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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弹]《蓝色信封里的云》记下点清纯年代留下的东西吧

发布于:2022-06-08 作者:admin123 阅读:20

蓝色信封里的云

          狂邪冢客

  2004年8月15日至2004年10月29日于广东江门

  数编号:01.3.2 属《蓝色文集》第3部分第二篇

  旁白:写在写之前

    要写这样一篇文章,是很早就已有了的一个想法,因为一些零零总总的原因拖到现在,我不知道我是在为这段往事画个句号亦或逗号。

    然,本人笔力有限,情长笔促,文字常显沧白无力.若成文后令人不可卒读,敬请拍砖,欢迎之至,喜同慨,心怀同情者免开尊口。致谢。

    碎言乱语行先,无章杂述行后。

  2004年8月15日夜

  另:小生初来贵宝地,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文字功底,所作夫浅,也不过是为了那段天真吧。

  扉页 并非诗歌

  蓝是悠远

  红是炽热

  彼此靠近叫蓝移

  远离是红移

  从先到后有多大距离

  红不一定远 蓝也不是近

  红不是最炽热 蓝并非最冷艳

  不知

  蓝是否会伤心

  太炽热会不会燃烧了自己

  不管、不顾、不问

  红,一直流动

  蓝,悄悄在眼中萌发

  一直到身体,到心里混浊了血的红

  没有燃烧

  心却在蓝色中死去

  不再问、不再看、不再想

  蓝有多少温度

  有多少距离

    (写的不好,受天文学影响太大。看了几本天文书,所悟甚少,心胸也难以和胸怀宽广宇宙的天文学家成万一之比)

  一、前奏

  1.

    没有风,云很安静、寂寞。

    红叶将落,渐起秋风,吹动了云,吹飘了叶,轻轻撩起她的发。

    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是否洋溢起灿烂笑容,还伴着几分调皮?那是她以前的样子,现在呢?秋风依然,叶一样红,一样飘落,阳光也还柔和,这些都没变。

    人,却长大了,成熟了。不能再肆无忌惮的笑,不会再不管不顾的哭,不再天真无邪,也没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经过太多人和事,更因为生存、生活太艰难,不想,却又不得不自我保护、伪装起自己。苦于生计,少有时间拿来笑,也不会轻易让泪水冲垮自己的坚强意志。

    成熟,是在沧桑中熬出来的虚伪和做作。真实性情掩埋在了心底,让别人看不清,也慢慢迷失了自己……

    人,可悲在于成长;事,可悲在于兴之后亡。

    最可悲的是不能拒绝。

  2.

    一路走来,事后成长的足迹已很模糊。而不管是我,还是她,还是大家,还得继续前行,不管眼前满路荆棘,又哪怕阴雨绵绵,冷风凄凄!就算夜深人静时会耐不住痛苦、寂寞,会陷入回忆,会越显孤寂。

    回忆总那么美,快乐时光一去难回。失去的总是更美好;时间会过滤掉以往的辛酸,留下美好片断,也不过是种善意欺骗。

    它说:以前日子过得真好,现在真难,未来更迷茫。其实以前也不好过,只是那些问题被我们解决也好,拖过了也罢,已经不能再困扰我们了。现在和未来呢?却困难重重,无计可避。

    回忆是把温柔的刀,沉浸在其中时能感觉到它很美好,却也正因如此,它也刺痛了现在,刺伤了未来。正所谓:回忆越美好,现实就越显得残酷。

    这些我全然明白,但仍愿回忆,仍愿上当受骗。理由不明确,原因不清晰。前路万难预测,回忆感触多多。喜也罢,悲也罢,想过更伤怀也罢。

    值得回忆的事不多,能凭借更是无几。她留下的不过五年间十来封信而已,从稚嫩到成熟的文字间,流露着一些心情。

    心和情。

    风起、云飘。

  3.

    三年时间过得太快--我保证:我初中三年确是坐在了美女身边,以至时光飞逝如电。

    日子过得太欢喜,则会越显短暂。

    踏出校门,走入社会,真正踏上我成长的道路,印下模糊足迹。

    已经很少有勇气去回忆初中三年那些人和事。那时天真,过得快乐,活得轻松。不知不觉间,愁眉不展取代了笑容,生活压力越来越沉重。当初的一些天真想法统一被无情现实击破,随风幻灭。

    不只是我,很多人都是。

    你是不是,她是不是?

  4.

    如果不夭折,人一生也有好几个三年。每三年都会发生许多事--带来快乐或不快乐;每三年都经过一些人--喜欢或不喜欢又或视而无睹、漠不关心。

    不管已过去了几个三年,现在看来不过一瞬间。从过去到现在似一场梦游,还未醒转,仍站在恶梦边缘。

    岁月无情,它不会因为任何人、事停留;时间不曾来,只是人一直在追赶。悄然回头才惊然发现,不经意它带走了许多东西:那更是凝结在过往岁月中的欢笑、激情和泪水。有些东西遗失了就再难拥有,徒剩些感慨和只能让人更加失落的回忆。

    回忆甚至也不能证明你曾经拥有,它只会提醒你已失去,就算千呼万唤也找不回一点气息;它也不能说明别人经过了你,早已是不同时间、地点……

    时间同样不曾来,人还在追赶,仍不停迎来朝阳丢失月亮,抬头可见月华如水时又丢了太阳。

    时间不会为你作证:它成了过去,而未来又充满变数。时间就在眼前,却也无法抓住、无法掌握。

    留不住时间,在回忆中搜索到一些虚无片断;追不上时间,我手里还抓着一把信件。

    其实并没有蓝色信封,里面也不曾装下云。

    蓝色只是一种冷色调,云也不过随风而飘。

  5.

    十来封信可以组成很长一串文字,很简单一个故事。

    简单故事无须过多文字来说明,所以我只说部份,有代表性那部份,多了就成了废话。中间我有加入其它,那也只是为了有一种气氛。

    另有个原因:我不可能把十五封信内容全部默记在心,我也没有把那些信件带在身边:我怕在我四处漂泊时把它们弄丢了。

    而我觉得这些信件是千万不可以丢失的。

    这个故事并不新鲜,有些伤感,相信很多朋友有类似经历,所以应该能唤起一些共鸣,就算全然无人理会,至少也会有两个读者,这已足够。

    最后再说句废话:“谨以此篇献给所有孤独和将要孤独的人”。

  二、桔红

  1.

    已经忘了收到她第 是在春天还是秋天。总之那之前我很是无聊,在干些无所谓的工作。

    初中和她同桌过一段时间,那些日子还算过得开心。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写信给我,收到她信时确有几分惊喜。

    从她文字间可以感受到她是个挺阳光、顶可爱的女孩。

  吕老兄:

    你好。

    不过你现在真的过得好吗?怎么样,没想到我会写信给你吧?是不还算对得起你?不过你也不用太感谢我,我也不过是有点无聊而已。

    如果你家人正对你进行“严打”,却又看到这封信,发现是个女生写的,那你可千万别怨我,本姑娘良心挺好,可不愿别人因我受到伤害。

    我现在住的宿舍里有乐山、三台、内江的姐妹,我常给她们说起你书法很棒、人帅还挺幽默。在女同学面前如此夸你,是不是该谢谢我?你那么聪明,总该明白我意思吧?

    不知你还有没有读书,过得快乐吗?会不会也无聊?有空就快快回信呀!

    祝福语就免了吧。

  S.. D.. P..

  xx/x/x

   这封信本就很短,又被我删去一部份,但还是可从简短文字间幻画出一活泼、有些调皮、很是快乐的一阳光女生形象来--欢快而又充满活力的桔红色。

    回给她的信,当然不会在我这儿。

    过了有六年了,仍依稀记得我当初说了些什么。顺序不一定正确,但我确信是那些内容:

    收到你的信确有几分惊奇,你怎知我家庭住址呢?不过信的内容也太少了点吧?原本一看便知是你字迹,谁知再看署名:天啦,怎么是拼音?本人小学拼音及初中英语全不过关,害我拼写半天。

    我字是越来越差劲,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如果本人没有点自知之明,你那么夸我,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不就是要张相处吗?嘿嘿,我是不是很聪明?你却没有诚意,该先把你相片寄过来,我记得初中你可有我好几张相片哟!

    主要就这些吧,我只能回忆起这么多了,记得当初我写了三页信纸。那时用语肯定要显得“奇怪、离谱”得多,所以定有许多搞笑而又神经兮兮的文字。假右能有机会再让我看看,还能把自己给逗笑吗?亦或那些文字已承担不起?

    再试想这信她有保留,又看到此文,或许她会感到奇怪,“你怎么还记得这么多?”背单词、课文我是很差,对这东西却不知为何记得这般牢。

  3.

    没多久,我便又收到她第二封信。

    鸡蛋加鸭蛋加鹅蛋加笨蛋和坏蛋合炒的蛋叫混蛋,可什么是大混蛋?是不是还加了恐龙蛋、驼鸟蛋?这个问题只有待我去问她才知道答案了。

  大混帐:

    首先很好,没想到你还识得我的字迹。你也差劲得太过份了些,小学一二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都会拼的拼音你居然拼了半天?羞不羞啊!

    又还说我写得太短、吝啬?我写信给你时也是为了确认你在不在家,不能确定时当然得写粗略点,这叫“抛砖引玉”。你回信也不见得写了多去,三行弄做两行写,一行写几个字,折合起来能有多去?

    你呢,的确聪明,真把相片寄过来,字也一如往昔不错啊。不过千万不能再说我喜欢你,我怕被仇视。不寄我的相片给你并非本小姐没有诚意,而是也有所谓的“自知之明”。初中毕业时我也并没有要到你几张相片,而是一张。再至于地址,那不成其为问题--忘了初中毕业时有在我同学录上留言了?真是健忘!

    来到新环境晨,感觉多少有点陌生。给春燕、黄梅去了信可没见回,由此看来你算是有良心的一个。我在怀疑,你这么勤快回信是否因为你寂寞、无聊呢?

    你那个地方叫雪山镇,肯定会下雪的吧?

      望你天天吃饱,不要饿倒!

  知名不具

  xx.x.1

  前两天去照了相,不过还没洗出来,就算洗出来了我也不知会不会寄。

  xx.x.2

    算了,寄张以前的吧。唉,我这样的人站在桃花下(其实是棵梨树,开满了雪白的梨花。或是偶这位朋友特别,站在梨树下会让其开出雪白“桃花”?又或是无心笔误),真是浪费了花的一片美意。

  xx.x.3

    我向来没写完信浏览一遍的习惯,故如有语句不通之处望兄台海涵。

  xx.x.4

    这封信的邮戳说明这封信是xx/x/5日寄出的。

    这次她真是写了挺多篇。只是其中两页上都只一句话,且并未与其它几页折在一起,外加那相片也自成一部份,没夹在信纸中间。

    拆开信时感觉有点乱七八糟。

    若中间再夹两张小卡片岂不更好?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欢那么干,我也一直觉得这很好玩。这种女孩子很可爱,不只是我,很多男同胞都这样认为,许是因为大多男性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家伙吧。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鸡断不会喜欢凤凰,人总是比较喜欢与自己性格相近的人,与其交往,这其实是种自恋表现。

    她乱七八糟的文字间张扬着活泼、直爽,以至于在一段时间内我把她当成一男孩子,把她当成我哥门儿。

    如她所说,那时我独自一人在异乡从事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很寂寞、无聊。

    可那次我怎么回信我却全然无法记起了。

    那里面装着什么样的心情?又透着什么颜色?

    如梦般的年纪,有诸多如梦般的颜色吧。

    梦是什么颜色?就那么守着,等候着,你不要告诉我,我也说不清给你听……

  三、夹缝

  1.

    昏黄路灯,中有行人。

    很多人,但皆与我无关。

    我走在行人中间,心中却无比孤寂。

    想找个地方喝点酒,消磨一点时光,醉了睡了,不知不觉也就天明。

  2.

    路边排档,一张在僻静角落的桌子。

    三支喝酒,一盘花生米。

    甚至还想着背上把古刹,来个游侠再世。

    可惜三支啤酒下肚便没了游侠风采,只余醉眼迷茫。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喝酒容易醉,原本醉不了这么快,看东西有些不真切,看美女个个都像藏着笑的蒙娜丽莎。

    周围有几个人也是来喝酒的,大概是朋友吧,喝得很吵,吵得我心烦,急着离开。

    周围很热闹并不代表你不寂寞,只会让人更显寂寞,醉也绝浇不了愁。也许正是因为酒瓶空了,心中愁绪才慢慢多起来,混合着酒精在腹中燃烧。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而且不知该向谁诉说。

    我在说现在,没说以前。

    以前我可以写封信告诉她,现在……

    现在和以前已经不一样。

    等待戈多戈多永远不来。

    有些事一开始就是回忆本身而不是慢慢变成了回忆。如果还没开始就成了回忆又该如何?

    如果寂寞和痛苦的根源就来源于此,我可不可以拒绝?不想成为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怪物,可是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明白自己。

  3.

    路永远在前方,我试着朝前走时不再回头看,也不再吟“梵梵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如不如故”。

    前面有风景,有行人,我试着溶入其中。

    不再什么也看不到,我看到了城市的秋天。

    不再什么也听不到,路边店里传来周华健略带伤感的歌声“……有没有那么一首歌,会让你心里想起我……”

    一阵心悸。

    时常想起别人,才会在意对方是否也有想起自己,搞不清这种情愫对现实生活有无或好或坏的影响。也不会去在意,因为太在意对方也有想起自己,就再没心思去在意别的什么了。如此看来一个人一生能去在意的事实在太少!

    已生活在社会洪流中,生活在城市夹缝里,哪还管得了那许多人和事?艰难喘息中没有太多时间来反思,来问自己。

    没有在喘息着倒下,就只得站起来喘息着抗争!

    已生活在这城市夹缝中,生活在自己思想夹缝中,生活在现实与过往当中,我能走出去吗?

    如果走不出去我又为何要去?留下来有什么不好?那就将过去再清理一遍,看到曾经轻狂,不再试图《走出迷惘》。

  四、折镜

  1.

    昨夜有雨,一直下。

    听一夜雨,听天空对大地倾诉,稀哩哩如歌,嘀嘀达如述。看窗灯照处,雨溅于地开散如花,青烟起如雾,这雨景让人不禁遐思忆迁,时空飞转流传。

    选择、困惑、理想、现实与张扬的性格。

    这些永远是年轻的主题,亦或是太年轻的主题。

    昨晚睡梦中分明吻上了小布兰妮的嘴唇,感觉蛮甜,天明醒转方知是昨夜含着根棒棒糖睡着了。年少时总做些不切实际的梦,于生活看得过于简单,尚不知如何打理,偏又浑不把将要面临的种种困难当回事儿,豪情满怀,概不知失败是何滋味;自视甚高,认为天下之事不过尔尔,但凡用上点心,自是无一样不能想,无一样不能做,无一样不成功,到真做起来时才知自己眼高手低,世事远不如原先所想那般容易、简单。一事未成倒先四处碰壁,弄得灰头土脸,当然,若说人人都有这般经历却又不见得了。

  2.

    二度回信于她时,我已在外漂泊浪荡一年有余。

    初中后便辍学,算是学业无成,而在此后一年多时光里我也没学到什么技术,兼之自己不学无术偏又居狂自傲,心气甚高,不屑阿谀、攀附他人。如此一来也就难免处处受挫,愈感沮丧,待要改变现状却又苦无良策,又或心有于而力不足,反而越想越困惑无助,前路更显迷茫。

    想想那时境况,结合她第二封信上所着文字,便可猜度我第二封信上悲观、失意之语定然不少--心中所积悲慨、抑郁之气日多,遇得可倾心之良友,当然一吐为快。也就因这“一吐为快”,我忽的便成了“七老八十悲哀的老头儿”,想得出如此称呼,我那朋友想不能仅以有趣来形容了吧?实是很透着些调皮可爱加古灵精怪。那后来我无可救药的喜欢上她,可就不能全怨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说了这些借口或者也是理由,其实全无用处:“喜欢不是理由,但喜欢任何事物又或一个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3.

  七老八十悲哀的老头儿:

    你……不好。

    在看我这封信之前,最好先去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把心中苦闷、烦恼、失意统统发泄掉,情绪发泄了有利于心理健康……当你心情平静一些后,再来读信,以免糟蹋我“辛辛苦苦、呕心沥血”写好的信!

    你说在我面前显得如此悲观还是第一次。怎么你在我面前就非要显示你很坚强,你是乐天派等比较良好的一面?在我面前示弱真就那么困难?还是因为我是女性,而你是个“大男人主义”的“沙文猪”,认为“男儿有泪不轻弹”?虽然我也有一点点赞同“流泪是示弱者的表现”,不过也得分场合、时间……如果你总把心里委屈、失意、痛苦等一切负面情绪压抑在心里,表面上看似乎平静了,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但却为你的身体健康埋下了隐患。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患一些莫名其妙的病,甚至会造成“英年早逝”。我这可不是在危言耸听、毫无根据,而是我从一位心理学家的《走出迷惘》那部书上看到的--热炒热卖还可以“救死扶伤”一位热血青年,我够聪明兼伟大吧?是否佩服我而且崇拜我?别客气!

    所以兄弟,如果你还想活得久一些,成为名副其实的“祸害千年”,或者轻松一些(少了病痛,多了健康,岂不轻松?)就把负面情绪发泄出来吧。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发泄方式,其目的无非是劝君莫把一切闷在心里。心里不高兴,脸上却始终挂着笑,也许这种人在社会上比较吃得开,但这种笑是牵强的笑、圆滑的笑,而迷失了自己的真实性情。唉,这一大段说的简直就是废话,希望你看到比还没有看厌烦。

    机机会上网聊聊吧。其实上网真的很简单,现在网吧这么多,你可以找网吧管理人员教你。你不是问我你两年前的理想吗?你在我中学留言簿上写到:希望拥有一台电脑,以便你打游戏。当然这并不是你真正理想,而你的游戏瘾也该淡了吧。

  时间能冲淡一切,并不全对。而是因为在时间流逝过程中我所经历的事,就如同你以前酷爱游戏时希望拥有一台电脑,现在却并不这样想,即使有也不会很强烈。用时间,你在社会中经历磨炼,会磨去你的傲气,你的狂,你的不可一世,所有不适合于在社会中生存的东西都会被磨掉。以前的你有棱有角,生活的洪流会毫不留情的把它磨平、磨滑,想要保住那独有的棱角而又要生存、生活下去,会为此付出许多努力,很大代价。当偶有一天,你成功了、成熟了,蓦然回首,看看来时的路,审视一下自己,是否一直坚持了自己的原则。那些棱角还在吗?

    “天生我才必有用”,这句话引用得好牵强。你每天都在思考同样问题,说明你正徘徊于一十字路口上,正犹豫着如何选择。愿君不再徘徊,毫无意义的思考是在浪费时间,赶紧投入到具体行动中吧。在忙碌中你会忘记许多烦恼,因为没那个时间,一切向前看,向高看。

    把这一年混完了,我也要加入游民行列了,对于以后的日子我根本想都不敢想。我现在的宗旨是“快快乐乐地过每一天”,所以对一些不好的问题,我选择遗忘或忽略,除非有正视它的必要。有时自欺欺人地把坏问题美化也不失为一个良策,何必虐待自己呢?自己生气,别人高兴,多不划算!

    至于你说的那另一项,我不是个优秀的女生,一点也不优秀,所以现在很悠闲,没你所说那些麻烦……那些男生非常明智兼有眼光,没看上我,若找上我则是他们倒霉兼没眼光。况且我对男性真没什么信心:“能共贫贱,不能共富贵”。哦,抱歉,我忘了你也是男同胞中一员!

    到此为止,看我写了这么多的份儿上,你若都没明白一点点,就太太太太伤我心了。

       开心顺利,署名不具。

  2000.6.8

    差点忘了向你抗议:“剪不断,理还乱”只是一种心情写照,人家李清照(寒,好象是李煜吧?)把这种原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情描写出来了,你却无由的抱怨。即使不写出来,这种心情一样存在,你要搞清楚先后顺序!

  2000.6.9

    本来以为已经写完了,没想到还有:我上次寄给你的相片有收到吧?我上周把头发剪成了学生头,比初三时还短,想像一下我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本在上期就该寄给你的新年贺卡,不知为何竟没寄,现一并寄来,我不想再帮别人寄存货品了。

    写了这么多,有点不知所云了,如有什么啰嗦重复让你受不了的话,你要想报复我,也可如法炮制一份回敬我。当然,你若心里有什么苦水而又找不到倾诉对象,我也乐意当你的垃圾桶。

    现在是真的“再见”!

  2000.6.10

  4.

    许是女孩子本就比男孩显得成熟,又或是说要比做容易些。不管如何,她那些文字,她那调皮让我读罢后心境陡然开阔。数年之后重又读来更有一番新慨。

    而今我仍是一人四处漂泊,也不见有何成就。经过几年,经历一些人和事,长了胡子,长了年岁。人成熟了不少,烦恼也多了不少,比之前更显琐碎、繁复。

    现下再想与她笔谈,畅所欲言一番已是不可得。前事仍清晰恍如昨天,今日却早是人代改、事境迁,思之不禁恻然。

    “夜来挑灯醉倚窗,趁酒欲赋新篇,春江六度人境迁。未着只字,凭添愁和怨。墙漆瓦添迎旧燕,旧燕哪识新鲜,翩飞它处觅故园。难追往事,往事成云烟。”人事过处,岂是一首临江仙便能言尽其间种种酸甜?徒增烦忧无数,惹他人笑眼。

    想番过往,思刻眼前。未来岁月又能生出几阙临江仙?尝过方知是酸是甜。

  五、唯一

  1.

    我写给她的信不止十六封,却唯有一份复制品在我手上。因为其间她放假,写好之后未及寄出,待她再开学,我另抄了一份寄给了她。写那封信时很是得意,今又看来原是垃圾,也就不再写出来占篇幅了。

    若时间忽的变得漫长,必是因为等待。

    她放假那月余时间,既和她通不了电话,更无法通信。无由的烦闷陡增,焦躁异常,巴不得她们早些开校,便又可以和她联系了。

    晚上一个人细细思索这些情素也觉得有点古怪,隐隐觉得有些不妙却总搞不清是为什么。偶也有想到:“我是不是爱上她了?”心下一惊,觉得这也太过荒唐,下意识中急忙回避。

    时间不会因我期盼急切便加快步伐。彷徨心急,而又毫无办法,只得隔三岔五的朝她学校宿舍里打电话。打电话时心情也很异样,希望听到她声音,又怕万一她真在,接了电话我该说些什么?想好了无数套台词,背得滚瓜烂熟,可一抓起电话拨了号,还未及对方有任何反应,那些台词便早忘得干干净净了。于是,当她终于在那方接了电话问明是我后,惊讶到“你怎么知我们今天开校呢?”懵懂中答道:“哪儿是啊,这几天我一直打电话……”之后便支吾不知其语了。到此我已不能再自欺欺人,心下大感不妙。平和了心情决定还是和她保持朋友关系吧!因那时早已没什么狂傲之气,但觉自己事事不成,日子过得一塌糊涂,不想拉她下水,更不想遭她拒绝,搞得朋友都做不成,何况她还在校读书。后来事实证明非是我庸人自扰,徒自担忧。

  2.

    知足常乐,说说容易,待做起来时须得克制住贪念、欲念和内心的感情激荡就殊为不易了。

    到现在我仍自常常思索:如果和她一直保持普通朋友关系,我们之间的对话能否支持更长时间?摆脱不掉内心强烈情感,仍自在做些假设:假使当初和她选择同一学校,假使我早点摆脱在贵州的工作去武汉、重庆,又假使我早些学会上网……

    即成事实,那还容得下那么些假设?况且就算每种假设都能成立,也不过得到另一个未可知的结果,说不定还不如现在。现在我可以上网和她扯些不相干的话题,一时兴起还可以打打电话--虽然我会语无伦次不知如何措词;甚至有机会在家乡偶遇--那又是怎么样的场景?我能否做到一如平常,淡然处之?殊不可料。

    有花开自有花落,生便是死的开始,一件事有因有过程便会有果。

  3.

    打了电话得知她已在校,我居然一连给她寄了两封信去,虽然我极力隐藏,那信上仍是带 些莫名的感情色彩,还好她并未发觉。

    弹指间又是两个月,若下定决心去混日子,那实在是很容易。

    为了转移自己的侧重点,为了不再胡思乱想致使时光陡去,那两个月里看武侠小说、鲁迅文集和各种电视剧甚至电视广告看得浑浑沉沉,这种情况直持续到收到她下 。那封信里她也没说什么,廖廖数语,只是不同心情下看来感觉也就不一样了。

    同一物体,从不同视角看来也就形状不同了。

  吕老兄:

    见信愉快!

    先得道声歉,非常非常的对不起,欠了你两封信,又隔了这么长时间。不过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至少我很坦诚:我收到了你信而没有回,其实我大可说没收到你信,完了还反过来质问你一番“为何这么久都没给我写信”,对吧?唉呀,请兄台多多包涵。

    你现在工作怎么样了?我这一次就要玩儿完了。现在就可以出校门去工作了,唉,前途一片迷茫,究竟该朝哪一个方向走?那么多种职业,我该如何选择,我是一点谱都没有。怎么办啊怎么办?实在很烦可又避免不了。

    脑袋里乱七八糟,理也理不清,过一段时间再看吧,看我有没有找到工作,找到一份什么样的工作。

    唉,写了一些垃圾话,实在是sorry,sorry……

    祝你事业有成,生活愉快

  from:Daffodil

  2000.11.7

  知道她要出去工作了,又急躁起来,不谈别的,以后还能不能再联系都成了问题。再说在社会里摸爬滚打两年,实不能低估社会对个人的影响力。再急我又能如何?最多不过四五页信纸,上面爬满于事实毫无帮助的情绪文字。想要置身事外,仅以一个朋友般的心态去了解关心,去提些观点认识已是不能。

    那种感情已无法自制,更不会因为浑沉了两个月便就此淡化。

  4.

    夜空如幕,点缀星繁无数,一颗颗数下去,哪里又数得清?

    星数虽繁,如北极星可与皓月争辉者又有几颗?花不止于百花,其色其香也是千差万别。如兰者色淡雅、香轻远悠长,不虚华不卑实,唯吾所取。溺水三千,唯取一瓢。

  六、镜子

  1.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曾与我无限感触,今又重提,已是别样世界。思昨日悠悠奇绝于斯,念今朝戚戚怅然于斯。不敢期许明天,珍视眼前,昨天到今天已是永远。

    生命中有意外,亦不可永恒,愿爱愿情愿又长存此间。不问海角,不问天涯,寄心与明日,借博爱者诗言:“你在海角,我在天涯,就像月亮在天上,我在地下,月亮再高高不过天,你走得再远也走不出我的思念”。

    管不得它是不是荒唐,顾不了是否已行得过远背离了时间,模糊了地点,选择了,就不用再回头。也不去理未来是还有三年、五年还是就结束在明天,已不想做任何改变。上了那路车,知道要到那个地点,就算前面急弯处有路牌提示道“危险!”,车还是会往前开,我自也不会中途下车。

  2.

    不管是古典神话里走出来的仙人,还是现代武侠小说中的侠客,就算他们真能存在于这世间,相对茫茫人海芸芸众生、大千世界也是渺小之极。

    仙人染了尘间俗气也得吃饭,好手好脚甚至身怀神技总不能靠四处化缘填饱肚子吧?大侠就算胸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之心,那也得请他先学点现代知识,考各类试,营造各种人际关系,找个工作,挣钱活自己。最重要一点:得先清楚一下法律,再谈其它。若不然左一个降龙十八掌,右一个六脉神剑,恶是除了,法也犯了,岂不玩儿完?不工作不能生存、生活,总不能挟技去抢银行,那可就沦为匪类了。

    不管要做什么,饿着肚皮,空着口袋,如何成事?

    饿着肚皮,空着口袋,除了想白米饭和人民币,其它与之无关的伟大理想、浪漫爱情可就不及想了。

    穷困潦倒时,眼睛看不清美女是何模样,兴许可以看清帅哥,那我不是女生,也不深究了。

  3.

  满春兄:

    展信愉快!

    昨日收到你的信,今日就回信,对得起你吧?另一个原因是我在这个月底便得离校。如果你还想最后一次写这个地址,收到信后动作快一点,否则就没这个机会了……

    离校后我会在这儿找工作,若运气好就留在这儿了,不回家过年了,如右不然也只有回家乡看看了。关键是工作问题,于我而言,只要能生存,在哪儿都是一样。

    ……要离校了,互送照片、写留言、会餐统统堆在一起……我无法想象当天会出现何种景象,是否会有人哭、有人笑、有人伤悲有人乐?也许是我神经系统总会慢人一拍的缘故吧,情绪会在事过之后一段时间发作。就如现在面对同学的分离,别人都忧忧伤伤凄凄凉凉我却没什么感觉。想想我们初中时的别离实在是太乏味,’太静’了,走得没一点声音,以至于我现在头脑中没一点初中分离时的景象。就好像我们在中学念书,念着念着,再下面的时光忽然被中断了一样,总觉得很遗憾。

    至于选择何种工作……我也只是一名“为了生活四处奔波”的普通人。

    无论社会多么不平、黑暗、残酷,我也别无选择,也只能义无反顾的往下跳。社会是个大染缸,我不知道跳下去之后会被染成什么颜色,我还能保持着现在的我,原本的我,真实的我吗?我能坚持自己的颜色吗?很是怀疑。虽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也许到了真面对时才能体会到什么是“人在洪湖,身不由己”吧。

    ……近一段时间以来,没什么烦恼,也不是心情不好,就是高昂不起来。以前有时坐着坐着就莫名其妙地想笑,现在却看了笑话嘴角还牵扯不起来。人的内心世界,唉,说不清道不楚。

    现在说说你那封信吧。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或是受了什么刺激,几乎通篇都是关于感情的论调……

    其实,人都在爱,最博大的爱大概是爱国爱民吧,范围再小一些就是爱亲人、朋友,最小范围就是爱自己。虽然我们说那叫自私,但这也是一种爱呀!珍惜自己。

    与陌生人聊天,只是彼此说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根本不存在算计与欺骗。就如你与我这样通信,远隔千山万水,只是很纯粹的聊聊天,并不存在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纷扰,实和网友、笔友没多大差别。你说对吧?

    当爱情与面包发生冲突时,有人选爱情,有人选面包。我呢对人缺乏洞察力,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别人,就算是同性,我也不知她们对男性有什么要求,大抵少不了安全感和物质保证吧。最好的保证还是依靠自己,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保证永远。承诺,不过是种虚假的谎言。

    任何人都存在“喜新厌旧”的劣根性,也是人性使然,就如“新陈代谢”一样。有时,勇于承认缺点也是一种优点。

    写到这儿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实在是太冷了。

      别再忧伤烦恼,笑一个^-^OK!

    友   

  2000.12.13 

  4.

    看清自己、认识自己的优点缺点,勇于承认确是好事,可又有几人能认清自己?想念到此她已洞察到我有些不安分了。据我单方面理解,她在暗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可惜我为人偏执得很。

  5.

  吕满兄:

    见信愉快。

    “满目山河空望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是你上封信所用引笔,通篇也就带了这种感情色彩。不过我可能要扫你兴了,最近被工作问题扰得不胜其烦,实在无法行就带了情绪色彩的书信。

    转入新环境,真有些不习惯。现下所做工作也算清闲,处理一些琐碎事务,如果不考虑明天,我现在这种日子过得也挺可以的。可惜呀,我这人无法满足现状,却又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迷惘、心慌、困惑……

    工作,我实不清楚自己适合于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暂撇开学历不说,我的能力与性格适合于干什么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这 是我一早起床写的,可能因睡意未消,廖廖几语,草草而就,敬请谅解。

    祝:健康、愉快、成功

  2001.1.25 

    在寻得人生其它附属物品前,先得养活人之本身这个“原件”,否则什么都谈不上;没力气思考时,什么唐诗宋词也全成了废话,更无法感动了。当然在温饱早已得到保障的今天,倒不至于“没力气思考”,但人皆有贪念,不肯安于现状,有了面包便会又想要牛奶。不同人,克制贪念的能力不同,有人贪求大富大贵,却富贵难求;有人但求跟上时代潮流,不致落伍于大众,日子过得平实安稳也就大感幸福了。就是此般,做来已是殊为不易,少欲少求,乐得轻松自在。

    深夜两三点,肚子有些饿,放看CD,一边听一边撰文,一曲《蓝色多瑙河》流淌心间后,心存一片清灵。

    通过笔尖,抖露不尽强烈情感。何况我不想把它写得那么强烈:语出平淡而感人至深,我所执求,到现在我至少感动着我自己。

    窗外,夜色黯然,绵绵阴雨。

  七、慧剑

  1.

    一只红苹果,侧着像极一颗心,把它切成两半,并排放着就成了两颗心,一半苹果给了自己,另一半早给了她,却被拒之门外。无法进屋取暖,门外有风有雨有雷电,有雾有雪有霜冻,那一半心它已冷得连敲门都没有力气,颤抖中仍固执的在窗外问:吃苹果吗?

    爱情似苹果,外表看来色彩鲜美讨人喜欢,细品起来果皮嫩脆果肉酥软,汁水甜中略带酸味,吃到最后苹果心里时却又苦又涩。

    慧剑,可做切苹果之用,而不是斩断情丝的利器。情丝,緾緾绕张,斩不断,除非意冷近而心死情绝。

    不管所爱在山腰,亦或在城市,一点一点靠近她,寻而不得,泪湿衣衫,泪如雨下,浇开了一朵丁香花……

  2.

  吕满春:

    展信愉快。

    你春节寄的那封信加贺卡,我在前几天才收到。就算早收到信,恐怕还是要隔很久才能回信,因我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懒散,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所以,我要干什么事,都是“感情”被“理智”催得不耐烦了,才提起精神来做,如此一来似乎变成情绪动物了。

    我想你是“中毒”太深了,中了鲁迅先生的毒,在你上封信中,通篇都带了一种莫名的感情色彩,或许你下意识里把[写信也当成了练习文笔的机会吧……

    我想朋友有时隔得近一点还是好的,特别是我变得“懒散”,不想动笔写,只想说的情况下就比较适用了,若有一天,变得更加懒散,连说也提不起劲了,那可就有点麻烦了。有时候,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都是受了一定因素影响,除了人物、场所,最主要的是当时的气氛。当事情一过,当时很想表达的话也觉得没什么意义,逐渐也就淡忘了当时的想法。

    我想,你是我联系最久,通信次数最多,质量最好的一位。人际关系的变化是受多方面条件影响的,现实很是残酷,当你不顺从它时,它可以破坏你很多东西。时间,这种由我们看到的最小单位是一秒的东西,集合起来其作用真不可忽视。几年前的事,现在想来已是很遥远的事,什么都已改变。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了,已长大了,可思想还跟不上节奏,还想要过单纯的生活,可是,现实却不允许这样。

    我相信“适当距离产生美”这句话,很多事远观很美,却不能近赏。就如你我这样通信,能这样畅所欲言,根本没有接触现实,只是把现实中种种作为聊天的“原料”,我们各自在现实中独立的生活,没有丝毫交叉关系,也就没有构成人际纷扰的条件,只把对方当成一个纯粹的交流思想的对象。你认为呢?

    我有时觉得自己的心理不健康。比如说在我工作的地方,有三个男同事,对他们我都有排斥的感觉。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想去思考,或许我下意识中不允许有异性太贴近我的生活。如果你我隔得太近,甚至于常见面,难保我不对你产生其它负面的印象。

    我变得不太相信人,却又很轻易相信别人。在一些表面认识上,我很轻易相信别人,但深层次的就不行。比如人的内心想法,特别是一些承诺,让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与可靠程度。我也不相信自己,这也包括很多方面。

    元月份时,报了自考,4月22号就要考试,我没有什么把握,不知怎么考,为我祈祷吧。

    祝你开心多一点

  2001.3.25 

    我几乎全文抄撰了她这 ,这是那时他对我的严正警告,到如今仍是。可惜那时我没见此止步,现下,现下矛盾非常。

    感情一旦产生便不会是一颗流星一闪而灭,也不会因时光流逝、环境变迁而轻易改变。它像酒,越久越陈愈发醇香浓厚。

  3.

    人活一世如草木一春,匆匆数十年间,守望起来挺长,过起来却快得不容你眨眼。“一岁登台亮相,十岁天天向上,二十伟大理想,三十基本定向,四十处处吃香,五十发奋图强,六十眼渐迷茫,七十老当益壮,八十晒晒太阳,九十躺在床上,一百挂在墙上”。如上所述算是比较顺利那类人了。时间匆匆不容人停留、固守原地。

    一种想法一里弄生成,停留在一个地方久了不改变,如不淡化全会膨胀,最终失控。是时间在催呢,还是我自己管不住自己了?时空加空间距离原本就可淡化一些感情,社会环境的复杂更能颠倒红黑。哈哈,我可少有这种理智想法,既行是必然,又思得“如是妙计”,那实在好得很,好得急忙撞墙。

  4.

  吕不韦的后代:

    展信愉快!

    真是对不起,信刚开始就要扫你兴,因我发觉我这次根本没有写信的兴致,所以篇幅极其精悍,所以,对不起啦。

    你还真够行的,寄信地址连代转人都没有,你认为我住在那儿吗?要不是刚好有家书与你的信同时到达,你的信可能进垃圾箱了。

    我现在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想把我以前写给你的信全部收回来,看看我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透露了些什么思想。你说这有可能实现吗?

    先回答你关于自考的问题……

    刚写到一半时,然后我就下班了,这是昨天的事。本准备下班后回宿舍继续写,却因照顾了一只被同事捡到的流浪狗而耽搁……狗比人懂得纯真的感情,它对主人的信赖可由此看出,我想它的主人或许也心急如焚了吧。我尽心尽力地照顾它、安抚它却还是留不住它。如有一天我也流浪街头,落到艰苦的困境,这世间的人还会施舍出自己的一点点关心、怜悯与帮助吗?

    我觉得你有点敏感,请问一下:“什么叫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会和其它感觉心情相混淆吗?

    凌晨一点,该睡了,晚安。

      健康、如意

  2001.7.4 

  5.

    纯真感情是否指单纯的一种感情?友情包囊不了爱情,亦不可进化成爱情?友情过渡到爱情的结果真就只有覆灭吗?

    有些问题以前回答不了,过了几年亦不会有答案,它完全与心智成熟无关,没有结果,它永远不会有答案,不同人、不同辅助条件,最后结果也不一样。

    小店,咖啡不加糖。

    半醒半醉,眼涌泪水,顺脸颊滑落,滴落到咖啡杯,溅醒酒醉,溅不开一朵雨湿的玫瑰。

    事无补,尤自向风追,悠然破碎;玻璃靯,玻璃杯,玻璃般透明的心和泪水。

  八、爱情

  1.

    有只小狗问它妈妈:“妈妈幸福在哪里?”狗妈妈说:“幸福就在你尾巴上。”于是小狗就开始咬自己尾巴,可无论它怎么转怎么跑,都咬不到,便懊恼地对妈妈说:“妈妈,我怎么总是得不到幸福?”狗妈妈微笑着告诉它:“孩子,你一直向前走,幸福就会跟着你”。

    追逐爱情尤如假如幸福,美满爱情本就是一种幸福。

    当我们花尽心思,费尽全力去追逐爱情时却总感觉它和自己背道而驰。越是想得到越得不到,越得不到便越想得到--这科就是个恶性循环,如此下去非但得不到爱情,无法幸福,甚至有可能连自己也丢失了。

    有时顺其自然不失为一种良策:放了对方,放了自己,放了爱情。放轻松心态,信步朝前,兴许哪天爱情就找上你了。

    三年前,我绝不这样想;三年后我常这样想,虽对爱情是否真能“送上门来”大感怀疑,但一味执着也不见得有好结果。

    先做好自己,这同等重要:要乘车到一个地方总得先攒齐车费。从自流井到黄市镇得用二元五毛钱,你想从自流井到黄市镇,却只给售票员一块五,那只能到凤凰山了。自然你还可以从凤凰山走路到黄市镇,那也得要有充沛体力,而你费时费力走到黄市镇时,黄花菜早凉了。

    在做好自己之前,交半个坏苹果给对方岂不嚼来苦涩异常?三年前不懂得考虑这些,三年后渐渐懂得。

    懂是懂了,只是我到底是更轻松了还是更沉重了?离爱情是更远了还是更近了?

    无法做答,先自回避。未来殊不可料,可清理过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可叹。

  2.

    以后所收的信件,再没标明日期,徒有信封上的邮戳,邮戳地址陡地从四川德阳那个详细地址变成了湖北武汉某地。什么原因?下文中有:

    (此信无头)

    原本打算就给你寄上一张白纸,又怕气得你吐血,所以再给你聊一些琐事吧。

    平常时候,我一会儿喜欢吃苹果,一会儿吃梨子,有时又喜欢吃葡萄,我到底喜欢吃什么呢?同样是苹果,有时喜欢吃酸,有时喜欢甜;有时喜欢脆,有时喜欢软,我究竟喜欢什么味儿呢?我也不知道。

    一个刚走进沙漠的人要穿越沙漠,除了必需物品,其它东西越少越好,要不就会因不堪重负而危及自己的生存,即使不至于危及,拖累总会有。

    虽说不能以年龄作为退缩的理由,但这是事实,于我来说是这样。

    不能以年龄来判断心理的成熟程度。年龄与阅历深浅是成正比的,但每个人阅世年龄的起点不同,所以不能横向对比,以年龄判断成熟程度。

    至如今,我的阅世年龄应该为零,所以心理成熟程度恐怕不会太高。

    说自己幼稚也无过吧!

    青春万岁,年青无罪,祝你愉快。

  (同信封中另一页):

    对了,再补一点吧:

    我于本月十三号不辞而别从公司到家中,刚好打谷子。你真舒服安逸,在外清闲度日,哪像我这苦命女,在家快被晒成“非洲黑人”了,虽比往年少干了一些活儿,可还是累得要死不活。打完谷子也不知该去向何方了,迷茫。

    愿你不再多愁善感。

  又另一页,墨染一个逗号和问号与叹号占了半页,余下半页上写道:

    借问一下,我要如何回答,才是最明智、面面俱到的最佳答案?除了黑与白,还有不可忽视的“灰色地带”。

    我没被气得吐血,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内。

    想在友情之外再贪求其它,结果友情也被判了死刑,确切地说是死缓,之后无期,什么时候变成有期徒刑?表现良好,减刑、减刑!

  3.

    “除了黑与白,还有不可忽视的灰色地带”这句话很熟,却忘记了出自哪个王八作家之笔。若让我知晓,不幸又被我撞上,定要打扁他鼻子。

    “男女之间只有爱情,没有友情”很早便听说过,但一直不相信,到如今仍是不信。思想上抵制,行为上却没能逃脱,人的所做所为时时背离所思所想。是抵制不住欲念,还是受了其它因素影响?解来过于繁复,再说我也解不出答案。

    她上面那封信上其实还附有一句话:“我家地址收不到信”。

    她家所处地址当然不会连信件都无法到达,只是她已不愿接收,何况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家庭地址。就算知道又怎么样,能到达那个地址,可再也不能到达她的心。

    正是:莫问情缘空自恨,强求更添愁满怀。

  4.

    可能她很快便忘了她再没留给我联系地址及其它任何联系方式,接下两封信让我很是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其一:

  吕老兄:

    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你得罪了,因为你似乎把我这个朋友给遗忘了,我再收不到你的长篇大论。

    我真的把你得罪了吗?是什么地方,或者说是哪一句话?

    我准备在网上的校友录里把我们二十一中九八届一班的班级建好……是否同意我在网上公布你的通讯地址,或者再帮你登一则“征友启事”?

    早上起床后若我一个人独处,便会天马行空般胡思乱想,会陷于梦幻与现实的矛盾之中,心情也不会怎么好,所以这次选择在晚上和你闲聊几句。

    希望你见信愉快。

    信尾没标日期,信封上仅写有湖北武汉字样,未留下地址。

    其二:

  Hello:

    还好吗?

    你是不是失踪了,还是“贵体欠安”,怎么都没有你消息了?我最后 是什么时候,什么内容,有收到吗?

    又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过着陌生的生活,很多前尘往事都忘了,但人物还基本记得。

    本打算言简意赅,却也说了这么多废话,目的只有一个,问候你一下,探询一下你的消息:可好?

    若你无法上网,也就无法联系到我,告诉你我QQ号吧……

    即使你已不打算再接收我的信息,即使你认为我们不再是朋友,但我们曾经同窗三年,来个最后的问候也不为过吧?

    还记得同学罗孝群吗?我的好友,若你回家在街上遇到她,烦你告诉她我想她,虽然友谊已有些跑调,谢谢!

    望答复。

    信尾同样没日期,信封上仍自只有湖北武汉字样。

    她当然没有得罪我,就算全世界人都得罪了我,她也不会得罪我,因我不会被她得罪。我当然渴望收到她信,也希望能给她写信,可是……可是我没她地址,我那会儿也不会上网,也就从那时开始我便下了决心要学会上网,可却因为其它原因拖了很久。

    那时我在贵州一贫穷山区小镇工作,小镇离县城六十余里。小镇上没有电脑,县里倒有,可我无法立时搁下手上工作去学电脑--家里弟弟读书、妈妈治病都需要钱,钱需要我努力工作去挣,爸爸在家辛苦劳动所得仅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这个问题很现实并且一直困扰我到现在,经济上不宽裕限制了我诸多想法的实施--我想得再好,下了再大决心也不能只顾自己背离家庭放手去做,即使做也得需要时间去淡化、消化这些现实中的困扰和限制,这需要时间。

    时间能淡化生活矛盾和困扰,同样也能淡化感情,不随时间推移而变质的东西实在太少。等玫瑰开了花好送情人,只会等老了自己等跑了爱情。

    遭她拒绝后我常自想仍和她保持联系,仍和她做朋友。能时时得知她消息,时时收到她的信,听到她的声音,看着她进步,看着她找到幸福,可连这也成了奢求,遥远不可触摸。

    唉,抬眼又见秋风吹落红叶,信步林间,装欢唱楚辞,心里实是感慨万千。一眨眼六年间,处处为现实所逼迫,夜夜为往事而歌,而往事已矣!

  九、面包

  1.

    二零零四年七月十一日,广州,此间天气晴好,心情喜忧参半。

    在此之前,从未想到有一天我会踏上这片土地,繁华都市的绚丽和喧嚣原本不适合我;更不曾想能在这里遇到初中同学张燕、王慧英和胡继红。六年了,大家各奔西东,在不同地方工作学习。若能带一块显示生命倒计时的手表,眼见青春年华、点滴生命匆匆溜走,徒叹人生苦短、年华易逝,更应在有限时间内做些有意之事。人一生没太多个六年,六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环境、容颜、思想……

    出租车在车流、人流、红绿灯间穿梭,我得赶到三元里去,已和张燕约好在那地方相遇。

    到了三元里路口,四下张望,一个转身,见一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正微笑着向我招手,穿过斑马线,细打量眼前俏女郎:头发卷黄,一袭淡绿长裙,长筒皮靴,身材苗条高瘦。她脸上带着微笑,容颜和初中时没多大改变,只是略带倦意,淄了些风尘的颜色。

    “唉呀,看啥子嘛看,老都老啰”,她突然说。

    “二十二岁哪里会老,胡继红和王慧英到了没有?”

    “没有,我这就打电话问她们,走,先到我那里去”。

    气氛没我想的那么尴尬,很自然,自然得过分。

    到了张燕住那儿,放下背包,倒了杯水,张燕刚把音乐放响,王慧英和胡继红便蹦了进来。先是王慧英叫道:“唉呀,满春兄,长好高哦”?还没等我说话,她又转了一圈问:“看我,漂不漂亮?”连忙答道:“漂亮,漂亮”,她又说:“初中时候我可是个丑小鸭。”我浅浅一笑。胡大姐在一旁老大不高兴:“咋子嘛,看到大姐都不喊啊?”我忙道:“哎呀大姐,不是一直插不上话嘛?”张燕也凑过来说:“这么久了才来,一来就给老子说个不停,先去吃饭,吃了再为说!”

    王慧英白了她一眼说:“要得,走嘛,先去吃午饭,然后回来打麻将,晚上去酒吧玩。”说完又向我和胡大姐俩道:“要不要得,满春兄、胡大姐?”

    “当然,客随主便,反正你们俩请客!”我和胡大姐站到了统一阵线,下定决心要宰王慧英和张燕一顿。

    “哎呀,走就是”。“请就请”。王慧英和张燕倒还不含糊。

  2.

    当晚,酒吧,音乐震憾,酒吧内烟雾迷漫,我很不习惯。

    舞池黑,众多红男绿女随着狂乱音乐摇来摆去,没去管,找了张桌子要了啤酒花生和一碟水果,四个人边喝酒边谈,酒吧里太吵,说话很是费力。

    先还是聊些过往琐碎,几杯啤酒下肚,大家的话题就宽了起来。

    王慧英猛然问道:“满春兄你女朋友呢?”趁着酒意浑然不觉有何为难便答:“你瞧我穷光蛋一个,像有女朋友吗?”她转过来拍拍我肩宽慰道:“没啥子,在广东找了工作,挣了钱不怕没女朋友。”心下不以为然,只好勉强一笑,独个儿又干一杯。问过我她又问胡继红:“胡大姐,我姐夫呢,听说他也要到广东来,是不是哟?”胡大姐佯怒道:“别给我提他,不争气的东西,叫他不来他硬是要来,以为广东有黄金。”我接过话:“郑大哥不是以为广东有黄金,只是知道广东有你。”胡白了我一眼吼道:“你给我闭上嘴巴!”无法闭上嘴巴,只有用酒堵住嘴,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张燕冷不丁冒出一句:“唉呀,说这些干嘛,慌啥子嘛,找到钱了,不用再出来打工了再说这些不迟。”王慧英也说:“对,没钱日子可不好过,不能光有爱情没得面包。”

    为了中断“面包”问题,我举杯相劝,连连每人各干三大杯。王慧英、张燕和胡继红都对此大为不服,说我是个男的欺负她们弱女子不胜酒力,二话没说我独自为自己满上一杯,酒到杯干她们这才罢休。接下又喝了一会儿酒,张燕和王慧英非得拉着我和胡大姐去跳舞,可我和大姐都不会,酒又喝得有点过了,硬是不去,她们只好做罢,独个儿去跳了开来。我和大姐对坐,隔得太远,舌头又有些僵了,不再说话,频频举杯示意,等张燕和王慧英跳完一曲回来我们早已是醉得东倒西歪。

  3.

    当天深夜十二点,张燕租房内。我头脑浑沉不知如何回到了那里。我睡沙发,她们仨睡床,晕醉中仍听她们在聊天。

    像是张燕在说:“吕满春和胡继红酒量好差哦,醉得这么快。”

    王道:“也喝得不少,他们是太高兴了。”

    张燕:“不见得,我看他们有心事。”

    胡大姐吐字不清的说:“谁说我有心事,没得!姐姐和姐夫说郑找不到钱,不要我和他交往,我偏要,看他们能怎么样!”我暗自笑笑说:“哈哈,酒后吐真言了”。张燕惊奇道:“你没醉啊?”

    “我哪里醉,我没醉!”说着想要爬起来却又没力气,起来一半复又躺倒在沙发上。王见我如此忙道:“你要起来做什么哦,想吐吗?”我说:“不是,我想听歌,想听《后来》”。张燕起来想要去放音响,我又说:“初中时你们唱歌那么厉害,干脆你们唱来听听算了”。张燕和王慧英立表赞同,轻轻唱了起来:“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可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唱着唱着,胡大姐也轻声和着一起唱,独我一个静静的听,独个儿感动,独自心酸。

    等她们唱罢,拍拍手掌想要叫她们再来一曲《当你孤单时会想起谁》,胡大姐却道:“不要再唱了,明天还坐车,早点休息”,王慧英和张燕却挽留道:“多玩一天嘛,后天走,好不容易才遇到”。我忽的想起我第二天还要去东莞,只得说:“以后再玩吧,还有机会的,明天我得去东莞”。张燕问:“去东莞找工作?”我答:“去找面包”。

    大姐在一旁仍含糊其词:“最好再找点牛奶”。

    “嗯,面包和牛奶”,我说。

    面包和牛奶,它在哪儿呢?

  4.

    第二天早晨,九点,车站,登上去东莞的车,向窗外的张、王和胡挥挥手道别。

    东莞,有我想要找的面包和牛奶吗?

    面包和牛奶可不可以养活爱情?

    爱一个人,想要给她幸福,四处去寻找面包和牛奶,无数次失望、希望、失望;无数次失败、成功、失败;经历无数磨难、沧桑后,就算寻得了面包和牛奶,可,爱的人还会在原处等吗?没有面包牛奶难寻爱情,寻得面包牛奶来,爱情却没为你驻守、等待--人生之无奈。

    面包牛奶总难和爱情同步,条件不利,又舍不得放手,怕就此失去一生挚爱。爱其实不是拥有:爱鸟,不是养鸟入笼精心呵护,因为鸟更爱蓝天,爱它,就放它飞吧……

  十、镜中花,水中月

    或可睹,信难求

  1.

    “我想,你就如我手里的一只风筝,明明距离越来越远,我却还死拉着线头不放!”

    我不是风筝,却四处漂荡,她不是风筝,她四处流浪。

    “为了生活四处奔波”,如随风来而飞起的风筝,自己没有方向,控制方向的是风。

    我是一只毛毛虫,期盼有天长出蝴蝶的翅膀,飞呀飞,飞到你身旁,落到你肩上,点染你的芬芳。

    她就像只雨燕,穿梭匆忙,也不停一停,让我好好看看她可爱的模样……

    欲见不见,相思愈长。

    “不再贪求,就让我像关心一个朋友一样关心你,思念朋友一样思念你可以吗?”想轻轻这样问她。风中何时回响她的回答。

    已在半年前学会了上网,通过QQ号找到她。说说过往,说说平常,我已很满足,不再强求,希望她欢乐幸福,那我,也就幸福了。

    而对我们友情判的刑,也该减了吧?

    让她去追别的幸福吧,虽然不舍,但她不可以不幸福。

    曾大哥说:“爱一个人,便给她最完美的幸福,如果你给不了,就支持她去寻找吧”。

    放了笼中鸟,放了自己,又还“伟大”了一回,何乐而不为?

    鸟可以放,线头可不能放,放掉线头,风筝岂不摔个粉身碎骨?

    风筝不会越飞越远,不会离开那么远。

  2.

  Hello,老兄:

    可好?

    对你不错吧,凌晨一点半给你写信,闲聊几句。

    以前在学校时,虽然也知道社会的残酷与现实,很多纯粹的东西在这儿都没有存在的可能。或许是因为认识与现实是有差距的吧,所以以前的好些观点都有待更改。

    以前总以为与你的这种对话会持续很久,不说几十年,几年不间断总是能做到的,但我太低估了这个社会对自己的影响力,许多判断有所失误。

    比如说你,比如说我,总不可能永远只停留在某个年龄、某个点,我们总会成长,总会改变。世上所有事物,要变质容易,要保持就很困难。

    曾有说起,我们与一般笔友的唯一差别便是有三年共同的回忆。我在想,是不是你就如我手里的一只风筝,明明越飞越远,我却还死拉着线头不放?那么,我要做的就应该是放下线头!

    你的沉默我会把它当成默认,你要答复的唯一途径就是上网发电邮给我,下面是我的电子邮箱……

    信,无尾亦没标明日期,信封上唯有湖北武汉字样。

    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沉默,可是……

    现在,终于会上网了,晚了吗?最终,我没沉默。

    “我想,你是不是就如同我手里的风筝,明明越飞越远,我却还死拉着线头不放?那么,我要做的就是放下线头!”

    不要放下线头,我怕粉身碎骨。

    这是她与给我的最后 ,以后再也没有……

  3.

    写了这么多像是在为爱找借口,而爱需要借口吗?它不需要。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也……

    就快天亮,太阳升起,又是新的一天,我会去看蝴蝶。

  无比的怀念自己的中学时代,

  那时的感情是那么纯真自然。白得像纸。纯得像水。

一、[小说]重复建筑

            地基

  一

   这是一座临江的城市,虽然是西南夏季的六月,然而四月的梅雨却在五月中无限度地限伸,六月的晨雨渗染了梅雨腐烂的潮气,延伸在城市的村庄、树林、街角、巷口以及芒果般苦涩而光亮的路面,人们的情绪从巷口深处爬出来,当阳光来临的时候,象暗绿的青苔沿阶而延,六月里一切潮气升腾,江河里,水草在肤浅的岸边从容地生长,人群在潮气里悠然地漫步。

   几十年前的建城就是在这样的雨季中建立的。洪老太爷率领迁居者用锄头撕开土地翠绿

  的肌肤。汗和雨湿和在一起,大粒大粒的溢入泥土。据说开始筑城那边放了无数鞭炮,满天的烟雾阴郁飘了整整一天才散。我推测洪洪太爷是为了消除人们对雨季的不适才让人们的生活中充满噪声。从而雨声熄灭了。

   我现在行走的建城已经禁鞭了,城市陈年的历史早已被街上零落的几个行人遗忘。历史

  ,或者只是一堆被焚烧后的烟花,绚丽的绽放是为了沉寂历史的呈现。我是唯一的翻阅者。

   我的职业决定了我必将步入历史。我的目标是为了寻找一个叫洪志强的男人,我要努力

  使自己接近我的目标。我不知道我将面对的结果,是不是我一致寻求的终极目标的抵达。

   这又是一场干燥过后的绵雨。雨滴和雨滴之间的间隙很大,散发着陈腐的寂寞,和着街

  头三三两两的人,而他们胸前别着的那朵黄果兰的小花,却是唯一历史传流的痕迹,花瓣是鹅黄色的,细长而丰厚,散发的是悠远而绵长的芬芳,它总是在雨季里茂盛的生长。也是城建唯一的标记。

   顺着建城火车站出站口的方向是了一百米我在为数不多的一家名为“来福”的旅馆前傍

  下脚步。女老板简洁而漂亮,同时这家旅馆被这个女人收拾得很干净,不远处就是 “志强眼镜店”,洪志强开的眼镜店,用眼睛瞟了一下眼镜店,没人。

   少妇模样的女老板微笑地把我引向房间时我就觉得不妙。我对她说:“这隔壁的房间有

  客人么?”

   她说:是,住人了。

   我追问三楼的位房情况。女老板的眼睛略带警惕的盯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将光放在房间

  钥匙上说“也住满了,这房你要么?

   我连忙笑一下说无所谓哪边了,我住。

   仔细检查一下门锁的质量后轻轻掩上这扇门。一扇用红油漆写着2-3号的有着奶黄色底漆并带有无数暗黄微粒点的门。

   门后有张发黄的《旅客住需知》,上面注意日期: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房间里的客气

  很混浑,有股陈旧的味道。推开窗是另一幢楼层。当我把纸包放在床上时,一只大蟑螂慢慢悠悠的在桔红色地板砖上迈过。做为一名侦探所选择的观察点,住房和私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一切艳遇,全部失败、落空,我告诉自己等会一定买瓶“杀虫剂”灭掉它们。

   等拿出一张假身份证去楼下登记前,我企图从我的对门202房间的门缝里看到处什么。我自己的意图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而我的感觉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什么。而我什么也没看到。

  二

   “他强奸了我”。

   这是一个如此古老的话题。后三分钟之内,我听到三个女人同时在我面前控诉同一个男

  人。叫洪志强的男人在不同的时间和这三个女人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三个女人事先肯定达成协议一口咬定是洪志强强奸了她们。而当问及细节问题时她们全都支支吾吾。我推心置腹地说:“你们如果不相信我,我怎么能帮你们。

   第三个被洪志强“强奸”(由时间顺序排列)的女人明显精明过前两个女人,她严肃地

  说:“好!我们告诉你,你是要帮我们。”

   我看着眼前这个姿色平平的女人,对这个叫洪志强的男人产生了好奇。我点点头示意她

  说下去。

    我叫晴,你可以怀疑这是假名,因为就像我也同样怀疑“洪志强”这三个字同样是化名一样。他是三个月前认识我,在公共汽车上。那次我没零钱,他主动拿出零钱来。后来多谈了几句,他留下名片,出于礼貌我也留下了电话。(她掏出支烟,点燃,吸入、缓缓吐出)。

   说实话,我对这个男人有点好感,所以在他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拒绝。第一次约会

  是在久负胜名的老字号店,喝了瓶红酒。我醉了,据他说是不省人事。我醉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和他发生了那种关系。

   其实你应该看出来了,像我这种年龄的女人如果没结婚,身后肯定少不了性伴侣。他这

  么做并没有给我造成伤害,是有点忿忿不平。为他的趁人之危。事后他跪在我的面前请求我的原谅。(她指着她的两个同伴)实际上他还跪在我这两位朋友面前,时间在我之前。

   洪志强说他会负责,对我。我告诉他事情没有他想像的那么严重,而他坚持。我无所谓

  。之后我和他就形成半同居形式了,也就是只要彼此有时间就在一起。我也渐渐知道他是离省城七百多里外建城一家眼镜行的老板,平时生意由伙计打理。

   他来我这里很勤,每次都送点小礼物给我。看上去不是个来混房子住的人,也不算富人。我们的生活算得上愉快,包括性生活。只是有一点很奇怪,他定期要我去诊所检查身体。他想知道我怀孕没有,这一点是做完第一次检查之后他对我说的。当医生告诉他我没有怀孕时他的脸色很不好,当我告诉他一个女人、我这样的女人避孕是容易并且很有必要的。他的脸色更不好了。

   后来一段时候他更像一个偏执狂,每次做完都不让我上厕所。即使要上厕所他要在一边

  看着。这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她的手在点烟中微微颤抖)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要他离开呢?这是个法制社会,这样做很容易。

  我是个女人,对于这种小孩般脾气懂得容忍,并且他除了这个毛病之外是个优秀的男人。这也是我的弱点。直到他愈来愈频繁的要我去检查身体我才真的感到这个男人是有预谋的。我一次次让他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没怀孕。有段时间,我的确想为他生个孩子。但后来,也就是半个月前,我彻底发现我根本就只是他散播种子的机器!

   我找到那个诊所的医生给了他五百块钱,医生告诉我洪志强还带其他女人来检查身体。

  也是偶然相遇和懈逅的。之后留下联系方式,仿佛他根本就是来这城里进货从是专门找机会接近女人的。通过医生的帮助我找到了她们。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相遇和我相似。甚至我们都是第一次约定就醉了。现在想起来,那酒里一定有类似迷药的成份。

   (我问:那你们找我需要我做些什么/帮你们找到他诱奸女人的证据再送司法机关?我想这很困难,毕竟这更像是两厢情愿。)

   是的,这个问题我们也商量过。所以希望你能把他这样做的目的调查出来。并且我不希

  望我们女人只是充当生育工具的机器,更不希望有一个姐妹做受害者。如果有条件我还想当众揭穿他。

   听完这个叫晴的女人讲述后我沉思一会,最后达成协议,我负责调查清楚洪志强哄骗女

  人上床,强使女人怀孕的目的;洪志强的下一个目标;如果有机会,则提供一个当面揭穿洪志强的骗局并附照酬劳补。

    以下是记录在案事件经过立处的一些细节,也是晴和另外两上女人给我讲述时对洪志强

  这种不可理喻的行为使用的尽乎喧染的句子。

   A.他就站在我身边,侧着身子。而我就在马桶上。一个女人面对这样的事,莫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我知道无法阻止他。他眼镜背后的眼睛凶狠,像一口漆黑的洞,森严而不可违抗。我近乎央求他对他说你出去吧,只是上厕所。他不信,他说我要检查。我大吃一惊,说这很脏的!他说不在乎。在我起身后他果真蹲在马桶边上看着。我忍不住吐了,后来他也吐了。他对我说对不起。

   B.他却对我说,只要我怀上了他的孩子他就和我结婚。这句话粉碎了我的这个念头。他暴露了他的阴谋。最多一次也只中了几百块,他却乐此不疲。每次对完奖他都会像个孩子一样进入我的身体。很虚弱。我喜欢他这时候在床上的狂热、激动。我是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了,这种激情对我来说很难得,也是我被他吸引的原因之一。

    C、他喜欢买彩票,我没见过比他更痴迷的男人,每次坐在电视前看开奖的日子他都会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他拼命的抽烟,口里念着他手里的几组数字。他的命缘是全压在这上面一样。他从没中过奖,我是说大奖。

    D.平时的他很体贴、温柔、细心。有责任感,穿干净的衣服,打着领带。健谈的男人,而且幽默。你真的很难想象他有时候会像个疯子。他喜欢在胸前挂一朵黄桷兰,我贴在他胸口时闻到阵阵清香和强烈的心跳。他说这是建城人的标志。

    E.她们俩和洪志强的生活和我和他的基本相似,只是时间上的错位。这也是我觉得可怕的原因之一。一个男人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三个女人,这不是欺骗么?这背后还不知道有什么阴谋。所以,我们一来就说他“强奸”我们。事实上,是强奸我们对他的爱。

    除了直观的报酬,我还对洪志强这个人产生了一定的兴趣。我决定动身前往建城调查这

  个男人。使我感兴趣的就是建城的这个名字和这个城市都是一个叫洪洋的人创造的。莫非这两者有关系?

  三

   现在,我面对着的就是“志强眼镜店”。我在“来福旅店”旁边的饭馆坐下,从这里能

  看到眼镜的全貌两条街旁店面夹逢处的店,扇形。和名片背面印的店词一样,上面写着“让所有的人看的清楚。”店里还是没人。

   眼镜店里物品不多,摆着一个透明柜台。墙上挂着十几副各式各样的眼镜。有一块蓝布帘子拦住我的视线,那应该是隔着的另一个空间。洪志强很有可以能就睡在里面,因为眼镜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在我吃饭的时候,很希望有一个能去配眼镜或买副墨镜。然而直到我吃完饭也没看见谁走进这条街,更没人走出这家店。付饭钱的时候我想洪志强是不是和我一样在某家熟识的小店与人一边闲聊一边看店?是他根本就没在建城还留个B城骗下一个女人?根据三个女人的提示,洪志强会和她们处一段时间就会回建城,日夜不改。而这几天就该是他在建城的日子。

    走进眼镜店我对着帘子喊:“老板,做生意了。”没人答应。我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这次是对着店里说的,还是没人。我的声音象被一口黑洞吞噬了,我用手指掀开帘子,里面的影像让我吃了一惊。帘子里面远没有我想得那么宽敞。一张桌子、一张椅子和一架打磨镜片用的仪器。别无他物。

    我哑然失笑,满以为会有一个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会在我掀开帘子后对我微微一笑的事先预测又一次落空。这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立着的人。

    就在这时,我感觉自己被人监视了。是一瞬间的搐动,我对我这种直觉从不怀疑,职业使然。

    我大模大样拿起支架上的墨镜在镜着晃来晃去。我还是希望观察我的就是洪志强。他是不是会走过来问我需要些什么?

    我产生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否定了自己。

    摆弄了大半天也没见谁来询问,甚至隔壁左右的邻居也没有过来。我看来洪志强的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那个人仍然在看我。我背过身在镜子里寻找这个人。镜子里反射到的人都没朝我这边看。我转回身戴着墨镜到店处假装试光。当我目及“来福旅馆”的时候看到老板稍稍偏过了脑袋。我对她笑笑,回店把墨镜放好我离开了“志强眼镜店”。

    雨已经停了,路上人迹稀少。基本上都在家吃晚饭去了。一个卖花的老太太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花。她把竹篮伸过来让我挑,淡黄色的小花挤在竹篮子里,花味飘忽,经久不散。我掏出一无钱买了3朵放进短袖衬衣袋。我问老太太知不知道这家眼镜店老板上哪去了。老太太还是问我:“要花吗?”我摇摇头,她就走了。老太太的身材很小,枯干的手,行动迟缓。她不像是在买花,一切只是习惯。她缓缓地走,不停地重复念着:“要花么?

   从药店买完杀虫剂走回“来福”时漂亮的女老板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五十

  多岁的老妇人。我突然改变了回房的决定,想去河边走走。我想老板娘一定去那里散步去了。

   地图上显示的那条白色飘带呈现在我眼前。江面宽阔地舒展,水波在暗淡的夕阳下粼光

  闪闪。雨季洗涤了江堤的杂草,水草疯狂地生长。浅滩上,几个年青人踩着卵石在江边拣着螺丝,夕阳在他们的脚下坠落。当风吹过来的时侯,我看见穿白裙的老板娘踩着低浅的水草向我走来。

    我窃喜自己在“来福”门前改变主意。我向她迈去并主动打着招呼。她轻轻的笑了一下,有鱼儿飞掠的痕迹,岁月在她的眉目之间。

   我说真冷。

   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如果你不呆在房间里。

   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建城根本就没什么名胜,唯一能走的就是江堤了。况且你的

  沉默正在证明,你是愿意在夜里出门溜达的。

   我说:“那我也不一定到这里的,说不定是来找人的。

   她又笑了一下,好像丝毫不在乎眼角的纹路让我看到,她说:不管你从哪个方向走,都

  会看到这江堤的。除非你想上山当土匪。

   说到“土匪”时她的语气加强了,而且她的眼睛有了仇恨的光。有点像说仇人的名字。

  空气凝滞,气势一下子尴尬起来。

   的确,我除了上山最终都会看到江堤。建城基本上是一个三面临水的聚点。确切些说建

  城的四面都有山,蜀国之地多半如此。所以我才敢肯定老板一定会来江堤。一个貌且看上去不那么俗的女人通常会在雨后到河堤散步,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什么的。

   我和她站在将堤上聊了几分钟,各自想着自己的事。就像你一咬断一块硬一样“嘣”的

  一声在嘴里响过就再也没有下文。我想我得说话,不能把这块糖含着。

   我对她说走走吧,老站着可不像话。她点点头,看上去有点忧伤。我问她的名字。

   我叫瓶子,她说。

   对于这个名字我不好用过多的语言去分析或赞美。

   她说其实只是一个名字,本身就没那么多含义。

   我和叫瓶子的女老板就默默沿着河床走。河床原来是盛满着水的,现在只剩下大大小小

  的鹅卵石独单在河床表层。到处都是青草,丛生在视线之内。江堤变成了摆设,高高的离水很远。建城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了,在江堤上下走动着。彼此之间陌生而从容。

   我对瓶子说:水真浅,我以为水流会很急。

   瓶子说以前建城发过好几次洪水,在修堤之前。

   我说是啊,听说城里都划船代步了。

   她说你对建城很了解。

   我说是朋友说的。

   女人走到江边蹲下,用手捧起水说:“以前,这水害死了不少人”。

   我附合着说:是啊,洪水害人不浅。

   女人把那捧水抛入河中恨恨地说:洪水猛兽,你永远想不到它什么时候该来。

    江面溅一阵水花一圈圈散开。

   从江边走回时“志强眼镜店”已经关门了。天,还没完全黑,建城在我眼里开始有些不可捉摸。

                  构造

  一

   在建城的第一夜,我没有睡好。杀虫剂似乎对这里的蚊子一点作用都不起,整夜都有蚊

  子在我耳边“嗡嗡” 作响 。我的窗口底下竟然是一个摆夜消的场所。夏季的触角才刚刚伸到这个城市,喝啤杯划拳的人就坐满了这里。窗外吵吵闹闹四点才静下来,扫地的声音又开始。直到五点多我才迷迷糊糊有了睡意。这时我似乎听到隔壁房间有人低声说话,还有个女人哭泣,只可惜我睡意已浓,坚持听了几秒就做梦去了。

   第二天的十点来钟我才睁开了双眼。昨夜最后的记忆还在。我怨恨自己起得太晚,错过

  了眼镜店开门的时间。

   急忙洗漱完,下楼一看,“志强眼镜店”果然已经开门,但里面还是没有一个人。事实

  上我并不是很急,做一件我好奇的事远比只侦破一件案子更有意思,况且我只是私家侦探,我有足够的时间。至少我知道洪志强想要个孩子或一张头等彩票,他很急。我没有干涉他的权利,只能揭穿他的阴谋。

   建城在地图上被一个V字型的河流包围着。我所处的位置是两条近升的射线上其中的一条,属于发展中地区。越靠近两条射线的交点就越繁华,反之越远就越贫穷。在距离火车站两三里路左右的地方还保留着一些洪老太爷建筑城时留下的民居。也是现在我要去的地方,称为旧街。

   旧街的路面是石板筑成,夜里又下了场小雨,皮鞋踩在石板上有点打滑。几个赤脚小孩

  打闹着从身边跑过,他们互相骂着对方的娘,几个小孩穿着几个洞的大背心,在身上松松垮垮垮,小裤头也遮在下面看不见。他们一直围着我打闹,用这种方式表达对陌生人的好奇。我冲他们微笑,眼睛却盯着这些房子。

   房上的窗户显然要新些,装着玻璃,玻璃上原来是红色的剪纸褪了色,有的地方还卷起

  了角,到也生动立体了些。那些剪纸显现着破落。

   房顶是小青瓦搭的,湿湿反谢着微弱的白光,墙也是青砖砌成的。青苔上,蜗牛爬过的

  痕迹清晰可见见。我探头一户人空屋内看,地上是薄薄的水板。灯是灯炮,另一家则是日光灯。

   屋内面积还不算太小,有三房之多,一间一间向里面靠。门板是铺板门,刷红漆,也剥

  落了一些。看样子像是那个时候的营业用房,现在全变成民居了。越往前走,房子就越窄小,而人也越多。他们坐在自家的门前的板登上,目光呆滞着 。他们的口中还急叨着,也许是人都这样。这里已像是被人遗忘的角落。当我准备离开时,才发现这里也有个“志强眼镜店”。

   我愣在那里好几秒才反映过来,心里暗想洪志强会不会就在这里?遗憾,眼镜店门口只

  坐着一位老人。不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我,甚至眼睛都没有看我。我独自走入店中。

   这家“志强眼镜店”和在火车站看到的那家不太一样。这里商品很不全质量也比较低劣

  。没有墨镜,只有老花镜和早已淘汰的胶边眼镜。胶边眼镜的镜框很小,是为孩子准备的,涂色的那部分是老花镜了。墙上有副测视力的“视力表”。和那条广告语:让所有的人看得清楚。

   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其他地方还有“志强眼镜店”。?

   这个问题让我兴奋了,我急忙快步走出眼镜店回到V字那个点上。抬头望望天,太阳发出针尖般的光茫。已是正午了。

   正午的旧街才有些热闹。这里的劳动力--在建城踩三轮车载人的男人都回来吃饭了。我

  拉下了一部车问他。他想都没想十块。我点点头,上车了。坐上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旧街,发现在高高的树上一个小孩的大背心下面什么都没有。

    这位编号是0713的男人踩得很卖力。我问他“师傅,这旧街是洪洋洪老爷子那会建成的

  吧?

   男人回答:这房是那时候修建的,这脚下的石头可有些年头了。

   我吃惊的问:难道说这路不是洪老爷子筑的?

   男人恨恨的说:屁!那老东西来之前这路就在了!

   这男人好像并不感激洪洋的所作所为。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城

  的创建者。男人继续着说:那老东西只是盖房子,要不是那时候打仗把这给毁了,哪轮得到他建城。

   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恨洪洋,但我害怕他因为气急了把车开到阴沟里就没有再问

  了。更重要的是,建城创始者不是只有洪洋。

   男人一左一右使劲蹬着车,刚干的衣服又湿了,0612紧紧贴着他的冀肖。一块玉一下甩

  到背后。我问他:师傅,这块玉有些年头吧?

   男人说是啊,我爷爷给轮下来的,家里除了电视机就这个值钱了,其余那些让旧货市场

  那些人弄走了

   我问旧货市场那些人买了你们很多东西吗?

   男人肯定后,我让他改去“旧货市场”。男人马上停下车回答说:“你说你去载区我才

  载你的,旧货市场,很近,我连饭都没吃就出来了。

   我告诉他价钱不变他才继续上路。

    旧货市场远没有我想像中那么热闹,更我铁是在这里收购和贩卖二手手机。旧货市场的正门看过去摆放的手机,左一片是旧家具,右边虽然是个菜市场。我的幻想又一次失败。

   围着旧货市场骑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建城历史的遗物,而我隐约感到要查清楚这件事就

  必须从建城的过去下手。一个虎眉虎眼的大个子男人在这时向我凭售旧币。我问他有没有关于建城过去的物件。他眼睛一亮让我等会儿。

   我还没等得不耐烦时他就拿着一个小匣子示意我到偏僻的地方谈。随他来到一个角落他

  打开匣子,里面有张纸。

   打开一看,原来是建城过去的地图。我假装对此物件不太感兴趣,正当小个子准备离去

  时,我找到了他。最后,我以八十块的代价买回了这份地图。没仔细看这份地图我就又叫辆人力车带我去城流量最大的地方--城市最大的超市旁,建城唯一的立交桥下。

    站在立交桥中间的花坛边,我猜测着“志强眼镜”的方位。

   立交桥底下共有八个通道,通向四个方向,每个桥洞下面都有许多小的商店,我敢断定

  第三家“志强眼镜店”就藏在这些店面中间。我的左边,我的右边……

   我放弃猜测,决定沿着这些商店一家家的寻找。果然,右朝南那边的桥洞我找到了第三

  家“志强眼镜店”,里面有人。

   这家眼镜店规模就比较大,还有几个顾客在挑选眼镜。可服务他们的店员却没有戴眼镜

  ,看上去年纪也比那三个女人描述的要小。

   我独自看了会眼镜,等那几个买眼镜的离开。

   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店里就剩我和那个店员。我走过去假装洪志强的熟人问:志强呢?

  老长时间没看见他呢。

   店员说我也不太清楚,要说月底结算时他应该来的。

   我“哦”了声就走出了店。我在想究竟还有多少家“志强眼镜店”,一个巨大的疑问凝

  结在我的胸口。我开始感觉闷。

  二

   胡乱吃过午饭,我就进房间研究这张地图。地图的纸质很硬,不像是用图纸描绘的。纸周边的棱角都消失了,应该是被许多人摸过。图的右下角写了个“洪字”标名一九一零年,应该是洪太爷传人画城的图纸。也就是说在若干年前洪太爷就是用这样一份地图重建的建城。我有点入迷的看着这份地图,神情忧仲。

   我忽然狠狠打了一下自己。我意识到我可能是在干一件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情。研究建城

  和寻找洪志强,跟踪洪志强、揭穿洪志强毫无关系的事。可我就喜欢这么干。有种力量趋使我干。

   地图上画着的是建城,建城就在其中。周围是几条河或者江。地图上的地名的标记由于风月的流逝模糊不清。上面的文字倒不像汉字了,更像是某个部落或某个民族特有的文字。两条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另一面是山。这是几千年前就形成的地形。江面还回着几条船,就算是江面最窄的地方也没有桥的标记。看来洪洋是不想用桥来与外界联系。对照新地图,旧地覆盖的确简陋许多。

   又用细看两分地图我就发现其巨大的不同。旧地图上的建筑物多半在现在的旧街上,而

  现在的城区在当时居然只标有一个建筑物,隐隐约约能认请一个字:庙。而同样的建筑图案在旧地图上还有三个,含在现在的旧街附近。我对古今两分地图的建城中心的大相径庭惊讶。

   旧地图的北面城久就是山,洪洋用第二层围栏将山围起来。这三个字我倒全看清楚了,

  上面写着“保安堤“,怕雨季后期暴发山洪修建。新地图把一切都变过来了,新变旧旧变新,我渐渐理解了编号0713为什么恨洪洋了。

    如果说当年洪洋建城时将发展方向由西移至东南面和当今社会发展一致的呢,旧街里居住的人也可能不会世代受穷困的折磨。话说回来,如果若干年后建城的建设和发展越来越好(只会越来越好,除非再次爆发战争),那么有理由相信洪洋当时建筑后城市的大方向的确错了。不过,我只是历史的观察者。不可能对这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做出改变。况且,就算现在建城不 按洪洋的预期发展,也不会有太大变化。顶多是掉个个儿,城头富城尾穷。

   反复看好几次旧地图也没再发现特殊的地方。这张民用地图的作用就此结束。但我想从

  这张图上找出剩余的“志强眼镜店”的地方而不是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前往。

   这张地图的确没任何出奇的地方了。除了再过几百年也话就真成收藏家的心爱之物以外

  。它和任何一张废纸没更大区别。我决定自己用笔在上面标出已知的眼睛店坐标,看看有什么变化。为了不影响地图的整齐我在地图的正同用硬物刻下一个点,又在地图反面标出来。

   当我把地图的背面翻开,就看见已知的三个眼镜底坐标废人标出,而且我猜测中的另外的眼镜店的坐标已被人标出。有五个小黑点,不仔细看根本不会被发现。拿起地图对着镜细看,这五个点在地图就非常清晰。五个点慢慢像五座巨大的山,且不像很大把整片纸全都占满不留一丝空隙。

   现在,我不太急于去应证其余两个坐标是否就真的是“志强眼镜店”的分店,我更想知

  道这五个点起的是什么作用。阴谋?

   “来福旅馆”对面的这家眼镜店还是无人。经过它门前时我内心的疑问又慢慢变成恐惧。它也不停放大。

  三

    我到一家复印社将这份地图复印了一份传真给了B城城建局的朋友。让他告诉我那五个会标在城市中所志的作用。同时,我打电话给档案局的七哥向他仔细寻问建城的过去。

   原来,建城真的不是由洪洋像盘古那样开天僻地始创者。只是由于地理因素在民国军阀

  走马观花般的统治建城时逐渐被毁掉。当时基本上所有的建城人都离开这座城市去经没有炮火线,少些硝烟的城市避难。整个建城像是一个地狱。建城是经历过战争次数最多的一座城市。除了伤员的呻吟,整个建城没有一丝活气。打到后来,所有的建筑物都在炮火中消失。七哥给我念闻一段档案记载。3月22日,熊部转建城,置炮位于出边,曹军则置炮于建城北门,双方用大炮对射4小时,曹军败退……

   七哥说:“这样的对攻,在那几年举不胜举。建城已毁。

   后来对峙的两年协商重建建城,这在一定程度上双方已对被自己毁的建城有稍稍的负罪

  感。杀红的眼睛看淡下来,耳边是建城人离开时的哭天抢地。重建建城的告示贴出来没多入就有人出钱重建建城。这个人就是洪洋,日后给人尊敬的洪老太爷。

   谁也不知道洪洋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后来有人说他是海外巨商之子,有人说他是军阀后

  裔,更多的还是说他乃土匪出生,敛了不少不义之财。不管洪洋来自何处,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重建建城。目的的背后就是他想建一个自己的王朝。

   对于军阀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一个小王朝如何抵抗他更大王朝的侵略。两处军阀就天

  各自领地贴告示说;钱拿下自己及重建中的建城。听到有个城市将没有战争便纷至踏来,甚至更远的人都投奔此地。一时间,建城由一座空城变得人满为患。

   城建局朋友给我的意见则在这个基础更深了一层。他对我说:我和几个同事商量了一下

  ,这个地区用地图在你标出的记号之后变成了军用地图,也就是说那五个点是整个城的军事要塞。

   洪志强想干什么?再发起一场战争?要不他要这几个军事要塞做什么?要发起一场战争?但这显然毫无可能。

   在乘车回“来福旅馆”的时候,我料定“志强眼镜店”关门了。可当我看眼镜店在夜色

  中亮着日光灯时,我的猜测又一次落空。好像这个城市的一切都在与我做对一样。它绝不按你所想象的那样发展。你总是一次次地失败,再一次次地重复你的思维构建。

   我遇到了一个迷,它不像我想的那样一层层展开。一个层层翻滚的大雪体。

   关灯。我似乎能听到来自“志强眼镜店”那沾满灰的银白色铝合闸被人拉下时发出的“

  哗哗”的声音。一个蓄谋已久的迷。

   它永远在我看不见的时候被人关上。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推测,我爬下床下楼证实自己。

  半分钟后我骂骂咧咧的上了楼,他好像还没有关门。

            反向与坍塌

  一

   建成人最怕的就是水。建国后这里还屡有水灾发生。先水患像只下了山的老虎在建城里

  四下撕咬,所到之处人仰马翻。就是在去年就因为一次防汛工程的疏忽,导致数人死亡。上报的死亡人数只有4名,而在建城人的流传之中,这个4后还要补个0。想必洪洋在重建建城时也首重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在周边的山上边加了防洪堤以免山洪涌入。为此,胸前别着的黄桷兰的建城人给洪洋竖了块碑。

   也就是我眼前这块碑。

   石碑已经被人敲裂了,只剩下一小截露在泥土之外。看出当年人们对洪洋的尊敬很是厚

  重,旧街南边的一块菜地旁,我蹲在石碑旁吸烟。洪洋想拥有此城的念头就像这块石碑一样,被毁灭。阳光又一次出现,把这片贫穷的土地照耀在石碑在泥土里,在绿色的植物旁,是如此的不协调。你甚至可以想象一下当年将碑立在此地的盛事和如今此地的衰颓。只有植物还在鲜活着,但有一天它们也会被拔掉、出卖。会不会有一天,这唯一能显示洪洋曾显赫一方的证据也会被人劂起,丢进某个废墟里?

    这时手机响了。是晴来的电话。她问我事办得怎么样,我回答她说扑朔迷离。她说洪志

  强就那么难找么?我告诉她找一个人容易,找他的想法却难。

   尽管如此答履她,我还是觉得我现在的确应该直接寻找洪志强才对。我决定蹲点。

  二

    第二天凌晨,我五点钟就喊瓶子让她把大门打开。瓶子很惊讶的问我;这么早起来做什

  么?

   我告诉她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她显然不信,因为建城根本就不是工业城市。但她还

  是将门打开了,毕竟我是顾客。

   建城的凌晨有点冷,我蹲在角落冷视着“志强眼镜店”。天慢慢亮起,绵雨缓缓而至,

  街上开始也有了人,几家人摆出饭摊早点,在那里忙碌。我忍住饥饿在那里盯着,一刻都不敢放松。偶尔的小盹,也被街角的寒气冻醒,恍惚中我总被一个掉进江里的噩梦惊醒。一直到十点多,眼镜店纹丝不动。我隐约中十二分地肯定有人在监视我,甚至能准确的说出她的名字:瓶子。

    我走回旅店对瓶子说:我退房。

   瓶子笑了,笑得十分诡秘而快活。她说欢迎下次再来建城。我没说话,心里想着我还会

  再来的。

   就当我刚下到B城的火车时我订了张两天后去建城的车票。既然明的不行,我来暗的,迂回战术。

    从建城回来后我也没闲着,直接去了七哥那里查建城的历史资料。我对七哥说:我不知

  道一座城的过去居然能如此的吸引人。七哥说每座城的历史都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只要你是一个有想像力的人,你完全可以在几句简短的总概中找出清晰的故事脉路。

    迂回战术在洪老爷子建城几年被山上的土匪用过。这时人们才想到在半山上修好防洪堤

  有多么重要。它不反阻止了洪水对建城的正面袭击,还阻挡了土匪抢劫的脚步。而也就因为这堵建在山上的墙使土匪有了坚不可摧屏障。

    土匪不只是在那个年代打劫完和绑票,他们还强劫枪支弹药。据建城保安团安崐张斌报称:“二十四夜近三更,B城运回枪支到东湾码头回洪宅途中,突有恶匪约三十余自树林冲出……措手不及。……此次共被劫去枪支十一支,单针枪八支,毛崐色枪十五支……。”由于当时建城左右两处的军阀约定以建城为界互不侵犯,等建城建好之后再作打算,所以建城倒由?兵家必争之所变成太平圣地。建城由洪洋说了算,洪洋就将城的中心设在靠近福山的一旁。

    我想,当年还有许多人不同意洪洋的观点,却也无人敢反对吧。城在福山旁边本身是因为建城水患严重,福山角下地势要高出城东许多。从这一点考虑,洪洋的构城之举也并非错到极至。况且他还在福山边筑了阶洪墙,万无一失,就算有军队进入也得从东、南西三面沿山顶向上。等军队到了,建城人算中的城北军已席卷重要物件选到山上。

    而洪洋忽略了最大的隐患:人。有人当农民有人当商人有人当一城之主,也就肯定有人当一山之主。也就是土匪。

    土匪屡驱不走,洪洋一定要花钱请周边的军阀来剿匪。而土匪们只需淌过福江的支

  流就能顺利到达另一座山。军队是不会为一些钱把我线拉得很长的。洪洋只好加紧防把,可是,防不胜防。

    关于民国时期的《建城档案》是在一场山洪暴发后结束的。那该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

  ,雨水洗刷着建城每一个角落。向地上慢慢开始挤满老鼠,它们的家已经被水淹没。它们的眼睛向上看,和人类一起所求暴雨的消失,可到处都是白色的光。雨都连为了一条线,仿佛老天的下了无数钩鱼线,要把人们的灵魂钩走。

    山上的积水也越来越多,多年的炮火使这座山的皮肤受到了损伤。在夜里,饥饿寒冷的

  老鼠们能听到泥土脱离母体时发出的声音。土匪们在山间的木屋里熟睡,他们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家会被庵波。除了很久的一个神话里有水淹没了山,还没听说有水涨的那山高,这是一批年青有力的土匪,他们有狡猾的头脑对付人,却忽略了大自然。和土匪相反的洪洋忽略了人却没忘记大自然。就在暴雨的第八天洪洋崐通知全城的人向城东迁移,有着建城人全都心血和财产的城北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留下。老鼠已经先人类一步离开了城北。

   而正当第九天的暴雨却越大雨被苏醒的土匪庆祝时,土匪们一定觉得地面在震动。他

  们刚刚回身就被灰黑色的泥浆淹没。机灵的土匪夺路而逃,却被泥水中的石块咂中了脑浆。泥石流象另一种火山在福山涌动。不知道这是山的血液还是山的泪水。泥石流飞奔而下,由几处江集成更大的泥石流向建城城北俯冲。带带修砌又带带被击填的防洪堤早已是千疮百孔,根本经不起泥石流的冲击。很快,城北就被吞食。山洪紧接而来。

   山洪一触而发,收也收得快。当洪洋率建城人重回城北时,城北只剩一片废墟。我不清

  楚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哭天抢地,但我猜 一定有不少人责怪洪洋错误的将中心建在城北。洪洋除了在内心深处责怪自己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也许他小心信念瘵让他从泥泞中找出一朵黄桷兰挂 在胸前大声说:只要我们人没死,还有什么事不能做的?

   而另一场灾难将灭。山洪离开了,还有福江的水。正在洪洋率领再建建城时,福江的排山倒海的水来了。

   我想这一下肯定会是对洪洋的毁灭性攻击,他一定不能再忍受这一次又一次的谬论。他

  将想做的和他做到的结果这两者之间越跑越远。要不是,这份资料上不会说洪洋一家在洪水走后也离奇失踪。

    我问过一个会五行的人,说名字中含水的人是不是五行缺水,他摇着头说,那有另一种

  可能,就是避水。

   洪水击城后的史料早在文革时期被烧了。七哥对我说。

   我问为什么这些资料被烧呢?

   七哥说那是因为这段时期的资料是资本主义请正建在的人重写的。七哥又补了一句,你

  还不知道,档案局失火是人为的呢?

   我心里一动不由得说,是不是姓洪的人干的?

   七哥点点说:除了这姓洪的疯子还有谁。七哥说当时的记录者写到这里时一头栽倒在桌上,再也没有动过,这最后两个字还是别人补上去的。

   我提出查看文革时期建城史料。七哥缓缓的说那个年代

  发生的事太多了,甚至和同在的当权者有关,不能给人看。

   我没有为难七哥,主要从这里知道了不少关于洪志强祖上的故事。回到自己的家,我有

  种巨大的解脱感。在建城之中的无原混乱和意想不到的缍停顿下来。我甚至想放弃调查洪志强的念头,可一想这案子是这么的吸引人,它的背后有这么多故事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神经松驰下来,翻衣时我掏出了那朵黄果兰。它们已经枯败了,花瓣像被风化了的血一样,惜 人。

                重复废墟

  一

    在上火车之前我突然改变主意决定改乘后天的火车离开,这个决定连我自己吃一惊。但

  我想既然我的判断屡次被人为或命运折射到另一个方位,那么我也能改变别人的判断。

   瓶子对我说:我猜你会再来建城,却没想到你到的这么快。

   我说你一直在监视我是吧。

   互相的呢,瓶子抽口烟说,你不也想监视志强吗?

   我说你万万想不到我会这么突然的出现吧。

   瓶子淡然的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开关眼镜店的门的就是我的。只是想不到来的这

  个突然。

   我说这个世界是无序的,你越想做到就越做不到。正确的方向永远离你很远。

   瓶子沉下脸说,如果有一天你能找到洪志强了,你永远不要和他说这样的话,如果你当

  我是朋友。

   我答应了她。

   我的确是在瓶子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也在“志强眼镜店”面前的。我是夜里

  四点这趟车到的建城。为了怕有人在站台和出站口候着我,我还特意伪装了一番。很遗憾,当时瓶子刚放松警惕进入梦乡。值得一提的是瓶子和她母亲已经为洪志强守了两天两夜,为防止我的出现。

   迈出出站口我才发现我的伪装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我摘掉假胡子时却被几个乘警抓住

  。我被压着脑袋边想这世界真是够荒谬无序的了。在保卫科说了半小打了五六个电话,掏遍了所有的证件才让人相信我是个私家侦探。顾不得人家的道歉我提起包朝眼镜店的方向奔去。

   还好眼镜店没开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另找了个观察点看着眼镜店。天蒙蒙亮起来

  ,街上的人和上我看到的一样多,也做着同样的工作。我在想他倒是不是也能得到和昨天一样多的收入。这时“来福”旅馆的门开了。瓶子拿着一串钥匙走向“志强眼镜”店。她拉开了那扇铁闸门!看来这世界还是有些时物是有规律的,就是你的感觉无规律时,你的对手会很顺利,而你顺利时,我的对手就出现了。

   瓶子开了门后又回到来福和她母亲交代几句就迈向旧街,她是要去开另一店门。

   瓶子走得很慢,像散步一样。她每天都会在六七点钟的时候走出“来福”进行半小时运

  动。从她的背景看,她一点都不显老。但也不像被什么东西比奶片折磨的人一样。

   我则更加悠闲,吃过早饭就找另一家旅馆睡去了。做好手机闹铃,是到下午四点半。躺

  到床上,我第一次认为跟踪一个人是如此简单。

   当瓶子用铁钩钩下眼镜店的铁闸门时, 微笑的迈过去问:小姐,需要帮忙吗?瓶子手中的铁钩一下子从她手上脱掉,随着上升的闸门发生“哗哗”的声音。

   在通往旧街的路上,瓶子不停的指着旧房子说:这是洪家当时的钱庄,这是洪家的米店

  ,这是洪家的酒馆。我一面惊异洪洋的家产,一面惊异瓶子说的话的神情,眼前的瓶子更像一个意气冲天的男人,她指东西的语气和神态宛如地就是这些过去曾创辉煌的完人。但这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只是历史。而且还只是历史中的一部分。所以当瓶子每指出一个地方并说出那里的文化都是显出老态。那是衰败之色,她眼角的皱纹就像废墟一样拢起,即而又被抚平。

   这该是个深爱着洪志强的女人。

   我问她:你就是洪志强的妻子,对吗?

   瓶子痉痉着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的梦想,我大学毕业本有很好的工作,但我爱他,就留

  下建城。

   我看着她站在一棵黄果兰树下默默的吸烟,有些怜惜。我弯腰捡起一朵花递给她说:你

  看这花,颜色很淡,可谁会想到它败了之后的颜色那么的深。这个世界总有意外,可并不能阻止你和他结婚 。

   其实我已经猜到为什么他们没有结婚的原因了。我只是在等她说出来。

   瓶子说:志强说我有生育,他发誓和一个女人生完孩子结婚再离婚,最后和我结婚。

   一个女人需要有多大的承受能力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男人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的痛苦事

  实?眼前这个女蹲下去,在树下发杵,哭泣。

   我想想那三个女人,再看着眼前的女人不由得有些发怒,我忍着说:难道他就不会想到

  医院查查那可能是他自己的问题呢?

   瓶子抬起头说:我早查过了,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说那你就不知道告诉他么?

   瓶子半天没说话,等她把深埋在双手中的脸扬起来时,她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又露出了

  淡淡的微笑和一些漠然。她说:他坚信自己的能力,从不怀疑,我是他的女人会打击他么?再说他也没查过,说不定他也没病呢,只是我俩不行呢?

   瓶子等着手中的黄桷兰说谁也不会告诉第一次买这花的人黄果兰败掉的颜色有些掺人。

  秘密总是靠时间去改变,神秘是很迷人的,再说,看了花败过之后的样子也很美丽。

   当瓶子要和我说起共洋时带着敬畏的表情。刀子说洪洋是王,我在和几个当地人的交谈

  中,她们对洪洋的建城是持悲观态度的。他们统一说江洋的建城运动是失败的。

   他们看的是结局,而从不看城建发展。瓶子说。

  二

    由于建城的特定环境使得人们喜欢在这里做生意,它安全。就是地理环境上的优越,让

  船运十分畅通,建城很快就成为商人喜欢到的地方。甚至有一年建城最辉煌的时候,内职舞平如一个方平盛世。人们醉于街中顶多被人抬到路,根本不会有人摸腰包的事发现盐商和丝绸业也喜欢光顾此地,花天酒地的青楼女子也混居此处。而且城南城西僻静之所也有纺织的织土布出售。一时间建城昌盛。

    瓶子说:于是,就有土匪。

   立于旧街的那截石碑是洪洋亲手砸碎的。他指着矿物质说如我有生之年不能让建城人重

  塑石碑赠我,定将让我子孙完成。

   可人们忘记被 恩赐,只记住仇恨,我想的一点都没错,洪洋的确忽略了人,更确切的说是人群。

   我现在就坐在石碑上,屁股放下坐闵是光辉之外的废墟。洪洋也想不到旧街人忌恨他,

  而忘记他带给建城人的一切,是他的悲哀还是历史的悲哀。

   相比之下,洪洋的儿子洪黑嘿就逊色得多。谁也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洪黑嘿出现在建城

  。当时建成已经头尾倒看改变了模样。瓶子说洪志强不愿意透露任何一点他父亲在文革以前的生活状态。关于那段空白,洪志强对瓶子说出两个字:等待。这两个音节从洪志强的牙关里是经过了无数挤压,忍耐了许久才从牙缝里钻出。

   等待是无尽漫长 而又枯燥无味的。最能折磨人的是你心中的东西在每天,当你一睁开眼就暗伤过你的脑海并且不消失,它每天的开头而大扩大。占据你大脑里所有空间。每一个细胞活动都与之有关。就从这一刻起,你开始在个欲望里托儿所、沉沉、惊醒、奋斗。其实,还只是等待。

   洪黑嘿的样貌像极了他老子洪洋,以立于他一堵进建城就有人疑是洪洋回来了。那该是

  建城人认为是噩梦的一天。洪黑嘿提着战争时期最常见的“二十响 ”往天上开了一枪。最后他拣起他身前不远移山倒海黄果兰树上的花瓣。人们太用心于斗争了,忽略了不知从何时起掺在树上的老鸹和白鹭。只有在乌鸦离巢归来时巨大的噪叫才会使老人摇头叹气讲出

  一:浩劫啊。这一次人们知道乌鸦为什么突而飞来到此地定居了。从老鸹们的喊叫并飞起时

  ,浩劫拉开了新的一幕。洪黑嘿让自己和身后的二十几个人一个充分的拿枪理由:武斗。

   洪黑嘿策划这场统治建城计划一定很久了。他们手中老式枪已经有些生锈了,这些过了

  时的武器一样有杀伤力,一样能结束人的生命,一样象征着一些权力。一整天建城的枪声都停过,此起彼浮的枪声让建城人提心吊胆。建城人从来都不缺乏想象力的,他们对洪黑黑的行动进季百般猜测,其中“报复”的使用额 率最高。

   建城人这么些年已经渐渐遗忘了的人物现在被重新挂 口边。洪黑嘿没花多少时间就苫

  了建城最大派系红卫兵。当洪黑嘿手持我枪胸佩黄果兰花带着人在建城街上通过时,人们猜到引洪黑嘿此行的目的:建城。做为孩子的瓶子目睹了这一切,也是这时候,她认识了洪志强从洪黑嘿的屁股后面跑出来走到瓶子面前说:我爸是建城城主,你愿意和我玩吗?瓶子没理他,笃直走到黄果树捧起一只从树上摔下的小白鹭。瓶子转过身对洪志强说:你要和我玩就爬上树把鸟放进窝里。

   洪志强望望树,再望望瓶子,一声不吭地接过小鸟放进裤兜,脱了鞋,往树上爬。洪黑

  嘿制止了身边的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向上爬。

   很遗憾,洪志强没能抓爬上树,他摔下来了。他摸摸发了疼的屁股继续往上爬。再摔下

  来,再爬。洪志强摔一来的姿式很奇怪,他面朝天定只右手还轻握着受伤的的志强从不吭声,只是他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洪黑黑见此最终忍不住了,他找出一截麻绳系住小白鹭的爪子说你系着线上去。洪志强多出一 ,就顺利的爬上了树。当瓶子在低下欢呼时,洪志强摔了下来,在家躺了两个月。

    瓶子对这两个月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毫不关心。她每天都守在洪声身边,陪他说话,喂他吃饭。面他们的谈放会被外面的声打断。那是洪黑嘿在爆破建城城南的建筑物。

    洪黑嘿在建城的几年留下了骂名。他几乎是毁掉了城中最重几座楼层。同时他要在城北

  重新建造建城的中心。他烧毁了档案局有关建城的资料。甚至派人潜到省城去烧毁那里资料。在那个动荡的岁月里,一切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洪黑嘿做了许多他想做的事情。他等到这个时代,一个属他的时代。而洪黑嘿还是有他力不从心的地方。

   建城的格局已定,而且是根深蒂固。洪志强根本不可能用限有的人力财力做到这一点。

  洪黑嘿有个可怕的愿望,他期盼一再更改历史的暴响。洪黑嘿知道以自己的能力是是无法改变眼前的建城,只有倚太大自然的力量。洪黑嘿期盼洪水。全世界也只有洪黑嘿期盼这场洪水。为迎接这场洪水的到来,洪黑嘿撤去了所有雨季防汛的人。灾难黄空而出。全建城的人都蒙在鼓里,丝毫不知内情。防汛的人被隔离级军查或者干脆失踪。洪黑黑天天是在福江边上用脚去丈量水的深浅。他的眼睛盯着行舒服缓节奏的江水, 一声声的叹息。

   那几年的江水出有的平静。两边来得特别的少。偏应的一场降雨也是适可而止。洪黑黑

  陷入了另一等待,而这个等待来得更残酷,哪怕你拥有一个时代也无法改变让 等待来临。大自然,又变成一把刀扼镣了洪黑黑连同洪黑嘿理想拥有的时代。

   一个时代消失被另一个时代代替。如果洪黑嘿真的在自己有权力的日子里得一场足以毁

  灭建城的洪水,他也不会自杀。至少洪家原有的模式已经出现,根基一牢人们也无奈不何。洪水没有等到,另一个时代却结束了。当几个全国性质的大人物相继死去被补离后,洪黑嘿被抓了起来。抓起洪黑嘿的那天很热,起了大风。建城雷电风雨一起发作,数百只麻雀被震死。洪黑黑站在自家门口放天长笑,那一刻瓶子认为洪黑黑像个王屯,一个残暴的君主。就在时,洪黑嘿被一群制服一致的人包围。洪志强上撕咬一个洪黑嘿最近的人,被他们拦住。洪黑嘿对他儿子洪志强说:你要记得话!然后他就被带进了汽车。这也是洪志强听到他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黑黑是在雷达声停止时撞向墙壁的。当时看守他的人听到内有一声巨响,进去一看洪黑嘿已经气绝。人们对他的死有大大的惊讶。洪家再一背上骂名。

     瓶子对我说:从那时起,我成了洪志强唯一的亲人。

   我说,洪星星就是听雨停才放弃继续活下去的念头的,他到死之前还等待着那场洪水。

  瓶子说是这样的。我和志强也这么认为。因为当时志强爸的几个生死交准备救他出来的。洪

  黑黑也知道有人在夜里救他。

   我问她洪志强的母亲呢?

   瓶子说志强根本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生不来就没见过。

   这么多年你们怎么过的?

   瓶子又露出淡然的笑,别人怎么过,我们就怎么过。

   我这才知道瓶子过早产生在眼角的皱纹是怎么珠。我想出见见消费品的想法。瓶子一口

  拒绝,她说见你对他没好处,我可身份。

   我说我

   我们的身份不是固定的,我也从不缺钱。我可以对他们说我找洪志强或者查不出什么线索。

    瓶子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让我见洪志强。了威胁她。我说其实我202房间就是洪志强和你们的卧室。我曾经听到过他的声音,你和他的关系也证实了我猜测。况且我还知道洪志强有些地方是失败的。

   瓶子紧张地问是什么。我说“志强眼镜店”有五个,我有张建城的旧地图,我问过朋友

  ,那五个点的位置是建城的年事要塞。尽管我不知道洪志强要这几个军事要做什么,但我要说的是“是旧地图的年事要塞,在新建城上的五个地方只垃圾场所。你放心,我见他只是因为我好奇这个男人家族,绝没有想法,况且我也知道他要儿子的目的和他买彩票的原因。

   瓶子愣了半天说:你见到志强那你所知道建城的事都不要和他提!

  三

   眼前这个男人就是我寻找的第一对象,令我觉得好笑的是他的出现是最晚的,至少比起

  他的父亲和祖父。在同他祖父的文件和他父亲洪黑嘿的疯狂相比,洪志强的确只能算是平乏之辈。他和任何一座城市里任何一个个体老板无任何区别。他和那些曾经年轻激情四射而逐渐接近中年的任何一个壮年一样梦想已经只能是梦想。若不是流淌在他身体里属于洪家那坚韧不拔血液,我真想马上告诉他:你的梦想正在永不复返地从你身体剥离。

    洪志强坐在203房间里,他的眼神在窗外。这个房间古朴而安宁,屋里充满了烟火的

  气息,那是一种属于家属于温情的味道。203和205房间已经被打通,深远而幽静,靠窗的地方是陈旧的雕花太椅,一幅斑驳的油画贴在墙纸这之间,阳光从侧面漏过来,有光怪陆离的错觉。而门逢里却是“来福”店里惯有的中药味,药味浓了许多。洪志强在光影中站起身来,和我握手互说你好。

    洪志强扶扶眼镜说:你来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你的目的,很想和你谈谈,只是瓶子不让我

  和你见面。不过现在你差不多都知道了,也省得我再费口舌。

    我直奔主题地说:你完全可以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后天的培养并不差于母体内的孕

  酝。

    洪志强说在我出生之前有四个姐姐,我父亲全都送人了,至今也没找到一个亲人。你没我这种切身的体会,这是血脉,洪家固有的性格使然。只有洪家骨子里流动的血才能承载这么重大的使命。

    洪黑嘿的确是个疯子,我想。

    如果你生的也是女孩呢?我有点愤怒,为瓶子。瓶子在一边不住的给我使眼色,我装作

  没看见。

    不可能,洪志强坚定的说。

    我笑着说:你刚刚不还说你父亲在生你之前有四个姐姐么?

    洪志强说:哦,那是我忘说我有个哥哥在她们之前生出来,夭折了。

    我说那也不能断定你生的一定就是男孩,如果真是女孩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还是呢?

    再生。

[乱弹]《蓝色信封里的云》记下点清纯年代留下的东西吧

    反复了好几次,洪志强的这两个字被连接了起来成了另一个意义。带着涅磐的口气。他

  一点都没被我激怒,我开始怀疑玫给我的资料中有部分谎言的成份。

    我无话可说了。这是个凝重的男人。我小看了洪志强。瓶子在这时把话接过去忽左忽右

  的谈起来。洪志强就放开了这些话题闲聊起来。瓶子走近我狠狠的踩了我一脚。很用力的一脚。

    瓶子说;有句话说疼痛是善意的警告,死亡是终结的警告。

    我说还有句话说疼痛是反抗的开始,死亡是终结的反抗。

    洪志强也很喜欢这种文字游戏,不知不觉中三个人说了一大通话。谁也没能记住这类似

  哲语的话。瓶子见我不再谈及建城就去做饭去了。

    洪志强的确是个健谈而优雅的男人。从这里不难看出他对女人有种天然的引力。他说他

  喜欢唐诗宋词,喜欢杜甫不喜欢李白。他说到天气变化的原因和几个重要城市的风光,他的语句时而优美时而激奋,有时又很幽默,还讲了几个黄段子。在我哈哈大笑间觉察,如果他再有点钱要多少女人都没问题。而且洪志强也有钱。

    由此我肯定玫等女人绝不是单单恨他把女人当作生殖工具这么简单。玫和另外两个女人

  (乃至更多和洪志强接触过的女人)肯定想过和洪志强结婚,甚至不惜为他生个孩子做为要求。但她们三个谁也没能为洪志强生个孩子,加上她们发现了彼此的存在。洪志强因为她们没能给他生个孩子而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这三个女人心中一定充满了巨大的羞耻感和愤怒。于是,找到了我。

    瓶子叫开饭的时候我和洪志强正在下象棋。我输了两局,如果再走下去我还要输。洪志

  强运筹帷幄的指挥能力出乎我的意料。我心里想这次我又看走了眼。我满以为我能杀他个落花流水。不过我对这种突发事件已经习惯了。

    吃饭时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筷子碰撞碗发出的“叮叮”声。快吃完的时候洪志强

  莫名其妙的对我说:我在等待一个时代,就像我的先辈一样。这个时代迟早都会来临。我和这个时间之间只有一种距离。时间!我很有可能等不到这一天了。你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吧。我只要有子孙,不怕这一天不降临。那移山的山神就是下一个时代的象征。

    没等我琢磨完他说的这段话洪志强就打开电视坐在床边点了支烟。

    瓶子小声对我说看电视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说什么,更不能说建城的事。我默默点点头。

    原来今天是开彩票的日子。洪志强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不理睬坐在他身旁的瓶子。电视

  里的主持人开始说话了,在介绍公证人。洪志强把彩票摊开放在左手掌心上。我注意到洪志强微微颤抖的手将一朵黄果兰放在胸前。原来这花还有幸运的含义,也许在洪洋建城之前洪家已经有佩带此花的习惯了。

    洪志强的表情有些扭曲,这和他带上的眼镜格格不入。眼镜这时不能掩盖他面容变形后

  的恐怖了,有些狰狞。眼前这个洪志强真有点像魔鬼。不知道他父亲当年期盼那场洪水时是不是也是这番模样。肌肉在他的脸上小心翼翼的震动,像上了发条的机器。

    彩色的小球开始转动。洪志强的脑袋也晃动起来,额头的汗和洪家的油性皮肤让洪志强

  的眼镜滑到了鼻梁,一个民国时代的帐房先生打扮。洪志强又有点滑稽,我想笑没笑出来。洪志强没有用手去推眼镜。他仰起脑袋看着。这样看上去洪志强就有点骄傲。

    第一个彩色滚出来,是个6。洪志强看看手中的彩票再看看画面。其实电视的声音已经

  足够大了。他的手抖动的更厉害了,头也仰得更高了。看来是中了一个号码。一支烟还没抽完瓶子就换了支烟夹到他的手上,取下没抽完那支灭掉。

    瓶子在洪志强面前从不吸烟,我想洪志强也不知道瓶子会抽烟吧。

    当彩球掉出一个8时,我知道洪志强没中。因为他扶了扶眼镜。这个标准的“洪志强式

  动作”在与他几个小时的接触中就重复了无数次。他紧张的时候很专注。当第个球滚入小管道时洪志强“啪”的关掉了电视。房间嗉地安静下来。洪志强起身摘下胸前的黄果兰和彩票一起扔进一个大箱子里。我探头看了一下,箱子里就是那种渗人的血红黄果兰和一堆厚厚的彩票。一重重叠叠的纷乱代表着希望的过期和破灭。

    这时洪志强从那箱子里取出一张旧图纸,在我面前铺开。他低声说这是我爷爷建城时绘

  的地图,你看看。瓶子在我身后轻轻碰了我一下。

    我故做惊讶地说这东西有意思。

    洪志强把地图背过来说你仔细看看这背面标出的五个点。

    我问这有什么用?

    洪志强说这是建城的军事要塞,也就是我五个眼镜店的所在位置。

    我继续假装不解说:现在可是和平年代,你占据这五个点有什么用?

    他说那个时代若是到来了说不定就用的上,就算用不上我也得准备。不是么?

    我“哦“了一声按捺住自己强烈想说出的发现。瓶子终于松了口气去收拾碗筷。

    一个电话打过来,洪志强马上收拾自己颓废的表情和神秘的声音,然后换上另一种腔调

  说起电话来。判若两人。

    这应该是洪志强的新目标吧。说了十几分钟后洪志强说;好,我明天就过去。

    挂完电话洪志强就在镜子前整理衣服。他对我说我去有些事,过几天就回来咱们继续聊

  ,我好多年没对人说说心里话了。

    我摆摆手说再见。我知道他是要赶二十分钟之后的那趟火车。

    洪志强在背对他收拾碗的瓶子身后停了一下,看着瓶子。绝望的走了。走之前他对瓶子

  说:记得吃药啊。

    洪志强一走瓶子就滩坐下来大口抽烟轻声的哭泣。我不想再一次清楚的看着这个女人的

  痛楚。我说我回房去了。走时瓶子对我说疼痛不是警告,更不是善意的。

    建城的灯已经全黑下去了,由于建城在检查卫生,楼下的消夜摊也停了业。安静。一个

  人悄悄走进我的房间,用钥匙开门。

    我还没睡着,我问是瓶子么?

    对方没说话,直接躺在我的床上。是个女人,一个没穿衣服的女人。

    瓶子说:我吃的那些中药说是能使女人生育的土方子,是洪志强花很多钱买的药方。可

  我知道我吃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说,你这样做孩子生出来也不是洪志强的。

    满足他一个心愿,其实谁的并不重要,只要是他的儿子他就能继续他的梦想。

    我说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会帮你?

    男人向来在这方面不拒绝女人,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负报酬。

    我一下子跳起来说你他妈把我当什么啦!

    瓶子没说话,就在我身边哭起来。我的心一下就软了,还疼。

    我说,来吧,其实我愿意。

    夜,一下子就不安静了。

    第二天凌晨瓶子就独自离开了我的房间,在我房里的烟灰盅里留下了许多烟蒂。她烧了

  一夜的烟。

    起床后我给晴打电话告诉她这案子我查不下去了。 

    晴在那边没说话,直接挂掉了我的电话。

    这一天我和瓶子一句话都没说。

    又是一个夜,消夜摊重新开张。我有点想离开这个城市了。我压根就不想再问些什么了

  。这样的结果已经很足够了。对我。

    但昨夜的缠绵还残留着。枕头上还有瓶子留下的味道。她是个妩媚的女人,我眷念着她

  的身体。或许,还眷念着其他的什么。

    这时有人敲门,我问谁呀?

    门外没作声,我猜是瓶子。

    打开门果然是瓶子。

    我沉默着。瓶子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从前山下有户农民,养了一头公猪。山上有户

  农民就养了一头母猪。山上的农民对山下的农民说配种的季节到了,要他把公猪拉到山上去配种。

    第二天山下的农民用板车把公猪拉到了山上和母猪配种。晚上,山上的农民又对山下的

  农民说一次可能还不成功,明天你再把公猪拉上来吧。

    第三天山下的农民又把公猪装上板车拉到了山上。

    第四天的清晨,山下的农民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门一看,公猪正坐在板车上笑

  眯眯的望着农民,它的一只猪蹄指着山上。”

    这个笑话说到一半我就明白瓶子此次来的目的。只是到结尾我还是笑了。我对瓶子说是

  不是应该我去敲你的房门,而不是母猪亲自找上门来呢?

    瓶子笑了,倒在我的怀里。这次,我和她比昨天要轻松得多。我在事后想,自己也许也

  就是一头公猪吧,快乐的公猪。

    第三天,洪志强回来了。他眉开眼笑的请我喝酒。当他踏进“来福”时候我和瓶子都有

  一丝尴尬。洪志强没有觉察。

    我对洪志强说我不想喝酒,今天我就走吧。

    洪志强挽留我,我看看瓶子。瓶子没有一点反应。我说吃完嫂子的饭我就走。洪志强见

  我如此坚决,也就没继续说什么。

    这餐饭洪志强吃的很开心,也许瓶子在开饭前说的那句:我喝了这药,好象有点反应了

  。洪志强就开了瓶红酒喝起来。

    我脸色很不好。我就问洪志强说:如果你真中了特等奖你用来做什么?

    洪志强说:买地,捐款,发展建城。

    我说其实你现在就可以发展,在旧街。只要你弄得好,旧街一样可以比现在的城区有前

  途。

    洪志强说你不知道,我已经在旧街买了几块地。可建城现在的规模已经定型了,在旧街

  只能发展工业区。前段时间有个化工场要在建城投资,要我的地。我没卖,现在还和政府打着官司呢。为这事,旧街的人恨我要死。

    看来洪志强和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也延续着被建城人的憎恨。看着洪志强略带委屈的表

  情我有点开心,痛快。但想想瓶子,我又不想伤害这个男人。

    我说你完全应该高价卖出这块地的。

    洪志强说看来你还不懂吧。工业区的污染会很严重的。你看看这个时代的工业城市。哪

  个城市不是乌烟瘴气的,天都是灰色的。太阳的光都得粗糙色。建城很美。福江也美,难道要被这些污染全毁了么?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

    我说你完全可以像你父亲一样等城毁了再重新建造一个嘛,如果是你父亲他一定会选择

  这样做。

    洪志强暗淡着眼,喝了一大口酒说:时代不一样了,我不是我父亲。

    瓶子在这时摔了一个碗。瓷器在地面尖锐地响起来,碎片飞花四溅,充弛着每一个角落

  。这一下也震醒了我。

    洪志强说你小心点,没割伤自己吧。

    电话又响了,洪志强接起电话说谁啊。

    当电话里说了一句话之后洪志强立即站起身大声问:真的?!

    对方已经挂掉电话了。洪志强又拨了个电话过去说: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洪志强收起手机高兴的对瓶子说:有个女人说她怀孕了,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望着我

  说,我和你一起走。

    我和瓶子互相看了看。我问,是哪个女人。

    晴。

    瓶子马上把洪志强拉到一边说话。过一会儿洪志强走过来对我说:你自己走吧,我明天

  再过去看。

    我走的时候瓶子追出来对我说:我留住了他,你也应该知道晴说的话一定有问题,你帮

  我去看看好么?

    我点点头说,你是不是用你可能可以怀孕了留住他的?

    瓶子点点头。我问了晴要洪志强去的地址就离开了建城。

    离开建城。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来这个地方了。这里充满了玄机和不定,它的错位的城市构筑已使最初的我迷惑,而它捕索迷离的、幽远而盅惑的历史更使我深险囫囵。我只是出于最初的私破计划而来,当我步步其中,我已是疑云重叠,无法解脱出来。

    走到晴的家门口,我轻轻敲了门。门一打开就看见几匹恶狼一样的大汉向我扑过来。也

  不问为什么就开始将我往死里打。疼痛的感觉仿佛越来越轻微,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昏厥过去了。我心想着这荒谬还继续着。他们一定把我当洪志强了。晴是在用武力复仇。

    我醒过来时躺在病床上,晴就在我的身边。她说,没想到来的是你,你一定见着洪志强

  了吧。

    我没说话,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晴说,我不会再找洪志强麻烦了,觉得这些没必要了。

    我说,你想做到的事情肯定没法做到,甚至你连和它擦肩而过的机会也没有。文明越是

  进步,我们的力量就越小。我在考虑,是不是谁夺走了我们的能力。或者是收回。

    晴说你怎么啦,打糊涂了你?医生!医生……

    痊愈之后我独自回到家,已经是两个月后了。在医院里有段时间医生的确认为我是神经

  病,说我成天说着奇怪的语言。说我不停的在重复那几句话。

    我告诉她,重复其实是一种生命,是一种生命的重复。

    她没听懂我的话,说我还没好,说她把我给害了。

    我想,有些人肯定还在这旋涡种打着转,没有意识倒。我对晴说:你遇见过多少个男人,做过多少次爱?这都是在重复。为了得倒同样的东西,你不停变换自己身边的男人。就这样。最后,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离开。

    看着自己的家。这一切好象并没有发生。除了脸上的伤疤还能证实我参与过一宗奇怪的

  历史循环。旋涡。这世界总在错位,把人放在不同的方向,要人在互相之间出着错。看着自己的目标从自己手中脱落的感觉。

    我脑子里还想着洪志强和瓶子。还有洪家的一切。瓶子是不是真怀孕了?哪么她肚子里

  是我的儿子。我在考虑如何去面对这个属于我却不能被承认的流淌着我的血的生命。也许,瓶子根本就没有怀孕。洪志强也还在省城里寻找着能带给他下一代的女人。他还在等待着哪个时代的到来。如果他真的找不到一个延续他们洪家下一代的生命呢?这个问题其实我不用考虑,至少哪个叫瓶子的女人也会寻找下一个男人。公猪一样的男人。

    电视被打开了,一幅战争的画面。换个频道,广告。这些事情不停的身边重复着,又不

  停的变换着自己的角色。没有终结的日子。楼房在一栋栋的竖立,我看着窗外的施工队在不停的运动着,每个人看上去都像洪志强或者洪洋和洪黑嘿。

    就这么重复下去吧。我往床上一躺,想要大脑空下来。却还对洪家一代代的梦想好奇着

  。心想着如果下一个时代真的来临了我倒想看看洪志强是如何改变建城的。如果我看不到,我会让我的下一代去见证这一切。如果瓶子真的怀着我的孩子,那建造者不就和见证者合二为一了么?看来,过段时间还得去建城看看。也许,这一切又变了。

           2002 6 28 于绵阳

二、[短篇中篇]《你是表哥》

你是表哥

              宋唯唯

    在天空的底下,或许,每一个小姑娘,都会是一个人的表妹。而每一个表哥,都会有一个或亲或疏,或远或近的表妹,当她来到世上时,他已先到。

  修平说,他很小很小,就认识我了,睡在一个花襁褓里,软软的。“这么小------”他竖起两只手掌,量出一尺的距离。微笑着,满眼的促狭。

  “记得,你还放狗咬我!”他在我的记忆最初,是三四岁时,去外婆家。修平是台上的孩子。

  听说来了一个洋气的小客人,满台的孩子都来看我,我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吃甜酒酿。穿着雪白的小连衣裙,胸口褶着鹅黄的花朵。脚上套着贴塑料花的小凉鞋,离地三尺远。八仙桌上高高的叠着为外婆带来的糕点,一条一条的,包着浅红的粉绿的纸封套。房梁上有一个燕子巢,俏丽的燕子飞出去,我的眼睛紧紧地追着,看它穿过檐下孩子们的头顶,掠过禾场,池塘,流利地飞往碧绿的田野。那班孩子你挨我,我挨你,拥堵在屋檐下,光着胳膊和脚丫,黑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其间,有一个小男孩本是拥在人堆里,此时挤出来,走进堂屋里,表情坦然地端来一把小竹椅,坐下。双手搁在双膝上,依然看我。我低着头,手指捏着一柄白瓷调羹,在碗里划来划去的。

  “她怎么不吃啊,酒酿好甜的。”孩子们纷纷地指点着。

  “她外婆给酒酿里打了蛋花。”

  “这么好吃都不吃。不吃就凉了。”

  他们惋惜着,就探头催那个小男孩:“平伢子,你劝客呀。”

  外婆从厨房里出来,双手粘满了糯米粉,她笑眯眯地看我,招呼那个小男孩:“平伢子来啦。”叮嘱了一声道:“你陪客伢儿玩哦,月蓉是个客伢儿。”

  小男孩笃定地坐着,答应了一声。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平伢子,你端碗喂她吃。平伢子........

  一个高个的扎蓝布围裙的妇人,两手划开孩子,走进屋来。她风风火火地唤道,婶娘,婶娘哎!外婆在厢房里应了一声,在烧火呢。

  她的脸膛黑红黑红的,笑眯眯地看看我,接过我手里的调羹,在碗里舀了一勺蛋花,喂到我嘴里,端详着:“好清秀的小姑娘伢儿,生得这样子好,真是城里来的千金小姐。”

  瞅见那个小男孩,又说:“平伢,你就陪客伢玩哦。牛栓在池塘柳树下歇午,晚些你牵它吃草,好么。”

  外婆探出头来,叮嘱我道:“月蓉,这是你的舅妈呢,快叫人。”

  “舅妈。”我小声叫道。心里确定她是小男孩的母亲。

  “好呢,月蓉!担不起哦。一个穷舅妈,莫要叫了。”扎毛蓝布围裙的妇人欢喜地应道,又连连地摇着巴掌,转而叮嘱小男孩:“平伢子,你是表哥呢,陪着月蓉玩哦,莫逗她哭。”小男孩嗯了一声,双手撑着竹椅,一翘一翘的,只顾和外头的孩子们挤眉弄眼。

  吃饭的时候,却找不到平伢子了,他不知跑到哪儿去玩了。我从屋子里走出来,宽阔的禾坪上,边角堆着一个金黄的稻草垛,我走过去,靠着,眼睛张望着找那些孩子,他们正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大草垛前,喧哗着在一根长长的扬起的草绳间跳来跳去。蓦然,从一条巷子里窜出来一条大黄狗,飞奔着,四足刨起地上的灰土,转瞬间越过人家门前,向我飞扑而来。我懵懂地看着它奔驰的四肢,大嘴里咻咻的犬牙,心里认定了,它是来咬我,而我是要被它咬的。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吓得面色煞白。那条黄毛大狗跑到我脚边,头抵着地,作势地咆哮一声,就四足起跳,往上扑。我本能地抬起双臂,眼睛闭得紧紧的。等着一块鲜血淋漓的肉从胳膊上撕裂开来。

  “嘿------!”檐下有人重重地一跺脚,那条狗一听声音,便不扑了,随之一块瓦片飞了过来,正中狗的鼻子。我睁眼一看,是平伢子,那个小男孩。他双眼瞪着那条黄狗,赤手空拳地走上前,那狗乖乖地看着他,待他抬脚踢来时,撒腿就跑了,一边跑一边摇着尾巴。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他依然象方才吓唬那条狗那样,板着脸,转身向那群孩子走去,他们望着他,发出清脆的哄笑。平伢回头看了看我。我依然倚着稻草垛,低着头,一根一根地揪着草穗子,一言不发。

  那个依在草跺边的小女孩,隔着那么长那么长的时光看回去,依然是令人难过的。已然想不起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的默默无语中,心里流过的是什么呢。只是,她如此的胆怯,微弱,无论在哪儿,一定要找一个可以依靠,可以遮蔽自己的物体,将自己的小身子靠过去。

  至今如此。

  “一个死了半截僵了半截的小怪物,但凡有点活气,都入些眼缘。”父亲总这样,嫌恶地看着我蹲在院子角落里的样子。面色铁青,他手里捧着一个茶杯,从庭院里走过,眼角扫一扫我,按俫着,不上来踢我一脚。

  “要死就索性死利索些。莫非你走了瘟不成?”母亲接住父亲的话头。凌厉地斥道:“回你自己房间里写字!别一天到晚在院子里游魂!”我的小腿悄悄地颤着,闻言站起身来,贴着墙壁往房间里一步一步地挪过去。

  院子外的小街上,人声喧喧,车马往来。太阳照着街边的牛肉粉丝摊、油炸臭豆腐摊、水果摊,将苹果和香蕉的气味、油泔水气,食物的面气,腾腾地蒸煮出味道来。卖甘蔗的小姑娘,卖香烟的老头,每一天他们都在那里,快活地聊天,斗嘴。街的一边我家的院子,高高的褚红色的墙,黑漆铁门,院子里生着一颗桂花树,香气和树荫氤氲了半条街。院子向阳处还有父亲栽种的一畦白菊花,那是秋天开花后,晒干了拿来做中药引子的。水泥色的,窄细的二层小楼,底楼屋檐下长年搁着一把竹编长躺椅,上头坐了一个小姑娘,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数学书,或《十万个为什么》。她生着精明紧凑的眉眼,个头丰润,那是父亲的干女儿金碧。她和我住在同一个家里。

  金碧比我大四岁,她来到父亲身边,要比我早上好几年。当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被抱来父亲的诊所里打针。她白白胖胖,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去摸算盘,顺手抓乱了父亲的处方纸。年轻的医生油然地觉得这个女婴的可人疼,他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听诊器,微笑着,伸出手臂,将那个柔软的襁褓里的小婴儿抱了一下,问她取了名字没有。带孩子来打针的村妇,当即便为自己的长女,认下了义父。义父在故乡的语境里,有着一股感人的托付之义。

  年轻的,正在热恋的医生,还没有结婚,便有了一个养女。他抱着婴儿对女友说:“将来,你要为我生下一个这么可爱的宝贝。该多好!”

  他的女友噘着嘴,否定道:“可是,我不喜欢女孩,我想要一个小男孩。”--------后来,他们结婚了。后来,我出世了。一个小鼹鼠般的小女孩。生来便性情孤僻,智商平庸,渐渐地她长大了,愈发的举止古怪,形容畏缩,实在令他们竭尽全力地想要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父亲悲凉地意识到,象他的养女儿金碧这么欢活、生来招人疼爱的孩子,在世上,其实是多么的稀罕。

  金碧,是父亲为他的养女儿取下的名字。月蓉,是我的名字。她们从嘴里念出来,在纸上写成字,皆如姊妹花一般相谐。然而,自始至终,彼此间却始终是陌生的。母亲并不喜欢金碧,她以为,若不是我如此的让人生厌,父亲断乎不会如此疼爱金碧,将她从子女繁多的乡下农家接到城里,住进家来。金碧对母亲的恭敬之中,从来都隐着一种有所持恐的冷静。她从来都最依恋父亲。为此,母亲亦更加的怨恨我。她虽不喜欢金碧,亦不喜欢我,很长的时间,她一直想再生一个孩子,做一个欢活结实的小男孩的母亲,然而,始终,未曾称心。母亲是一个白净、高傲、精细的女人,在小城里素有“金手”之称的产科医生。她美丽,不可亲近,娟好的脸上永远微微蹙着眉头。

  医生的家,亦是体面的。铁门面向着街微微敞开,每日都有客人,父母亲的朋友们来家打牌,吃饭,聊天。许多的病人携着厚礼,来拜见父亲。为了求医问药,或是病愈之后,诚恳地前来答谢他。这些以外,还有乡下告帮的穷亲戚,提着一只竹篮,里头蹲着一只母鸡,搭链上背着两只老南瓜,喉间吭哧着,面上讪笑着,躲闪地走进门来,以期求得一些资助。

  平伢子第一回进城来我家,是7岁,要上小学的时节。酷暑,他母亲领着他,一大一小站在庭院里,母亲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黑红的脸笑眯眯的,平伢一手牵着她,一手在衣襟上攥着五指,又松开,指头在柔软的棉布上移来移去的。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布衣衫,袖口,裤管,都比身子要短一截的样子,打着赤脚。父母迎出来,他母亲高声地笑着,洁白的牙齿闪烁着光,顺手将竹篮子交给金碧提到厨房去。她说:“平伢子,喊姑妈,喊姑父。快些!”平伢子抬起头来叫了,声音脆脆的,脸上很郑重的样子。我蹲在月桂树下,惊喜地看着平伢子,我记起来,他是外婆台上的孩子。

  母亲晓得,娘家的远房嫂子,是来告穷的。神色间有着警惕,话语间依然热情地客套着,迎她来客厅里沙发上坐下,金碧执着一把凉水壶,穿梭地筛茶水。母亲问起,乡下的农事,田间的劳作,等等。平伢子的母亲端着茶碗,说:“早上打门口经过,婶娘问平伢子去哪里,我说,进城去,去月蓉家。问她郎,可有东西要捎来?说是等秋凉了,她郎自己要上城来的。”

  母亲的面色温情了些,笑道:“七堂哥,如今,好些了么?”

  听到这话,平伢子母亲停下话头,长长叹了一口气,面相苦了起来:“好个什么呢?他这么个人,生就了的!”说着,一手在另一只手掌里叠着巴掌,身子侧向母亲,激愤地诉苦:“你在家时就晓得的呀,妹妹!秉性改不了哇!生了平伢子的那一年,腊月三十夜里赌咒发誓,要跺掉自己一个手指头,洗心革面。说是不赌不赌,还是好赌。谷刚刚从田里割回来,讨债的就上门了。多少年过的都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她的泪涌上来,撩起衣襟去掩饰面上的眼泪:“今年开春时节,输得只剩一个光人回来了。半夜里我听见牛栏里有响动,拿了镰刀就跑出来。生怕他偷了耕牛去卖!”

  “啧啧啧!多亏了嫂子啊。”母亲依然笑笑,淡淡地拦住了话头。

  “你是晓得我的苦。妹妹呀。”她亲热的伸手拉一拉母亲的手,旋即缩回手来,将粗糙的双手揣进怀里。

  “喝茶罢。”母亲将那盏凉茶往嫂嫂的面前推一推,转过眼睛,睃了隔窗写字的金碧一眼。家里平素待客,若是父母的同事、朋友,皆端出细瓷描花的茶具,沏上好的绿茶。若是贸贸然来家的穷苦的病人,乡下的亲戚,母亲便用一套粗瓷茶碗,摆上来斟茶待客。母亲惊叹于金碧不动声色的聪明、世故。

  平伢子的母亲喝罢茶,放下茶碗,转念又舒心地叹口气:“得亏我有平伢子!他是要给我争口气的。”她的目光温柔地投向儿子,平伢子蹲在树下,翻着我的一本图画书,我蹲在他身边,他将书放在一个膝头上,摊开来,我看一页,他看另一页,只是并不讲话。

  母亲亦看了看他,并不觉得有甚么出息处:“真不像他的爹。啊?”

  “象他?象他我只有寻一根牢牢的绳子,挂起算了。”

  “上小学了么?”

  “这个阳历9月,就该报名上学了。快八岁啦。去年就哭着要读书,又拖了一年,在家放牛呢。”

  “哦。”母亲应酬着,起身去厨房准备晚饭。

  吃晚饭时,大圆桌上摆满了盘盏,母亲并不曾如往常来了客人那般,去餐馆叫一二个上台面的大菜来。盘盏间有一只胖乎乎热腾腾的砂锅,是将舅妈带来的那只母鸡炖成鸡丝汤。父亲母亲、金碧和平伢儿母子都围坐在餐桌边。我端了一碗饭,捏着一双筷子,手脚怯怯的,绕过父亲坐的椅子,走到平伢子母亲身边,去夹菜。她一见我,赶紧挪挪身子,伸手来抱我:“月蓉,来来,坐到舅妈腿上来,和平伢子坐一起哦。”

  我坐在她膝上,感觉到对面金碧诧异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她习惯见我端着碗,坐在檐下吃饭的样子。父亲抬起眼皮,阴郁地瞅我一眼,手里端着酒盅,抿了一口,有点用力地搁到桌上。母亲伸出筷子,满满地往我碗里夹了两筷子菜,我便从穷舅母那厚实温热的膝上,出溜了下来,端着碗走出来,依然坐到庭院里的小椅子上。平伢子也端着碗,跟着我出来了,挨着我的竹椅站着,往嘴里扒饭。我去厨房给他端来一只小板凳,放在竹椅旁边,他就坐下了,手捧着碗搁在膝盖上,筷子夹着一块大骨头,专心地啃着上头的肉。啃完一角,又侧向另一角,咂巴有声地,极其爱惜的样子。我挑着几根黄豆芽放进嘴巴里,凑过身来,将碗里的大骨头拨到他的碗里。他的半个小脸都油汪汪的,看着我,又侧过碗,要给我拨回来:“你自己吃。”

  “我不喜欢吃的。”我抱着我的饭碗,藏到一侧。

  “肉骨头都不喜欢吃么?”他诧异地问。

  我点点头。

  他就用筷子夹住那块骨头,又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天色就在我们的眼前悄悄暗了下来,院子里的花和树都象披上了一件灰黑的纱衣。平伢子抬起油汪汪的小脸,眼睛亮晶晶的,无限羡慕地问我:“你家天天都吃肉骨头的吗?”

  我轻轻地点点头,心里悄声说了一句:“我爸爸天天还都打我呢。”

  我们不再说话了,端着碗坐在小板凳上,筷子一口一口地往嘴巴里划。夏夜的溽热的晚风,吹来街上青郁郁的树叶的气息,夹着街头夜宵铺子开张的煤火、油烟气。小院子里浮动着桂子香。

  平伢子吃过饭,便由他母亲领着,告辞回家去了。她到底筹措到了儿子的学费。无论如何也要踏着月光,赶回家去。我们站在铁门处,街边起伏的屋脊上,悬了一个圆圆的白月亮,风吹着,遍地的月光。平伢子的母亲依然笑哈哈的,挽着那只空落的竹篮,手里拉着平伢子。父母并肩站在铁门边,皆虚情假意地,一迭声挽留着,过一夜罢,明天起早走。

  平伢子母亲笑着,摆手道:“也不过几十里路,一马平川的,又有月亮,抬抬脚就到了。”

  我在砖壁后探出脸来看平伢子。他依着母亲站着,眼睛也看着我。他母亲说着诸多的感谢的话,说着记挂乡下家里的牲口、粮食,早晨晾在篱笆上的衣衫。无论如何也要赶回家去,明天早上好下田农事。

  平伢子的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伸出手来,在上衣口袋里,摸来摸去。脱开他妈妈,跑到我面前来,从一个衣兜里掏出圆圆的一把,从另一个衣兜里又掏出圆圆的另一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说:“我都给你!”摊开的两只小巴掌里,是一把青青的野豌豆和一块圆溜溜的小石头。月光照着,在石头上映出一片莹白的光芒,在夜色里犹如澄澈的明珠。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掬做一个小窝窝,他把手掌里的东西,豪奢地,一下子全部控到我的手心里。

  平伢子和他的母亲,牵着手,一大一小偎依着,沿着银晃晃的月光下的街,走远了。

  青青的野豌豆外皮微咸,是平伢子手心里的汗味儿。咬在嘴里,甜津津的,汁液在嘴巴里流溢,是我吃过的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蚊帐被电风扇吹着,洁白的起伏。金碧在床的一头睡着了,我趴在另一头的枕上,一颗一颗,很爱惜地将那捧豌豆都放进嘴巴里,悄悄地吃到夜半,吃完了。月光透过白的细纱蚊帐,我伸着巴掌,看见手心里青青的,象两片小树叶。

  第二日清晨,父母便都得知了我睡在床上偷吃东西的行径。我垂脸垂手地站在庭院中间,轻轻地发着抖,满心的懊恼和恐惧。金碧在早餐桌上摆筷子,拿洁白的方布将父亲的茶杯擦了又擦。父亲站在水井边洗脸,将漱口水吐到花梗下。母亲经过我身边,低声嫌恶地骂道:“你怎么就这样争不起气来,非要给人家落下口实不可呢?你半夜里唧唧咕咕吃什么呢?象只老鼠似的,家里短了你吃的么,鬼鬼祟祟的东西!”

  父亲洗完脸,端着漱口杯,手里托着一团毛巾,往卫生间走。经过我身边时,冷不丁地,手里的湿毛巾,唰地展开,抽打到我脸上。一阵重重的湿凉的风一卷而过。父亲脚步并不曾慢下来,走进屋去。我的面颊转瞬肿胀起来,眼冒金星,风卷起的气流摇晃着我的身子,旋了又旋,依然尽力地垂首站好。双颊火辣辣地,疼痛的泪珠滚滚地落下,母亲不骂了。她上楼去换上班的白大褂。只有金碧波澜不兴的声音,轻柔地呼唤道:“爸爸,妈妈,吃早餐了。”

  我依然站在庭院里,看见昨日黄昏的暮色里,并排坐在一起的两只小板凳,它们依然无声地挨着。我的眼泪叭嗒叭嗒地,汹涌而羞耻。

  小学上到十岁的年纪,便对人世都生出莫大的厌倦来,没有什么是好的,课堂,书本,说教,鞭打,告密,嫉妒,人堆里道貌岸然下的龌龊心思,冰冷、膈膜的亲情,哪儿都是一样。我常常地想到死亡。坟墓区、树林、江水畔、无人的小书店,皆是我爱去的。水上的船舶、天空的大雁、吹过树梢飒飒的风,一切流溢的无羁无绊的事物,皆令我在注视时,便忍不住热泪盈眶。唯一喜欢读的书,是字典。厚厚的书页里的墨香,飞速翻动时扇子般的愉悦,那些典雅的字句,陌生的水泊、地域,皆能抚慰人心。写看图作文时,便写了许多炫目的字眼,成语,惹人生厌,教课的老师言词汹汹地请教我,所用的词,都是什么意思,作何解释。亦不合群,一个受到成年人歧视的孩子,在同龄人中亦被莫名的排挤。父母亲对我深恶痛绝,也早已不是秘密的私家里事了。亲戚们来家,见到檐下坐着的女孩,干黄的两条细辫子垂下来,身子弱到瘦骨嶙峋的地步,仿佛剪一个纸人,促狭地少用了一些白纸,剪出一个畸零的影子来。他们微笑着,客气而轻视地道:“这就是月蓉么?”

  唯一可做的是家事,洗碗,扫地,买东西。每逢来客,母亲便拿着零钱,支派我上街去,称瓜子,干果,糖,买鱼糕、糯米丸子,去餐馆叫酒菜,等等。我接过钱,一出家门,便变得欢喜。我在街上游荡,那样沉溺与流落的表情,象一只小狐狸。

  交到我手上的钱,我总会偷偷地留下一点,藏起来。父亲的外衣,在壁上的衣架上挂着,看着虽如他本人一样地可怕,但不防碍我去偷偷地翻口袋里的钱包。在四户静寂的清晨,或所有人都已经睡下了的深夜,我如小鼹鼠一样的机警,眼睛睁得滴溜溜的圆,耳朵支棱着,捕捉房间里每一点细小的动响,而后,光着脚板,蹑手蹑脚地走向父亲的衣服。他的衣服长长的,黑黑的,散发着烟熏火燎的香烟味道,有一股暴戾之气。我轻轻地翻开衣服里子,掏出钱包。彼时,一个人的咳嗽、翻身、猫从屋瓦上走过的声音,都能吓得我魂飞魄散。等着那些动响消失,我飞快地取出一块钱,两块钱的纸币,依然将钱包原复原放好,蹑手蹑脚地溜回床上。

  我在小说和图画册里看到,从前的传奇故事里,撬开古庙里的一块浮砖,里头是秘密的地道通往不知名处,或是重重的机关后头藏着一个莫大的绝世之秘,地图,宝剑、美人画,等等。我偷来的钱,装在一只中药盒子里,那是从父亲的诊所得来的。是一只小小的方方的铁盒,里头有麝香和苦艾的气息。我喜欢盒子上头的一只梅花鹿,一颗古松。我试图在院子里挖一个地道来埋我的小盒子,但金碧太碍事了,她总是暗中监视我。若是埋在街边一块青石下,命运也将叵测。后来,我辗转地将盒子从楼下运到了楼顶,平台上种着盆栽的中药,我将小盒子塞在阁楼顶的木头间缝里头,这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总有一天,待我看起来长大一些了,我会携着这个小盒子,远远的逃跑,逃得我根本就想不起如何回来,那么遥远的地方,那么那么的远。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金碧读书很好,晚饭后一起坐在书桌边写作业,她很慷慨的指导我写数学。父亲躺在藤椅上看书报,穿到他耳朵里的金碧的乖巧和善解人意的声音,令他沉默的面上露着温和的微笑。我混沌地坐在桌子前,唯一牵挂的只是阁楼上的我的小盒子。关于数学的用途,只用作记下我的财宝数目。做作业时,实在是懒得操心,面对题目往往一筹莫展,又害怕父亲来检查时,又得挨打,于是磨蹭地咬着手指甲,望着桌面。金碧在台灯下探过头来,辫梢落在我的书本上,拿铅笔指指点点的,判断我的对错。我亦老老实实地,照她给的答案,抄写在作业本上。有时候,她会故意说错答案,我亦照着记下,第二天上学交昨夜后,照实去讲台上领手板。每日如是,漫长的、混沌的、永不到头的时光,在一个一心以为是异乡的地方。

  我和金碧,双眼从不曾相互对视,多年后,金碧的脸,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是不完整的,唯一深然明了的,是她的聪明和心计。她与我之间的较量,多发生在深夜。十岁以前,夜夜都得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若睡眠中一只脚伸过去,不小心地踢到对方的身体,或者挑开了棉被,一定会在片刻后,冷不丁地遭遇还击过来的狠狠一脚。我们用力地撕扯被子,使劲地往自己下巴那里多拖过来一点点,又被对方狠狠地拽了过去。金碧的个头身架,皆象她乡下的父母,匀称结实,出手极其有力。我们的斗殴皆是夜半时分,冷酷,悄无声息的,被踢中了心肺、肚腹这样柔软而至痛的部位,亦能隐忍着眼泪,一声不出地接着厮杀。天亮了,晨间醒来,各自在枕前相对坐起,蓬松着头发,昏昏地谁也觉不出所以然来。背上书包,一前一后地去上学。学校于我,就象金碧的背影一样,理直气壮,冷酷阴毒。我跟在她背后,走着走着,便消失了。逃学、跷课、终日不知流落何方,这些劣迹,皆由校方通过金碧,如实地禀告到家长那里。

  “你是不是又偷了我的钱?”常常会这样,家里人堵在我面前,气急地审问我。“你是不是又偷钱了?我的钱好好地怎么不见了?”我低矮地站着,面无表情,瑟瑟发抖,对即将到来的毒打,有着认命却不得不的恐惧。因为,即便满口否认,亦会遭到劈头盖脸的打骂和怒斥。一回,中午的饭桌上,金碧委屈地投诉父亲,找不到放在文具盒里的零花钱,以致于没有钱买早点,饿着肚子上了半天学。不几日,另一桩投诉,她雪白的新毛衣被我偷偷试穿,弄得油渍麻花,以致于惨不忍睹。父亲当时忙于工作,听罢没时间理会。我没有能力去阻止金碧的揭发,唯有恐惧地等待星期日最后到来。那个周末的清晨,父亲便将我从床上喊到庭院里,跪在硬硬的石板上,他坐在藤椅上一边看报纸,一边审问,有时候是接连的问句,有时则是漫长的冷默,伴随着慢条斯理翻报纸页的声音。清晨的石板上覆着一层茸茸的白色的秋霜,唯有我跪着的地方,寒霜正在我的双膝下溶化。恐惧令我全身的骨头蜷作一团,牙齿不明所以地咬紧舌头。等待毒打来到,令得我脑门上头皮不由地发麻,石板上落下一丝一丝的头发。极度忧虑和害怕,使得这个小女孩,很早很早就不明所以地掉头发。

  父亲翻完了报纸,他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核实最后几个提问,譬如,偷了多少次钱,跷了多少次课。我低着脑袋,眼睛瞥见他的一双油亮油亮的大黑皮鞋,金碧如小棉袄般的贴心,还体现在每晚都会给父亲擦皮鞋。我紧紧地瞥着那双大皮鞋,一股寒热的电流从我的脑门倒灌过脊梁。我缩着身体,紧接着,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在父亲的大皮鞋底下腾空而起,飞过那一畦怒放的秋菊,撞到迎面的院墙上,粗糙的砖石蹭刮着我的脸和脖颈上的皮肤,我沉沉地,一声不吭地跌落下来。父亲继而狂暴地怒吼着“小偷!寡廉鲜耻!”这样振聋发聩的字眼,怒目圆睁,绕过菊花试图来扑打我,趔趄时被母亲扯住,才作罢。门外来了一个求医的病人,暂告断落。多年后想起来,父母亲对我的冷酷种种,其实是因为理想的完美的生活被破坏之后,生出的莫大的怨忿和恨毒。

  然而,父亲于金碧而言,是温和、慈爱的长者。他们常常坐在书房里,聊天,谈心。金碧向父亲述说她的学习,理想,她长大了,要当一个科学家,一名外科医生,一个外交官,总之,是一个优秀的出色的人。她喜欢刨根问底地追问父亲,关于百慕大三角的秘密,关于消失的古希腊文明。连母亲亦是赏识金碧的,金碧是一切父母心中的好女儿,衣着朴素,目光明亮,追求上进,有理想,有道德,形容文雅,思维清晰。

  而我,彼时我只想成为一个隐身人,从这个肉身沉重的世界上,快点消失。

  稍大一些,金碧初具少女的心思,想要一个人住。母亲便安排我住二楼的一间北向的小屋里。通风的房间,需要放置药材和书。然而,独处令我满怀欣喜。平伢子再来我家的时候,我记得便是那年的腊月里。父亲组织了一个同学会,家里要大宴宾客,菜市场送货的运来一筐筐的鲤鱼,鲜肉,佐料。香烟盒、啤酒箱,在院子里高高地堆起。做酒席的圆口铁锅、长柄漏勺、煨汤的木炭小炉,都从储物间里搬出来,我执着砂皮纸一天到晚忙于去铁锈,金碧见势不好,忙乱前便告辞回乡,去她自己家过新年去了。

  母亲捎信回乡下,平伢子的母亲便进城来帮忙了。得知那母子二人要来,我兴奋得裹在棉被里,等待天亮。早早地,梳好辫子,趴在二楼的玻璃窗后,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院子门。平伢子随着他母亲走进来时。清晨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地上。他母亲头围了一块绿色的绒围巾,落满了行路的霜气。我看见的平伢子,已然是一个小小少年了。穿靛青的棉衣,黑黑的秀气的平头,个头挨着他母亲的肩膀,青郁郁的眉眼,面色呈现着肌理匀称的柔黄,可他生得,真是秀美。他的母亲依然挎着一只满当当的竹篮,站在庭院里,和父亲母亲亲热地打着招呼。平伢子抬起眼睛来,向屋檐,阳台,四周张望着。我飞快地从窗前缩回脸去,不要让他看见我!街上炒板栗的香气飘来,对面人家的阳台门上,早早地换过朱红的新门神,楼梯上传来平伢子的脚步声,切实的,静谧的,狂喜的。我坐在床头,膝上搁的一本老老的《红楼梦》,我努力地想要装作读书的样子,却蓦地将脸伏下去,深深地贴在细腻的凉凉的书页之间,听着那个少年走到房门口。一种可靠的,悲怆的温情,包住我。待我再抬起脸,平伢子腼腆地立在房门边,微笑着看我。

  楼下拥满了宾客,母亲一天到晚周旋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刚刚端去一个菜,笑语间便被客人们拉坐到酒桌前。她的脸红红的,眼眸晶亮,精致的羊绒衣裙外套着鲜艳的围裙,是活泼的家庭主妇。厨房里油炙火热,从饭店请来的厨子站在大灶前,挥舞着巨大的锅铲。蒸笼里冒出白色的雾气和香味。平伢子的母亲坐在一面圆木盆前,提着两把刀,咚咚地跺肉。跺鱼茸,跺姜末。她照看着桂树下两只烧水煤火炉,不停地往暖壶里灌开水,被厨子使唤着清洗数不清的杯盘碗盏。她神情艳羡地,时不时抬头看着母亲在客人间穿梭应酬,以一个娘家嫂子的殷切,叮嘱道:“又喝了一杯?你少喝点,叫月蓉爸爸代你喝一些呀。还有几十样的菜式等着你张罗呢。”母亲穿梭着,流光溢彩地笑,象一个快活的少女,亲昵而漫不经心地应道:“我晓得呢,嫂嫂!”

  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孩子。我和平伢子走出门去,走到腊月的大街上。一人手里举着一串金黄的油炸汤圆,咬一口,烫烫的豆沙在嘴巴里抖着,那么的甜。背街一条长长的巷子,我知道那儿有一家小小的书屋,租图画册和小人书给孩子们看。屋檐底下放着两条长长的矮矮的木凳,看一本两分钱,可以就坐在那里,看完一本换一本。平伢子听我说了,就怂恿道:“我们这就去吧!我有一块钱。”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方的叠成小格子的纸币,小心翼翼地拆开,展示给我看:“我有一块钱!”

  我们坐在矮凳上吃完了汤圆,一个人选了一本图画书,我看《花仙子》,平伢子看《丁丁历险记》。书店的老太太怀里笼着火炉,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我看完一本,就递给平伢子,交换着又看一遍。一块钱!多少富有啊,可以安心地坐在木凳上,将壁上的图画书全部看一遍!我们每日起早便去,平伢子的一块钱,在老太太的手里,逐渐地换成了七角、六角、一角二分。我喜欢,冬日的黄昏,从书店临走时,站在平伢子的身旁,眼睛看着他,认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迭整洁的纸币的样子。

  我们还远远地走,穿过小城的街,走到江堤边,去看长江。楼宇般的白色客轮从江心里经过,看上去缓缓的,可是一会儿就消失在天际。江边的树林里有许多松柏树,老青的枝头有着一个个圆的干枯的果子。平伢子说,它们有的叫柏壳,有的叫松果。

  水风在江面上吹,那么的冷,冻得人满身寒颤。我们将干枯的松枝堆起来,用火柴点燃了,烤火,取暖。火苗燃起时,江边的日头、天色,一瞬间在我们的身后暗了下来。江水如此的广大、浩荡、缓缓地流淌,我们安全地坐在时光的外沿,谁也找不到我们。火燎烤着树枝,松针噼啪作响,散发着清甜的松香气,火星子飞到我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我们快乐地躲闪着,脑瓜撞在一起。我对平伢子,似乎是很多很多话的,呱呱,呱呱地。可是,我只记得火光前,静谧的羞涩的小脸,洋溢着小小少女的早慧。

  平伢子给我讲故事,他自创的《西游记》,沿途都有妖怪,魔王,艰难险阻。孙悟空是他,抡着一个金箍棒畅行天下,想去火山就去火山,想去龙宫就去龙宫,可一路上都在和人讲道理。他有着自他母亲那里得来的好心好意,通情明理。故事里,只见他好声好气地对妖怪商量说:“你让我高抬贵手,让我们师徒过了火焰山,好不好呢?免得打架么。你扇这么大的火,看看,山都要被你烧化啦。”他的西游记里,走啊走,就走丢了唐僧和那两个笨拙的师兄弟,落得孙悟空一人,腾云驾雾,扬长而去。而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眉飞色舞的。又讲着讲着,孙悟空就变成了丁丁历险记里头的丁丁,脚底跟着一条小狗,名叫白雪。登上了一条大船。漂洋过海。“他走了,就这样走了。”故事如是地结尾。

  我总记得,他曾经讲过的故事,他一个人独行的西游记。那干灰的冬日,云层里淡淡的日头。他清秀的,俊朗的声音,略带着未脱尽的童音底色。而天下所有的小狗,都是应该叫做白雪的。

  总是很晚很晚,在冷风里悄悄地推开虚掩的铁门,溜进家来。其实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厅堂上灯火通明。平伢子的母亲张着两只冻红的手,搬着一撂洗净的杯盘走过院子。看见我们,赶紧悄悄地拉进厨房来。温黄的电灯光当头照下来,厨子已经走了,厨房里漫着荤腥和柴火的余烬气息,大木盆里洗干净了,湿漉漉地露着盆底,搁着一撂一摞洗净的杯盘碗盏。舅母将我们围坐到火炉旁,伸出双臂揽一揽我们,她的棉袄暖烘烘的:“城里头好玩哦?平伢子。”她笑眯眯地问儿子。平伢子就看着我,只是憨笑,我亦抿嘴笑。

  厅堂上才散了酒席,便搬出麻将盒子来,铺上毡毯开始打牌。笑语喧哗,一浪高过一浪,脂粉的香混在香烟的腾腾烟雾里头,从窗户缝里一绺一绺地飘荡到院子里,这样的热闹。厨房里只有我们三个,火势减弱的炉火温热着我们冰凉的手脚。平伢子的母亲在炉上座一口双耳小锅,热一勺子猪油,加上一瓢水,将酒席上吃剩的鱼糕、肉圆、红烧干笋,萝卜片,捡了完整的,放进锅里。炉火炖着,锅底漫着一小片红光,蒸出的香味噗噗地,渐渐地掀起锅盖,热气吹到脸上来。我们欢喜地看着,舅母揭开锅盖,放进一把水淋淋的蒜苗,一把菠菜,递给我们饭碗和筷子,就可开吃了。她拣着锅里的大排骨,夹给平伢子一块,又夹给我一块。“可怜的小伢子。”她温情的眼睛看着我,目光里全是怜悯。我低头去啃那块骨头,眼泪慢慢地盈满了眼眶。我尽量慢慢地吃,不想离开此时的厨房,平伢子也慢慢地吃,他母亲端着碗,陪着我们,围坐在炉火边。是这样,暖老温贫的情景,不可忘怀。

  父亲召集的同窗会,热闹了四五个日子,是农历小年的日子了,人便各自散去,回家准备过年了。平伢子也和他母亲,从我家告辞回乡下。他的离去,令我蓦然苍老了。我坐在房间里,依然似懂非懂地读《红楼梦》。“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拢中,卿本薄命。”这样的句子撞入我的眼睛里,蓦然浑身一凛,犹如醍醐灌顶,犹如大梦方回。柔肠百转,酸楚到泪落如雨........

  那么多的泪,那么容易就哭了,哪怕仅仅只想到修平的神情。抽屉里塞了五只柏壳,是独自去江边捡回的。

  大年初二,回家过年的金碧,在她自己的父亲母亲护送下,回到了城里。金碧的父母亲看着皆黝黑、壮实。嗓门洪亮。脸孔富于心机。背来了满满的一只口袋,里头装了地里的出产。他们都是父亲老家的朋友,坐下来,彼此无间地话着家常。母亲在厨房里下厨,做饭,破例没有尖声地探出头来,令我赶紧帮她洗菜,或者上街买一瓶辣酱。

  寒暄了半日,金碧的母亲方想起来,拿了一包荸荠:“去,送给你妹妹去,尝尝鲜。”金碧拎着纸包上楼,搁在我房间外的窗台上,不咸不淡地说:“月蓉,这是我妈给你吃的。”我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个年,金碧眼里的心机,更加的深重了.

  吃饭时,金碧又遵嘱喊我下楼来。六个人都坐在圆桌边,金碧的父母都亲亲亲热热地给我夹菜:“月蓉就是娇气哟,要是嘴巴象你姐姐这么蛮,才长身体呢。”

  “看月蓉吃饭象猫儿一样,半天叼一口儿。”

  父亲端起酒杯敬金碧的父母,为了敷衍话题,他的目光瞅着我:“就象地洞里头的一只小老鼠,又没热气又遭人厌弃。”他的口气玩笑似的,“不知怎么生下来这么一个小怪物!但凡可及金碧的一些些,都叫人心满意足了。”

  “金碧也就是会读书,成绩好而已。哪里来的什么大能耐?”他们谦虚道。

  “问问她?”父亲的筷子戳着我的鼻头,依然玩笑似的,面上带着自以为克制的微笑。“问问她,一学期结束,学到了什么?又考了几分?从上小学,数学从来没一次及格过!”说着说着,他的语调愤怒起来了。我低头捧着碗,一动不动的,根据谙熟的经验,咆哮和抽打又要来了。“她开家长会我从来不敢去,因为无脸见人。”

  “但金碧的班级要开家长会,我坐在教室里听见的全是表扬!”父亲举了一个决然反向的例子。“去开她的家长会,你不知道老实到底要告什么状。”

  “手脚也不干净。”不知是谁悄悄补了一句,或者根本就是父亲在说。

  “走开些!下去!”母亲蓦然厉声斥责道。我端着饭碗,飞速地离开桌子。寒森森地躲开他们投注的视线,走到庭院的角落里。餐桌上静默了片刻。

  丹桂树下,那一把黯红色的小竹椅,我坐上去,仿佛坐在一块冰上,寒意在身体里一阵一阵地流过。

  “金碧今年要中考了吧,打算报哪所中专学校了么?”母亲在餐桌上首先说话了,含义深刻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托你们的福啊,供她读到初中毕业。”金碧的父母抢着回答

  “我心里其实想读高中。”金碧很害羞地回答,话语稳笃笃的自信:“要是报考中专,凭成绩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考师范好,中专毕业就分配工作,上班拿工资。”

  “金碧能读书,全沾了你亲爹的光,往后拿了工资要孝敬亲爹。”她的父母如是道。

  “哪里,我们不图她回报的。她爸爸觉得金碧聪明。”母亲微笑着应对。

  “想读高中,就报高中吧。”父亲的酒杯清脆地放在饭桌上,象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指挥前程:“报重点中学,市一中。怎么样,有信心考上没有?”

  “当然有。”金碧胸有成竹地回答,语调如一个忠诚的士兵一样,充满了力量。

  “好,我供金碧上高中。”

  “那可使不得呀。她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我们供不起呀。”她的父亲端着酒杯,连连摇手。

  “师范毕业当老师,就拿工资了。我们就该松一口气了。”

  “你们真是的!孩子有出息,有志气上大学,为什么要念中专?”父亲不满地道。

  “生辰八字跑在命前头呢。谁要她托生到我们贫家小户来呢?若是象月蓉这么好的命。别说考大学,就是出国留洋,都是命里载着,该受起的。”金碧的母亲道。

  “呵呵。”父亲母亲相对望了一眼,苦笑起来。

  “金碧要是我亲生的,多好啊。我们一辈子什么愁心都没啦。”母亲长长地哀叹了一口气。

  “不是亲生的又怎样呢?刚刚满月的时候就认了她做女儿的。要讲缘份,这才是缘份。”父亲的目光慈祥地爱抚着金碧:“就这么决定了。金碧考市一中。依然住家里。住到上大学,远走高飞的那天为止。”

  “这怎么好呢?这怎么使得呢?我们受不起的呀!这叫我们这辈子怎么报答你呢?”金碧的父亲母亲放下碗筷,一迭声地拍着腿,苦巴巴地皱着黑油油的脸,仿佛父亲逼迫了他们的意愿。

  “不是说了我来供吗?放心罢。吃菜,吃菜。”父亲笑斥着,愉快地点着桌面。

  满堂欢笑声中,母亲端着汤碗走了出来。她迈出饭厅,经过庭院走向厨房,瞥了一眼坐在树底下的我,咬牙切齿地低声骂道:“不争气的小怪胚!”母亲是极爱面子爱热闹的人,我常常令她汗颜,这亦使她时时迁怒于我。

  “金碧呀,往后过年不要再回我们穷家小户的了。反正到处你都嫌脏。看看你亲爹家,楼上楼下,电视电话。多好的日子啊。往后,过年就在你亲爹家,陪着他们好了。”

  “好呀,金碧就留在我们家,往后靠着大女儿来养老。好不好金碧?”母亲盛了汤,双手捧着,一边跨进门槛,一边笑语嫣然。

  “好!”金碧响亮地答道。满屋子的人都愉快地哄笑起来。

  竹椅是冰凉的,天气是冰凉的,过了一会儿,饭碗也变得冰凉冰凉的了。我手里的筷子依然在碗里头拨来拨去,我坚持地,久久地吃那碗饭,新年的寒风吹扫过庭院,吹下树上的一片落叶。它回旋着,轻轻地飘到我手上,落下来,恰好地盖住那碗冰凉冰凉的饭。世上的黄叶,皆有着一种苍老的温柔。我凝视着它,终于觉得嘴里的艰难苦涩。两滴泪,沉沉地落在叶子上,随之,止不住的热泪奔流。

  我想念平伢子,如果在那个新年的阴霾的黄昏里,风在吹着,我如果逃,只可逃向平伢子。我蜷缩在夜晚的被窝里,仿佛停泊在一个岛屿,打着手电筒,用一只铅笔在纸上写他的名字。我将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摆在一起。修平。月蓉。我想为这两个名字,盖一间小小的房子,砌一个温暖的灶台。在门前,栽下一棵桑树。

  一年又一年,夏天又来到了,我依然一个人,去乡下的外婆家。那个禾坪钱有池塘和菜园,木头房梁上筑着燕子巢的老屋,高敞的阴凉的厅堂上穿堂而过绿野上的风,携来了秧苗和新翻过的泥浆气,于我,依然是一个温暖的巢。我这惶惶不得安宁的一条小命,可在此和外婆相依为命。依然是城里来的小女孩,依然穿着洁净的连衣裙,外婆望着我,叹息道:“没有哪一点儿不好啊,生得这样周正,心好,怎么就和你亲生的爷娘,命里没结上一点点善缘呢?”

  外婆说:“你妈妈心里一点都不喜欢金碧的,可是,她又觉着你让她在世人面前活得低声下气的。她做人最好面子呢。”我听着,心里凛冽地一酸。外婆摩挲着我的头发:“月蓉,你莫要怪你的娘哦。她做了一世人,只生了你一个呢。等她年纪大些,她会晓人事的。”

  禾苗在远方的田野上吐着穗子,太阳光荡漾在长河的水波里,风将台上的人家屋檐上的炊烟吹得白了,弯了,散了。黄狗们从门口摇着尾巴跑过,又一拨穿开裆裤的孩子们从门口跑过,他们睁着黑眼睛往堂屋里张望着。整个台上人家里都知道了,太婆婆家里来稀客。我想着,平伢子也应该晓得了。

  天色刚刚夜,明月悬枝头,平伢子的母亲来了。我和外婆坐在门前乘凉,听见她老远而来的嘎嘎嘎地,沿途和台上人的笑语招呼声。她高高地,一身褴褛的布衣,满是泥浆,裤管挽起,赤着双脚,腰间依然挎着一只竹篮,装满了清香的莲蓬。她亲热的唤着我:“月蓉。你来做客啦,月蓉!”

  “舅妈!”我温情地叫她,从竹床上坐起来。

  她坐到竹床上,面容黝黑,疲劳,额上的头发粘着汗水,外婆给她端来一碗凉茶,她像个男人似的,衣襟敞开怀,一口气就喝完。“哎哟,婶娘!使唤了一天的牛。好不辛劳。”

  “水田都耕过了么?”外婆啧啧地,怜惜地。

  “没有呢。看明日还要一整天的工夫呢。”

  “种了几十亩地。你一个人哪里能够呢?”

  “不种这么多地,平伢子如何读得起高中?”

  “摸黑才爬上田埂。吃了么?”外婆问。

  “没有呢,一听说月蓉来了。我这就来了。平伢子帮我牵着水牛,去水塘了。“

  “我去端饭。晚上炖了一整只鸡。月蓉只吃了一口儿。”外婆进屋,将小竹桌搬到禾坪上,碗橱里的瓦钵和粥盆端上桌来。平伢子的母亲点了一盘蚊香,放在桌底。

  “他又浪荡到哪儿去了?三伏天在家囤着,给你烧个伙也是好的。”

  “呵呵。谁说不是呢?” 平伢子母亲神色平淡地,拿一把木瓢舀粥。

  “平伢子这时候该不会自个儿回家去了吧?”

  “他要牵牛回去的。一会儿就来。他晓得月蓉来了。”

  “怕的是伢儿自己又烧伙了。快些,喊他来。”外婆嘱咐道。

  平伢子的母亲添好粥,放下碗,站起身来,冲着一台人家外遥遥的家门口唤道:“平伢子!平伢子!你快些来哟!”那呼唤声悠长悠长,劳乏的,坚韧的,在夏夜里,有着分外的苍凉和温好。我静静地躺回竹床上,拿扇子遮住脸,心蓦然地跳起来。月光晒烫了。

  有一个长长的少年的影子从我的扇面上迤逦而过,他坐到他母亲的身边,母子两个围着矮桌,开始吃饭。蚊香淡淡的烟雾缭绕着。我听见外婆在问平伢子,牛栓好了没有,门锁好了没有。他母亲在陶钵里夹了一块鸡,放进他的碗里,平伢子顺手又夹到母亲的碗里。他母亲吃下了,又从钵里挑了一块肉来,送到平伢子嘴边,平伢子咬了一口,又夹过来放回母亲碗里:“姆妈,这块肉嫩。您吃罢。我只喜欢啃骨头。”

  “后生伢儿就是牙口好。”外婆笑眯眯地摇着扇子。

  月光照着秧苗,白水,萤火虫纷飞。一只手伸了来,一下子揭开扇子------是平伢子。

  我睁开眼睛,看他,月光映进我的眼眸,他眉骨清峻,鼻直唇红,真个长成了少年郎。他看着我问了一句:“你吃饭了么?”

  “月蓉吃过了。和太婆一起吃的。”外婆和他母亲都抢抢地说。

  “不吃了么?”他依然问我。

  “你管自己吃罢。”我轻声说。

  他看着我的脸,一笑,松开那把扇子,滑落到到我颌下,回过身子依然吃饭。我将扇子柄轻轻握住,依然遮在脸上,侧过身去,恍惚间合上双目。风吹乱了月光和树影,婆娑着。

  再醒来时,满窗红日。绿树依然在风中婆娑。外婆告诉我,昨夜里我就躺在竹床上睡着了,是平伢子抱我进屋的。我望着远方的田野,烈烈的太阳当空照着,浅绿、碧绿的禾苗,在热风里招拂,戴斗笠的农人和乌黑的水牛在水田里劳作,平伢子在哪儿呢?

  吃罢早饭,跟着外婆去甘蔗田,经过一段水边的田埂时,我看见了平伢子的母亲,我愕然地看见。她赤着双腿,裤管高高地搂到膝上,一手执着牛鞭,一手扶着犁,驱使着犁耙套着的一头大水牛,正在水田里耕地。外婆一边走过和她招呼,她黝黑的脸在斗笠底下,冲我笑。

  外婆说,平伢子的母亲是四乡里唯一会使唤牛耕地耙田的妇女。因为平伢子的父亲是个浪荡的乡村赤脚医生,从年轻时起,便背着一个医药箱,在乡野的村庄与村庄间流连,游荡,风流韵事从不曾断,他还是个运气不好的赌棍,常赌常输。他替人治病,会些兽医和接骨的医术。也常常与人斗殴相伤,因为在别的妇女的床上被捉奸,因为一身的赌债从未还完过。他很少归家。只有平伢子,和他的母亲,住在破败的老房子里,相依为命。说罢,外婆停下脚步,回身指点着台上的人家,长长的沿河的一排红砖明瓦的房子间,有一座颓败的青砖老屋,远远望去,墙的上部已经塌半陷了,下半截生着青苔,屋顶盖了一些瓦,一些芦席,风还飞起一些稻草。那房子亦掩映在绿树青竹之间,门上贴着金字对联,那,便是平伢子的家了。我目光温柔地望着它,它老迈地矗立在我的目光里,有着一片老黄叶般的温情。

  阳光投在水里,煮沸了长河的水。池塘里浮着一盘一盘青色的荷叶,伸着一支一支丰洁的荷花。我们坐在树荫下,他的膝头摊着一本厚厚的书,拧着眉头聚精会神的看,我坐在小板凳上,折着一筐野茼蒿,轻轻地,剥去青梗的皮,和老了的叶子,折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放在竹箩里。他抬起脸来,突然问道:“你记得吗?小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你家,送给你一把青蚕豆.....”

  “记得。”我扬起脸来看他。

  “好吃么?”

  “好甜的。”

  他又低头去看书,彼此不再说话。

  过了好久,我合上他手里的书:“是在哪儿采来的?”

  “路边野地里采的呀。怎么啦?”他看我。

  “还要。”我娇蛮地伸出手,摊到他脸前:“还要!”

   他扬起手来,轻轻打在我掌心里,轻斥一声。我缩回手去,俩人都笑。我替他翻开书,他依然低头看。

  田里的早稻谷成熟了,亦是农忙时节,水田割了油菜籽,便赶紧插晚谷秧。台上的庄户人家,每天四更便起来,生火做饭,顶着漫天的繁星出门去干活,往往插了一畦的秧,天才大亮。白日里,我亦跟着平伢子下田。他站在水田里,袖子、裤子皆高高挽起,手里握着一把秧苗,满面揶揄的笑,眼见着我蹲在田埂上,解开凉鞋的扣子。便一脚踏进了水田。戴着细布宽檐凉帽,身上穿着连衣裙,细腻光滑的泥踩在脚心里,一步一步向他走去。不会给秧苗分蔸,从他手里分给我一小把,一方水田可起十多行秧苗,我插一行,他插其余所有的,依然比我快。握着一蔸秧苗,一只手在白水里一起一落间,秧苗根植于泥土中。他往后退步时,顺手将我身后的空余地也插满了。待我栽树一般,插下一蔸秧苗时,回头一看,已身陷围城之中了。便直起身来,向他央告。他不理,便反复地央告,立于这般柔嫩的白水青苗间,方生出一个女孩子,应该的,天然的,娇弱。“哎呀,放我出去嘛!好不好?好不好呀。”我嘟起嘴,将禾苗间的水向他凫去。求饶很久,他才伸出手来,将我自围城里头,赦免出来。我搭着他的手背,轻盈地一跃,便又站在他旁边,不一会儿,他又上前去,将我围困于水中央。

  水田里多的是水生物,蚂蟥会吸在人的腿上,细小的水藻浮在脚踝间。每回我惊叫,平伢子便赶紧领着我上岸,坐到池塘边的石头上,用水洗净小腿,看看有否不妥。皆是寻常的农家小儿女,寻常的田间水塘边,寻常的情致。

  每回上了岸,他都说:“你别去了。就坐在树荫下等我罢。”

  “要去的。”

  “我一个人就好了。你只给我添乱。”

  “你一个人插不完那么多秧的。”我发愁道。

  “脸都被太阳晒红了。”他瞅一瞅我。

  “反正,要去。”

  “那就去罢。”

  依然沿着田垅,一前一后地,走回水田

  金黄的累累的早稻从田里收回来,摊开来铺在禾场上。新翻耕过的土地,重被嫩绿的秧苗覆住。农忙就要收尾了,这时节,平伢子的父亲回家来帮着农忙了。屋里门户紧闭,平伢子的母亲依然下地去了。他便寻到外婆家来。坐在堂屋里,是个五官清秀、面色黄白的人,坐在堂屋里,吭吭地干咳着,手指间夹一根烟,在热热的穿堂风里烟熏火燎地抽烟。他看着落拓而倒霉,但并不让人生厌,象一个流浪于乡村的民间艺人。外婆低头忙活着一把葫芦瓢,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又是从哪里游逛了回来的您郎?”

  “嗬嗬,嗬嗬。吭吭。”他细眯着眼睛,面上陪笑,依然干咳着。

  “这是月蓉么?”他看见我,亲热地打量着我,“长这么大了月蓉,你爸爸妈妈好么?他们怎么没下乡避暑来呢?”

  我微微地笑,头一低,脚步快快地走出门去。平伢子的母亲对于他回家,似乎还是高兴的,并没有象传说中那样,哭骂、厮打、驱赶。平伢子下半年便读高三了,开学便要交一笔学费,她指望着,丈夫游医乡间,多少可支付出这笔钱数来。

  然而,半夜里,她便哭泣着,跑到外婆家来了。她推开房门,哭着扑倒在外婆的床面前,长声嚎啕起来:“婶娘呵,我这托的哪里是人生啊?我黑天无路呀。娘啊------”

  外婆将她从地上劝起,并不问及缘由,亦陪同着落泪,劝慰她道:“平伢子娘,你咬紧牙再坚持一二年,你半辈子的苦都吃了,再忍一忍罢,平伢子会给你争口气的,他会考上大学的。”

  然而,她哭得更加凄惨无告了,我在蚊帐里悄无声息的躺着,心里充满了剧痛,泪水悄悄盈满了眼眶。“哪里还能等到那么一天呀。死砍脑壳的,又是钱输干净了,无路走了才回家的呀。呜呜呜呜,你说,我还指望他给平伢子交学费的------”她哭得披散着头发,衣裳不振的样子;“我这是个什么命啊?我真不如一口农药吞下去,死了算了呀,眼睛一闭我就清静了。。。。。。。”

  我在蚊帐里坐起来,窗外有人在叩门。外婆道:“是不是平伢子来了。月蓉,你去开门。”

  我下床去,果然是平伢子。他穿着周正的白背心,长裤,一手绕过来握住一臂,站在月光下。沉默不语地,绕开握,径直去到厢房里,站在母亲身边。他母亲看见他,眼泪一涌,哭得愈发惨伤了:“怎么办呢我的儿,这可怎么办呢?拿什么供你去上学........”

  “回去吧。姆妈。别哭了。”平伢子伸手揩母亲脸上的泪,另一只手搀起母亲的胳膊,拉她站起来。他母亲呜咽着,听话地止住泪水,手扶着儿子的胳膊。我的手攀着门闩,站在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深深地看我一眼,母子俩走到了外边的月光里。

  一清早,我刚刚醒来,便听见台上人家东头的喧吵,出门一看,平伢子的父亲扬眉吐气地站在禾坪上,矮小的邋遢的个头,伸长着脖子,如一只待杀的老公鸡,双手叉着腰,竭尽全力的叫唤,咒骂。一台的人家都听见他在骂:“老子并没有钱供你读书。老子生养了你,还要供菩萨一样供你读书,老子犯法了么?”并没有人理会他。家家户户的灶台外头的烟囱都冒着淡白色的炊烟,晨曦里泛着稻草灰燃烧过的的芳馥。平伢子家的厨房亦生着火,除了他在那里慌慌的叫骂,无人回嘴。

  “我说了去想办法,去借钱,也得容个日子。哪里有你们这样的母子,逼得我拿现洋出来。我哪里有?你们一根绳子锁死我好了。”白雾里,平伢子放牛罢,从河边往家走,他远远瞥见儿子那修长、沉默的身影,口气自然地软下来,理直气壮地更加嚷嚷了。

  平伢子面色阴郁地走进家门,看都没朝他父亲看一眼。进屋吃饭罢,母子两个戴上斗笠,依然出门下地去了。叫骂的人此时住了嘴,进屋吃饭去了。不一会儿人们便看见他腰里夹着一个酒壶往小南货店里走。他拿一筐新谷换回了一壶白酒。人们虽然见怪不怪,却依然轻笑着在村子里传播。

  喝酒之后,他的胆子壮大了许多。待母子二人从地里回来时,他满意地对儿子说:“好了么。你就应该这样,帮扶着家里干活。平伢子你别上学了。就在家种地罢。”

  “种地最好了。你就在家里种地吧。有的是力气,有的是田亩。儿子在家种地,我就不用这么劳苦了。”

  村子里的夏日黄昏,燥热,无风,蚊蝇团团地绕着人畜飞舞,鸡狗都慌慌地跑窜,孩子们一身的灰,饥饿的哭泣。平伢子家更加的乱得不可开交,他的母亲不能忍耐地扑上去,撕打他父亲,醉酒者豪气冲天,不可冒犯地反手还击,将他母亲打倒在地。哭号、怒骂之中,平伢子扯开他父亲,一掌将他从厅堂上推到厢房的门角旮旯里。他哗啦啦地倒跌下去,旋即挺起身,向儿子扑来。父子两个扭打在一起,平伢子的双手只顾推挡,他父亲趁势对儿子拳脚相加的下手乱打。他母亲撕心裂肺地哭号着,一头撞上来和他父亲拼命。门口挤满了端着碗看热闹的村童,女人们挤进来拉架。乱哄哄之中,修平跑了出来,他泪流满面地狂奔向远方的田野。没有人担心一个少年郎会想不开去寻了短见,他身后依然是哭天抢地、苦口婆心的乱。

  田野里浮起一层灰翳般的暮霭,太阳悬浮在地平线的大河之上,亦在灰濛濛中,是椭圆的忧郁的老红色,红了一万年,连太阳自己也红得疲乏了。我沿着田埂,向田野深处走去。黄昏的蚱蜢和青蛙在我的穿过青草的脚步里,纷纷地跃入路边的小沟之中,激落起小小的水花。而后,我看见在远远的前方的他,一个人坐在从田野里横穿而过的河流边,面朝着更远方的苍茫处。他的背影有着那样凛冽的伤心,孤独,然而,却不可靠近,不可触摸,不可抚慰。我默默地站在原地,心域如这碧绿的起雾的原野,充满了柔软的怜惜。我不知道,修平是否察觉到他的身后有一个人,只是,他就这样面向着苍茫的原野,一直没有回过头来。

  月亮升起来了。在明澈的清辉一瞬间洒落时,寰宇一清。我转身离去了。

  天又亮了。在明亮柔和的日光里,读《红楼梦》。黛玉说,我只为了自己的心。宝玉亦说,我也只为了腔子里这颗心。读到此,泪落在纸上......

  8月里回到家。酷热的小城,阴云密布的家,晚饭后金碧和父亲坐在葡萄藤的木架子下边,摆着棋盘下棋,各自沉思,高手对弈。我站在厨房的洗碗池边洗晚餐用的盘盏。有长长的时间里母亲似乎隐遁了,人到中年,她变得分外的懒散,灰败,每晚都去朋友家打麻将,直至深夜,在庭院外的街叫唤我为她开门。家务事分外的多,从晾衣架上收回来的衣服堆在客厅的沙发上,金碧永远只取走她自己的一套,叠好,或拿进浴室里洗澡。在这个家,她一直都保持着局外人的姿态。

  我忙碌地洗衣服,晒衣服,熨衣服。拿扫帚打扫园子,楼上楼下擦拭家具上的灰,在书房里常常因为挪动了父亲的处方纸、报纸,翻乱了正在读的书页,遭致他劈头盖脸的怒骂,拳头。他将一叠处方簿子照着我的脸扔过来,跟着狠狠的一巴掌打在腮上。窄长的处方纸散落了一地,被勒令,务必按照原来的秩序,叠好,粘起来。我跪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拣。不让动,不许碰的物件,很多很多。譬如,金碧的新裙子,长丝袜,英文字典,等等。母亲对于家里的局面,突然生出灰败之心,撒手不管。但她依然将一切归咎于我,在楼梯口遇上我扫地,灰尘迷了她的眼,亦神经质地伸手对我又掐又打。我面色红红的,忍着长长的指甲在皮肤上刨出的剧痛,依然低着头拼命地扫地。

  8月底,修平的父亲来家告穷,借钱。他依然吭吭着,坐在客厅里抽烟,大热的天习惯地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我上前端茶,他望着我,寒碜而讨好的笑着。我心一酸,转身急急地走到街上,走到长江边,坐下来,泪落如雨。我希望那个父亲可以借到钱,希望他顺利而周到地将钱拿回家去,给修平缴学费。

  修平上高三后,我们悄悄地通信,每天都各自写一封,寄到对方的学校去。所写的,不外是痴痴的少年心事。我们使用简单的英文写一些思念的情愫。修平喜好秦观的词,哀婉缠绵地,摘来,用飘逸的行书写在白纸上,寄给我。“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留下潇湘去?”有时候,只是反反复复地在纸上写对方的名字,写了一张,觉着不够,于是再写一张。下雪的时节,修平写信,一次厚厚地写满四十六页信纸,收到了信,读过,却依然觉得他什么都还没有说。

  “月蓉,你要,等着我。”

  我回信,满口应承:“你要我等,我便等着。”

   一年以后的8月,修平考上了大学,他是那一届的高考场上的文科状元,一所著名的学府录取了他。金碧在上高中,成绩斐然,理工科尤其好。父亲很是高兴,一是觉得多年来不嫌贫穷地支援告帮的穷亲戚,总算天道酬善。二是金碧和修平,都是如此聪慧的孩子,应该让他们相互切磋些学术。以免将来相见恨晚。多年来父母亲似乎才真正地记得修平,乡下远方亲戚家的孩子,做父亲的如此好赌,不成气候,没料到却有如此出众的一个儿子。他们捎了信到乡下,邀请修平,到城里来家小住。

   修平便如约地来了,是天色过午,他在院门外边敲门,我跑上前去给他开门,是分别一年后的乍见面。两个都站着相对望着,面对面地,想不起来说话,只觉得嘴角不由地漾满了微笑。因为他站在这里,我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尖锐的惊恐。金碧跑进父亲的房间,将他从午睡中叫醒,母亲亦赶紧出来招呼他。他们在客厅里,三方相对地坐在沙发上,金碧堂皇地询问他,高考的感受,考题的难易,填写的志愿,等等。修平微笑着,简短地一一作答。他坐在沙发上,静若秋水。我切了一盘水果端到茶几上,他便伸手去拿,听着他们说话,兀自一个人吃完了那盘水果。父亲兴致很高。在晚餐的桌上,特意开了一瓶红酒,面对两个有为青年,他笑吟吟地对母亲说:“你看,这两个孩子还是有缘份,出身也都贫寒,我高兴的是,我帮了你们一把。”

  母亲看着她的娘家侄子:“说的是呀。修平,你妈妈从小就指望你。你刚刚上小学,姑妈就开始资助你妈妈,你有今天,我们不知多欢喜。”

  修平腼腆地端着酒杯,微笑着,没有作答。金碧道:“其实,我也有志愿,想考进你的大学。以后,还要向你多多请教呀。”说罢,面色通红。宾主们都笑了起来。

  “金碧挺会说话的。学会客套了。”母亲打趣道。

  我在厨房里炒菜,手握着刀切肉,耳朵捕捉着客厅里的每一个声音,刀顺着中指的边切了下去,生生地切下一方皮肉,鲜红的血流淌着,将菜板上的红辣椒、排骨,皆浸泡成暗红色。我无动于衷地,依然打火,炒菜。辣椒炒丝瓜,糖醋排骨,装在菜盘里,皆殷红殷红的,端上桌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月蓉烧菜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金碧难得地夸我

  “哼,要是读书有这个心也好。就不用人打不用人骂了。”母亲嗤之以鼻地。

  “人各有所长嘛。月蓉读书是不行,说不定,将来”金碧替我辩护。

  “吃菜罢,吃菜罢。别提她,别提她。”父亲摆一摆筷子,示意道:“换个轻松点的话题吧。”

  只有修平沉默着,他嘴里嚼着那筷子菜,突然惊异地抬起眼来,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霎那阴霾了。我转身离开厅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厨房里的煤气灶依然打着火,可我径直朝大门外走去,对不起,火就烧着罢,烧罢,快乐是你们的,善心是你们的,幸运也是你们的。我去死好了。

  天黑了,修平在长江边找到了我。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片长满了松柏树的小树林。雪堆般的浪花,从对岸涌来,拍打着我脚底下的礁石。我一遍又一遍地鼓励自己,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让浪花将我卷到江心,便一切都解脱了,不用再活了。不用了。跳吧,跳吧。站起身来,跳吧。江水将多么宽大为怀地将我揽入胸口。风吹着我,象一遍一遍的提醒,催促,浪花如信诺等候在彼岸,邀我前去赴约。我静静地立起身来,衣裙、头发,皆随风吹向一边,扬起,象已经起飞的羽翼。此时,一个人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的胳膊。我的泪喷薄而出,奋力地在他手上挣扎,另一只手朝着他乱打。修平一声不吭地将我拦腰抱起,抱到岸上。双手牢固地拘着我,望着我,神色激愤地叫道:“我绝不会喜欢金碧的。”

  我不再挣扎了,衰弱地依在他胸口,只是哭。他抱着我,象一对饱受创痛的恋人,相拥着,落泪如涌。我受伤的手指,在他嘴边,温热地,轻轻地吹一吹。那样的亲爱,那样的难过,那样的,一切还未曾开始,皆已千疮百孔。脸和脸之间微微的相触,嘴唇轻轻地贴着嘴唇。心,在胸腔里惊跳。他的脖颈间温热的皮肤,黑发里有洁净的,温煦的气息。柔的,娇嫩的少女的乳,隔着冰冰的裙子,在他的手心,无力地,承受着,爱。江风吹起千堆雪,是万物花开。

  没有月亮,他牵着我的手,在路灯下穿过小城的街道,往回走。露水濡湿了蜿蜒的街面,一盏一盏的路灯光淡黄的照着,我愈往前走,满怀的恐惧愈深。停下脚步,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哀求道:“我不要回家。他们一定会将我活埋的。”

  我说:“修平,我们走吧。”

  “不。”他简短地否定。

  “我有好多的钱。足够我们买车票了。”我想到我那只小盒子,蓦地兴奋狂热。我滔滔不绝地计划道:“我们夜里就走。现在去收拾行李。然后,趁他们都睡着了。我们俩就溜出门,天亮出城就好了。远远地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修平,我们到一个离这儿最远最远的地方,好不好?明天我不想再在这里了。我们走吧走吧。”

  他一言不发地凝望着我,我满面通红,腿脚发抖,滔滔不尽的,说,说,逃跑吧,逃跑吧,逃往别处,相依为命,不离不弃,白头偕老,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我的心越来越凉,越来越冷,心里越来越清晰地感知到,其实,我只是想独自离开这里,离开金碧、学校、父母、掐住我咽喉的所有一切。我只是想要我一个人。忘了我曾经是谁,忘记我在哪里出生。忘记我曾经过着怎样屈辱、卑贱的生活,忘记15岁以前,所有经历的人和事。包括此时我站在这里的情景。包括我的乡下外婆家,因为,所有的遗忘都会付出代价,会有牺牲的-------我早已经在心里说服了我自己。还有,包括,站在我面前的,少年。

  他亦属于曾经,他亦属于我决意遗忘的人事当中,最鲜艳的一部分。如果,如果我和他一起逃走,哪怕逃到月亮上,我依然未曾与任何过往决裂。我的出逃毫无意义。修平会提醒我,一心想要遗弃的所有一切。

  说着,说着,我的血脉凝固了,冰冷了,我嘴唇里的牙齿疼痛地咬住翻卷的舌。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崩塌地站在他面前。路灯依然照着湿漉漉的石板街,人家院头绽放着夜来香的花香,夜宵摊上的醋辣气油腻了空气,卖红豆糕的老汉敲打着梆子,母亲行走在去麻将桌的途中--------我,就要离开了。再也不来了。

  这一瞬间,我毒恨、决绝、暴戾地,抛弃了他,修平,我10岁时便想要投奔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我伸出臂来抱住他。心酸难当地,呜咽着叫出他的名字:“修平。我如果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领略到了我无尽伤悲中明晰的那些,默然了好久好久。我想听他回答,他会说出怎样悲伤、稚气的少年的情话。他会随我去死?会独孤终身?还是,出家去做个和尚?

  他说:“那么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时光已经流逝了,无论释怀与否。只是,我从不曾想通彻他的那句答语,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想不到了。叙述着怎样的心境。只是,它从来都具备着穿透一切的伤悲寒暖。

  初秋,修平去遥远的城市上大学,他说:“月蓉,你听话。好好地,哪儿都不要去。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

  我无限凄楚地望着他,心里断定这是终生的最后一眼。却依然问道:“表哥,你不带我走吗?”

  修平拥着我,面颊贴着我的脸,低语地抚慰我:“听话月蓉,等着我大学毕业,好不好?”

  我绝望地说:“等不到那一天,我就死了。”

  那个夏天他已经习惯,轻轻地吻我的嘴唇。他低低地道:“月蓉呵,一个小傻瓜。”

  他走了,去远方上大学去了。我看着邮戳上的城市的名字,他说那个城市靠近大海。他坐在教室的窗边,便可看见远方的大海。

  那个冬天,我亦走了。我走得并不远。在黄昏,坐上客轮,到达武汉。我并没有想清自己要去往哪里,但是我应该到达武汉,到达一个有火车站的城市。我要坐上长长的火车,进行山水迢迢的流浪。而最终遵循的,却不外是命运的轨迹。我记得1995年的华中理工大学,1995年的冬天,武汉的颜色。武昌的长街边,落叶萧萧的悬林木,它们白色的树干。风吹着金黄色的大叶子,漫卷飞扬,是楼群林立的繁华都市,宽阔的大街上人潮涌荡。

  隔着近十年的光阴,我站在一隅,看着她,那个出走的不良少女,看着她雪白的毛衣,乌黑的头发,她苍郁的眼眸,苍白而坚韧地立在人山人海中,背包里有一只铁盒子,一个日记本,一本老老的《红楼梦》。她的双目四顾流盼,身旁的公车站开来了一辆车,那个女孩,在我的视线里,举步走向那辆长长的老式的电车。她看见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电车的木地板上,是旧的,斑驳的,温暖的。她似乎被这一缕阳光吸引住了,就在车门将要合上的瞬间,她轻快地跳上了那辆电车,在阳光照耀的一把木椅上,安然地坐下来。

  那辆电车,在1995年的初冬,最终驶向郊外的终点站,华中理工大学的大东门。它载着那个女孩,驶向命中注定的一段相逢.......

  1995年,沿着东门外的长巷子走进去,傍着校园的围墙衍生的民居,街口上林立着繁盛的饭店、小酒馆、书店、音箱店、录像馆等等,来往着熙熙攘攘的大学生,面容清澈,双唇紧闭,只有目光在不安份地锐利的游走、顾盼。他们象走在自家门口一样,脚步松弛,去买烟,去看书,去录像厅看电影,不时地停下脚步招呼同窗。就这样,我看见那个一身懵懂的女孩,顺从地随着脚步走进一间书屋。16岁时她读三毛、琼瑶、亦舒的小说。那间书店是窄而长的一间,四壁全是书,言情和武侠的专柜上写着出租字样。一壁的书柜排列着厚厚的英文读物和计算机类的书籍。她走进最深处的文学专栏,抽下一本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倚着书架,低头读。1995年,那家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门前站立着一个看店铺的小妹,她穿戴艳丽,活泼地笑着,给来还书的学生登记,找钱。音像店的喇叭里播放着美国乡村民谣,吉他的声音深情而明亮地跳跃在街上。

  有一个高大的男子,挟着一本书走进来,在这家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书店里,他敏感地便看见了倚在昏暗的角落里读书的那个女孩。那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一张生疏的面容,纤细,惶恐而不自知,肩上背着一个沉沉的包。她站在深深的书架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漂流的气息。他不由地将她看了又看。片刻之后,他走了出去。

  一整个下午,那个倚在书柜前的女孩,她依然无知无识地捧着那本书读,她浸在自己的自由自在里,并不曾考虑冷暖饥寒,或者去往哪里的问题。那个来还过书的男子,他又来过又离去,离去之后又来过。他有一双深邃的、慈良的眼睛,目光注视着她,然而她并不曾觉察。直到黄昏,放下书时,店外已经灯火璀璨。是陌生的、繁华的街景,是举目无靠的荒原。我步履踟躇地往店门口走。心想,此时我应该去火车站了。

  明耀的灯火处跑来一个男子,他手里抓着一件外套,一步窜上台阶,推门闯进书店里,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他高大地立在门口,气喘吁吁地举目四顾。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这条无意走进来的街,或许一辈子都再也找不来了。当他怔怔地看住我时,我向他启齿一笑。

  他瞬间心跳如鼓,感恩于这个女孩,她在这里!就在方才,当他坐在图书馆里,心神不宁地摊着一本书时,窗外的初冬的天就要黑下去了。他神魂颠倒,不由地想着校门外书店里的那个少女,她入神地立在那里,肩头背着一个包------此时,她走了吗?

  终于,他的身体从座位上弹跳起来,飞奔着,往东门口跑。他胸口涌荡着激烈的青春的慌张。他看见了她。

  女孩从他身边经过,走下台阶,向街上走去,他亦跟着她转身,随着她走了一段路。初起的夜色苍苍,天气很寒。这个女孩,她笃定地四周张望,如何才可以找到去火车站的路呢?跟随着她的男子,在她身后,眼见得她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的样子。蓦地伸手,拦在她的面前,问道:“你一个人吗?”

  是这样的一句问话,女孩的心房间仿佛响着回荡的苍凉的古老的钟声。“你一个人吗?”仿佛梵语,是一句问候,一种怜惜,一番懂得,满怀慈悲。“你一个人吗?”是深然明了她的境遇,是一双伸出的搭救的手。“你一个人吗?”可不是吗?天地之间、人海之中,她不就茕然一人吗?

  “你一个人吗?”这问句令人好不辛酸。我始终记得,那个16岁的女孩,背着她流浪的布包站在一个良善的男子面前,吞吞吐吐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泪落如珠,那样的情景。夜风在吹起。

  那个冬天,是漂泊的起始,亦是终点。那个名叫迟屿的男子,收留下我。她从小到大,习惯地将身体靠向麦草垛,靠向墙角,树干的依附姿态,一生如此。

  我栖身的房间,是校门外的民居里,楼群里小小的一间,寒冷的天气里,木漆门窗紧闭着,床边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偎在被子里,整日整夜地读英文小说,门外走进来那个男子,迟屿,每天,都会有一二个时刻,他从学校里来看我。北风吹着干枯的树枝,吹在灰色肃穆的楼群之间。是儒雅、俊美的男子,温暖而隔膜。他走到床边坐下,低头看看我手上的书,读到了哪里。这样近的距离,我嗅到质地优好的皮夹克外套,散发出的好闻的体息。他指着一些我注定不认识的生僻的词汇,告诉我译文。

  冬季很长很长,我一直都躺在床上,怏怏地生着无名的病。并无具说得出名字的病症,只是一味地身体虚弱,乏力,心悸,仿佛一场艰难险阻的长途跋涉过后,停泊下来,万种悲酸疼痛,一齐迸发。枕边搁着一本英文版的《Anna Karenina》,一页一页地读,时时需要去对照汉译本,读得如此缱绻、漫长,翻倒末尾处时,生命的轮盘似乎翻过了一面。一二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那个男子,一直想要问他,可从来不曾出口。为什么,会看出我孤独一人,为什么,会明了我是个出走的少女?又为什么,会收留我,爱我?........长长的青春渐渐地流过,面对已经成为丈夫的男人,多年前想要问的,依然不能出口。其实,不会有答案。而沿途经过的岁月,就是命运给予的答案。

  喜欢听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绚丽,渊博,如流水的迤逦,令我少女的岁月,如清澈的溪水里,柔曼舒展的水草。或者,我喜欢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安平,静好,有浅浅的欢喜,浅浅的暗涌的忧伤。

  常常会走去,当初我懵懂地拐进来的那条街上。黄昏时去小摊上吃油炸的臭豆腐,坐着小凳上,看着那些学生们,象乌鸦一样沉默地滑翔。街边的录像厅里,泡在那里看通宵电影。名叫青青子矜的小书店,看店的女孩依然在那里,我们知道她暗恋着的一个男孩,是迟屿的学弟。情节几乎是一个含泪的笑话,我对她,一直怀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温情。从她的手上,租来整套的亦舒和古龙的小说集来读。亦读《麦田守望者》,那个圣诞夜在纽约街头流浪的少年,一边走过黑夜,一边在心里呼唤他死去弟弟的名字,叫人难过。

  夏天,华工的校园里,是有着许多繁茂的植物的。校园的悬铃木生满了绿色的梧桐叶,一片一片油亮的大叶子,风将它们翻覆地吹起。迟屿牵着我的手,去林荫道上散步。告诉我,许多树木的名字。也常常跟随着迟屿,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东湖边游泳。天上的明月倒映在湖水里,风吹送着荷花的香气,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整夜整夜地坐在湖边谈话,讨论灵魂的问题。

  明阔的东湖边,那样清香、丰洁的荷叶,莲花,还有八月的桂花树,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那样雾气缭绕的美。我似乎,亦是绽放的,盛开的,在露珠、月光、雾霭之中,慢慢地亦有了花的颜色。拥有的那么多,爱怜的呵护,物质的抚慰。一条紫水晶手镯,白色长裙。水粉丝巾,散步时随风扬起,散发橙香与风信子气息的香水。我热衷收集各种各样容器和气味迥异的香水。空了的口红,胭脂盒、香水瓶,它们在我的手心里,散发着过往和残念旧梦的气息。

  迟屿完成学业之后,去到北京,开始创立自己的事业。亦可迎娶我。因为结婚的程序,我们一起,回到了当初死命逃开的那个家。小城里,空气里依然漂浮着蒸红豆糕的香,多了一些新的房子,街道。父亲母亲的家,那个栽种着菊花和草药的小院,还有院里的三层小楼,都旧了。石壁上生着青苔。桂树的花和叶,都有一种无人看管的颓伤之态。而父亲和母亲,他们也老了,且老得那样出乎人的意料。父亲的背,深深地弯了,整个人萎缩一般,蓦地成了一个老迈之人。我离去后的第二年,金碧考上了一所普通的大专,父亲和她自己,皆满心不甘,于是,再复读。再考,依然还是那所大专。金碧于是去读了,上大学后她一直追求修平,有长达三年的时间。父亲还曾经给她旅费,她去修平上大学的那座城市,看他。一直都给他写信。终于,未果。毕业前,她突然怀孕,很快,嫁给了一个平常的男子。父亲满怀的心疼,陪嫁了全套的桃木家具,赠送了首饰和存折,让她风风光光嫁入夫家。婚后,她便不再来了。从此不再来。

  而父母亲对于我的归来,还有同行的迟屿,如此喜出望外,甚至,惊异,欣悦,百感交集。他们日夜不歇地和迟屿说话,诉说我离家出走之后,他们的种种忧心,伤怀。感谢他对我的照顾和疼爱,而对于他这个人,作为一个女婿,更是视为天人。

  我独自来到楼上的那间小卧室,掩门独坐。听见迟屿陪着父亲在书房里,看父亲的各种值得骄人的履历,他在这个高学历、好出身的女婿面前,从开始便有一种自甘的谦卑之态。母亲在厨房里,上蒸笼做大菜,木柴燃烧的火响在冰凉的大灶里,是多年了没有过的热闹。回忆起当初的出走,曾经的委屈,种种,皆如一场错觉,皆如一场幻景。

  母亲上楼来,身上围着一件淡黄镶花边的旧围裙,那件棉布围裙的姿态,仿佛有着一种求告。我站起身,迟疑地叫了一声:“妈妈!”

  她看着我,还没有开口,便落下泪来。我垂下眼帘,努力地遮住自己的泪。听见母亲在耳边,语气怯怯地说道:“月蓉,你出嫁以后,要多回来。好不好?”我点点头,与母亲相对坐着,各自只是泪落如雨。

  满目都是疮痍,心里全是回忆在缠绕。母亲的话开始多起来。做了半生的母女,头一回相坐在厨房的小桌边,一边择菜,一边闲话。她说起金碧的无情无义,还有父亲的黯然。说起我乡下的老外婆,当年我离家出走后,只有外婆一个人说,月蓉要离家,离父,离母,才活得好,命理如此。外婆还安慰她说,你女儿终归是要回来的。你放心好了。我想起我乡下的外婆,顿时喉头哽咽。那些寒暖的往事,瞬间涌了过来。耳边听见母亲商量我,明天去乡下接外婆?我竟失魂落魄,不能作答。不待天亮,便整理行装。翌日清晨,便携着迟屿告别父母。踏上归途。

  又过了一年,我已然即将初为人母。农历新年来到的时候,因为丈夫忙于工作。我便独自一人,回南方去陪父母过年。从武汉码头坐客轮回小城,深夜,独自一人立于船头,白色的灯火辉煌的客轮航行在江心,我记起儿时,和修平在江边看船,亦是这样的冬季........冷风吹着我,肺腑间翻滚的难过,灼热。在夜航的客轮上,身体如此的疲乏,不支,然而,前方,除了新年,我明白,还有别的,在等待着我。

  大年初一,我和母亲去乡下外婆家。外婆依然是那个干瘦的白发的老太太,慈眉善目,老得消逝了面皮上的皱纹。她看见我们母女,急急地迈着小脚,从屋檐下迎到禾坪来,颤巍巍地一下握紧我的手,她依然瘦小,慈暖,从我儿时,到如今我将为人母,我的外婆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不曾改变丝毫。干燥的,温热的老人的手,轻轻地抚摸上我的脸。月蓉,我的儿,你回来看我来啦。我瞬间热泪盈眶。

  禾坪上,依然是累累的柴草跺,依然是冬日,淡薄的阳光,老老的老外婆是唯一记得我伤痛的人,欣喜道,如今,你终于好了,嫁了这么好一个女婿。你比金碧好多了。老天啊,是有眼睛的。

  外婆说,你还记得平伢子吗?舅妈家的平伢子,他也回来了。

  我全身颤了一下。我记得平伢子。他如今在哪儿呢?他是一个人回来过年的么?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和女友一起回来的。如今,平伢子好啦,大学毕业了就留校教书,出人头地啦。他母亲没有白白劳苦一场。平伢子可以孝敬她啦。他的那个姑娘伢呀,是长沙人,听说家境极好。相貌生的好看的呀,一朵花儿一般。

  我笑着,低下头来,轻轻地抚自己的手指。浅蓝的羊绒长袍安暖地裹着我,满目的阳光,平伢子母亲的声音在村头响起,一路与乡亲们寒暄着,她挎着一只满满的竹篮,来外婆家下厨做饭。一如多年前,平伢子母亲依然如此的朴实,坚韧,只是身板间多了一股神定之气。她向檐下走来,和母亲亲热地招呼,寒暄地道着新禧。我听见她询问母亲:“月蓉伢子也来啦?”我背过身去,一双温厚的目光望向我。感觉到她走来的脚步声,我瞬即地离开竹椅,往厢房里走。一声苍苍的呼唤,“月蓉!”在我身后追来。我不敢回头。

  阔别多年的外婆家的老厢房,象安全的城堡。蚊帐从雕花木栏的床顶垂下,里头是层层叠叠的棉被,我将自己隐匿地躺进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出全身酸痛,剧烈地发抖,痛到骨髓之中,难受地在枕上辗转,泪水源源地落在枕上。母亲在禾坪上和乡亲们亲热地聊着家常,孩子们在堂屋里跑来跑去,厨房里厨娘们在咚咚作响地跺菜,我掀开被子,走到窗边,往外看着。有一个人,一路走来,走过禾坪,走进我的视野,深蓝,颀长的背影,走到金黄的稻草跺边,接听手机电话。我望着他,隔着老旧的落满细尘的窗棂,久久地,望着他。那个人无意间一回头,双目蓦地向厢房内,窗棂后的那双眼睛,撞了过来,深深地揪住我。是修平。一个年轻的大学讲师。他的面容,在岁月里,平添了一种深邃,美雅。长成了一个翩翩书生。

  我转开脸去,心里却生出手刃的滴血的快意,一切都已经毁了,一切都无从收拾了,可我们远离了废墟,各自重新建立了体面的丰盛的生活。

  我,终于没有输。

  堂屋里,八仙桌铺上碗筷,炖骨头,蒸腊肉,蒸鲜鱼的香味飘满了庭院,一个烧火的厨娘问修平:“你的娇客呢?快去接她来坐酒席。”

  修平的声音在说:“我昨天送她走了。她要回长沙过年。”

  厨娘艳羡地啧啧叹着,对修平的母亲说:“好水灵的姑娘伢儿,皮肤就象白丝绸一样。”

  修平的母亲轻轻地笑着。那厨娘接着恭维道:“快了是不是?修平。明年这时节,你妈就该摆酒席宴宾客,为你办喜事了。”桌边的长辈在高声大气地招呼着人,说话的声音在嘈杂中渐渐不能捕捉了。我拉上棉被,遮住自己的脸,陈旧的老棉被里头,有着时光和旧了的花朵的味道,那一种悲酸的呛鼻的气息,攻到人的心里去。棉被让一只手轻轻地揭开一些,露出我的黑发,我的脸。是修平。他探着身立在床沿前,不能言说地看着我,看着我。

  好久,他开口说话了,平常地道,起来吃饭吧。

  我躺在枕上,避开他的目光,坚强地摇摇头,想要说,不吃。然而,哽咽着,只是摇头,摇头,突而,热泪滂沱。我转过脸来,向修平伸出双臂,如此孱弱,怯怯,什么都没有够着,身体被他一把抱住。滚滚的泪,热热地落在我的颈上,黑发间。我们,只是哭,只有哭。

  我浑身发抖,心跳飞快,疲乏而狂热地紧紧揪住修平的手,放开,又揪住他的衣襟,又放开。依然茫然地,五指乱抓,朝着空落里抓着,身体被他愈来愈紧,愈来愈紧地搂紧,他依然一言不发,只是落泪如雨。

  我叫着他的名字:“修平。”

  “修平,你不许结婚。不许和别的女人结婚。你,一定,不可以结婚,好不好?”我抱住他的头。紊乱,坚决,语无伦次地说,说。

  “嗯。”他应道:“我不结婚。”

  “你不能和任何人结婚。”

  “好。”他依然应道。

  厢房外的厅堂里,有那么熟稔于心的声音在愉悦地说话,他们在酒桌上谈论着农田里的收成,是饱暖的,暖老翁贫,丰衣足食的田家生活,象秋天里的棉花晾晒在阳光底下。而我,修平,于颠簸漂离中,却做成了游子,共同拥着这么一块支离破碎的人生。我们静静地偎依在床头,听着厢房外的声音,这般的沉醉。许久,我说:“我对不起你。”

  其实,我以为我是不爱哭的女子。我的眼泪,在这世上,或许只在修平一个人面前落下。

  他伸出手来,揩我脸上的泪水。

  我依然说:“对不起。”

  “月蓉,听话,不要哭,这时候哭会伤身子的。”

  我惶惑地将脸深深地埋在棉被间,心头明了,他在说什么。

  “表哥。”我轻轻地唤道。

  “嗯?”

  “我怀孕了。”

  “所以,别哭了。听话呀。”他轻轻地拍抚着,我平息下来,静静地望着房间里那一缕光柱,照到了朱漆斑驳的窗棂木条上,我记起来,13岁时隔窗相望。在绿树下,读《红楼梦》的情景。喃喃地说道:“修平,我好像,睡着了。”

  “睡吧。睡着了会好过些的。”棉被外,他的手依然轻轻地拍着我。我合上双眼,在一瞬间跌落在静谧的睡眠之中。睡了很久很久。

  那个人,在睡梦之外守着我。在时光的域野里,守着我。

  醒来的时候,窗棂外的阳光已黯作了暮色。寒气白茫茫的,在莽原的田野上升腾起来,稻草跺、禾坪上皆落了一层霜气。厢房里亮起了灯,我静静地睁开眼睛,见修平坐在床的另一端,就着灯光读一本书,他的手撑着额头,似乎睡着了。察觉到我看他,便放下书,扭头看看我,唇角温柔地笑,道:“睡醒啦?”

  “你做什么呢?”我轻声问道。

  “看书。”

  “是什么书?”

  “你不懂的。”他将那本厚厚的书递给我,书页间夹了一只钢笔。我翻过扉页看看,是他的专业书籍。不可能看懂的。我又还递给他。将身子支起来一些,靠坐在床头,他替我将脚边的被子掖一掖紧。我说:“你从前说过,想做一个学者。”

  “是啊。现在也希望的呀。”他微笑。

  “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学者了。”

  “还早呢。有一句古话,学无止境的么。”他谦虚地道。

  厢房门外走进来平伢子的母亲,她许是早已经来过几遍了,此时先探进脸来张一张,见我醒着,才跨进房门来。她穿着老蓝布棉袄,依然系着油渍的围裙,刚刚在厨房里收拾了锅碗出来。一身的柴火气。我在枕上挪过脸来看她,轻轻地唤了她一声:“舅妈。”

  是那样坚韧、温暖的舅妈,满面皱纹风霜的脸上,不能回避的痛楚的神情,却依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看看修平,又看看我。眼睛里迅速地盈满泪,赶紧转头出去了,掩饰地说了一句:“月蓉醒了,我给你们热饭。”

  经过门槛时,她的脚被门槛拦了一下,趔趄着,几乎摔倒。修平扔下书,赶上来扶她,她却已经站稳了,脚步快快地一径往后头厨房去了。屋瓦上的夜霜凝成露珠,在檐头滚落下来,发出清弱的声音。修平沉默地依然坐到我脚边,抄起那本书来读。灯光照着他轮廓清朗的面容,郁郁的黑发。我凝神地看着他,看着他,终于辛酸百感地移开目光。

  如果是明月夜,如果是屋瓦巷,如果是枝头凝结的露珠,檐下风干的谷穗,我就是惊飞的夜鸟,掠走的野猫,将安暖的人家日月,掠得破碎零落,而这样的安宁老实,对于我的离去、来到,是这样,无可奈何,不由自主。我能辜负的,从来只是爱我的,深切地疼惜我的。平伢子的母亲,曾经在心底,对于平伢子和我,我们,生出过一些什么样温柔小心的希冀呢?

  我的泪,又不住地落下。

  新年的日子里,还随着修平去过一个庙宇,是一座古老的观音庵。在四周没有村落的原野中央,沿着长河,河里有清粼粼的水波,走过河上的长桥,走进一片青色的竹林,冬日的竹叶是黄色的,一簇簇的。竹林中的观音庵里有三五个削发的尼姑,庙的井台上蹲着流落来的猫,阳光下摊开的竹帘子上晒着萝卜丝。是人间烟火、好心好意的寻常庵堂。我们跪在蒲团上,给菩萨作揖。修平向师太求了一个卦,合十,垂首,静默着,那两块卦木清脆地一声,从师太的手中散落到庵堂上。稍许,我们起身,卦解是一张老旧的油黄纸,厚厚地对折。打开来,是一幅画,一株翠绿的竹竿围在一截院墙后头。空阔处是流波活水,尽头送走一只白帆的孤影。今生今世,竹亦在风中摆舞,帆亦在水中飘游,然而,生于尘土,归去天际,竟只是无缘。只是无缘的纠葛和挂念。

  告辞时,师太在庵堂的门便送我们。她望向我,一个怀孕的年轻女人,那眼神中,有着俗世的怜悯,或许,她是了然因果的。依然穿过那片竹林子,往河边走。修平伸出手来,扶着我,慢慢地走在河沿的草径上,我看见了阳光中我们的影子,挨着,印在地上。我侧过脸去,问他:“你去求卦,心里想要问什么呀?”

  他笑一笑,摇头不语。

  “你问的是我吗?”

  我们走到河岸边,我扶着腰,停下脚步:“我歇一会儿吧。”修平将外套脱下,铺在枯黄的草地上,扶着我坐下来。

  我们沉默了好久。修平看着河水,开口道:“好奇怪,似乎真是有宿命的。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过年时,母亲带着我来庙里拜菩萨。我也问过一个卦。”

  “你问的是什么呢?”我心里明白,却依然问。

  “得来的卦解,就是今天这张。”他说完,嘴角漾出笑来。

  “那你就怨命,好不好?”我也轻笑。在他的目光里,别过脸去、

  两年,三年,更多的时光,就这样,又过去了。那个叫月蓉的女孩,她做着别人的妻,做一个婴孩的母亲。周末的时候,坐在先生的汽车上,去郊外温泉度假村。怀里抱着一个欢活的孩子,他总是不停地咿呀着,蹦跳着,他的母亲望着他微笑,长久地抱着,舍不得将他放在地上走路。

  还有,那个叫月蓉的女子,她开始写字了。她每天都有许多空闲的时间用来写字。她茫然而心甘情愿地在纸上写字。不知道要去往那里,亦没有多少的温情的过往,金色的童年,可供她怀想。她依然单薄,胆怯,仅会做家事和读书,许多时候也会油然地,畅快开怀笑起来。她一直一直地写字,她似乎真的有可能去做成一个作家。她写她的老外婆的村庄,写月夜里,农妇呼唤孩子的声音。萤火虫飞着。她没完没了地读《红楼梦》。

  只这么多。一些清淡的文字。真正疼痛的,没有走成的路,都是碰不得的。

  父亲母亲亦都来过北京,来看望迟屿,看望孩子。他们如此的佝偻,老迈,,象客人一样,短暂地居住在我的家里。有许多的门都不会开,许多的家电都不会试用。他们总是这样的拘谨。我和他们,依然不能对话。只是,过了二十多年之后,我才成为他们的孩子,他们才做成我的父母。

  我的孩子从小欢活、好动,刚刚会说话的时候就懂得顶嘴,我的父母于他,是一对来自南方小城的,老弱、慈爱的外公外婆,总是说着一口难懂的,温和的南方乡音。我的孩子也说,咿咿呀呀的,他们在一起,话那么多。绿草坪上,每当将他放下地时。他便迈着胖乎乎的小腿,张开翅膀,寻找外公外婆的身影,脚步歪歪地,笑嘻嘻向他们奔跑过去,我的父母都赶紧蹲下身来,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抢着来拥抱他。

  我带着他们去逛街,买东西,我们走在熙熙攘攘的繁华的大街上,母亲抱着孩子,和母亲相互搀着手。我走在他们身后,担心着汽车、人流、红绿灯,等等。时常地,我猛然伸手,想要去扶住他们,去仓促地握紧他们的臂。然而,却只是将手攥成拳,塞在衣兜里。跟在他们后头走,嘴里虚弱地提醒着。我不曾预料,我会这样地心疼他们,心疼他们的老去,心疼他们的佝偻,心疼他们面对我时,讨好而躲闪的神色。我发自内心地想要把这世上,我所知道的,我所拥有的,最好的,最好的,全都捧出来,给他们。

  那年的农历新年以后,修平便申请了出国留学。他很顺利地被他想去的学校录取,也很顺利地获得了签证。去了遥远的欧洲,法国巴黎。最后见到他,是在北京的机场,他由此出境。是一个明亮的7月的日子,他坐在机场的咖啡厅里等我。

  透过透明的玻璃墙,我站在人流中看他,穿着蓝色棉布半袖衬衣的男子,人群中有着别样的美雅,端凝。他喝着一瓶矿泉水,面色平静,决绝。那一刻,我突然清晰地感觉,这个人,一生当中,于我,或许这是最后一面。他不会再联系我,不会给我他的电话号码,不会在多年以后,我们都老去时,他蓦然出现在暮色之中。甚至,他不会再回到中国来了。

  他只是,依然,爱着我。当异国的岁月重新雕塑他的容颜,当他熟稔地用他国的语言写作论文,用他国的语言和女子们谈情说爱,他会皆如他这半生一样,姿态洁净、风流而自如。在蓦然沉静的时光深处,只有两个汉字,是他的故土,他的前世,他的母语------月蓉。

  月蓉,是中国南方,平原上的故乡,夏夜的月光落在池塘里的水藻、浮萍上,青绿的莲叶间一片溶溶的月光,银晃晃地闪烁在静白的水波间........

  我走进机场的咖啡馆,走到他的圆桌面前,坐下。

  只有深深地对望着,没有说一句话。可以说的,有什么呢?

  登机的时间到了,我起身,提起他的行囊,送他去排队。

  最后,他说:“月蓉,我走了。”

  我蓦地一愣,想起多年前,在江边,那个讲故事的男孩。“最后,他就走了。”故事的最后,他这样结尾道。

  我看着他走进去,我的声音似乎正在呼唤他的名字,那样的声音,如同六月的风吹过平原上的大树和秧苗,烈烈、狂绝,却无从摧毁任何。他肩上背着一只黑色的包,走得很慢,很慢,可我知道,他不会回头。

  他,终于不见。

  我转过身,快步地向外走出去。如果,此时有一种解脱的虚弱和轻松如同神诋一般从空中降临,该有多么好。如果你遗忘我,如同我遗忘你一样,该有多好。

  我走在阳光起伏的人海深处,泪落如雨。

  华北七月的阳光,干燥而炙烈地照着我,一个声音在云朵背后,在时光的深处,对我说:“摊开手,我都给你!”

  我听话地伸出双手,将手心慢慢地摊开。

  只有不可捕捉的阳光落在我的手心里。

  一架巨大的飞机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呼啸着,刺破了风,冲入高高的云层。

   2004.5.10.凌晨。初稿

                   2004。8。24。下午。二稿

   清华东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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