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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与杂谈【二十四】:艺术与奖章

发布于:2024-03-23 作者:admin123 阅读:22

  第二,好的艺术不是仅凭一枚奖章

  丰衣足食之后,连那些满脑肥肠的蠢材也嚷嚷着要享受艺术,最低级的就是塞进沙发里追神剧,稍微有点水准的,选择去电影院来一场视觉盛宴,而读书,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它都要算高级的艺术享受,因为并非人人都能读书。所以我们看到电视电影娱乐业正在疯狂变态地发展,而图书业却几乎凋零了。

  这时候,一个令人苦恼的问题便不可避免地摆在众人面前了:面对如此多的艺术创作,我们该怎么选择?也就是说,为艺术与真艺术该怎么区分,到底有没有一个客观标准线供我们参考?这的确不是选择甜面包或咸菜那么简单的事,无论兴盛的影视还是衰微的读书,只要是艺术品,就一定存在真假优劣,而可悲的是,上帝并没有为每个人都配备甄别艺术的能力,就像为每个人配备良好的味觉那样。我一直相信艺术感知力是一种奇妙的天赋,虽然这种能力也可以通过长期的训练获得,但缺乏天赋的人终究不能像天才那样敏感活跃。

  为解决这个问题,人类于是多出一个职业,那就是艺术评论家,他们专门负责为大众挑选好的艺术作品,并作出合理解释。艺术评论可以不具备艺术创造力,但必需具备艺术鉴赏力,他们推荐出来的艺术品常常会挂上一枚奖章,在浩如烟海的艺术品里,这枚奖章能够让渴望艺术享受的大众第一眼看到并选择它。

  然而问题并不就因此解决了。我们知道,最初的艺术评论家是艺术界的领头羊,他们应该具备高出常人甚远的艺术鉴赏力,而且将他们感知到的艺术力量真诚地告诉大众,从而使大众也能如他一般享受艺术带来的乐趣。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艺术评论家承担的应该是份神圣的使命。但正如艺术品总是真伪难辨一样,艺术评论家一旦多起来,照样会有假的掺和进来,而且活的人怎么也总比静的艺术品更善变,所以到最后,要甄别艺术评论家的真伪,反而比甄别艺术品更困难。这便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艺术圈总是乱象丛生的最主要原因。

  前些时候,我们的电影冯小刚大骂中国观众垃圾,引起了舆论的轩然大波,有人大骂冯小刚不尊重观众。我认为冯小刚说的并没有错,因为大部分人的确是缺乏艺术感知力的,但这不代表冯小刚就没有责任。作为艺术创作人,也该具备超凡的艺术感知力,并用全部力量创作出至少他个人认为杰出的艺术品。但艺术创作人并没有责任引导大众去鉴赏艺术品,这本是评论家的职责,创作人也无权干涉评论家的鉴赏。但是冯小刚忙着卸下创作人的担子,又立马扛起评论家的大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耀武扬威。事实上,如果大众变得明智起来,他也该是被抛弃的艺术创作人,这可以从他这几年的电影作品看得出来,这里且不多说。

  由此可见,艺术评论家的阵营里一旦出现不合格成员,那么由他们给艺术品挂上去的奖章便值得怀疑。而现实是,艺术界不但已大量出现伪评论员,而且多到足以把真正的评论家排斥在外了。别的领域且不说,我们单看文学界就可以知道。这里姑且引用一段钱钟书先生《释文盲》里的话:

  价值盲的一种象征是欠缺美感;对于文艺作品,全无欣赏能力。这种病症,我们依照色盲的例子,无妨唤作文盲。在这一点上,苏东坡完全跟我同意。东坡领贡举而李方叔考试落第,东坡赋诗相送云:”与君相从非一日,笔势翩翩疑可识;平时漫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你看,他早把不识文章比作不别颜色了。说来也奇,偏是把文学当作职业的人,文盲的程度似乎愈加厉害。好多文学研究者,对于诗文的美丑高低,竟毫无欣赏和鉴别。但是,我们只要放大眼界,就知道不值得少见多怪。看文学书而不懂鉴赏,恰等于帝皇时代,看守后宫,成日价在女人堆里厮混的偏偏是个太监,虽有机会,确无能力!无错不成话,非冤家不聚头,不如此怎会有人生的笑剧?

  钱先生的这段论述实在太形象透彻了,但还有一句更精彩的:“色盲决不学绘画,文盲却有时谈文学,而且谈得还特别起劲。”我们现实中会遇见很多这样的“文盲”,但如果你也一样不辨五色,是无法识破他们的。

  然而,正如《聊斋志异*司文郎》里的盲僧所说:“天下自有不盲之人!”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固然可以利用各种诡异力量瞒天过海,任意误导茫茫大众,但真正的“不盲之人”是任谁也欺骗不了的,他只相信自己的真情实感。伪评论家们给艺术品挂上去的奖章只会让他露出鄙夷的冷笑。这真是那些什么“家”们无可奈何之事啊。

  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对那些挂着奖章的作品也是谜一般地崇拜。在我幼稚的眼里,诺贝尔文学奖是至高无上的;在国内,则只要挂上“矛盾文学奖”的作品,就一定遥难企及。我相信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奖章崇拜情结,所以影视圈有各种各样的“影帝影后”,歌唱界有稀奇古怪的“歌王天后”,蛇鬼混杂,令人目不暇接。

  所幸随着社会阅历和文学修养的逐步提高,我对这类“奖章”越来越下意识的抵触。今天我便要不客气地撕开我曾无理由崇拜过的“茅盾文学奖”。我们在“奖章情节”的误导下,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这样的暗示:凡是获得过奖章的作品就是好艺术,创作者便是好的(甚至是伟大的)艺术家。反之则是坏的。但事实真是这样吗?别的姑且不谈,就拿最权威的诺贝尔文学奖来说,就可以得出否定的答案。这时候你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诺贝尔别的奖项获得者都大名鼎鼎,举世闻名,如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等等,但文学奖获得者你却知之甚少,那些耳熟能详的文学大家,却都是未曾获奖的。甚至连《战争与和平》的作者列夫 托尔斯泰——这个被誉为世界文坛泰山北斗的伟大作家——终生也跟诺贝尔奖无缘。这还没完,如果列一份未获奖的作家名单,你会惊奇发现,凡是成就非凡的大家,几乎都跟奖章无缘,像戏剧大师易卜生、短篇之王契诃夫、现代小说之父卡夫卡、小说家中的小说家纳科博夫、意识流宗师乔伊斯、无产阶级代表作家高尔基以及伟大的鲁迅先生等等。我的结论是,艺术不像科学那样有铁的定律,这也正是奖章无法代表杰出艺术品的原因。

  可以想象,在思想相对自由的西方尚且如此,在中国这样明摆着的环境中,奖章怎么可能象征杰出?在我个人看来,奖章恰恰是平庸弱智的象征。近几年,路遥和他的《平凡的世界》忽然再次掀起热潮,接着又是《白鹿原》。这两部文学作品都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路遥的作品怎么样呢?《平凡的世界》我只读了几页便读不下去,太平庸,毫无亮点可寻。他的短篇小说我倒是认真读过一遍的,《人生》《黄叶在秋风中落去》这些都感觉还不错,但那是在初中时期,正是读书的幼稚阶段,而且也仅仅是感觉不错而已,要知道那时候我是把金庸都视为天人的。《白鹿原》相对要高明得多,抛开吸引人的色情色彩,也颇有可读性与艺术性,在中国来说,也算是上乘之作。

  这两部“茅盾文学奖”作品起码也只是平庸作品,而到了《穆斯林的葬礼》,就可怕地成为弱智作品了。我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东西也敢拿奖,脸皮之厚,简直可以媲美前几年那位拿迅文学奖的打油诗人了。

  说到这里,一些读过《葬礼》的“文盲”恐怕已经坐不住了。但我不是谩骂来的,我要作的是文艺批评,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就是糊涂虫。这里再过瘾地引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别人说你是婊子,而你实在不是,这就是谩骂;而别人说你是婊子的同时,你也的确干着婊子的勾当,那就是批评而不是谩骂。”下面我就给大家一一证明我是批评而不是谩骂。

  当我在藏地读《葬礼》的时候,时常忍不住提笔在旁边狠批一顿,但我有个怪癖,已经翻开的书,很难做到再合起来(我庆幸《平凡的世界》不是我自己的书,要不然我可能还是要花一部分时间与精力给它的)。我很鄙夷地读完了全本《穆斯林的葬礼》,立时就有写书评的冲动,但是时间精力有限,竟然一直拖到现在。

  这本小说漏洞百出,要一一细数起来,非得把原文引用个遍不可。所以我把主要的几个大的缺陷列举出来,证明其弱智足矣。

  首先,故事情节生搬硬套,完全不合情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作者霍达在作品里表现得虽然弱智,但书名却取得相当有吸引力,十足地显示了她“天才”的一面。乍一看,这怎么着也该是“一部关于穆斯林历史追本溯源的名族秘史”吧?然而谁能想得到,全书跟穆斯林有关部分可能仅仅是主角一家是穆斯林而已,讲述的故事跟“名族秘史”毫不沾边,一个本应该跟老圣人去朝圣的小穆斯林,被玉器店穆斯林一家的优越生活条件所吸引,莫名其妙留下来当了学徒。如果这还可以用冥冥注定的缘分去解释——而作者也的确这样做了——的话,那这个从小就吃苦耐劳的正人君子,到后来竟然莫名其妙跟漂亮小姨子搞到一起,这是无论如何解释不通的,作者试图解释只会越描越丑。怎么也无法想象,一个沉默寡言、道德完美的正人君子会跟一个冰清玉洁、有情有义的小姨子发生性关系,如果这其中一方是骚情烂人,倒也可以自圆其说,但问题是两位主角都是穆斯林的虔诚信徒,作者给他们定位的是道德楷模。说真的,贤惠妻子发现诚实可靠的丈夫居然有小三,而那个小三居然还是同样贤惠的亲妹妹,那时我比主角们更尬尴。我都无法想象这样一家人该如何处下去,虽然透过作者拙劣的暗示,我早已知道姐夫和小姨子在外国是怎么回事了。

  另一条主线是主角跟小姨子的私生女新月居然跟她的班主任硬生生就爱上了。也许作者还特别得意这样的双线结构。但要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撑得起这种结构的,这需要过人才华才能完美驾驭得起。最典型的就是托尔斯泰的《安娜 卡列尼娜》,渥伦斯基、安娜激情四射的反常爱情与列文、凯蒂默默相悦的日久生情的两条主线交相映辉,使全书显得无比和谐,而霍达女士玩的双线,其实就是把两个故事合起来写而已,而且这两个故事本身就生硬造作,浅嫩之极,放在一起更加不伦不类。就因为错把年轻的班主任当成同学,然后就眉来眼去,要说有一点精神层面相吸引的地方,就是两人都好强稳重。但恰恰是两个人都自尊自爱,所以他们有可能会在四目相投的一瞬间产生相悦之情,却不会让这种在今天看来都有点说不通师生恋继续发展,更何况还有民族隔阂与家庭阻力。而作者却让这两人爱得死去活来。

  还有凭空一句话就收服一个忠诚的老妈子,这也是极不合理的。我当时就在书上批道:“高傲的女主角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初生的婴儿教给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喂养!一句话就让人家感恩戴德,免费服侍你一辈子,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这种对下层人民的恩惠事实上就是道德奴役,随便一句话收留无处可去的女人,她立即心悦诚服,围在你身边打转一辈子。可笑的是作者和主人公都认为这是上层社会的宽容博爱。真的,世态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唐僧收服三徒弟尚且还有观音菩萨担保,一个自恃高贵,一个疯疯癫癫,两个女人却因为情节需要便一句话结成生死相依的亲人,小学作文才这么写吧?鲁迅先生的《祝福》里,主人家要雇佣手脚勤快的祥林嫂还有荐头登门相求。这就是杰出作品与弱智作品的区别,杰出作家力图展示人与社会的真面目,而弱智作家就只会凭空编造,无中生有。

  再者,表现手法幼稚,要塑造什么性格的人物,便脸谱化地堆砌形象。尤其写到新月到北大上学之后,可能人物突然增多无法应付了,作者表现人物的手法完全回到了小学水平。要写一个具有领导气质的班长,便让她处处打着官腔,连衣服都是只穿绿军装;想表达一个差生,便让她像傻帽一样处处丢丑,活活一个又傻又可笑的乡村长舌妇,而完全忽略了那里是北大校园,人家也是大学生;要写一个中国通,便让老外口口声声就是唐诗宋词,知道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便叫精通中国文化,刚刚说完老外对中国诗歌如数家珍,却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又……”给卡住了;更可气的是,作者还动不动把鲁迅先生拉进来,大把大把的鲁迅语录,却没有一个用在点子上,连这点功底都没有居然也拿茅盾奖。要塑造楚老师精通英汉双语,便让他翻译鲁迅的《故事新编》,可是这个貌似谦虚谨慎的年轻教师一边耿耿于怀评职称之事,一边连《眉间尺》里“哼哼哈兮”的调侃意味都看不出来,就被这段“神秘玄奥”的口诀吓得进行不下去了,说什么这是鲁迅先生“含有深刻意义的话”,天哪,翻开前言就知道这是鲁迅先生在跟古人开玩笑,却被作者理解城一本正经的暗语,可见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还停留在玩蛐蛐老人的那个层面上呢。

  最后,由以上两点可知,全书人物塑造上是很失败的。继承中国文化精髓(以玉象征)的正人君子偷小姨子,这叫什么玩意儿?还不如塑造成更贴近儒家文化的伪君子呢,但那样又怎么拿茅盾奖?让爱情消亡的不是人物自身,而用阴阳两隔的老办法,要知道这跟祖传的“大团结”可是同一副汤药。《伤逝》里那样消亡才是最真实的。总之,这本书里塑造出来的人物就跟画片上人物一样,扁平无趣,没有生命力。水平也就跟电视神剧差不了多少。

  而且此书明显受了《红楼梦》的影响,欲要“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所以一些细节描写相当琐碎,但曹雪芹是亲身经历,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而霍达对她全力以赴要阐述的玉文化显然并不是太熟悉,囫囵吞枣一般了解个大概,便又匆匆忙忙下笔,给人的感觉就是现学现卖。与《红楼梦》那种娓娓道来、历历在目的境界相差太远。

  要说全书内容与书名相关联的,也就是书里那几场实实在在的“穆斯林的葬礼”,描写犹如隔靴搔痒,似是而非,没有一点深刻内涵。此外真看不到一点点“穆斯林”世界的奥秘。书名博大而内容牵强,还不如直接叫《几个穆斯林的葬礼》来得贴切。

  就是这样一本小说,居然也拿茅盾文学奖,可见我开始的理论并不错。也难怪中国文艺越来越不景气,有这么一大批“价值盲”瞎掺和,哪里都是乌烟瘴气,一塌糊涂。

  至于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我是早有了解的,原书用英文写成,是专门贩卖给外国人的“中国文化包”。我之前是林语堂爱好者,读过《吾国与吾民》,也真是读了跟没读一样,今天想起来,居然一点印象也没有,大意可能也就是称赞中国文化如何巧妙,如何优雅静美。这是林语堂先生的一贯风格。发展到后来,他连中国人的吐痰都说是美感十足,已等同于无聊了,所以自那本《无所不谈集》之后,我再也没翻过林语堂。到读《苏东坡传》已经过去快十个年头了,再捧起林先生的书,树皮上大书特书他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可见这是一个差一点就能挂上最高权威奖章的大作家了。但其实他的提名作品是《京华烟云》,我是早就知道并且读过好几章的,说实在的,还不如《苏东坡传》,因为后者起码还有一个苏东坡供我们观赏,前者不过是改版的《红楼梦》,这是林先生自己说的,一家外国出版公司希望他翻译《红楼梦》,而他动笔之后,发现还不如依葫芦画样写一部来得便捷,于是就有了那部差一点获诺贝尔奖的《京华烟云》,可惜很多中国人还不知道有这样一位林先生。

  林语堂是性灵派作家,所以对天才诗人苏东坡佩服得五体投地,零零碎碎写了好多关于苏东坡的散文,我记得有一篇《苏小妹无其人考》,详细说明广泛流传的苏小妹并不存在。连这样细致的事情都“考”得出来,可见对苏东坡有很深的研究,他的《苏东坡传》的可信度想必是极高的,这我无话可说。但在如何看待古人的立场上,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林先生既然对苏东坡敬爱有加,那么对苏东坡的最大政敌王安石当然就是百般诋毁,而我个人是相对喜欢王安石的。王相公的《伤仲永》和《游褒禅山记》,文章朴实无华,但都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伤仲永》里天才“泯然众人矣”的悲剧到现在还不断上演,这跟丹麦作家亨立科笔下“如果它是在家禽院子里长大的,那么即使是鹰得后代也徒劳无益”有异曲同工之妙,天才如果不幸生在庸人堆里,很快就会被磨得更平庸。“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贤于材人远矣。卒之为众人,则其受于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贤也,不受之人,且为众人;今夫不受之天,固众人,又不受之人,得为众人而已耶?”这话是足可以裱起来当座右铭的。而《游褒禅山记》里“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也是不变的人生哲理,微商们天天喊的“成功路上并不拥挤,因为坚持下去的人并不多”不也是这个道理?

  按今天的文学概念来讲,苏东坡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人,而王安石则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大师。不知为什么,在很多人心里,浪漫主义一词似乎略带贬义,现实批判主义便是高度赞扬。但事实上只是文学理念不同,虽然我个人也一向偏执地认为批判现实主义因为更关心社会而显得更伟大。但好在我并不诋毁浪漫天才,比如苏东坡。从个人生活轨迹讲,苏东坡一生醉心诗歌山水,性格温和,为人以善,又不失活泼有趣,实在是极好的一个人。然而一生卷入政治斗争,日子过得跌宕起伏,据《苏东坡传》讲,最凄苦的时候他几乎连饭都吃不饱。所以林语堂在同情苏东坡的同时,憎恨情绪自然就转移到令他陷入穷困的王安石身上了。

  在林先生笔下,苏氏一门是贵族精神的象征,他们做得一切都要肯定;而王安石失势后就一直以守旧派画成的大花脸形象出现在历史舞台,到了林语堂笔下更成了阴鸷顽固的阴暗势力代表。但事实上怎么样呢?不说别的史料记载,就是林先生自己笔下,虽然极力同情苏轼一族而反对王安石一派,却也无法掩去王安石过人的名士风度,在这本以苏轼为主角的传记里仍然大放异彩。这从他们入仕为官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苏轼一家都是名士,入仕的途径是名士推荐,在这方面,他们完全依靠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不但苏轼是他一手提拔任命,就连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也都得益于欧阳修的特殊照料。这是林先生所津津乐道的雅事,名人相会,惺惺相惜。但有没有想过,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完全就是拉帮结派,官官勾结,就当是今天所谓的“走后门”,尤其是苏洵,多次考试不及格,最后老脸实在没地儿搁了,就宣称无意仕途,假装归隐。可是欧阳修给弄到一个闲职时,这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立刻屁颠屁颠去上任,老脸打得啪啪响也顾不上了。而我们的林语堂先生还称赞为“任情随性,因势变通”,是非常“性灵”的人物。再反过来看王安石,他少年时就因刻苦好学而名动京师,朝廷好几次发出邀请,让他出山做官,但王安石一心钻研学术,理也懒得理。后来皇帝亲自下诏相辟,他也固辞不受,理由是学术不精,时机不佳。正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当王安石决定出山的那一天,整个时局便风云激荡,天地变色。著名的“王安石变法”一旦实施,不可避免地要动当权贵族的奶酪。可见王安石出山,绝不是为了做官做宰,显赫门第,而是要干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从这一点讲,王安石才是伟大的,他看到了国家的积贫积弱,看到了人民的水深火热,作为杰出改革家,他可绝不能吟两句《悯农》便完事,只有如何改变这种现状才是他所关心的。我有理由相信,王安石埋头学术的那些年,绝不是在研究《艺术概论》之类的东西,也绝不是挖空心思地写求职履历,他整日思索的肯定是富国强民之术。这从他的私德上也看得出来,王安石不好食色,不讲排场,就是一心要给他定罪的守旧派,也无法从他个人身上找到一点瑕疵,只好从他的“用人”和“变法”上找毛病。难怪几百年后的梁启超,对王荆公推崇备至,以为上下几千年的人物中,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王安石。“有斯心者无其智,有其智者无斯心。”“既怀斯心又具其智者,唯王荆公一人耳!”

  当然,任何艺术创作都难免具有个人色彩,有人好之有人恶之是常见之事。然而林先生的这种“党同伐异”之情也未免太过,所以给人的感觉就是有失偏颇,难以服众。但这本《苏东坡传》跟后来那些挂着茅盾文学奖章的平庸作品相比,也算是了不起了,毕竟读林先生的文章小说,你或许不同意他的态度观点,却不会觉得平庸弱智。

  再来谈谈《尤利西斯》这部意识流名著。相信很多文学爱好者都知道这是一部非常著名的西方“天书”,作者詹姆斯 乔伊斯在小说序言中明确指出,他之所以把这本小说写得玄奥难解,就是专门给文学研读者给点苦头吃,免得他们轻松读懂之后很快便忘了它。中文翻译者萧乾就为此大吃苦头。小说结尾甚至已没有标点符号,完全要靠读者自己去揣摩。作者乔伊斯的这个手段的确达到了预期效果,直到今天,研究《尤利西斯》的学者前赴后继,使得它一直处于热门状态。之前有个英语专业的同事,因为拥有香港理工大的学士学位,平常很瞧不起我这样的读书者,而我也只有抬头仰慕的份。但是有一天,他看到我手头居然拿着这本《尤利西斯》,竟俯下昂贵的头颅,笑咪咪地对我说了一句:“这是我见你读过的最高级的一本书!”想想看,在我所有读过的书中,它都属于“高级”而至于“最”,足见其在英语文学中的地位何等显赫。当然,这是真事,也是个笑话。

  尤利西斯是罗马神话中的英雄,乔伊斯的这部小说也暗合荷马史诗《奥德赛》,只是把古典英雄的十年漂泊化为某个小市民在都市里一天的游。书中的犹太人布卢姆先生布卢姆先生是非常普通的小市民,满足于油滋滋的烤腰子和油腻腻的大白腿,一个典型的“油腻大叔”。他知道自己的演员老婆与剧院老板有奸情,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幻想他们苟合的凌乱场面,从而引起自己的性冲动。他精神恍惚地在街上游走。很难想象,这部几百万字的长篇巨制,却只描写这个普通小市民普通的一天。有人曾惊叹《鲁滨逊漂流记》能把一个失事水手的荒岛生活写得妙趣横生,然而乔伊斯却能在一天时间内把几个人物都活脱脱地剥离出来,使平面的文字故事出现了惊奇的立体效果。合上书本,你甚至会以为这个布卢姆先生就住在你隔壁。这简直是小说史上的一个奇迹。我们知道,很多伟大的作品都在刻画人物方面有惊人的表现,比方说《战争与和平》,那么多的人物在书本里交织活动,一个个都栩栩如生。但由于小说描述的大多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人物,无法与我们产生如此近距离的感触。而《尤利西斯》就不同了,布卢姆先生是我们每个人都熟悉的,我们甚至还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没有什么成就,没有什么特别,游手好闲,浑浑噩噩过着不甘心却无法改变的平常生活。

  不是我崇洋媚外,平心而论,我们的说家在取材上就没有这样的胆识。他们要么选择一个不典型的人物(不是特别好,就是特别坏),要么选取一个非常事件(不是好事就是坏事)来描写,最后告诉读者,你们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这样。但忽略了这个世界上占绝大多数的人其实都是些庸庸碌碌的平凡人,就像布卢姆先生这样,既不特别好,也不特别坏。要把这样一个人写活是相当不容易的,不但要具备小说家该有的一切素养,而且还得是一位心理学家。《尤利西斯》问世后,在心理学领域也引起轰动,很多心理学大师惊讶于一个小说作家竟然能把人的心理活动抓拍得如此清晰准确。从这个方面讲,中国还真没有一个作家能做得到。就连鲁迅先生,也只能选取非典型人物和非典型事件做小说素材,阿Q是不正常的,蘸血馒头也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过认真想一想,乔伊斯和意识流作家原来是很聪明的,因为我们无法否认,即使最枯燥的一个人,他的内心世界也一定是五彩缤纷、奇妙无穷的,只是碍于人类的各种局限性,一个人无法接触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我越来越相信每个人脑海的现实印象是各不相同的,虽然我们大多数人都过着非常相似的生活,但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绝不相同的奇妙世界。只要抓住其中相似的一点,就足以成就一部了不起的《尤利西斯》。

  值得一提的是,《尤利西斯》的问世,虽然引起了文学界的轩然大波,但这部作品也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章。

  像乔伊斯、卡夫卡这类天才作家,是不可能去追逐一个无聊的奖章,我猜测,奖章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反而是一种羞辱。但毫无疑问,对于平庸之人来说,奖章是成名路上不错的选择,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的差距并不像与天才之间那么大,这就需要挂上一枚奖章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可是不得不承认,有时候要挂上奖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像我将要说到的这位日本作家,专业陪跑许多年,却始终距诺贝尔文学奖有一步之遥。

  对于日本作家来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似乎倒颇具优势。目前,亚洲(或者东方)获奖作家只有五人,其中日本作家就占了两个——自杀的川端康成和曾准确预言莫言将获奖的大江健三郎。然而名噪一时的村上春树却一直与诺奖失之交臂。我不知道村上个人是什么态度,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一个滑稽又悲伤的事。

  在藏地实在无书可读,就随手买了一本《海边的卡夫卡》,与其说我是冲着没挂上奖章的村上春树先生去的,还不如说是冲着弗兰茨 卡夫卡去的。对于卡夫卡这个明显患有人类恐惧症的天才作家,我不止一次表示过喜欢。而《海边的卡夫卡》还好我也喜欢。

  因为我从未读过村上春树的作品,也一点也不了解这个日本著名作家,所以我无法判断《海边的卡夫卡》里那种奇异气氛是刻意模仿卡夫卡作品,还是作者一向的写作风格。书里的人物都是虚幻的,作者刻意要造成这种效果,而他们生存的空间也是不正常的。一个自称卡夫卡的少年怀着仇恨离家出走,一个叫中田君的老年呆子像先知一样神秘莫测。据说这是一个叛逆少年自我救赎的故事。卡夫卡君带着叫乌鸦的影子,在阴暗的世界游走。他在精神上杀死父亲,并与有可能是自己亲生母亲的图书馆长通奸,而在想象中就是与母亲乱伦。在他阴暗的世界里,一个亦师亦友的人生导师将他带进深山老林里隐居,这是人生的转折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青春期,这是最容易误入歧途的时候,而且从此之后很难重返正道。可要是有一个象征光明的领路人拉你一把,你的世界可能因此完全变了样,就像打开另一扇生命之门一样。这个叫大岛的中性人便是卡夫卡君的人生导师。就像年轻阳光的卡车司机星野君莫名其妙追随着从时光漏洞的漩涡里幸存下来的老人中田君一样。两个在不同轨迹上运行的生命最后都趋向成熟,接受了该接受的命运。卡夫卡君也许终其一生再也不会干离家出走的傻事,星野君也不可能再丢下一卡车货物不顾而去看棒球比赛。我觉得这就是每一个生命的成熟过程,就像一颗成熟果实必须经过风吹雨打一样。

  附加语:这一篇杂谈拖得太久,而且是在不同电脑上写成,拼接在一起的,所以难免疏漏,读起来也不会很流畅。然而意思倒是很清楚的,并不模棱两可,相对于那些圆滑无知的书评之类,可以说是很有借鉴价值的。这并不是说我的观点都正确,但至少我不会撒谎,也不会闭起眼睛胡说一通了事。

一、夜剪烛花 一世流殇

  暗红色色调的柜台耷拉着一株无精打采的植物,桌面凌乱地摆放着无人问津的文件,同事慵懒地打着哈气,无所事事的一天度过,小公司清闲的氛围和微薄工资,构成她离开学校之后的另一种方式,而其实,本质并没有不同,也许更为自由。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在这里,隐蔽在喧闹城市里的小小乌托邦,没有争斗和利益,没有物欲和野心的地方,一个仿佛被城市发展所弃绝的地方,长久地避开那个她一直不曾愿意进入的价值观体系内,维持校园生活的简单和清贫。

  此刻她望到自己印在厚玻璃上的面容,平淡没有任何特色的面容,没有人记得,也没有被人记得的缘由,存在感仿佛空气,她是寡言的人,无法跟周围的人建立起友谊,事实上,也没有跟这世间的任何人建立情感的关联。

  空调间里,试图构造一部属于独自阅读的小说,她的书写,毫无意义的书写,最终会被电脑扔进回收站,清空,如同从来不曾出现。

  在另外一旁,一群人正在激越地打牌,激情之处,一番调侃评论,处于同一空间之内,没有不同之处。各自度过的时间。

  她没有觉到自身有多少高明,相反,时常感觉到自己面对外界之时的手足无措,天性和环境都没有使得她可以训练出机敏老道的处事之态,只是很幸运地,让她几乎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性情。

  他们喜欢叫她小朋友,待在永无岛上不肯长大的彼得潘,善良的大人没有跟孩子计较,她才得以安然地维持了自己的生存。

  她曾经以为,她会不断漂泊走向遥远和未知的路途,这个梦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日益稀薄和模糊,早已失去它原本的鲜明色彩,剩下的残骸,用来在偶尔的感慨里意淫或者伤感。她的文字,逐渐从激越锐利走向寡淡潦草敷衍,直至只言片语,剩下大片空白的纸。

  生活走向平淡和妥协,才是苍老的开端。

  一个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的人,一个被城市貌似安全和稳定的模式所包围的人,她不需要思考力,走进一个男人对她的疼惜和宠爱,一起散步,吃饭,游玩,当然,还有在一起说话。

  她是整个班里最早结婚的人,大学刚刚毕业,怀揣着野心梦想未来的年轻人,纷纷走进或者试图走进前景光明的岗位,银行,外企,事业单位,出国,公务员。用它们来换取地位,高消费,全副武装的奢侈品外壳,以及一个同样优秀匹配的伴侣的选择权。当然,在这之前,首先要拿自己的时间,才智,单调繁重的劳动,献媚,不动声色的计算来交换。

  人因为无法得到一件新出的名牌衣物而痛苦,因为无法得到最新推出的智能手机而痛苦,因为试图进入离城市的中心更接近也更为昂贵的房间而痛苦,并因此激发出自己的奋斗之心,甘愿为此忍辱负重蹲守等待。食肉动物在猎取自己的食物之前,都会经受漫长无法预料的等待,这是本能。 她只是一株无人问津的植物,依靠天然的养分和光线存活,自生自灭,对于世界的荣辱生杀毫无用处,不构成威胁或者价值。当然,她有着被剔除的危险可能,自身毫无防备,任何人都可以袭击她,任何事都可以造成损伤,她没有自己的围墙,她不建造自己的围墙,这是一株植物对于自然和属性的尊重,植物不需要武器的保护。

  婚姻来得迅速,她在婚恋网站上随意寻到几个名字,胡乱添加好友,对话。只有宇单刀直入言辞简洁,我是要结婚的。她很干脆,我也是。他于是说,那好,我们谈。

  两个月以后,他们有了婚姻。没有婚照,婚礼,蜜月,亲友祝福,诸多繁复形式,各自从家里偷出户口本,成为法律所承认的夫妻。她穿运动鞋,平刘海散发,红色背带裙,幼稚可笑的造型,他带来跟前妻的离婚证书,签字,盖章,宣誓。

  他困惑于她的选择,不断追问,为什么选我。她对他说,我爱你。语气坚定。

  她比他小12年,他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她站立在旁边如同他的幼小女儿,他抱住她的时候,会宠爱地告诉她,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

  她反问他,你为什么选我。

  他说,你年轻,好看,善良,安静。

  他对于她的内心一无所知。

  偶尔她会感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困难。他无法跟她讨论她华丽无用的阅读方式,也未曾进入她的兴趣范围,她听重金属和民谣,或是各色杂乱无章的民间音乐,她背后有一个刺青,她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来由,即使他一再追问,她对于她的感情过往闭口不谈。他只知道她不喜欢吃青椒和洋葱,会记得把它们从她的菜里挑出来。

  他只是世间平常男人中的一个,她想结婚,于是拥有了婚姻。她在一个孤立无援没有信仰的时代里,拥有了一个形式上的伴侣。她将自己,置身在一个平庸的境地里,并且,甘愿度日。

  她最好的朋友文之,以骇人听闻的惨烈方式死去。她将自己的左手生生砍断,不断哀嚎,歇斯底里,鲜血如注,面容扭曲,她的父亲,站立在她的对面,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吓至目瞪口呆。她没有完结,接着砍杀她耸拉苍白无辜的左手,皮开肉绽,断裂开来的骨头和生肉,脱离她的身躯,被剁成一堆跟她没有关联的物体。父亲从恐惧中反应过来,慌忙夺下她的刀,文之在送医途中死去,在深刻的痛恨和对于生命的无法解答中死去,没有语言,只有嚎叫,直至最后一刻,没有留下任何对于世界的话语,只有嚎叫,这是她对于世界的最终定论,无话可说,只有绝望的属于兽性的嚎叫。她听不到父亲对着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不要睡,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无法解答无法面对的命题,她用生命来与之对抗,处决自己,处决长久以来的困顿和绝望。

  是在她婚后的两个星期。她没有跟宇提起过文之,她是她心底的一个幽暗秘密,由死亡而消失于世间,她的历史随之长埋地底。

  她在心底默念,文之,疯狂的文之,我早有预料你的路途,如同我早已预料自己的路途走向。

  文之死去之后,她不再拖延她和宇之间的关系。她在饭桌上告知父亲,她有了爱人,她准备跟他一起生活。她尚未讲完他的基本情况,父亲已然情绪失控,对着她大喊,季小图,你不会有幸福,你马上分手。否则,你就选择出去,从此与我无关。从此你的世界,跟我再无关联,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打一个电话,我的财产,在我死去的那天,你再回来拿。

读书与杂谈【二十四】:艺术与奖章

  她黯然,我们已经结婚。父亲,你依旧没有懂得。我也再无说明,但愿某天,你能够懂得,我真心希望你过得快乐。但不能够再是以牺牲我的方式让你快乐。

  父亲接着吼,你不尊重你的父母,你自私自利,头脑简单,固执,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我们断绝关系。你不要再说。

  她从家里出来,来到宇身边,简单地告诉他因为这段婚姻,她暂时失去了自己的家人。宇动容地说,我照顾你,小图,我会一直照顾你,到老,到死。一直爱你,到老,到死。

  她没有应答。眼下他天真地相信他们的爱,可以冲破观念脱离俗世而得到幸福完满,并且永久地得到。

  现实是荒诞,是不合常理,是光怪琉璃,是远比虚构小说复杂的局面。她不爱他,这才是事实。至始至终,她的隐忍退让激越反抗或者淡漠以对,都无法得到父亲的认可和他根深蒂固的幻想中的美满生活,这才是事实。她经由诸多的过错和代价,依旧不能够改变自己的残损,也不能够改变他人,不能够给自己和他人带来快乐,相反,却带来冲突和情感的伤害,这才是事实。

  她来到他的身边,度过一段无法计算和预测的时间,她来到他的身边,她是一个旅行者,半路因为太过疲惫歇息,而不是一个寻找到终点的人。

  人不能够被孤独所打败,人要信誓旦旦地往前,不停留,相信光明和爱,相信前景繁花似锦,相信幸福是彼岸,穿越和忍辱负重便可抵达。但是,我们有时,无法不被其打败,如此疲惫的负重,她与文之,用不同的方式来记录各自度过的时间,殊途同归,各自印证了自己的软弱。

  是谁告诉我们,人生只要没有弃绝,便一定有希望一定有出路。我们抱着这稻草,幻想它是无坚不摧的盾牌,用来抵挡所有的突如其来不可解释的磨难,我们勇敢,战无不胜。

  她们战斗,然后败落。

  她知道父亲伤心欲绝。脱离他,是她自儿时便开始的念想,离开他对她设定的期望和规划,她来自他的血肉之中,他经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所复制出来的生命,她是他的归宿他的财产,他实现他长久以来为之奋斗的梦想的工具,他的希望。他一直希望可以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标志着70年产权的昂贵住所,一个可以得到安宁的住所,他老了,老去的他依旧依靠工作到凌晨,租住在城市的最边缘处,吃廉价的食物来节约每一枚微小的金钱,牺牲自己的大把时间和健康,以一种赤诚的心境来追逐,最终希望能够真正拥有居住在这个整个国家最为发达的城市之中的权利。

  房子在这里,不再是单纯的居住意义,它成为一种隐喻,他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剥削吞噬,他不能够懂得也不能摆脱这剥削,是真实客观的存在。他在其中,无法计算的代价和牺牲,他要得到一个实物,抓住它,得到他用勤劳和朴实来换取到的认同,而不是用投机欺骗继承算计争夺的方式来得到它。

  他的价值观体系,古老庄严高尚缓慢,是跟浮躁的时代截然不同的体系,在道德沦丧的世界里,他被时代抛弃在后面,没有怨言没有愤恨,他坚守这个体系。

  他的父亲,她始终敬重他的价值观。

  他培养她,她让他一再地感受到失望。从嗷嗷待哺开始,悉心照料。到上学之际,严苛地教育,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便灌输的理念,力争第一名,不断学习教科书上乏善可述的概念和理论,心境随着她的成绩的高低而起伏不定。从而用高分来换取一所他理想中的大学,用以进入高薪工作的门票,获取别人眼中津津乐道的励志故事,穷人家的小孩最终用人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回去光宗耀祖,他是安然享福的父亲,良辰美景,幸福安康,多么好。

  他要求她跟他一起公共完成这个梦想,并且相信它的的到来是指日可待的,越来越接近的。

  她一再地与他背道而驰,并最终残忍地打碎了一切的构想。她的成绩让他不断失望,她进入一所平庸的民办大学,他花费更多的金钱来换来一张毫无用处的文凭。她开始工作,没有期望中的高薪,不过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花费。他依旧抱有幻想,对她说,过几年,等你工资涨上去了,我们就可以买房。其实是在对自己说,这是他的支撑所在。

  他一再被她的散漫的性情所激怒,斥责她,你应该获取更高的分数,你应该去考这个学校,你应该得到更好的工作,你应该多留在我身边几年,等到我们拥有房子,等到我们有昂然居住在这座城市中权利的时候,拥有一个被我所祝福的男朋友,结婚,生子。你应该为此而做更多的努力。

  她在黑暗中用尽全力地哭泣,喉咙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郁结和过往的死肉,被眼泪带出身体,她的某一部分无可挽回地死去,一段感情从她的骨头中被拔出来,带着病毒和血肉混合的气息,是痛无可痛的时刻,整个灵魂在颤栗,她无法让它平息,只能够任由它蔓延。宇转过身,触碰到她炙热发烫的身体,慌忙开灯,望到她崩溃红肿的脸。

  她说,我毁了我的父亲,一份累计多年的厚实恩情,无以为报的感情,我将它打碎了。是我摧毁了他。他说的对,我是自私透顶的人。

  他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满身的汗水黏在身上,你在发烧,小图。你生病了。我们去看医生。

  我生病了。我生病已经好久好久了。她背过身脱离他的怀抱,再次进入绵长破碎的梦境。

  她试图经由婚姻进入寻常安宁平和的生活之中,不再被外界或者自身的困惑所损伤,为了没有答案的问题所灼伤,和由此带来的郁郁寡欢。结果,她再次触怒父亲的神经,她将他的信念和意志砍的鲜血淋漓,她依旧在他思想中所认定的离经叛道之内。

  从很早开始,她便明白,她跟父亲,人世的目标不在同一道路之上。她目标游离,动荡不定,他趋向,殷实丰盛的世间,她趋向,花枝烂漫的田径。在漫长的时间里,她试图去更正他,对抗他,理解他,认同他,为之痛苦,为之失掉常态,为之相互谩骂,为之隐忍和退让,各种相处模式,反复无常,时好时坏,获得更多的失望和困惑。

  她不能够改变自己,也不能够改变父亲。父亲不能够改变自己,也不能够改变她。他们最终得到一个让彼此都失望的结论。

  小图陷在一种危险的情绪之中,她搬过来的初期,时常无端地崩溃。宇误以为这一切跟他有关。他心怀愧疚地劝说,你们不是一体的,你们应该要分开来。你的父亲,是想要通过你的手,来帮助他完成他的理想,他即使是爱你的,深爱你,对于你,事实上却是造成损伤。你遭受不愉快的童年,少年,青年,直至今天。

  但是他已经为我付出太多代价。这是纯粹的爱,最大的恩泽。可是最终,我为了一己之私彻底伤害他,这也是事实。

  你可以顺从他,选择离开我。但是你们之间的相处,依旧不会快乐。他一再地帮你做出决定,上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甚至细到穿什么衣服,以后也会一直如此。用为了你好的名义,正大光明,不可反驳。但是你是人,你不是物体。你比我更清楚,你们之间的隔阂,不是来自我,而是来自观点。 宇善待她,她在选择之时便明晰。他小心翼翼避开让她失控的话题,让她从多年的压抑和防备中走到他的身边,获取健康向上的方式。他帮她炖各种营养的汤,喂她吃巧克力,吃水果,带来能量和益处的食物。给她讲笑话,逗她,挠痒,她在房间放肆地尖笑讨饶。他去公园帮她捉来一只瘦弱脏乱的流浪猫,为它洗澡,悉心照料,然后抱到床前。

  清晨时分,小猫在她的脑袋旁均匀地发出呼呼声,可爱生动。再旁边,是一具结实安宁的身躯。

  快乐属于单纯善良的小孩,不属于野心勃勃的政治家。

  可是突然地,就会被无形刺痛,父亲的悲痛的脸闪烁其中,是不散的影子,时刻提醒她,不断刺激她,在她耳边喃呢,你好快乐。可是我在哭,你听到了吗,看到了吗。你老去的父亲,为你付出一生的父亲,在流血,你是凶手。

  父亲浸入她的大脑,是她挥之不去的病因。离开,不能够带来解脱,他的思想,从她出生之日开始,便已日夜浸泡她的血肉骨髓之内,侵占她的思维,不可分离。

  父亲会与她不可避免的冲突的根源所在。他的快乐,要被郑重放进漂流瓶,日日累积,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刻打开来,是日后的丰盛宝藏。她是挥霍无度的赌徒,不为果实而盛开的花,没有目的,深信无常随时来临,终将一无所有。今日如能欢歌,便是好日。

  她有时无故落泪,有时突然倍感疲态,有时干脆强迫自己进入冗长的睡眠。

  在梦境中,时常出现一条陌生的从未曾走过的道路,荒凉,大片黄沙,没有人烟,没有太阳,一片惨白,也不知为何要身处此处,她梦到自己要赶去上班,焦急不安,草草出发,却逐渐走向无人境地,大声喊叫,乞求,软弱,眼泪,依旧没有用处,她即将迟到。她是从来不允许自己迟到的人,肌肉和心,同时陷阱紧张状态。走着走着,就忘记原本目的,只知一定要拼出出路,血肉模糊不计代价地找到出路。忽然间有个人靠近了她,给了她一辆车,帮她一起寻找,一起询问,她终于不再焦灼不安,内心有了稍稍的慰藉。

  那个人的名字,叫宋文之。

  宋文之与她相遇的时候,已经是臭名昭著的女孩,名声狼藉,老师习惯皱起眉头来提及这个名字。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对着课本口中念念有词的小孩,上课听课,下课睡觉或者复习。文之已经早早建立起自己的庞大气场,她对书本毫无兴趣,抽烟,逃课,化妆,把自己的头发染成明亮颜色,定期聚众打架,混迹在高年级的不良少年圈子里面,早恋,对老师时有冒犯,她的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来学校处理她的问题,揪住她的头发向老师道歉,写检讨书,声嘶力竭地谩骂,或是粗暴地动手踢她,她一言不发静静地听,冷眼承受,仿佛与己无关。窗子外面,围着一群议论纷纷的小孩,他们远离她,敌对她,或者畏惧她,议论她,她对此漠不关心,她在同龄人中也没有玩伴,她是在乏味的校园里上演的热点话题,总是能够占据在舆论的中心点上。

  她是文之的同桌。有很多的时间里,她桌子的另一头会空缺一个人。她们彼此没有热烈的情感,文之来去匆匆,甚至也鲜有交谈。相对于其他的女生,手拉手去上厕所的情境,她们相处淡漠,文之过早造就的开阔的人生观将她远远抛下身后,她们之间,没有可以共通的话题。

  是在开学的一个星期之后,她才见到她神秘的同桌。在此之前,她已经得知,她的同桌,一个让老师头痛无比的问题学生,她名声在外,尚未出现便已引得议论纷纷。

  宋文之坦然地出现在教室,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这个唯一空缺着的座位上。她在旁边神色一本正经,盯着课本未曾看她。她将脸凑过来,你叫什么。于是她抬头,看到一张干净和善被悉心画上了眼线的脸,丝毫没有传闻中的凶神恶煞。穿得是一件奶白色带蕾丝边的小洋装,包裹刚刚略有发育的身躯。她没有书包。

  季小图。你的书我帮你放进课桌里了。

  文之点头,不再说话。

  尚未坐下两分钟,文之便招惹来了老师的盘问。她吊儿郎当地敷衍,我记错开学时间了。 这是什么理由。还有,你头发是怎么回事。去拿你的校服,谁让你穿成这样的。老师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

  文之司空见惯,慢条斯理地反驳。很快起了争执。

  这种场面,日后在她的眼前时常会上演。有时候,高年级的女生突然冲进来不由分说推倒文之的书本,开始撕扯。有时,在上课期间被惹怒到的老师将她拎出教室。各色热闹,各色缘由,文之从不相让奋起反抗,有时候落败被赶出教室,索性不再归来。争执偶尔也会误伤到小图,她在书桌的另一头,镇定自若,不参与,不评论,也不逃脱。

  文之在班上,站立在群体的对立面,是自觉自愿不屑为伍,她没有朋友。季小图在班上,同样没有朋友,她少言寡语,与任何人都少有交情,对于是非八卦也没有热诚的参与,有人试图拉拢她挖掘关于文之的秘密,她淡漠以对,并没有费心去建立自己的友谊,她立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

  有同学用同情的目光投向小图。你怎么一直一个人的啊。文之是你同桌你真是倒霉。你加入我们这里好了,我们跟你一起玩。

  她只是笑笑,对于这些貌似亲昵的拉拢不以为意。她不惧怕孤立的状态,丝毫不愿意委屈自己趋炎附势。她有诸多的阴暗面需要消化,残缺家庭,从未出现从不能被提及的母亲,一个抑郁不得志的父亲随时的暴怒,贫穷,背负出人头地的期望,这些复杂的现状,无法与那些同龄段孩子的小烦恼小打小闹相对等,不会获取到认同感和归属感。她没有兴致被人窥探,也没有与人分享的打算。

  生命如果在一开始构成损伤和缺陷,会成为一种底色长久地铺设在纸张上,以后,无论在上面画上什么样的色彩,都不能够将它掩盖。它混合其中若隐若现,不会消褪无法消失。

  文之14岁结束自己的学业,她的一切都跟正统按部就班的路途截然不同,再次成为轰动这个学校的新闻。她不告而别,没有任何人找到她。宋文之的去向,成为乏味校园的又一强心剂,拿来添油加醋成为饭后八卦谈资。

  有警察来到学校调查寻找线索,试图找到失踪的少女。小图的回答跟所有被盘问的人的答案一致,不知道她在哪里。文之在班上没有亲密伙伴,事件不了了之。

  文之初二离开学校,她跟父亲发生剧烈冲突,随后跟随一个刚刚成立的地下乐团北上,她的男友,是这个乐队的吉他手,22岁,成人世界的热闹凡尘离孩童遥远,她14岁,一个应该在学校深信父母和老师教导的年龄。可是他痛快地接收了她,文之隐瞒自己的实际年龄,他对此没有任何怀疑,她的里里外外,都仿佛与生俱来地提前设定。

  此后的两年,小图总是隔一段时间收到她的明信片,没有署名,只言片语。明信片上的风景也渐渐由江南水乡渐渐变换成黄土高坡,从苏州,无锡,西安,成都,天津,北京,新疆,一路辗转,颠沛流离,留下她的去向。最近的一张明信片,是她在乌鲁木齐的机场写下,即将去往河内,一个旅途中的陌生人幸运地给予了帮助,无条件带领我去往那里,打算长居,这一年内我不会再走,很盼望你也能够到达。

  那时她不过16岁,却已然蜕变成一个成熟女子,拥有开阔眼界和心灵。此刻,小图在另一所校园里面继续着乏味的学业,刚刚结束一场升学的可笑战争,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另一场入学门票,依旧是幼稚单薄的脸庞和淡漠情感,她在新的学校独来独往。一个月后,那个长着国字脸一脸正气的老师将她叫进办公室,含蓄地问她是否对于高中新的生活不适应。并亲切地建议她多参与集体活动。小图点头应许。

  两年对于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经历,时间安静流过,在她的身体和记忆里,都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印记。除了,文之的明信片。 河内。小图知道河内,是文之在校园里的时候递给她的一本书籍。破碎,繁复的语句,悲伤的爱情,充斥暴力和崩溃的阴郁家庭,不了了之的结尾。带来她从未接触过的振奋人心的阅读快感,她第一次知道,阅读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慰藉和认同,而不是得到分数,文之带领她走向另一个世界观。在这之前,她认为的课外书,只是父亲给她买的中学生精选,或者老师一再推荐的中文自修。

  她开始给她推荐书籍,高行建,卡夫卡,卡尔维诺,胡兰成,书籍上有她随手抄写的短句,随意放在自己凌乱的书桌里。看完之后,她将纸条塞回给她。在嘈杂繁多的东西中,其实好的,只有一点点。但是有这一点,已经足够作为存活下去的养分。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无用的装饰,我们只需要一点精良的脊髓,便得以支撑。

  相视而笑。

  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小图的文字开始偏离常规,语句惊人。宋文之,季小图,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名字开始纠缠在学校的作文竞赛里,宽阔的阅读面,华丽字句,价值观的雏形渗透进入文字。文之很快对竞赛失去兴趣,不再在试卷上涂抹自己的观点,留下大片空白。小图因而在语文课上占尽风光,却也时常因为尖锐观点而受到教训,被批偏题得到惨淡分数。

  试卷喜欢听话正直光明天真的孩子,而不需要思考力,也不需要一个看到问题和缺陷的孩子。

  一条幽暗隐蔽忠诚于自身的路途被打开,并且带来诸多无用处无解的困惑,带来困难重重的思辨,似是而非的真理。众人所认同的,不再是百分百的正确。抵触,反叛,抗争,不动声色地在她的心底发芽成长。缓慢地建立自己的价值体系,推翻,重建,逐渐变成一座坚固的城堡,将自己隔绝在内,其核心,是不可抵挡不可逆转的孤独感。

  文之发出邀请,她的心底被激起涟漪。

  她盼望脱离现状,无人可以对话的环境,长期的语言上的缺失,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人,独自喃呢。文之来到她的身边,她才觉察到回应的声音。现在这个声音,却离她愈加遥远。

  她可以追逐。这些动荡不安的生活,随时随地地辗转无常变换,古老而幽深的河畔,异国风景和有着深蓝色眼眸的英俊混血少年,传奇一样远走的东方少女。所有的这些,都跟她的生活太过遥远,她不曾接触不曾懂得,她不过是千万个类似的人中的一个,她如何去懂得。她只是在偶然间在一扇打开的门中望到,然后门被关上,如同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她没有力量去消化传奇。

  她只能够做一个坐在教室里面听讲和埋头做题的学生,心怀不甘心高气傲不合时宜地坐在那里。

  文之带她去逃过课,第二天老师询问,文之毫不在乎。小图支支吾吾,谎称自己生病。

  文之笑言,小图,你是分裂的一个人。一边想要保全自己的性情,一边又在妥协你所不认同的事物。你想要不去发生任何冲突和对抗不做任何努力和追求来赢取到你所需要的舒适空间。根本不可能。说的难听点,你怎么可能又当婊子又立贞洁牌坊。你要认同感还是要自我。你不能同时握着。

  文之不喜欢的,她可以直截了当地不遵从。小图的方式,是委曲求全的。她站立在她的对立面,映衬自身的懦弱,虚伪,胆怯,犹豫不决。她让她看到自己丑陋,避无可避,因而对自己充满了失望。不是对外界现状的不满,而是对自己的不满,她的怯懦,她无法克服的怯懦,她明知问题所在而假装它不存在,忽视它,不去解决它,将责任推卸给他人,将它深埋在地下,不触碰,然后告诉催眠自己,问题没有了,困惑也没有了。

  高考的前一个礼拜,她跟在一个长得很像朴树的男孩后面,穿过三条小道和六个红灯,男孩毫无察觉,背着自己心爱的吉他大步往前,她固执地跟随着他,背着十几斤的课本资料,赌气一般地跟随,不知究竟在与谁做对。黄昏的光温暖地散尽,夜色吞噬而来。他拐过街角,消失在了一个小小的破败酒吧里。她长久地站立在另一个世界的门口,麻木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没有进去也没有离去,仿佛从身体内部被强行剔除某块内核组织般空虚。

  然后她转身。

  父亲依旧有电话打来,要求小图回归到他的模式里,并威胁他们如果在一起,他将选择自杀。

  他说,如果你们在一起,我就立刻自杀。

  崩溃软弱的哭泣声音从电话中传来。她被言语所折磨,她只觉到了深刻的疲倦,黯然和怜悯。一个真正选择了死亡的人,没有对她留下任何话语。死掉的人带给爱着的人持续不减的伤痛,仿佛是刻在心脏位置的刺青,永不磨灭的记忆。扬言要死的人,是对着爱的人割下自己的血肉,用身体让对方感受疼痛和恐惧,对彼此心狠手辣地表达爱意,纠缠不清的复杂人性关联。他爱她,并且深爱她,一再伤害,扭曲,控制,不肯停息,她变成物品,任意地被摆放他的姿势。

  她二十多年的生命,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顺从或者抵抗他的意志。文之将她带领出这个恶劣的模式。。这个像野生植物一样充满了战斗力和激情的人,从来不会为了未来小心翼翼,甚至从不曾考虑过所谓未来,一个活在当下的人,热烈地品位过一切甘甜和苦涩的味道。

  宋文之的死亡,让她终于停止自己遥远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一个让自己跟父亲都可以感觉幸福的方式。但是不过是自欺欺人,她一步步退让,一步步失落抑郁麻木走向干枯无味。这是她的选择,跟父亲并无关联,是自身软弱和缺陷,将自己陷进进退两难。

  她在她面前自惭形秽。终于开始扑向自己的梦想,而不再是父亲的梦想。

  她的婚姻,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最初时刻,她自私地将宇视为摆脱原有生活的一种手段。这个男子却意料之外地给予了她安宁和温暖。他比她年长,拥有厚重的阅历,足够包容她的稚嫩和反复无常的情绪起伏。他介绍她听德彪西,听第六交响曲,听安德烈?波切利,都是经过时间沉淀以后的音乐。她为他戒掉了烟和晚睡的习惯。有时听着听着,便很自然地昏睡过去。

  他说,生活,应该是平淡但是美好的。不能够又没有钱又让自己不快乐。他说,你的父亲会经由这个事件来产生反省,你从不肯告诉他真相,但他终究会懂得,如果不能,也不是你的过错。他说,要善待别人但不可以强求。都是古老质朴实际的话语。她靠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从未曾有过的安定。

  她觉到幸福和寂寞两条缠绕着的线同时穿插在自己的体内,不再是那些厚厚的茧和暗黑色的血,那些站立边缘处孤立无援的情绪和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些怯弱犹豫。而是属于平常人的平常烦恼和细小快乐。

  她问,你不想问我点什么吗。

  他说,等你再去十年,慢慢走到我的年级。会知道并没有什么,是一定要完成的大事。

  她将手里的翅膀咬下一块来丢给缠在脚上来回磨蹭的小猫。靠在他的肩膀上,开始不断地浮现文之的一切。

二、07号短篇小说:亲爱的

  标题:亲爱的

  1、

  这是萧薇的村庄。准确地说它不是萧薇的村庄。

  萧薇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二岁?三岁?或更大些?她只记得萧萌需要一位保姆,她不需要。可能她足够大了吧。对此萧薇有一丝失落,她是没人关注、没有焦点、容易存活的生灵吧。她对美佳说:“我不走,我看家。”这幕场景常在回忆起小时候,美佳笑萧薇听话。现在想起,应是那种孤独无助时渴望依附什么,抓住一样东西,紧紧握住害怕被抛弃的一种积极的献媚吧。难道一个童稚的小妞也有从灵魂深处升腾起的无依无靠的孤独?可能还是缺了点什么吧。

  村庄距公社很近(最初叫公社,后来又改成乡了。这都是从大人们口里的称谓变换中得知的。),约半里路。人们说到卢村,实际就是到公社所在地去。卢村是公社所在地的别称。关于到这里来的缘由,也有一种说法。萧薇的姥爷舍不得女儿(美佳)的小孩东一个西一个的乱丢,物色了这一块宝地。卢村有一所小学,小学里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幢青砖结构的五竖三间的大房子。据说当校长的姥爷想办法把当初在这任教的石老师调回了石老师的家乡所在地。把这地腾出来给了美佳她们。

  萧薇自小骨子里就知道她们只是生活在这个村庄的地表,根没接续此村地底。清明不属于她们,端午不属于她们,农忙双抢也不属于她们。这村没一块地永久地属于她们。她不属于这儿。当她们过节时用脚丈量弯过一座座炊烟袅袅的土屋村庄、踏上硌脚的细石泥土路、爬过郁郁乱蓬蒿的黄沙土磡,来到另一个村庄。萧薇她们跟在父亲萧皓身后,萧皓在大屋里歇了会儿,就会带她们去村里的祖厅里转转,指点着给她们说些什么。萧薇心底里觉得那祖厅阴森森的,像有许多幽魂在屋内悠闲地踱步,闲适地打座。难道萧皓都认识它们?萧皓先燃上一挂鞭炮,再给它们上三柱香,拜上三拜。萧薇不认识它们,惧怕着。全然生不出萧皓的那股高兴劲和亲切感。萧皓和见着的每一位村人都高兴、愉快地招呼、寒暄着。萧薇们木呆呆地立在两旁,有时在父亲萧皓的旨意下硬直直地从喉咙里扯出一两声称呼,萧薇他们自己也明显地感知毫无热情。他们特意为此行穿的新鞋子、新裤子,让他们和在一幢幢重叠的土屋巷转角上伸头窥探的村中土孩子有些不一样。至于不一样在哪里?萧薇说不清。这里的村庄属于萧薇吗?不属于。她和它疏离着呢。

  陌生着的还有住在公社街边上的一溜孩子。父亲萧皓虽然也在公社任职,但他吃饭、住宿总是回卢村。萧薇觉得她和他们不太一样。那块地并不大,月牙形的一条弯街,两排结实的青砖阔屋,有的方方正正,有的一字排开拖长一溜。建筑稀奇是件事。顶稀奇的是卢村乃至附近所有村里的人所需的火柴、盐、酱油等都要到这里才能购得。还有气味难闻的蛇皮袋装的尿素也被关在另一幢屋里,两扇铁皮包着的大门总是虚掩着。这里的孩子一开始也在卢家小学读低年级。他们看上去和村中的其他孩子不同,肤色白静,脸有肉,圆而柔,头发顺溜,衣着干净整洁。和萧薇也不同。

  冬天的时候,一位男孩会穿灰色卡其布新大衣到学校里来。课间和萧薇讲发生在街上的他家里的趣事。比如他哥哥用指骨给了他头上一个暴栗,他摸摸头上一个大包;他大姐给他买了一个飞碟。他夹杂着自己的感情,嘟囔地评价着。萧薇睁着好奇的眼睛,津津有味地听着,想象着他头上的暴栗和飞碟的模样。有时他还会贩卖从他哥那儿听到的国家大事,含糊不清地说给萧薇听。“蒋介石逃到台湾去了,广播里说的……,我哥听到的。”他哥和姐就在街上的拖上一溜的楼房屋里上班。

  他们在这读完小学低年级后,就去与卢村相反方向的中心小学读高年级。而萧薇和村里的孩子却只能去本大队的高小点读书。再后来,街上的那些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都离开了,有的去了鄡城,有的去了更繁华的乡镇,比如港乡。萧薇长大后也去了鄡城,她试着去打探那个男孩的下落。最初几年,还能在春风大道上的汽车站对面的春风商场看见他哥哥在那里上班。萧薇不敢上前问。又过了几年,春风商场被拆了,原址建了春风宾馆。男孩的哥哥好久都没见到。

  二十多年后,很偶然的机会,萧薇碰到和萧皓同时期在公社任职的一位干部的妻子。她的大孩子和萧薇在卢村小学同过学。萧薇和她拉起家常,问她现在生活的近况,装着不经意地问起那位男孩。

  “他不是上面有一个哥哥,下面有几个姐姐。好像姓吴,吴书记的儿子吧?”

  “他呀,过得不怎么好。都离婚了。一个人在花城做什么生意。”“哦。”萧薇点点头不再作声。

  2、

  卢村的生活是快乐的。这种感觉在萧莒没有去世前,应该是真实的。

  农闲时村里会来一二盲人,持着包着铁头的长长竹杆,背着斜挎布包,睁着白翳青光眼,缓颤颤地试探着碎脚步拖长颤音唱,“算——命——啊!算——命——啊!”美佳的家门口,树荫下聚着小院附近一两个村中闲着的妇女。她们坐在喜树荫下说笑话,见了算命的盲人,便扶持过来。“算命,算命。”萧薇现在记不清美佳给她们兄妹几个算过命没有。应该算过。但萧薇问美佳,她的命怎样?美佳又总不告诉她。没算过吧,萧莒死了很多年,美佳怔怔地,发呆时不觉冒出一句,“算命的说过,我只有一个儿子。我不信,后来生了萧萌,我更不信。但我现在信了。命中注定我只有一个儿子。算得很准。”大人们热衷算命,又不肯把算命的天机泄露给小孩子时,小孩子也有自己的游戏。这个游戏比报时辰八字给盲人算命简单得多。她们会看手指肚上的螺纹,手指肚上的螺纹一圈圈成封闭的曲线就是一个螺。如果一圈圈没有成封闭状有缺口,就是破螺,不能入命里。她们会高兴的唱:“一螺穷,

  二螺富,

  三螺卖麻布,

  四螺骑白马,

  五螺得官做……”

  萧薇清楚地记得她是三螺卖麻布,萧萌他是四螺骑白马。那时她们是真的开心,整日疯疯颠颠,活活泼泼,命运和未来都握在手掌心里。

  长长的村路,路的一端通往乡镇方向,另一端穿过村路两旁的新土坯砖搭建的泥屋正对着卢村小学的院门。那时连接外面世界的就只有靠乡村邮递员了。卢村小学就美佳一个公办教师,其余的是边种田边教书的民办教师。萧薇记得他们那时订很多报刊,如:《人民日报》《江西日报》《中国少先队报》《全国中小学生作文选》《江西教育》《人民文学》《今古传奇》《故事会》等。这些报刊杂志就放在五竖三间里单独劈开的一间教师办公室里。当然父亲从乡政府拿来的《红旗》《求是》《半月谈》类似的杂志不在这一块。那时萧薇有种奇怪的感觉,到现在她也说不清。很小的她通过每日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车铃声。她觉得她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连通的。或者说她确信外面有一个世界比卢村小学要快乐要精彩,卢村小院决不是世界的中心。不然没办法解释萧莒做了《中国少先队报》上的知识竞赛题,按上面的地址寄去了,三个多月后,美佳就收到从北京寄给萧莒的知识竞赛二等奖荣誉证书和奖品。美佳自豪骄傲极了。她——偏僻、落后、贫穷的乡村的一位女教师的儿子——萧莒获得北京——中国的首都寄来的荣誉证书和获奖奖品。萧莒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在美佳心目中获得了萧薇、萧萌他们永远不可企及的地位呢?萧薇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萧薇只知道,在萧莒死了之后,她们离开了卢村小学,来到了比卢村繁华得多的港乡。但她在这里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快乐。她只觉得世界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里没有叮叮铛铛的乡村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此地有的人家已有黑白电视机。她们家没有。美佳是以影响萧薇、萧萌的学业为由不买,还是因为美佳萧皓他们确实没钱。萧薇不是很清楚。也许这两种原因都有吧。等到萧薇、萧萌彻底离开港乡,去外面时。美佳萧皓他们买了电视机,他们终于也老了。但港乡那种琐碎庸俗,没有报刊没有更新的杂志带来的新鲜气息的生活,令萧薇感到沉闷的生活挟持人往黑暗的深渊里坠陷的窒息,她感到绝望,想要逃离。她渴望有一种洞彻透明的东西可以在灵魂的上空拯救她,像青烟里生出鸟翼般的翅膀托起她,把她带到有阳光,温暖的地方栖息。她说不来这种感觉,她只知道她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寻找。直到现在。

  乡村邮递员送来的不仅有报纸杂志,还有卢村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寄给家里的信件,它们夹杂在报纸里。卢村的年轻人冬日里没事都爱到卢家小学里闲坐闲聊,翻报纸,了解外面的世界。一位当兵复员回来不久,披着黄色军大衣的魁梧小伙,他坐在熏桶上边烤火边仔细地询问萧皓,“你说我是出去闯闯?还是在家学一门手艺?报纸上说广东省开放了,广东省哪里?离我们这里远不远?”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就经常来,翻报纸,聊天。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讲泥土坯的屋,黑乎乎的矮屋里住了两户人家,一户的炉灶就搭在厅的门角里。家里贫穷,弟弟妹妹太多又太小。父亲身上的肋骨在精瘦的身板上勒出一根根,每天闷头不语地驮着犁耙到田坂地头去干活,收成连吃饱饭都成问题。母亲身体又不好,不是这痛又是那痛。生活不知何时能出头。小伙子低着头,把手伸在炭火上烤,口里长叹一声,“唉!”。美佳和萧皓在这个小伙子走后,嘀咕着、咀嚼着这位小伙子的家境还有村中的其他境遇相似的村民,露出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同情、怜悯心理。小时候的萧薇就这样不察声色地观察着,思考着。现在她能明白——那叫做时代和命。每个人都被笼罩在这个天体之下,不停地挣扎、搏斗,犹如困兽一般嗷嗷哀唤。年轻的小伙子是,美佳是,萧薇是。

  卢村小学一开始有一到五年级,后来不知怎么分流了四、五年级到大队点上去了。那些既种田又教书的民办教师一下子削减了好几位。幸运的通过考试转了正,离开卢村,去鄡城进修了。也有沦为农村手艺人的。卢村小学的教室因此多了起来,也不再办复式班了。放在院外村民家办的卢村幼儿园也搬进了卢村小学院内。萧薇就在卢村小学院内的幼儿园上的学。幼儿园的卢英桃老师长得小巧玲珑,她是带萧萌的卢奶奶的小女儿。卢奶奶两个女儿都嫁在本村。建芳是卢奶奶大女儿卢英杏的最小的女儿。建芳和萧薇从幼儿园就开始同学。萧薇还记得卢村有一位叫金凤的女同学。她长得清秀、文静,清汤挂面的齐耳短发把五官精致的小脸衬托得秀丽可人,笑起来银铃般,脆甜脆甜的。她家里很穷,两个哥哥很大了,都没有做老婆,母亲没几年又病死了。

  卢村小学有一个两亩地的大院子。院四周种满柳树、泡桐、喜树、柏树、杨树等。美佳在院的另侧用一排红木槿灌木围了一块菜地。萧萌的保姆——卢奶奶家就在菜地边上用碎青石块垒起的矮围墙外。年长日久,石头围墙没修缮,豁出一个口。人站在外面,可递东西进来。卢爷爷是位景德镇退休的瓷业工人,喜欢钓鱼。记得萧萌大了些,不再放在卢奶奶家。他和萧薇一起上幼儿园了。卢奶奶很疼萧萌,卢爷爷钓鱼回来,卢奶奶把那小鲫鱼、小鲦鱼用香油煎得香脆香脆,放大蒜、香葱、豆豉。然后用一只小瓷碗装上,站在那个豁口边,笑眯眯地用糍软的声音拖长音喊:“萌——细——佬,萌——细——佬。”美佳听到了,就会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卢奶奶的碗。“这是给萌细佬的。”萧薇很羡慕弟弟萧萌,那么多人喜欢他。她吃那些小鱼的时候,心里清楚这可是沾着萧萌的光。

  离开卢村小学那么久,萧薇记得她就只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建芳中考时考上了省城的会计学校,跳出了龙门。得到喜讯的她去建芳家吃谢师宴。建芳家就在卢村小学旁边。那天萧薇趁吃酒宴的空档跑到卢村小学院内。若大的院子不知是因为放暑假的缘故还是怎的,空旷无人。柳丝都寂静得发抖,看见萧薇来了,都不发出一丁点儿笑声。以前萧薇在卢村小学住的时候,农忙假日时,卢村小学外,大人、小孩热火朝天地在田坂上、地头里忙活着农活。萧薇一个人在院内百无聊赖地攀爬高树向远处晀望。她就知她是宇宙间不可名状的微末——孤独、寂寞。世界和未来有着不可言说的未知。她总莫名其妙感到伤感。

  五竖三间的屋从外面锁上了。萧薇用脚抵着墙基,用手攀着附了一层红锈的铁窗棂子,墙基上长满厚厚的、浓郁的青苔垢,脚下有些滑。里面黑兀兀的,什么都看不到,看不清萧莒病重在家时,屋顶椽子上的旧瓦片上的旧水渍形成的鬼怪狰狞骇人的怪脸。“救救我。”萧薇依稀听到很久以前,自己在屋内发出的哀救声。

  什么都没有。窗户上还残留着美佳杀过年猪留下的猪头骨,两排洁白的猪牙齿还在,长长的尖尖的。萧薇摇了摇,牙齿松动了些。她使劲摇动一颗,拔了下来。揣在口袋里带了回来。

  还有一次是陪萧萌一起去了。那是卢奶奶七十岁生日时。她捎信来,说想看看萧萌。“那是你的奶奶,你去。”萧萌要萧薇陪他同去时,萧薇说。“卢奶奶对你也很好。那些小鱼小虾、粑果你没少吃。”萧萌说。

  萧薇后来一次都没回去过。萧薇去了中国的南方,萧萌去了中国的北方。萧薇一开始只在自己封闭的个体生命小宇宙内认为只有自己有个回不去的心灵故乡。当她读过一些书,遇到过一些人。把自己封闭的生命小宇宙打开,和其他个体的生命小宇宙相碰撞相交汇,才知道在灵魂的海洋里,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孤魂——如同孤岛——渴望温暖、爱、灵魂的联结。许多人,许多地方,他们都回不去了,只能汇聚在上帝面前祈求:“上帝,救救我吧。”

  离开卢村小学,到港乡住的第一个晚上。萧薇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天的夜晚,她躺在二楼东边房间的大床上,美佳睡在她的旁边发出微微的鼾声。她侧着身子正对着房间东南方向敞开的大窗户(那时还没来得及做窗扇。)窗户远比卢家小学五竖三间屋的木窗户大得多。房间的青砖墙虽然还没来得及刷上白石灰,但那种刚出砖窑的泥土——被煅烧过的、上面还残留着火的味道,这闻起来温暖有力量。那么新鲜——新鲜的力量——新鲜的生命。一切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窗外湛碧碧的天空空旷如静水,宁静、温柔、幽幽。一轮皓月静静地沉浮当中,亮亮朗朗,活活泼泼,无遮无拦,无依无傍,如沐水而出润滑透亮、轻盈的圆精灵。月亮内的阴影稀疏可辨,像有个温暖的人家在那上面,它和萧薇眼对眼地凝视。“真美啊!”萧薇赞叹。

  在乐州市工作的建芳用微信发了卢村小学的照片给萧薇。建芳说卢村小学被废除了,卢村的小孩读小学要去大队上的高小点。村里现在没几户人家。大多都去城里了。村里全都是漂亮的空房子。只有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村里的人才多些。照片上,卢村小学两边的院墙被附近的人家拆了做新房子。“那座五竖三间的屋还在吗?”“还在,听说也要拆,已倒了。那里已规划好了,要建一个卢村社区活动中心。”“哦。”不知为什么,萧薇的眼睛有些湿润。

  萧薇相信建芳在微信里所说的。卢村小学在萧薇的记忆里确实是真实存在过。这些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就如萧莒死了,这也是事实。

  3、

  在卢村,有段时间,萧薇的意识很混乱,她弄不清一些事,听不懂美佳说的一些话。她迷糊着,不知道为什么?

  例如关于幼儿园的卢英桃老师。萧薇既看不懂,又听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一直到现在,萧薇长大了,她依然没有弄明白这件事。

  这件事在村里掀翻了天,整个村子都沸腾起来。只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和屋巷里乱窜的匆匆忙忙的踢踢踏踏地脚步声。“这怎么得了,把人打成这样,这还能活命吗?这怎么过?离,赶紧离。”英杏在家里勺猪食,口里忿忿不平。

  “英杏,你赶快去,英桃到港湾跳水寻死去了。”村里人大声呼喊英杏和卢奶奶。英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披头散发、歇斯底里地嘶哑哀求的英桃从港湾一路拖扯到卢奶奶家。卢奶奶的东边小厢房里挤满了人,有劝慰的,太约也有看热闹的吧?进进出出的人穿梭不停。披头散发的英桃低着头坐在房里的竹床上嘤嘤地哭。小巧的身子随着肩头一颤一颤。英杏眼珠子都要爆出来。“这有什么过头,打得身上青一块淤一块,还要逼人跳水。这能过下去呀?离,赶紧离。不要过……”英桃坐在竹床上不停地哭,不抬头,也不声辩。

  萧薇记不清美佳是怎么参与了这件事。美佳一定是参与了。美佳在卢奶奶的东边小厢房里和英杏大声争辩。“离,说得轻巧。生儿育女的人,拖到别人家,有好日子过?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劝合不劝离。不要在这做糊涂事,乱主张。”

  “这哪能过得下去?时不时一顿恶打……”

  “到另一家,就有好日子?”

  英桃没有和她丈夫离婚。后面的生活相对来说还是险中有稳,平安地度过了。每当谈起英桃的婚姻,美佳总觉得她有功劳。她扳住了英杏要英桃离婚的想法。

  关于这件事萧薇听不懂,看不来,琢磨不透。美佳事后总喜欢谈论英桃,当然不仅美佳谈论英桃,村里其他的男男女女也喜欢谈论英桃。

  “你看见英桃最小的女儿没有?黑不溜秋,荞麦粑样,和那个谁长得一模一样。”那个谁,萧薇知道,是卢家小学的一位个子高高的、黑黑的年轻的男老师。他住在英桃家屋后的棋盘屋里,他住的一间紧挨着英桃家的后墙壁,有一扇雕花木门穿连着。那个年轻的男老师结婚没两年,生了一个小男孩,老婆又怀孕了。萧薇见过他老婆,个子高高大大,圆方脸的朴实女人。那时英桃的丈夫在哪里呢?是到别的人家帮人家打家具去了呢?还是接替他父亲的职位到鄡城林业局上班了呢?萧薇记不太清。但这件事确实是平息了。那位荞麦粑样的小女孩也一直在英桃身边长大。好像有点特别,不特别记着又好像没什么特别。英桃的丈夫确实是到鄡城林业局上班了。后来也没有听说英桃挨打的事。

  关于英桃的事并没有结束。英桃家里加上荞麦粑样的小女孩,一共是四个女儿。英桃和她丈夫是高中同学,在学校时谈恋爱,就怀了她的大女儿。在农村,没有儿子,应是一件很着急的事。萧薇不知英桃着急了没有。但有一个人确实是着急起来了。那就是跟着英桃的公公在鄡城单位上居住的英桃的婆婆。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狂风呼啸的冬天夜晚,很冷,风夹着雨吹得门窗噼里啪啦。萧薇缩在五竖三间的屋里听他们讲述时,裹紧身上的棉袄还冷得哆嗦着不停地打着寒噤。别村的一位年轻的女孩和卢村的一位年轻的男孩谈恋爱怀孕了,马上要生。这位年轻的男孩不说什么原因,就是不要这位年轻的女孩,并且自己孤身一人逃到外地去了。年轻的女孩家里不知怎么想的,把这位马上要生的女孩用竹床抬到了男孩的家中。男孩家里的人束手无策,双方在男孩家争辩吵闹很久。女孩的家人要男孩家里负全部责任。后来女方家里的人把快要临盆的女孩扔在男孩家里不管,自己跑了。这件事像旋风样在村里传得很快。接生的是英桃的婆婆的姐姐。她托人传话给英桃的婆婆,“是个男孩。要不?好歹是卢村的血脉。”

  英桃的婆婆说:“要。帮我抱来。”

  英桃的婆婆托人问英桃:“要吗?”

  英桃说:“我不管。我不带。你要你带。”

  英桃的婆婆说:“好。”英桃的丈夫是单传。

  这个有着卢村血脉的小婴儿一出生,就被送到了英桃的婆婆手中。

  卢村的女人们平白羡慕起英桃来。英桃四个女儿到了读书的年龄,都被英桃的婆婆接到鄡城学校里读书了。后来英桃在一次鄡城林业局内部招工中,也被招进鄡城林业局上班了。

  美佳也说英桃的命好。萧薇的想法却和美佳不同。萧薇觉得英桃能这样安泰地过渡。肯定不是表面上看上去“命好”那么简单。在英桃身边一定隐藏着什么是美佳和萧薇没有看见的。当然,有些时候,萧薇和美佳的认知并不一致。萧薇只是没表露出来。

  例如关于萧薇小学时的同学金凤,美佳是这样看的。“她办的幼儿园,完全是靠星光村小学的耿直全老师。”金凤嫁到了星光村,和耿直全一个村。耿直全比美佳小几岁吧,他们都是教育系统的同事。美佳说话的口气有些鄙夷,是鄙夷萧薇的小学同学金凤?还是鄙视她的同事——耿直全?萧薇没有弄明白。萧薇只知道,长大后的金凤嫁到星光村,在村里办了一个幼儿园,生活越来越好了,人更漂亮、更精神。还能补贴两个哥哥的生活。是个善良纯洁的好女人。

  “开着车,总是带着金凤上上下下。”美佳说这句话时,萧薇好像听到美佳心里小声地嘀咕,金凤不要脸。

  “耿直全的老婆不管吗?”

  “管不到。只要耿直全顾家就行。”

  “金凤的丈夫呢?”

  “长年在外面打工。”听到这,萧薇扑哧笑出声了。

  “这不很好吗?有什么不行?”

  “耿直全的毛笔字写得好。也顾家。家中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好好的。他老婆也没什么好说。”美佳说。

  关于金凤和英桃这两件事。萧薇觉得应是同一类型吧。但美佳从来没有说过英桃的不对,一次都没说过。她从不认为英桃做错了什么。这是为什么?萧薇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是因为英桃是美佳的同时代的人吗?她值得美佳原谅、呵护吗?金凤是美佳的学生,美佳有责任,有义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呵斥、教育她吗?萧薇不明白。萧薇只知道和她一般大的金凤也没错。金凤不需要任何人原谅。她可以做她自己。事实是这样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只做她自己,而与别人无关吗?萧薇对这样的认知都存在怀疑。在上帝面前,我们应该都是无罪的吧?上帝会替我们洗净身上的腥血,让我们进入天堂吗?包括卢村的那位年轻的男孩和别村的那位年轻的女孩?

  萧薇很小的时候,就想知道英桃的婆婆是位怎样的人。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直到前两年美佳告诉她,英桃的婆婆住在鄡城木材厂的宿舍里。萧薇想,她应该去看看她。

  萧薇沿着鄡城东边的沿湖路上,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木材厂的宿舍。她知道英桃住在林业局宿舍。英桃的婆婆并没有和英桃住在一起。

  鄡城东边的沿湖路上都是颓败的旧房子,根据鄡城的新规划图这一片即将都要拆迁。萧薇试着提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一个堆满杂物、搁着乱石、长满蒿草的院子。二层楼上的屋瓦滑溜下来悬挂在屋檐前。进去的一楼四扇大木门的木板上并排破了一个窟窿。厅里的地面看不出是青砖块铺的还是抹了水泥,坑坑洼洼。走上二楼的水泥台阶,台阶缺缺损损不齐整。走廊墙上牵扯了横直交纵的积满厚尘垢的红绿细电线。萧薇走上二楼,看见阳台上有位微胖的八十多岁的老女人,裹着白底细花头巾,坐在柴火小炉前烧水。火焰哧拉地爆裂出火星,浓烟往四周弥散,呛进眼里、鼻里、喉咽里。

  “你是柳玉如吗?”

  “是。你是?”

  “我是以前在卢村小学里教书的美佳老师的女儿。听说你在这里住,过来看看你。”

  “那真感谢你!你还记得我。美佳老师?你就是她的女儿?”

  萧薇这次来,很想问英桃的婆婆一些事。关于荞麦粑般的小女孩、关于那个小婴儿、关于英桃。但她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听英桃的婆婆讲。

  “我十八岁就嫁给卢义德。”柳玉如看看摆在房里的五斗橱上的一个男老人遗相。

  “和他是中学同学。结婚后,他考上了林校。我生了我的大女儿。带着女儿在卢村生活。1953年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卫生护理学校招生信息。我就偷偷报了名,考上了。到学校念了半个学期书,我的婆婆就把女儿和儿子送到学校,不帮我带了。我没法读书呀,只好退学回家。他不帮我说半句好话。”她又看看摆在五斗橱上的男老人。“从这点上讲,我有些恨他。男人太自私了,只为自己着想。怕我读了书有本事有工作会离开他。回来后,我写报告向县里反映我读过卫生护理学校的情况。鄡城也有一些好领导,就安排我到东桥公社卫生院做临时工。做了好几年。”

  “后来怎么到了鄡城木材厂?”萧薇好奇的问。

  “东桥公社离鄡城很远,那时没有车,靠脚量。我拉扯着两个孩子很辛苦。大女儿得了病,延误了治疗,没好,病死了,十八岁呀。”萧薇仔细地察看着她,她没有眼泪,也没表现得很悲切。就像讲述的是别人的事,神态再平静不过了。

  “他在林业局,我就到木材厂做临时工。没再走了。守着孩子。”

  “英桃的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眼珠子一样。养大一个孩子不容易啊。女人不容易啊,又是家又是工作。”

  “他们现在都好。都好。”

  “你为什么不和英桃阿姨住一块?一个人住多不方便呀?”萧薇担忧的问。

  “不和年轻人住一起。不掺和他们的事,不给他们添麻烦。单独住好,清静。”

  萧薇又想起英桃的婆婆掺和英桃跟英桃丈夫的事。那事发生在英桃到鄡城上班的第三年。英桃的丈夫和单位上一位离异女同事好上了。坚决要和英桃离婚,都搬出去住了。英桃的婆婆扳住不同意。“要儿媳和孙儿们,不要儿子。”后来英桃的丈夫在外面折腾腻了,又回归了家庭,生活又恢复了平静。这时萧薇又想起卢奶奶。卢奶奶的儿子当兵退伍回来,在车上认识一位女子。这位女子对卢奶奶的儿子一见钟情。就跟他到卢村,嫁给了他。

  小时候在卢村,萧薇总听到卢奶奶和这位女子吵架时骂她:“不要脸的,走上门来的。我们家又没请人抬八大轿娶你来。”那位女子气得哭,跑到美佳面前哭诉,恩爱的小夫妻闹得差点要离婚。

  萧薇弄不明白这些。她弄不懂卢奶奶?弄不懂美佳?弄不懂英桃和金凤?她甚至弄不懂英桃的婆婆?她只知英桃的一生很侥幸。英桃的侥幸跟她的婆婆有关吗?那么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英桃的婆婆的观念?又是什么让英桃的命运在跌宕起伏后变得平缓起来了呢?萧薇弄不明白。她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是见识?是宽容?是大爱吗?是不是上帝之手在拔弄呢?有没有上帝呢?上帝是不是又真的愿管尘世里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呢?谁知道呢。

  萧薇从英桃的婆婆那里回来后,她告诉美佳:“她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病死了。”

  美佳说:“我不知道这回事。”

  几个月后,英桃的婆婆住的房子被拆了。英桃在乐州市买了新房子。英桃的婆婆跟英桃到乐州市里住去了。

  4、

  萧薇记得萧莒死了以后。她们离开卢村的那天的情形。

  那时她还小,挤在前来帮忙搬家的大人们的空隙里。五竖三间屋里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大人们叹着气,口里惋惜着。萧薇看到房间里塞得满满的床、桌子、书橱、挂衣橱、五斗橱等都被搬清了。床底下的成捆成扎的瓷碗瓷盘等也被拎走了。屋里真干净,一览无余。

  萧薇看到了一个平时被各种杂物充塞的看不到真相的地面。什物搬开后,许多垫家具用的缺砖头、石块零乱地散落在地面上。从砖头、石块旁边仓皇地爬过蜘蛛,还有一些爬不快的软体小虫缓悠悠地在地面蠕动,时不时有一两只老鼠尖叫着从人脚下窜过。四壁搬空后,突兀的墙面高低不平。屋内四周的木柱如一根根骨头般横着竖着搭构撑起整个屋架。完全看不出平日的家的温暖和温馨。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萧薇不禁发出怪想,这就是她和萧萌、萧莒打闹、做梦的地方?这个空间好像不仅仅属于萧薇他们,看地面四处乱窜的爬虫们。难道萧薇一直和这些丑陋骇人的家伙共处一室,休戚与共?是的,这是真实地摆在地面上的事实。

  卢村里的人此时已无顾忌。开始大声议论起卢村小学里流传已久的鬼怪谣传。石老师来到卢村小学之前,这个五竖三间的屋里原有一位男老师带着妻子在这生活。有一年男老师突然发病在屋里死了。石老师接替他来到了卢村小学。石老师说有一年春天,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深夜,他起床上厕所看见那位男老师的鬼魂立在窗外对他诡异地笑。后来石老师晚上很少在这住,总是早出晚归。家眷更没有接到卢村来。卢村的人也说清早起来经常看见一位白须老人在屋外转悠,仔细看时白须老人又不见了。萧薇对这些传闻到现在还辨不出真伪。只不过她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当年姥爷想办法把石老师调回石老师的家乡,把卢村小学这块宝地腾出来给美佳她们。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卢村小学的传闻?如果听说了,知道萧莒会在卢村小学病死。他还会不会把这块宝地想办法腾出来给美佳她们呢?这个问题已找不到答案了,姥爷已过世多年。

  萧薇她们离开了卢村。但死亡带来的痛苦并没有离开她们。是因为美佳吗?萧薇不知道。但确实和美佳有关。

  美佳深爱着萧莒,这是毫无疑问的。远超过爱萧薇和萧萌。萧莒是美佳在尘世里最耀眼的荣光。萧薇记得萧莒读高中的时候,亲戚家有位漂亮的姐姐喜欢萧莒。星期天来卢村小院看萧莒,陪萧莒看书写作业。美佳没有半点嗔怒。她欣喜地看着他们,满身心地欢喜。这种待遇是萧薇和萧萌从来没有过的。爱是不是总伴随着宽容?当爱的对象死亡了?爱是更深了?还是什么?是不是变成了一把钢刀锯在身上?萧薇不明白。

  她只知道美佳把对萧莒的爱刻在了心脏深处,割舍不了。美佳每想起一次萧莒,就在自己身上割一刀。想一次,割一刀,伤痕累累。二十多年来,年年如此。萧薇和萧萌从小就深爱着美佳,美佳是他们生的源头和爱的依恋地。他们亲眼目睹美佳在精神上肉体上这种爱的自刎。这种自刎尤如精神的传染,也杀戮在萧薇和萧萌身上。爱是什么?爱难道不是新生而是毁灭吗?难道不能在萧莒死亡的废墟上重新长出枝繁叶茂——爱的新生吗?长大后的萧薇问自己。当然,她没有找到答案。

  美佳带着幼小的萧薇他们仓皇地逃离了卢村小学。长大后的萧薇带着年迈的美佳离开了港乡。“亲爱的,你在哪里?你又将去往何方?爱能不能宽容、谅解一切,让我们所有人团聚在一起?它——是不是我们灵魂的归宿?亲爱的!”

  2018年11月30日落笔于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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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 #短篇小说 #亲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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