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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乡局级》

发布于:2024-03-23 作者:admin123 阅读:24

乡局级

  一

  关永强在上八里当了八年副乡长,不或之年才调进城里。上八里是一个三千多口人的山区小乡,经济不发达的明显标志就是一乡的路烂,全部是石头蛋铺成,凸凹不平,偏偏乡里的车是一辆几乎没了减震的破吉普,每次回家都颠得蛋子疼。回到家等急了的媳妇饿狼一样扑上来,吓得关永强连连告饶,高低办不成事。“八年抗战”把关永强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把他身上的锐气折腾得精光吊蛋。回城几年了有时候端起碗还往地上圪蹴,把个媳妇心疼得真掉泪,发誓下辈子都不让关永强当这破官了。关永强也很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心说熬到五十一二,从副局长位置上退下来,这一辈子就算划上句号了。把当官看淡之后,关永强轻松了许多,也幽默了许多。关永强最大的幽默就是讲段子,最经典的段子就是一个卖豆腐的老汉想当官的事。说,某村有一个卖豆腐的老汉,因家里祖辈没出过当官的,连个生产队的保管员都没出过,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生老大前,每次跟媳妇同房,他都在自己的那个东西上用记豆腐账的圆珠笔工工整整写上“村长”二字。生老二时写的是“乡长”,到了老三就成了“县长”。这个段子每次都让人笑得喷饭。关永强还根据在场者的不同身份随时改变豆腐老汉的书写内容,什么“派出所长”“工商局长”不一而论,搞得不亦乐乎。可是最近关永强却突然严肃了许多,一连几个饭局,大家都期待着,关永强却讲起了别的段子。

  关永强的变化,源自一个消息,一个来自局长老宋的消息。

  那天一上班,关永强被宋局长叫到办公室。宋局长以前当过关永强的小学老师,几年前又把在下面当副乡长的关永强要到文化局做了第一副局长,对关永强可说有知遇之恩。关永强在宋局长面前永远是一幅小学生模样,俩人出差,别说拎包倒水,连宋局长脱下的袜子都替他洗了。这可不是装的,关永强从内心把宋局长当长辈看待,见了宋局长的爱人他可是叫婶的,自觉低了一辈。这在单位里是不多见的,正副职之间一般以弟兄相称,不是贴心贴肺的关系,很少这样的。一进门,未等宋局长正式谈话,关永强就麻利地给他泡上一杯龙井,又调试了一下空调,然后才在宋局长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宋局长端起茶杯,一边噗噗吹去杯口浮着的茶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最近没有闻到什么味?”

  关永强一怔,宋局长说的是行话,这个味就是指县里在调配干部方面的动静。关永强轻轻摇摇头,他确实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宋局长“哎”一声,有些不满关永强的迟钝,“永强啊,不是我说你,在这方面的敏感性太差了,人家都开始行动了你还……我可告诉你,这次是大动,按年龄划分,一刀切,正局五十二,副局四十八。到年龄的都得像黄瓜把一样,咔嚓——”说着,宋局长举起他胖胖的拳头,以掌代刀在空中重重地切了一下。关永强心里不由格登一下,以往都是正局五十四,副局五十二,今年怎么变了?四十八切下来是不是太年轻了,这么早就去小山上打太极拳,要打多少年呀!关永强被这个消息弄得心里很不舒服。

  “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六,属鼠的。”

  “这就严肃了,这就严肃了。”宋局长抿下两口茶,有些替关永强着急。关永强起身要去续水,宋局长摆手制止他,“不过,组织部门还给你们留了一线希望,副局可以升正局嘛,这样就能再干上几年。日他个哥,就是几率太小了。到时候我可以往上推荐你,成与不成,全在你自己的活动能力啦。我的年龄早到限了,县里一直拖着不换,我算白捡了一届,早就心满意足了。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呵。”

  关永强使劲地点了点头,宋局长说的话他信,他知道宋局长是实心实意想把位子传给他的。几年来的淡泊被这个消息一下子扫光了,关永强压低声音问:“那您说,我都该找哪些人去活动?”

  “这不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副局长和副乡长的任用,每个常委都有发言权;各乡镇各局委一把手的任用,可得由县长书记说了算,人大主任也行,他要破开老脸保举一二个,还是不成问题的。这些人,你真要放倒一个,事就能成八九。”

  关永强马上想起一个人,心里不由一喜。他还要往下问一些枝节,门帘一响,财务科副科长赵飞飞袅袅婷婷闪了进来,“宋局长,您找我?”

  宋局长原本灰沙沙的眼睛顿然明亮起来,示意赵飞飞坐下来。赵飞飞不肯坐,端起宋局长的茶杯去续水,又给关永强接了一杯。赵飞飞用的香料过重了,咯哒咯哒来回走动带起一股子香风,关永强是过敏性鼻炎,马上咳嗽起来。这时赵飞飞眼尖,发现宋局长肩上落了两根白发,伸出纤纤细手捏起两根白发让宋局长瞧,那样子好像在地上捡到了两根银针,宝贝得不得了。宋局长一双小眼眯眯笑起来,“老了老了,头发都白完喽。”

   见宋局长对“一刀切”没了兴趣,关永强适时退了出来。

  二

  关永强的仕途,是从到县委宣传部帮忙开始的。之前他和媳妇付小燕都在县六中教书,过着那种熙熙攘攘、晨昏难分的校园生活,并无任何奢想,做好了一辈子跟黑板擦打交道的准备。

  “帮忙”这个字眼,在当地是有一定特殊含义的。通常是县委县政府哪个口缺人了,就到下边物色新生力量,物色好了却不一下子调进来,先借来用着。名曰“帮忙”,实际上就是调动的前奏。类似于现在的试婚,合适了领结婚证,不合适拉登。不过也有真正帮忙的,比如县里来了阶段性任务,成立什么“扶贫办公室”、“双创指挥部”,会从下边抽一批人来帮忙。这种帮忙是毫无意义的,热劲一过,办公室一撤,他们就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这是真正的 ,没有牵挂的那种。物色“帮忙”的对象,一般是从德才出发,要模样有模样,要口才有口才,要笔杆有笔杆,所谓人尖中的人尖。这就需要去认真筛选,跟粮站收购花生一样,过一道筛子又一道筛子,小仁瘪仁自然漏下去,留下的是大仁饱仁,能卖个好价钱。但很多时候却不是这样,关系和人情到了,一切都变了味。因此县委县政府每天上班的人潮中,总是不乏歪瓜咧枣,要模样没模样,布置个工作落实个任务嘟嘟囔囔,别说精干,简直就是草包加笨蛋。但因为有关系撑着,这些歪瓜咧枣却在县委大院扎根发芽,顽强地生长起来。

  关永强是在教育系统的一次演讲会上被宣传部长梁实发现,并当作人才借到宣传部理论科帮忙的。关永强可不是那样的歪瓜咧枣。当年的关永强俊美异常,像一棵杨树一样挺拔。又多才多艺,会吹笛子弹吉他,还是市摄影家协会会员。工作起来也是有板有眼,口齿流利,思路清晰,对基层不拿腔拿调,颇具亲和力。关永强的到来,使县委大院的同龄女孩们眼前唰地一亮,紧接着进入了集体失眠阶段,不少人开始退亲,纷纷跟男友提出分手。关永强英气逼人,让这些女孩子胆怯,她们见了关永强腿就发软。统战部那个小闫,在楼梯口跟关永强走了个头碰头,关永强出于礼貌主动跟她打招呼,小闫却一下子脸红脖粗,像吃鱼被卡住了一样。关永强走远了,她想上楼却怎么也迈不动步,而她的裤角却在往下滴水,脚下湿了一大片。还有一次,机关组织上山植树,组织部管档案的小宋走在关永强前面,因为前天下雨山路很滑,小宋忽然一个踉跄,眼看就要倒下来时一双手臂扶住了她。小宋睁眼一看,自己竟然躺在关永强怀里,她一激动,“噢”地一声,当场就昏过去了。

  这些女孩大都是有来头的,要么爹是副县长,要么舅是局长,找她们做老婆关永强的仕途就不用自己考虑了,一切都会有人替他打点的。但是关永强并没有为之心动,当时他正跟付小燕处在热恋阶段,难分难舍的。“真正的爱情比金石坚……”俩人读着普希金的爱情诗一路走来,曾经山盟海誓,追求的是海枯石烂般的浪漫,金钱、官运在他们眼中一文不值。

  有时付小燕也来宣传部找他,付小燕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身后有那么多眼睛从不同的窗户后面射过来,对她充满了嫉妒、敌意和不屑。付小燕要是看见那些眼睛,她一准会吓得跌几个跟头,夜里也会做恶梦的。

  三年之后,领导开始研究关永强几个人的去留问题。梁实就是在这个时候跟关永强谈话的。人到中年的梁实拾掇得干净利落,经常是一身西装套裙,经常是发髻高挽,走路如行云流水,很有韵味。气质非凡的梁实非常注重学养和提高,同时读了两个硕士。梁实是绝对不同于县里那些风风火火多多少少带点泼妇的女干部们,她温文尔雅,含而不露,处理问题却钉是钉,卯是卯,很有卓见。县长书记都不敢小觑她。梁实直截了当提出让关永强做她的侄女女婿,她的侄女就是组织部的小宋。梁实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我的侄女给你写了满满一抽屉信,我都带来了。小姑娘寻死觅活的。”梁实把一摞信摊在办公桌上,又说:“得不到你,我真担心她的神经会出问题。”作为宣传部长的梁实可以说是苦口婆心了。

  关永强很不安,但在个人问题上,他却一点也没有动摇。他说,他要是抛弃付小燕,付小燕肯定会割腕自杀。付小燕是个浪漫入骨的人,不止一次跟他提起,她很欣赏《百年孤独》里克雷庇斯的死法,将两只手腕割破插入一盆安息的香水中……在感情方面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这点关永强深信不疑。

  梁实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关永强提出告别。等关永强快走出门的时候,梁实叫住了他,“宣传部这次进人只有一个名额,你和办公室的小曹表现都不错,我很为难。你再考虑考虑吧。”

  关永强心里一震,他听出了话外之音,但是他没有回头。

  三

  那天,从宋局长办公室出来,关永强回到自己办公室。通信员小明一闪身跟了进来。关永强本想梳理梳理自己的思绪,谁知思绪还没展开却被打断了,又一想这也不是在局里思考的事,就问小明有啥事。

  小明倒很直接,也有些激动,脸上沁出一层汗,红彤彤的,说话结结巴巴:“关……关局长,宋局长退二线后是不是你当一把手?到时候能不能别换通信员,还让我……侍候你?”

  嘿,这小子说话也太大胆了。关永强有点生气,又一想,一个农村娃,初中都没毕业,还能要求他多有涵养?不过,下属这样跟自己说话,实在是无礼。关永强的口气还是有点生硬,问小明:“你咋知道宋局长要退二线?组织部你有亲戚,还是你爹是县长?”

  小明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嘿嘿笑,“你没看,宋局长这两天开始坐小车上班,他都不怕影响不好了。”

  宋局长又名宋胖子,身上的肉乱七八糟地疯长,属于那种喝凉水也生膘的人。一到夏天,两腿窝两胳肢窝就被汗水渍烂了,天天洗天天上扑粉,苦不堪言。宋局长的家离局里也就一里多路,可这一里多路走个来回,宋局长的大腿窝就能被磨烂。于是宋局长便坐小车上下班,小车里有空调好多了。谁知局里却有人写信到处告状,列举了宋局长十大罪状,其中一条就是搞特权:几步远的路也要坐小车,这是人民的什么狗屁公仆!弄得宋局长心里很窝火,一咬牙,干脆一年四季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省得再让人磨牙。

  现在宋局长居然不怕影响,又开始坐小车上下班,连局里的临时工小明都看出来了。关永强觉得宋局长批评得对,自己的敏感性太差了。自己真的放下一切了吗?四十八岁真被切下来,自己能干点啥呢?自己会干啥呢?到时候女儿大学正好毕业,她上的是“三本”,找工作肯定麻烦,自己无职无权又无钱,怎样帮女儿?这时,小明还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回话。关永强心说这承诺可不敢随便给小明,小明还是个小孩,一转身就会到处嚷嚷,全局的人马上都会知道他关永强惦念着局长的位子。那样的话,就等于自己把自己卖了。到这时关永强已经彻底否定了自己的淡泊,他要争一争,转成正局,五十二退下来,女儿的事还能办不彻底?四十八退下来又怎样,谁还能表扬你一番再给你发一笔奖金!退也是白退!

  小明见关永强不吭声,就找机会表白自己,“关局长,你也见了,我咋侍候宋局长的。俺爹交待我了,对局长要比亲爹还亲!”

  小明确实勤快,也有眼色,宋局长的办公室和卧室让小明拾掇得一尘不染,大理石茶几净得能照见人影。去会议室开会,几个局领导屁股刚挨座,每人面前就多了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水。宋局长从外面回来,一下车,小明就挑开门帘等着他了。一次宋局长住院,小明端屎端尿,比宋局长的儿子还儿子。宋局长有个毛病,大便拉不干净,裤头上老沾一些东西,老婆都讨厌他。那次住院之后,他就毫不客气地把洗裤头这项光荣任务交给了小明。第一回,小明恶心得直吐,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小明确实有他的优点。

  想起这些,关永强不由笑了,“小明呵,你的表现我还不清楚?我要是能当县长,也准带你去。关键是,当成不当不成局长,可不是咱俩说了算呵。”

  小明一颗心放进了肚里,开始酝酿如何在未来的局长跟前表现自己。他压低了声音,嘴巴快拱到关永强的耳朵上,“朱局长已经开始跟你争了,我听见他给市里组织部一个战友打电话,说的就是这档子事。”关永强闻到一股难闻的味道,小明有口臭,他不由屏住了呼吸。小明却把嘴巴拱得更近了,声音小得像蚊子,“朱局长不是个正道东西,我见他跟一个女的在屋里亲嘴……”

  关永强强忍住呼吸,有人说过越是有口臭的人跟人说话越喜欢往别人脸上拱,这话还真不假。

  四

  副局长朱明生跟宋局长尿不到一个壶里,全局上下都知道。

  朱明生是个粗人,喝了酒敢吆喝着“宋胖子”拍桌扔板凳,宋局长对他就憷了几分。但朱明生脑子简单,给了宋局长和关永强很多赢他的机会。俩人往往略施小计,就能让朱明生顺着杆子往上爬,爬得高高的最后叭叽一下掉下来。比如分工方面,财务和办公室归一把手,关永强分管业务,就是文艺科和下面几个二级机构,朱明生分管纪检、宣传,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孰轻孰重。朱明生有意见也不好说,人家关永强本科毕业,还从市摄影家协会会员转成了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县拔尖人才,自己大老粗一个,拿啥跟人家争?明知宋局长偏着关永强也没办法。朱明生却因此产生了一个错觉,认为只要是给关永强的事肯定是好事,自己挤破头也要争。宋局长看出来了,心里暗笑。县里再有临时任务,什么扶贫奔小康,到乡村发展沼气工程,植树修渠,还有一些概念模糊的工作,宋局长就在班子会上强调工作的重要性,十分十分的重要,然后点名让关永强带队去。这时朱明生一准会站出来跟关永强争任务,宋局长却咬着不松口,坚持认为关永强最合适。越这样,朱明生越急,不惜拍桌扔板凳,瞪着猩红的眼睛叫喊着“宋胖子”,最后终于争了下来。谁知下去一落实,才连呼上当。

  朱明生当过几年兵,复员后在县委宣传部开车,仗着老子当过县委副书记,谁都不尿。当时宋局长刚从学校抽到新闻科帮忙,还是宣传部一个临时人员,朱明生便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一回,宋局长的母亲生病住院了,出院的时候他跟副部长请示了一下,用部里的车送母亲回老家。部里也就两辆车,部长一部专车,其他副部长和各科室伙用一辆,就是朱明生开的那部。部里的事一大堆,一直挨到天黑车才回到部里。宋局长赔着笑找到朱明生,“朱师傅,辛苦您了。”谁知朱明生哼一声,把白手套扔进车里,呼一下关上门走了。硬生生给宋局长撂下了。

  从此两人就结下了梁子。

  这次换届,朱明生四十七岁,升不成正局一年之后就得像黄瓜把一样切下来回家等着抱孙子,他比关永强还急。他知道宋局长肯定给关永强用劲,自己不豁出去是不中了。朱明生把准备给儿子结婚用的五万块钱从银行取出来用报纸包了,塞进一个大牛皮袋里,然后就火急火燎地上市里找他的战友。

  战友在市委组织部干部科当科长,是一个说话很有份量的人。他念及战友之间那份情谊,没有收朱明生的大牛皮袋,但却把事揽了下来。他说你们的县长是从我们组织部出来的,当年俺俩一个办公室,交情不错,我推荐的人他会考虑的。朱明生听得两眼放光,“那你可得多给他说叨说叨。”

  过了几天,战友打电话让他到市里去一趟。朱明生屁巅屁巅去了,还抱着那个牛皮袋子,对战友说,“你不收下来,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战友笑了,说我已经跟你们县长说过了,估计有戏,下一步就看你的了。他指着那个牛皮袋子说,“这回它派上用场了,你把它用到该用的地方吧。”最后分手,战友又关照他一件事,这一段时间一定要注意影响,特别是班子之间的团结问题。

  朱明生去找县长,仍然抱着那个牛皮袋子。县长笑笑,在牛皮袋子上写下朱明生的名字,随手扔到了一边,动作娴熟之极。朱明生见了就在心里骂,当县长就是好,换届一回,狗日的就成百万富翁了。他知道县长的脾气,答应人家的事钻天拱地也要办成,办不成也不让人家破费。他在牛皮袋子上写下朱明生的名字,是打算日后办不成事退还朱明生的。县长的信誉使朱明生格外激动,心说但愿不要给我退回来。临走的时候,朱明生忍不住啪地给县长敬了一个军礼,“请首长多费心。”一紧张,竟把县长家当成团部了。

  望着憨态可掬的朱明生,县长笑了。他喜欢跟这些没有心计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从部队下来的大老粗。跟他们打交道放心,即使出了事他们也很少往外咬人。

  朱明生知道自己离大功告成不远了,就有点春风得意。一得意,每天都想整两口喝喝。喝了酒也不闹事,对宋局长和关永强毕恭毕敬,班子会上再不跟宋局长红脸了。宋局长快不干了,就想把积攒的事一个个解决了。首先是进了两个人,手续直接办了进来。要搁平时,朱明生非给他闹一番,最低也得捎带给朱明生办一个指标。这回朱明生却一点牢骚都没有,还亲自跑人事局给这俩人办手续。朱明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宋局长心里反而很不踏实,琢磨来琢磨去也不知道啥原因,心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直到有一天县长找他谈话,谈到他的接班人问题,他才如梦方醒。

  回来说给关永强,关永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五

  和梁实谈话之后,关永强做好了离开宣传部的准备。

  果然,他们的去留问题很快决定了,小曹的调动手续已经开始办了。关永强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是公家的放在一起,是自己的都装进了旅行包。他养了一盆文竹,已是枝叶茂密,几乎遮住了半个窗户。这盆文竹的去留让他犯了难,带走吧人家肯定要笑话他小气,不带走实在放心不下,恐怕他们慢怠了它。文竹受不得一点委屈,心情不好马上就会绝食,变得形销骨立。最后他决定把文竹留下,他觉得自己和文竹很相似,都应该多经历一些风风雨雨才能坚强起来。一切收拾妥当,单等领导找他谈话。领导谈话肯定是免不了的,无非就是一些安慰,就像小时侯大人打了你再给你揉揉不让你哭一样。

  一听说关永强可能再回六中教书,付小燕高兴得像个少女一样又蹦又跳。“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付小燕见关永强没有留在宣传部非但不沮丧,还天天一大早起来就摇头晃脑地背吟《论语》里的篇章,知道关永强心里有自己,于是就拼命奉献自己。俩人常常天不黑就关上门, 一个燕语呢喃,一个狂风骤雨,把一个个黄昏折腾得憔悴不堪。隔壁那个单身女教师终于忍受不住,顾不上再挑三拣四,匆匆把自己嫁了出去。

  那一段时间,宣传部他也不常去。人家都不要自己了,自己还傻呵呵地卖力,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太贱了。况且,科长也同意他先回家等着,科长还私下里透露给他,不会让他在宣传部白出三年力流三年汗,回六中以后肯定不用再教书了。关永强知道,这就是打了你不光给你揉揉,还给你一个饼干。组织上是大人,他是小孩,小孩挨了打,大人总要哄的。

  赋闲在家的那段日子,关永强除了在付小燕身上折腾,另一件事就是在厨房上下功夫,他的厨艺因此大长。那天快晌午的时候,他正在厨房配菜,刚摘的新鲜丝瓜,他打算做一桌丝瓜宴。这时门岗来叫他接电话。关永强扔了围裙来到门岗,是教育局人事科打来的,“关乡长,恭喜你了!”

  “开什么玩笑,还关县长呢?”在宣传部帮忙这几年,跟人事科几个人打得烂熟,说话也就不分个里外反正。

  对方郑重通知他,明天八点让他去政府礼堂参加任职宣布大会,到时候啥就知道了。

  就这样,关永强当上了上八里乡副乡长。关永强去理论科取自己的东西,科长告诉他,为了这个副乡长,梁部长在常委会上跟组织部长红了脸才给他争下来。报到的前一天,关永强去梁实办公室告别,关永强感激的话刚说了一半,梁实摆手制止了他,“你的思想成熟,有才干,适合早日走上领导岗位。好好干吧,到基层和在宣传部不一样,一定要务实。”关永强还想说什么,又有人来找梁实,梁实已经站了起来,冲他伸出手:“关乡长,你是咱宣传部走出的人,一定要给宣传部争光啊!”

  梁实的手伸得很有气势,声音和脸上的表情一片阳光。关永强心里一热,眼睛猛然潮湿了:这是一个心胸多么宽广的女人啊。

  关永强上任后一直心存感激,想着如何报答梁实。送钱吧,自己囊中羞涩,仨核桃俩枣的,还不够丢人。请吃吧,人家宣传部长啥没吃过。他还想过送梁实一副字画,又一想,自己搞到的字画无非是市里县里这些自命非凡的书画家的作品,谁稀罕呢?正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传来一个消息,梁实要调走了,到邻县当县长。关永强那几日急得茶饭不思,嘴上都起泡了,这时付小燕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买一身时装送她?”

  再想不出其他法子了,关永强只好和付小燕专门往市里跑了一趟,花1000多块买了一身三件套。

  正是这身三件套,让关永强认识了一个崭新的梁实。

  六

  朱明生又找了一次县长,用县上的一句土话说,就是多烧烧底火。朱明生没有空手去,将一只首饰盒子放在茶几上。县长的眼睛盯着电视,对那只首饰盒子视而不见。县长话不多,临走时紧紧握住他的手:“明生啊,组织上会考虑你的,会给你压担子的,你要有充分思想准备啊。”

  朱明生精神倍增,仿佛喝了兴奋剂一样。一高兴就又喝多了,喝多了就把小明叫到办公室给他服务。一会儿上街给他买一个西瓜,一会儿又给他找关于这次换届的红头文件,把小明支得跟个兔一样跑来跑去。最后,他让小明站在跟前听他训话,无非是一些年轻人多出点力,回家孝顺老人什么的。朱明生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局长了。训完话,他问小明:“你觉得我这个人咋样?”

  朱明生想听一听自己在下属心目中的印象,群众基础咋样,小孩嘴里掏实话嘛。小明歪起脑袋想了半天要张嘴说话,朱明生赶紧支起耳朵。小明很认真地说:“朱局长你喝了酒一个眼大一个眼小。”

  嘿嘿,朱明生这个气,抬起脚就踹了小明一下,让小明滚蛋。朱明生也是喝糊涂了,这一脚踢得不是地方,正好踢在小明蛋子上,小明疼得呲牙咧嘴,咝咝直抽冷气,他捂着下身挪了出去,眼睛里泪花花的。

  小明来找关永强,委屈得噼哩叭啦直掉泪珠子,“X 他妈,哪不好踢,偏偏踢老子的蛋子,我还没谈女朋友呢,踢坏了,俺家不绝后了?”

  望着小明的样子,关永强忍不住想笑。小明就埋怨他:“关局长你还笑哩?你还不快点当局长,替我撑腰。”关永强还是忍不住,一边笑一边对小明说:“到时候说不定人家朱局长就成一把手了,听说县长都点了头。”

  小明一听,不捂蛋子了,又要往关永强脸上拱,关永强用指头顶住他的胸,让他坐到对面的沙发上。小明屁股搭着沙发,身子尽力倾过来,“关局长,你想不想整他,我有他的证据。整倒他,当局长?当王八去吧!看他还敢踢我的蛋子!”

   关永强不相信小明手里会有朱明生啥证据,无非是偷听他打电话,或见啥人进过他屋。谁知小明说出来,关永强竟大吃一惊。这个朱明生,看是个大老粗,粗黑拙笨的,却也敢做出这等事来。关永强不由心里一阵窃喜,脸上却很平静,安插小明:“这事只限于你我知道,不要再对任何人讲。”

  小明不解,“咋,你还想替他保密?我都想贴他的大字报了。”

  关永强笑笑,说你懂个屁,你那样做,只会打草惊蛇。小明站起身要走,眼巴巴看着关永强,“关局长,你可不能手弱,他要当了局长,说不定敢踢你的蛋子。”

  关永强忍不住笑起来,笑了一半他忽然不笑了。小明的话像一块石头一样扔到了他心口上。

  关永强沉思了很久。一直到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的烟头满得直往外掉,太阳也从窗口撤退出去,关永强才把最后一颗烟头捺进烟灰缸,下定了决心。关永强的脸色灰扑扑的,很难看。

  他拿起话机,拔通了占城乡党委书记曹大辉的手机。

  七

  第二天,关永强驱车前往占城镇,他没有用局里的车,而是一个亲戚的私车。

  曹大辉就是当年和他一起在宣传帮忙的小曹。当时两个人好得恨不得割头换项,用曹大辉的话说,除了老婆,啥东西都伙着用。当时决定曹大辉留在部里,关永强一点妒意都没有。那时组织部也有几个年轻人在帮忙,为了留下来争得头破血流,打小报告、写匿名信,甚至不惜出钱找黑社会把对方打成了脑震荡。关永强和曹大辉却坦然相处,曹大辉还主动找梁实,提出自己回去让关永强留下来。两个人的心胸和友情在县委大院一时传为美谈。关永强望着窗外黑扎扎的玉米地,心里淡然一笑:那份纯真再也回不来了,一切都到了真枪实弹的时候了。

  曹大辉留在部里又锻炼几年后才下占城乡当副乡长,比自己任职晚却比自己进步快,人家这个党委书记都干了整整一届了。关永强心里不由轻叹一声,如果梁实还在县里,那么自己……他又想起了梁实,想起了那个他从未经历过的近乎淫荡和疯狂的夜晚。

  ……三件套打好包,关永强拎着去找梁实,“千里送鹅毛,礼轻情谊重”,他想起了这句古老的格言。

  梁实的调令还没下,她仍在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那天她接待了一个检查组,从早上七点一直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梁实太累了,她决定洗个澡就住在县委宾馆,不回家了。司机和秘书都走了,梁实拿了服务员给她的钥匙准备上楼,一天的疲惫加上晚饭时喝了几杯干红,头有些发晕,开电梯门的时候她不由趔趄了一下。这时,一双手扶住了她,梁实扭头一看:“小关,你怎么来了?”

  电梯开了,俩人踏了进去。关永强告诉梁实,说等她一天了。梁实很感动,到屋里再说,到屋里再说。

  三件套抖露出来,上身是一件碎花蓝底的七分袖淑女装,下身一条及膝长裙,还有一件纯棉紧身内衣。梁实见了,像个小女孩一样欢喜起来,在身上一件件比划起来,问关永强:“这么新潮的款式,我能穿出去吗?”不等关永强回答又说,“一个男人家,亏了你这么有心。不行,我今天非得试试。”她拎着三件套进了套间,步履紧凑,难以掩饰心中前所未有的激动。

  再从套间出来,梁实已经不是白天的宣传部长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出现了。关永强首先看到了一截丰满白净的脖子,一句古诗不由冒上心头,“鬓垂香颈云遮藕”。接着他就看到了那双水汪汪掩藏着风与火的眼睛,那双眼睛继而变得迷离和多情起来。关永强心头不由一惊,付小燕每次和他做爱前都是这种信号在闪。关永强站了起来,嗫嚅着:“梁部长……我走了——你早点歇吧——忙一天了……”

   梁实扑哧笑了,拽住了关永强的手,“嫌我老是不是?”梁实一只手牵着关永强,一只手缓缓解开了上衣的扣子。关永强眼前一亮,他又想起一句诗,“粉着兰胸雪压梅”。他很惊讶,梁实近五十岁的人了却拥有如此细白光滑的皮肤。关永强清楚,自己再拿着夹着就是不懂事了。

  那一夜,关永强别开生面。那一夜,关永强一直被动着,他第一次知道,进攻不仅仅属于男人,女人也可以担负起主攻任务。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纳闷,女人是赤手空拳的啊。但他马上惊讶起来,他看到了属于女人的武器。女人的武器那么独特和新鲜,他的魂魄被那件武器吸走了,忍不住呻吟起来。他的呻吟反而使女人的武器更加牟利。那一夜,时而花香弥漫风和日丽,时而风折莲蓬电闪雷鸣。卫生间的声控灯一会儿被唤醒,一会儿被唤醒,明灭多次,最后不堪其负,居然爆了。那一夜,关永强如一叶小舟被放进一片幽湖之中,温润潮湿的湖水包围了他,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来自湖水深处的声音……他万万没有想到,梁实竟这么“色”。

  关永强第二天醒来,见梁实已经穿戴整齐,一个气质优雅、稳重大方的宣传部长又出现了。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梁实竖起手指像在 台上作报告一样,郑重地告诉关永强,以后不要再找她了。“你要学会遗忘!”梁实丢下这句话就忙着应付检查去了。

  梁实调离前的最后一件事,把付小燕从六中调进了县人大。她根本没有跟关永强打招呼。

  八

  关永强的车一进占城乡政府,曹大辉就从办公室嗒嗒嗒跑出来。俩人的见面礼不是握手寒喧,而是用拳头说话。曹大辉照关永强左肋一拳,“不在城里搂你的花滴滴,跑我这茅草窝来干啥?”

  关永强疼得呲牙咧嘴,也回了一拳,打在曹大辉肩上,“狗东西,听说你在占城乡当了布花施者,抬头望一望,村村都有丈母娘,乐不思蜀了!”说着,关永强右手搭在额头上,假装了望起来。

  “哈哈哈……”曹大辉抱了关永强的肩往办公室走,低声说:“咋样?给你找个村姑,绝对的绿色食品,环保型的,换换口味?”他又扭头冲一边站着的办公室主任吼:“去叫伙房炖一锅狗蛋,再来几碗狗鞭,中午不把关局长整趴下不罢休!”肉狗养殖是占城乡一大产业,县里的头头脑脑们都喜欢这里的狗蛋狗鞭,曹大辉也因此落下个好人缘。

  落座后,关永强撵着曹大辉刚才的话往下说:“这次来,还真是让你帮我找一位村姑的。”

  “哦,关局长也食人间烟火了。有没有目标?”

  “占城乡有个三小营村?”

  “哦,不错。”

  “三小营学校有个女教师叫冯爱琴……”

  “这就是你的小村姑?”

  关永强不置可否,却问曹大辉:“你能不能把她调到乡教委?”

  “呵,是不是急着上床,人家提啥你应啥?老弟呀老弟,我以为只有我曹大辉管不住自己,没想到你也——”话头说到这,关永强和曹大辉都想起了那件事,俩人又大笑起来。曹大辉提成乡长后,隔三岔五都要去市里潇洒潇洒。有一回被一个小姐卖了,小姐是派出所养的鹰。曹大辉进了派出所,不承认也不行了。最后派出所问他,是想拘留呢还是接受罚款。曹大辉手头钱不够,就打电话让关永强给他送钱。关永强到了派出所,见曹大辉蓬头垢面仿佛刚被人揍了一顿,他刚一张口:“大——”曹大辉却急得冲他直眨巴眼。关永强的嗓子里急堵了一下,“大辉”就变成了“大——大哥”。原来曹大辉录口供时报的是假名,官场多年,这些家伙都学会自我保护了。那件事之后,俩人的关系更深了一层。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关永强站起身,走过门口把门关上,声音低了许多,“是我们局朱明生管不住自己的鸡巴,在三小营驻队时把这个冯爱琴那个了。”

  “哪跟你有啥关系?”

  “你慢慢听我说。朱明生答应把人家调到县里教书,人家才让他那个的。他朱明生那点斤两,你还不知道?也是急着上床昏了头,教育系统调个人费事呢,他哪有这个本事?”

  “这个老朱,也是个专拱头不顾尾的家伙!后来呢?”

  “人家不依,到局里去找他好几次了。”

  “你想当雷锋,给老朱解这个围?”

  “屁!朱明生不是在跟我争局长吗?确切消息,他通过市组织部一个战友已经把县长放倒了,这家伙把给他儿子结婚用的钱都取出来送了,他儿子的婚事从“五一”推到了“十一”。狗东西得意着呢,天天小酒灌着,还踢了通信员的蛋子。通信员说他当上了局长连我的蛋子都敢踢,你说,他朱明生敢不敢?”

  “这个二百五,还真不敢说。你和老宋一派,跟他对立了这么多年,他要当了一把手,肯定要给你小鞋穿。”

  “所以说,这个局长不能让他当成。”

  关永强说完就盯着曹大辉,曹大辉愣了片刻,突然一拍大腿,“懂了,我懂了。日他个哥,咱让老朱跌死了都不知道是谁下的绊子。这事你就交给我吧,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没有我摆不平的。”

  这时办公室主任推门进来,“曹书记,狗蛋汤放不放辣椒?”

  “一半放,一半不放,不知道关局长不喜欢吃辣椒?”见办公室主任要走,曹大辉叫住了他:“三小营村有个教师冯爱勤,她的情况你了解不了解?”

  办公室主任回答:“冯爱勤就是咱伙房冯老头的三闺女呵,冯老头干了一辈子临时工才转成了合同制,整天念叨不能忘记曹书记的大恩呢。”

  曹大辉和关永强相视一笑,曹大辉冲办公室主任吩咐:“弄高度全兴,我和关局长得放开量喝一壶。日他个哥!”

  九

  组织部找朱明生谈话,朱明生窃喜,心说这么快就有动静了。谁知找他的不是干部科,却是纪检科。朱明生蒙了,自己只图一时痛快没想到惹下了滔天大祸。朱明生镇静了一下,拒不承认和冯爱勤有那层关系。纪检科的人态度很和善,跟他语重心长:“朱局长呵,你就不要再欺骗组织了,组织上找你谈话,是出于治病救人的目的。你知道不知道,人家来上访把证据都带来了,说你要不承认可以拿到公安局做DNA。你还想把事情扩大不成?你要不要知道是啥证据呢?”

  朱明生垂下头,这几样证据足以追究他的刑事问题。原来冯爱勤完整地保存了留有朱明生精斑的床单和内裤,还有一件被拽断了带子的小背心,冯爱勤以此可以告他个强奸罪。那时他们最后一次,在冯爱勤的家里。其实当时冯爱勤半推半就,他一时性急拽断了小背心,并非强迫。还有小明送来的一袋卫生纸,那是冯爱勤来局里找他催问工作调动的事,他忍不住就在办公室快乐了一回,小明给他打扫卫生的时候就悄悄把那些用过的卫生纸用塑料袋装了起来,悄悄放进了关永强家里的冰箱里。朱明生傻了,他万万没想到,和一个村姑的偷欢竟会断送自己的前程,为此而买单,太不值得了。

  组织上决定,朱明生暂时停止工作,深刻反省并写出书面检查。

  朱明生找到县长,可怜巴巴地求县长救他逃过这一劫。县长也没有过多地批评他,把他的牛皮袋和首饰盒子还给他,要他听从组织决定,最后说:“再进步是不可能了,我给他们打一下招呼,争取一个党内处分,把你现有的职务保住吧。我也是力所能及了。”

  朱明生栽了,从高高的云层中一头栽了下来,就像一架被敌军击中的战斗机。他喝得酩酊大醉,坐在文化局的大院里号啕大哭,鼻一把,泪一把的。大家见了,躲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没有一个人理他。

  关永强叫了几个人,把他扶起来往屋里走。到了屋里,他一把拽住关永强的手:“关局长,我亏呀,你说说,现在哪个干部鸡巴上没有问题?他们找小姐,养二奶,睡下级,咋都没事呢?你就说咱局的这个宋胖子——”

  关永强从洗脸盆架上随手拽下一条毛巾,捂住了朱明生的嘴,“朱局长,擦擦汗,醒醒酒。人一辈还能没几个坎,跌倒了再爬起来呀。”

  朱明生一把将毛巾拽下来摔在地上,“爬个屁,再有一年我就得被一刀砍下来!”

  朱明生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鼻一把泪一把号起来,关永强冲那几个人招招手,一齐走了出来。朱明生的哭号声突然大起来,狼丢了崽一样,怪 人的。

  关永强心里不由一震。

  十

  拿下朱明生,关永强一下子自信了不少。他非常欣赏自己的睿智和果敢,治服朱明生,竟在举盏笑谈之中。他知道,拿下一个朱明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出现。宣传部两个副部长,下面想进城的乡长书记中间,不定谁在盯着这个位子。关永强清楚,往下的战斗会更残酷和激烈。他作好了一切准备,任何一个对手出现他都会迎头痛击,半辈子的乡局级生活,已经让关永强的心一点点硬起来。宋局长第一次找他谈话他就想到了一个人,县长书记够不着,他把目标锁定在这个人身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话一点不假。付小燕在人大教文卫工作委员会工作,接触人大主任吴胜利的机会很多。吴胜利以前是县长,很干板直正一个人,出差到市里省里,或下乡回到县里,很少下酒店七荤八素地搞,经常一碗烩面一瓶啤酒,人称“烩面县长”。在单位,吴胜利有一个邪脾气,不喜欢花里胡哨的女下级,谁穿的鞋跟高了,衣裳露了,妆化得浓了,他都要管。付小燕天生丽质不爱施粉用脂,最喜欢素面朝天,衣服也从不出格。吴胜利很欣赏她,多次冲人夸奖:“睢人家小付,规规矩矩,大大方方的,这才像人大的干部!”

  吴胜利待见付小燕,下乡的时候经常点名让付小燕随行。付小燕就有了进一步接触吴胜利的机会。有一回,他们下乡带回来一包野韭菜。下车的时候,付小燕把韭菜分成三份,吴胜利、司机和她一人一份。吴胜利一见韭菜很不耐烦地扔回来说他不要。付小燕说:“吴主任,这可是纯粹的绿色食品,包饺子、蒸包子、炸菜角都中,味鲜着呢!”

  吴胜利摆摆手,叹一口气:“老伴瘫痪以后,我就再没吃过这些。”

  “家里不是有保姆吗?”

  “是我一个远门孙女,才十七岁,锅碗上的功夫还不行,包一回饺子,擀出的片又大又厚,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又蠢又呆,味也不是那个味。”

  “哦,要不这样,我星期天去你家好好教教这个保姆,姑娘家天生的灶火命,学不了几回就中了。”

  付小燕的提议让吴胜利惊喜不已,“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六十岁的人,还是县人大主任,居然吃不上可口的饭菜,也真难为他了。

  星期天付小燕就去了,手把手教保姆。一样一样给保姆示范,面和好后要饧一饧,这样有筋骨;肉馅千万不能用铰肉机铰,要用刀剁,这样包出的饺子才有味;韭菜洗净后要把水淋干,调馅的时候打一个鸡蛋,馅就不散了……一锅排小巧玲珑的饺子包好后,吴胜利就迫不及待先给瘫在床上的老伴儿下了一碗。下好后盛过去,老伴咬了一口就露出笑,然后像个饿急的小孩一样狼吞虎咽起来。一碗饺子一会儿就见了底,老伴敲着碗说还要吃,把个吴胜利吓得直啧啧:“老东西,你不要命了。”

  付小燕和保姆在一边忍不住笑了。吴胜利扭头对她俩说:“我这老伴上辈子是个饿死鬼,你睢瞧她馋的。”说着,忽然叹一口气,“她一辈最爱吃饺子和煎饼,还是那种烧麦秸火用地锅摊出来的煎饼,可现在,去哪儿给她做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下一个星期天,付小燕、关永强又来到了吴胜利家。后面还跟了两个泥瓦工,用斗车拉了一车砖头、水泥和大沙。吴胜利很惊讶,指着斗车问:“小付,你们这是干啥?”

  “盘锅台呀,你家这么大的院子,盘一个锅台也不占地方。婶子不是能吃上她喜爱的地锅煎饼了?”

  那一天,吴胜利的老伴噙着泪水说:“没想到我快死的人了,还能吃上地锅煎饼。”

  吴胜利感动了。

  吴胜利就把付小燕这一段情记下了,一直想找机会回报一下。一回,付小燕所在的教卫文委员会要提拔一个副主任。吴胜利打算让付小燕当这个副主任,谁知跟付小燕谈话,付小燕却说她还年轻,把机会让给比她年纪大的人吧。吴胜利对付小燕不得不刮目相看,也越发待见她了。

  因此,当付小燕为关永强的事找到吴胜利时,吴胜利想都没想一口应了下来,“年轻人想进步是好事,我一定尽力。不过,人家听不听我老头子的话就不好说了。”

  付小燕多精的人,说:“吴主任您太谦虚了,谁不知道只要你认准的人想提拔,常委会上拍桌扔板凳也要办成!”

  付小燕这一夸,吴胜利一张核桃皮一样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那可不是,建设局的范玉海就是我披着血布衫在常委会上争成的,多了不敢说,每次换届一二个人,我老头子说的话还是管用的。”吴胜利不把付小燕当外人,索性把自己的打算也说了:“这次换届,我只保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女婿,在环保局当副局长,按说资格不到,可我也是最后一届了,不保他上去以后就没机会了。另一个,就是你家关永强!”

  付小燕一迭声说着感谢话,她当然没空手去,家里搜干刮净凑了两万块,用报纸包了,从包里掏出来放在吴胜利家的茶几上。吴胜利见了,坚决不收,让付小燕拿回去:“我要收了,常委会给你家小关说话就直不起腰杆来。我是从工作的角度为小关说话的。”

  十一

  换届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县里的考察组已经来过了。考察组走后,宋局长知道自己任职的时间不长了,他得抓紧把自己想办的事都办了。前一段时间进了两个人,现在又进了几个,塞到二级机构去了。接着他和关永强商量,临退前还要办点实事,说穿了,就是提拔几个人。宋局长要办的这些事关永强没一件赞成的,宋局长进满了人他上任后还咋办自己的关系户,宋局长把人都提拔了,没了岗位,他上任后总得提几个亲信啊。关永强可不傻,心里不满却一点没有表示出来,对宋局长说:“您指到哪,我打到哪,全听您的。”宋局长情绪很好,说自己没有看错人。

  忽然有一天,宋局长气急败坏地找到他,要给他讲一个“人走茶凉”的故事。关永强心里一惊,心里开始检点哪一点得罪了老头子。

  宋局长打算提拔的几个人中间,赵飞飞算一个。赵飞飞是财务科副科长,科长退休两年了,一直由她主持工作。一个女同志,既要照顾家里的事,又要安排全局的财务事宜,却样样做得出色。另外赵飞飞还很会来事,经常询问宋局长的身体状况,高血压药按时吃了没有,睡眠足不足。她给宋局长说了一个治高血压的偏方,用银杏叶泡水喝,每年秋天还专门跑到上八里乡的白云寺摘银杏叶,然后蒸了又晒干装成包送给宋局长。在宋局长看来,这是很难得的好同志。其实她的职务转正问题也早该办了,宋局长一直压着未办,自有一点原因。宋局长在宣传部当副部长的时候,赵飞飞是县剧团的一个小旦,经常找宋局长给她指导戏。宋局长到文化局当局长时,剧团已经散了,赵飞飞就被调到局里当了出纳。后来又提拔她当了副科长。到副科长之后,宋局长没再往上提她,让她一直蹲在那里。宋局长的想法是,势不可占尽,福不可享完,弄得过火了,说不定就出事了。朱明生那个王八蛋,天天在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呢。现在好了,一切都成熟了。朱明生蔫了,自己也要退了,提拔几个人,还不是情理之中的事。

  还没找赵飞飞谈话,赵飞飞却主动找上门来。这几天找他谈心的人还真不少,都是平时关系不错的部下,多年的相处,感情也出来了,一齐替他不平,说宋局长这么棒的身体再干一届准没问题,上边就是官本位搞什么一刀切!有的甚至还红了眼圈,着实令宋局长感动。赵飞飞一进来,宋局长就知道她准是来安慰自己的,毕竟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得力干将。平时赵飞飞来办公室,从进门到离开,总要替宋局长往杯里添几次水,并不是宋局长喝水怎么快,是赵飞飞眼色快,宋局长刚喝两口,她就加一次。

  今天赵飞飞却有些特别,坐下来半天不说话,宋局长一杯水喝剩下一半,她也没给宋局长添一次水。而那样子,却分明有话要说。宋局长心想:杯了,到底是女同志,感情脆弱,一定是为自己的调离伤心,都走了神。宋局长继尔又担心:千万不敢掉眼泪,让别人见到,又该胡说了。于是他决定打破这种沉寂,制造轻松一点的气氛。谁知他还没开口,赵飞飞却开了口:“宋局长我想求你一事?”他点点头。赵飞飞说:“我有几张报销单,是我个人开支的,你签了吧?”宋局长想了想,很爽快地给赵飞飞签了字。赵飞飞脸露喜色,拿着签好字的报销单对宋局长说;“我走了。”说完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宋局长意外极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停了好大会儿,他下意识地端起那半杯茶水,想润一下喉咙,却发现水早已凉了。

  于是宋局长就站起来把水杯摔了。于是宋局长就给关永强讲了这个故事。于是宋局长就命令关永强:“人没走茶就凉了,我算看清这种人的灵魂了。开个党委会研究一下,把她的财务科长撸了,调宣传科去,到时候你找个理由提出来。”他要让关永强唱这个红脸。

  在这个关口,关永强是不想得罪人的。赵飞飞前两天还到他的办公室放骚,把他的T恤衫上的一根线头捏了去,站他身边让他签字的时候,两只硕乳好几次有意无意地噌他的胳膊肘。弄得他心猿意马,心说要搁朱明生那个家伙,早一跃而起把赵飞飞扑倒了。关永强心里笑,赵飞飞已经闻到什么味,开始向自己靠拢了。这个时候,自己出面把她撸下来,不是结下一个死敌吗?可宋局长他更不敢得罪,宋局长向考察组推荐了自己,这个作用只占成功的30%。但是,如果宋局长代表局党委反对自己,那可就一棍子把自己打闷了。做糖不甜做醋酸,宋局长的作用很明显摆在那里。于是,关永强也跟着宋局长气愤起来:“这个赵飞飞,太不像话了。一定按你的指示,把她撸下来。”

  几天后,赵飞飞找到宋局长,眼睛红红的,说:“宋局长,我太幼稚了。”接着泪水扑扑嗒嗒掉了下来。宋局长见不得女人落泪,心就软了。赵飞飞又说:“宋局长,您给我一个表现的机会吧。”说罢,还抠了一下他的手心,将一把钥匙交给他,“晚上我家里没人,他出差了,儿子住校。”宋局长的脸由微怒而喜笑颜开,胖乎乎地乐成了一堆。

  关永强却还记挂着那桩事,几次来找宋局长,“什么时候开党委会,研究赵飞飞的问题?”

  宋局长说等等再说。关永强又来催问,宋局长大手一会,算了算了,做人还是宽厚一些好。

  关永强偷偷乐了。

  这件事之后,赵飞飞对关永强感恩戴德,急着要把自己献了,关永强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说:“我要拒绝你,你肯定该伤心,以为在我眼中你的魅力不够。我实话告诉你,你的杀伤力很强,任何一个男人见了你都会浮想联翩。只是在换届这个关口,有多少眼睛盯着我,我要答应你,说不定我的仕途也就走到头了。我还想等扶正之后,赶紧把你的职务问题解决了哩。

  赵飞飞又是感谢又是兴奋,说:“关局长,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上刀山下火海,都跟定你了。”这女人发起痴来也很可爱的。

  十二

  付小燕带回一个消息,宣传部一个副部长盯上了这个职位。这个副部长从省里托来的关系,找的也是吴胜利。

  关永强空前紧张起来,和付小燕思想着该怎么办。靠票子说话吧,这年头光凭感情投资到时候怕靠不住呵。俩人商量半天,又把上一次那两万块钱从银行取了出来。关永强在上八里乡和文化局一直是副职,油水很薄,逢年过节文化馆图书馆几个二级机构多少打点一下,也不过一只猪后腿两壶油什么的。他们的女儿在郑州读大学,老家还有父母需要照顾,因此手头一直很紧张。家里搜干刮净才凑了这个数。关永强问这个数少不少?付小燕想了想回答:不是少不少的问题,是他收不收的问题?

  付小燕是在吴胜利的办公室给他的,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另外,办公室不可能长时间谈话,付小燕想借机脱身,别给上次一样又给窝回来。当年浪漫入骨的付小燕几经历练,早已从爱情的天堂回归,成了一个摆弄人情世故的行家俚手。付小燕从包里取出来轻轻搁在吴胜利的老板桌上,吴胜利打量着两只鼓鼓囊囊的信封,问是啥东西。

  付小燕有点脸红,还有点口吃,“关永强的一点心意,请吴主任收下。”

  说完抽身就走。吴胜利一下子明白了,他敏捷地跳起来抓起那两只信封。付小燕已经拉开门了又被吴胜利拽了回来,“嘭”的一下,吴胜利又把门关上了。“小付,你怎么可以这样?快拿走!”说着,就把两只信封往付小燕胸前的包里塞。

  付小燕紧紧护着包口,不让吴胜利塞进去,她急得面红耳赤,“吴主任,一点心意,你收下吧。要不我回去跟永强没法交待。”

  吴胜利坚决不收。俩人推搡着,吴胜利一双大手就走了空,实实在在捺在了付小燕的胸上。正是夏秋之际,付小燕穿了一件低领女式T恤,该鼓的地方自然鼓了出来。别看付小燕四十多岁的人,乳房却一直很瓷实,保持着良好的弹性。她两只乳房好像两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颤了一下。吴胜利的手赶紧抽了回去,俩人都怔在那里。

  吴胜利虽然六十多岁的人,当过兵体格壮,加上保养得好,看上去不过五十岁。老伴瘫痪多年,他一直没有过过性生活,几乎将那事忘了。吴胜利直勾勾地盯着付小燕,那眼睛像着了火一样。付小燕身材适中,皮肤光滑,头发染得半红半黄,像个小姑娘一样羞答答地站在那里。她的乳房突出,她的屁股微翘,她的大腿紧绷绷的,周身洋溢着一个成熟女人的魅力。吴胜利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日他个哥,真想把她放倒啊。

  最终,吴胜利还是战胜了自己。趁付小燕慌乱的时候,他又成功地把那只信封塞进了付小燕的包里。

  付小燕两腮通红,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几天后,吴胜利值夜班,付小燕也值夜班,正是防讯时期,县里一直高度警惕着。下午临下班时,付小燕走进吴胜利办公室,把一张纸条留下来,什么话也不说就走了。吴胜利拿起纸条一看,上面一行字,“晚上十点我在值班室等你,不开灯”。吴胜利眼睛里回味着付小燕刚刚离去时圆鼓鼓的屁股,腾一下被点着了。“日他个哥,这是老天叫我犯错误呵。日他个哥,顾不得了……”他像只困兽一样在办公室里来回转圈,喃喃自语。

  晚上十点钟,吴胜利来到了值班室门口,里面黑乎乎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吴胜利犹豫了,想退却了。这时,门呼一下子开了,一双小手伸了出来,一下子将他拽了进去。接着门被反锁上了。黑暗中,吴胜利摸到了一个光光的身子,从上到下竟什么也没穿。吴胜利知道自己完了,彻底完了,他向自己的本能投降了。吴胜利抱起了那个光光的身子,光光的身子立即呻吟起来。吴胜利被一个女人的体香牵引着进入了小巷的深处,他一时间不能自已,像头老牛一样哞哞闷吼起来。

  完事之后打开灯,这个女人竟然不是付小燕!吴胜利如坠雾里,不免有点吃惊:“你是谁?付小燕哪里去了?”

  女人冲他妩媚一笑,一边穿衣裳一边告诉他:“我是文化局的赵飞飞,燕姐的好朋友,燕姐的功夫不行,我替她来侍候你。要不要我告诉你手机号,以后随叫随到,为领导服务,是我的荣幸。”

  吴胜利有些发傻。赵飞飞说完像个小女孩一样仰起脸,又问:“怎么样?滋味不错吧。”吴胜利点点头又摇摇头,赵飞飞扑哧一下笑了,“要不要再来一回?”

  吴胜利摆摆手,心里直腾腾。两人说着话,赵飞飞双手背到后面,胸罩扣了几次没扣上,她抬腿照吴胜利屁股踢了一脚,招呼他:“哎,一点眼色都没有,来帮我扣上。”弄得吴胜利哭笑不得,想紧脸也紧不成了。

  不久后,付小燕从吴胜利家的保姆嘴里得知,宣传部那个副部长又去吴胜利家,被吴胜利拒之门外。

  十三

  付小燕松了口气,心说可以吃一颗定心丸了。关永强心里却很不踏实,他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就在常委会快要召开的前夕,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据说是下边一个乡的党委书记,又盯上了这个位子。

  据说,吴胜利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始吃礼了。

  所有的消息都不是空穴来风,所有的据说都使关永强心惊肉跳,血压直线上升。关永强让付小燕去打探打探,这座朝自己压过来的大山是哪方神仙搬来的。

  付小燕去吴胜利办公室,吴胜利却故意回避她,一个电话居然打了半个小时,一直到有人进来才放下电话。晚上去他家,保姆支支吾吾,说吴主任不在家。付小燕往屋里瞅,刚才客厅的灯光还亮着,这会儿却关了,漆黑一团。她知道,吴胜利心里有鬼了。

  关永强一听,空前紧张起来。他和付小燕商量,“咱也准备用票子砸他吧!什么干板直正不收礼,装的!没有猫不吃腥的!”

  付小燕认为吴胜利这样做一定事出有因,她也不好多分辨什么。最后她同意关永强的意见,问:“送多少?”

  “人家送五万,咱得压住他,六万吧。”关永强狠狠心说。

  “好吧,我去找俺兄弟借二万,加上咱原来的二万就四万,剩下的二万你想办法吧。”

  关永强找了两个朋友,这两个朋友平时见了面总爱问:“有事没有?有事你可张嘴呵!”特别是喝了酒,嘭嘭嘭把胸脯拍得山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关永强提出借钱,一人一万,俩人一下子愣了,先是说手头不现成,缓两天再说,等了两天再找他们,却一个个没了影。后来连手机也不接了,再打竟关了机。关永强冷笑,他听人说过,这年头要想跟一个人断交就找他借钱,保准管用。这话一点不假。

  如果两万块钱把关永强难倒,那这大半辈子还不是白混了。他只是不想太声张罢了。这时候借钱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呀。

  凑齐钱,付小燕找了一个机会在吴胜利家里逮住了他。付小燕摊开报纸,六捆硬扎扎的钞票赫然入目。吴胜利羞愧满面,“唉,我这一世清名保不住了……”原来他的孙子在新加坡读中学,一年就得15万块学费生活费,儿子儿媳来逼他要钱,说没有钱给房产证也中,去搞个抵押贷款。孙子也从新加坡给他打来电话,说爷爷我去饭馆洗碗被扎烂了手都化浓感染了……一狠心,吴胜利才决定利用这次换届搞一点收入,他要用自己的晚节来换取孙子在新加坡的舒坦。吴胜利摇摇头叹口气,“小付啊,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一个闺女咋好许两个波家?”

  付小燕何等伶俐的人,话就放在嘴边:“吴主任,买东西还有个先来后到呢,你可是先答应俺家永强的啊,是不是?”

  吴胜利一怔,点点头:是呀,是呀,自己已经答应了人家付小燕,只是当初没收人家的礼罢了。吴胜利不好再说什么,就对付小燕说:“好吧,我把那一家回绝算了。”

  谁知竞争者听说后,又加了五万,整整十万。吴胜利不好再回绝了,孙子在新加坡留学的费用缺口大着呢,他不想让孙子再去洗盘子。

  这简直成了拍卖会,竞争者跟关永强玩开了游戏。关永强和付小燕傻了,加码也得有资本呀,他能是人家乡党委书记的对手吗?两人一时陷入了困境。

  这一天,关永强从外边领来一个中年人,中年人手里拎一只密码箱。中年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起来,客厅、卧室、阳台、卫生间,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付小燕很生气,她还没有见过这么不懂礼貌的客人呢。这时,中年人曲起指头敲了敲卧室的门,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肯定是刨花板,我还要重新装修,一律用实木板。”接着又踢了踢地板砖,“掘了铺木地板,现在谁还用这个?”

  付小燕一下子明白了中年人的来意,他吃惊地看着关永强。关永强说你听我解释,把她拉进了卧室。等中年人打开密码箱,关永强一摞一摞数钱的时候,卧室里传来了付小燕抽抽泣泣的哭声。付小燕的哭声很闷,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一定是嫌败兴,用被子捂住了头。关永强心里七上八下的,嘴上却光明一片,来安慰付小燕。说不要紧,不就是一个单元房嘛,等他做了局长,就把文化馆那片空地开发了,盖商品楼,到时候想住几楼住几楼。

  付小燕又给吴胜利送去六万,加上上次的,十二万,总算压住了那个乡党委书记。面对那一摞摞钞票,吴胜利的情绪突然急躁起来,像一只困兽一样在客厅转着圈。他突然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下子老泪纵横:“我也是没法啊——”孙子一次次给他打电话,威胁他再不寄钱就准备去新加坡的大街上做乞丐。

  吴胜利最后表了态,那一家给他加一百万他也不会变卦了。要不,他就真不是个人啦。

  付小燕和关永强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开始张罗着租房搬家。中年人只给了他们一个星期的期限,房子还没顾上去租哩。

  搬过家,关永强刚喘了一口气,一个消息又让他不安起来。那个竞争者在吴胜利跟前碰壁后改变了进攻方向,转向了县长,出手就是20万。还从乡里拉来一汽车狗蛋狗鞭,给组织部和办公室的人挨门挨户送到家,四处联络感情。

  关永强坐不住了,他决定找这个竞争者谈一谈。与其两败俱伤,不如一方提前退出来。真不行,自己就放弃了,关永强已经做好了撤退的思想准备。

  十四

  电话里,关永强一腔怒气:“犹抱琵琶半遮面,你该出来了。”

  曹大辉像只青蛙一样呱呱笑个不停,“出来怕你扁我。”

  “公平竞争,我扁你干啥?见个面,咱俩好好谈谈。”

  “中,你指地点吧。”

  “华云酒楼。”

  “一言为定。”

  关永强赶到华云酒楼时,曹大辉已经戴着墨镜像地下党接头似的等在门口了。关永强环顾一下,问:“哦,单枪匹马,不怕我暗算你?”

  “就是鸿门宴,我也要闯一闯。为了说话方便没让司机来,我骑你嫂子的摩托来的——”说着,曹大辉拍了一下他骑来的摩托,是一辆溢光流彩的女式踏板车。

  俩人抱着肩往里面走,关永强第一次感到曹大辉的手那么潮湿有力,自己的肩头仿佛踏上了一只马蹄。他心里叹一口气,自己哪是曹大辉的对手啊,人家是一方诸侯,腰包早瓷实了。关永强撤退的主意已经拿定了。进了雅间,曹大辉从包里取出两瓶“剑南春”,“今天不醉不归。”

  关永强笑笑,很遗憾的样子,“唉,没有狗蛋狗鞭,茅台喝起来都不香啊。”

  曹大辉一怔,马上又呱呱笑起来。他一边吩咐服务员先上两个凉菜垫着,一边拧开盖往茶碗里咕嘟咕嘟倒酒。关永强擎起酒碗,逼视着曹大辉,“那么多局委,为啥非要跟我一个槽里抢食?”

  “好的局委轮不上咱,烂的不想去,我是宣传部下去的,到文化局来,天经地义呵。这是高人指点我的。”曹大辉吱一口,酒下了一半,他巴达巴达嘴,接着往下说,“再说,咱俩这关系,谁当一把手还不一样?让你当,我心甘情愿给你当副手。老弟,你该清楚,我不跟你竞争,照样有人跟你争呵,这叫肉烂烂在一个锅里。懂不懂?”

  “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知道不知道,为了活动,我把房子都卖了。要不是你的狗蛋狗鞭冒出来,我还一直蒙在鼓里,再争下去,说不定我就得卖老婆了。”

  “该罚,该罚,我喝了——”曹大辉以酒作掩饰,打着哈哈,“老弟,不就是十万八万块钱嘛,当不成局长我给你补,中不中呵?”关永强心里不舒服,又问:“你就不怕我把那事给你翻出来,鸡巴上的事组织上可不会放过你的!”“你以为我恁傻,留着小辫叫人抓。告诉你吧,我早托人去派出所把笔录销毁了。当时罚款也没收据,谁敢说我那个了?” 关永强听了心里不由叹一口气,人家啥都想到了,是志在必得啊。

  俩人都夹着气,酒下得很快,一瓶很快就见底了。开第二瓶的时候,关永强出来解手。走到大厅,通过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见了曹大辉骑来的摩托,转身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他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先去了卫生间,一边解手身子还一边抖着。关永强原来打算退出了,现在突然改变了主意。“老子把房子都卖了!老子把房子都卖了!”他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对着镜子洗手的时候,手一个劲地抖。他低下头,在自己右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两只手才一起停止了颤抖。他知道自己进入了一场杀戮之中,再想收手已是不可能了。

  从卫生间出来他走出了酒店,他抽出一支烟,对火的时候烟却掉了下来,落在了那辆摩托车后面。关永强蹲下身拾烟,手却握住了摩托车的刹车片,三下五除二,他很快就把螺丝松到了最大限度。也就是说,那辆摩托车从他站起身开始,已经是零刹车了。

  关永强回到雅间,脸通红通红。曹大辉瞥他一眼,问:“瞧你脸红得猴屁股一样,这点酒就顶不住了,上次在占城,咱一人吹了一瓶高度全兴。”他举起刚开口的那瓶“剑南春”,“敢喝不敢喝了,不敢喝你就投降。”

  “狗才不敢喝哩。”关永强把空酒碗往曹大辉跟前一搁,“倒酒!”

  俩人较上了劲,谁也不肯说软话。等第二瓶酒见底,俩人的醉态就出来了。相互搀扶着往外走,曹大辉问:“谁结账?”

  “当然是你!一把手,你有签字权。”

  曹大辉嘿嘿笑,就把账结了。人家找他零钱,他摆摆手,不要了。出了酒店门,关永强问:“你行不行呵?要不行就打的走,把摩托车先放他们这儿。”

  “屁话!这点酒能把我放倒,别忘了我可是在乡里锻炼出来的,当了乡镇长,一斤七八两,知道不知道?”曹大辉的酒量确实可以,目前为止脚步都没有打弯,他把钥匙插进去,一下就打着了火,摩托车往前拱了拱,又停下来。他扭头问关永强,“你咋走,我带你走?”

  关永强摆摆手,“不一个方向,你先走吧。我打的。”

  “那我可先走一步了。”曹大辉稍一加油,摩托就串了出去。他是个急性子,起步后不停地轰油门,摩托车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朝着前方冲去,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关永强霎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都湿透了。

  十五

  关永强提了一堆营养品来到县医院住院部,曹大辉的媳妇见了,赶紧迎上来,“关局长你又来了,老曹住院这几天,你天天来,让我说啥好呢?”

   关永强摆摆手,“自己人,别见外。”说着走向病床上的曹大辉。曹大辉的媳妇放下关永强提的东西,叹一口气:“老曹以前在乡里害个感冒,乡里和村里的干部就成群结队来看他,还往家里丢红包,说是让他买营养品。这回出这么大的事,乡里只来了一回,代表组织的……”

  说着,她抹开了泪。

  关永强一边劝她,一边掀开了盖在曹大辉脸上的纱布。曹大辉像个孩子似的冲他笑着,一脸无邪。关永强轻轻叹一口气。

  曹大辉成了植物人,回到了他的童年时光。

  关于换届的常委会终于如期召开,是在一个晚上。组织部长汇报了考察情况提出了干部的初步配置方案,接着就一个单位一个单位地确定新班子。很多乡局级干部都开着手机,翘首以盼。常委们出来解手的空隙就把消息传了过来,谁谁谁去物价局,谁谁谁去交通局……消息像长了翅膀,在这个县城的上空飞来飞去,有人欢喜,有人丧气。

  说到环保局时,书记提了一个局长候选人,县长也提了一个,这时吴胜利站了出来,他提了自己的女婿。组织部长马上提出了异议,说吴胜利的女婿担任干部时间太短,说足了才一届,也没有突出的政绩。吴胜利火了,脱了外衣摔在沙发上,点着组织部长的鼻子骂:“我当县长的时候你还是办公室一个小干事,提你当副秘书长,多少人反对,说你乳臭未干,要不是老子保你,你能有今天!”

  组织部长还想说什么,书记和县长拦住了他,书记劝吴胜利消消气,然后对大家说:“吴主任干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贡献,也快到限了,想在子女中培养一个接班人,继续为党的事业做贡献,我们应该理解他,支持他。我同意吴主任的提议——”

  书记一表态,其他人都不好说什么了。负责做记录的市委秘书长刷刷刷记下了这个决议。

  常委会开到一半,吴胜利出来小解。吴胜利情绪非常激动,他知道自己上半场胜了一个球,下半场还得胜一个球。下半场那个球就是给关永强胜的。吴胜利抖落完系上腰带,调整了一下情绪往回返。出厕所的时候他忽然一阵口干,心慌得要命,支撑着走到会议室门口,突然倒了下去。通讯员听见动静跑出来,一干人马上乱了起来。

  等120赶到时,吴胜利已经僵硬了。医生翻翻眼听听心跳,初步诊断为心肌梗塞。

  常委会暂停召开,但吴胜利的那个提议却已经生效。

  尾声

  吴胜利这一去,关永强的卖房款就打了水漂!在这个小县,打个喷嚏都能惹来一场关于春雨的话题,何况这么大的事!嘲笑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海啸一样。

  关永强天天在租住的小屋喝闷酒,付小燕很贤淑,一句埋怨的话没有还天天给他温酒做菜,想方设法安慰他。这天,正做菜的付小燕突然发开了癔怔,炒锅烧红了滋滋响着也不放油,搂着个铲子嘿嘿笑,一边笑一边嘟哝:“房呢,房呢,咱连个窝都没有了?”关永强扔了酒杯,上前夺她的铲子,她死不松手,说这是她那三室一厅的钥匙,谁跟她要她就跟谁拼命。说着还当真在关永强头上狠狠敲了一下。

  关永强双眼含泪,长长叹一口气。

  谁知县委的任免文件下发后一个月,各局委乡镇办公室又收到一份任免文件。文件上任命关永强为文化局局长,刚刚任命的那个局长另行安排。不少熟悉关永强处境的人都说,浇水总算看见花了,这下付小燕的疯病该好了。

  刚任命一个月的文化局局长搂着这份文件正在办公室发呆,心说咋会这样呢,咋会这样呢?这时关永强一身笔挺的西装进来了,径直走到新局长跟前,请他让位。新局长好不气恼,决定去组织部探个究竟。关永强命令跟进来的通信员小明,马上召开机关全体会,他要布置下一步的工作。各科室人员进屋时,发现关永强两眼放光,精神百倍,心说当了正职就是不一样,焕然一新啊。

  关永强发表了近一个小时的就职演讲,然后开始一二三四布置全局的工作。赵飞飞也格外精神,扭着屁股,不停地给关永强杯里续水。科长们频频点头,心里夸局长思路清晰,有魄力,比宋胖子水平高。关永强看见朱明生坐在一个角落里,就大声招呼他:“老朱,我们要团结,不要搞分裂!只有团结起来才能把局里的各项工作搞好,再上一个新台阶。是不是,老朱?”结果弄得朱明生支支吾吾,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会议进行到一多半,门咣一声开了。刚刚离去的那个局长又回来了,后面跟着组织部的人,再后面是县医院神经内科的大夫。一干人直奔关永强,架起他就走。

  这件事在县城传得沸沸扬扬,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中心话题。为了减少负面影响,县委决定全额报销关永强一家的医疗费,把两口子双双送进了市精神病医院,力求尽快让他们恢复正常。要不,下一次关永强指不定敢发一份文件把县长也换了。

一、[长篇]尘土飞扬

    刘建明第二次重重的撞在船舱舱板上时彻底醒了,他下意识的握紧床头的栏杆,感觉船舱在幅度很大的摆动,能听见呼啸着的海风卷起海浪拍打在船体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同屋的王云也醒了,坐起来声音充满恐惧的喊:“遇到风暴了。”

    这几年出海很多回了,这还是刘建明第一次遇见飓风,井队的哥们一起喝酒时总会描述拖船遇到风暴时的恐怖,一个年轻点的哥们说那次我们上13区去的路上赶上了飓风,晃得我边吐边喊爷们啊求求您别晃了。当时刘建明和几个没赶上过风暴的都笑了,他还想连这个都受不了那还是男人吗?

    床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但还是让人觉得床在吱嘎响声中要随时倾翻,王云已经停止阻咒老天爷和仍未绕过风暴的‘开船的蠢货’,开始趴在床上哼哼了。刘建明扶着床站起来摇摆着走到船舱的窗口向外看去,厚重的乌云密布在天空不断的卷积翻滚,视线里只有被乌云笼罩得和墨色一样的昏暗,已经看不见海面了,风卷着大雨和海水一波波的打在船体上,后浪撞击的声音压制住前浪撞击时发出的声响,船舱里持续着短而闷的声音听上去很象一个愤怒的人在不停的咆哮。

    他想起技服公司的老田告诉过他如果恰好撞进风暴中心拖船很可能会被打翻的,而此刻船体的剧烈晃动却没让他想到死,他喜欢这咆哮的风暴,这才是真正的大海,他边趔趄着努力站稳边想,人要是也能这样咆哮着表达愤怒而让宁亮亮因为明白错误而颤栗的话,他和宁亮亮的‘明亮’公司也不会还没开始辉煌就走向失败了。

    这次出海的任务是在新发现的蓬莱19-1区附近1海里左右的地方再打一口测试井,上次的钻孔测试由于所选的地层问题而测试结果不理想。他们所乘的BH10号钻井船离开码头已经2天了,他那晚在宁燕家受的委屈也都抛进越来越深蓝的海里了。

    宁燕是他对象,妈妈的一个老同事给介绍的,小姑娘很文静,刘建明第一次去见宁燕时,还挺不好意思,他似乎特别不会和人打交道,尤其是女孩,但宁燕给他的感觉还行,她安静而有耐心的等着他开口,这种感觉刘建明好象很熟悉,也许大学毕业那年那个叫白桦的浙江女孩也是这样的有耐心。

    第一次见过了以后,他和宁燕的见面次数逐渐的增加,他开始见宁家的其他人,宁燕的父亲宁卓群、母亲朱玲、姐姐宁红、弟弟宁亮亮、还有宁亮亮的对象,他忘了那个看上去有点妖艳的女孩的名字,因为他不喜欢那样的女孩,她的装扮总是让他想到搔首弄姿一类的词。宁亮亮那时刚刚从他父亲给他找的一个电脑公司里辞职,原因他没具体问,但从亮亮和他喝酒时的愤怒里能感觉那家‘狗娘养’的公司待人也许不怎么地道。

    刘建明在单位里除了干海洋石油钻井探测的数据处理的活外还负责公司所有电脑的采购和维护,在电脑维修的某些故障分析和处理上,他对宁亮亮还是很佩服的,亮亮没有专门学过计算机,但很有些天赋;对于亮亮这样一个人才被废弃,他一直是很惋惜的。所以当宁燕和他商量是不是可以和亮亮合开个电脑公司时,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开始忙着找店面、酬注册资金、跑营业执照,除了二十万的注册资金让他发了阵子愁,别的似乎都和他们这个电脑公司的名字-‘明亮’一样顺理成章,股份他占70%,亮亮占30%,所以‘明’在前、‘亮’在后,他为这个含义明确、意义深远的名字制作成的灯牌挂在600元一个月租金的门面房上时还激动了好久。

    他的设想很明确,继续在现在的单位上班,即可以拿这份在当地也算高薪的工资,还可以利用他现在的权利照顾一下‘明亮’公司的业务;主要由亮亮来负责公司的日常事务,他也不下一次的对宁燕说这个公司主要是为了亮亮开的。

    但当亮亮和他那些狐朋狗友一次次在小小的刚开始明亮起来的‘明亮’公司里,一碟花生米一份猪头肉就吆五喝六的开喝时,他还是被激怒了。

小说《乡局级》

    二

    亮亮和他的那几个小刺头朋友还是挺畏惧刘建明的,看见刘建明黑着脸进屋了,哥几个倒也不罗嗦,收拾着酒瓶和食物离开屋,在离公司十几步开外的墙角边蹲下来继续。

    “亮亮,咱就不能下班了再和哥几个聚吗?”刘建明忍住怒火喊住正要出门去和哥们重聚的宁亮亮,宁亮亮没抬头,小眼睛从耷拉着的眼皮下扫了刘建明一眼后迈步出了门。

    “你给我回来!”刘建明跟出门来喝了嗓子,“把地给扫了再走!”他看着亮亮那种成心挑衅的眼神就来气。

    亮亮在几米开外停住,那几个小子听见刘建明的喊声拎着酒瓶都站了起来。“明哥,我来扫我来扫。”其中一个放下瓶子边喊边往这边跑过来。跑过亮亮身边时,被亮亮拦住了,“别理他,丫跟谁横啊。”

    刘建明看着亮亮走向墙角,没再吭声回了屋。

    天快黑之前,刘建明接到宁燕的电话,让他去她家吃饭,是亮亮的生日。刘建明答应了,关店门的时候,他决定在对面商场给亮亮买样生日礼物。商场里人不多,刘建明环视商场后径直走向摆放烟酒的柜台,他决定买瓶好酒,为了亮亮,也为了‘明亮’公司,他要好好和亮亮喝一杯说说心里话了。

    这个柜台里并没有人,一些营业员离开自己的岗位聚在不远处一个柜台前看热闹,刘建明喊了两声后有点不耐烦的走过去,是一个买软件的营业员在向一对父子推销一个学习软件,正在电脑上演示的软件吸引了其他人。刘建明注意到那个可能刚上初中的孩子充满兴趣的在电脑前按营业员的指点一步步操作,这应该是一套学习后的温习软件,刘建明取了张软件的广告宣传画后提高嗓门问:“烟酒柜台有人吗?”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的笑着答应了,从人群里挤出来,“在呢,您要点什么?”

    “大姐,这软件贵吗?”刘建明边往烟酒柜台走边晃着宣传单问这个脸部受重力吸引而明显下垂的大姐。

    “恩,够贵的一千好几呢!要不咱们怎么会赶紧看看,学学。”胖大姐进了柜台开始催促,“买什么啊,你。”

    “来两瓶伊力特吧,”刘建明看着手里的宣传单子有点心不在焉的说,“这酒怎样,不错吧。”

    “恩,还行,买的人挺多,三十八。”胖大姐很快的找了零钱又回到那个柜台去了。刘建明跟过去,那孩子正兴致勃勃的在电脑上按软件里的游戏一步步回答着问题,有一个刘邦和项羽的问题难住了孩子,他转头问他爸爸:“爸,鸿门宴是什么意思?”他爸扰了扰头回答:“就是在鸿门吃饭的意思吧。”围观的人都不置可否的笑起来。

    刘建明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回答倒也没错啊,只不过不知道他今晚是不是鸿门宴。想到这,他一手提着一瓶酒挤出人群,没有再耽搁时间,匆匆出了商场往宁燕家走去。

    三

    王云已经忍不住了,开始趴在床边呕吐,屋子里迅速弥漫一股水果腐烂的气味。刘建明取了个脸盘,扶着墙试图靠近王云的床,却在船再次颠高后回落的时候没站稳摔倒在地,落地时脸盘摔在那天和亮亮动手时撞肿的右膝上,疼得他呲着牙张大嘴低低的发出‘啊’的一声。

    出海的那天,他其实就有些后悔了,他没有在送行的人群里找到宁燕,宁燕是应该生气的了,即便亮亮不停的对他谩骂,他也不应该出手的,他的那一拳一点没手软,亮亮的一个眼睛迅速的肿了起来,但宁亮亮的反击也让他的膝盖受了轻伤。

    第二天宁卓群找到他,很不客气的指责了他。宁卓群大小也是个处级干部,说出来的话听着就很冠冕,似乎不讲道理的话被他条条是道的一组织也脉络很清楚的是他刘建明错了,加上他很客气的措词让刘建明感到更委屈了,刘建明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这种委屈,明明是你占着的理,怎么给他一说你还得向他道歉呢?

    他原本有些想反驳的,看着宁卓群语重心长的样子,他却发现找不到恰当的话来推翻宁卓群已经搭建好的这件事的逻辑,再说他一面担心宁燕会更难处一面又很厌烦宁卓群的这种看似贴心的官腔,所以当宁处长希望他应该更支持亮亮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宁卓群他可以把‘明亮’公司所有帐目和业务都交给宁亮亮来管,而就此被宁卓群拍着肩膀结束了谈话。

    宁卓群一走,刘建明就报了名要求出海,报了名后他给宁燕打了个电话,宁燕正在车间里干活,车间的巨大噪声让她无法听清刘建明的声音,她对着话筒大声喊的‘随便你’三个字,让刘建明挂掉电话后心里堵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刘建明其实一直很憎恨海,但海总是壮丽而且伟岸得让他觉得这种心理很灰暗,所以很多时候他总是试着让自己能正视海,也许这种奇怪的心理,只是因为童年父亲去世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给他留下的恐惧。他四岁的时候,父亲在一次海上石油平台坍塌的海难里死去了。

    那时的母亲正怀着几个月的弟弟,母亲在听到噩耗时当即晕倒,他还能清楚的记得母亲醒来后绝望的目光,这种目光里的绝望越来越真实的伴随着他长大,也是这种曾经寒冷到极点的感觉让他无数次在无比沮丧的时候,都能很坚定的坚持下来,这可能是母亲在对他的教诲之外所赋予他最大的一笔财富,即使这笔财富是建立在父亲的死亡和弟弟的天生弱智上的。

    弟弟在三岁以后,家里人才感觉到他的忧郁和智力低下的,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对弟弟的弱智懊悔不已,刘建明为了不允许别人嘲笑弟弟是白痴而不知动过多少回手,他只是在打得别人讨饶时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人家我弟弟的名字叫刘建军,记住了没!

    所以他从不畏惧海,每一次的出海,他都觉得是一种对海的挑衅,但海总是用更博大的深沉来面对他,除了这一次;他听着王云在边吐酸水边哼哼的声音,忽然想:我要是死了,宁燕会和母亲一样为我哭吗?然后他不露痕迹自嘲的笑了,扶着家具站起来,大步走到王云的床前坐下,大声的鼓励他:“坚持一下,一会就过去了!”

    四

    刘建明在工友们的目瞪口呆之下脱光了衣服纵身跃下钻井平台,他一个猛子出去了好几米远,在海面上重新冒出头来时,抹了把脸上的水大声朝平台上的其他人喊:“下来啊,哥们,太舒服了!”然后他展开双臂向远处落日的方向游去,很快他的身体融进整个波光粼粼的海水里,偶尔挡掉一些越来越发红的反射光,让平台上的人还能看清他在前进。

    刘建明抱着衣服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只剩天边的一点暗红色在慢慢隐退,很象一个远行的人在边走边回头张望,最终还是消失在地平线下面了。

    同屋的王云在打游戏机,看见他进来,停下游戏和他打招呼:“回来了。”来时的那场台风让王云在这艘悬臂式的钻井船放下桩腿后,在床上躺了一天才缓过劲来。这几天他都没怎么上工区去,每天靠玩游戏或是看一些胡说八道的武侠小说来打发时间。

    “刚才马经理来找过你了,”王云跟着刘建明进了卫生间,隔着浴帘问,“你今天下海游泳了?”

    “什么?”刘建明刚打开莲蓬头,水冲在身上的哗啦声让他没听清王云的后半句话。

    “他好象挺生气的。”王云提高嗓门。

    “管他呢,我明天就搭送配给的直升机回去了。”可能莲蓬头里出来的水还没热起来,刘建明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听上去闷闷的有些颤音。

    “经理批了吗?”王云吓了一跳。

    “我自己批了。”刘建明把头从浴帘后面探出来,看着王云说,“咱也得给自己做回主,对嘛?”

    刘建明洗好澡,把行李收拾好,就径直去了技服公司马国方副经理的宿舍,老马正要出门找人打牌,看见来的是刘建明,便把脸先板住再拉长了一些,但由于他褶子很深的脸本来就长,这一来看上去更象张马脸。

    “经理,我的活基本上完了,剩下的一组数据,等套管测的结果出来让王云看看就行了,他休息一礼拜也基本没事了,”刘建明压根就没搭理马国方的脸色先开了口,“我明就跟机回去了,家里有点事,行吗?”

    刘建明说‘行吗’两个字的口气听上去压根不存在请示或者商量,而且马国方原以为刘建明是来和他解释下海游泳的事的,这更让马国方觉得比拉长脸板着还不舒服,但他还是有些了解眼前这个由于皮肤黑而显得有点土气的小伙子的,说白点,这小子就是有点犯楞,弄不好,跟谁都能犯急。

    “家里怎么了?”他忍住气开口问。

    “....”刘建明迟疑了一下回答:“我想回去和我对象商量结婚的事。”

    五

    很多时候,当你发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不知怎么才能挽回时,你会选择做其他事情来弥补。

    刘建明读大学的时候,曾经拿着历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名单去图书馆借这些人的作品看,他读了很多获奖者的书后,很多他都越读越困惑。

    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排队还书时他碰到那个同届计算机专业叫白桦的女孩,白桦手里拿着他刚看完没多久的《百年孤独》,作者的名字好象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在头晕脑胀思考这本书想讲述什么道理时,几乎把这个哥伦比亚人的名字忘了。

    白桦是典型南方的那种女孩,清秀而且安静,看人时,似乎眼神总是落在你视线的前面,从不和你的视线相遇,给人的感觉是很有内涵、很聪明,至少大学四年里刘建明是这种感觉。刘建明很喜欢白桦的这种举止,甚至在他参加工作后,他也会经常回忆着白桦的目光而予以效仿,但他总不能象白桦那样在不需要和你目光相交时却能让你觉得她还是很有礼貌的平视着你,所以刘建明只好把目光投向别处,给人的印象也就可想而知,要么是不尊敬人、要么是过于腼腆。

    那一次刘建明还是完全出于对知识的渴求,而且胡囵吞枣仅仅是为了读而去读这些镀着‘诺贝尔’金边书的他也确实没有读懂拉丁美洲这个遥远民族的故事,所以他在和白桦搭上腔后选择了一个他那时印象还很深的情节试探着和这个当时在他心里最有智慧的女孩讨论:“‘马贡多全体居民在建村后不久都传染上一种不眠症,严重的是,得了这种病,人会失去记忆。为了生活,他们不得不在物品上贴上标签。例如他们在牛身上贴标签道:“这是牛,每天要挤它的奶;要把奶煮开加上咖啡才能做成牛奶咖啡。’你说作者这么写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隐喻什么还是就只是为了找个乐子?”

    他记得白桦当时似乎改变了她招牌式的看人方式,在图书馆还书窗口前狭长的通道里把炯炯的目光短短的落进他眼里后说:“我理解那是作家想提醒读者应该牢记那些就存在身边,因此容易被忽略或者容易被人遗忘的历史。”

    很多年以后,刘建明还是会唏嘘不已想起那个下午,那个下午他决定不在宿舍里睡觉而是去把一本更厚而且更能帮助他睡觉的名著还掉而遇到了白桦,而且恰恰白桦手里拿着他满是糊涂看完的那本书,似乎这也象是一个拉丁美洲被生活话了的神话。

    白桦对失忆的马贡多村民们在奶牛身上贴标签的解释让刘建明整整那个学期剩下的日子里,都开始学着用思考的方式来面对每一件事情,而不是以前那种提着凳腿找同学要说法的了。感觉自己越来越学会思考的刘建明发现自己越来越明白很多身边的人和事了,他在那个学期剩下的时间里学会了其实很简单却非常实用的一句话:透过现象看本质。

    即使后来,刘建明每每为自己的一些正确决定而欣慰不已时,还是会想到这个不但看上去聪明而且实际也很聪明的女孩。

    所以当刘建明决定用和宁燕结婚的决定来向宁燕和他们一家人表示对宁亮亮事件上的愧疚,让宁家认为他是愧疚,对他自己来说这只是一种对宁燕和他的感情的一种补偿时,他也想到了白桦。

    六

    大学毕业前,刘建明迷上了计算机,他长时间的泡在计算机房,为了争取更自由的上机时间,他请管机房小朱老师喝了两回酒,小朱在酒精的作用下,把机房的钥匙给了他一把。刘建明很喜欢这种和机器对话的语言,也许是因为他不是很擅长用人类的语言和人沟通的原因,他可以整天整天的呆在显示器前,他只是喜欢这种方式,尤其是当他编的程序得到机器的答复时,那种快乐可以长久的存在。

    偶尔也会在机房遇到或者说注意到白桦,刘建明很少和她打招呼,点个头示意时他也基本上没有笑容,笑容对他来说很象他说话一样,不知道怎么运用才最恰当,干脆就不用了。白桦绝对属于那种循规蹈矩的女生,准点来准点走,有时刘建明会想和她再聊聊文学类的东西,却发现脑子里只剩下需要机器去检验才知道对错的句子了。

    即使那次在食堂,白桦看他只要了个素菜后问他:“干吗?只吃素的,想当和尚啊?”

    “没钱了,这不便宜嘛。”刘建明犹豫了下回答,他确实没钱了,请小朱吃一顿饭就起码是他一个月的伙食。

    “我请你吃个荤菜吧。”白桦说这句话的时候,刘建明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又聚在了他的视线上。

    “谢谢,不用,”刘建明移开目光,再怎么样他也不能让女孩请他吃啊,“我没问题,晚上饿了再吃呗。”

    白桦很善解人意的笑了笑后走开,刘建明那顿饭吃着‘蜡味’般的青菜只想到了一句话:我也该在我的饭盆上贴个标签吧,就写这只饭盆虽然没有装过白桦请的菜,但我还是一样的感谢。

    不上机的时候,刘建明大多数时间还是在球场上踢球,他喜欢这项运动,他的位置是拖后的中卫,他尤其喜欢大脚把出现在他面前的球远远的踢出去的感觉。下午,校园里的广播总会给一些同学点歌,刘建明总喜欢踩着音乐的节奏奔跑,即便只是最后接触到球发力的那一下能发出一个重音,他也觉得足够了,而且在音乐里他会突然觉得在人满为患的球场上,变得很孤独,似乎只有他是为音乐而奔跑,而其他人则象是围着牛粪嗡嗡乱窜的苍蝇。

    球友里也有几个刘建明很欣赏的哥们,其中有个贵州来的叫何杰的小个,脚下的频率特快,身体的柔韧性也非常好,更重要的是人还倍谦虚,还有一点是后来和这哥们熟了才知道的,倒也让刘建明觉得何杰更可交,因为何杰也认为白桦倍聪明、倍有学问。

    何杰后来还和他一起琢磨过如何能把学校的那套三希堂法帖据为己有,虽然最后计划由于刘建明的不愿实施而流产,但何杰琢磨事的机灵劲以及何杰在书法上天赋赋予的造诣也让没事总练字的刘建明感觉自愧不如,所以这个名字和白桦一起成了刘建明毕业后多少年都常常能记起的名字。

    白桦最后一次在刘建明视线里出现是毕业会餐的那个晚上,刘建明很早就离开了食堂,他不是很喜欢象其他人那样完全暴露自己的感情,每个人好象都在这一刻变的容易动感情,几个女生在喝了些酒后开始抱在一起边说话边哭,刘建明悄悄的起身离开端着酒杯说着山高水长的话互相敬酒纷杂的人群。他并不是想逃避,只是不喜欢这种场面。

    他在走出食堂大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白桦她们班的区域,他看见正在回头的白桦,白桦注意到站在门口准备远离人群的他后,向他露出了笑容。刘建明在那一刻忽然觉得很慌张,他有些慌不择路快步迈出门走进室外的暗影里。

    没有人知道他站在暗影里透过食堂的窗户看着白桦的侧影有多长时间,他自己也不明白原因,也许不仅是为了在自己的印象里留下更多这个聪明女孩的记忆,也许他站在这个曾经是最有可能发生什么的地方等待着什么。

    七

    直升机在公司的停机坪降落,刘建明谢了驾驶员,没有等机翼完全停止旋转就打开舱门下了飞机。他快步走出机翼旋转产生的旋风后,轻轻的松了口气,这批国产的直升机掉的没剩几架了,同事们开玩笑说起飞是飞向死亡,安全降落是飞行失败,因为没有飞到目的地。

    刘建明边庆幸着‘飞行失败’,边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否也会‘失败’径直从停机坪的侧门走出去,走到公交车站时,他忽然想到以前读书关于婚姻是围城的比喻,也许攻城的难易才是婚姻是否更持久的关键。那样的话,我到底是希望宁燕答应还是不答应呢?直到公交车开出很远了,刘建明还在想这个问题,这确实让人有点不太好想明白。

    到宁燕工作的电机厂时已经快中午了,刘建明在厂门口的传达室给宁燕的车间挂了个电话后站在厂门口的大树下远远的看着电机厂厂内的大路,初夏灿烂的阳光照在没有人的马路,很晃眼。

    长久的注视着阳光下的空旷让刘建明忍不住眯上了眼,树枝缝隙里泻下来的光线在他四周班驳的落着,这种等待在刘建明的记忆似乎有点熟悉,也许当年学校毕业时他站在食堂门口的等待除了结果不一样,过程当中的平静和期待都是一样的。

    宁燕穿着工作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电机厂午休的时间,三三两两的工人在刚才那条无人的马路上走过,刘建明忽然觉得这好象是舞台上强光照耀下演员开始的登场,既然你登场了,你就无法再躲在黑暗里。这也许才是真正的第一幕,他和宁燕会在这个舞台有什么样的演出呢?

    “刚回来?”宁燕看着提着行李的刘建明问,“有事吗?”宁燕的口气和表情还是那样,不属于拒人千里但也不是没来由的热情,这一点和刘建明倒有些象,但放在宁燕身上可能是内敛的那种稳重,而放在他刘建明身上似乎只会被人误解为冷漠。

    即便是他能找到更准确的词,但现在他绕在嘴边的只有‘求婚’这两个字,连这个词意明确的词刘建明都没想好是否要用,更别提用其它字眼的煽情了。

    “是,”刘建明忽然后悔刚才站在这也没演练一下如何措辞,这会竟不知该怎么开口了,看来电影里那些角色不停排练的镜头还是很真实的。

    “有个事和你商量。”刘建明看了眼宁燕后移开目光,他觉得应该象在学校读书时,何杰抱着椅子在寝室里一本正经练交谊舞那样也把宁燕当做一把椅子来说话可能会更流利一些,就象何杰和椅子跳舞从来不会踩到椅腿一样。你总不用担心椅子会拒绝你吧,但椅子也不会答应和你结婚啊。

    刘建明站在树荫下开始觉得热了。

    八

    刘建明进家的时候,刘建军在看电视,姥姥在厨房忙活。母亲还没回来,母亲今年重新接了高三毕业班的课,总要很晚才回家。刘建明工作后一直在公司的单身宿舍住,忙‘明亮’公司的事后就更少回来了。

    弟弟看见他,很高兴,邀请他一起看电视,他边答应着边上厨房和姥姥打招呼,姥姥听说他在家吃晚饭,赶紧开冰箱加菜。姥姥是南方人,嫁到北方几十年了还总和刘建明念叨南方的好处,所以刘建明高考填自愿毫不犹豫都填了南方的学校,但几年书读完,南方给他最好的印象可能也就是春天江河的清澈了。

    弟弟在看一部胡乱武打的台湾片,演员们都看着陌生,弟弟对剧情里相互之间称大侠很有兴趣,听剧中有人称呼,就也笑起来跟着说‘大虾’。刘建明在他侧面的沙发上坐下,并不打扰他,陪着他看,弟弟一笑,他也陪着笑。

    姥姥又炒好了一个菜端出来,听见建军喊‘大虾’,打趣着说:“建军,想吃虾了,姥姥明天给你做啊。”放好菜,姥姥也瞅眼电视,边摸着弟弟的头边和刘建明说:“你弟弟有的时候会想你,总和邻居们说我哥怎么样我哥怎么样,大伙说他吹牛,他就自个生气,你这个弟弟人是傻点,心眼却和你一样都是最好的。”

    弟弟看完电视,看了会广告,闻着菜香就吵着要吃饭,姥姥给他俩都盛好了端上桌,自己却不急着吃,边给兄弟俩夹菜边继续和建明说话:“建明啊,我听说你和宁亮亮为开公司的事闹得不痛快?”

    刘建明停下筷子,想了想说:“没事了,我只是希望他懂事点,为他好。”

    “咱们家可不能做占不住理的事啊。”

    “我知道的,姥姥,您放心。”

    “你和宁燕没因为这事闹别扭吧?这孩子挺好的,前两天还上家来和建军玩呢。”姥姥转身指了指茶几上的水果说道,“那水果也是她买的,你妈问她你和亮亮是不是你欺负亮亮了,她也只是说你俩都性子急,咳,我看得出她也委屈着呢。”

    “恩,我妈没说啥吧?”刘建明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没,你妈就说你不太会说话,要宁燕多提醒着你点,别惹她爸妈生气。”

    刘建明想起下午结婚的事没能和宁燕开得了口,忽然吃饭也没了胃口,急急忙忙把一碗饭吃了,姥姥给打在碗里他最爱吃的罗宋汤也没吃出个滋味来就和姥姥和弟弟道了别出门。

    他本来想先来和母亲说说他和宁燕的事的,听了姥姥的话他忽然改了主意。

    九

    宁燕打开收音机,这个收音机是刘建明在她今年生日送的,她收到时满开心的但也觉得好笑,刘建明的话倒也简单,“这个牌子的收音机是最好的。”最好的,呵呵,宁燕忍不住笑起来,她好象越来越喜欢刘建明说话时很认真的样子了。她现在打开这个机子,并不是想听什么,只是想有点声音盖掉父亲和弟弟在客厅里的讲话,吃完晚饭父亲就开始和弟弟谈‘明亮’公司的一些事,也就亮亮是自己弟弟,当姐姐的总希望他能有出息,所以她不太愿听着爸爸很重的批评亮亮。

    刘建明为了他们这个‘明亮’公司的事和亮亮生气,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刘建明好象就是那种认准理就不愿回头的人,但这次好象他是主动让步了,宁燕也知道肯定有些是因为她的原因,所以刘建明出海后,她专门去和他弟弟和外婆聊了一个多小时的天。

    弟弟好象激动起来,声音有些大,宁燕调大收音机的音量,是一个台湾歌手的歌:

    让我悲也好 让我悔也好

    恨苍天你都不明了

    让我苦也好 让我累也好

    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 有志气高哪天也骄傲

    就为一个缘字情难了 一生一世想捕捕不牢

    相爱深深天都看不到 恩怨世世代代心头烧

    有爱有心不能活到老 叫我怎能忘记你的好

    让我悲也好 让我悔也好

    恨苍天你都不明了

    让我苦也好 让我累也好

    让我天天看到她的笑

    让我醉也好 让我睡也好

    把愁情烦事都忘了

    让我对也好 让我错也好

    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

    宁燕放下刚接的那台大功率电机的图纸,认真听这首歌,这首歌刘建明肯定会喜欢,她想,尤其是这句‘英雄不怕出身太淡薄 有志气高哪天也骄傲 ’。她知道刘建明其实很想好好做这个‘明亮’公司,她和刘建明有点很象,就是都很喜欢工作,电机厂虽然活很饱满,她也经常忍不住象今天这样带一些急的活回家来琢磨琢磨,但还是效益很差,她也懒得去想原因,只是有一次,建明和她说到电机厂的体制问题时,举了个例子,他说一个工厂的体制就好象是苹果长了虫子,如果你不改掉这个糟糕的体制,只是用农药去杀灭虫子,但药劲过后,虫子还会再来,那么这个苹果肯定会被吃光的。建明爱琢磨些这种道理,如果弟弟能多听听他的话,一定能有出息的。

    也许是弟弟在磨损建明的才干呢?音乐停下来时,她忽然想到这句话,但她还是叹了口气拿起图纸来决定忘掉这句话时,听见妈妈在客厅喊她接电话。

    她打开门,没有看坐在沙发上的其他人径直接过电话,电话里传来刘建明的声音时,她想起今天中午刘建明来电机厂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瞟了妈妈一眼,妈妈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十

    “宁工,”老李师傅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喊宁燕。宁燕这才醒过神来,急急的回答:“我这就来。”宁燕取了资料跟在老李身后走进车间,今天上午有一批电机做出厂检验,宁燕刚到办公室时还想着检验的事,等心不在焉的打扫了办公室卫生后,上水房打了壶开水回来就把工作的时间忘了。她倒了杯水放在面前看着水气一点点的减少,会不会她和刘建明的热情也象这杯水一样越来越变成一杯看不见热气也感觉不到热量的温吞水呢?

    刘建明昨天晚上电话约她上她家附近的街心花园和她继续说他中午就想说却没说的话题,一直到见到刘建明,宁燕都想不出刘建明吞吞吐吐的想要和她说什么。更没想到,刘建明开口的第一句却是:“宁燕,你觉得咱俩处得怎么样?”

    “啊,什么怎么样?”宁燕肚子里暗暗好笑,在街心花园这张双人木椅上侧过身子对着刘建明继续问:“你就要和我说这事?”

    “不是,我只是自己觉得我们挺处得来,所以问问你。”

    “呵呵,”由于前些日子和亮亮的事他们还没正式交换意见,所以宁燕尽量忍住笑,但表情却因为脸的皮下肌肉抽动而保持不住让人看上去应该严肃的摸样,“我们是挺好啊,难道不是吗?”

    “是,我就想问问。”刘建明又陷入了沉默。

    “建明,你人很好,我也很喜欢你,”宁燕拉住刘建明的手时,感觉到刘建明的手指在她手心里跳了一下,她用了点劲握住确信他不会把手抽走后继续说:“你有什么心里话,尽管对我说,不用这么费劲,再说那也不是你的脾气啊。”

    “我.....,”刘建明把目光从这个小街心花园里黑憧憧的树上收回来,同时深吸了口气,有时他无法揣摩宁燕的心思,但他也知道有些问题是不需要刻意从宁燕那里去寻找答案的,她如果不愿给你答案根本就不会让你找到的。

    “我们公司下个月要最后一次福利分房。”刘建明忽然灵机一动,把这个在上半年已经吵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做为跳板。

    “恩?”刘建明注意到宁燕挑了挑眉毛从喉咙里发出的这个声音,这应该是表示他可以继续把这个话题说下去。

    “我觉得不应该错过这次福利分房。”

    “你有分房资格吗?”宁燕把目光调整得很温柔,即使刘建明那对被妈妈称为‘天没亮’的小眼睛又转开了,在穿过树叶的昏黄路灯光下闪烁不定。

    “只要成家了就可以参加分房,我可以排上的。”刘建明还是补充了一句:“你觉得这样值得吗?”

    十一

    老李把电源的开关推上去,电动机开始旋转,轰鸣声又让宁燕脑袋对试验麻木了,学工科的女孩总是会被磨灭很多想象力,每次看见电动机带动发电机转子转动时,宁燕从来就没办法把这些产生电的部件和其它东西联系上,但现在她却会想刘建明也许就是这个电动机,我是这个发电机,我们一起才能产生能量。

    这个蹩脚的联想让她对刘建明昨晚的‘求婚’有了些概念,在找到合适的措辞前姑且就叫求婚吧,昨晚刘建明很隐晦的把结婚的事提出来时,她还真的脑袋空空,以前也偶尔和女同事聊天时提过婚姻和家庭,但她听明白刘建明的意思后,脑袋里真的没有形成一点概念,这很象你刚听到一个巧妙的脑精急转弯时思维出现的停滞。

    就象有次亮亮突然问她,你知道猪怎么死的吗?她啊了一声有点发呆的看着弟弟说猪怎么死的?我怎么知道?你该去问屠夫啊。呵呵,她忍不住笑起来,刘建明昨天问她为了最后这次福利分房是否值得结婚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吗问我啊,应该问管分房的啊。宁燕察觉到试验时其他人严肃的表情,赶紧训练有素的收起脸上的笑继续想自己的心事,还是回家和爸妈商量一下吧,他们宁家由于祖父辈的辉煌,所以家规总是过于苛刻,至少和刘建明家人的和善上来对比是苛刻了些。

    说实话宁燕很不习惯家里那种自我感觉很好的气氛,似乎别人家都是下里巴人,他们家就是阳春白雪,难怪演奏《下里》和《巴人》比演奏《阳春》和《白雪》时和者更众,这《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的曲名她是听建明说的,用在这倒也合适。

    试验不太顺利,机组停了下来,宁燕布置完老李师傅他们拆卸下来检查后,心里还是暗自嘀咕了一下,我还比喻这是我和建明的婚姻呢。边想着这边往办公室走时,她注意到车间墙上新用红笔大大书写的几行字‘时间是生命、质量是灵魂,只有珍惜时间、重视质量,我们的产品才象有意义的生命一样是最好的’。这行字倒有点象刘建明说的话呢,建明在她印象里很爱读书而且好学,她有一次在建明宿舍随手翻他的几本书,几乎每本书都有红笔圈出或写的话,其中一本讲命运和智慧的书,她忘记了那个外国作者的名字,书里有一节说到在提起俄狄浦斯、圣女贞德、阿伽门农的命运时,人们只会想到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到最后遭遇死亡的结局,人们就会坚信他们的命运是最悲惨的,就会用死亡来判断和评价生活和命运。

    即便她不知道和圣女贞德一起出现的那两个人是如何死去的,但建明用粗粗的红笔写在这段文字空白处的一句话让她印象深刻:评价命运的标尺不应该是死亡或者挫折,而是你在生命里为他人承受了多少苦难、你的心灵智慧创造了多少辉煌。

    当时读到这句时,宁燕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这是就她自己知道的一个血液状态,每次看到激动或感动的场景或文字时,她就会有这种瞬间心房供血增多后产生的战栗。想到这宁燕忽然觉得刘建明关于福利分房的理由似乎只是个借口了。

    十二

    试验一直到天黑才全部做完,宁燕在试验报告上签好名,换好衣服就匆匆骑车往家走,每天都骑的这段路今天显得特别长,是黑夜来得迟的原因?宁燕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想,还是自己又迫切又担心和父母即将来的对话?生命里的绿灯应该不象马路上的绿灯这么呆板,即使十字路口没有车通过,你也必须按灯的定义来执行,但生命里的绿灯可不象马路上的绿灯那样,只要等待就会出现。

    进楼道停车的时候,亮亮骑着摩托和他的小女友也到了,亮亮和她打招呼时,她能闻到很重的酒气,她放了放一路打鼓的小心思提醒弟弟:“要骑摩托就少喝点酒,小文,你也要管着亮亮点啊。”她边说边迅速扫了眼亮亮这个时髦女友今天的装扮。小文态度出奇好的答应:“二姐,我知道。”上楼时,宁燕被刚才小文和气的承诺影响着,居然都不觉得走在前面小文的裙子短了。

    进屋时,宁卓群和很少回家的姐姐宁红和姐夫正在逗刚会走了的小外甥豆豆玩,宁燕有点奇怪打了招呼后先进洗手间洗手,朱玲听见小女儿回来从厨房跟过来,站在她身后和她说话:“燕子,我们没等你,先吃了。给你留了菜在桌上,饭在电饭堡里,还是热的。”

    “恩,厂里加班,所以晚了。”宁燕抬起头从洗手池墙上的镜子里看了眼靠在洗手间门口的母亲解释着,“您去和豆豆玩吧,我自己来。”

    朱玲有点心不在焉的哦了声,有意拖长语调慢慢说:“刚才,建明和她妈来过了。”

    “恩?”宁燕关了水龙头,她不敢看母亲,侧着头取毛巾慢慢搽手,等朱玲继续开口。

    “你应该知道他们来干吗吧。”

    “他们来干吗?”宁燕心里的鼓点敲得有点急了。

    “建明为上次动手的事来和咱们正式道歉,”朱玲的口气倒没有一点在乎这个道歉的意思,好象只是想找个话题把她真正想说的话延缓一下,“你真的不知道他们来干吗?”

    “我怎么知道,”宁燕决定要提高点嗓门,那样听上去更象不知道的样子,“不是你说来道歉的吗?”

    “建明没和你说过吗?”朱玲不耐烦起来,懒得再和女儿打哑谜,“他们来提和你结婚的事。”

    “恩。”宁燕没听懂妈妈未置可否的语气赶紧接话:“说过,他说要来和你们说的。”

    “那你的意见呢?”

    “您和爸呢?”

    “先吃饭吧,菜要冷了。”朱玲伸手搭着女儿的肩往餐厅走。

    宁燕觉得在母亲那支手很深情的轻搭下身体突然很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三

    宁卓群的态度让宁燕很吃惊。

    宁燕没滋没味的吃饭的时候,宁卓群拿宁燕的事口气很幽默的和其他孩子打着趣,宁燕没太敢看宁红他们因为父亲的幽默而产生的开心表情,但宁红还是隔着客厅和餐厅的花架对她喊:“燕子啊,你可得想清楚啊。”

    等宁燕吃好饭,宁氏夫妇把满脸忐忑不安的小女儿叫进卧室,老宁语气虽然和缓,但开门见山的问:“你和建明的事,你自己怎么想啊?”

    “我挺喜欢他的,”宁燕犹豫了一下,感觉脸‘腾’的一下热起来,她注意到父母脸上的和气和少见的和谐,声音也就顺畅了一些,“我今天回来就想和你们商量这事的。”

    “建明蛮好的。”朱玲插话说道:“这孩子还是很诚实和正直的。”

    宁燕忽然有种和以往与母亲的感情不同的感激,父亲和母亲在这件事上表现出来的默契态度让宁燕在父亲再次开口前还是不太敢确定,这种默契由于离她的猜想太远而让她隐隐觉得不对,却说不出有什么不对。

    “朱玲,我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啊,”宁卓群微笑着看着朱玲感慨。

    父亲的声音和表情所演示出来的是一种在宁燕这个年纪已经能理解的温情,宁卓群一改平日作派的脉脉温情让宁燕突然很内疚自己以前对父母的一些看法。也许应该更多的去理解父母,宁燕想到这忍不住开口问:“爸,当年是你追的我妈吧?”

    “是啊,你妈当年很漂亮,又是学校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宁卓群呵呵的笑起来。也许他们在孩子们面前太少有这种温馨的感情流露,朱玲有些不习惯的打断他:“说这些干吗?都老了。”

    “你和建明的事,我和你爸都没意见,但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朱玲停了停,伸出手略微用力的抚摸着女儿的手背说:“爸爸以前总对妈妈说无论女儿找什么样的男朋友都觉得不如自己,其实是爸妈不舍得你,担心你不开心,你现在长大了,对生活应该是自己去体验了,老宁,你说呢?”

    宁卓群接过妻子的话题说:“虽然你们在一起也挺长时间了,但组成一个家庭在一起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互相体谅对方。”

    “明天喊建明来吃饭,我们老宁家的二闺女怎么嫁出去要好好商量商量。”朱玲站起身,她眉目之间的表情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干练,那是种给人很疏远的干练。

    这个重新熟悉起来的表情,让还陷在对母亲感激里的宁燕一时感到无所适丛。

    十四

    婚礼安排在市中心的一家四星酒店,宁燕的舅舅是这家酒店的老总。从婚礼布置、菜点酒水到婚车、服装都是朱玲一手操办的,在酒店二楼的餐厅为婚礼摆了二十几桌酒席,除了宁燕的一些同学、同事和建明的亲戚,其他邀请的几乎都是宁家的亲戚和宁氏夫妇的同事、朋友。

    刘建明很难理解为什么中国人的婚礼要摆这么个让真正当事人疲惫不堪的排场,但他还是在母亲要尊重长辈意见的训示下,按岳母的要求穿了套真丝的西服,领带是宁燕姐夫帮忙打的,这是建明第一次扎领带,让他在这个刚刚热起来的夏天非常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强烈印象一直困绕了他很多年,让他后来一直惧怕再次扎上这个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彩色带子;宁燕的婚纱和白色裙子是在影楼租来的,加上化妆师装腔作式的妆,让建明差点想问那个他喜欢的宁燕到哪去了。

    他俩很机械的站在酒店特制的婚礼告示牌前迎接来宾,宁燕的脚被新高跟鞋挤得很疼,后来索性在婚纱下把鞋脱了赤脚站在地上,她边感觉双脚的清凉和自由边对父母的同事们笑脸相迎,忽然想到个怪怪的念头:婚姻给予人的束缚和幸福会不会一样多呢?

    刘建明感觉闷热而且有点不自然的和说着恭喜的来宾握完手,注意到宁燕在他视线侧面里的高挑忽然下沉了一些,看了眼她拖在地上的裙边悄悄的问:“站累了吧?”

    “脚挤得厉害。”宁燕把挽着建明胳膊的手加了些力回答,“我把鞋脱了,待会走的时候你要等我穿好鞋啊。”

    “恩,”刘建明看了看酒店外侧目注视着他们走过的行人自言自语:“该来的都来了吧。”

    刘建明几乎没有请同学和同事,只请了几个很要好的朋友,朋友听说他要结婚都挪揄他发昏了,他也不在意,只是说一定来喝酒啊。几个朋友在酒店门口看见他穿西服的第一眼后笑他怎么就那么别扭啊,要不是西服上兜插了朵花还真不知道他站在这是干吗的呢,然后一起夸新娘漂亮,但怎么就那么没眼光选了刘建明呢。

    建明在朋友的玩笑下,也觉得站在门口被过路人看着的场景很象个笑话,他忍不住对宁燕说:“我怎么觉得咱办这事就那么可笑呢?”

    宁燕没心思这会和他说笑话,对他的问题又觉得听着别扭,没好气的挤兑他:“你那些哥们不都说了嘛,就因为我嫁了个笑话。”

    刘建明倒没生气,习惯性的抿着嘴‘呵呵’笑起来,他喜欢他自己这种笑的方式,倒不是胡乱学什么笑不露齿,只是觉得这样笑,快乐才能留在肚子里。建明在学校听过一首叫《我也许是个笑话》的歌,前阵子和宁燕一起去KTV唱歌时,他就会唱这一首,里面有句歌词很好:

    我也许是个笑话,用世界上的最愚笨的方法,为你守侯,为你牵挂,在爱的路上为你出发,想第一个到达。

    只是刘建明唱这歌时总是觉得不是唱给宁燕听的,好象和宁燕来不了这种悲伤的感觉,那他唱这歌时想到的是谁呢?

    十五

    婚姻意味着什么?这个问题问一百对夫妻可能会有两百个答案,如果你过了五年或者十年再去问这个问题,可能答案又变了。如果你在学会思考以前,就决定去结婚,那么你的决定一定很简单而且很容易达到你所希望的目的。就象现在的刘建明,他对婚姻不存在什么更深的理解,他只知道那个钢印盖在他和宁燕的照片上,他就可以消除对宁燕的歉疚了,他一直对于他和宁燕的那次婚前性行为耿耿于怀,即使宁燕从未表露任何一点不满。

    在学校的时候,他也和几个寝室的同学一起去包场看过港台的三级片,但那些他好象只是觉得看不看无所谓,何杰说看看可以增加免疫力,他倒没那么想,至少不用象寝室里其他人那样半夜出去在实践中增长知识。

    刘建明读过一本书,是一个台湾女作家讲婚姻和家庭的,这似乎是个在婚姻里享受了所有好处的女人,她很甜蜜很自信的认为婚姻是所有幸福的源泉。刘建明读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她有多么幸福,而是认为她努力而且过于刻画表现出的幸福和默契也许只是为了遮掩真实的痛苦,或者是为了淡化婚姻给她的痛苦。所以刘建明虽然记住了台湾女人的源泉理论,但丝毫无法理解,他还没学会怎样去思考这个生活里新冒出来的新鲜事物,他只知道履行了那一堆繁琐的手续和体检后,他就可以不用担心宁燕会被其他人风言风语或者被她父母说教了。

    很多时候,刘建明还是很老派的思想,即使他很多时候会想:为什么两个人因相爱而在一起一定要受到约束和在意其他人的意见呢?他在想不明白这点的时候,他只认为婚姻是一种工具,他可以利用这个工具办很多事情,比如,他可以去向公司要一套他应该享受的两室两厅的房子,可以去和宁亮亮提他在明亮公司撤股的事情,当然这也因为他现在的确需要钱。

    拿到新房钥匙,刘建明给宁燕电话约她一起看房子,然后他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等宁燕来,他默默计算着这个房间将装入多少家具,却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和这个房间里被阳光照着能看见的灰尘一样,自由的悬浮着,你不留意就好象不存在。哪是种什么隐忧呢?是不知道这间屋子里将装进多少快乐还是不知道这个婚姻的最基本载体是否可以承载今后的多少岁月?

    门是开着的,宁燕进来的时候,先看见刘建明的影子在下午的阳光里被拖得很长,这个影子在她视野里形成的记忆很奇怪,那是一种寂寞或者说给人很忧郁的感觉。这个感觉很象那天婚礼上,建明每桌敬酒时都把杯里的白酒喝光给她的感觉,不是一种喜悦,但也不是郁闷,只是一种很从容的感觉,也许这种从容是完美和你所期冀的,但在这个应该不从容的婚礼上,就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了。

    一直在上楼之前,宁燕都和婚礼结束以后的几天一样平静,可能是受建明的影响,那很象湖水和湖里鱼的感觉,大家都平静得看不见一点应该有的涟漪。所以直到她看见这扇开着的门,她并没有一点即将进入也许是她一生将停留的地方的憧憬和兴奋,是她没来得及还是没准备好呢?这应该是不正常的,但宁燕不知道原因出在哪,所以她看见建明的影子移动时,还是很自然的放下这些复杂的思考露出笑容和转过身来的建明打了个招呼。

    十六

    刘建明在市里最好的家具连锁店订了几件家具后,搭公交车在‘明亮’公司附近的车站下车,他往‘明亮’公司走去时,心里却还是暗暗的,说不上来的一种不畅快的感觉。他边和遇见的熟人打招呼边琢磨怎么和亮亮开口谈撤出资金的事。

    房子基本上快装修好了,他已经尽量控制装修的简单,装饰材料的选择也选了最便宜的,但加上工钱这部分的开销也大概要一万五左右了。家具他选了样子和颜色他喜欢的,没太在乎价格,式样都很大方,想来宁燕也能满意,这几样必备的家具也在一万五左右,还有家电和日常用品,刘建明算着这些刹不住车的开销就有些头疼。

    宁燕前两天拿了个存折给他,他很犹豫的还是接下来了,心里却盘算着如何不动这张折子,宁燕好象看懂他的心思,带着安慰般的语气说:“最近厂里很忙,我不能帮你,家里的装修和买东西就交给你了,床单被套什么的我妈都准备好了,等家具买好了,我就去搬过来。”

    “恩。”刘建明答应着,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只好顺着这个话题汇报:“装修实用点就可以了,家具我想买好点的。”

    宁燕看着刘建明略显拘谨的样子,忽然想到个‘相敬如宾’的成语,忍不住笑起来。把建明笑得糊涂了,问道:“笑嘛?”

    宁燕也觉得自己的笑对正‘很认真’说话的建明来说确实不合适,便把笑容淡化了,只在嘴角挂着些许笑意,看上去一定很温柔,她想着自己这个倾厂倾城却倾不了刘建明的表情,用相敬如宾的口气敷衍着就和建明道了别。

    刘建明昨天收拾单身的东西时,看到那本刚办好的结婚证,他对这个和工作证、身份证一样普通的证书还没形成任何概念,这个一式两份的证书和其它证书的区别可能只是它代表两个人的关系,而其它证书只代表个人。

    他对结婚证在深层意义上的理解也许很象现在他对宁燕的理解,但有一个原本应该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却开始困绕他,人们通常都是为了什么结婚?当然这里的人们也开始包括他自己了,但这个念头总是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象春天来时的闪电,如果你恰恰对这种自然现象很了解的话,你就不会对再大的闪电觉得奇怪或者担心它会影响随之而来的雷声或雨水了。

    ‘明亮’公司似乎丝毫没有变化,只是店里多聘了个小姑娘,小姑娘看见他进来,只瞟了他一眼,继续托着下巴看着马路。刘建明倒担心会打断这个正做思考状的女孩了,便径直穿过柜台推开里间以前是属于他的经理室的门,所有这间屋子里的情景可能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但他推开门,还是感到很意外,因为屋子里除了宁亮亮,还有宁卓群。

    十七

    “建明,你来得正好,有个事想和你商量,”宁卓群在开口前很刻意的把眉头皱了起来,这让刘建明很难揣测他想要说什么,“我想要你回来管这个公司。”

    刘建明刚拖了把椅子正要坐下,听着岳父的话保持身体向下的姿势停了一下后才明白这句话代表的含义,他坐下来看了眼垂头丧气的宁亮亮,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亮亮你出去一下。”宁卓群毫不客气的对儿子说。

    亮亮很驯服的起身出门,宁卓群端着茶杯站起来,他先走到门口把宁亮亮似乎是故意没有关紧的门关好,然后边给自己的杯子添水边问建明:“来杯茶?”

    “不用了,爸。”自打婚礼后,刘建明就改了称呼,建明对这个字所赋予的含义可能远超过字义本身,但被称呼者反馈给他的信息似乎仅仅局限于这个称呼,和婚礼前他的称呼没有太大区别。

    “我和小燕她妈商量过,觉得这个公司还是应该你来管。”宁卓群没理会建明的拒绝,还是给建明冲茶,建明赶紧站起来边说着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边从岳父手上夺过热水瓶。

    “你知道亮亮这一个月不到,公司亏了多少钱吗?”宁卓群把茶杯端在唇边轻轻吹着,似乎在等建明的回答。

    “公司刚开始,是要难弄些。”建明没有接老宁的话题,“亮亮再多琢磨琢磨就会好的。”

    “还是你带着他吧。”宁卓群径直回到谈话开始的问题上,小心翼翼的嘬了口茶,可能是开水不是很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沾在他的嘴唇之间,“他一个月不到就亏了一万多。”

    老宁很老练的把嘴唇上的茶叶拈下来抖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刘建明的目光随着他的举动跟进烟缸里,看着那片还湿漉漉的叶子在烟灰和烟头里打了个滚,被掩埋了。

    “我不太想再弄公司了,单位里也挺忙的,再说我还得出海。”刘建明把目光从已经看不清面目的那片茶叶上移到岳父脸上后说。

    “建明,上次我们对你和亮亮之间的相处干涉得多了点,这次这个公司主要还是你来搞,亮亮听你的,多跟你这个当姐夫的学学,”宁卓群顿了一下后继续说,“这也算我们交给你的一个任务,再说你自己的钱也投在里面呢,你不打算不要投资回报吧。”

    刘建明看着岳父脸上的表情从刚才的愁眉不展逐渐变成了充满期望,几个酝酿好已经到嘴边的推辞发出声时已变成了:“那好吧。”但他还是硬生生的在这三个字后面,把那个刚刚习惯起来的称呼噎了回去,噎得他喉咙和胸腔都闷闷的发紧。

    十八

    天快亮的时候,刘建明醒了,住进新房快一周了,他还是不太习惯,总会在醒来的时候觉得很陌生,这种感觉很奇怪,不完全是睡眠时间的改变,而是一种个人空间被破坏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产生让建明在这一周里始终隐隐的很不舒服,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想这个问题的原因。

    出海返回的休假已经结束了,他必须每天一早先到自己的公司看看,然后再去上班,办公室的事如果不多,他再请个假回公司,这两天除了电脑销售这一块要走上正轨,他还通过朋友准备在公司搞一个股市的咨询站,这个想法倒是因为宁亮亮每天在办公室看股票传呼机,让他琢磨出来的。他找了个证卷公司的朋友打听了一些情况以后,准备打个擦边球。

    那是1998年,手上开始有点钱的中国人对于银行的降息正强烈不满的时候,而且人们对越来越多一夜暴富故事里主角的智商表示着怀疑,更多时候是想着横财飞来的激动把中国这个幼稚而且似乎有机可乘的股市当做了一个摇钱树。

    建明把明亮公司的那间大屋收拾出来,买了10台电脑回来,托人请了个在电台做股市分析姓赵的评论员,请他每天上下午各来一次,然后在公司门口做了个不是太起眼的广告牌,美其名曰:股市信息站。然后他请了几个相熟的老股民去几个附近的证卷公司大厅做宣传。电台的这个评论员似乎很有人气,半数以上每天搬着板凳进证卷所的老头老太都知道他,即便后来建明知道这家伙自己从不实际操作,有人问他手上有哪些股的时候,他的回答都是那些他每天自己记录在纸上的代号。

    他是建明见过的最有头脑的人之一,至少在建明听完他第一天在信息站的白唬后是这么认为的,第一天来的人不是很多,但反响似乎很好,因为所有来听课的人都按赵老师的建议在那10台电脑上进行了交易。即便建明很佩服赵老师的口才,也明白老赵的纸上谈兵是他成功最重要的环节,但他对这位纸上谈兵的家伙还是捏了把汗。

    但是那天中午快餐公司送盒饭来的时候,刘建明已经决定把老赵的课延长两天了,因为每个在信息站吃饭的股民们都是咧着嘴满脸笑容的把饭吃完的。

    第二周开始老赵的免费课和免费午餐就结束了,所有想继续听他预测的人必须交500元的费用,属于信息站的管理费。建明丝毫不担心这个定价过高,因为所有人每天都在问老赵一句同样的话:抛还是不抛?

    由于每天人流过多,来人开始抱怨信息站太热时,建明给这个几十平的地方加了两个柜式空调,既然这些在证卷公司进不了大户室的老百姓每天非常勤奋的给他交着每笔操作的手续费,他也不应该让大家流着汗赚钱。

    十九

    建明决定把某个牌子的电脑价格以进价销售,这个价格在面对社会的前一周,他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信息站的所有股民,刚刚学会自己在家画曲线图的投资者们对于电脑能替代尺子和铅笔的兴趣很浓,并在看了建明的进价表后一反常态的表现出了在股票交易上从未有的果断。

    这个价格还是有利润的,因为这个牌子的电脑公司要求销售商代客户邮寄客户服务卡,支付的报酬是100元。机器销售的利润越来越透明,而售后服务却非常烦琐,亮亮负责上门服务和维修,似乎反映不是太好,有几个属于公家业务的客户都不同程度的暗示过建明,但你怎样才能找到一个能干活又肯干这些活的人呢?

    股票信息站的人已经发展到7、8百人了,建明请了两个小女孩帮忙做事,安排亮亮的女朋友小文负责财务,即使建明送她去培训了半个多月,但最近她做的也越来越是糊涂帐了。前两天有人来推销财务软件,但被小文给赶走了,小文认为那些都是骗钱的,建明正忙着给人装机器,也没多问。但刚才建明看完了小文这个月的财务单据后,决定要给那家软件公司去个电话。

    那个财务软件的推销员很快就带了套软件来演示,建明在安排小文去学习以前,自己学过点财务的管理,而这套软件让他这个外行也觉得这应该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软件的价格很贵,建明让小文开支票的时候,忽然想到他在那个商场见到过的那套学习软件,便和这个推销员聊了些他们的销售管理,他们只不过是这家财务软件开发公司的一个销售代理,由于现在各种大小公司多,软件也卖得很不错。关键这是个好东西,这个看上去并不太可信赖的小销售有点得意洋洋的补充了一句后走了。

    关键是个好东西。这句话让建明沉思了半天,直到小文喊他接电话,是宁燕的电话,要他陪着上医院。他才记起来昨天宁燕说要医院检查一下,似乎是她的例假推迟了。建明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陪宁燕,倒不完全是忙,主要他不太愿意去妇科,上个月他陪宁燕去过一回,也是类似的检查,结果他在妇科门口等的时候,尴尬的要死。

    挂了电话,建明想了想宁燕在电话里不太高兴的声音,自己刚才可能是显得不耐烦了,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和宁燕的婚姻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平静的,没有所谓的蜜月也没有什么小说里说的爱情坟墓,他们似乎并不需要刻意维持什么,只是两个人一起生活。

    早饭每天是建明去买,中饭各自在单位吃,晚上宁燕会带点菜回家,而每次建明到家,基本上都很晚了,随便吃点宁燕做好的饭菜,他就忙自己的,宁燕一般晚上也看看书,偶尔看电视的时候会和他聊两句,他就边忙自己的边应付着。再加上建明还是要出海,他俩似乎比以前恋爱时的交谈还要少了,建明感觉过这种似乎叫相互忽略的东西,但宁燕也看不出有丝毫的不满情绪,他也就没再多想,但这种感觉还是在每天早晨他醒来时象这个中秋时节的风,轻轻的轻轻的吹在身上、吹在心坎上。

    二十

    陈峰给刘建明的感觉不好,这个中年男人用他盲目的趾高气扬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完全是小家子气和没有深度的。也许是他自我感觉太好,刘建明边想边继续说明来意。

    “可以倒是可以,但是独家不可能,我们在这个地区至少已经有三家代理,而且每家都比你规模大。”陈峰明白了建明的来意后,身体往后仰,靠在高背的老板椅上,由于头部和身体呈了个100多度的角度,眼睛只能是耷拉着看人。

    刘建明见过很多象眼前这位老兄一样的家伙,这种人多数是属于没有什么本事,却有一定的权力,在他感觉能左右一些事的时候,一定要把架子摆足。对付这种人非常容易,只要你突出他自以为是的能力,并且满足他的自我感觉。

    虽然建明对于让华宏软件的地区经理陈峰在自我满足方面越走越远感到内疚,但是对于得到华宏软件的一级销售代理商的资格却足以让他减轻这种内疚了。

    华宏的这个软件确实是个好东西,建明以前读过一本科幻书,讲一个孩子用很短的时间掌握了学生要花多少年才能掌握的知识,这个孩子的学习方法是从上往下,他比喻一惯的填鸭式教育就象是爬山,孩子们爬的很累,而且不明白自己爬的是座什么山,应该走哪一条路;而他的方法是从山上往下走,可以选择自己的路,可以选择沿途需要发现和注意的东西,那样很轻松。而建明看过华宏这个学习软件的第一感觉就是编这个软件的人就是当年写这本科幻书的人。

    在回公司的路上,建明给小文去了个电话,他印象里小文提过想让她的一些同学或者朋友来公司上班,都被建明拒绝了,现在要推广这个软件是一定需要人手的。在建明的设想里推销学习软件最重要的环节有三个:一是好的软件、二是购买者、三是推销者。好的软件,现在有了;二是购买者,也就是要有使用软件的人,这主要是学生,华宏的软件很了不起,涵盖了幼儿圆、小学和初中、高中;三是要有人去推销这些各个年龄段的软件,去展示这些软件的好处,去说服人,这需要大量的人,能说会道的、让人感觉可信赖的人。

    三个环节里的第二个环节,建明丝毫不认为是难题,学生都是在学校的,他只要和学校挂上钩,就可以面对大量的购买者,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说服学校的人,他不想通过母亲,也没必要,因为母亲的面是狭窄的,但他自己或者亮亮肯定没这个本事,他知道自己和人打交道是个弱项,虽然他最近读了很多关于交际的书,但他感觉获益甚微,这些书都是在本人已经有某些天生素质的基础上加以发展的,而他恰恰没有这些天生的本性,但他给小文打电话的时候脑子里却始终出现一个面孔,让他对看上去很棘手的第三环节并不是很担心。

    二十一

    公交车在师大门口停靠的时候,这时接近傍晚了,师大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走出校门,年轻人充满朝气,夕阳下给人的感觉非常好,建明看着他们一张张富有活力的脸,忽然忍不住为自己早就想好的一个主意得意起来,他在夕阳里无声的笑着,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快乐的。

    到家的时候,阳光已经看不见了,能感觉秋夜来时的凉意,宁燕还没有回来,屋子里很暗,你无法想象阳光照进这屋子时的温暖,即便在你回来以前它们刚刚离去,竟是没有一点痕迹。建明打开灯,房间里的家具突然从黑暗里进入视线,这种瞬间的变化让他忽然觉得屋子很陌生。

    他觉得嘴里很涩,从冰箱里找了听啤酒打开,易拉环拉开时发出短促的‘砰’声,让人察觉屋子里很静,建明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也许有的时候一些声音是必需的。啤酒好象是刚搬进来时买的,由于冰了很长时间,酒的温度很低,进入口腔的感觉很好,醇厚而且爽口。

    他重新接手明亮公司这几个月几乎就没怎么喝过酒了,每天有无数的事情要做,而且机器销售这一块他已经不太看好了,即便有几个朋友照顾,做了一些公家的业务,但也没有太多利润。他现在每天在琢磨做一个明亮公司的网站,请人做,很多想法不好实现也需要花钱,所以他自己开始学这些程序,他对网络这一块还是非常看好的,而且每天能琢磨出一些程序方面的窍门出来本身就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一直认为人的想法是砖,而拥有的本事是水泥,只有这两者很好的结合才能盖好房子。

    电视里是一部台湾电影,人物说的普通话透着别扭,也许这么说话在某个时期还是一种时尚,他想着上次在机场遇到过的一堆台湾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不知道他们发音为什么总是把平声发成仄声,呵呵,也许就是他们比大陆人要感觉洋派的原因吧。他想转台,荧屏上的那个女孩正对着窗台上的一缸鱼发呆,远处是风浪吹过的大海。

    建明把手里的啤酒喝掉又去取了一听,忽然想看看这个故事,似乎是个很简单的故事,女孩怀孕了,在海边等她男友来解决这件事情,而影片的技巧是典型的台湾这一代导演和编剧使用的,让读过几本书的人可以很安静的看下去,也许一些场景和对白或者压抑在平静外表下的感情激荡可以给观看者一些共鸣。建明不愿再看结果,也许不需要结果,有海、有感受、有悲伤、有快乐,这样一段时光应该很完美了。

    他记得看过毕加索的一幅画,画的名字叫Arcadia,那是一幅很简单的素描,但他看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震动了一下,也许世界上很多人都会有这种很朴素的想法,但是就是各自存在或者可以存在的形式不一样。他关了电视,也许这个女孩在海边等的不仅仅是她那个很不小心的男朋友,还有一种对自我对生命的理解。

  二十二

  那是本讲如何快乐的书,建明不在的时候,宁燕会从书架上取下来读一段,然后再悄悄的放回去,她很少读建明的书,但这本《快乐地带》的书名吸引了她。书里讲的理论看上去很简单,只是从很多方面讲述你应该如何释放生活里的压力以及寻找生活里的快乐。

  宁燕每天可以看几十页,这本书快读完了,她不是记忆很好的人,而且每次读书时她似乎只是在试图用学习快乐的方式来消磨掉一些时间,她总是会在刚拿起书来的时候对建明还没有回家而心神不宁,但很快她会因为要认真琢磨书里每句话的表达方式和要表达的意思而进入寻找快乐地带的行程中去。

  但唯一觉得奇怪的就是她还是无法找到铅字所描述的那些自我调节,即使她知道建明每天投在工作当中的热情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但是她还是会在每天早晨看着熟睡的建明觉得心里很空。

  很多时候她无法理解婚姻对人们意味着什么,人们是对婚姻是予以索取还是对婚姻无所祈求?或者你在你的婚姻里你想得到是什么?这些问题虽然一直困扰着她,但她知道自己每一分钟需要做的只是一份耐心,因为她知道这个曾经吸引她的男人所拥有的品质是值得她的耐心的。

  只是这几天她的例假推迟让她很心烦,她无法肯定自己的感觉,只是感觉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没有任何概念,她原本希望建明陪她去做个检查,但建明没有同意,她自己也就没有去。也许当他们决定用婚姻的形式来面对社会时,还缺乏很多应有的心理准备。

  另一个心烦的事情是亮亮,昨天,她在妈妈的要求下回娘家吃的饭,她不知道爸妈找她为了什么,心事重重的回去甚至忘了和建明打招呼。母亲似乎总是父母的发言人,包括要求她对建明转达的一些意见。她从不过问明亮公司的事情,所以母亲的这个要求让她很为难,她能很清楚的明白他们宁家人的心思,因为她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她知道他们想要得到的和对无法得到的所表现出的迥异态度,她很多时候由于道德水准和亲情之间的矛盾而无法取舍自己的立场。

  也许建明在某一个时期进入她的生活,让她充满了爱慕,很大程度上是他和他们一家不同的处世风格,建明给她的感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坦诚而且磊落的,所以当宁家的人用一些老宁家固有的思维方式来剖析建明时,无论是婚前还是婚后,她虽然无一例外都接受了家人的意见,但潜意识里她还是保留了自己的看法的。

  母亲所提的这个建议似乎很有道理,但她对明亮公司更多的事务一无所知,在商言商,也许这个建议可以提醒一下建明,她看着依旧熟睡的建明,想着如何开口。

  二十三

  建明还想再睡一会,昨晚他琢磨一个移动画面的程序一直到快天亮,但他迷糊中听见宁燕问的这个问题,还是让他咯噔一下清醒了,他略微抬起头看着坐在身边的宁燕,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妻子的背上,这背后眩目的光让他无法看清妻子的表情,他无法确定妻子刚才的问题,面带疑惑的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听亮亮说,有个订货的人索要一点回扣,被你拒绝了。”

  “是啊,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刘建明把头重新放回枕头上,“我不喜欢这样做买卖。”

  宁燕觉察到建明的不耐烦,但还是小心奕奕的继续说:“我们家人的意思是说现在这年头不搞这些,你就很难做成生意的。”

  “我讨厌这种把生意弄得很赤裸的关系,”建明还是适应不了眼前的光亮把眼睛闭上了,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无法看清宁燕的眼神,很不习惯自己因此而可能空洞的目光被她一览无余,“他们让你来和我说这个事?”

  “恩,”宁燕又觉得不妥改口说,“也不是,他们说起来,我觉得既然做生意嘛,也可以容忍一下的,你说呢?”

  建明直起身子,看着宁燕,他觉察出宁燕目光闪烁着忐忑,于是把口气放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做事有我的原则,也不是每个人都要求这些,再说我不太想继续做电脑这一块的销售了。”

  “恩。”宁燕倒没有觉得她这个说客很失败,反倒是心里踏实下来,起身准备离开卧室,“赚不赚钱都是次要,你自己多注意休息,别太累了,我上班去了,你再睡会吧。”

  “我知道。”建明答应着躺下。听着宁燕关上门下楼的声音,忽然觉得刚才裸露在空气里的胳膊和身体很凉,他起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窗外一片明亮,隔着窗户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

  建明眯起眼适应着光线,然后把目光落在推着自行车刚刚走出楼道的宁燕身上,宁燕很轻巧的把车蹬了一下,车向前开始滑行,她抬腿控制好车,蹬了几下,车很平稳的上了马路,很快进入马路上骑车的车流里,建明努力盯住她的背影,似乎是希望能捕捉住些什么,但还是在这个早晨越来越亮的阳光里丢失了宁燕的身影。

  他觉得身体热量的散失比阳光给予的热量要快得多,于是离开窗口,重新返回自己的被子,他努力把被子卷紧,希望能留住身上的温度,也希望还能积攒些困意继续入睡,也许只有睡眠才是真正放松的时候,但他忘了拉上窗帘,他躺在温暖的阳光里却发现这两个希望都无法实现了。

  二十四

  苏杭目光调皮的看着这个大屋里乱烘烘的人群,人们或聚精会神或眉飞色舞抑或是垂头丧气,这里似乎能把人类一些心理状态很恰如其分的展现出来,她忍不住想起以前看过类似电影或电视剧场景里突出刻画的角色形象,禁不住让笑意上了嘴角。

  刘建明到明亮公司的时候已经快十点半了,早晨宁燕提的那个问题让他感觉很别扭,他不喜欢宁亮亮这种迂回的方式。来明亮公司之前他去了趟单位,王云很积极向他透露的一个称不上小道消息的事让他更加添了份堵。

  他想着王云的这个小道消息走进明亮公司时,还是注意到了身材高挑的苏杭,苏杭无所事事的挤在炒股的人群里,脸上的表情由于过于放松而显得有些散,那应该是一种很从容的气质。

  这种从容气质在一个多月前就在建明脑海里留下过深刻印象,但是那次他还是拒绝了小文介绍来的这个女孩,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很清楚那时的明亮公司没有相应的工作让这个女孩去做,但那天签完华宏学习软件的代理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看上去很从容的女孩,这种面对人和事时的从容即便是刘建明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具备。

  但王云早晨的那个关于马经理要处分他的小道消息让他径直进了办公室,他需要很快做一个决定,而在做这个决定以前,他也许曾经多次试探性的考虑过各种局面,这很象在深海里前进的潜水艇,现在到了必须要浮出水面的时候了。

  建明给母亲的办公室挂了个电话,他知道他在母亲心里很长时间以来都是父亲的一个精神替身,每次他和母亲讲起大海给他的感受时,他都能感觉到母亲眼睛里流露出的那份怀想和欣慰,所以他一直没有下决心辞职的原因只是害怕母亲会不开心。电话接通了,是母亲的声音:

  “你好。”

  “妈,我,建明,”刘建明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往下说,“有个事想和您商量,听听您的意见。”

  “恩,你说。”

  “我这边公司越来越忙,我想把技服公司的工作辞了。”

  “辞职?”母亲显然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为什么?”

  “我想把精力都放在公司上面,既然做,我就想做到最好。”

  “人活着,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李嘉诚,体现自身的价值的同时能坚持自己的品质才是最重要的。”

  “妈,我懂。”

  “你觉得合适,你就去做吧。”母亲似乎把电话筒放远了些,声音轻了些却没有任何迟疑,“但要和宁燕商量一下。”

  建明答应了,关照母亲要注意身体后挂了电话。他透过办公室的玻璃门看着大厅里正和小文神采飞扬说着话的苏杭,忽然有了种肌肉发紧的紧张感。

  二十五

  在苏杭和小文进屋的那一刹那,建明忽然改变主意了,他很保持分寸的问了些苏杭的情况,然后让苏杭填一份详细的资料,苏杭添表格的时候,建明还是思想斗争了一下,但他还是决定不能让苏杭感觉到他对她的器重。这种给对方的印象很重要。建明知道自己的弱项在哪里,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来都在读一些管理和名人自传的书,这些很精华的文字让他也偶尔会用些小心思。

  苏杭一直在一家国企的物资公司上班,而这家单位似乎已经快无法维持了,但苏杭家境很好,父亲是私营企业主,也许是富裕的家境让她没有生活拮据带来的小家子气,而国营单位唯一的好处就是让人能在见官和各种场面当中‘养气、移体’。

  建明要求这个对新鲜工作跃跃欲试的女孩明天来上班,他简单说了些工作时间和工作要求后给她布置的任务却是对股市信息站进行观察,在一周时间里写一份报告给他。这个任务是建明刚刚想到的,这是一个一石二鸟的点子,建明看着苏杭走出办公室的背影忍不住想着自己突来的灵感能带来预想的效果而有些得意起来。他希望他没有看错这个漂亮的女孩。

  开始写辞职信的时候,建明还是琢磨了下如何对宁燕说,辞职信写了几句后,他拨通了宁燕办公室的电话,电话的振铃声应该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声音,它统一的音调和音频绝对不会分散你的注意力,能让你在等待这个声音被替代的过程里可以更加情绪稳定,当然这个情绪稳定是等待的时间和替代的声音都是你预期的才行。

  所以当振铃声似乎将无休止的振动建明的耳膜时,他难以避免的不耐烦起来,然后在他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听见了宁燕的声音,这个熟悉的声音没能让他很快消除刚才的烦躁,导致他述说他的决定时,语气显得很生硬。

  他在挂了电话后才意识到宁燕刚才的回答如此随意可能是因为他说话的语气,他很难辨别自己刚才所表露出来的态度是因为想表现决心还是担心会在遭到反对后不知如何辩驳。但宁燕不以为然的态度却还是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似乎他和她的商量是多余的,或者说是他应该维持的状态是不被关心的。人很多时候都很奇怪,一面似乎希望被重视,一面又害怕被重视。

  你如何能把握好自己在别人心里的分量和地位也许是人生里难以计算的算题,而如何明白你在也许是最亲密人心里的亲密距离就是生命里最头疼计算了。

  建明把写好的辞职信又读了一遍,挺满意自己的措辞。他想着马经理读信时可能会有的表情出了明亮公司,走出十几步上了马路,他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看明亮公司的大门,这个寄予了他人生新的目标的载体在秋日干燥的天气里蒙了层厚厚的灰显得很不起眼。

   一辆货车从身边开过,扬起高高的尘土,建明闭住呼吸,感觉灰尘落下来落在头上、脸上、身上。“该打扫打扫公司灯箱牌上的灰了。”他转回头停住脚步,等这些尘埃落定后,轻轻呼出这口憋住的气想。

  二十六

  刘建明接球时感觉很舒服,飞快的转身后,右脚射出的球又快又低,球直窜球门右下角,进了。球友一起喝彩,建明也握紧拳头低喝了一声,这种进球的感觉真好。他转身往回走时,注意到球场边刚停下来的一辆崭新的松花江小面,他示意场下一个休息的球友替换他后走出场地。

  苏杭熄了火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笑着对他说:“领导,车怎么样?”

  建明挺喜欢苏杭这种对他的称呼,其他人有时拿腔拿调的喊他刘总总是会让他难受,苏杭的这种称呼给人感觉不远不近的,也许象他们这种离开国营单位不久的人更易于接受。

  “恩,不错,”建明收拾好外套,打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对刚坐上副驾驶的苏杭说,“走,兜一圈。”

  车开离学校上了马路后,建明加大油门开始提速,苏杭边咯咯笑着边说提车的经过。“我准备把股市转让出去了。”建明忽然打断她,“你觉得怎么样?”

  苏杭吐了吐舌头,“呵呵,领导,你要我写的那个什么股市的报告我还没写好呢。”

  “恩,都快两周了,”建明故意拉着脸,“我还等你的报告出来呢。”

  “我看咱们这个信息站挺忙活的啊,您怎么不想做了。”

  “我让你去找的店面,你找得怎么样了?”建明感觉有点冷,把车靠边停了,跳下车把外套套上,然后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说,“你来开吧,你得多练练。”

  “看了两三家了,”苏杭边往驾驶座上挪边说,“这两天不是忙着买车吗,回头你也去看看。”

  “恩,”建明答应着,“你明天开始领着他们几个去华宏培训去。”

  “好,”苏杭边答应着边手脚利索的把车启动了,“您还没说为什么不做股票了。”

  “盛极必衰,现在的股市太不正常了,都不用看业绩也不用管企业动作,买什么都可以。”建明感觉有点闷热,摇下车窗继续说,“而且现在能赚钱,大把的人愿意接手,而且我的目的也达到了,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不知道,”苏杭停了下说,“恩,我想想,我知道了,你要的是你刘建明这个人的名气。”

  “名气?怎么讲?”

  “我就是这种感觉,不完全叫名气,可能是一种信誉的树立吧,”苏杭在十字路口减慢速度问,“往哪走?”

  “去看你选的那几个地方,先去离学校最近的。”

  “我说的对吗?”苏杭辨别了一下方向后打了右转向灯变道。

  “呵呵,不完全对,意思大概是这个吧。”建明脸上不露笑容的呵了一声,拍拍开始感觉肌肉发紧的大腿提醒苏杭,“该换档了。”

  苏杭加了一档,离合器没完全松掉就急着踩油门,发动机轰轰作响。

  建明下午突然就想踢球了,把手头的事放下就上附近的学校来和学生们踢,他喜欢这项运动,能让人全身的劲都使出来,而且判断球路要迅速和正确,否则你始终跟着别人的节奏追,而且似乎在建明的记忆里这项运动和出海一样能带来勇气、坚强、责任心的。离开大海的他似乎在‘商海’里越来越远离这些血液里必须具备的东西了。股市信息站的事他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但刚才他突然决定了。很多时候,你必须遵循规律,就象开车,该提速前必须要换档,换好档就应该松开离合器踩油门了。

  二十七

  门被‘砰’的一声撞开,宁亮亮满脸怒容的出现在门口,“为什么要转让信息站!”

  “把门关好。”建明压了压情绪,“你嚷嚷什么。”

  “这个可是每天拣钱的生意,干吗不做了?”亮亮皱紧的眉头除了不解又有那种很久没有流露出来的表情,这种表情曾经让建明很愤怒,这是种用正常思维可以看懂的表情,不完全是不屑,也不完全是鄙视,似乎是一种人与人强行要用隔阂来划分开的表情,而这种隔阂应该是来自于品格的差异和对世界认知的不同。

  在亮亮脸上的这种表情让建明感觉似曾相识,但他无法记起在谁的脸上也看到过。建明走神的沉思让亮亮显得更不耐烦,建明察觉到后示意他坐下来。

  “我一直想和接手的人谈一谈后再和你商量,”建明努力克服自己看懂亮亮表情后产生的不快,“股市不会一直这样混乱的,大盘跌下来的时候,我们这个信息站还会象现在这样门庭若市吗?”

  “跌了还会涨的啊。”

  “另一个方面,我们这种擦边球是不可能有大作为的,”建明站起来从身后的书架上取了本书,“你看看这本李嘉诚的自传,非常好的书。”

  建明边取出书里的书签,边递给亮亮说:“他为什么能成功,因为他善于思考,而且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而且要未雨酬缪。”

  “我不看,我也肯定当不了李嘉诚。”亮亮拒绝,“我只知道有钱不赚是傻子。”

  “这本书能给你很多启示,如果能明白对自己有帮助的,哪怕只有一点两点,也会受益非浅的。”建明把那张书签放回书里去时,又读了遍书签上的字:包容是一种涵养,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当中。

  这张书签他很喜欢,每次读一本新书时,他都会把这张书签找出来,更多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似乎永无法象大海那样‘有容’。如果亮亮不是宁燕的弟弟,他可能越来越无法忍受了,但这个和他妻子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是他必须要付出更多耐心和心智的。

  “我不看好信息站,除了前面我说的行情和我们的操作方式不正规,还有一点很关键的是这种营生不是我们的发展方向,”建明有时会觉得和人这样交谈也有助于自己的一些想法的总结,“我们始终要离开这个地方的,而且我们要做的华宏软件必须走出现在这个小区,这里对我们的信赖度太局限了,商业上的很多东西不是说要刻意给人错觉,而是要让人信赖,让人信赖不仅仅是你的信誉,更多的是你给客户的感觉,但给人感觉的最终结果就是你的可信赖度。”

  建明把书放回书架,转过身来看着亮亮。亮亮似乎并没有被说服,边掏了根烟点上边继续在烟雾里皱着眉表现情绪。

  “我下午约了人来谈信息站接手的事,我现在要做点准备,”建明不再理会亮亮的态度,“你也该去装机了。”

  建明走到门口打开门结束了和他的谈话。

   二十八

  “怎么样?”建明站在新租的公司门口,看着从小面包车上下来的苏杭问。

  苏杭关好车门,转过身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的看着建明。

  “说话啊,成了?”建明充满期许的放松脸部,准备好一个笑的轮廓催苏杭开口。

  苏杭边走近建明边略微开始皱眉,但心里的喜悦始终无法让阴蔼在脸上堆积,看着建明疑惑着变化的面部肌肉,笑容终究占了上风,大声的说:“成了!”

  “哈,好样的,我就知道你没问题。”建明忍不住伸手在她轻拍了一下说,“快给讲讲,你怎么说服这些老顽固的。”

  苏杭边往屋里走,边开始讲述她怎么让三中那个副校长和她谈完后是怎样热情的把她这个‘忘年’校友送出门的。

  “都说好了,这个星期的周六和周日两天,他把他们学校的礼堂借给我们搞活动,而且他答应通知各个年级的学生来参加。”屋里的暖气很足,苏杭由于说的兴奋,额头上开始出汗,她把身上的棉衣脱了,里面是一件中领的白色紧身毛衣。

  “喝口水,”建明喜欢白色,似乎白色可以让人更有张力,他为了避开这种很夺人的张力,转过身取了瓶矿泉水递给苏杭后问,“让我们什么时候去布置活动会场?”

  “周五。”

  “恩,今天周二了。”建明若有所思,“你先休息休息,待会我们一起去趟师大。”

  “去师大干吗?”苏杭刚仰着脖又喝了口水,问的急了,水从嘴角流进脖子,她赶紧用手去搽。

  “呵呵,我也卖个关子。”建明没有回答,转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苏杭注意到公司的几个新来的员工正从门口刚到的货车上卸家具,便也不再多问,赶紧跑上去帮忙了。

  货车上卸下来的最大的两件家具是需要拼装,那应该是建明想弄的礼品销售的样品货架。家具公司的人开始拼装的时候,苏杭抽空去财务室看了眼小文,小文正满脸不高兴的对着电脑发呆,看见她进来,便打起精神看着她,等她开口说话。苏杭却不提正事,只夸小文今天的毛衣很漂亮。

  “你现在好象成了建明的宝贝了,”小文受不了苏杭的不动声色,忍不住开口,“成天就夸你能了。”

  “没有啊,是你和亮亮总教我应该怎么做啊。”

  “建明好象挺喜欢你的。”小文没理睬苏杭打的哈哈,故意说的话里有话。

  苏杭继续把刚才敷衍的笑容强化,她边想着这样笑应该足够到让人看出假了边回着话:“领导一直都喜欢能干的人的啊。”

  小文对苏杭的回答似乎没听见,又没头没脑的冒了一句:“你说,明亮公司招了那么些人来推销这些烂礼品,却把股市信息站这棵摇钱树送给别人了,是为什么?”

  苏杭这些日子一直在忙华宏软件的事,对新招的这些人不跟她学华宏软件的使用,却是去干提成的礼品销售倒从来没想过。被小文一问,也没把脑筋从这些日子跑学校联系软件推销的场地和活动里转出来,只好说:“我也奇怪,我们一起去学这个软件的,都被安排去卖礼品了,也不知道领导葫芦里卖什么药。”

  “哼,总不应该是毒药吧。”小文把毒药两个字特意加重了语气,她脸上略显刻薄的表情在苏杭眼里虽只是一飘而过,但却和这个毒字对耳膜的振动一起让苏杭有点毛骨悚然。

  二十九

  “大家鼓掌欢迎小苏老师给我们讲课!”师大学生科的陈科长带头鼓起掌来。

  阶梯教室里的几十个学生一起起立开始鼓掌,把刚刚跟着陈科长进门的建明和苏杭吓了一跳。建明看着苏杭面带笑容的走上讲台,倒也忍不住佩服起来,这阵势换了建明自己估计都不一定能应付。

  苏杭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建明用教室里的投影仪把随身笔记本电脑里华宏软件的页面调整在投影布上。陈科长边听苏杭讲课边询问建明公司的情况,建明如实讲着公司的经营范围,讲到代理的一些文具礼品时从随身的包里取了些漂亮的笔和笔筒送给陈科长。陈科长是建明母亲的学生,建明读书时就见过他,所以当建明找他说到希望能和学生们合作推销华宏软件时,陈科长没怎么犹豫就同意了。

  苏杭的讲课很成功,这些大学里各个年纪的学生接受能力很强,而且对于每推销一套软件可以提成15元非常满意,建明和苏杭离开前交代完周六到活动会场的时间后给他们每人发了印着明亮公司字样的笔和本子让他们在展示活动上记录购买者的资料。

  三中的活动会场是苏杭带着人布置的,建明注意到会场里的用来分隔的绿色盆景植物和悬挂在会场中央绿色的横幅,即使推销和演示很热烈,但是这些绿色的植物却让人更有耐心。

  活动很成功,推销的最好的同学,居然推销了二十几套。接下来的工作就是让那些推销了几天文具礼品的员工按地址上门去安装软件了,建明对他们的要求是礼貌、礼貌、还是礼貌。

  这几天华宏软件卖得出奇的好,建明倒是可以静下心来琢磨他这两天正努力学的网络软件,有几个问题还是很棘手,要是有专业学算机的点拨一下就好了,想到这,他忽然想到学校那个看机房的小朱,他倒不是觉得小朱有多行,他只是想到了在机房里和他一样努力的白桦。

  他放下手里编的程序,给学校打了几通电话,居然要到了何杰的电话,何杰居然在附近一个城市出差,听见他的声音,开心的立马要赶过来,他详细说了他这怎么走后,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许白桦和何杰也失去联系了。

  去车站接何杰时,他把苏杭带上了,他只是觉得好朋友好久没见,肯定要喝酒,得要驾驶员,另外如果没有苏杭,也许他腼腆的性格会让何杰觉得会生分了。他们找了家饺子馆吃饺子,何杰兴致勃勃的和苏杭谈建明在学校里吃一百个饺子的故事,苏杭笑着表示对领导的崇拜,何杰毕竟是多少年同窗,对建明的脾气还是很了解,很侧面的问了些明亮公司的情况,建明的谦虚让苏杭嘟着嘴不太满意,何杰也就不再多问,把话题扯到建明一直想问的白桦身上,“建明,你还记得算机班的那个白桦吗?”但是何杰接下来的话让建明吓了一跳。

  “她最近很糟糕。”

  “啊,不会吧,怎么了?”建明放下筷子,脑海里出现白桦微笑着的样子,他不太相信那么好的女孩会遭遇什么厄运。

  “肾病,一个肾已经坏死。另一个也快不行了。”何杰端起酒杯示意建明喝口酒,继续说:“我也是前阵子刚知道,换肾需要有合适的肾,还需要一大笔钱,我们班几个同学都张罗着给她捐点钱,所以才联系上我的。”

  “你把她的联系方法给我,咱也得出点力,你说呢?”

  “是啊,但是大家都是工薪,只能是凑一点算一点了。”

  建明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掉,看着比几年前明显苍老的何杰有点走神。

  三十

  网校的顾校长给他的感觉是这个人心眼很多,因为他总是让笑容保持在他那副金丝边的眼镜下面,而眼睛在镜片后面却总是很深邃的等待对方的反应。

  建明总觉得自己判断人的直觉是有问题的,所以他努力克服掉对老顾的第一印象,认真看这个大他一轮的人做的这个网上授课软件。

  顾圣杰是慕名前来找他合作的。这个男人打动建明的地方是‘合作’这两个字,这一直是建明对公司员工强调的词,每个人、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只有合作才能发挥最大的动力。

  网络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进入每一个人的生活,蕴藏在其中的商机是无限的。建明对于网络是非常有信心,顾圣杰的网校和明亮公司现在推销的学习软件似乎是有冲突的地方,而且明亮公司在这套软件上的销售已经在他们这个地区轻而易举的上到第一位了,但是这个地区的饱和程度以及这套软件的销售地域限制其实已经开始限制明亮公司的持续发展了,因此网校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建明面前,其实让建明很心动的。

  建明推广网校的办法和当初推销软件的办法是同出一辙的,他和网校的几个老师一起商量后,决定找教育界目前口碑最好一个老师来实地讲示范课,非常巧的是,这个目前在教育界毫无疑问收入最高的黄跃老师是建明母亲的高中学生,当然说动每周有将近20个课时的黄跃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可以不用每周授课就加入网校。

  黄跃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他的课连建明都觉得非常棒,建明一直认为一个好老师不光要有敬业精神和懂心理学,而且还要有非常强的感染力,那是一个好老师必须要有的气质,你拥有了这些品质,你说的每句话都会被放大很多倍被学生接受。

  黄跃在十几个学校进行了巡回讲课。顾圣杰要求黄跃和建明在每个学校的讲课结束后,不接受任何一个家长或者学生的提问,一无例外的迅速离开课堂,即使课堂的效果如此之好,学生以及家长的反应是如此强烈,他们还是在讲完课后迅速离去,建明对这样做的效果还是会很担心,老顾拍着他的肩膀对他说:“建明,你放心,这个学校的校长明天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如果性子急,他今天晚上就会找你。”

  顾圣杰的话很快就证实了。

  网校的招生在各个学科都呈几次方式的跳跃,在此期间网校的授课软件也更新了好几版,老顾的信心也极度膨胀起来,他希望建明能够把网校的软件做成产品打向全国。

  但是黄跃在此时的退出,让建明突然意识到要重新审视这个满脑子都是计策的顾校长了,老顾对卸磨杀驴的解释是黄跃无法顾及到网校的讲课,他在支付了黄跃应该得到的讲课费后,再也不提让黄跃加入网校的承诺。黄跃骨子里的傲气让他选择的是非常有礼貌的退出,他几乎没有任何一句不满,建明知道这是中国真正文人的骨气,不是迂腐,但是足够骄傲。

  但老顾对黄跃的态度,让建明忽然意识到真正成功的那一天也就是顾圣杰抛弃自己的那一天,而他性格里和黄跃和相近的东西让他会在受伤害时不屑和小人争辩,但是他至少可以做到避免被伤害。

  苏杭对于建明不再推广网校软件的做法很不理解,但是她还是按建明的要求去拒绝了顾圣杰的发展大计。

  苏杭的抵触情绪在她回到公司时依旧没有消除,建明看着她故意板着的脸,有点好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和她再仔细分析一下,于是他在下班前邀请苏杭和他一起吃晚饭。

  三十一

  这家开在海边的餐厅,建明以前和宁燕谈恋爱的时候来过一次,从靠窗户的位置看出去能看见远处的港口,海洋石油公司的船就停靠在这个码头上,苏杭点菜的时候,建明有种失落感,很莫名的失落感,不完全是忧伤,也不完全是疲惫,就是人觉得空空的,是什么丢失了呢?他自己也不清楚。

  晚餐进行的很顺利,苏杭并没有和他提投资网校软件的事,她的话题变化得很快,从小时侯的赶海到几年前海底潜水,建明默默的听着,尽量让表情很专注,扇贝上来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隐隐的忐忑不安显露出来了,他停下筷子抬起头看斯斯文文吃东西的苏杭,苏杭很漂亮,而且很会打扮,她双眸流动的时候那份灵气很荡人心魄。建明暗暗叹了口气,开口说晚餐的第一句话:“其实你说的也对,和顾圣杰合作可能有风险,但也是明亮公司再上一个台阶的好机会。”

  “那么你认为老顾对黄跃的作法也是可以接受的了?”

  “那倒不是,老顾肯定会那么对待黄跃,因为黄跃并不是商人,他不知道怎么把握对方的要害,我们其实可以从他的事情上吸取经验,防止老顾的。”

  “那么这只是你找的一个借口?”

  “也不完全是,我不喜欢和他这样算计的人合作,还有一个原因,我把公司帐上的钱派了点别的用处。”

  “别的用处?”

  “我的一个同学需要换肾,而且找到了合适的,急着用钱,我把钱汇给她了。”

  “多少钱?全部吗?”

  “准备用来做网校软件投入的25万。”

  “那公司怎么办?”

  “再慢慢赚呗。”

  “我爸爸前阵子一直在和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去他老朋友在北京的一家公司,是一家大的外贸公司。”苏杭看了会窗外的海,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能看见港口的灯逐渐亮起来。

  “恩,你可以考虑去。”建明忽然觉得胸口很酸,一直酸到腹腔,难怪有专家研究认为人们思考的部位是胸腹而不是大脑。

  “建明,我很喜欢你,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有过婚姻,你帮我做这个决定好不好?”

  建明想给她一个笑脸,以感谢她的青睐,却笑不出来,顺着苏杭的目光去看港口的灯。

  “你去北京吧,更有发展前途,我已经决定把明亮公司让给亮亮了,我不喜欢和他这种合作方式。”建明觉得那远处的灯还是很晃眼,他本来想这次晚餐和苏杭谈他和苏杭另外开公司的事情,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说法。

  苏杭叹了口气,说:“领导,我最喜欢你办公室墙上的那幅字,尘归尘,土归土,繁华归于荒芜。但真的到了放弃繁华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恩。”建明只是恩了一声,却在胸腹之间轻轻的说其实你没有完全理解这句话呢,想到这他脸上不禁有了微笑,他把脸转向海面,那微笑便远远的传出去,和海上那些灯光一样,忽明忽暗的飘远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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