是有个女大学生没死吗,她那儿能问出什么?”

    “没有线索,女大学生被救活以后,完全疯了,什么人都不认,非常严重的精神失常,精神病院的医生用尽了各种方法依然束手无策。”

    “简直是匪疑所思。”

    “虽然死者相互间都不认识,包括你的同学和同事,但据我们调查,他们生前都有一个特点——他们全都是网民。”

    “真的吗?” 我有些震惊。

    “你可以注意到,他们的自杀,就象得了传染病一样,接二连三地,是那么相似,却什么原因都查不出。在生物界,这种传染病来源于细菌和病毒,我个人猜测,也许存在一种病毒,使人自杀的病毒。”叶萧说到“病毒”二字就加重了语气。

    我有些懵了,难道真有这么可怕。我盯着电脑屏幕,那些死者的脸正对着我,我真的害怕了,我害怕从这里面看到我自己。我又看了看叶萧,然后自言自语地念起了“病毒”。

    病毒?

    一月六日

    今天我正好休息,电话铃突然响了,搅了我难得的一个懒觉。我拎起了听筒,却听不到声音,过了大约十几秒,电话那头出现了呼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象蛇在吐着舌头的感觉,我越往那方面想象我就越毛骨悚然。难道是——还好,那头突然开始说话了,终止了我那无边无际的可怕想象。

    “喂,你好,我是心理诊所的莫医生。”

    莫医生,我睡得迷迷糊糊地,刚才又被他一吓,停顿了许久才想起了那个所谓的心理医生。

    “哦,原来是你,刚才怎么回事,那种怪声音?”我希望他回答电话有毛病。

    “对不起,吓着你了,那个嘛,也没什么,我是在考验你的意志。”他说的声音有些抖,也许在笑话我呢,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真讨厌。

    “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按照我给你定的治疗计划,你今天早上应该来诊所接受治疗了。”

    “你给我定的治疗计划?我可没有说我要继续治疗,更没说定什么计划。”

    “但我知道你需要治疗,我不骗你,你真的非常需要,否则的话你会很危险的,你明白我说的意思。而且现在我不收你钱,等我认为你治疗成功以后再结帐。”

    “到时候就斩我一刀,是不是?”其实我说话是很少这么冲的,但我实在有些气愤了,他凭什么说我一定有病。我刚想说拒绝的话,电话那头的他却抢先说话了:“其实,是ROSE提醒我要给你打电话的,不然我还真有些忘了。”

    ROSE,我的脑海里迅速出现了那张脸,ROSE——我轻轻地念着。

    “你说什么?”

    该死,让他听见了。

    “对不起,我是说,我马上就来。”

    “那好,我等着你,再见。”他挂上了电话。那头的“嘟嘟嘟”的声音让我完全清醒了过来。我看了看钟,天哪,七点钟还没到,莫医生不会有什么工作狂吧。

    我费劲地爬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到了8点才出门。半小时以后,我到了诊所,进门又看见了那个叫ROSE的女孩。

    “早上好。”她向我打着招呼。

    “早上好。”我低着头回答,却不敢多看她,好象欠着她什么似的。

    “非常不巧,刚才已经有几位来治疗了,你是不是在这里等一会儿。”

    “哦。”我的木讷让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在她面前,我只能呆呆地站着。

    “请坐啊。” 她指着一排椅子。

    我坐了下来,不安地看着天花板,装饰很美,镶嵌着类似文艺复兴风格的宗教画,圣母怀中的圣子,还有诸天使,我没想到莫医生很有艺术方面的爱好。

    “请喝茶。”ROSE给我泡了一杯茶,我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我注意到弯腰递给我茶的时候两边的头发尖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还有,就是她身上的香味,那种香味实在太熟悉了,是任何人和任何香水都无法模仿的,这种香味我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闻到过,现在她是第二个,那是一种天生的体香,从肌肤的深处散发出来的。闻到这气味,对于我,却象触电一般,立即坠入了记忆的陷阱中,我有些痛苦。

    过了好一会,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什么资料,我注意到她好象也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我。我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喝了一口茶,味道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如果是平时,别人给我泡的茶叶我是从不碰的,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我实在没有喝茶的习惯。

    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房间里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尽管有两个大活人。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手表上秒针的走动声,我终于忍不下去了,也许莫医生压根就是在捉弄我。我站了起来,对ROSE说:“对不起,我能上去看看莫医生的治疗吗?”我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

    她显得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没关系,请上去吧。”

    我轻轻地踩着楼梯上了楼,尽量不弄出声响。我在楼上的那扇门边停了下来,仔细地听着房间里面的动静,好象有人在说话,但听不清。我思量了片刻,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门,我以为还是会象上次一样一片黑暗,但这次不是,充足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射进来,房间里一览无余。莫医生还是坐在大转椅上,撇着嘴,象个帝王一样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地上的三个人很奇怪,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头,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有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们都盘着腿坐在蒲团上,双眼紧闭,就象是在庙里拜佛,或是和尚打坐。

    那小伙子正闭着眼睛说话:“马路上的煤气灯亮了起来,一些印度巡捕在巡逻,我坐上了一辆黄包车,轻快地穿过霞飞路,最后在一条小马路边停了下来,我给了车夫一个大洋,这够他拉一天的车了。我走进一条巷子,有一栋洋房,我围着洋房转了一圈,现在是晚上十点,整栋房子一片黑暗,象个欧洲的中世纪的城堡,只有三楼的一扇窗户亮出晕黄色的光线。我爬上了围墙,我的心忐忑不安,紧紧地抓着围墙的铁栏。终于翻过去了,我进入了洋房后的花园,我徘徊了片刻,看到三楼的一个人影在亮着灯的窗前晃了一下。我大着胆子来到洋房的后门前,门没有锁,虚掩着,厅堂里一片昏黑,只有一支小小的白蜡烛发出昏暗的光线。我循着这光线,找到了楼梯,楼板的声音嘎嘎作响,我浑身颤抖着走了上去。三楼到了,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我的脸上,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忽然门开了,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来,我看见了她的脸。卡罗琳,我的卡罗琳,我握紧了她的手,就象握住了整个世界。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她重重地关上了门——今晚是我们的。”

    他突然停止了叙述,眉头紧紧地搅在了一起,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我惊奇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莫医生对我笑了笑,说:“别害怕,他在回忆,回忆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

    “1934年?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我难以置信。

    “我理解你的反应。你难道没有觉得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就是这里啊,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半年前,他路过这栋房子,他突然感到非常眼熟,虽然他此前从没来过这儿,于是,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他觉得他来过,是在1934年来的,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

    “他有精神病吗?”

    “不,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话,但后来我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这栋楼在三十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于是在这栋楼里,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而他,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所以,我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

    “这也是治疗?”

    “那当然。好了,下一个。”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

    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还是闭着眼睛:“夜很深了,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一百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美得惊人。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在直通陵墓的大道两边,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的武士,在黑暗中,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的棺椁走下台阶,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我们明白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甬道似乎长得无边无际,只有我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我们似乎在冥界的长路上跋涉,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我们走进那扇门,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擦了擦眼睛,终于看清楚了,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天空,光芒如同白昼,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用水银做的大海。伟大的地宫,我明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地宫里有无数陶俑,成千上万,宛如一支大军,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在地宫的中心,我们安放好了棺椁。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永别了,皇帝。最后,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一眼,人生一世,夫复何求?我们离开了地宫,关上那扇门,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向地面走去。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怎么回事?我们用力地敲打着门,呼喊着,但没人理我们。他们抛弃了我们,我终于知道了,我们自己也是殉葬品。在黑暗中,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够了。”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很好,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我需要的是细节,你做到了,非常好。”

    “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真太不可思议了。”我插了一句,其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可能有妄想症。

    “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女士,现在该你了。”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的笑意。

    “我不想说。”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但我心底又暗暗高兴,莫医生这回总算碰壁了。

    “我知道,你的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我非常理解你,但没关系,说出来,你就会减轻你的痛苦,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

    他是在说我吗?

    “那是一场恶梦,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但可惜,那不是,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那是1937年的12月,我在南京。那个冬天,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逃走,满城的溃兵,挤满了各条道路,我们走不了,只能躲在家里,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第一天的晚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中国士兵的尸体,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还有一排排地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户,我们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最后,他们还是开枪了,先是我哥哥,他的头部中弹,我的妈妈和爸爸,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最后是我弟弟。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砍下了——我弟弟的头。血,全是都血,喷了我一脸,他——对不起,我说不下去了。”女人万分痛苦地说着。

    “说下去!”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觉得他很残忍,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

    “是。”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然后,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撕烂了我所有的衣服,他们的手上全是血,在我的身上乱摸,然后——”忽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好象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了,而是大声地叫起来:“放手!畜牲,我求你们了,不要——”

    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我又偷偷地观察了莫医生,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好象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接着,打开门就走出去了,门外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

    “你知道吗?”莫医生靠近了我说,“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

    “无聊。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

    “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他居然还振振有词。然后他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说:“好了,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你们都很棒,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道。”

    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走了出去。

    “好了,下一个是你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

    “我?”

    “来吧,坐在地上,干净的,闭上眼睛。”

    “不,我不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坐下。”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我竟真地坐在了地上。他继续说:“闭上眼睛,好的,放松些,放松,再放松——”

    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放松”,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总觉得自己的确放松了下来,好象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最后,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我不再是我了?

    瞬间,我好象坠入了坟墓中——

    过了不知多久,我睁开了眼睛,莫医生还是坐在我面前,我逐渐清醒过来,看了看,还好,刚刚只过去了半个小时。

    “你知道刚才你告诉了我什么?”

    “刚才我什么都不知道。难道刚才我说我是皇帝投胎你也信。”

    “没错,你对前世的回忆就是帝王的生活。”

    “放屁。”这句话我说的非常轻。

    “没有错,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那请你告诉我,我的前世是哪个皇帝,秦始皇还是汉武帝?”我真有些气愤了。

    “信不信由你。”

    “你到底是医生还是巫师?”我有一种揍他的冲动。

    “在上古时期,最早的医生就是巫师。”他的回答居然还引经据典,不过我也同意他的这句话,但问题是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他是个骗术高明的骗子,尽管我难以怀疑前面那个女人回忆的真实性,太象真的了。

    “对不起,我走了,今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走出了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ROSE对我微笑着:“你好,治疗得怎么样?”

    我原本想说“糟糕透了。”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含混不清地说:“还好。”

    我走到了门口,身后传来ROSE的声音:“下次请再来。”

    我回过头来,向她点了点头,然后跨出了诊所的大门。又一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我回头看看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我突然有些害怕。刚走出几步,我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从我眼前掠过,有些眼熟,我又加快了几步,虽然只看到背影,但那女人侧了几次头,我看清她是谁了——黄韵。

    她怎么会在这里,看得出她刚从诊所里出来,正向马路的方向走去。我先放下了疑惑,走上去叫住了她。

    “黄韵。”

    “怎么是你?”她显得很吃惊,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这么巧,世界真的越来越小了。”

    “我是来治疗的。”

    “哦,我忘了,原来是我介绍你来这里的。”

    “你怎么也在这里?”

    “最近我的心情不太好。”她犹豫了片刻,有些遮遮掩掩。这算是回答吗?她在转移话题:“对了,莫医生对你的治疗怎么样?”

    “我对他非常失望。”然后我轻轻地说,“他有些装神弄鬼,别对他说是我讲的。”

    她笑了笑,脸色红润了许多,我这才注意到她与上次在咖啡馆里见面的时候相比少了几分憔悴,多了几分姿色。我想起了什么,继续说:“上个星期陆白的追悼会上好象没看见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因为我太累了。”

    “也许是的。”我低下了头。

    “你有女朋友吗?”她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

    “没有,从来没有过,有什么事吗?”我很奇怪。

    “哦,我知道了,没什么,那好,再见。”她理了理头发,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在阳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然后挎着包轻盈地向前走去。

    这个奇怪的女人。

    我的心里忽然荡起了什么东西。

    一月七日

    我根据叶萧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那家精神病院。我穿过一条由高大厚实的砖墙和铁栏组成的通道,在强壮的男护工的指引下,进入一间白色的单人病房,病房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我注意到了床边花瓶里的一束鲜花。

    一个女孩背对着我坐在床边。

    “钱晓晴。” 护工叫了一声。

    女孩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她就是这个样。”

    “她是不是因为自杀时受刺激过多,失去听觉了。”

    “不,她的听觉很好。”然后护工退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她。

    我靠近了她,但她似乎毫无察觉。我绕过病床,来到了她的面前,我的身体遮住了透过铁栏杆投射近来的阳光。

    她终于抬起了头看我。她长得并不算太漂亮,但眼睛很大,脸色苍白。她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又低下了头。

    “为什么要自杀?”我知道这话人们已经对她问了几百遍了。

    没有回答。

    “你见到过什么?”我继续问。

    还是没有回答。

    “你经常上网吗?”

    这回她看着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我可以打开她,我继续问:“你的网名是什么?”

    没有回答。

    “你上OICQ吗?你常上什么网?你是用什么上网的?你喜欢玩什么游戏?”我一连问了她许多个不着边际的问题,但她都没有反应。我有些手足无措了,我蹲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和她对视着。但她却努力地避开我的视线,环顾着左右。

    “看着我。”我大声地说。

    她终于正对着我的眼睛。离我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深黑的瞳孔。片刻之后,她的瞳孔忽然放大了,这让我有些害怕,瞳孔越来越大,大得离谱,不对,她可能有生命危险。我刚想叫人。她却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在——地——宫——里。”

    我吓了一跳。她的说话声音非常低,几乎是气声,听着很闷,就象是从地底里出来的声音。而且一字一顿,让我的后背心有些凉意。

    “她在地宫里。”我又复述了一遍。“她”是谁,“地宫”又代表什么,好象是坟墓里的。我又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瞳孔又恢复正常了。

    “到底什么意思?”

    她却闭上了眼睛。我想我不能再刺激她了,她那放大的瞳孔实在让人担心。

    “对不起。”我离开了病房。

    精神病院里一片寂静。走出大门,我的脑海里全是那几个字——“她在地宫里”。

    一月八日

    我去了林树的家里,他出事以来,我还没有去过,因为我害怕再次在那里迷路。但今天一切顺利,我敲开了他家的门,他的妈妈一见到我就哭了,哭起来没完没了。小时候我常到林树家玩,他们一家人都对我很熟,林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林树的姐姐,她嫁到了澳大利亚,这次也赶了回来。林树的妈妈拉着我的手,回忆着林树小时候的样子,还有我小时候,她的记忆力很好,居然把我和林树在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的下午偷看林树姐姐洗澡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

    临别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家门口零散地放着林树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林树妈妈看到这些又伤心了起来:“我和林树的爸爸准备把林树生前用过的东西全都烧掉,包括这电脑。我们一看到这些东西就象落眼泪。”

    我理解她。但我突然想起了叶萧对我说过的话,于是我说:“阿姨,把林树的电脑主机让我带回去好吗?我想,留个纪念。”

    林树的妈妈当然同意了。

    晚上,回到家,我把林树的主机接到了我的显示器上再打开。他的电脑设置和我的差不多,我打开了他所有的文件夹,都是些普通的音乐文件和资料,内容不多,他自己似乎不太喜欢写什么东西。然后我查看了他的程序,也没什么特别,游戏也是一些平常的,大多数是光盘版的。

    我打开了他的网页历史记录,密密麻麻的,保存着从12月17日到他死的那天,既有综合性的网站,也有一些他常去的个人网站。我采用最笨的方法,也就是每个历史记录里每一个网页都上去一次。显示屏的光线一闪一亮,我的鼠标忙碌地点击着,其中绝大多数网站我都去过,也没什么特殊内容,最后我上了一个.NET的网站,我发现这个网站我从没来过。更主要是这个网站的名字挺怪,叫“古墓幽魂”,我联想起了古墓丽影。不过网上这种哗众取宠的名字也挺多的。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其他几天的历史记录,每天都有这个网。而且跟出来一长串的网页,似乎林树曾频繁地登陆该站。我又打开了收藏夹,我发现他的收藏夹里也有这个站,这个收藏创建的时间是12月7日。

    点击收藏,我进入了古墓幽魂的首页。

    网页打开的时间出乎意料的快,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一片死寂的黑色就布满了我的屏幕。我的眼睛无法适应这一瞬间的变化,让我的心头咯噔了一下。

    首页是黑色的风格,夹杂着黄色和红色的线条。最上方是一个古典风格的宫殿屋顶的图案,金色的瓦片是整个页面的最亮点。屋顶下悬着一个匾额,匾上写着四个工整的楷书:古墓幽魂。

    在首页中间的一长条分隔成许多可以点击的框框,居然全都设计成了墓碑的图象,灰色的墓碑,每个墓碑后面是一个巨大的坟丘。墓碑上刻着黑色的楷书。从上往下第一个墓碑上刻着“秦汉古墓”,第二个刻着“魏晋南北朝古墓”,第三个刻着“隋唐古墓”,第四个刻着“宋元古墓”,第五个刻着“明清古墓”。也许是一个研究古墓的历史爱好者的个人网站吧。

    首页左面的一排是一具骷髅,在又窄又长的空间里,这个骷髅的图象被做了拉长的处理,看起来就象是一个极其瘦长的篮球运动员的骨胳。更引人注目的是骷髅的嘴还在一张一合,从它的恐怖的嘴里不断冒出白色的烟。这些白烟在页面上游荡着,渐渐就变成了一行白色的字——“盗墓者的天堂”。

    首页的右面是一排排文字,最上面是今天的日期,没有写2001年1月7日,却标着庚辰年12月13日,应该是农历。下面依次为“您是第352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187人”;“放入收藏夹”;“古墓幽魂留言版”;“古墓幽魂聊天室” 。但没有看到站长信箱,也没有发现其他网站的链接。

    我点击了第一块墓碑。立刻弹出一个新窗口,新页面最上面还是和首页一样的屋顶和匾额,黑色的风格,下面依此是一排排可点击的文字——“殷墟古墓”、“两周古墓”、“秦始皇陵”、“汉皇陵”、“马王堆汉墓”、“中山靖王墓”。但在右上角依然有“古墓幽魂留言版”和“古墓幽魂聊天室”的图标。

    我打开了“殷墟古墓”的新窗口,最上层依然与首页一样,内容是一段介绍殷墟墓葬及远古人类丧葬习俗和考古的文章,这类文章我平时也看过很多,没什么特别的。我关闭了这一窗口,接着又打开了“秦汉古墓”里的其他内容,全是古墓的介绍,我曾有一段时间对这种东西很感兴趣,但现在却没什么感觉了。于是我把“秦汉古墓”也关闭了。

    接着,我依次打开了首页上的“魏晋南北朝古墓”、“隋唐古墓”、“宋元古墓”。都和前面那个一样,是各朝代中国古代墓葬的介绍,最多附几张考古发现的图片。真奇怪,象这种内容的个人网站不可能有那么高的访问量。

    最后我打开了“明清古墓”。这个网页与前几个不同的是,它的左面有一个和首页那个相同的骷髅。忽然骷髅的嘴张开来了,依旧吐出一团白烟,白烟也变成了一行字—— “你离她越来越近了”。与首页不同的是,这行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到覆盖整个网页,最后屏幕上全是那个白色的“她”字。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的心“砰砰”地乱跳,但还好,“她”字只持续了几秒钟就消失了,网页又恢复到了刚打开时的状态。我想也许是这站长喜欢吓唬别人,也有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什么?而那个瞬间变得巨大无比的“她”字又代表什么?“她”是谁?我开始产生了兴趣。

    这个网页的中间还是那一排各种古墓的提示:“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清东陵”。

    我打开“明十三陵”,发现还是介绍性的文字,虽然详细,却没什么新东西。“定陵地宫”和“清西陵”两个新窗口也一样。原来又是故弄玄虚?

    我打开了最后的“清东陵”。新窗口快速的打开,出现了一片白色,渐渐地,我看清了那个白色的字——“她”。还是“她”?但“她”又迅速地变小,最后变成了类似普通的三号字大小的楷书,后面还跟几个字,连在一起是——“她在等着你”。接着,这些字就消失了,又变成了类似首页风格的黑色网页。

    谁在等着我?

    网页中间是一长排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镶嵌着一个个铜钉。第一个大门上写着“孝陵”。下面的各个大门上依次写着“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

    我点击了第一个叫“孝陵”的大门,新窗口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第二个大门“景陵”,新窗口显示出了一幅图象,是一个清朝皇帝的身着龙袍的画像,就象我们在电影里常看到的,悬挂在圆明园或是其他的宫殿里的清朝历代皇帝像,非常细致的工笔画,目光炯炯有神,可能吸收了西方写实油画的技巧。

    第三个大门“裕陵”,还是和第二个类似的画象,但这一张皇帝的脸孔与前面一张虽然相象,但依然可以看出是两个不同的人。

    第四个大门“定陵”,还是一个皇帝,看上去要比前面两个都年轻。

    第五个大门“定东陵”,但出现的不是皇帝,而是一个身着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尖尖的脸,眼睛不大但目光异常锐利,紧呡着嘴,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个女人给我的感觉是恐惧。难道她就是“她”?

    我打开了最后一扇大门。

    “惠陵”。

    新窗口里又出现了一个皇帝的画像,但这个皇帝看上去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岁左右少年的样子。没了吗?我正要关闭这窗口的时候,皇帝的嘴巴却突然张开了,从他的嘴巴里,跳出了一行白色的楷书——“她在地宫里”。

    又是“她”,还有“地宫”,听着好象是下到了坟墓里。我突然想到了昨天在精神病院里钱晓晴唯一说过的一句话——“她在地宫里”。和这个一模一样,这之间一定有关系,她很可能也来过“古墓幽魂”。

    从“明清古墓”开始“她”就出现了,一直到这里,也许站长一直在提醒着我,给我种种暗示,是站长在引导着我。我发现这行字是可以点击的,于是我点了“她”。

    新页面中间还是一扇灰色的大门。大门上隐隐约约地漂浮着几个白色的字——“进入地宫”。我点击了大门,出现了一个新窗口。

    新窗口一分为三,最下面大约四分之一的空间是可滚动的对话框。其余四分之三的空间又被一条从上到下的直线一分为二。左面是一个象是地形图一样的图象,画着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线条,被一层黑色的雾笼罩着。右面则是一条正对着我的地道,可以看到四周黑色的墙壁,和正前方一束微弱的光,或许这就是坟墓中的地宫了。

    我用鼠标点了点,似乎没什么用,于是我又试着用了方向键。地道里的图象发生了变化,墙壁和地面在向后退,我按的是前进键。我明白了,通过方向键,我就能模拟在地道中的行走。我继续向前,出现了一堵黑色的墙,于是我又按了左键,我转了一个弯,前面又有了一条路。我看了看左面的地形图,地形图的最最右下角出现了一方空白,尽管和整个地形图的黑雾比起来是微不足道的。

    原来这是一个迷宫游戏。我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在网上这么玩法却从没见过,一般总是先要下载游戏软件的,然后再在线玩。难道他们开发出了新的系统,可以直接玩?我继续在地道中前进。

    忽然,下面的对话框里弹出一行字——叶萧:别玩了,快点下线。

    怎么会是他?我也在下面输入了我的网名,随便设置了一个密码,然后打了几个字:叶萧,真的是你吗?

    叶萧:没错,就是我。

    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叶萧:我是公安局的嘛,听我的没错,立刻就下线。

    我:为什么?

    叶萧:不为什么,算是我命令你的。

    我:好吧,听你的。

    叶萧:太晚了,快睡个好觉吧。

    我:再见。

    我终于下线了。关上电脑,关掉所有的灯,拉上厚实的窗帘。我躲在黑暗中,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个盗墓者,闯进了阴暗神秘的地宫,那是一个死亡之地。而在地宫里,有一个她,正在等着我。

    她是谁?

  病毒(三)

    一月十日

    我再一次找到了叶萧。他依旧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根据医院的记录,你去精神病院看过钱晓晴?”他的语气好象是在责备我。

    “是的,不可以吗?”我生硬地回答,他管得太多了。

    “就在你离开以后的当天晚上,钱晓晴在病房里吞下了一把私藏的剪刀自杀,因发现太晚而没有抢救过来,她死了。”

    “你说什么?”我突然有了一股巨大的内疚,我不知道我去看她对她的再度自杀有什么关系,但她说的那句话却让我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而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晚上,就离开了人世,也许我真的不该去看她。

    “她死了,你为什么去看她,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介入完全是多余的,听懂了吗?”他似乎真的有些愤怒了。

    “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我低下了头。

    “你以后不要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的口气终于缓和了。

    “为什么?”

    “我这是为你好,我在暗中做过调查,在那些不明不白的自杀者中,凡是有电脑记录的,都显示他们曾频繁地去过古墓幽魂。”

    “果然如此,那你做过对古墓幽魂的IP地址的追查吗?应该可以找到服务器和站长的。”

    “通常情况是这样的,通过我们局里的技术手段找到站长应该是很快的,只要古墓幽魂的服务器是在国内。但出乎意料,即便运用各种先进的技术手段,通过IP地址或其他什么线索,我也无法找到。这非常奇怪,从技术角度来看,这是不可能的,但似乎所有的技术手段对古墓幽魂来说都无效。”

    “也许是服务器在国外。”

    “即使在国外也有办法解决,但问题是这个服务器肯定在国内,而且很可能就在本市。”接着叶萧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口气,“也许站长拥有比我们更先进的技术手段。先进到我们根本就无法想象他能有怎样的办法阻挡我的调查。”

    “是的,这个网站很怪,首先速度快地惊人,即便容量再大的网页,包括那些复杂的图象,也能在瞬间完全传输显示。而且有许多移动的字,同一网页的内容不断改变。最奇怪的就是最后那个迷宫游戏,无须下载就可以玩。站长一定用了许多非常先进的软件和系统。”

    “对,总而言之,你不能再上这个网站了,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我不希望看到你有什么意外。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很难说的。”说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明白他是一片好意。

    “那你呢?还要调查吗?”

    “我不知道,其实我做的这些调查都是我个人在私底下做的,我也很担心。至少我不想再上古墓幽魂了。”他突然停顿了下来,我可以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他也有一丝恐惧,尽管极其细微,难以察觉。也许他害怕了。

    “你变了。”我觉得他已经不再是过去对一切都无所畏惧的他了,变得顾虑重重,小心谨慎,他去北京念书的几年来,我们从没见过面,时光的确容易改变人。

    “你已经不了解我了,因为——算了,不早了,早点回家睡觉吧,记住,不要三更半夜地上网,对身体不好。”

    “谢谢。”

    当我走出他的门口,他还在后面提醒着我:“记住,别再上古墓幽魂了。”

    我向他挥了挥手,告别了他。

    “她在地宫里。”

    黑夜寒冷的马路上,我的耳边全是这句话,低沉的气声,一字一顿,如丝如缕,始终纠缠着我。而对我说这句话的女孩,已经躺在了太平间里。

    一月十五日

    我无聊地度过了好几天,在几天之内,我没有再上“古墓幽魂”,甚至连其他网站也很少去了,只是独自在家看书。叶萧不让我上“古墓幽魂”,我相信他是有足够的理由的,尽管我无法想象进入某个网站会有直接的生命危险。但那么多人无缘无故的自杀却是事实,尤其是我的老同学林树,同事陆白,虽然他们之间互不相识,但他们与我那么熟悉,死得又是那么突然,那么匪疑所思。我觉得我第一次离死亡的距离是那么近,过去我总认为死亡是别人的事,对于我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但我错了,我发现我正在面对它。我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奶奶生急病送到医院里,暂时没有进病房,留在内科急诊室,我们一家都陪在她身边。在急诊室里还有好几个重病的,有一个老头,躺在可移动的担架床上,没有一个陪伴他,孤独着吊着盐水,医生从他身边来来往往,也没有一个看过他,据说他很快就要死了,他们是在等着他要死的时候给他做一下象征性的抢救。急诊室里忽然又被送进来一个人事不省的女人,她的家人说她刚吃了整整一瓶的安眠药,医生立刻给她做了洗胃,好象依然没什么用。接着,一群人背着一个男人冲了进来,一个女人哭哭啼啼的,医生抢救了几下就说准备后事吧,女人立刻瘫软了下来,叫嚷着“他还小呢”。我在急诊室里陪了一晚,这一晚有三个人在急诊室里死去,我看着他们死去,一个个死得很平静,在几乎完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离开人世。三个躯体干枯了,从生命变成了某种物体,即将被发一张死亡证,送到太平间,再在几天后运到火葬厂焚尸炉。死亡是什么?我开始重新考虑这个小时候考虑过的问题。

    想着想着,我开始发起抖来,我又想起了叶萧说过的话——病毒。病毒是会传染的,我与那些自杀者是那么亲近,差不多已经陷进去了,我会不会被传染?但,我更想知道真相。这个愿望要强于我的其他任何愿望。我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打开电脑,进入了“古墓幽魂”。

    我再一次仔细地观察了首页,浏览数显示为:“您是第45015名访问者”;“在线人数279人”。我记得上次看到的还是三万五千多人次,没想到几天之内就增加了将近一万,在线人数也比上次多。这意味着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或者说是越来越频繁。一个小小的个人网站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真不知道它使用了什么方法。

    我想起上次我没有进入古墓幽魂留言版和聊天室。于是我点击了留言版。还是黑色的风格,但格式与一般的留言版和论坛没什么两样,只是没有管理员的名字和信箱。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些留言的标题,千奇百怪无所不有,比如“马王堆古墓西汉女尸的尸检报告”、“我爱上了埃及木乃依”、“请问谁知道忽必烈的坟墓?”、“阿修罗,今夜我们去盗墓”。我注意到一页里大约有三十条留言,页面最下面的的留言时间为一月十五日02:53分。最近的一个留言离现在不到十分钟。每个留言的点击律都很高,最多的一个有189次点击中,最少的也有30。

    我打开了一个标题为“棺材板里的爱情”的留言。内容很长,至少有两三千字,我粗略地看了看,居然是一篇原创小说,发贴人为“黑白无常”,真不知道是他写的,还是转贴的。小说写得还不错,看着让人的背脊凉嗖嗖的。后面还有几个跟贴——“太棒了”、“黑白无常我爱你”、“我在午夜看完了这篇贴子,但还好,没有发心脏病,黑白,你的工夫还不到家,下次要争取让我心肌梗塞”。我暗自笑了起来。

    也许我也能留言,于是我点击了发表留言,用我上次在与叶萧对话时注册的网名发了一个贴子,题目为“这里谁认识三棵树和白白?”,三棵树是林树的最常用的网名,白白是陆白的网名。然后写内容:“三棵树和白白已经自杀身亡了。”

    留言发出来以后,我暂时离开留言版,照着上回的次序进入了“明清古墓”,又见到了那些字“你离她越来越近了”。再进入“清东陵” ,和上回一样又出现了“她在等着你”。然后进入最下面的“惠陵”,还是那年轻的皇帝,从他的嘴里吐出了“她在地宫里”。我又想起了在精神病院里听到的那女大学生低沉的气声,好象这声音立刻就要从我的电脑音箱里发出来一样。

    我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手指突然有些僵硬,好久都没有按下去。仿佛真的象要打开“地宫”似的。这应该是每个人共通的心理,也就是对于未知和黑暗的恐惧,也许所谓的“地宫”里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是故弄玄虚,连同所谓的“恐惧”多半也是自己吓自己的吧。我不停地在自我安慰着,够了,我不能再受叶萧的那些话的束缚了,他已经失去勇气了,我现在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盗墓者。对,我现在就是来盗墓的,该害怕的是地宫里藏着的东西。

    进入地宫。

    我发现在这个迷宫游戏里还是我上次的进度,原来系统会自动存储保留的。我按着前进键,又是一堵墙,但左面和右面都有路,是个三叉路口,我选择了左面,前进了一会儿,地道的右面多了一个出口。我选择了拐弯,这条路很长,我的手按着上键不放。我似乎感到自己已经奔跑了起来,在一片黑暗的地宫中,向着前方的一线微光而去。突然,我听到了脚步声,没错,我真的听到了,好象就是自己的脚步,那种在很闷的封闭环境中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坟墓里似乎传出很久,声音碰到墓壁上又弹回来发出回音。我放开了紧按着键盘的手,于是那脚步声忽然消失了,我再按了下去,脚步声又响起来了。我再一下一下停顿地按键,这声音就是一下又一下的,就象是我在平常走路的声音。我又把头靠近了电脑,这才发现原来是音箱里发出来的声音,这种随着鼠标或键盘而发出的声音在游戏中并不稀罕,虽然是虚惊一场,但这声音的确太象是真的了,简直是纪录片里的同声录音,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我们通常听到的电子音效。

    在似乎是自己的脚步声里,我继续前进,逐渐地,前方的微光越来越亮了,突然又暗了一些,我见到在前面出现了一个黑影,黑影越来越大,在微光下,变成一个人形。直到我冲到那个“人”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脸,好象是个男人的身形,我决心继续前进,但按下前进键却没有反应,我知道他堵住了我的去路。他却继续在往前走,而我发现自己却在不由自主地后退。

    下面的对话框里突然出现了一行字——

    叶萧:别想从我面前过去,快后退。

    怎么又是他?难道那个游戏里的那个“人”就是他吗?居然会有这种互动形式的游戏,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又是他的技术手段?好吧,我不跟他斗了,我识趣地后退了,而“他”还停在原地。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直到“他”的人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那一线微光中。

    我关掉了游戏窗口。

    离开“地宫”,我又打开了留言版。我看到刚才我发的那条贴子下面跟了一条回复里,回复的标题居然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留言的网名,而是父母赐给我的真名实姓。我大吃一惊,居然有人认识我,该不会是叶萧的回复吧,我看了看署名,不是叶萧,而是——黄韵。这令我更加震惊。

    回复的内容——“是你吗?陆白曾经把你最常用的网名告诉过我的。欢迎你来到古墓幽魂,到聊天室来找我,我在古墓幽魂还是叫黄韵,我等你。”

    居然是她,也许情况要比想象得还要复杂得多,甚至可以说糟糕的多,我越来越糊涂了。我不由自主地打开了首页里的古墓幽魂聊天室。

    和普通的聊天室一样,只是用了黑色的背景,白色的字。看着让人的眼睛很吃力。在线的名字有一长串,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我在最下面找到了“黄韵”,她抢先和我说话了——

    黄韵:你好。

    我:你好。

    黄韵:你认识三棵树?

    我: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自杀和陆白类似,无缘无故,我是从他的电脑里查到古墓幽魂才上来的。

    黄韵:三棵树常在我们这儿发言,我也和他聊过的。

    我:真的,那你从他的发言里看出过他自杀的预兆吗?

    黄韵:从没有。

    我:那陆白呢?他也常来这里吗?

    黄韵:是的,但他也没有自杀的预兆。

    我:上次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黄韵:告诉什么?

[原创精品,飞天制造]旧 伤 口

    我:告诉他们陆白和你常来古墓幽魂,这也许对调查有好处。

    黄韵:你认为古墓幽魂与陆白的死有关吗?

    我:也许是的。

    黄韵:别开玩笑了。

    我:据我所知,最近有许多人象陆白那样不明不白地自杀了,他们都来过古墓幽魂。

    黄韵:不要危言耸听。

    我:请相信我,不要再来这里了。

    黄韵:其实,我已经决定大年夜以后我就不上网了。

    我:为什么?

    黄韵:这个你用不着知道。

    我:还有,你和陆白平时在古墓幽魂里看了些什么?

    黄韵:好了,别问了,今天不早了,我最近大大缩短了上线的时间,我现在要下线休息了。

    我:对不起,可我想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等了许久,才发觉她已经真的下线了。她好象在逃避什么,接着我也离开了聊天室,回到留言版里,却找不到了我刚才发的那个留言,发出来才一个小时不到,不可能掉到下面去的,我在留言版里翻了好几页,还是没有。而前面我看到的其他贴子都安然无恙,只单单少了我的贴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贴子被版主删除了。可为什么呢?我无法理解,索性离开了古墓幽魂,这里果然是一个是非之地,也许我应该听从叶萧的话。

    我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椅背上,脑海里浮现出了黄韵的脸。我回忆着最近几次看到她的情形,滨江大道、咖啡馆、心理诊所门外,每次都给我以疑惑。这个漂亮的女人的确不一般,我开始了胡思乱想,也许她知道陆白自杀的内情,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却又处于某种原因无法说出来,甚至有没有可能——她就是地宫里的“她”?我不敢想象了。

    脑子里越来越乱,关掉了电脑,我在胡思乱想中入眠了。

    我梦见了黄韵。

    一月十六日

    从梦中的挣扎中挣脱出来,我的眼前全是黄韵的影子,我忘了,我忘了我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黄韵的脸。我开始出汗,我从来没有在梦中出过那么多汗。我突然有些内疚,莫名其妙的内疚,因为我想到了陆白。

    我起得很早,脑子里全是古墓幽魂。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前面两次上古墓幽魂的情景,首页里的几个墓碑其实全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有最后一个明清古墓里有“你离她越来越近了”。明清古墓中的“明十三陵”、“定陵地宫”、“清西陵”、也全是介绍性的文字。只有打开“清东陵”以后才出现了“她在等着你”。清东陵里是“孝陵”、“景陵”、“裕陵”、“定陵”、“定东陵”、“惠陵”。“孝陵”里是一片空白,“景陵”、“裕陵”、“定陵”里各是一张清朝皇帝的画像。“定东陵”里则是一个清宫盛装的中年女人。最后的“惠陵”里又是一个年轻的皇帝,出现了“她在地宫里”的字样,接着就进入地宫开始玩迷宫游戏了。

    为什么一定要放在明清古墓的清东陵里的“惠陵”呢?这中间一定有关系的,也许可以从这里头入手得到什么线索。在古墓幽魂里详尽的对其他古墓的介绍,但对清东陵,除了“她在等着你以外”却一个字也没有介绍。

    于是我进入了一家有名的搜索网站,键入了“清东陵”,开始搜索。果然找到了一些文字介绍——

    “清东陵坐落于河北省遵化马兰峪境内,始建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占地2500平方公里,整个陵区以昌瑞山为中心,陵区南北长约125公里,东西宽约20公里。由5座帝陵、4座后陵、5座妃园寝、1座公主陵组成,埋葬着顺治(孝陵)、康熙(景陵)、乾隆(裕陵)、咸丰(定陵)、同治(惠陵)等帝王和慈安、慈禧(定东陵)等后妃。整个陵区以孝陵为中心,诸陵分列两侧,其玉石殿陛,画栋雕梁,宏伟而壮丽。从陵区最南面的石牌坊到孝陵宝顶,这条长约5公里的神道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大红门、圣德神功碑亭、石像生、祾恩门、祾恩殿、方城明楼等建筑,肃穆典雅,雄伟壮观。乾隆的裕陵是一座雕刻艺术宝库。陵中除地面外,无论四壁和券,都砌以花岗石,上面雕满了各种图案。主要有八大菩萨、四大天王、五方佛、五供、八宝以及用梵文和藏文镌刻的数万字的佛经咒语。所有这些雕刻,线条清晰流畅,形象逼真,尽管图案繁多,但安排得有主有从,浑然一体,独具匠心。慈禧太后的陵墓也很有特色。其祾恩殿四周的石栏杆上雕刻着龙凤呈祥、水浪浮云的图案。殿前的陛石采用透雕手法,龙在下、凤在上,构成一幅龙凤戏珠的画面,犹如真龙真凤在彩云间飞翔舞动,堪称石雕中的杰作。”

    “雍正、嘉庆、道光、光绪四帝葬于河北易县的清东陵。”

    “孝陵,顺治皇帝的陵墓,传说顺治晚年退位到五台山出家为僧,故陵墓为一空冢。事实上,顺治死后为火葬,遵循着满洲人的传统习俗,但此后清朝各帝,均放弃了火葬,改为汉族的土葬。所以,顺治墓中埋葬着的是顺治的骨灰,而且基本上没有陪葬物。正因为这种种传说,这座没有宝藏的陵墓,在二百年后清东陵的一系列浩劫中,竟一次次躲过了到盗墓者而安然无恙,成为清东陵所有陵墓里唯一没有被盗掘过的陵墓。”

    看到这些,我才开始明白了,古墓幽魂里我看到的第一个“孝陵”大门里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原来是因为里面只有骨灰没有尸骨的原因。而“景陵”中看到的那位目光炯炯有神的皇帝像一定就是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了,“裕陵”里显示的皇帝像自然该是风流天子乾隆了。至于“定陵”,就是与明十三陵里万历皇帝的定陵同名的这个陵墓的主人则是咸丰皇帝了,他死的时候应该是正当盛年,所以看上去要比前面两张画像年轻。那么“定东陵”的大门里见到的那个中年女人肯定就是慈禧太后了,怪不得那眼神如此尖锐,给人一种恐惧的感觉。最后的“惠陵”里,则是慈禧的儿子同治皇帝了,他好象二十岁就死了,据说是得花柳病,所以我见到的那张画像上的皇帝如此年轻,仿佛还是个半大孩子。每个皇帝陵墓里都有地宫,为什么“她在地宫里”要出现在同治的陵墓里?我实在无法理解。

    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国产电影,讲的是民国的时候,一伙军阀把慈禧的墓挖开来盗宝的事情,而且是根据真实的事件改编的。其他一些书籍上也提到过这个军阀,叫孙殿英,用炸药炸开了东陵的几个陵墓,发了一笔大财。我又开始了搜索,整整花了几个小时的时间,才把那些零散的资料整理在一起,使我大概地知道了个究竟——

    1928年7月,落魄的军阀孙殿英以剿匪为名,带领军队进入陵区,用了七天七夜的时间,使用了炸药,将乾隆、慈禧的两座地宫打开,将地宫及棺木中的陪葬宝物洗劫一空,酿成了震惊中外的大案,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起盗墓事件。其中还有一些耸人听闻的细节,盗墓一个多月后,当调查人员进入东陵以后,见到了一片惨状,在地宫内,慈禧的尸体躺在棺材板上,上身全裸(显然被盗墓的士兵扒光了衣服),下身只剩下一条裤叉,袜子也差点要给脱了。全身已经发霉,脸上都生白毛了,孙殿英为了得到她嘴里含着的夜明珠,派人用刺刀割开了慈禧的嘴角,总之差点把人给吓死。而乾隆的地宫里总共有一帝五后,尸骨全给挖出来了,可怜这位当年号称“十全老人”,被西方人看做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君主的风流天子居然遭到后人的如此亵渎,更可惜的是他的墓中藏的都是字画,无知的士兵们只知盗宝,不懂得艺术品的价值,结果这些无价之宝被踩在脚下毁于一旦。

    也许这就是报应,慈禧一生害人无数,把中国推到了灭亡的边缘,她生前享尽荣华富贵,死后不到20年就被抛尸棺外,扒光了衣服,传说还被士兵奸尸,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果真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正是假恶人之手以制恶人,这就叫“以毒攻毒”。至于乾隆皇帝,虽然在民间传说中他是无限风光,在那部琼瑶火爆的电视连续剧中还成了一个慈祥的父亲,其实在真实的历史上也不过是一个大兴文字狱的暴君而已,所谓“康乾盛世”不过是中国最后的回光返照罢了。

    我又继续搜索了一会儿,网上能找到的资料其实还是有限的,全在这儿了,大多数是重复的,没有更详细的内容了。我思索了片刻,再次想到了古墓幽魂里看到过的东西,为什么最重要的东西在同治的陵墓里?应该说在东陵各帝王陵中,因为同治死得太早,他的惠陵是最不起眼,最粗糙的一个陵墓。仅仅只有我找到的这些还不够,一定还漏掉了什么,那个“她”,指的是慈禧吗?或者是其他人,我必须搞明白。

    窗外天色阴沉,我心里隐隐有些寒意。

    一月十七日

    今天下起了大雨。

    冬天的大雨是很难得的,但上海这些年的冬雨却增多了,也许是因为上海已经好久没下过雪了。我撑着伞,走在马路上,雨水哗哗地敲打着伞面,我的脸上溅到了一些水珠。放眼向四周望去,幽远的街道,黄白色的梧桐,方格子般的小楼,都浸在一片烟雨中,朦朦胧胧的,就象一幅掉到了水里的水彩画,于是,我想起了十九岁时写的一首诗《大雨敲打城市的额头》。

    我来到了莫医生心理诊所门口。我在出门前,特地打了一个电话过来,ROSE在电话里说莫医生今天出诊去了,不在诊所里,于是我就来了,如果她说莫医生在,那么我是绝对不会来的。是的,我就是来找ROSE的。

    我按响了门铃,ROSE给我开了门,我身上湿漉漉的,我脱下了外衣,觉得这样轻松了一些。房间里也弥漫着一股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渗入我的心里。

    她还是给我泡了一杯热茶。在热茶面前,热气覆盖了我的脸。

    “莫医生出去了,他说也许要四五点钟才回来。”

    “没关系,我来这里,是想——”我却窘地说不出话来了。

    “想什么?”

    “想问你一些事情。”我突然变得结结巴巴的。

    “问吧。”她对我笑了笑。

    “请不要介意,有些问题是不应该我问的,比如年龄之类的。我知道这很不好,甚至会引起你的误解,但是——”

    “我今年22岁。”她抢先说话了。

    “哦,那你在这里,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只有几个月,去年我大学刚毕业。”她回答的速度比我提问快多了,这让我很尴尬。

    “我问的这些问题很愚蠢是吧,你不会以为我是来做无聊的市场调查的吧。”

    “你真有趣。”

    “为什么要为莫医生工作,其实象你这样的,应该可以找到更好更适合你的职位。”我语气听起来象是人才市场里的话。

    “因为这里工作很安静,很清闲,我不喜欢那种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工作,为了某些无聊的事情费尽心机。我只想象现在这样,一个人独自坐着,与世无争,看着窗外的芭蕉叶和花丛,还有朦胧的雨幕,静静地听着雨点敲打叶子和屋檐的声音,知道吗?这声音非常悦耳动听,比听CD好多了。你静下心来,仔细地听,听。”

    我果然听清楚了,窗外传来的雨点声,还有下水管道急促的流水声,象是一个微型瀑布。此刻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她两个,我们都默不作声了,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看着窗外在风雨中摇晃的花丛,居然有些出神了。

    “觉得怎么样?”她问我。

    我这才回过神来,“你说的对,在这里工作的确是一种享受。”

    “我就喜欢平淡的生活。越平淡越好,就象一个雨点,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没有人注意到它,对人们来说,这个雨点是不存在的。如果对你们来说,我是不存在的,那么我会很高兴的。”

    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我想用心静如水这个词来形容她,我轻声地说:“那我真羡慕你啊,知道吗,我现在脑子里很乱,许多麻烦事纠缠着我,如果我能象你那样看待一切,我也就不会到这里来进行莫名其妙的治疗了。”

    她微微一笑:“你会好起来的。”

    “谢谢,但是依靠莫医生的那种治疗方法,我恐怕只会越来越遭。对不起,我说的太直接了。”

    “他可是心理学博士。”

    “真的是博士吗?”我摇了摇头,不敢相信,他更象是一个江湖骗子,我继续说,“你看过他的治疗吗?”

    “没有。”

    “还好,最好不要看。”

    她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我们的笑声在空旷的走廊与楼梯间飘荡着,撞击着,这些声音让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另一个人,似乎已从多年前回到了我面前。接着又是沉默,我们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一同屏着呼吸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仿佛在听一场江南丝竹的表演。

    雨,越下越大。

    “你住在哪儿?”我突然打破了沉默。

    “就住在这一带,我租了一间房子。”

    “是一个人住吗?”

    “当然,你以为是两个人吗?”她笑着反问我。

    “不,不,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和父母一块儿住。”我力图消除她的误解。

    “早就分开了,为什么总是问这些?”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

    突然门铃响了,ROSE打开了门,莫医生进来了,他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居然是黄韵。莫医生看见我,吃了一惊,黄韵更加意外,她极不自然地对我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莫医生对我说话颇为冷淡。

    “我是来治疗的。”我也冷淡的回答,他突然回到诊所让我非常扫兴,我已经与ROSE谈得很好了,一下子让他搅了,而且黄韵居然会和他在一起,我发觉自己越来越讨厌他了。

    “我没叫你来,你就不要来,需要治疗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懂吗?”

    我别开头,看着ROSE,不想和莫医生说话。四个人突然都静默了,气氛变得有些奇怪。最后我还是说话了:“黄韵,你好。”

    “你好。”黄韵绵软无力地回答着。

    “你今天晚上还上古墓幽魂吗?”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使劲摇了摇头,却不说话。我这才注意到莫医生的目光,他紧盯着我,好象非常紧张的样子。也许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弄不明白。

    “对不起,今天诊所提前关门了。”莫医生态度生硬的说。

    他这是在下逐客令。我看了看ROSE,她还是对我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再见,欢迎下次再来。”

    我向她笑了笑,又看了看黄韵美丽苍白的脸,ROSE和她各有各的漂亮之处,我还真分不出她们究竟哪个更迷人,但我心里总觉得ROSE更加亲切可人善解人意。我拎起伞,在莫医生厌恶的目光下,终于离开了诊所。

    外面的雨依然很大,我撑起伞,独自走进了雨幕中,走了几十步,又回头看了看诊所的小楼,似乎已被烟雨笼罩起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幻影。

    一月十八日

    我来到了图书馆。

    今天的天气依然阴冷,比起往常的拥挤不堪,今天显得有些清静了。我先在图书馆的电脑查书系统里查找关于清东陵以及同治皇帝的书籍,特别是与惠陵有关的。然后我来到了参考资料阅览室,这里的人比较少,或许能找到一些网上所没有的东西。

    我象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浩如烟海的史料中寻找着,我翻阅着各种记载着同治皇帝生平的书,找到了一些我感兴趣的内容——同治十一年,筹备皇帝大婚,西太后慈禧选定的皇后年仅十四岁,满洲正黄旗凤秀之女,姓富察氏,是满洲八大贵族之一,世代均出将入相。而东太后慈安选定的皇后为吏部尚书蒙古正蓝旗人崇绮的女儿阿鲁特氏,崇绮是同治四年的一甲一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立国二百数十年,满蒙人试汉文或授修撰者,止崇绮一人,士论荣之”,阿鲁特氏比同治大两岁。同治并没有看中自己亲生母亲慈禧为他挑选的皇后,而是选择了慈安挑选的阿鲁特氏。这令慈禧大为恼火,但同治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并在东太后的支持下终于如愿以偿。最后阿鲁特氏被册封为皇后,富察氏被册封为慧妃。大婚后,虽然皇帝与皇后一直情投意合,但是慈禧始终从中阻挠,屡屡对皇后发难。在一些民间传说中,同治与皇后被慈禧强行分离了开来,于是年轻的皇帝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出宫去寻花问柳,染上了花柳病,又不敢声张,耽误了治疗,结果由御医来会诊的时候已经晚了,最后同治皇帝在痛苦中架崩,卒年还不到二十岁。

    而至于皇后阿鲁特氏,在皇帝死后更加受尽了慈禧的欺凌,可能是因为慈禧认为这个不中意的皇后克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阿鲁特氏感到了绝望,于是在同治死后才几个月的光绪元年二月二十日在宫中吞金自杀,年方二十一岁。

    光绪五年,同治皇帝与皇后合葬于仓促完工的惠陵。我还看到一个细节,在葬礼中,吏部主事吴可读触景生情,想起皇帝与皇后短暂的一生,不禁倍感命运弄人。返京途中,他夜宿蓟州,辗转难眠,竟然决心以死相谏,在服毒自杀前,写下一首绝命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杯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在图书馆白色柔和的灯光下,我看着这些文字,免不了下意识地发出几声叹息。又过了许久,当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我在一本书的目录里发现了一条“第九章 1945年东陵的灾难”。怎么是1945年,孙殿英盗墓不是在1928年吗?我翻到了这一章节——原来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军队和伪满洲国曾对东陵做过保护(毕竟埋着的是溥仪的老祖宗)。抗战胜利以后,守卫东陵的日满军队撤退了,一群土匪强盗乘机对东陵大肆盗掘,挖开了康熙的景陵、咸丰的定陵、同治的惠陵,还有东太后的陵墓。我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连雄才大略的康熙大帝也未能幸免,落得个劈棺惊尸的下场。

    我特别关注了这一章中关于惠陵被盗的情形,当时盗墓贼打开了地宫,从棺材中拖出了同治皇帝的尸体,只见这位英年早逝的皇帝早已成为一堆枯骨。而当人们打开皇后的棺材后,令他们大吃一惊的是,皇后的尸身竟然完好如初,就仿佛刚刚逝去一样。他们把皇后抬出了棺材,发现她的关节可以转动自如,脸色光泽自然,皮肤还富有弹性。盗墓贼将她的衣服全部扒光,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和陪葬品,让皇后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然后扬长而去。不久,另一伙匪徒又闯进了地宫,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晚来一步,于是便丧心病狂地用刀剖开可怜的皇后的肚子,割断肠子,仔细地搜索六十多年前皇后殉情时吞下的那一点点金子。数天后,当又一群强盗进入地宫以后,发现赤身裸体的皇后长发披散,面色如生,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是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

    我无法再看下去了,合上了书本,闭起眼睛,静静地想象着当时的情景。但我实在想象不出一个堂堂的皇后被从棺材里拖出来,被扒光了衣服,肠子流了一地的情景。人实在太贪婪了,连一个死去多年的弱女子都不放过,如果说慈禧被盗墓是因为她恶贯满盈老天报应的话,那么同治皇后阿鲁特氏又有什么罪过,她已经够惨了,没有尝到多少人生的幸福,就匆匆地吞金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她是二十一岁死的,今天二十一岁的女孩子都在干什么呢?我想起了ROSE,还有黄韵,她们都已经超过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的女孩子们读大学上网蹦迪打保龄球。阿鲁特氏都贵为皇后了,却还红颜薄命,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已经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把头从故纸堆里抬起来,想吸一口新鲜空气,却看到窗外的天色已经昏暗了,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一个图书管理员来到我面前说:“对不起,关闭的时间到了。”

    我缓慢地离开了图书馆。

    夜幕终于降临了,阿鲁特氏的名字徘徊在我心头,其实这不是她的名字,充其量只是她的姓氏,在史书和各种资料里,甚至没有留下这个女孩的名字,她有名字吗?一定有的,只是她是一个女人,就算是皇后,也不配有自己的名字留世,最多只留下一个谥号——孝哲毅皇后。在冬夜中,神情恍惚的我似乎能看到她穿行在上海的街头。

    一月二十日

    我再一次违背了叶萧对我的嘱托,进入了古墓幽魂。我没有进入迷宫游戏,我估计叶萧很可能还在那里面监视着。于是我进入了留言版,还是上次的一样,我决定先发言,键入标题——“有谁知道阿鲁特氏?”,我没有打内容就把这贴子发了出来。

    接着,我向后翻了几十页,试图找到黄韵、陆白、林树在过去的发言,黄韵的发言很少,全是在陆白自杀以前,无外乎是哪天看了一部恐怖片,把故事梗概和自己的感觉说一说。在她的发言后面总是跟着白白的回复,我说过,白白就是陆白的网名。十二月八日的一则回复里,陆白写:“黄韵,明天晚上跟我去打保龄球好吗?”

    后面跟着黄韵的回复:“白白,明晚我没空。不要再缠着我了。”

    那些天陆白的确曾对我说过他和黄韵的关系很僵,我又往前翻了几页,还有一则贴子,是白白的发的,时间为十二月十一日:“黄韵,嫁给我吧,我在网上公开向你求婚。”

    黄韵回复:“白白,我不能答应你。”

    白白:“黄韵,我可以跪下来求你。”

    黄韵:“你太过分了,你以为你是谁?精神病!”

    她有些过分,不过陆白也实在太心急了,看这样子,他们两个人是永无和好的可能了,但我又翻了几页,在十二月二十日看到一则黄韵发的贴子:“白白,这些天我认真地考虑过你的求婚,我为我的无礼向你道歉,我决定接受你的求婚。”

    白白回复:“我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幸福啊!圣诞夜我们向全世界宣布。”

    看着这些贴子,我总觉得不对劲,原本黄韵对陆白的态度是非常冷漠的,断然拒绝了求婚,而且还出口伤人,却又无缘无故地接受了求婚。虽然上次在咖啡馆里,她已经对我说过原因了,但我依然难以理解。

    我然后又一页页地往后翻,寻找他们的贴子,还好,古墓幽魂的速度快得惊人,十几分钟后,已经翻到了最早的一页。白白(陆白)自己发的贴子不多,大多是附和黄韵的,而三棵树(林树)的贴子数量更少,他在不断地转贴电子版的《聊斋志异》。我注意了留言版里第一个帖子的发贴时间,是2000年11月1日,发贴人为“古墓幽魂”,标题“古墓已经建成,盗墓者们请进”,无内容。原来这个网站开通还不到三个月。

    我又回到最近的一页,却发现我刚才的留言已经消失了,那么点功夫,又被删除了。也许我发的贴子对版主来说都是禁忌,那么反过来就说明阿鲁特氏对版主来说是个忌讳。我觉得我真的找到方向了。我决心再发一个帖子,标题为“版主,你究竟害怕什么?”。这可能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打完标题以后,我点击了发表,但屏幕上弹出一行字“对不起,你已经被取消了发贴资格”。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碰上过这种版主。我有些气愤,关掉了留言版,进入了古墓幽魂聊天室。在聊天室里我还是没有找到黄韵,我也不敢随便上去与别人搭话。突然有人和我说话了:“你是在找黄韵吧”。我暗暗吃了一惊,那个ID挺拗口的——草曰大。

    我:你是谁?

    草曰大:你猜猜。

    我:我哪知道,你认识黄韵?

    草曰大:没错。

    我:那你认识我吗?

    草曰大:当然认识。

    我:你是莫医生?既认识我,也认识黄韵。“草曰大”,草字头,下面是曰和大,合起来就是“莫”。

    草曰大:呵呵,真的被你猜中了。

    我:我没想到你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你没想到的多了。

    我:你不觉得这个网站很怪吗?

    草曰大:不是怪,是与众不同,超凡脱俗。

    我:你知道吗?黄韵那个自杀了的未婚夫也是这里的网友。

    草曰大:知道,这很正常,自杀是心理脆弱者难以承受压力的行为,他要是早点到我这里来治疗,也许就有救了。

    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不可理喻。

    草曰大:你无法理解我们,说明你的心理已经不正常了。

    我:我不正常?到底是谁不正常?

    草曰大:很明显,你还需要继续治疗。

    我:我今后再也不会到你那里去治疗了。

    草曰大:太遗憾了,你会后悔的,那你为什么上次下雨天来找ROSE。

    我:这个吗——

    草曰大:我来告诉你,你看上她了,是不是?不过她的确漂亮,呵呵。

    我:你这个人真的令人讨厌,ROSE在你这里工作,我真为她担心。

    草曰大:我不会动她一根汗毛的。如果你喜欢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去找她。

    我:你管不着。

    草曰大:你觉得黄韵怎么样?

    我:她令人难以捉摸。

    草曰大:她可能喜欢你了。

    我:你不要胡说八道。

    草曰大:也许她不久就会来找你了。

    我:闭嘴!

    草曰大:好的,记得来我这里治疗。

    我:绝不,你是个骗子。

    草曰大:你为什么不相信科学?我觉得我研究的领域是超越科学的科学,你们凡夫俗子的确难以理解,透过心灵,我们可以拥有一切。

    我:我不能再听你放毒了。我下线了。

    草曰大: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

    我向躲避灾难一样地离开了聊天室,退出了古墓幽魂,关闭了电脑。心里细细地回想着莫医生说过的那些鬼话,尤其是关于ROSE和黄韵的,他的眼睛的确很尖啊,但他无法看到我的内心,在我的内心深处,有着对ROSE特殊的感觉,是喜欢的感觉的吗?我说不清,肯定不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那么黄韵呢?莫医生这个杂种居然说黄韵喜欢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明白他是在吊我的胃口,真卑鄙。

    很晚了,我却始终没有睡下,因为我记着莫医生最后说的一句话——“今天晚上你会梦到我的”。我虽然明知这是他的胡说,但我依然有些担心,万一我真的梦到这个家伙了怎么办?我平时做梦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会梦到的,加上临睡前脑子里全是他对我说的话,梦见他的可能性倒真的是大大增加了。完了,我又要做恶梦了,我真想揍那个莫医生一顿。

    昏昏沉沉中,我终于睡下了,但万分幸运的是,这一晚,我没有梦见莫医生。

    我梦见了那个21岁的皇后。

    二月二十二日

    今天是小年夜。

    小年夜是中国人祭祖的日子,大多是在家中烧烧纸钱供奉给祖先。当然,用不着象清明冬至那样上坟,与其说是祖先崇拜,不如说是祈求祖先保佑我们活着的人在新的一年中顺利地生活。许多人家都在空地中点起了纸钱和锡箔,延续着古老的仪式。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几乎每个小年夜,作为长子长孙的我,总要在小辈中第一个磕头,其实内心里我是有些讨厌这些仪式的,尤其是长大以后,但我依旧尊重大人们对先人的敬畏之心。今年他们已经取消磕头仪式了,简单地烧了一些东西就结束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许多烧纸钱的人,烧的时候静默无语,烧完了又是有说有笑,还有人烧完冥币接着点炮仗,毕竟是过年啦。

    我回到自己房门口,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靠近了一看,居然是黄韵。

    “怎么是你?”我很惊讶,她怎么会等在我门口,今天可是小年夜。

    “我是在陆白留下来的通讯录里找到你的地址的。”她对我微笑着,我注意到她似乎越来越丰满了。

    我急忙打开了门,把她让了进去:“刚刚等了多久。”

    “没关系,只来了一会儿。”她坐在了我的沙发上,环视着我的房间,“你的房间还不错。”

    我立刻脸红了,我现在一个人住,作为独子,在父母的娇生惯养中长大,从不会照顾自己,你可以想象我这样人的房间该是怎样一副样子。

    “你在嘲我吧。”我的房间根本就是乱七八糟。

    “呵呵,没有。”

    我想给她找点喝的,我家里是没有茶叶的,咖啡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可乐又太凉了,现在可不是夏天。我最终只能给她倒了一杯热开水,这让我非常尴尬。

    她很礼貌地喝了一口水,说了一声谢谢。她的脸色红润,口红涂得很自然,比以往任何一次见到她都更漂亮。我偷偷地盯着她,半天不敢说话,如果是在网上,也许我还能放肆地撒野几句,如果是在马路上或是咖啡馆里的公共场所,我还能结结巴巴凑活凑活。可是在我自己家里,在纯属我自己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本该是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地方,但一个漂亮女人突然闯入进来,与我面对面,几乎伸手可及,我就有些头皮发麻了。因为我是一个不善于做,却善于想的人,此刻当然尽是些胡思乱想了。

    “你几岁了?”她突然这么问我。

    “虚的还是实的?”

    “当然是周岁年龄。”

    “已经满22周岁了。”我如实回答。

    “哦。正合适。”她有些自言自语。

    “合适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你已经到了法定可以结婚的年龄了。”

    “问这干什么?”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那对于我来说可是太遥远了。

    她没有回答,直盯着我,那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把头别过去,看着窗外,逃避着她的眼睛。

    “对不起,我有件事情想求你。”她终于打破了沉默。

    “说吧。”

    “这件事,也许你很难理解,但是,我一定要对你说,因为我别无选择了。”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认真,这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尽管说吧。”

    “和我结婚吧。”

    我立刻站了起来,后退了几步,她也站了起来,向我点了点头,轻声说:“对不起,你一定很意外。如果你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我的额头开始冒出汗了,我急忙说:“请告诉我原因。”

    她又坐下了:“实在对不起,上次在咖啡馆里我欺骗了你。”

    “欺骗了我?”

    “我告诉你,因为陆白去普陀山进香为我妈妈祈福,我受到感动,所以才答应嫁给他。”

    “难道不是吗?”

    “是我骗了你,根本就没有那回事,他没去过普陀山,我妈妈也没有得过肿瘤。我为了消除你的疑惑,才故意编了一个谎言。真实的原因是——我怀孕了。那是一次错误,三个月前,我和陆白大吵了一架,又都喝罪了,在无意识中所发生的一场错误。”

    “也许是陆白太冲动了。”

    “不,陆白没有错,是我们两个共同的错误。我根本就没有和他结婚的意思,早就决定分手了,但当我发觉自己怀孕以后,我才开始重新考虑了,我曾经想过把孩子打掉,但是我下不了手,我不是那种自私的人,毕竟是一条生命,我最终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并且答应嫁给陆白,尽管我已经不再爱他了。”我发现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继续说:“陆白无缘无故地自杀以后,我绝望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后没有父亲。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私生女。我没有父亲,在他与我母亲认识后不久,就象风一样,丢下了我母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我母亲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但是母亲生下了我,独自一个人,以微薄的收入把我养大,我有一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因为是私生女的关系,我从小就受尽了歧视,我和我的母亲一直被别人看不起,我们生活在自卑中。我很害怕,我害怕如果我生下了孩子,我会不会重蹈我母亲的覆辙,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也许会度过与我相同的悲惨的童年,将来我该怎么对我的孩子解释呢?父亲死了,可为什么母亲从来没有结过婚呢?我在痛苦中思考了很久,我觉得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孩子打掉,二是找一个人与我结婚,让他成为我腹中孩子的父亲。于是——”

    “于是,你选择了我?”我接下了她的话。

    “对不起,我别无选择。”她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我清楚地看着一串泪珠,发出晶莹的光线。

    “可是,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我?”

    “除了你,还有谁呢?你是陆白的朋友,你会善待陆白的孩子的,根据这些天来跟你的接触,虽然时间很短,但我觉得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值得信赖的人,这就足够了。至于你有没有钱,有没有地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否接受别人的孩子叫你父亲。”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可我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值得信赖的人”吗?

    “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将来——你可以在和我办理结婚手续之后再和我离婚。”

    “假结婚?”

    “事实上是假结婚,但在法律上,是真结婚,然后等我和陆白的孩子出生以后再离婚。这样一来,我的孩子就可以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了,孩子将来也不必背上私生子的压力了。在我们办理结婚手续到办理离婚手续的这一段时间内,我们分开居住,一切都静悄悄的,没人会知道。”

    “可是——”

    “我知道你的担心,在你的档案里,肯定会记下这一次婚史的,在法律上,你会成为一个曾经离异的人,而且,你还会有一个名义上的孩子,他(她)会随你的姓,当然,我绝对不会要求你负担作为一个父亲的任何义务与责任,你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仅此而已。我知道这依然对你不公平,你会为此付出一些代价,所以,我不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决不会怨恨你,我们照样可以做朋友,只是,我腹中的孩子,会在十天以后,死在医院里。”

    我说不出话,我看着这个女人,佩服她的勇气和智慧,只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什么决定也做不出。但是她最后的一句话,让我心里震动了一下:“黄韵,我真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你。”

    “一月三十一日,政府机关放完了春节的长假,开始重新上班,在这一天的上午十点,我会在区婚姻登记处的门口等着你。你如果同意的话,请你带好你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准时到达,与我会合。如果我等到中午十二点还看不到你的话,我会去已经联系好了的医院,做人工流产。”

    “你真厉害。”

    “你还有十天的时间考虑。这一切由你自己来决定,别告诉其他人。”她站了起来,靠近了我,离我非常近,近得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我却象个懦夫似的发着抖,不敢直接面对她逼人的目光。

    “对不起,打搅你了,春节快乐。”她要走了。

    “春节快乐。”我好不容易才从嘴巴里挤出四个字。

    我把她送到门口,她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轻柔地说:“别送了,今晚睡个好觉。还有,不要再上网了,尤其是古墓幽魂。为了腹中的孩子,我也不会再靠近电脑了。”

    “再见。”

    她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记住,一月三十一日上午十点,区婚姻登记处门口,我等你。”

    天色又昏暗了,她渐渐地消失在了黄昏的斜阳里。

    我发了好一会儿的楞。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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