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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评王宝强的《树先生》

发布于:2024-03-24 作者:admin123 阅读:31

原创:评王宝强的《树先生》

  蜻蜓点水一样的看了将近二三十分钟《树先生》,感觉真的想哭,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痛心。一共才看了二三十分钟,居然平均每分钟我都能发现一个垃圾镜头,我不知道导演你这电影怎么拍出来的,而自诩牛人的贾樟柯你又怎么监制的,而前前后后拿过几个金奖影帝的王宝强你这孙子又怎么演的?

  这部片子在我看来就是彻头彻尾意淫的产物,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性,看的我肺都气炸了,难道电影学院里出来的那些导演编剧一点真实生活经历和人生体验都没有吗?难道他妈的你们只知道拿着那些虚构编造的小说故事改编过来的剧本夸夸其谈?难道他妈的你们只知道一味的抄袭、模仿和拼凑?

  那样的套路出来的电影作品,就像是一个用科技缝合出来的假人一样,虽然它有血有肉五官四肢健全,但是不可能有有思想、感情和灵魂,这是必然的。这样的电影有什么意义?而这样的电影居然还被认可和获奖,又到底怎么了?

  这个世界,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我实在想不懂为什么这样一部彻底的、让我无语的烂片居然还能拿金奖,我不知道这个奖是怎么来的,那些评奖的委员是基于怎样的考量给出了这样的评价。

  有感而发的想到那个曾经看过的笑话:一个妇女去参观美术馆的画展,在进门时把儿子的拉了米田共的尿布放在角落里,结果转了一圈准备拿尿布回家时,却发现自己的尿布被评选成了一等奖,一群评委专家在那对尿布评头论足各抒己见,这个说色彩多么好,那个说构思多么妙,另外个说手法多么深,还有人说意境多么高。。。。。。

  对于电影,我自认为有着极高的品味和欣赏眼光,俗不可耐的电影,是绝对不可能入我眼、留我心的。

  就像曾经在书上看到的那个故事一样:银行培训新员工识别钞票,长期只给员工接触真钞,从来不接触假钞。结果到最后,所有的员工都拥有了极度精确的钞票辨别能力。

  这个故事隐藏的含义就像做人一样:如果你一辈子交往的都是善良正直的人,那么当你在接触到虚伪龌龊的人时,就会不由自主的不舒服、不喜欢、不适应和不认同,这种长期的体验已经让你有了一种难以解释的能力。就像银行培训的那些员工一样,长期以来你接触的每张钱都是真的,当你摸到一张假币时,你就会立刻感觉到不对劲。

  对于中国电影,包括某些知名度挺高的外国电影也是一样,绝大部分我是看不到20分钟的,因为在看的过程中,我的脑海、我的内心已经在强烈的排斥和抗拒了,这种信号对我而言是非常真实、非常清晰的。

  而在我看到我自认为优秀的电影,诸如《肖申克的救赎》、《海上钢琴师》、《天堂电影院》、《闻香识女人》、《荒岛余生》、《死亡诗社》、《大鱼》、《遗愿清单》、《阿甘正传》、《勇敢的心》、《放牛班的春天》、《这个杀手不太冷》、《霍兰先生的乐章》、《弱点》、《小鞋子》、《放牛的春天》、《仙境之桥》、《当幸福来敲门》、《美丽心灵》、《红》、《白》、《机器人瓦里》、《僵尸新娘》、《功夫熊猫一》、《听见天堂》、《色即是空一》、《第一滴血》、《角斗士》、《熊的故事》、《岁月神偷》等等影片时,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感觉到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以及甘之如饴。以至于在更多的时候,我常常感叹找不到更多的好电影能让自己来体验那种欣喜——那种在你第一眼观看影片时,就被她吸引和陶醉的美妙感觉,全神贯注的把整个身心投入电影里,一步步的、一分一秒的跟着故事情节、跟着镜头、跟着导演的思路往下走。

  好的电影,和好的音乐一样,是可以深深的穿透人的心灵的。

  中国为什么一直拍不出有思想、有深度、有内涵的电影,我个人觉得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所谓的导演和编剧们的生活早就已经远离了民众、远离了底层,远离了苦难。而在我看来,这些才是艺术创作的源泉和摇篮,才是真正使得思想作品变得深刻、变得真实、变得丰富、变得有生命力的根基。

  《岁月神偷》为什么能拍的那么好,因为那电影里的故事情节90%是他自己切身的人生经历!当我看到罗启锐在金像奖颁奖晚会上倒背如流的说出那一串英文字母的时候,我从心里情不自禁的对他说了一句话:“罗启锐,恭喜你可以死而瞑目了!”而且,我也相信自己,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和他一样,站在那个舞台的中央。

  废话了半天,进入正题,下面说说《树先生》中我个人认为垃圾的地方。就像武林同道过招交手一样,老子就在这点评下你这孙子的武功到底哪个地方有漏,哪个招式不对,让你自惭形秽心服口服为止!

  1、开局不久,树哥在电焊时,三叔问“客户的车修好了没?”,他没好气的回答“让他开走吧”,纯粹一副吊儿郎当撂挑子的样子,结果引来三叔的一顿训斥:“你干点活就知道磨磨唧唧的”。难道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工作,对待客户交付给你的东西?你的认真、你的勤快和你作为一个农民的老实、忠厚、淳朴这样正面的东西在哪?一个电影的主角,开场就这样一个废物的形象,我立马心就有点凉了。

  2、修车铺黑的像照相馆的冲印房一样,还是在一间窗户玻璃都破旧不堪小房间里,难道是导演在耍什么狗屁拍摄手法?还是为了节约成本,临时搭了个简陋的场地应付镜头?难道导演没见过基本上修车铺的那个工作台都是半露天状态在屋外的吗?就算少之又少的完全在室内的,灯光也一定是非常明亮的,否则怎么干活?你在家看书的时候,屋顶中央只挂个五瓦十瓦的灯泡,能认清字吗,看的累不累?

  北方冬天那么冷的天,自己每天干活的地方,连窗户玻璃居然还都是破的,那冷风还不把人给吹冻僵了?你在这样的环境能干活干的下去?你们这群演艺界的腕已经养尊处优到完全脱离生活了,连这样明显甚至是基本的生活细节都不知道了?

  3、开场几分钟之后,树哥在家搞那个无线电视信号接收器之类的玩意,稀里糊涂的先看看天,然后把东西猛的往下一摆。。。我就纳闷了,导演他妈的你到底是表达什么意思?这整个一个什么镜头,凑数的?剪辑错误?还是想故弄玄虚把电影拍成大家都看不懂你才满意?

   4、树哥坐在小面包车上,看到前面一群小屁孩在掐架,立马主动上去管闲事,这他妈的又是什么跟什么?

  真正的小屁孩打群架的时候,会把地点挑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中央吗?再不懂事不聪明的孩子,打架的时候也知道避人耳目,把战场选择在山坡、野地或者废旧的空房子这样的地点。因为对小孩来讲,打架的胜负,是绝对比不上被认识自己的熟人看到自己和谁谁谁打架,然后跑去告诉班主任或者父母这样的可怕后果的。

  还有,导演你他妈的接触过调皮的孩子王没?居然安排那群小孩中个子最矮小的一个当老大,假的也太滑稽了吧?你他妈的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在小孩子堆里,永远是个子高、块头壮、打架强的那个人才具备这样的实力和资格?

  就我个人的判断,这无非是三种情况:1、那些小群众演员在镜头前面怯场,在所有小孩子里只有这小家伙稍微表现好点,才将就用的他。2、那小孩子是影片拍摄所在地,在拍摄影片过程中对剧组有帮助的人的孩子,导演投桃报李的结果。3、这小孩子是剧组的人所熟悉的,或者是剧组中某个人现实中很喜欢的小孩,所以才给他这个机会。

  更可笑的是,那孩子还霸气的对树说:“你是谁啊,你算老几啊?我们在这谈判关你什么事?”活脱脱一个教父级的气场啊,难得难得,乳臭未干的小鬼居然有这样的胆识,星星我真是呸服啊,呸——服!

  假如某位写小孩读物的作家这样写到:一群头上连角都没长的小绵羊,遇到一只成年的雄性狼时,很牛叉的警告狼说:“你识相点快闪开,否则我们每羊一招无影脚,直接把你踢飞到月亮上去”这样的书,你有兴趣看吗?罪过罪过,令我想到了那个十分恶心的弱智国产动画片。

  还有树哥那句:“你是谁家的种”,这样明显流氓痞子口吻说话的腔调,能吻合他出于正面的“维护治安稳定”的行为举止吗?这不等于自己打自己脸吗,也他妈的太矛盾了吧?还是导演他妈的在玩深沉,在开头就埋伏下树哥后来注定人格分裂的暗示?手法也略显平庸和白痴了吧?

  5、电焊灼伤眼睛的那个场景,也是他妈的狗屁一个,就跟当年他在《士兵突击》里原地向后转能把自己转倒、抡锤子能砸到班长手一样,假的都没谱了。

  《士兵突击》里的成才,是个真正当过兵的退伍军人,本来他才是许三多的选角。演员哪个人不是争着当主角?但是成才为什么主动放弃不演那个角色,我觉得一定是他知道许三多这个人在电视里的情节太假了,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是种侮辱,也是种背叛,更是对那身热爱的绿军装的亵渎,所以他宁可不当这个可能会让他扬名立万的主角。顺便说一句,我看《士兵突击》也只看到许三多发配那段,实在看不下去了。

  作为一个技艺精湛的电焊师傅的儿子,我可以这样说:你们可以随便截下这段视频,去找10个、50个、100个你身边的电焊师傅,叫他们告诉你,换做是他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电焊时,会不会像树先生那样灼烧到自己的眼睛。

  绝对不会,就好比一个木匠做家具时,是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把一条日常家用的小板凳厚度做的比计划中的高一米一样。

  6、电焊灼伤眼睛住院后,弟弟来送钱,还先数一下,然后全部交给树,简直可笑。

  正常情况下,要么是一千整的钱早就数好不用再数的,要么是全部身上钱拿出来,数出一千,然后多余的放口袋。或者像一个真正的亲兄弟那样,把钱一丢就走,而不用说一千这个多余的数字,导演和编剧们难道真的注意不到这些生活上的细节吗?搞的最后演员在演戏时的台词就像站在讲台上读发言稿的主持人一样,弱智啊。

  7、治疗费的疑惑:一千块对眼睛灼伤这样的小毛病,就县城的医院来讲,已经足够了,无非是床位费(撑死不超过30元)加点消炎药,三四天就出院,树哥的三弟在丢下钱走时,还讲那句“剩下的钱你自己想办法”的台词干吗?

  2009年的时候,我在杭州时一个同事打羽毛球扭伤脚踝住院,住的是市级的三级甲等医院普通病房,床位费才30元一天,住了一个礼拜花了二千元不到,难道树先生里面的县城小医院,医疗费还能比杭州高?就像汶川地震之后,灾区的水泥建材卖的比北京上海还贵一样?

  8、王宝强在医院里摸黑走路那段,是尿急了像上厕所吗?换作是我们,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能摸出王宝强那样熟门熟路,居然还没晕头转向头撞南墙的水平吗?而且,你要上厕所或者干吗去,眼睛都蒙起来了看不见,肯定要叫护士或其他人带你啊,怎么可能违背常理直接自己跌跌撞撞的摸索而行?王宝强你蝙蝠侠啊?

  别说你眼睛看不见,就算能看见,可能你内急了还要匆忙问路呢。再说呢,万一你不小心摸到成年妇女某个鼓鼓囊囊的部位怎么办?万一你眼睛没好,却踩到地上的香蕉皮摔成脑震荡又怎么办?这戏还他妈的往不往下拍了?

  9、在过道里摸墙走路时,遇到了护士萍萍,然后萍萍主动上来搀扶。树问你谁啊,护士说我萍萍呀,然后树说,我知道了,你那谁谁谁的女儿嘛。护士激动了,说:哎呀,你听声音都听出是我了啊!

  扯你妈的蛋。

  不熟悉的人,你会主动说萍萍这个名号吗?你肯定会说“我是子虚乡乌有村杀猪的屠夫胡一刀的女儿胡萍啊”。这里又纠结了,既然相互熟悉,为什么你这个有地主之谊的同村,在人家树哥眼睛都花了住院在你所在的医院时,居然前面也不来探望呢?

  别说你不知道树哥住院的事,那你在过道上偶然遇到他的时候,也并没有那种偶遇的表达啊,比如说:“哎呀,树哥眼睛怎么了?啥时来我们医院的啊,我都不知道啊”

  总之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都是他妈的扯淡。正常情况下,一个村的,那么小小一个圈子,谁谁谁在哪个单位混都是本来就应该知道的。比如说:村头马大帅的大儿子马如龙在县武装部当干事,村尾刘老根的小女儿刘秀在县招待所当收银,隔壁王大炮的二儿子王八蛋在县城管队当喽啰,杀猪的屠夫胡一刀的女儿胡萍在县人民医院当护士。。。。。。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乡土观念非常浓郁,而且马路消息传播特别快的农村小镇上,不用你树哥出面,胡一刀早给女儿打电话了告知消息了;或者说树的三弟提前联系胡萍叫帮忙照顾安排,没准还能以内部职工名义帮树哥混点便宜。所以,说来说去,不管正面反面,不管里面外面,这个剧情都是扯淡。

  10、更扯淡的是,小护士萍萍帮树拆眼睛上的纱布后,树哥睁开了他那双邪恶且色迷迷的双眼,居然一把就抓住了人家的手,还死活都不放开,就像某些冲动的、发情的、久经压抑的变态男从冰箱里找到一块钻了个洞的肥猪肉一样。。。。。。

  我的天!按辈分人家是在叫你叔啊,我听的清清楚楚,屏幕上的字母也看的明明白白。

  辈分是什么?我想很多城里人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们的姓氏的根已经在逐渐缺失了。而在农村,这种姓氏都是以宗族的名义存在每一个村落,延续着一份血脉的繁衍。比如我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庄,就是全村几百户人家全是姓张的,而且往上翻五代,大家都是同门亲兄弟。这就可以把辈分理解成姓氏族谱上一代代人的基因序列号,辈分靠后的,就是辈分靠前的人的续集和延伸。

  按照我们族谱上的宗法,树哥这样为长不尊有辱斯文的行为,完全可以立即召开宗族大会,然后把树哥五花大绑捆在宗族祠堂的门柱上,先由族长焚香敬酒祷告先祖,然后再惩他一百杀威棍以正效尤。大餐过后,菊花不绽放那也是不可能的事了。

  11、从性格和心理的角度讲,正常情况下,就算是极度饥渴的树哥,也不可能有胆量敢那样赤裸裸的、明目张胆的去握住小侄女——也就是护士萍萍的手,这不合常理。

  要知道,树哥是个光棍。光棍是什么,就是没老婆的人。在农村打光棍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钻石王老五,是名副其实的剩男——没女人看得上啊。自己有能耐的,或者家庭条件不错的,二十出头早被那群神通广大无孔不入的媒婆给搅和成了。再不济的,只要自身长的牛高马大或者相貌端正的,也能处理到诸如寡妇或者离异带孩妇女之类的。能沦落到像树哥这样近距离见到年轻女人就雄性荷尔蒙分泌过盛,连是护士还是哑巴都不管了,就实在是太悲剧太恶搞了!

  而农村的光棍,普遍有几个性格特点,第一就是很自卑,没底气,见到女人就发虚,连跟女人搭讪都不知道是该从天气,还是该从人家穿的衣服颜色说起。这样的光棍,碰到女人主动挑逗可能都没胆量下手,哪还敢顶风作案?

  第二就是喜欢凑在别人家吃饭,跟春晚里那个实诚的郭冬临二愣子一样,同村人吃饭时客气的说句:“吃饭没,要不要一起吃点”,他马上爬梯子上墙,横刀立马坐到人家饭桌前开搞,害得别人下次家里没几个像样的菜时,都不敢客套了。。。。。。

  第三就是容易被女人骗,当然这些女人都是打着做媒的幌子。骗的东西也无非是两包瓜子,几斤桔子之类的。当然,对他们来讲,被骗可能也是种精神寄托,毕竟多少有那啥的希望,总比一丁点都没有要好。

  从饱暖思淫欲的角度来讲,光棍们连养活自己都是个事,所以说对于追求身体某个部位的某种享受的那事,真正的光棍是不可能表现的像树哥那样亢奋的不顾一切的。

  12、跟高朋初次在饭店门口见面那段:

  高朋站在马路对面,直线距离不到二十米(我目测)的地方向树哥打招呼,王宝强用他那一惯以来的呆子造型歪着脑袋端详了一会,终于认出来后,大叫一声:“我以为是谁呢,高朋啊”还把手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在空中甩了起来。。。。。。

  看到这我实在憋不住了,暂停视频去厕所尿了一把,一泻千里的排出了大半看电影时忍受的不爽,然后边走边想:要是换作我星星,在大白天,视野前方没有其它任何物体遮挡,不到二十米的距离,而我视力又比赵本山小品里撞死在树上的那头黑底白花的老母猪高0.5,同时我也没有患什么失忆症、神经病之类的前提下,我会认不出一个和自己从小穿开裆裤长大、熟识了二十几年的同村伙伴吗?

  而更吐槽的是,几秒之后,树哥就来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结婚的事咋样了?”这,到底什么意思?小学生写作文还检查错别字呢,你们这帮鸟人拍部电影都不仔细校对修正的吗?

  刚才还没认出人,然后嗖的一下,几秒之后关系又恢复成了正常孩时发小的亲密,就像突然跳闸的电开关一样,啪的一声又被导演他老人家打了上去,太他妈的纠结了把!老子看了半辈子各种电影了,还真没遇到过这么让我抓狂的电影,而这个时候电影放了才十多分钟。

  13、高朋叫树哥去饭店喝酒:

  太假了。

  换作正常情况下,而不是电影里,以树哥和高朋那样的交情(后面高朋在结婚当天独自在房间数钱时,树哥都在场),绝对不会沦落到街上偶遇到才邀约喝酒。肯定是树哥约高朋,或者高朋约树哥去喝酒。

  按照正常的逻辑,喝酒,肯定是要找好朋友一起聚才尽兴啊,而且是没开局之前就先联系,然后大家如约而至把酒言欢。而且一群男孩当中,某个人就要告别单身成婚时,他周围的那群狐朋狗友一定会在婚礼之前来个酒局的,第一个是祝贺,第二个也是欢送兄弟“脱光”,再者就是结婚后这样哥们义气的酒局聚会可能就会开始变少了。这样的情况下,怎么能安排大街上偶然遇到的狗屁剧情呢?

  就算不是以高朋结婚为主题的酒局,而是凑热闹的普通酒局,换作是我,也一定是开席之前主动一个个打电话给自己的铁哥们,叫他们一起来聚聚,人不到不开席动筷,这才合乎常理。

  14、高朋连拖带拽树哥去饭店喝酒

  不真实,不管从树哥来讲,还是从高朋来讲。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明显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怎么可能坐在一桌喝酒?假设你现在是个只是个月薪2000的底层杂工,收入只能够勉强填饱肚皮——房子租在一个潮湿的小地下室,抽着五元一包的中南海,除去生活开销,每个月几乎没有钱结余。而你本身,又没有其他的才华和技艺,只是一个从事苦力活的搬运工。今天晚上,却有个儿时朋友临时邀请你去参加的一个酒局,酒局上的其他人,都是有房有车身份与你悬殊巨大的成功人士,人家抽的是80块一包的软中华,喝的是五粮液,你敢去这样的酒局吗?或者说,你好意思去吗?再或者说,你那朋友会邀请你吗?

  树哥猥琐成那样,形象派头和气场完全跟桌上所有其他人是两个环境的人,他怎么可能会自取其辱?别跟我说是高朋强拉他进去的,那只是导演的手法安排,换作你是树哥,被拉到一个身份、地位、权势都跟自己相差巨大的酒局上时,最多也是赶紧敬下酒,然后灰溜溜的找个机会溜走。

  高朋拉树哥去喝酒,不也是一样自讨没趣吗?好比你现在置身在高级白领的行业时,周末和小资好友一起去五星级酒店吃法国大餐时,你会叫上一个明显不符场合身份的,事实上也很土鳖的、跟大家没有任何交织和共同话题的老乡一起去吗?他去了之后,会不会影响整体的氛围和其他人的情绪?会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不快?而且,买单的人可能是别人,不是我。

  15、拉入的酒局遇到二猪:

  关于“二猪”这样“二”和“猪”混搭的名字,完全也是不切实际。外号,永远是农村人最贴切的形容,是人身上的另外一个印记,树哥这样一文不名的人,才是真正能混到被人叫上跟“二”和“猪”搭边的名字的人。

  比如“武大郎”这样的外号,被叫的永远是村里没江湖地位的小矮子;比如“二百五”这样的外号,被叫的也只能是村里又笨又傻而且家庭条件不好的人。村长的儿子哪怕是个瘸子,也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所有村民都口径统一的叫他“铁拐李”。

  所以,关于二猪这个人物,本身就是虚得不能再虚的。就算确实有个二猪这样背景的人,以前小时候可能大家会给他弄个带贬义和取笑意味的外号,但是真正等到他长大后,特别是混的好起来之后,周围的人们是不会再用这样带贬义的外号来称呼他的。而且,很多外号都是小伙伴之间小时候互取的,那个时候大家都不懂事,等到都长大之后,也就主动不会再去叫对方那样损人的外号了。

  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幼年时比较胖,其他小伙伴就给他取个“肥猪”或者“猪头”的外号,但是等到这个人步入成家结婚的年龄段后,大家是绝对不会再这样叫他的,大多是叫他真名了。这一点,只能说是拍电影的这帮人跟中国足协那帮不懂装懂的官员一样,完全是纸上谈兵的混球。

  16、二猪之后说说“树哥”这个名字:

  大家注意到没有,电影里几乎所有王宝强同辈和晚辈的人,都是“尊称”他“树哥”,这又是导演没脑子的一个真实具体的体现了。

  你们回想下自己小时候,你的同村发小、你的少时好友、你的小学和初中同学,会开口闭口叫你“哥”啊“哥”吗?简直是瞎扯,肯定是直呼真名的啊,就算是亲弟弟对待自己的亲哥哥,在农村里也大都是称呼名字而不是关系的,这是个常态。

  我的父母那辈人当年都是在差不多那一两年时间结婚,就使得我们这一辈的孩子全都是相连的一两年内出生的,结果我们村那一辈光1980到1982的男孩子,就有二十多个。

  于是乎,一个极其霸道的强力党就出现了:春天一起偷李子、桃子、梨;夏天一起偷西瓜、甜瓜、黄瓜;秋天一起偷枣子、桔子、柚子;到了冬天实在没东西偷了,就无聊到漫山遍野的去烧枯黄的野草,结果有两次还把隔壁村整片的油茶林都烧毁了。在学校那就更不要说了,一个年级就有将十个左右强力党成员,简直是搅得班级里鸡飞狗跳为止。

  而我,就是这群同龄人的带头大哥。我告诉你们,真正能做到像树那样在电影里每个伙伴都尊称他“哥”的,是需要他从孩提时代就建立起相当深厚的威望的,这种威望可不是一两天就能树立的,也不是单凭一身匹夫之勇就能成就的,这需要相当大的水平和能力的。

  你要有组织能力、协调能力、领导能力、说服能力、判断能力;要知道在偷西瓜之前安排人去瓜棚盯梢,等看瓜的主人回家吃饭时再速速来通风报信;要知道在偷桔子的时候,先派人去桔林里声东击西故意引开看守的大人,然后安排大家到另外一边打扫战场;要知道在下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是天赐的打家劫舍良机,振臂一呼大家往桃林里扑去;要知道在作案前,就因人而异的合理分配任务给不同的人,并安排好逃跑的线路以及事成之后大家碰头的确切地点;你要是所有伙伴里爬树、游泳、打架、弹弓都出类拔萃的人,你要在所有伙伴当中第一个学会骑自行车,你要在每次活动失败被抓时能主动背黑锅承担一切罪责,还打死也不招认同伙。。。。。。

  瞧他王宝强在面对一群十岁不到的小屁孩时那个熊样,半点威慑力都没有,怎么可能有这本事做到周围的人都像《教父》里人们对马龙白兰度异口同声的尊称“教父”一样来尊称他“树哥”?以他王宝强那身份、地位和为人,何德何能?从他三弟对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完全就窝囊废一个,还“树哥”,可笑吗?导演和编剧都脑子成花岗岩了?

  17、喝酒时二猪汽车撞摩托车撞那段:

  怎么可能撞上?大家仔细看那个镜头,看马路上过的汽车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看马路与二猪那车的距离。二猪的车明显停住一个安全系数9.9以上的地方,怎么可能撞上?我们知道拍戏是假的,但再假也不能假到这么荒唐的地步吧?敢情导演你为了拍出这个场景,安排个人骑摩托车直奔主题瞄准了撞上去啊,还不走马路,你这车悬空开的啊?

  再者,就算正撞,也不可能擦到车尾那个位置。骑过摩托车的人应该都知道,以摩托车的高度和正常的态势,倒下是斜的倒,摩托车的高度连轮胎额头都够不着,别说不是故意,就是真故意你都撞不到车后盖的顶那去啊?

  第三、大家发现马路上还结着冰层没有?在那样的交通条件下,在撞车之前,坐在饭店里喝酒的树哥他们还能听到一阵轰鸣响亮的摩托车油门声,这什么跟什么嘛?这不等于一个人骑着一辆连刹车的自行车,要下一个非常危险的陡坡时,还不要命的猛踩冲坡一样吗?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么恶搞的剧情?这不比《无极》的陈凯歌还陈凯歌吗?

  18、撞摩托车的人,和树很熟悉,饭店里喝酒的人也跟树非常熟悉,怎么可能相互不认识。好吧,我们假设下,你是李寻欢、我是萧石逸、他是高渐飞,彼此就生活同一个小小的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乡亲,可能会因为那样的事上去就一脚猛踹吗?

  导演你他妈的下到真正的农村小镇去生活一段时间感受下,镇子周围十里八村的人,谁不认识谁啊?很多农民兄弟一辈子就呆在那个行动半径两个小时脚程的地方,难不成你还意淫到他们的交际圈能广大到冲出亚洲遍布全球?

  如果你在一个上千人的公司工作,确实可能没见过很多同事,但是当你在一个只有不到50人的小公司上班,几年下来却连隔壁部门一个同事姓什么都不知道,这可能吗?

  从一个小镇不同村的两个乡亲的角度来讲,这其中是有着千丝万缕的民间联系的,他们本身、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姐妹、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同村、他们的同事,这之间充满了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的人际交织在,怎么可能在撞车之后连人名字、背景、来历都不问就开打的,这也太虎了吧?

  最主要的是,这种虚构的情节严重的亵渎了实际生活中的农民兄弟的淳朴与和善。我想说的是,农村人虽然文化不高,但是绝大多数都是心地善良通情达理之人,那是几千年来我们耕种的那块浑厚的土地日日夜夜浸染的结果。同时,因为拥有随时仰望天空的机会,农民兄弟们普遍也拥有比城里人更宽广博大的胸怀。所以,我对这样狗血的桥段非常窝火、非常气愤!

  19、树哥跟哑巴见面一次后就春心萌动,托高朋妈帮忙提亲,这又他妈的什么狗屎剧情。越是光棍,就越是羞于跟女孩子接触和交往的,否则他早不就是光棍了,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人格分裂也总得有个最基本的原则和范围,总不成人格分裂到火星上去吧?

  当你长期处于某种很挫的状态时,久而久之这种状态就像影子一样刻在你身上,是不可能在瞬时之间就转变的面目全非的。就好比一个成年的男人一样,长年处于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口袋里空空如也身无分文,就一定会变得性格低沉意兴阑珊,连走路时都是低着头直不起腰一样,这是必然的。

  20、为了去相亲有个好形象,树哥去眼镜店买眼镜:

  这更夸张了,就好比一颗长期起来沿着固定轨道运行的行星一样,突然之间就跳到了另外一个轨道去了,装斯文败类也不是这个装法吧?

  一个视力正常,几十年没戴过眼镜的人,突然之间鼻梁上就多了一副眼镜,那是什么感觉,看东西的时候眼睛里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而且一个从来不戴眼镜的正常人,戴上眼镜时一定是异常别扭的,这是几十年来积存下来的习惯使然,这中间是不可能有回旋的。

  就好像我们几十年下来每天晚上就寝时,都是脱了衣裤和鞋袜上床睡觉一样,突然今天开始,以后每天睡觉时你连衣裤和鞋袜都不脱了,你会习惯吗?你会舒服吗?你会自在吗?你躺在床上能不别扭并且睡着觉吗?

  而我们的树哥就绝了,居然从此以后眼睛摘不下来了。。。。。。

  还包括树哥在眼镜店里试戴的那个镜头——对着镜子端详时,行为艺术一样边打哈欠边用手挠头,这动作他妈的什么含义?老子看不懂,也不想费心思去猜,只是毫无疑问的感到蛋疼。

  21、关于哑巴女孩:

  我怎么左看右看都没看出她有半点像个哑巴的地方,不管是从神态、表情、动作、眼神还是气场,导演你他妈的就不能找个真正的哑巴去演下这出戏吗?

  而且,那哑巴姑娘还养了一只全身白毛的小猫,太操蛋了。

  更操蛋的是,一个哑巴,居然挂羊头卖狗肉出现在盲人按摩店里当按摩师!盲人推拿,自然是盲人啊,搞个哑巴干嘛,莫名其妙,你见过全中国哪个挂着盲人按摩招牌的店有这样的情形?

  你们见过兰州拉面店里卖肯德基,火锅店里卖星巴克咖啡,水饺店里卖日本料理么?难不成电影现在也流行穿越的桥段了?这叫杨幂姐姐情何以堪啊!

  22、相亲之前,在弟弟开的出租车上,树哥说:“给哥拿点钱,过两天还你”

  这话就有问题了,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什么叫过两天还你?我跟关系好的朋友借钱都不这样说,只说借,什么原因借,借多少,什么时候还钱这样的话说出去对不住那份交情,自己放在心里就是。

  他弟弟那句“你怎么又要钱”,就牵涉到更深远的一点,为什么树没钱?正常情况下,一个勤勤恳恳在小镇上有门技术的老实人,是不可能没钱的,肯定会有积蓄,树不花天酒地,小镇上也没有多少可供人潇洒花钱的娱乐项目,他家当时也没盖房子这样的事,他的工资收入去哪了?农村人赚钱肯定是大部分都结余存起来的。树既然之前有手艺有工作经历,肯定不可能那么大个人了还是身无分文吧?我个人觉得他整个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杂碎。

  如果是那样,一个电影的男主角的意义在哪?他身上有什么值得我们看的正面的东西?树是在乡下,不是现在社会上18岁刚出来参加工作的月光族小毛头。这完全没有半点真实感,难道导演是想来点颓废的艺术?

  还是导演跟X艺谋那个吃了屎的家伙一样,只知道把中国的农民塑造成那副灰头土脸的瘪三样?全中国十几亿人,难道你就找不到积极的、正面的、阳光的、美好的、充满活力的、朝气蓬勃的故事吗?

   包括每个场景树哥的烟不离手,老子也要吐血。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吗?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见到他,他嘴里永远是叼着一支烟,活像化工厂的烟囱一样。

  而且,抽烟的姿势和神态也不像一个农民。农民抽烟时都是经常边抽边说话,露出满口的黄牙或者龅牙;而王宝强呢,抽烟的感觉就像是在对着米开朗基罗的油画端详和思考一样,眼神也缥缈的跟武侠小说里落魄江湖的绝世杀手一样,简直是胡扯。

  23、高朋结婚当天,在布置妥当的婚房里数钱那段,就更不真实了。这个时候,数个什么钱啊,而且钱还挺多!如果是彩礼之类的,应该是早安排好的,婚礼当天的礼金、去接新娘子要应付场面的红包之类的,也一定是新郎非常亲近的亲人来操作的,并且是提前早就应该已经准备好的。就算是要数钱,怎么可能当着树这样一个外人的面来数?简直荒唐,你们亲历过的结婚场景里,见过有这样的情形吗?

  做老婆的人会在家里还有其他客人的时候,单独穿着文胸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吗?不可能,这样的情形只能是小两口的二人世界才有。同样的,涉及到结婚彩礼、红包之类的事,可能也只有在房间里都是非常亲近的家属在时才可能出现,哪有像你那样四平八稳坐在那当着一个外人的面数钱的?那更像是土匪们劫镖之后在坐地分赃。

  不过按照我的揣测,这只是导演一个非常弱智的暗示,想要告诉观众这样一个信息:高朋结婚时数的那一大把钞票,是树哥所无法企及的,他只是借两人的物质条件来做个白痴一样的对比,所以在稍后的场景里,树哥才会问高朋“娶媳妇要多少钱啊?”

  24、结婚当天,另外一个树的伙伴忆贫出现了(注意,大家看电影字幕和仔细听王宝强的话语,此时此刻是叫他“忆贫”):

  在帮忙的时候,树居然丢下手里的活去车里坐起来了,连盆也丢地上不管了,这于一个去帮忙朋友婚礼现场干活的朋友,是根本说不过去。那种情形下,肯定见面时会说: “那谁谁,忆贫啊,我先帮忙干活去,一会忙好空下来我们好好聊”怎么可能丢下活一屁股坐进车里海侃去了?

  忆贫的话也明显不合常理,还提醒树不要把烟灰掉车里,这简直是狗屁,和你穿开裆裤长大的弟兄,别说这点屁事,就算喝酒了睡在你家床上吐了满床都是污秽,你都绝对不可能说出这么生疏和见外的话。

  然后树拿出喜糖给他时,他的第一反映还是拒绝不要,这他妈的的什么事,导演和编剧都是外星人?那样的气氛,那样的场合,别说关系这么亲近的人,就算是一同来参见婚礼的陌生人递过来的喜糖,也应该愉快的接下啊。还别说他是个见过世面的校长,怎么连这点礼节都不懂?

  25、大家仔细看字幕和听台词,在给二猪下跪之后,居然在房间里,和之前在外面车里他叫“忆贫”的那个男的,说“艺馨,艺馨,我想跟你说说话”,

  这,这,这!!!老子他妈的的又看迷糊了,什么意思?是导演脑残还是王宝强傻了?这样蠢猪式的错误也会出现?你会连个自己认识半辈子的人名字是“忆贫”还是“艺馨”都搞迷糊吗?

  导演、演员、编剧、摄影、监制,这所有的人都集体大脑短路了吗?事后也没人发现这么明显的错误吗?那些电影上映之前请去观礼的电影界的大腕同行,难道也没看出这么大的破绽吗?

  26、树哥和二猪在喝酒的时候杠上了:

  牛气逼人的二猪大神,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那样喜庆的场合,在自己的铁哥们高朋的婚礼上,因为一句小小的口角,和另外一个自己的同村伙伴树哥翻脸了!!!这到底是哪出戏?

  包括前面新娘下车,大家叫树哥代表高朋说几句,树哥说那什么结婚证他没盖章时,不小心踩了二猪的鞋子一下,然后二猪还很火大的猛推了一把树哥。

  你们觉得那样的场合、那样的气氛、那样的交情的人,会在那时那刻发生那样狗血喷头的事吗? 这也太虚、太假、太没创意、太没思路、太没水准了、太无耻、太卑鄙、太下贱了吧?

  越是混的开的,像二猪他姐夫是村长,他自己肯定多少是见过场面的人。这样的人,越是知道这样的场面是要顾及新人面子和照顾喜庆的气氛,而且这还是自己铁哥们的婚礼,非比他人,绝对绝对绝对不可能仅仅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不快,就在婚礼现场的酒桌上闹起来。

  不信,你们回味下自己所参加过的婚礼,就算发生比电影剧情里严重十倍以上的摩擦,也一定是大家相互主动的和气收场,不可能会出现那样装腔作势剑拔弩张的情形。而且,那个时候二猪根本没怎么喝酒,脸不红人不晃,难道是瘟神附体身不由己么?

  27、真正的农村人是很朴实,不可能动不动就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和同村人,甚至是从小长大的伙伴翻脸打架,这没有半点可能,更不要说在婚礼的现场叫人下跪,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而且,树哥真跪了!跪的干净彻底,跪的心服口服,跪的理直气壮,跪的大义凛然、跪的从容不迫,还阿Q一样说:“是哥不对,哥错了”

  看到这里,老子彻底崩溃了看不下去了,直接按了电脑重启键。我草你十八代祖宗,你们这群王八蛋就是这样作贱、贬低和污蔑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人民吗?

  如果是真实的,我星星无话可说,但是根本没有这样的事,你添油加酱的捏造剧情,这一点我就绝对不能容忍。在我眼里,这样的行径完全就是小偷、强盗和土匪一样下贱无耻,这样的导演只是披着光鲜外衣的精神流氓,身上看不到任何闪光的人格。

  28、电影名字也和《三峡好人》一样是标题党,让我莫名其妙。什么叫“先生”?什么又叫“好人”?操蛋,来点深度和内涵好不好?来点思想和境界行不行?更恶心的是还半土半洋在前面加半个洋文,我呸,导演你他妈的去死。

  29、总结:

  一个好的厨师烧鸡汤,肯定要首选放养的土鸡,而不是饲料鸡,因为原料好,做出来的汤才可能味道鲜美。结果你倒好,还弄了个注过水的冰冻鸡块来做鸡汤,这汤味道能好吗?难道导演真有点石成金之手,化腐朽为神奇之术?

  《树先生》得奖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猫腻?是那灰暗低沉的故事情调和那破败落后的农村形象,赢得了评委的同情可怜吗?还是国外的某些人抱着鼓励我们国家的电影导演多拍这样表现国人颓废、荒诞影片的阴暗目的,故意施舍的这个金奖?

  还好老天有眼,号称在上海电影节上拿了两个金奖,在俄罗斯某国际电影节上也拿了一个金奖的《树先生》,在电影票房上只混了个惨淡收场。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今天,立此帖为证,我星星在不久的将来,一定要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看看,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电影,应该是什么样子。

  请你们记住我这部电影的名字——《梦的第一章:天堂》。

  或许说出下面的话,会让很多人觉得我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并因此而影响别人对我的评价,但是我还是要坚定且自信的说:属于某些中国导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中国电影将从我开始,进入一个新的历史纪元。

  如果以后你们在看到我的电影之后,我希望你们都能说这样一句话:“是的,我终于看见了神迹”

一、长篇小说《六莲》(无回复完整版)

  六莲

    1

     村子略带神秘的边缘处,蕉林中的那所老宅子,与全国各处的民宅都不相同。全宅坐落在一个三尺高的基座上,且又坐西朝东。不知这家的祖上造房时,采用这种朝向是何用意。由此地向东,走十六里路便是海,也许是想多拢些海风的鲜味进来也未可知。外人到村里来,都称奇。村人们看了这宅子许多年,倒也不以为奇了。

     白若川来到公司设在这儿的养鳖场,就与这老宅做了邻居。一墙之隔,两下里鸡犬相闻。从这一天开始,山村里的这个夏秋,与老宅有关的若干人物,就发生了一些故事。

     这白若川年纪四十尚不到,在海口的公司做了多年的助理,早些年跟老板一道打拼,吃了不少苦。后来日子好了,坐进空调写字楼里办公,早晚挨不着风雨,因此面相尚嫩,说是三十出头也混得过去。不知何故忽然一日就做得厌了,跟老板提了请求,要下乡来监管这小小的鳖场。老板与他相处数年,已俨若兄弟,知道此君常会犯些古怪,便忍住笑,答应了,且让他去鳖场散淡一回。琐事还是让场里的主管小郭管着,不用他若川负什么责。但叮嘱他凡事多留意,莫叫那个鬼精鬼灵的湖南人小郭在钱上做手脚。

    白若川领了命,当下由公司派奔驰车送了过来。他戴一副无框钛金架眼镜,斯斯文文。到鳖场几日,除了与小郭私下聊了几回,跟其他人都不大言语。日头毒时,就躲在住处读书。这鳖场围墙的四角各有一幢值班岗楼,是夜间防贼用的,一丈见方,两丈多高,二层上四面皆有窗,以备瞭望。鳖场的湖南籍工人见这四个东西实在像日本兵的炮楼,索性就叫了“炮楼”。其中一座,临时清扫干净,给若川做了住处,正好闭门读书。那些书,都无甚正经书籍:野史、政治家传记、侦探小说,还有一两本流行的科普读物。偶或,薄暮时吃罢夜饭,暑气不那么烈了,他才踱出鳖场院门,在山野间左趟右踅,逍遥好一阵儿。说来也是,在蕉叶错落、鸡豕当道的乡间,有这样一个衣冠整齐的人物游来逛去,在那村中也应是罕见的奇景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子的生活很奇异,飘飘忽忽的。

     一般地说,知识人从商,大致能分化成两类。一类是精明型,眼快心狠,极易入道,抓住个机会蹿将上去,就大功告成。另一类则是糊涂型,老顾着良心尊严,负担极多,老一套思路怎么也抖不干净,有许多事,不能抹下脸来做,因此也就总无长进。白若川属后一类。不能说他不聪明,上下左右复杂的关系他都能理得清,办事也干净,但就是骨子里还是有些浑噩。公司里几乎人人都在捞黑钱、吃回扣,若论这些,白若川应是比谁都有条件,但他就是死不肯做。人劝他:“那么愚忠有什么用,老板还能跟你平分天下吗?”若川充耳不闻,只说任何事都有报应,不落在自己身上也会落在儿孙身上,现世里就会看到后果,所以仍是不肯揩公司的油。职员们便不把他视为同道。老板知道这一点,则对他信任有加。但若川毕竟从文人脱胎而来,一天不摸那些杂书,就嗒然若失。老板对他这无用之癖又甚为不满,以为他还不够尽全力,用话敲打过几回,见他不省,也就罢了。

    2

    这一日,又是吃罢夜饭,白若川朝一同吃饭的工人撒了一圈儿烟,又听他们聊了会儿附近镇上的发廊妹,颇觉无趣,就独自出来。夏日里天黑得稍晚,此时正是漫天火烧云,红得像炭火。远处秀娘山的轮廓美若躺伏的处子。若川慨叹着乡间景色的清新,信步就出了门,向左一拐,蓦地就看见——晚霞中,有一座被映得通红的老宅子。

     这地方是亚热带,纬度低,黄昏没有北方那么漫长,只是一晃眼就过去了。但因为空气湿度大,天上的残光就格外繁复。老宅在奇幻的暮光里,像个横卧的巨兽。陈年砖瓦上的青苔与乌痕,犹如大象身上的皱皮,收进了满世界的沧桑。更叫若川一惊的是,在后廊的围栏上,正坐着个白衣白裤的小女子,双手抱膝,在听半导体收音机。那姑娘大约十六、七岁,皮肤较白。在当地,约有四分之一的人属于这种肤色,天然白皙,常年在烈日下劳作也不大见黑。若川觉得,在老屋的背景下,这女孩就是一株滴水的白莲,清爽得真是难以形容。

     姑娘光着脚,用脚一下下晃荡着,打着拍子。收音机里在放一支女声的的歌子,里面重复着“滴哒滴,滴哒滴”的歌词,是流行歌曲。那情景甚是悠闲。忽地,廊上又蹿出一只白毛小犬,跳上栏杆,远远的朝着若川吠。

     白若川走上前去,那女孩分明看清了他,嘴上却未停地跟着广播在哼,只在眼神里笑着打了个招呼。一曲歌罢,她先张口道:“阿叔,吃过饭了?”若川点点头,走到离她三尺多远的地方,蹲下,摸出烟来抽。白毛犬见主人与若川友善,便跑过来,也蹲下。

     女孩见这情形,噗地笑了,对若川说:“你这样子,怎么跟我老爸一样?你难道也是做过田的?”若川不禁一乐,说:“是么?”女孩随后从廊上递了一张竹椅下来,若川接了,便坐下。抬头望了望,赞叹了一句:“你们家的宅子,真够大!祖上是有钱人吧?”女孩关了收音机,回头瞟了一眼红光流溢的屋檐,说道:“我家哪盖得起这样的房子,是个老华侨的。一个老太公,全家都在印度尼西亚,不回来了。我们家算是给他们守祖宅。”若川明白了,点头道:“这倒是不错。”女孩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若川:“你是刚来的?是白助理?”若川略略一惊:“是啊,你怎知道?”那姑娘笑道:“村里人都知道了,白助理驾到,是老板把他的红人派来管鳖场了。小孩子还给你编了歌谣哩。”白若川眉毛一动,知道这小村静如潭水,他的到来,也算不大不小的一桩新闻,便很感兴趣,问道:“歌谣是怎么讲的?”女孩说:“你听好啊——”说着,便念了出来:

    白助理,助理白,

    吃面包,喝牛奶,

    坐奔驰,爆轮胎,

    一个跟斗栽下来。

     听女孩念罢,白若川开怀大笑,差一点呛咳起来,连说:“编得好,编得好!不过,有些冤枉了我。我跟工人天天吃地瓜饭,吃得嘴里淡出鸟来,哪来的什么面包牛奶?”

     女孩扁扁嘴,起意要跟他争执:“在城里不是这样吃早饭的么?”若川吁口气说:“你是把城里想得太好了。我这打工族,早上一睁眼就要拼死去赶工,跟你们一样,吃点白粥、莲蓉包填肚子罢了。”女孩眉头一紧,提高了声调说:“还说城里不好?我们乡下里,哪里能天天吃莲蓉包!”若川听了,心里一懔,方才意识到自己是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

     他打量了一下小姑娘,见她一点没化妆,但面色鲜艳,眼睛像含了水,嘴唇尤其红,是鲜花盛放的那种样子。他想不到乡里还有这样灵秀的女孩,一时想起自家的小女儿,不知长大了会不会也这样。少顷,若川便问她:“你叫什么?”女孩说:“叫六莲。”白若川有些吃惊:“哦?家里有六个孩子?”女孩笑了,说:“哪里有六个?你要让人家都饿死啵?就叫六莲嘛,是六月里生的。家里,就我一个孩子。”若川点点头,调侃了一句:“那么是宝贝独生女了。”女孩听了,忽然低下头去,把笑容敛了,含含混混地说:“反正,就我一个。”

     说话之间,天已暗去。西天上的色彩消失尽了,夜空呈现出宝蓝色,有几颗星子银钉似地亮着。这亚热带地区的夜晚,天空从来就不是黑的,而是深蓝色的,看那种颜色就仿佛是梦幻。白若川此刻,不觉也恍然如在梦中。

    这时,正中的堂屋里响起了木屐声,有人步履滞重地踱出来。六莲头一扬,向里面喊了声“阿爸”。一条汉子应声,从屋内来到后廊上,手中正捧着竹筒水烟“呼噜噜”在吸。汉子看见若川,大感意外,竟然停住了脚步。若川知道这准定是六莲的父亲,便连忙起身,在廊下向他招呼道:“老伯!”汉子点点头,嘴离开烟枪,回了一声:“你是鳖场的么?”六莲抢着说道:“是白助理。”汉子便问道:“哦,是来长住,还是短住?”若川说:“长住。一年半载的,没一定。”汉子细细打量了一下若川,就说:“看你样子,还是个忠臣,不过自古忠奸相杂,谁又能一眼辨得出?你也莫怪我说得不客气,你们鳖场,早该来个得力的人,不然……嘿,不好说。”若川听老伯话中有音,忙问道:“怎么回事呢?”汉子慢悠悠在一张竹椅上坐下,摇头道:“鳖场,还有你们那公司,都是小小的天下。天下事,不过也就是那些东西,你自己去看吧。”说罢不再作声。若川又问他贵姓,老伯只淡淡答了两个字:“姓吴。”一时间三人竟无话。静默的空气中,山野草丛里的虫鸣已势如潮水,一脉一脉的,自远而近。水烟枪在暗夜里忽闪不止,照亮了汉子苍老的脸。

     白若川一时感到无趣,便向汉子与六莲作别。六莲机灵地从围栏上蹁腿下来,在廊上探身问他:“认得路吗?”若川说:“没事,认得。”说着便转身,朝来路上走去。才走了才十几步,黑暗中听得六莲又在叫“白助理”,同时还有白毛小犬的急吠。他便站住了,只听六莲高声的说:“我阿爸让你改天来坐。你一定要来呀!”“好吧,我来!”若川也高声地应着,一边回头又走。走了一段路,一抬眼,看见鳖场的高墙里灯火辉煌。而在身后,则是一所偌大的古宅浸没在黑夜里,只有两个房间里有灯光,耿耿不眠的样子,像老兽不倦的眼。他忽然觉得,这古宅里的父女两人,竟像是以前在书中读到的异人,钟灵毓秀,居于山中,素朴中有一种城里人所没有的秉赋。看来,山村里确有不同凡响的人,以前真是想都没想过。他伫立片刻,又看了看老宅,这才返身进了鳖场。

  大门旁的小楼里,有几个湖南工人正在打扑克,大呼小叫的。听到铁门碰响,楼内小郭便探头吼了一声:“是哪个?”若川答道:“是我,老白。”小郭一见,忙邀他加入。若川只说了声“不了”,头也不抬就走了过去。小郭便开玩笑道:“助理又去守斋了!”若川也不理,径直朝自己的“炮楼”走去。进了炮楼门,沿一条粗陋的木梯磕磕绊绊的爬上二楼。靠在窗口,恰巧能看见老宅的影子。宅子就掩在芭蕉丛中,但是,却看不清后廊上的那两个人影。若川在夜风中想道,平淡的乡村也是会有些奇遇的。那老人,那姑娘,就在这短短的黄昏里,忽然闯入了自己的生活。不过,也许应该反过来说,是他这不速之客,闯进了人家的生活。

  此时的若川,完全想不到,他的到来,会给这父女俩带来何等的变化。如果他能料到后来的事,也许,在这个黄昏里,他绝不会如此贸然地走近这老宅。

    3

     白若川来到鳖场的第二天,小郭就指派了两个工人,弄了些红砖、水泥,在墙角造了个茅厕。若川看见他们在忙,心里会意,知道这是小郭在讨好他。小郭的脑筋着实通透,这个马屁拍得叫人舒服。一般城里人下乡,发怵的不是饭食粗陋、缺少娱乐,而是卫生的问题。原来,在白若川未到之前,这鳖场是没有茅坑的,工人们内急了,就跑到院墙外的林子里,漫山遍野的找地方解决。山里草密人稀,隐蔽性一般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有时也会撞上人,特别是远远地来了个女人的话,就不免尴尬。头一天刚来,白若川就学工人的样子去上了趟厕所,那感觉很恐怖:屁股老被毛扎扎的草叶刺着不说,还有蚂蚁粘上去,痒痒地爬。出恭时刻,眼睛还要八面留神,有如特工。这当然是个问题。新厕所就没有这些弊病了,水泥干了之后,就启用了,自然是皆大欢喜。虽然这厕所并无顶篷,挡墙又只有三尺来高,仅能做到蹲下来不露羞处,但终究是个文明的设施。后来,小郭在饭桌上不经意地把这事提了提,若川明白他这是在表功,便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当月公司发给工人的工资,是白若川这次顺便带来的,比应发工资的日期提早了五天。小郭喜出望外,匆匆造好工资表,就发了下去。发饷的日子,永远是劳动者的节日。这天里,夜饭加了菜,炒了十几个鸭蛋,葱花一爆,香出去两丈多远。工人们一改往日的麻木,吃饭时彼此间戏谑不止。最活跃的,要算老金。老金本不姓金,因为头发天生就打卷,所以大家给他取个绰号叫“金毛狮王”,简略之后就称“老金”。老金说:“白助理,你是大善人。你来了,好运气也就来了。我出外打工十几年,就从来没有提前发工资的,老板总要把那钱捂得快生崽了,才发下来。”若川一笑,说:“你们辛苦,我是知道的。”老金便又说:“晚上我们几哥子要去白坡镇玩,你也去吧?快乐快乐。”若川问道:“镇上有什么好玩的?”“有啊,就去‘夜巴黎’么!”听到这样堂皇的名字,白若川不禁一怔。这时小郭插进来说:“瞎闹,白助理怎会去那种地方?”接着他又对若川笑了一下,“一个破发廊,什么巴黎!”老金却在边上做个怪相,说:“可是那里边,有个小阿娇呀。白助理不知道,嫩的来,鲜鱼嘴似的!”众人便发了声,一道起哄。白若川放下筷子,笑笑说:“你们去,我已是精力不济了。”小郭见白若川并未见怪,也就释然了,便掉头去跟老金开玩笑:“小子,你急的甚,偷吃鳖了么?一分种都等不得?”老金就反讥道:“你不急,昨晚又去哪里做了一夜功课?今天再去,只怕你那小乌龟抬不起头来。”

     饭桌上的荤话你来我往,越发的不堪,电灯仿佛也比往日亮了许多。嘈杂中,白若川想到了一件事,便凑近小郭问:“工人的工资够花么?”小郭说:“够。一个月四百元,另外还有伙食补贴。补贴费吃饭当然是不够的,自己要贴上一点儿,再加上抽烟、找小姐,充其量工资花掉不到一半。余下的,寄回去养家。很不错了。”白若川点点头。他看着眼前忙了一天的工人,蓬头垢面,情绪却都乐陶陶的。心想,这鳖场的日子单调到几乎仅仅是活着罢了,工人们却有心思寻开心,看来,知足真的就是福啊。

     晚上,众工人尽数去了镇上寻娼,鳖场里面安静下来。围墙下,为防盗贼装上的强光灯,此刻大放光明。即便有一两个毛贼敢翻墙过来,也必是无所遁形。白若川叮嘱了几句,叫小郭一定要防范好,便回到炮楼,把鳖场当月的明细帐拿出来。看过一遍,心里就有了底:这帐目还算清楚,不像老板所担心的那样。几遍数字核下来,眼睛就有些酸,他打了个哈欠,感觉有困意袭上来,便拿了毛巾去井台冲凉。

     若川虽是个知识人,但农村对他来说并非完全陌生。九岁到十三岁上,他父母厄运当头,全家被下放到农村三年。他也就读了三年的乡村小学,跟那些泥猴似的农村娃娃一道混过。那时节的小学,书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念,农活倒没少干。所以,他这辈子,也算拿过镰摸过锄的,手脚不笨。登上了井台,他把水桶“哐啷”一声扔到井里,手抓桶绳用力一抖,那桶便翻倒沉入了水中。再用力一提,“霍”地一下满桶水就拎了上来。水很凉,从头淋下,暑热顿时全消。

    洗罢澡,睡意却全都跑掉了。若川想坐坐,便把衣服搭在身上,步下井台。视野里,鳖场一个人也没有,他赤身露体地在湿漉漉的夜色里走,觉得农村真是个自由到极点的地方。到了鳖池边,套上短衣短裤,便寻了个干爽地方,坐下来抽烟。眼前的天地一派寥阔。夜色下,鳖场全不似白天那般丑陋,竟然有一番浩大的气象。池里的水粼粼而动,灯光倒映其中。东天上,一勾月牙儿横在半空中,缺口朝上。他呆呆的望了一阵儿,感到有些糊涂了:亚热带的月牙儿怎么会是这样子的?真的像是个小船,让人弄不清是新月还是残月。

     若川笑自己毕竟是五谷不分,来海南都快十年了,竟没注意过月牙儿是个什么样子,便在心里换算着,现在农历该是几月初几了。这时,猛可地看见甬道上有人,正拿着两尺多长的大电筒,一晃一晃的走动。近了,就看清了,原来是小郭。

     小郭果然没有去镇上,老金的调侃看来是有些根据的。不多时,小郭已经沿院墙走了一圈,凑了近来,挨着若川坐下,又向若川索了一枝烟,不大熟练地夹在手上,闷闷地抽着,看样子是有意要扯些闲话。若川便先开口,问他结婚了没有,小郭嘿嘿一笑,说:“结婚?再结就是二婚了。别看我才三十出头,孩子已经有两个了。”顿了顿,他又说,“地里刨不出食来,就要靠卖苦力养家糊口,不然,谁能抛开老婆到这地方来?”白若川这次下来之前,已跟老板问清了鳖场的情况,知道小郭是以技术入股的,不领工资,鳖场的利润有他一份。若川估计,小郭虽有可能手脚不太干净,但也不会一味的虚报冒领,否则成本增加了,年末分红相应就会得的少,左右都是一样。所以,他不想让小郭在他跟前过份小心,便说道:“大家都是要吃饭的,我这次来是散心,不是钦差大臣,不会让弟兄们为难。”这样一说,小郭果然很高兴。

     自打那日黄昏去过老宅之后,若川就存了心要找机会问小郭,看他知道那父女俩多少情形。于是就问:“邻院老宅,那个老汉是怎样个人?”小郭说:“你是说吴老伯?说来,那可是个故事哩。”他发觉找到了若川愿意听的话题,一时就有些兴奋了。

     随着小郭的讲述,陈年的岁月像一幅旧画,慢慢地揭开了蒙布。老宅里人物的身世,随之一点点地展现开来,令人感到可触可摸——

     原来,那吴老伯并不是当地人,而是一名广州来的知青。年轻时候相貌俊秀,心性也高。他能干,又爱读书,插队来这里后,很快成了知青模范,是那时报纸上有名、广播里有声的风头人物。那时,他正和邻县的一个女知青谈恋爱。那一年,女知青的父母思女心切,想要把她活动回城,便节衣缩食送了块全钢手表给大队书记。那书记投桃抱李,便把一个招工指标给了女知青。临走之前,女知青前去向书记道谢,感激涕零间,不免就有些娇羞。那书记原本是个庄重的人,却也一时把持不住,竟拉住女知青的手半天不放,揉摸良久。那年月的女子脸皮很薄,碰到这样的场面,犹如受到奇耻大辱。女知青惊愕之下,抖瑟着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甩开了书记的手,涨红了脸,骂了一声“流氓”便夺门而出。回去后,哭得三天不见外人。这种事情,完全不像后来的小说家言,说什么女知青回城,都是以失身作代价换来的。说这样的话,分明是晚生代不负责任的扯淡。再说那吴老伯——当年还是小吴,第三天知道了这件事,哪里就忍得下,立刻顶着烈日翻山走了三十里,找到了那书记的门上。那书记还要解释,小吴却不容分说,抄起门边一根扁担,几扁担就把那人打成了个瘫子。第二天,邻县公安局来人抓走了小吴,审了审,就剃光头关了起来。由于这案子事出有因,所以邻县当时的领导颇费踌躇。觉得判也不是,放也不是,索性就拖着。待小吴在看守所吃了一年多囚粮之后,整个国家发生了变化,知青统统都可以回城了,大家一走而空。邻县的公安索性就顺水推舟,把小吴给放了。

     但是,回到广州小吴才发觉,厄运并未结束,自己已经成了另类公民。街道工厂不愿接收,嫌他蹲过监所,多少有些污点。家里又只有窄屋两间,哥哥姐姐都要结婚,分都分不过来,弄得小吴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最让他受到刺激的是,他悲喜交集的去看女朋友,那姑娘却躲着不见。原来,那妹子回城后,做了国营大厂的工人,自觉与往日身价已有所不同。正在谋画着,要嫁给一位那年头正时髦的陈景润式的知识人。这个结局,对小吴来说,太过意外,不啻五雷轰顶。他接连两天米水未咽,到第三天头上,拎着行李返回到村里,发了狠,再也不想离开了。就这样,寒暑交替,世事如轮盘一般转了几圈。在这穷乡僻壤里,小吴熬成了老吴,黑头人变成了白头人。自那次一番折辱之后,他才知道命不可违,完全彻悟了,再不相信有什么金光大道,只想做个小小草民。到现在,基本上是一个普通的老农了。

     白若川听着,心里不觉有一阵阵寒意上涌,他想,造化弄人啊,怎么会搞到这样的地步!老宅那汉子捧着竹筒水烟的模样,本来在若川脑海里,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的。想不到,他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声名显赫,怕也曾是个心怀天下的豪迈男儿。这是条落了荒的孤狼啊,若川在心里这样叹道。若不细加品味,难得有人看出,那衰败皮囊下仍有隐隐的威严在。

     想着,若川便又问小郭:“后来,他就这样,在村里娶了妻?”小郭说:“哪里!那妹子把他伤得太狠,所以他一直孤身未娶,到现在,还光棍一条。”若川听了,甚是奇怪:“那么六莲呢?”小郭说:“六莲说来话长。那孩子本是个弃婴,十多年前,吴老伯有次去海口买瓜种,在长途汽车站偶然拾到的。当时病恹恹的,养活了几天,病一好,鲜活活的逗人爱。老伯不忍心再送出去了,就把她当女儿留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的。若川听得有些鼻酸,小郭跟着也欷嘘了一回。末了,若川叹口气说:“命由天定,人真的就是一棵草啊。”说罢,抬头望望天。此时天上星月,都有些迷蒙,夜气好像浩荡的海水,随时都可能倾泻而下,把地上人畜淹个干净……  

  那夜,他让小郭先去歇了,自己留在井台上,抽着烟,木然呆坐。坐得久了,他闻见空气里有草香,又听见水池里有鳖儿蹿水的声响。过了不知多久,去镇上寻欢的工人们回来了,铁门“哐啷啷”一阵乱响。而后,又归于了寂静。这个晚上,真正可说是夜未央,人不寐。若川平生第一次感到心内有一种大悲凉。

    4

    夜去昼来。到了次日,村子醒了,古宅在淡烟一缕中浮出,似乎便有了若干亮色。它傍左侧的一个房间,在本地风俗中被称为“小房”的,是村姑六莲的闺房。

    这日六莲一早醒来,就发觉情形不大对,既没听见鸡鸭喊饿的呷呷喧闹,也没听见收音机在放阿爸照例要听的早新闻。她忙不迭地滚下床来,掂起脚朝窗外略张了一张,心里暗叫不好。原来时辰已是日上三竿,她睡得过了头。待穿好衣服,跨出卧房,叫了声“阿爸”,哪里还喊得应人。整个大宅空荡荡的,只有庭中的芭蕉悉窣作响,几只闲苍蝇嗡嗡起落。再看后堂屋八仙桌上,咸菜稀饭已经摆好。门外的鸡舍鸭栏,槽是满满的,地是净净的,小东西们啄食嬉戏,怡然自得。

     六莲回想起昨晚上,不知怎的就失了眠,那枕头好像能烫人。大半夜里,眼睛盯着蚊帐顶,心中默数着数字,反来覆去也不顶用。自长大以后,这还是头一回睡了懒觉。直到梳洗罢,脸上仍是辣辣的烫,好不害羞。她知道,阿爸不忍心叫她,替她干完了早上的活儿,自己下地去了。

    这时节算是农闲,地里的活儿并不用六莲搭手。她吃罢稀饭,收拾好,坐在廊下石阶上,倒不知做什么才好了。

     这样呆坐了一刻,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想去赶集。今天是镇上逢集,她想趁晌午饭还早,去逛一趟。这念头,来得突兀,全无来由。去买什么,去看什么,都说不清楚。只觉得仿佛有人在催,一连声的,像潮水软软地撞着胸,由不得她。想着,便返身回屋,掀起枕头,拿了平时攒下的一点零用钱,掩门上了路。

     通往镇上的红土路,自杂木林中蜿蜒穿过。尽管骄阳当头,但晨早的雾气未散尽,幸而还不觉热。一路上有斑鸠咕咕地叫,六莲听得心里欢喜,腰杆儿也越发挺得直了。以往每次赶集,都是跟阿爸一同去,再不就是约了同村的美芬、亚娟一道。像今日这样独自一个去,真真还是头一次。她走着,心里就暗笑:不知今天是怎么啦,撞鬼了罢?睡了懒觉,又独自跑来赶集,一天里,竟做了两件破天荒的事。

     走了一路,不断有手扶拖拉机、自行车,摩托车超过她,全是村里人,熟头熟脸。众人不分老幼,都跟她打招呼,空山里,听起来声音脆脆的。六莲心中高兴,答起来也是脆脆的。有年轻后生仔便停下来,满脸讨好地,邀她上车,六莲皆是一笑谢绝了。她觉得,这个早上只该属于她自己。一个人去最相宜了。钱攥在手心里,想买点什么自己都不知道,这感觉痒酥酥的,挺好。能听听鸟叫,嗅嗅林子里的新鲜空气,或是揪下一枝杜鹃花在手里晃着,也都是好。

     如此穿林过河,走了六、七里路,前头便是白坡镇。这镇子,不过是乡间一个平常小镇,却是此地唯一的一个热闹去处。人家不足两百户,商铺倒排开六、七十家。农历的逢双日是集日,一大清早,四乡人就从各处赶来,山间道上,前后相接。人们赶了鸡猪,挑了菜蔬,去收购站或店家卖了,换点现钱,再捎些急用的家什物件回去。也有不少的人不买不卖,却是逢集必到,图的仅是个兴头。这乡间荒僻地方,农家生活只是劳作,电视收不到,电影想也不要想,不免就有些单调。唯有这热火的集市,能叫人感到有一股喜庆,和一种外面世界的阔大气息。镇上几家有名的酒楼,一早就开了茶座,从一楼直摆到三楼,高朋满座。人们隔着老远大声寒暄,然后便坐下,头凑着头密谈。其实,他们喝的,不过是一元钱一壶的土咖啡;吃的,不过是五毛钱一碟的木薯糕饼。而所谓的知名酒楼,也不过就是简陋的乡村饭馆,木桌上浸了不知多少年头的油垢,杯盏多半有伤残。但没人在乎这品级的高低,人们在这儿,只为能找到几张熟面孔。他们在半日里争论的、交流的,不过是些彩票号码的组合。这些数字,被吃茶的人视为天书,写在纸条上,半公开半秘密地在众人中传递。若要等它们应验中彩,那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但是,没有人怀疑这件事的神圣性。而且,因了这磕头碰脑的交流,镇上人与乡下人甚至泯去了身份的界限,变成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此刻,若能从酒楼的窗子看下去,那景象确能撩人心动。镇上仅有的一条石板路,被挤得水泄不通,沿街摆起长龙似的摊子,服装、百货、小食、鼠药无不齐备。还有那私设彩票的、套圈儿的、耍猴的,也抖擞着精神混杂其中。因了大部分货品的艳俗,在这古朴的小镇中,反倒有了一种斑斓五色的悦目。又因了集市时间短促,到下午就要散了,所以,买卖两方大多都透出一种急切,几近于狂热。这样一个充满了尘嚣的小世界,十多年来,就是离农家女六莲最近的大世界。

    六莲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走,一边往那些摊子上打量。各种小玩意儿不少,价钱也便宜,但她疑心多半是假货。拿起了一瓶洗发水,犹豫半天,还是放下了。再说,直到现在,她也没拿定主意要给自己买什么。摊主是个外乡汉,见六莲迟疑,便拍着胸腔信誓旦旦:“姑娘啊,我还能骗你么?这怎么能假?”六莲瞄瞄那汉子,还是摇头走了。一趟街走到底,只给老爸买了一包福建乌龙茶、一支挠痒的小竹耙。不大一忽儿,她觉得被人气熏得头顶昏昏,便挤出人群,站在屋檐下,拉开一点儿领口来透气。心里正焦燥时,忽听得耳边有大喇叭放出震耳的民乐,是“哥哥在岸上走”的调调,喜气洋洋。回头一瞄,不禁吓了一跳:一个真人大小的笑靥女子全身像,贴在广告纸板上,正正当当矗在自己身后。原来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影楼。就在此时,玻璃门一旋,出来一个穿制服裙的女孩,站在石阶上有节奏地拍手,大声揽客。六莲觉得面熟得不得了,细一看,忍不住嘻地笑了:这不是村里的美芬么?

     美芬见到熟人,一改职业性的笑容,张了大嘴笑,忙拉住六莲的手直摇。六莲捣了她几拳,嗔道:“你这鬼头,怎的不言不语就出来打了工?”美芬解释道:“店老板是我家亲戚,急着喊我来帮忙,只管吃住,工资却是不发的。”六莲就担心的问:“那怎么办?”美芬悄悄说:“干熟练了,我就去海口。”说着,就把六莲拉到屋内坐下。六莲四面看看,店堂里的油漆光亮得连苍蝇都爬不住,墙上挂的时髦照片,看了让人心里舒服。她打量了一下美芬,觉得她相貌虽没变,嘴还是大,但气质不同了,就说:“看你,漂亮多了。将来到了海口,怕是要去选美。”美芬说:“哪里能跟你比?这么白,又这么苗条,只怕一街的年轻仔都在看你。你不是来赶集,是免费让人家饱眼福的啵?”说着两人又互相乱捶,笑作一团。美芬把六莲引到梳妆镜前,拣一把梳子为她拢了拢头,说:“你看,是不是美人儿?”六莲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唇红齿白,胸脯挺挺,己经发育成大姑娘了,心里不免就有一点得意。忽然,她内心一动,知道该为自己买点什么了。

     从美芬那里出来,六莲去了以往经常去的百货店,买了粉扑、眉笔和口红。这些东西以前也都有过,因为平常根本用不上,就都送了人。今天,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迈过了一个门槛,前面新天新地的。自己从今以后,应该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了,就像那胶卷广告牌上的靓女子。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说不上,只顾把东西一古脑买齐了。临了,又左挑右选,买了一只颜色俏俏的绿色发卡。

     返身出来时,却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蒋天保。天保是她在读镇中学时的同学,大她两届。她念初一时天保已在初三。这后生仔是文艺积极分子,学校搞汇演时来辅导过六莲班上的节目,所以有点熟。天保的爸爸老蒋是镇税务所的所长,因为贪吃,喜好去酒楼白吃白玩,对农民的态度又蛮横,所以口碑不大好。连累了儿子在学校也很孤立。天保初中毕业就辍了学,听说去打了工。后来,六莲也毕业回了家,就再没见过他。

     这位天保的变化很大,过去只是个小帅哥,现在却有点精英的派头了,头发梳得齐齐整整,唇上生了些短须,脸仍像过去那样白,不像在干什么苦力活儿的样子。他见到六莲,先是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抹抹头,伸出手来像是要握手,但转瞬间又缩了回去。刚刚寒暄了几句,天保不知怎的,就脸红了。六莲因为急着要回家,见天保并无要紧的话说,便要走。天保嗫嚅着说“等等”,一只手便在自己衣袋里乱摸,最后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六莲。六莲看看,原来他在镇上开了一间五金店,头衔印的是“经理”。她有些惊讶,心想帅哥也能做得这个,嘴里便“啧啧”了两声,算是恭维了。天保说:“毕了业才知老同学好,你要常和我联系。”六莲心里就说,联系什么,我家里能称作五金的,大概就是一口铁锅了。嘴里却说道:“你如今是大经理了,我还是个农民,不好联系啦。”天保就笑,一副很怜爱的样子看着六莲。六莲被看得不自在,忙说:“我要赶回去喂鸭了。”两人就道了再见,分了手。六莲走出去好远,回头一望,天保还在当街立着,朝这个方向看着。“这个人!”六莲心中哂笑,对他就起了些轻蔑,在手心里把那硬挺挺的名片揉成一团,悄悄的扔了。

     六莲赶这个集,感到心满意足,回家的脚步也就格外轻快。一路上唱着红歌星李玟的歌子,更觉得诸事顺遂。半路上,鳖场的小郭骑着摩托从后面赶上来,招呼着要搭她走。六莲应了,侧身坐上后座,一边就问:“郭场长,又去给鳖买维生素了么?”小郭说:“不是。天热,我们白助理胃口不好,我去买辣子,做剁椒鱼头下饭。”

     提到白助理,六莲忽地一阵心头乱跳。她朦胧地意识到,今天忽发奇想要来赶这个集,是跟昨晚见到的那个斯文男子有关的。不错,肯定是有些什么关系。穿过山林,远远的看见鳖场,此刻,那人就在里面的哪一座白房子里吧。六莲心里,涌起了一股温情,想唱个什么歌子起来,才可以与此时的心情相配。她实际已经知道了自己内心的一个小秘密:为什么昨天还在懵懂,今天忽然就有了做女人的感觉。这个秘密,她不能对人说。

    5

     吴老伯居住的这座古宅,前面有一口两亩方圆的莲花塘。逢夏,便有莲花亭亭而立,红白两色。风一过,满池圆叶如浪翻滚,煞是壮观。一条横贯全村的青石沟渠,将附近的山泉水引下来,因此旱年里塘水也不见干枯。这一方莲塘及其周围的葳蕤草木,将老宅与整个村子隔了开来。平素偶尔会有村人过来走动,吴老伯却是不大过去,有事就差遣六莲去跑腿传话。

     这天夜饭之后,六莲撤去桌上盘盏,在灶房里洗涤。吴老伯走下前廊,抬头瞧瞧溜檐上的日影,知道时候尚早,便先吸了阵儿水烟过瘾,然后在房前场上坐下,趁光线还好,拿了削好的竹篾来编箩。白毛小犬起初在他身边蹿来跳去,后来看见一只五彩蝶子翩翩飞落,竟一下顽心大起,一边扑,一边追到后园去了。

    不大功夫,小犬又跑回来,急急地吠了起来。吴老伯抬头,瞥见院墙外近处的绿叶间,有人赤着膊、披着耀眼的白褂子走过来,木屐声噗托噗托响。仅看那身形,就知是村长霍半火。霍姓是村中的大姓,明朝时曾有一人官居侍郎。数百年来,家族枝蔓,仅这一村就有十余户。因此这村子就叫霍村。村长刚落生时,他老父偷偷请人算过,说是命中缺少一点点火,于是就叫了这“半火”。但“霍半火”这名字叫起来绕嘴,渐渐地,在村人口中,就简化成了“霍半”。

    见村长叼着洋烟施施而来,吴老伯却并未起身,手里也未停下编织,只示意他坐,又高声唤六莲沏茶来。这霍半三十五、六年纪,眉目略带狡黠,气质上半土不洋,一望而知是个在外面闯荡过的角色。

    喝毕六莲端上的乌龙茶,霍半抹抹嘴,赞了声“好茶”,便单刀直入,说起了事情:“我是为卖蕉的事来。”吴老伯停住手说:“不是还早么?”霍半说:“年初来收购咱们香蕉的甘肃客商,觉得两下里合作得还可以,因此委托我协调一下,明年把香蕉仍卖给他,他自然会在价格上照顾一下,不会亏了大家。”吴老伯略一想,说:“这倒可以。只是天意人意都不好说,收购价从来是一年一个样,到时候价钱起不起得来,他哪里就能说了算?”霍半颇有同感,叹口气说:“是啊,收成不好要亏,遇上肥年收成好了,价钱又滥贱,我们还是亏。咱这农民,总之不好活。”吴老伯抄起水烟来吸,一边就哂笑道:“你是什么人,也说这话?你总是好活的。甘肃客商那里,少不了有你的回扣。不然,村长怎么甘心给老板当起了马仔?”霍半涎脸笑道:“这事么,你明白。当这村长,只拿几十块钱工资,不小小弄点,难道让我吃风屙风?”说罢,摸出一包“三个五”香烟,拈出一支来,放在鼻下摆弄。吴老伯看看,便说:“你这里那里都小小的弄点,可够我们这平常人家大大的吃几年了。你看你,吸的洋烟,住的洋房。你这农民,当的好自在。我过去念书,不晓得书上说的‘土豪劣绅’是甚样子,原来就是你这个样子。”霍半便起身,略一躬腰,笑道:“前辈开玩笑了。我算什么?你老吴风光时,广播里天天喊的是你的名字,我那时候还是光屁股娃娃哩。不过,现在这村官,上压下挤,两面都不是人,其中滋味,你是不知道的。”停了停,又说道,“好了,不说了。今日这事,就这样敲定了?”吴老伯也起身,一板一眼地说:“一言既出,我自然是不会变卦。”

     霍半正回身要走,忽的想起另一件事,面色一沉,对吴老伯说:“你家积欠的乡统筹、人头费、道路捐,杂七杂八,已经有五百块了。如何弄,要想个办法,不然总是我替你顶着。”吴老伯听了便冷笑:“上面横直只是想要钱。我不是个糊涂人,这些名目倒闹得人要糊涂。”霍半说:“那镇政府也是要吃饭、要养人的啦。”吴老伯就问:“吃饭?什么饭一年要吃下四十万招待费?”霍半连忙摆手说:“不说那个。镇政府要收的钱,总是要交。”老伯就说:“交是可以,慢慢来,不要着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农民,屁股朝天,也只能找出那么几个钱。若要一下交清,就该我吃风屙风了。”霍半拧起眉毛,说:“嘿嘿,你就是一个字,拖!我拿你没办法,但是,钱又不是装进我口袋里,莫要搞得清款工作队下来,大家脸面上就不好看了。”吴老伯一怔,挖了霍半一眼:“工作队?我当这是什么年代。叫他来么!有本事让联防拿着枪来,我反正老命一条。”霍半见气氛不对,忙说:“那不至于,哪里会真的就动硬?这地方,出过娘子军的,谁敢?”他歪着头想想,又缓缓的说,“那就先欠着吧。不过镇上是有规定,欠款户不准开结婚证,将来六莲嫁人,怕是要有麻烦。”吴老伯淡然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不至于把闺女憋死在家里。”霍半良久不语,然后叹了一声:“镇里要追欠款,天天喊加大力度,你们就是一个拖,倒成了只逼我一个人!”说罢,抖抖衣衫,便要走。

     那边厢廊上,六莲望见村长要走,也起身招呼送客。霍半回头去看看,打趣了一句:“嗬哟,六莲这姑娘,越发俊了哪。改日我做介绍人,给镇长当儿媳去。”

原创:评王宝强的《树先生》

     六莲脸一红,反唇相讥道:“我不要!这机会留给你自家女仔罢。你也好攀个好亲戚,升官发财,屁股底下冒烟烟。”霍半打了个哈哈说:“我那女仔?还没得猫仔大,等她长大,镇长早就该抱上孙子罗。我老霍,没那个福份呀。”说罢,抖一抖金利来的白褂子,歪歪的哼着琼剧小调,扬长而去。

    吴老伯望着霍半渐远的背影,说了句:“滑头!”此时再坐下,只觉得肩头发酸,便叫六莲为他捏捏。捏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些,便对六莲叹道:“五十肩,六十腿。这半年肩是越来越吃不住力了。你这老爸呀,眼看着就要干不动了。”六莲接口道:“阿爸哪里就能说老?再说,有我在,你怕什么?”吴老伯摇头道:“女儿家总是要出远门的。”六莲说:“就算要远走高飞,到几时我也不会不管老爸。”吴老伯当然知道女儿会这样说,但他从心里还是愿意听这样的话,哪怕一百遍也听不够。好像有一种人间至福,就藏在这夜色初上的家常对话中。他满足地笑笑说:“莲莲,你是懂事了,知道将来要养阿爸的老。不过,阿爸苦了半辈子,老来也没什么奢望,有一口粗茶淡饭,就行了。平安就好,咱们家穷,还是要俭省些,日后赶集不要给我买东西了。”六莲说:“那算什么,买了你就用么,穷人也要过一点舒服日子。就算再穷,女儿也不能没有孝敬心啊。”听到这话,吴老伯心里一暖,感慨了一回,不由得对女儿现在的处境感到有些歉疚,想想便说:“其实我做田,并不要你帮多大忙,不然明年你去海口念个中专?”六莲扁扁嘴,说:“你真是不知外面的事。现在要念个中专,你知道要多少钱么?”吴老伯皱眉想想,也就无话。

     父女俩又拉了一阵儿家常,六莲便去准备明早的鸡鸭食,煮地瓜,拌米糠。天光终于暗下来,东西已看不大清,吴老伯就收了篾箩,坐在廊下乘凉。农历六月,傍晚已不大有阵雨,所以日落后照旧溽热。荷塘里的青蛙也耐不住热,叫得奄奄一息。坐在前廊下,隐约可听见六莲在灶房里哼着“快乐老家”的歌子。

     吴老伯此时在心里叹道,想不到这辈子真的就做了荒村野老。年轻时喜好读书,古今中外的只顾杂览,光是唐诗就背了百几十首。最忘不了的,是“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这类句子。不曾想,这些光景今朝都到了眼前来。年轻的时候把人生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收梢。记得那时意气正盛,只觉得有一种使命感与生俱来,心里边装的东西大而无当,一副金戈铁马的样子。就连头发长了也不屑去理,凡人琐事全不在眼睛里。少年轻狂啊,往事如今已不能再细想了,那些抱负全成了影子。活了半辈子,悟到的只是一个很无奈的真理——人生就是磨针,不是要磨利,而是要磨钝。什么时候把心中那股不平之气磨钝了,既刺不到别人,也刺不到自己了,万事也就告了个圆满。

     坐在廊下,耳听着小儿女无邪的歌声,吴老伯心中感到十分慰藉。想想时光也快,十七、八年光阴一晃而过。这其间,父母相继过世,兄弟姊妹又疏远了,老广州早成了儿时的记忆。他现在孑然一身,只有这霍村算是可以归老的家园。记得那年在海口长途汽车站,那位神色凄惶的小妇人认定他是个善心人,把六莲塞给了他,托他照管片刻,之后却一去不复返。可怜那襁褓中的婴孩尚不足月,又病着,像个睁不开眼的孱弱猫仔。他心里一软,就把她抚养下来了,并没怀有有什么特别高尚的动机。然而,如今的六莲,已是出挑得水灵灵的,能担得起家务,懂嘘寒问暖,纵不是自己的血脉,不也是至淳的天伦么。这大概是天道仁厚,才给了他这样的补偿罢。如此,他老吴在世间也算有了个依傍,也才不至于失败得一无所有。

     吴老伯手抚着肩骨,又想起了几日前刚刚认识的白助理。从那后生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书生意气,那是一种从未受过大折损的自信与安然。当年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老吴十之八九会像那后生一样,做个磊落书生,或是从政,或是教书。然而,谁又能说得清楚,为何原本一条坦坦荡荡流着的河,正在半途中,忽地就改了道呢?

    想到这儿,吴老伯胸中似又涌出年轻时的一番豪气,觉得那墨色的夜空,越发苍然。于是起来,回屋子里去翻箱子,找出了珍藏多年的一柄竹笛,用布拭净了,贴了一块纸片做笛膜儿,坐在廊下吹了起来。这时女儿六莲已从灶房里出来,伏在栏杆上,以手支颐,在悠悠笛声里,正朝前方的莲塘痴痴的望着。吴老伯看着女儿,不由两眼温湿,英雄气顿时化做柔情,塞满胸臆。一霎时,笛里关山,多少沧桑在这个壮汉的心里荡漾开来。

    6

    坐落在这霍村一角的鳖场,显然是乡间的一个异数。它院门口的小楼,和那四角的炮楼,建造时都刷成了白色。这颜色,与村中的黑石瓦屋形成了对比,因此无论在白日还是在黑夜,都有一种乍眼的霸气。村人们不大到这儿来,在他们眼中,鳖场就是城市,是城市的某个部分延伸到自家门口来了。尽管人们也远望它,指点它,甚至将它围墙内的风吹草动作为歇凉时的谈资,但态度上总还是敬而远之。两下里就这么遥遥对视着,互不相扰。

     白若川来到此地不久,便遭遇了一场突然事件。乡村里,有人想突破这道不可逾越的壁垒了。城市的霸气受到了来自蛮野阶层的挑战。只这一堵墙,不可能安然守住城里人的利益,也不可能断绝了草野中人对于财富的觊觎之念。然而,就在这桩事件中,白若川多年来积累下的行政经验,却意外地发挥了一点作用,使得这件事基本上以喜剧的效果作为收煞。

    那个晚上的事,连他自己事后想来也甚感滑稽——

    半夜里,若川熄了灯想睡,正迷迷糊糊间,忽听得院子里鼓噪了起来。便连忙打起精神,披了衣,下了炮楼来看。原来是几个偷鳖的毛贼翻墙过来,恰恰被巡夜的老金发现,追上去,当场拿下了一个。

     待白若川赶到小楼,见老金赤了膊,坐在椅子上,拿一根碗口粗的木柴棍在手里掂着,正凶神恶煞地审问那贼子:“狗贼,这王八也是你能吃的?”那毛贼是镇上一个地痞烂仔,骨瘦如柴。他浑身抖瑟着,答道:“不敢不敢。偷鳖就想换点钱。”老金喝道:“日你个狗娘!老子一天累得鸡巴发软,才得两个毛钱,你还敢来老子嘴里抢食吃?”毛贼唬得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捣蒜似地叩头,一面就告饶。老金用木棒杵杵地面,阴阴地又问:“知道什么是渣滓洞么?”毛贼答:“不知道。”“那么白公馆呢?”毛贼还是答:“不知道。”随后,又补充说了一句,“我只念过三年书。”老金接着又问:“听说过老虎凳么?”毛贼一怔,连连点头,说:“知道,是红木的吧?”老金差点想笑,却又板起脸喝道:“混蛋!我问你,认不认识镇派出所的所长?”毛贼浑身一战,忙说:“黄所长,认识,认识。”老金便仰头笑道:“他老黄,得认我做师傅!你过来,老子先给你扒了这层贼皮。”毛贼知道事情不好,登时汗如雨下,杀猪似地嘶喊:“大爷呀,我上有八十老母啊……”老金便跳起来暴怒:“你怎么会有八十老母?我日你祖宗的!胡言乱语,欠打!”这时白若川连忙上前拦住,回头便叫小郭:“还是绑了送派出所罢。”小郭看了看,将若川拉到屋门外,悄悄的说:“送到派出所,还不是罚点款放人,回头他又来偷。黄所长那里倒欠了人情,还要一番破费。我看,还是打一顿算了。”若川沉吟片刻,说:“打,不是个办法。我来处理罢。”

     他返身回屋,叫老金起来,自己坐下,问那毛贼道:“知道我是谁吗?”毛贼摇摇头,见老金这煞星也都乖乖地听这白面书生的话,知道算是躲过了一劫,眼神中就略露出侥幸之色。若川便又说:“听好,我是个读书人不假,但若没本事,也不敢到你们这里来占块地盘。既然敢来,就一定治得了你这毛贼。今晚跟你说完话,就给我滚。若再在霍村见到你,那就——”说到这里,忽然咽下了后半句话。这时满室鸦雀无声,小郭、老金及一干工人环立在若川身后,虎视眈眈。那毛贼知道遇到了高人,顿时脸色如纸,连忙低下头去,只顾瑟瑟筛糠。若川便轻轻一拍桌子,阴着嗓子威胁了一句:“我能叫你家败人亡!”说罢起身,挥手吩咐老金:“走吧,让他滚。”

     老金喏了一声,与诸人将毛贼扭到院子门口,揪着耳朵又训了几句,放了。

     回得屋来,老金便问:“白助理,你有什么法子能叫他家败人亡?”若川说:“什么法子,没有法子!总不成我去灭他的门。不这样嚇他,能行么?”老金摸摸后脑勺,恍然大悟。众人便一哄的笑开了。

     经过这番“捉放曹”,工人们很兴奋,一时无人去睡,都聚到伙房里议论。老金摹仿着毛贼求饶的样儿,乐不可支。笑过了一场之后,不免又有些遗憾。老金便埋怨道:“白助理,你是菩萨心肠,下不得狠手。今日倒便宜了那小子。那些毛贼,既然没得手,又没受着教训,怕不会就此甘休。只你那几句话,我看唬不住他们。还不如依了郭场长的主意,打他个皮开肉绽,也好解一解老子的闷气。”若川听了,并无言语,只是闷闷地靠在窗边抽烟。

     几个工人又张罗着煮面吃夜宵,算是自己酬劳自己。各人一碗素面下肚,打几个饱嗝,瞌睡虫便渐渐爬了上眼皮。有那两三人起了身,准备上楼去歇了。

     一直在窗口吸烟的若川,此时缓缓转过身来,丢下烟头踩熄,把小郭叫到身边。几句低语过后,小郭脸色稍变,急忙把大家又拢在了一起。

     若川便向众人说道:“老金说的极有道理,我显然是低估了敌人。毛贼们自镇上摸黑跑来,必不甘心无功而返。所以我料定他们并没走远,过会儿还要来,而且来势不善。”大家一听,不禁竦然。老金却陡地来了精神,一拍胸腔说:“你发个话,可以把他狗日的捶到什么程度?只要公司肯担着,就是卸他一条腿下来,我也是敢的!”小郭就喝道:“毛躁什么?你先听着。”若川便缓缓地说:“你们要听好,公司什么责任也不可能担。法律的事,当不得儿戏。打死人、打伤人都要自己去坐监。所以,我们只能是虚张声势,吓跑他们为止。”随即安排众人备好了各色武器,将那菜刀、铁锨、锁链、斧头尽数搜罗。命大伙潜伏在院门之内。又命将场内所有的电灯熄灭,只留院门顶上一盏孤灯,灯下的铁门又不上锁,只是虚掩上了事。小郭看了,便有些担心:“这空城计,他们敢来么?”若川十分自信地说:“他们不会有这心计,必以为我们是疏忽了。”

     待场内电灯一熄,登时伸手不见五指。人们这里那里,都屏息而伏,只待着贼人们上钩。

     捱过了个把多小时,果然有几个黑影外从院悄悄溜近。一人在前头,用手推推门,见无动静,就钻了进来,后面一伙人跟着鱼贯而入。贼子们个个踊跃,以为此番必定得手,不料刚蹿出几步,只听得黑暗中发一声喊,满场电灯骤然雪亮。“狗贼,往哪里跑!”卷毛老金头发蓬松,状如狂狮,舞着菜刀一跃而起。众工人刀棍齐举,呐喊着便冲了上去。小郭此时更是踢了一脚摩托车,防盗器猛可地就吱吱乱叫。毛贼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早唬得魂飞魄散,掉头便跑,将携来的麻袋、水桶、刀具、绳索散了一地。众贼跌跌撞撞,蜂拥着挤出门去,有那跑得慢的,身上早挨了棍棒无数。到了门外,发一声哀嚎,立即往黑漆漆的四野里跑散了。工人们在暗夜中叫骂了一阵儿,也就不再追赶了。

     待把战利品收拣毕了,若川吩咐仍将电灯熄掉,只留一人照常值夜,其余人尽可放心去睡。老金担心贼还会再来。若川却说:“从今日起,两月内包你无事。”然后又对小郭说:“只是黄所长那里,打点一下怕是免不掉了。只要我们的意思到了,他自会有办法。说到底,贼还是怕官的。若是仅仅靠我们自己,只怕是要夜夜防贼,折腾不起。”

     白若川判断得果然不错,这一夜真地就平安无事。众人对若川的料事如神自然大为佩服,竟把他视为战略家一样的人物了。

     没几日,小郭依计去了趟镇上,找到黄所长,在酒桌上先把事情说了,又将一封红包恭恭敬敬的递上。那黄所长倒也爽快,照单全收,全无一点扭捏,倒还叮嘱说:“这不过小事一桩。那几个区区毛贼,我心中有数。只是你们在江湖上混,要懂些规矩,以后不要事急了才来抱佛脚。不懂规矩的人,能办什么事?”事情到此,也就告了一个段落。

    7

     毛贼闹了大半夜,若川便没睡好。次日天大亮后,小郭在炮楼下面喊吃早饭,若川大声回了句“不吃了”,便蒙了头又睡。待再次醒来,仍是不想起身,随手将枕边一本书拿过来看。这是小郭租来的小说,若川前日借了过来,想无事翻翻的。这书是盗版,错字多,不过倒也能看。书上写的是当今的事,里面的人说话行事却又十分古雅,男男女女,都有些不愁衣食的雅兴,弹古琴,赏对联,品香茗,像在演绎前朝事。若川看得有趣,喷儿地笑出了声,心想这书中人物真是憨得可爱,怕是作者杜撰出来的,哄读者开心。如此,便一页页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口干,就伸手去取窗台上的水杯。拿到手一看,是空的。又去寻存放凉开水的搪瓷茶缸,不料也是空的。无奈,只好起床,去井台上洗漱。

     在井边,若川从桶中舀了一杯水,仰头正要喝,一个工人看见,忙劝住了他:“这生水可喝不得。南方潮热,细菌多,我们都不敢喝。”若川迟疑一下,只得作罢。待把脸洗完,就拿了茶缸去伙房打开水。

     走到小楼的伙房门口,见小郭正蹲在门坎上按计算器,全神贯注的。若川便咳嗽一声。小郭抬头,见是助理来了,忙堆着笑着问早,又见若川手中拿着大茶缸,就说:“电热壶今早烧坏了,已经打发人去买,怕是要稍候一会儿。”若川便自嘲了一句“今天好像不走运”,拣了个板凳坐下。一忽儿想起来,几日前看过鳖场的帐,记得上月初刚买过一把壶的。于是就问:“不是刚买过新的水壶么?”小郭啐了一口在地上,说:“都是那死老金,早上烧水,只顾跟马寡妇调情。骚的,忘乎所以啦,把壶给烧坏了。”

     白若川长期在民营公司打工,知道老板在办公费上不愿多花一分钱,最讨厌员工糟蹋东西。若川受了些这方面的熏陶,自己也看不惯别人败家,当下便不大高兴:“十多天就烧坏一把壶,也太过份了。这老金你要管管他。”小郭点头称是。若川又说:“新买的壶不能在帐上报销,钱从他工资里面扣。”小郭闻言,脸上现出难色。若川见他支吾,就又说:“不然,你、我与老 人平摊。大家都有责任。”说着便要掏钱夹子。小郭连忙拉住,说:“那怎么行?就按你说的办吧。”若川气稍平了些,摸出烟来幽幽的抽了一会儿,又问小郭:“那马寡妇是什么人?”小郭说:“一个鱼贩子,给我们包送鳖饲料的。”若川听了,哂笑道:“他老金找妓倒也罢了,怎么又和寡妇乱勾搭?”小郭赔着笑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寡妇,有老公的。那女人叫马碗花,从江西乡下过来闯荡的,十分能干,专门从海边运些杂鱼来卖。这一带的鳖场,都是她供应饲料。她那个老公反而不行,只知道喝茶摸彩,近些年连性功能也不大行了。马碗花就对人讲,她是守了活寡。一来二去,众人就叫了她马寡妇。女人嘴上没遮拦,人倒是不烂的。”“噢。”若川听了,也就不再追究。停了会儿,又嘱咐小郭道,“莫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松懈了。越是离公司远,越要多加小心。老板的脾性,你是知道的,乱花他一分钱,他都心痛。”小郭品出这话是出于为他考虑,便露出一脸的感激,频频朝若川点头。

     聊了一会儿,若川不想再等,问清了村中小卖部的位置,走出院门,去村里买矿泉水。

     这霍村里的小路,一概是用青色麻石铺成,蜿蜒如肠,在树荫底下绕来绕去。若川四处张看,见各家农户皆是矮矮的青堂瓦舍,门前有火山岩的石块堆起的院墙。窗前的瓜棚豆架,一篷篷绿色像野火漫开,直逼到窗下。在这绿色之上,则是三五株高标的椰子树,旗杆那样挺着,叶子在蓝天里甩甩的飘。

     路越走,渐渐就越宽了,一路上的景致,如入了幻境。路边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庙,一所宗族祠堂,还有一座高高的石牌坊,都是些几百年前的遗物,早被风雨浸染得乌黑。若川走到石牌坊近前,仰了头去看,只见楣上有四个大字——“侍郎故里”。再读柱上刻的文字,心里又是一惊:原来那位当了明朝内阁副部长(侍郎)的霍氏先人,小时家贫,竟是当过放牛娃的。若川暗自咂舌,惊叹山村里竟能够藏龙卧虎,遂站在石牌下凝视了半晌。

    这样一路上寻着古趣,不觉便到了村东头。前面是一株老榕,垂下来几百条飘飘的“气根”,活像关云长的美髯。那榕树下,就是小卖部。

     远远地,若川看见,小卖部前有一男一女正在吵架,看热闹的老少村人密密的围了一圈。他问了问围观的村人,知道了这场闹剧的主角,一个是村长霍半,一个便是大名鼎鼎的马寡妇。霍村长披着白褂子,耳朵上夹了根洋烟,嘴里说着狠话:“这是我的地面,你一个外乡的妇道,跑来烧香可以,要想拆我的庙,那就要小心!”马寡妇看样子三十多岁年纪,头发挽了个髻儿,打扮得花花哨哨。她并不为霍半的气势所压倒,拔高声调说:“现在是自由经济,我愿卖,人家愿买。你小小一个村官,管得了么?”霍半就说:“任什么经济,也不能抢人家的买卖,总要讲点规矩。”马寡妇不服,质问道:“自由竞争,怎么就叫抢?”霍半便指指她鼻子:“像你这样损人利已,也不想积点阴德?”听了这话,马寡妇冷冷一笑,脸上现出讥嘲之色:“你霍村长不损人利己,莫非是靠喝清水过日子的么?”霍半当下就大怒:“像你这样胡闹,看我叫民兵绑了你!”那马寡妇顿了一下脚,也高声道:“你吃了豹胆!青天白日,一个村长,就敢绑人么?”此时围观的人中,有人看不过去,走出来三五个人,撕扯着将两人劝开。几个妇女拉着气咻咻的马寡妇走了。

    吵架一散,围观的人也就陆续散去。霍半犹自愤愤,点了支洋烟在那里抽。偶一抬头,看见若川,就打了个招呼。若川应了一声,走上前去。霍半朝他递支烟过来,问道:“你是白助理么?”若川点头说是。霍半便显出亲热,握住了若川的手,用劲摇了摇:“早听说了,来不及拜访。你看我这村长,整天的滥事。”若川知道,对这地头蛇怠慢不得,便客气道:“应是我去看你。我们的事,还须你费心。”霍半此时气已消了大半,对若川说道:“凡到这儿来投资合作的,我们欢迎。像这个娘们儿这样,专挖人墙角的,倒是少见。”若川懒得跟他多扯,便虚让了一下:“改天还要恭请村长吃饭。”霍半笑笑,像是找到了知音,便唠叨开来:“吃饭倒不用,心领就可以了。你们那鳖场,我是出了大力的。平日你们用水、排污,村民们都有些意见,全是我在顶着。早先的饲料供应商,也是我联系的,不想就让那马寡妇给撬了。从那以后,鳖场的事我也懒得过问。听人说,昨晚进来毛贼了,那是镇上黑七的人。我要是早些插手,用不着你们受这虚惊。”若川听了,心里自是冷笑:这不明白是马后炮么,谈它又有何用?霍半接着又说:“看我这屁大的官,只有服务的份儿,那娘们儿说我霸道,不是冤枉?”若川就说:“今天亲眼所见,基层确实很辛苦,我过去万没想到。”霍半听了这话,显然很受用,脸上绽出些满意的笑容,便又说:“我知道你们是大公司,我为你们服务是诚心诚意的。你想,鳖场做好了,怎么会亏待我?”若川明白他这番表功的意图,便也虚应了几句,说了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之类的话。如此又延宕了一会儿,见天已近午,霍半便道了个别,趿着木屐噗托噗托走了。

    这一番絮聒,搅得若川昏头胀脑。半日没喝上水,此时感觉喉咙已在冒火,便急急地转身,一头钻进了小卖部。小卖部不卖矿泉水,村人认为花钱买白水喝不值,却有可口可乐。若川就买了,在石凳上坐下来喝。小店的对面,是个小广场。想来每日天色向晚时,此处就是村人们乘凉和侃山海经的地方,白日里却不大有闲人来。现在围观吵架的人散了,只有几个村童在那里闹。

    小孩们看见白若川一人独坐,就停住了嬉戏,远远的望着,拍手齐唱道:“白助理,助理白;吃面包,喝牛奶……”若川听了,知道是他们是故意调皮,便也不恼,在小店里买了一袋椰子糖,招招手,示意要散给众小孩。

    村童们跑来接了糖,一阵雀跃,拿去各个分了,剥开来便吃。闹了一阵儿,又忽地散开了。不大一会儿,只听他们在树丛中又拍手在唱,不过内容已经更换了——

       白助理,有糖吃,

       做学问,当老师。

       老师好,吃个饱,

       不劳动,不起早。

    若川听了,心中一动,像是被人揭破了隐私一般,想想,又摇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小卖部的货架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破旧彩电,正放着歌曲节目。屏幕上是一片雪花,隐隐能看到人影在动。听那声音,就知道是个靓妹子歌手在唱“好日子”。此时小村寂寂,榕树下的阴凉里,能体会出临近正午时的一种慵懒。

    若川一屁股坐下来,就不想再动。连日来,在鳖场深居简出,并未劳神费力,但仍同坐办公室一样,身上懒懒的没有力气。他知道,与那些整日下力的劳苦工人不同,他这是心累。

    若川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在公司里干得久了,总觉得心里有受不住的疲惫。快四十的人了,在老板面前,还要小媳妇似地赔小心。人格上低矮不说,发财也是无望的。城里的风气又总是一味的奢靡,左支一点儿,右用一点儿,倒显得手紧,还不如未下海之前那样从容。老婆在耳边也常埋怨说:“你这叫下的什么海?”再看看公司里二十几岁的一茬少年,竟也渐渐地逼了上来。年轻人十八般武艺都会,文凭本本新得咔咔作响,搞起人际斗争来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那威胁已渐渐舞到了人鼻子尖儿上。若川明白,老板就是再赏识他,也不过还有六、七年的光景,到时候前途真是渺茫得很。他当初在北方辞了教职,到海口公司来做,原本是想图个幸福安宁,却不料熬去了十年心血,与幸福反倒仍隔着一万年的距离。

    若川觉得,这世界是越来越陌生了。新经济对他来说,就好比是泥沼,前面纵然有金山银山,也无法抵达。好日子么,不是为他准备的。想靠劳劳碌碌发财,眼见得越来越无望,就好比指望煮熟的种子也能发芽一般,现在大概只有傻瓜才那样想。若想学老板的样子去胡骗乱骗,一是没那个胆量,二是过不了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自己是本份人家出来的,每拿一分钱都要讲个来路。赚黑钱,梦里大概也会有鬼叫门。所以,今生今世,活着就算糊了个口,做什么成功者,那是想也不要再想了。

    听村童们的歌谣渐渐远去,若川不禁想起了六莲。就是那个清亮亮的小女子,那天头一次把村童的歌谣念给他听的。那日里脆脆的声音,似乎还在缭绕。还有那座老宅,那小犬,都可爱得很。偌大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焦渴,唯有在这小村,看到了女孩子干干净净的一个笑容,才有清泉入喉的感觉。若川想,哪天真要找个时间,再去老宅看看才对。世界大得很,城市才那么一点点,苦苦地在那高楼大厦里撑着,绞尽脑汁的应付人事,最终只是为了一口饭,这样来做一辈子人,还不如农家的一条犬自在。想到这里,六莲清灵灵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眼前好像有一塘白莲随风摇曳。若川忽地就堕入了忘我的境地,脱口轻轻喊出了两个字:六莲!

      8

    农历六月里,在本地经常会有连日的艳阳天,是个农人做活儿的好季节。吴老伯一早就下了地,去伺候坪地上那三亩香蕉园了。刚满十七岁的村姑六莲,照旧留在家里做杂活儿。她屋前屋后的走动,像个当家的主妇,手脚麻利,一刻也不停。

    农家的家务活,粗砺中也带着一些情趣,六莲从小做惯了,并不以为琐碎。她先从锅里淘出鸡鸭食,把小家伙们喂了,将它们放到前院去。接着,又从柴捆中挑出粗些的树枝,劈成尺长的木柴条,在院中整整齐齐码好。六莲劈柴禾,用的是一柄很大的伐木斧,这东西还是当年阿爸做知青时的旧物。往常夜里乘凉时,不管六莲愿不愿意听,阿爸总爱摇着蒲扇,讲一讲古。他说起,那个年代的知青,不过也就是六莲这般大,中学都没读完,懵里懵懂,在城里不知乡下是甚样,还以为遍地是原始森林呢。下乡前,就去五金行买了这柄斧,想着要来劈山开路。这斧头,是当年罕有的波兰进口货,经过特殊淬火,表面有一层“烤蓝”,发着蓝幽幽的光。斧子用了三十年的光景,仍是钢火不退。六莲今日拿来劈柴,还是顺手得很。邻家的后生仔翁哥对这斧子很欣赏,每次见六莲劈柴,都要在院墙外看上一会儿。

    劈完了柴,六莲可以歇一口气了,于是就搬了小板凳,到门前场子上坐下。几日前刚刚收下的稻谷,此时正摊开在席子上晾。谷子亮亮的白,小风无声地吹。六莲一面轰着馋嘴的鸡鸭,一面就悄悄想自己的心事。

    刚才干活儿时,白毛小犬倒很老实,只蹲在那儿看。现在闲下来,它就有了精神,蹿上六莲的膝头,闭目,张嘴,做一副讨好的样子。突然,小犬机警地嗅了嗅,跳下地去,朝远处吠叫起来。

    是有人来了。

    莲塘边的小路上,远远的响起一阵木屐声,是翁哥扛着他的独木舟,又要下湖去了。翁哥年纪有二十六、七岁,因为父亲老病,家又贫,至今还没讨上老婆。前年年底他狠狠心借了些钱作抵押,将一片大湖承包了,每日打鱼去镇上卖,收入虽不算丰厚,但多少要强过做田。眼下,他正为赚够聘新娘的彩礼钱而奋斗,整天忙得不知日出日落。为了积累那六千块的礼钱,倒让他吃了两年的清汤寡水,人也黄瘦了不少。六莲看了,只觉得太可怜。如今的年轻仔,谁不是天天去镇上吃茶、打桌球,还有玩卡拉OK,仅仅在农忙时留在家里帮把手。哪个像他,牛一样做活儿,年纪轻轻的,额上倒起了老农似的几条皱纹。

    翁哥走过小路,从木瓜树叶的缝隙中看见六莲,就停下来问:“今年莲子熟了,怎不见你去湖上玩?”六莲说:“没有心思。”翁哥就逗她:“那你心思在哪里呢?”六莲一时答不上,便低头去摩挲小白犬,然后又抬头,把眼睛亮亮的一睁,说:“想早点去做新娘子,省得人家娶不到心急!”翁哥一听,嗬嗬的笑了,说:“你这鬼女子,敢讽刺大哥,看我去告诉你爸!”开这样尖锐的玩笑,看着翁哥讷讷地脸红了,六莲并不以为有什么冒犯。与翁哥这样的对话,让她有点开心,便接着问道:“最近鱼多吗?”翁哥叹口气说:“一年比一年少罗。”“为什么呐?”“农药哪,化肥哪,还有污水,把湖水都糟蹋掉了,鱼都跑罗!”说完,摇摇头,摆了下手,就又踢踢踏踏的走了。

    小院恢复了寂静。此时日头已经当顶,阳光有些毒。晒过的新谷,味道香得直打鼻子。六莲起身,把谷子统统翻了一遍。再坐下时,脊梁已经湿透了。

    连着几日,六莲就觉得自己心思晃悠悠的,稳不下来。像有人在一面湖上投了石子,密密的涟漪抖个没完。这个投石的人,她心里知道,就是那个白助理。六莲从小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个城市人走得离她这么近。阿爸年轻时虽也是城里人,但岁月已把他彻底乡村化了,除了能讲讲古,其余的都是地道的老农习气。白助理就不同。他简直就是从书上走下来的,衣服是那样合体、新鲜,有股刚洗涤过的清香味。还有那言谈,那种斯文气,把活生生的城市气息带到了面前来。十七年来,六莲在山村里长大,只去过两趟县城,那地方不过六七条街,就已使她很留恋了。在她的意识里,人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这小小的霍村,另一个就是大得无涯的城市。这城市,不是海口、广州,也不是纽约、伦敦,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城市,而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东西。就是那样一个光鲜热闹的地方,矗立在在看不见的远处。

    村里的小姐妹中,只有亚娟去过海口。从亚娟的叙述中,海口简直和北京一样神奇,一百个白坡镇也没有它大。一百个镇子哦!这完全超出了六莲的想象力。那次亚娟从城里带了些过期的时尚杂志回来,六莲借来翻过。这是城市生活的蓝本,每一页上都闪着光芒。她一页页的仔细看过:摩天楼、迪厅、过山车、麦当劳、美容院……知道了它们是什么样子。往日从广播里听来的词儿,变成了真实可感的彩图,就在这些图画之上,六莲构筑了一个她想象中的城市——光洁、鲜艳、神圣,既复杂又便利。唯一不能想象的是,在这样精致的一个殿堂里,人们怎么来过日常的生活?他们是如何吃饭穿衣、如何工作的?如果换成六莲自己,那么除了站在街上狂喜之外,别的是什么也干不成的啦。直到前几日,白助理在老宅的后园出现,六莲才明白了:城里人也是平常人,不是什么神仙。但是,却又那样地不同,不同啊!这不同,让六莲的心都有些痛了!

    大约在十岁时,阿爸就告诉了她有关身世的秘密。在她的襁褓里,她那可怜的母亲留下一张纸条,写了她某月某日生于哪里。她知道了自己的根,是在那遥远的海口。但过去,她从不把自己的城市血缘当回事,那时候还小,没有很强的出身意识。她自幼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她的家不就是在霍村吗,如果不在霍村,不生长在这里,还能够在哪里呢?然而,这个原本不成问题的概念,自前几日起,就被大大的动摇了。潜藏在六莲生命深处的东西,被那个姓白的先生给唤醒了。

    烈日下的六莲心猿意马,终于放下了手边一切的活儿,进屋去,找出了赶集时买的化妆品带上,去亚娟家里了。小姑娘六莲心里有话,要找人说。

    亚娟的家境在村中应是上等。因为她哥哥在镇里的地下赌场当保安,领的月薪不低,所以家中日子过得宽裕。亚娟已有好几年脚不沾泥了,真正是“待字闺中”。你看她这会儿,正躺在两株椰树间的棕绳吊床上,晃荡着,听收音机呢。

    椰树叶子在风中刷啦啦响,收音机里正在讲歌星谢霆锋的事。六莲想,这小丫头现在就会享受,将来一辈子恐怕也是享受的命罢。

    六莲走上前,“嗨”的招呼了一声。亚娟吓了一跳,梦醒似地跳下吊床。见是六莲,禁不住的欣喜,忙把六莲拉到门坎上坐下。两人叽叽咕咕的聊开来。见六莲神采焕发,亚娟便问:“有好事么?”六莲说:“什么好事?天天干活儿,哪像你,光享福。”亚娟便矜持地一笑。六莲拿出化妆用品说:“你给指点一下吧,现在流行的是什么样式,免得我闹笑话。”亚娟很惊奇:“你想知道这个?还说没好事,一定有什么秘密了。”六莲摇头说:“哪里有。想到了就来问你么。”

    亚娟果然是内行。她从屋里取来镜子,边讲边在六莲脸上演示,腮红如何打才不土气,下唇要画厚些才性感,眉又怎样,眼梢又怎样……三下两下,镜中的一张脸就灵动了起来。六莲捧着镜子端详,有些陶醉。这镜中人,是我么?她觉得自己跟想象中的世界,像是又距离近了些。

    搞好以后,又把妆洗掉。两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六莲就问:“你天天这么闲着,物色好嫁人的对象没有?”亚娟撇撇嘴道:“这地方,哪里有?不是懒汉,就是翁哥那样的。”六莲说:“是想嫁镇上人吧?”亚娟说:“镇上人也不嫁,要嫁就嫁给城里人。”六莲听了,像被子弹击中,心中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来。她急忙问:“为什么?”亚娟说:“人在世上就一回。我不想将来做烧饭婆。”六莲笑了:“嫁到城里也是要烧饭的呀。”亚娟横了一眼,奇怪六莲的迟钝,便说:“咳呀,你知道城里女人现在怎样生活,穿什么衣?背什么包?擦什么香水?”六莲摇头,亚娟接着就说,“只说穿的吧,城里女人已经是……只要不露屁股就行啦。”六莲皱起了眉:“说得难听。”“是真的呀,我们落后了多少哦!”六莲迟疑着说:“嫁给城里人也可以,但要碰上中意的才行啊。”亚娟便问:“是感情重要还是面包重要?”六莲答不上。亚娟就又说:“知道什么是面包吗?男人就是面包。我们女人呢,就要做切面包的刀。这把刀要找个地方下手。嘻嘻,比方,靠上个大老板,给他生个仔……”六莲的脸猛然涨红,捶了亚娟一下:“去,我不是来听你说这个的。”亚娟做个怪脸,点了一下六莲的鼻头:“傻瓜,还想什么?快一点磨刀吧,不然,怎能在城里呆一辈子?”

    六莲不作声了,仰头望着天上那些无根的浮云。亚娟提出的这个问题,她是从来没去想过的。过去,她曾经羡慕过那个繁华世界。但是,为何那世界距离她如此遥远?如果想去那儿生活的话,将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她的确没想过。亚娟的话令她震动,现在若去想,一时也想不清。六莲只是凭直觉知道,这问题很重大,关乎她的一生。

    从亚娟家里出来,已经到了做晌午饭时间,熟悉的炊烟味在小村里弥漫。鸡鸭在道边懒懒的叫,树丛间有猪狗出没。这霍村啊,日子真像是要万年不变呢。

    石板路上,有个人摩托车熄了火,正蹲在那里检查。走近看,是鳖场的郭场长。六莲这几日,见到鳖场的人,感觉很亲。她打个招呼,凑了过去。郭场长没顾得抬头,鼻尖冒着汗,忙着检查车子。六莲就冷不丁的问:“你们那个白助理,在公司里是很大的官吗?”小郭说:“是啊,权力比副总还要大。”“他家在哪儿住?”“在海口啊。”六莲又问:“你去过他家吗?”小郭在路边拽了把草,擦擦油污的手,抬起头说:“没去过,只在公司里见过他老婆和孩子。”“噢!”六莲心里略略一沉,淡淡地应了一声。小郭却接着讲起来:“白助理那老婆,是个大文化人,大记者,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见了我们,话都不说的。”六莲惊讶了:“不会的啵,比白助理还要有文化?”“是啊。”小郭终于把摩托发动起来了,便招呼道:“走,带你一程。”六莲却立即走开了,扔下一句硬硬的话:“不用。”小郭看看她,闹不清这姑娘怎么突然就冷了脸,便跨上车自己走了。

    近午的阳光照在胳膊上,像是针在扎。村路两旁的一切,一下都变得很丑陋,被毒辣辣的阳光照着。在这亚热带的太阳下,走在回家路上的六莲,感觉到嘴里是苦的。非常苦。这是怎么啦?她强忍着好像马上要掉下来的泪,觉得全世界都欺骗了她。可是走到家门的时候,又想到,并没有谁欺骗了她,一切都是命。她看看家门里黑洞洞的堂屋,打心眼里不愿跨进去,头一扭,一串眼泪落了下来。

      9

    盛夏的日头,只顾在天上肆虐,把这远远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层雾气。上午,吴老伯已赤膊在香蕉园里做了小半天了。他因常年劳作,背脊晒得釉黑,阳光一照,凸起的肌腱便闪着油亮亮的光。在吴老伯的心里,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蕉园占住了他的心。清明时栽下的三百株台湾蕉,此时长得正旺。为防虫灾病害,吴老伯每天都要细细的巡视三遍,遇着那生了虫的、染了叶斑病的,当日就要急急的洒药,或把病叶摘下来烧掉。此时,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处理了三五只病叶,见其他并无异常,便将锄头放了,在田头坐下来歇气。待呼噜噜吸了几口水烟后,精神就一爽,觉得日头晒得也并不十分狠了。此时坐着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抬头看去,能望见田畴尽头处,有些悠然的白云。那云朵形状奇特,好似一列白象缓缓奔走在天地间,一派苍莽之气。

    这样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情景,在吴老伯是常有的事。自从分田那年起,算来已有十几个春秋了。当年吴老伯还正年轻,猛地散了伙单干,还真是不大习惯。待熬到壮年以后,才觉得这样反倒好,落得心里、耳根都干净。高天阔地,一人而己。一面做着活计,一面还可将半生的往事慢慢回味。

    霍村这一带的田土肥沃,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种得好。然而,当初欢喜了并没有多少时日,往后便是谷贱伤农,农药化肥价钱腾贵,税费又是一年年的涨,种粮食竟然赚不出本钱来了。好在南北贸易渐渐畅通,农人们便纷纷改种了水果。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种稻,也不过图个能吃口新粮。村里十家有八家种下了香蕉,也有几户栽种荔枝、石榴的。因为本地气温高,果品要比内陆早上市,所以可占到一点先机。尤其那西北各省的运销商,看准了西北冬令水果稀罕,一到春节后的收获季节,便不顾僻远,钻门觅户地跑到这儿来,撒出马仔把各家果产搜罗一空,运回甘肃、宁夏和新疆去。若是逢上价格好,农户们自然可以欢喜一整年。但这地方最怕的是两样:一是台风毁了蕉苗,那便血本无归;二是广东广西风调雨顺,丰收的香蕉提早上市,运销商无须过海就做足了生意,这地方就很难有人再来光顾了。蹉跎过一个月,到惊蛰前后,两广的香蕉就铺满了全国,此地纵然出产的是金枝玉叶,也只能当猪饲料三文不值两文的忍痛卖掉。这样的苦楚,村人只有自己咽下。小农势孤力单,靠天吃饭或受制于商人,都是免不了的。

    尽管苍天不怜种田人,但像吴老伯这样的农夫,早已不再把做田当成单纯的谋生,所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他们终日躬耕,手不能停,劳作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寄托。不管年成是丰是欠,都淡然处之。因为穷也有穷的活法儿,不见得就一定是愁苦。吴老伯此时吸足了水烟,脚板挨着滚热的田土,心里就很安泰。眼前这三百株蕉苗,叶儿已有蒲扇大,随风招摇,皆是喜煞人的样子。老伯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一群活泼泼的绿褂子娃娃。

    歇了一忽儿,就见有个花哨妇人从小路朝这边走来。吴老伯四下里望望,除了附近一个老阿婆在椰树下放牛之外,别无他人。他心想,莫非这妇人是来找自己的?想着,便从地上拾起布褂披上。待那妇人走得近些,吴老伯便认出,原来是贩鱼的马寡妇。

    这马寡妇从内地跑来闯海,不过五、六年时间,便成了此地闻名的富户,可列入县一级的五百强,曾与县长同桌吃过饭的。村人对于她的财势自然是没话可说,但因她口无遮拦,行事又多违乡俗,便又有几分瞧不起她。吴老伯素来是不从众的,看马寡妇虽是女流,却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对她便多少有些敬重。

    马寡妇来到田边,老远就打着招呼:“老吴,辛苦呀!”吴老伯应道:“种田的么,凭力气死做,比不得你们。”说着,就指了快干净地方,示意马寡妇坐下说话。

    马寡妇盘腿坐下,问了问年景如何。吴老伯一边吸烟,一边答道:“还好。”马寡妇接着又扯起天气来,吴老伯便打断她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有事?”马寡妇笑道:“当然有事。最近县上一个果蔬公司的老总,想跟咱们农户搞联营。这联营的办法是跟国际接了轨的,叫‘公司加农户’。我做了他代理人,便先来联络联络。”吴老伯听了,笑出了声:“商人也要做群众工作了?”见吴老伯并不十分当真,马寡妇便解释道:“这公司加农户是外国来的模子,农民要翻身,就只有这一条路了。”吴老伯就说:“你说给我听听。”马寡妇便接着讲:“这果蔬公司先跟你们签下协议,春天种什么品种、种下多少,到转年春节他就来收。年年如此,这不是两下里都踏实?”吴老伯听了,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好主意我听得多了,都说是阳关大道,但我要看实质。”马寡妇见老吴口气松动,便忙说:“实质当然也好。农民愁的不就是卖果么?”吴老伯曾经沧海,不是几句言辞可以打动的,他不动声色,却缓缓道出了要害:“我要问的只有两条。一是这协议上写不写最低保护价,就算明年香蕉贱得像猪食,他也要按保护价收购,不能也跟着压价。二是如果遭了灾,蚀了收成,这公司给不给农户一点补偿,好让我们第二年能缓过来。”

    马寡妇听得脸上慢慢僵了,迟疑道:“这个,我无权应承。”吴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说:“不光你不敢应承,那老总谅他也不敢应承。逢到价格合适,当然我也愿意卖给他。但若逢市价低,公司也照样按低价收购,不肯出一点血,那倒霉的不还是农户?签这协议又有什么用?”马寡妇答不上,尴尬了一阵儿,便说:“这里边学问还蛮大么!若这两条公司都答应,协议能不能签?”吴老伯摇头道:“那也不能。”“为什么?”“我已经答应了甘肃客商,自然不能一女许两家。”马寡妇撇撇嘴道:“什么甘肃客商,又是霍半那家伙搞的吧?你跟他签协议了吗,不就是嘴上说说么,又能怎样?谁条件优惠就卖给谁给么!”吴老伯摆摆手道:“那不忠不义的事,我不能做。”说罢,便低头吸烟,不再理会。

    马寡妇见话不投机,只好拍拍屁股起身,说道:“你再想想吧。我总不是要来害你的。”说罢,就扭身走了。

    田头安静了下来,只有老阿婆在远处“嗬嗬”地用树条赶着水牛。吴老伯摘下竹斗笠扇着风,兀自坐了半天,而后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公司加农户……哼哼……好啊!”老伯觉得这妇人一来,把方才的心境给搅了。他眯眼看看日头,见差不多已到晌午,便不想再做,荷起锄,往家走了。

    回到老宅,看见家门是掩上的,喊了几声,却不见六莲出来,只有小白犬欢蹦跳的跑出来。吴老伯想,女儿平常这时是不出门的,今天倒是怎么回事?正纳闷间,只见六莲怏怏不乐的进了院,便问了她一句:“去哪里啦?”六莲弯腰把小犬抱起,偏着脸亲了亲,而后答道:“去亚娟家了。”吴老伯在檐下放好锄头,提了水去冲了个凉,见六莲仍是抱着小犬在那里出神,就问:“怎么,跟人闹别扭了?”六莲把脸一扭说:“哪有的事。”“那怎么不高兴?”六莲便嘟了一下嘴,说:“阿爸,你不要乱猜么。”说罢,放下小犬,起身去了灶房。

    吴老伯便在廊前坐下,琢磨马寡妇所谈的事。若是公司真心与农户联手,相互让些利,倒还是好事。只是在我们这里,所谓的好事,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坏,反成了害人的事。像马寡妇这等人来办“公司加农户”,怕不是什么吉兆。就算白纸黑字签了合同,对方要赖掉,农户又怎能打得起官司?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穷了。这样想着,老伯就叹了口气,把这事放到一边了。

    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样子,六莲将饭菜摆上八仙桌。那平平常常的薯叶、青笋,都是绿绿的,清爽得惹人口水。农家这饭菜,虽说简朴,却因菜蔬都是从后园里刚采摘来的,洗洗就下了锅,所以自有一番清香。

    吃饭时,吴老伯聊起了马寡妇上午说的事。六莲听了,就说:“你还是多听听的好,干嘛要一下顶回去?”吴老伯摇头道:“这人,靠不大住。”六莲却说:“阿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做事要讲关系,太封闭了,可不行哦。”吴老伯就笑笑说:“孩子,时代这东西,我已经历过好几个了,翻来覆去的,最后还不是要活个根本。”六莲掩口一笑,指指阿爸的额角:“你这里,是不是落伍了!”吴老伯眨眨眼,笑说:“我是赶不上后生仔了。下午你去村委会再借些报纸来吧。不然,我要变成老顽固了。”

    午饭后,父女俩照例要小憩一会儿。吴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六莲有心事,却不去睡,只拿了本杂志在翻。吴老伯睁眼看看,觉得奇怪,问她为何不去歇觉。六莲说声“不睡了”,就又低头接着看书。一会儿,她忽然问了一句:“阿爸,你说,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吴老伯一怔,困意不觉消了大半。六莲自小长到大,还是头一次提这样的问题。老伯凭直觉,知道这不是轻巧的一问。他心里最担心、但也相信决不会发生的一件事,也许,就在这个正午发生了。自从吴老伯从海口把六莲抱回来不久,内心里就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他怕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孩子有一天会弃他而去,回到城里。现在,小女子成熟了,一夜之间,有了自己的思想。那种可能性,突然一下就摆在了面前。老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才说:“这要看对什么人讲。依我看,还是乡下好。” “好在哪儿呢?”“活得安稳些吧。”六莲却反驳道:“我看,也不大安稳。”吴老伯摸摸下巴,想想女儿说的没有错。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图安稳,就越是觉得有一种力量要摧毁他的安稳。现在,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已经来到身边。他一向最信赖和钟爱的女儿,就像条船,开始要漂离他这岸了。吴老伯是个有阅历的人,他知道,想要阻止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最好的办法是不把它认真对待。于是就说:“莲莲,你把老爸考住了。那城里,也是不错吧……”但是,说着,他脑海中竟一下就浮现出儿时广州的亲切,那毕竟是故乡啊!西关的那些老街旧屋,对他来说,永远都有慈母般的醇厚。那斜阳中的骑楼,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窗内煲莲藕汤的人儿,都宛然在目。此刻,他不能不承认,这就是他心里的根芽,永生永世长着,不会枯死的。因此,他没有权利阻止六莲。

    静默了一会儿,六莲忽然又说:“阿爸,我想,明年去海口打工试试。”这下,吴老伯真的是惊讶了。他抬起身看了看六莲,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便明白了:有一颗多年以前的种籽,一直是被厚土覆着的。如今,它等到了节令,就“噗”一声破土出芽了。

   10

    白若川渐渐觉出这乡村的好了。城市人的种种病症,到了这里,不知不觉就都痊愈了。二十几天里没有听到汽车噪音,手机也收不到信号,倒落得耳根清净。清早起来,再不用记挂着一天将有无数烦心的事要做,尽管自由自在。栖居在这炮楼上面,四面通风,不燥不热,又无蚊虫干扰。早上能听到窗外有山雀啾啾在叫;傍晚时,又能看红日衔山。小时读《三国演义》,别的场面都印象不深,唯有诸葛亮的茅庐令他神往,就连那般担柴挑水的人物,也都个个带着仙风。书中一句“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的诗,读过了三十年他都不能忘。不曾想,今日竟也能做了这样境界中的散淡人。

    早上吃饭时,隐隐听到村里人在放爆竹。若川便问小郭:“我都过糊涂了,今天是农历的什么节?”小郭说:“什么节都不是,是农历初一。他们这地方,初一、十五都要放鞭炮的。”若川问道:“是什么意思呢?”小郭摇摇头说:“不清楚。大概是拜祖先罢。”他低头去扒了两口饭,又说道,“他们这儿的习俗,搞不懂,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若川听了,起了好奇心,便盘根问底起来。小郭就说:”比方说清明节扫墓,这在全国都是一样的。可他们这里,偏偏就在冬至扫墓,你说,怪不怪?”若川是学文的出身,杂书又看得多,半通不通的,知道一点古,这一下就来了雅兴:“是么?这个我懂一点儿,他们这习俗可是老啦。我们的老祖宗,原先就是冬至扫墓祭祖,后来春秋时出了个火烧介子推,就是寒食节啦,这才改到清明扫墓。”小郭听了一愣:“你是说,这里才正宗的,我们反而是改良过的?”若川点头说:“不错。”小郭就咂舌,觉得不可思议。少顷,问若川:“你这学问,怎么不去做教授?”白若川听他问到了要害处,心里就一痛,怪就怪自己当初守不住清寒,急吼吼地跳将出来,搞到现在,钱没赚到,教授的那种安稳日子也过不上了,这就是急功近利的下场罢。他只好淡淡地答复说:“这是人各有志的事,我天生就不喜欢耗心力。”小郭眨眨眼,似乎是懂了,说道:“就是就是,教授没有几个不秃头的。不过,你总还是可惜了。而且,这生意场里面,难道还省心?”

    吃罢早饭,工人们想趁天凉多干一会儿,便匆匆套了胶皮工装裤,提了水桶,给鳖喂饲料去了。只剩若川与小郭蹲在伙房聊天。一来二去的,就说到了鳖场。小郭谈出来的情况,与老板对若川说的又不大一样。两方面综合起来,若川大致弄清了来龙去脉。这鳖场原是为了套银行的一笔农业贷款才搞起来的。老板是个心高的人,本无心搞这小家子气玩意儿,只因没有鳖场便没有贷款,所以就只好耐着性子来做。他的目标,是想套出两千万贷款来,但鳖场再怎么搞,都不可能需要投资两千万,所以这鳖场无论什么都建得又高又大,全是花架子,就是想懵住银行。老板又在贷款申请书上做了些文章,虚拟了一些大而无当的待建项目,总算是把谎撒圆了,银行便有了明确的贷款意向。可是等到鳖场开始养鳖了,贷款却又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下来。贷款不来,鳖场的实际费用投入就很小。小郭每用一分钱,都要向老板请示,绊手绊脚的,别想施展得开。烦心的事还不止这些。本来此地夏季太热,不是养鳖的好季节。按理应在农历八月下鳖苗最为合适。但是为了让银行的人看了放心,早早就把鳖苗下了,到现在,光吃不长膘,白白地喂了些杂鱼、骨粉、维生素。这鳖苗偏偏又是些少爷秧子,水脏了点儿,就成片成片的病,还要洒药才行。钱一天天的花下去,都是白花。老板本来就不指望鳖场正常生产,可小郭却是指望靠它赚钱养家的。两下里就这么拧着,这鳖场的事情也就怪怪的。

    若川明白了鳖场的病根,也是没法子想。不过他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绝无出路的地方,小郭却仍执着地在做。他要是另觅去处,不过就是在这儿搭了点时间,总强过像现在这样无望地熬着。若川的经验里面有这样一条:凡是解释不通的事,必是另有隐情。小郭图的究竟是什么?鳖场真的如老板所担心的那样,有巨大的财务漏洞么?如果有,又在哪里?这些疑问,挥之不去。若川告诫自己,不要看鳖场平静如水,这水下,说不定就有能吞掉人的旋流,自己虽只是来散心,实际上也是负了重责的。诸事还得小心为上。

    若川陷入了矛盾当中。老板的做法,他私心里当然不能赞同,对小郭不免就抱了些同情。但是职责所在,对小郭又要加以防范,说不得掏心窝子的话。所以只好潦草安抚了小郭两句,怏怏地回了炮楼。

    快到吃晌午饭时,忽听得楼下有女人在喊:“白助理,吃元宵了!”若川闻听一惊,忙从窗口探身去看,见是马寡妇,一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未等若川张口问话,下面就说:“我是马碗花呀。白助理,你这楼梯太陡,我上去不方便。你下来吃吧。”她这么吵嚷着,若川感觉很尴尬,便说:“不年不节的,吃什么元宵?”马寡妇不管这些,快嘴说道:“月初一嘛,吃碗元宵,圆圆满满的。你们这鳖场,一群光棍没有人疼,不是太惨了么?我带来家做的元宵,刚才叫你们伙房煮了,他们都在吃。你的我就顺便端来了。”若川看看情形,只得走下楼来。

     马寡妇递过元宵碗来,热情如火。若川却一时不知称呼她什么好:“这个,马……”马寡妇赶紧接嘴道:“就叫我马经理吧。我们是老关系户了,不要见外。”若川略一苦笑,接着说:“马经理,我怎能无缘无故吃你的元宵?”这马寡妇是个经过场面的人,轻易不会退缩,此时仍是笑靥不改的说:“怎么叫无缘无故?你们是买家,我是供货方,这是双赢的关系。我们不就是亲戚一样么?如今市场经济,不讲这些关系,像你们邻居吴老伯那样倔倔地死做,那怎么成?”

    若川见马寡妇夹缠不清,一时轰不走,只得蹲下,低头把元宵尝了。那马寡妇也是大方,跟着也蹲下,一面就说:“早听说白助理一表人才,又有魄力,今天算是见到了。人嘛,就得读书,不读书就是一摊狗屎,像我们那位。当然了,也不能读死书,读死了,又是狗屎一摊,像卖烧饼的教授。比如像你这样,就恰恰好。”若川任由她说,只是低头吃着。吃罢,把碗筷往石阶上一放,才抬头说:“马经理,有事来找我么?”马寡妇一怔,随即又赔着笑道:“非有事才来么?吃个元宵,是人之常情。不像三十年前,吃了要犯错误。”若川脸上似笑非笑,沉吟了一下说:“当然。这年头,吃了元宵,也可以不算犯错误,有什么话就说吧。”马寡妇大喜,便向前凑了凑说:“也无甚正经事,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这人。我们都是生意人,你也明白,水清是养不了鱼的。我们小本生意,给你们供货,希望白助理尽量高抬贵手。我嘛,自是会有报答。”若川一笑说:“你这才说到了正话。”马寡妇便察颜观色,等着若川表态。若川想了想,就说:“你大概也知道,我们老板待我如兄弟,就因为我也是个‘死做’的人。所以首先,坑害他的事我不能做。至于你说的水至清无鱼,这道理我也懂。这里面的分寸,我自然知道该怎么拿捏。再说,我这次来,具体事是不管的。你跟小郭原来是怎么做的,就怎么做。我不会无缘无故地苛刻。”马寡妇品味着若川的话,似有承诺,又似深不可测,不免就有些失望,讪讪的笑着,说了句:“白助理,好厉害个人哟!不愧是老板跟前的大红人。”便收了碗筷,与若川道了再见,回伙房去了。

    若川望着她的背影,心说,这就是农村的所谓新潮人物了。商业化的渗透力真是不可低估,像马寡妇这样的水平,不比公司的同事差了多少。与这样的人物打交道,真要拿出全副精神才行。马寡妇可以这样来拉拢她,焉知会不会同样去拉拢小郭?小郭把霍半介绍的鱼贩换成了马寡妇,又焉知其中没有什么猫腻?看来,这平平静静的鳖场,不会真的是世外桃源。

    送走马寡妇,若川蜷在炮楼里梳理今日事情,总觉得头绪不清。到了下午,天上的灰云渐渐聚集起来。一阵风起,刮得树叶乱翻。仰头望去,半空里云朵千军万马似地向西赶去。不大一会儿,白亮亮的雨就跟了上来。千山万野,霎时一片混沌,秀娘山完全被掩在了雨幕里。

    见天气凉爽下来,若川心头方才略略一松,但一想到鳖场的滥事一时不能了,不免还是郁闷。待雨稍小些,在炮楼里便枯坐不住,当下撑了伞,去村里逛。因村中路皆是石板路,所以不必担心弄脏了鞋,只一路的左顾右盼。

    绿荫中的雨巷,又别是一番风味,只可惜没有戴望舒写的丁香花。那屋上的瓦,院墙里的蕉叶,都湿得亮亮的。人躲在屋里不出来。空气中的雨腥味儿,四处弥漫。走到石牌坊下,才遇见一个后生迎面过来,肩上扛着一只独木舟。细看,那船竟是用椰子树干挖成的。若川就问:“请问这船是做什么用的,是打鱼的么?”那后生答:“打鱼。”若川又问:“哪里可以打鱼?”后生头一扭,说:“那不是!”顺着后生的目光看去,一片椰林的后面,果然就有白闪闪的一线。“那是湖么?”“是湖。”若川便向那后生道了谢,又立在雨中望了半晌,心想平日并未留意,哪里会想到村旁竟有个大湖?不知那湖上风光又该是怎样?今生若能像古人一样,披起蓑衣去那湖上隐居,永不介入人事的纠葛,那才是福气了。

    往回转的时候,便迷了路。只见前面是水田,白水漠漠,好似天地间镶了几块大镜。走上高高的田埂,看见下面原来是个秧圃,一个女子头戴尖斗笠,披着白塑料布,正在起秧苗。只见她拔起一把稻秧,右手飞快的一拢,两手捧住,一抛,一捆秧苗便呈弧线抛向了空中,噗地落到了田埂上。如此一拔一扔,循环往复,那姿势如同水中鹤舞。若川看得呆了,凝立不动,只顾欣赏那绿,那白,和那弧线。眼前的一幕,恍不似在人间,一日里的烦恼,刹那间被他忘了个净光。

  女子干了一阵儿,停下手来歇气,无意间抬抬斗笠,一下发现了若川。她把斗笠一摘,扬了扬,喊道:“嗨,是你呀!”若川这才看清,那竟是六莲。他赶紧走了几步,到秧堆前蹲下,看着赤脚立在水中的六莲。雨中的这小姑娘,正是想象中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人,比初见那日更显得灵秀,一双眼睛就像这秧田里汪着的水,清亮亮的,正朝着他笑。

  六莲抹抹汗,说道:“你真是忙啊,久久不见!”

    田埂上,若川只顾痴痴的看着,完全听不见六莲在说什么。

二、注定要成为神帖——评王宝强的《树先生》 强烈要求置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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