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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大全 笑破你的肚子

发布于:2022-05-30 作者:admin123 阅读:19

  80后群 文明聊天 文明交友 抒写属于我们80後自己的故事

  群号:234055263 抒写属于我们80後自己的故事

  我们80後期待你的加入

  1. 一天, 白羊和一只狮子走进餐厅。

  老板说您要啥?羊说:‘一份套餐。 谢谢。’

  老板又问:‘你的狮子不饿吗?’

  羊说:‘ 不。THANKS’

  老板不死心又问: 真的不要吗?’

  羊说是的

  老板有些不甘心问:‘ 你再考虑一下, 它真的不要吗。

  羊不耐烦的吼道:你认为它饿了我还能在这儿吗?

  2. 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去从军,战场上来月经了,连长看见了,让担架把她抬走,她说没事,连长急了,脱下她的裤子说:“什么没事,JB都炸掉了还说没事?!”

  3. 一天晚上,妈妈哄她10岁的儿子独自到他自己的房里睡觉,小家伙就是要妈妈陪着睡,无奈的妈妈就说“你羞不羞,这么大的人还要妈妈陪着睡!”

  “爸爸不是更大了还要你天天陪着睡!”儿子理直气壮地说。

  4.我见她脸带娇羞,神态可爱,不禁心中一荡,小声问道:“你……你当真喜欢我吗?”她埋下头去:“你猜!”“喜欢~”她面色更红,头更低,“你再猜!”

  5.公车中,一位站着的孕妇对她身旁坐着的男子说:你不知道我怀孕了吗?只见男子很紧张地说:“孩子不是我的!!”

  6.一男要跳楼,其妻大喊道:亲爱的别冲动,我们的路还长着呢!男子听后,嗖地跳了下去。警察说:“你真不该这样威胁他!!”

  7.孩子正考虑有关“遗传与环境”的问题。母亲插话道:“这个问题很简单嘛,大家都知道如果孩子像父亲,那就是遗传;像邻居,那就是环境。”

  8.一对恋人去登记结婚。“做过婚前检查吗?”“查过了,他房子。车子都全了。”“我是说去医院。”女青年脸红了,小声回答:“查了,是个男孩。”

  9.小邸MM第一次上游泳课,一小时以后,她对教练说:“我想,今天是不是就练到这里吧?”“为什么呢?”“我实在喝不下去了。”

  10.唐僧赶走悟空之后又遇到妖怪,他只好念紧箍咒想呼唤悟空回来救命,不久空中传来一个的声音: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候再试。

  11.动物园来了一头大猩猩,奇丑无比,游客人见人吐。有一天我去了,我吐了;又有一天,你去了,猩猩吐了。

  12.语文课,老师叫起一昏睡同学回答问题,该同学迷迷糊糊啥也说不出……老师说:“你会不会呀?不会也吱一声啊!”该同学:“吱。”

  13.小孩把妓院养的鹦鹉偷回家,一进门,鹦鹉便叫:搬家啦!看见他妈妈又叫:老板也换啦!看见他姐姐又叫:小姐也换了!看见他爸爸又叫:我cao还是老客!

  14.老鼠没女朋友特别郁闷,终于一只蝙蝠答应嫁给他,老鼠十分高兴。别人笑他没眼光,老鼠:你们懂什么,她好歹是个空姐。

  15.小芷若:妈妈,发药的阿姨为什么戴口罩?

  妈妈:给你的药很好吃,院长怕她们偷吃了。

  小芷若:给那些拿刀的叔叔戴口罩是怕他们聚餐吧?

  16.管申请驾照的人去管结婚证书后失业了,原因是他习惯性地问:“你们是为了娱乐还是为了商业用途?”

  17.一女奇丑,嫁不出去,希望被拐卖。终于梦想成真,却半月卖不出去。绑匪将其送回,她坚决不下车,绑匪咬牙一跺脚:走,车不要了!!!

  18.20年前爸爸抱着你等车,人都笑话孩子长得难看,爸爸哭了。一卖香蕉的老大爷拍拍爸爸说:“大兄弟别哭了,拿只香蕉给猴子吃吧!真可怜,饿的都没毛了.”

一、瞿 麦 花 语:思 慕

   瞿 麦 花 语:思 慕

   暮春的傍晚,朵朵懒洋洋地坐在一张快要散架的藤椅里,身后是三层高的木架,架上有一些蓝紫色的波斯菊,一些扇子似的火焰花,还有一大排瞿麦。如果你觉得这个名称叫起来拗口,也可以叫它石竹,或者那个为了好卖起的世俗名字“康乃馨”。是的,这是一个花店,朵朵是一位卖花姑娘。当然,这是浪漫的说法,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守店的女孩,以此为生。

   这一大排瞿麦颜色艳丽,有大红的、粉红的、紫红的、嫩黄的、黄带红边的,独独白色的卖完了。仿佛要补上这一色彩似的,朵朵身上穿着白色的细棉布长袖T恤,绿色灯草绒裙子,脚上吊着棕色皮凉鞋,牙疼似的捂着腮,没精打彩地望着路的尽头,好象一株呆头呆脑的马蹄莲。

   这是一条支马路的支马路,或者叫小巷更为合适,汽车开不进来,只有三轮车可以通过。两旁都是些占道经营的小摊,主要是饮食和小百货、服装。这些东西之所以存在,是因为这里有一所大学,环境优美、艺术类专业多,说不上著名,却以女生漂亮而引人注目。由此引出了一类新的生意:开花店。以方便那些恋爱中的学生,以及外界一些虎视眈眈的男士们。本来这里只有两家花店,现在已发展到了五家,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在这个既非周末又非节日的平常日子,买花的人就更少了。

   这条街上光秃秃的没有一棵树,只有这些没有根的花和叶,只有两旁歪斜的楼房,随时随刻都象要倒塌下来,却比萨斜塔似的伫立着,一年又一年。

   象以往一样,无处不在的灰尘又在阳光里飞舞,然后铺天盖地落下来。落在盖着食物的白纱布上,绿色的纱罩上,商店的招牌上,桌椅上,人们的衣服上,头发上,所有的花朵上,一切东西上。小贩的纱布一天要换几次,花们也需要不时地浇水,不然它们会飞快地老去。不停落下的灰尘好象大雪一样,无论落下多少,永远还有许多在空中舞蹈。以至朵朵曾经怀疑,这条街会不会被灰尘淹没。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这条街从来没有人来打扫,如果久不下雨,灰尘堆积在路上,三轮车开过或人走过就会使它扬起。但是如果下雨,街道又好象是一条流着泥水的河。雨停后街道

  就是干枯的河床,布满了龟裂的泥土。

   与之一街相隔的校园却是另一番景象,园内绿树成荫,繁花似锦。有青砖的教学楼,古朴的图书馆,仿古的木亭子,还有一个大湖。湖边垂柳飘扬,好似水妖的手臂。这一切朵朵并没有亲见,听人家说的。朵朵从未进去过,虽然这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她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她的脚步。

   在刮大风的日子,隔着飞扬的尘埃,远远的看见青砖的屋顶,波浪似的起伏的树梢,好象在沙漠中看刹那间的海市蜃楼。但是每次闭眼之后再睁开,它依然在那里,只是随着季节的更替变幻着一些色彩。此刻,在夕阳的照耀下,一切都是昏黄色的,有一种慵懒的温暖,使人意志全消。在油画似的暖色调中,一切物体的轮廓都有点模糊,看上去和往常有点不一样。人人的面孔也比往常可亲,仿佛有些什么在阳光中消溶了。时光放慢了脚步,缓缓的,悄悄的。所有的喧嚣象隔了一层,从遥远的地方轻轻飘来。

   有两个人在花前伫足,很快被另一家花店老板热情地招呼过去。朵朵守了一天,人被春天的太阳熏得软绵绵的,连小手指头都不想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两人离去。朵朵想,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要起来。朵朵把迷离的目光投向小街的尽头,那里有一堵拆了一半的墙,石灰砖头散乱地堆了一地,阳光正是从这残坦断壁处照耀过来。在一片金黄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轮廓,逆着光看不大清他的面容,只见整个人发出柔和的光芒,如科幻片中的某些人物。

   男人渐渐地走近了,外套搭在手臂上,腋下夹着黑色公文包,身形挺拔,气宇轩昂。他在最近一家花店停了几秒,立刻引来老板殷勤的声音。但他不为所动,继续朝前走,又越过两家花店,来到朵朵的店前。他停下步来,不看花却仰着脸看朵朵,半眯着眼,似乎是在等待朵朵来招呼。

   朵朵拿不准他是不是要买花,犹豫着要不要起来。男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直望着她。在他无言的注视下朵朵突然心慌意乱,只得缓缓起身,嗫嚅地问:“先生买花?”

   男人又凝视了她一阵,才不慌不忙地说:“是啊,可是不知该买什么花。”

   “那要看送什么人。”不知怎的,朵朵有点脸红,好象探听了别人的隐私。实际上这句话再平常不过,一天要说许多次,属于业务用语。“女学生……或者说一个我想追求的女学生。”男人以一种充满自信的坦率的口气说。看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朵朵微微有点吃惊,随即释然,淡淡地说“一般人送玫瑰,但是……玫瑰不够别致,也太直露。”男人颇有兴趣地等着听下去,朵朵却不说了,转身从那一大排瞿麦后面捧出一束紫丁香,混着少许白丁香,紫紫白白的颜色十分雅致,好似一个浅浅淡淡的面容。朵朵捧着花轻轻说:“紫丁香代表爱的萌丫,白丁香代表美丽的因缘。有人认为,紫丁香的花色是悲哀的颜色,如同爱的忧伤。”

   男人发出一赞叹,令朵朵感到莫名的兴奋。买下花后,他深深地看了朵朵一眼,并且说:“我还会再来买花的。”朵朵怔怔地望着他走进校门,心想不知那个收花的女孩是什么样子的。其实,朵朵本来想向他推荐代表思慕的瞿麦,因为瞿麦剩了很多没有卖完。在这样的天气里,在经过了一夜之后,它们会纷纷开放。而花,只有在含苞的时候才最具卖相。但花们全然不顾朵朵的意愿,不顾她痛惜的目光,在深夜无尽的黑暗中悄然怒放。

   夕阳一点点收起它的光辉,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这是夜的黎明,也许天上的星宿正在此刻换班。朵朵重新慵懒地坐进那张快散架的老藤椅里,随着夜暮的降临,朵朵的自由就快要到来了。

   实茭答里斯花 语:映照的容颜

  朵朵住的地方就在这条街的尽头,那些似倒非倒的房子的一间。这些房子传说要拆掉,所以屋主任其破败,无论是墙壁生霉屋顶漏雨,还是老鼠在地板上打洞,都一概不管。不过因此租金便宜。

   朵朵租的房间在二楼,有二十多个平方,很大一间。窗户临着旁边的

  房子,被挡了光,屋子里很暗,白天也象黄昏一样,这样子朵朵倒很喜欢。房东是个老眼昏花半聋的老太太,整日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竹椅里晒太阳,对一切不闻不问,视而不见。这样子朵朵也很喜欢。

   屋子里只有不多的几样家俱,都是老太太的,样式笨重古老,油漆剥落。把手和边角雕着精致的花纹,一开门会嘎嘎作响,好象在痛苦地呻吟:饶了我这把老骨头吧!接口已经松了,有时候会自己荡开,发出悠长的吱嘎声。

  老太太晚饭吃得早,朵朵回来得晚,不容易碰面。在空旷破败的房子里,朵朵和老太太幽灵般时不时现一下,悄无声息的。这使朵朵想起有一种叫实茭答里斯的花,它的别名叫“妖精的手套”。传说妖精把它送给了狐狸,狐狸把它往脚上一卷,脚步声就消失了,可以放心地围着鸡舍打转。传说它还会变幻颜色,在两个命运相似的人面前会变成同一种颜色。

  天已经黑了,按理该做晚饭,但是朵朵站在屋子中间发呆。通常朵朵做饭很简单,烧一锅水,把不管什么菜都往里一丢,菜和汤就全有了。只有心情好或者是实在无聊的时候,才会支起铁锅炒菜。要是心情不好,饭就懒得做了,在那个大铁皮饼干盒里随便找点什么对付。

  今天朵朵心情有点古怪,拿不准是去炒菜还是去烧汤,或是吃饼干。这么想了一想,时间就悄悄过去了。天更黑了,屋子里漆黑一团。朵朵拉亮了灯,决定先看看书,过一会儿再来想吃什么。闻了一天花香,晒了一天暖洋洋的太阳,好象吸进了许多能量。

  屋角有个大黑漆木箱,朵朵走过去打开它,沉重箱盖闷闷地叫了一声,不情愿地站住了。里面是满满一箱书,如果说朵朵认为自己有什么财产的话,那么就是这些书了。本来可以买个竹书架来放置这些财产,用起来也方便些,但是朵朵喜欢在大木箱里东翻西找的感觉,就如一个财主在清点他的金币,感到无比富足。

  木箱一角是朵朵小时候看的书,大部分是童话。母亲曾经认为,这个看上去总是闷闷不乐的大女儿就是被这些书害的,所以她就不让小女儿再看这么多书了。妹妹果然活泼可爱,人见人爱。没人跟她争这些书,朵朵对此也很满意。

  最上面是本《绿野仙踪》,书很旧了,卷了角,纸张发黄,封面也破了,愈发使人感到亲切。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一个小女孩被风吹离了家乡,想要回家去,路上遇到了想要脑子的稻草人,想要得到一颗心的铁皮人,以及寻找勇气的小胆狮子,最后大家的愿望都实现了。

  朵朵摇摇脑袋,毫无疑问她是有脑子的,摸摸胸口,感到心在咚咚跳,至于勇气,好象也并不缺少。拥有它们,有些什么用处呢?脑子使她胡思乱想,心使她感受细小痛苦,勇气使她一个人住在了这幢破房子里。 朵朵还是把它打开,读了起来:“小女孩多萝茜问:你能告诉我一个故事吗?稻草人回答道:我的生命这样的短促,使我实在不能够知道些什么,我还只是前天才做成的。没有什么事情可想,所以过着寂寞的生活。” 朵朵很喜欢稻草人说:我还只是前天才做成的。朵朵已经被做成好久了,有了很多事情可想,所以也只好过着寂寞的生活。

  “铁皮人说:从前我是有脑子的,还有一颗心,把它们试用过后,我宁愿有一颗心……当我在恋爱中,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是没有人会爱一个没有心的人,所以我决意去请求奥芝给我一颗心……”

  “狮子用尾巴揩去一滴眼泪:这是我最大的忧愁啊……”

  不知什么时候,朵朵伏在书上睡着了。箱盖子倒下来把她扣在了里面,好象一个大嘴把食物吞了一半进去又卡住了,梗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朵朵是被周姨尖厉的声音惊醒的,她从箱盖里拔出头来,看见穿着样式复杂的套装,垂着许多发卷,一朵大丽花般的周姨正冲着自己嚷:“这

  样子也睡得着?门也不锁,不怕坏人进来?”

   这件带点粉色的衣服是朵朵陪周姨逛街时买的。当时周姨全然不顾自己的年龄,不顾朵朵的反对,买下了这娇嫩的颜色。为此朵朵暗暗好笑她的少女心态,一个女人能至始至终保持少女心态,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朵朵睡眼朦胧地笑笑,伸个懒腰,揉揉蜷麻的腿,觉得饿了,自去找吃的。周姨跟在后面唠叨:“又没做饭?又吃饼干?早该把你那个破铁盒子扔了!”

   看她气急败坏无名火起的样子,朵朵就知道今晚的相亲又没戏了,于是直奔主题:“谁没看上谁?什么原因?”

   周姨早在等这句话,立刻倾诉:“他没有扣裤扣!他怎么能在一个女人面前这样!”

   这话令朵朵记起,周姨虽然四十好几了,还是个姑娘,一个老姑娘。老姑娘也是姑娘,比姑娘还要姑娘。周姨兀自抱怨:“早知如此何必花两钟头做头发!”朵朵慢吞吞地说:“如果你能每天保持一个姿式睡,还可以坚持到下一次相亲。”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痛,你年纪也不小了,还不抓紧时间,转眼就会跟我一样。”周姨说这话的语气好象是她妈,而不是远房表亲。见朵朵打哈欠,又说:“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就象抽了鸦片,整天没精打采。” 这话似乎有点自相矛盾,朵朵好脾气地听着,一点也不恼。要知道如果一个人用了二三十年来思念一个人,并因此成为一个老姑娘,难免会偏离常规,牢骚奇多。在这种情况下,朵朵不敢去问她是否还想念那个人,也不敢去对她说如果不把他放下来,永远也不会有地方让别的人走进来,这其实和袜子颜色领带样式或是裤扣都没有关系。

   朵朵有时候很好奇,不知年轻时的周姨是什么样子的,不知她该是怎样的形象才配得上这样浪漫的故事,这样执着的爱恋。朵朵觉得故事应当静止在那时,不要有后来,后来物是人非,令人伤感。

   周姨终于说累了,拉拉衣服站起来:“对了,明天一早我们单位要开会,你去花市进货吧!”

  “凑合吧,玫瑰和石竹还剩很多,满天星没有了,可以用情人草代替。”朵朵不想早起。

  “你这懒丫头,我死了店还不是你的?”“那我就改卖老鼠药,不怕放坏了,不必早起。”朵朵打着哈欠把她往外推,“走吧走吧,很晚了。”  她却又回过头来问:“最近老来买花的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买了花老不走,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人家追对面学校的女生呢,你别乱联想。”朵朵轻轻说,心里有点慌慌的。

  “噢……”周姨有点失望,“你自己留意吧!女人象花,很快就谢了。”朵朵站在黑暗的楼梯口,听见她的唠叨声渐渐远去,四周终于回复宁静。灰尘又沙沙地落下来,时光的脚步把它搅起来,弥漫在虚空中。一张阳光中有着金色轮廓的脸慢慢从黑夜里浮现出来,朵朵喃喃说:一个买花的男人。然后进屋睡觉了。

   迷 迭 香 花 语:危险的快乐

  这个季节好象是出香花的时候,茉莉、栀子、晚香玉、迷迭香、香雪球、德国菖蒲等大量上市。就象聪明的女子多半不很漂亮一样,这些气味芬芳的花色彩也不甚艳丽,大多是白色的。白色的花朵有的细碎有的硕大,有的一穗穗,有的一球球,衬着青翠的绿叶子,清新纯洁,楚楚动人。

  现在的花有许多在温室里培育,已不受季节限制,只不过在该开花的季节要多一些,而且进价便宜,所以这阵子花店里都是白色的香花居多。朵朵就坐在这一片朴素的花朵面前,伸长鼻子,深深地吸进沁人心脾的芳香。

  真花和假花多么不同,活的花插在木桶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得见滋滋的吸水声。象马蹄莲之类粗茎的花朵,仿佛可以看见水份沿着绿色的经络往上输送。花从含苞到怒放到凋零,和一个人从生到死没什么区别。在扔掉枯萎的花朵时,朵朵心里总有些叹息。而假的花朵,总是一个姿式盛开着,如同一个经久不衰的假笑,看着都累。即使旧了破了残了,蒙了厚厚的尘,盛开的永远盛开,含苞的永远含苞,永远不能安息。朵朵依然坐在那把快散架的老藤椅里,椅子一面网似的兜着她,她仰着头把脸凑到花前,双脚搭在椅背上,摊着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画着圈,好似网里垂死的鱼。周姨最恨她这幅懒相了,无数次地说她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整天东倒西歪,没长骨头似的,把顾客都吓走了。可是朵朵不大听得进去,或者说听进去也没办法,要叫她一天到晚站得笔直或正襟危坐,不知怎么活得出来。其实也只在生意清淡的时刻朵朵才放肆一下,大部分时候还是好端端坐在椅子里的,虽然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此刻是午后,没什么生意,朵朵从一早上就坐在这里,感觉时光十分漫长,不知怎么才能过去。 花朵的香气引来了一些蜜蜂和蝴蝶,绕着花飞来飞去,使得花们也晃动起来。迷迷糊糊中朵朵看见花们在搔首弄姿,招蜂引蝶。茉莉说:蜂儿啊蜂儿,你到我这里来吧!我的味道清新怡人,我的花蜜香甜可口……晚香玉说:我的香味浓郁醇厚充满诱惑,特别是到了晚上,月亮出来的时候。蜂儿啊蜂儿,到我这里来吧!美丽的香雪球也摇动着它一簇簇密集的小花喊:蝶儿啊,你看我的颜色多么漂亮啊,有红的、紫的、白的………而神密的迷迭香一言不发,只是扭动着身子,张开花瓣,吐出一线浓郁的芳香……这一边蜂蝶涌动,嘤嘤嗡嗡,热闹非凡,另一边是些不起眼的雏菊,没什么香味,不能吸引昆虫。它们被扎成一束束的出卖,不似那些高贵的花是按朵数卖。一束里有一朵花高高地探出身来,倾向另一束里同样高出一头的一朵,好象要对它做倾心之谈。这两朵花一朵是红色的,一朵是白色的,都有着淡黄的花心。红花对白花说:“啊,你有着多么娇嫩的皮肤,多么纯洁的颜色!你的面容多么娇美!你的身姿多么妩媚,啊,你就是我心中高贵的公主!”白花回答道:“啊,你是多么热情洋溢,你红色的脸庞好象火焰一样,燃烧了我的心!”“我可爱的白色女孩,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不浓装艳抹,不尖酸刻薄,不傍大款的雌性!”

  我亲爱的红色骑士,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不搞同性恋,尚未婚配,没有爱滋病,并且无所事事没有工作的雄性……”“花世间有姹紫嫣红,千娇百媚,我独爱你这一种!”

  “花海里千花过尽,我等的就是你这一朵!”两朵花越说越热烈,越说越靠近,最后高的那一朵垂下来扣在了低的那一朵上面,进行了一个深深的长久的拥抱。

  两朵花的花瓣纠缠在了一起,很快褪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做枯黄,这样它们看上去区别就不太大了。渐渐地它们的茎也由青转黄,变硬变脆。原来它们只顾恋爱,越拔越高,脱离了众多伙伴,吸不到木桶里的水,因而很快枯萎了。它们维持着紧紧拥抱的姿势,卷缩在一起。一阵风吹来,它们的花瓣就四散开来,化做飞灰飘向天空。

  风继续吹着,热热的,带着潮气,扑面而来……朵朵蓦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有一张微笑的面孔……正是那个最近常常来买花的男人。

  朵朵赶紧坐直身子,往四处看看。一切照常,花儿有的刚刚开放,正打开第一片花瓣;有的正在死去,刚掉落最后一片花瓣。那两朵出头的雏菊果然有点憔悴。

  买花男人仍然不慌不忙地看着她,但笑不语。他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店里,等着她开口说第一句话。好象他是顾客,理应她来招呼他。每次朵朵端庄地坐着等他时他不来,一散神他就来了。

  于是朵朵只好狼狈地开口说:“噢,今天这么早?离下课还有好一会儿呢!”

  “今天我生日,不想工作。她答应与我共度良宵,左右无事,早些来候着。”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充满着恋爱中人的激情,浑身洋溢着鼓涨的生命力。朵朵一时又忘了他的年龄,以为面前是一个初涉爱河的毛头小伙子。 他的甜蜜使朵朵哑口无言,只得说:“噢……”

  他突然感叹:“时间是越过越快了,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小时候总觉时光多么漫长,老象过不到头。可是过了三十岁,日子简直就象飞一样……你还小,体会不到这个。”

  朵朵顺口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我想也许是一道数学题,一岁到十岁所感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从未感受过的,是百分之百的;十岁到二十岁已有了一些感受过的东西了,只有百分之五十是新的;二十岁到三十岁有了更多感受过的东西,新鲜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依此类推,越到后面新的感受越少,百分比越低,在记忆中就会感觉没什么事情,时光就好象过得快了。”

  朵朵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种话,一时有点犯怔,半晌说道:“时光回想起来很快,可是在过的时候却很慢,就象我每天守在这里,感觉老不到晚上,老不能下班。”

  说这些话的时候,朵朵不觉又坐回藤椅里,孟柏森也在旁边一张木椅上坐了下来。两人老朋友似的微微向对方倾着身子,头顶上刚好是那两朵出头的雏菊。朵朵迷糊了一会儿,意识到这种姿态有点暧昧,于是站起来说:“今天的迷迭香不错,刚进的,很新鲜。”

  买花男人却说:“今天要出去吃饭,带着花不太方便,改天再买吧!”

  朵朵停了一下,仍然折了一枝下来,插到他的上衣口袋里,闲闲地说:“迷迭香可用来占卜未来,并且只在夜晚吐露最浓郁的芳香,象征着危险但充满诱惑的快乐。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他歪过头来眯着眼看了她半天,才说:“谢谢!”朵朵受不了他这样的目光,刚把头转过去,他就用手碰一碰她:“看,她来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长发的女孩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她穿着样式简洁的白色长裙,身姿挺拔,肤色如玉,额头光洁,聪慧秀雅,亭亭玉立。这一刹那,周围破败的建筑物,杂乱的货摊,喧嚣的声音,小贩愚钝的面孔,仿佛都是为了要烘托她的冰清玉洁。她站在那里,使得这个凡俗的世界更加凡俗。

  买花男人向她走过去,她欢喜地把手插到他的手臂里。两人挽着手向前走去,沐浴在下午金色的阳光里。小巷里其它的人和物都褪化为背景,只剩他俩缓缓前行。

  阳光使小巷布满尘埃的道路变做金黄,这条金色的小路向前延伸,伸向小巷的尽头,伸向天的尽头……他们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天堂。

   荷 兰 芹 花 语:年轻与悲伤

  雨季到了,雨下了又下,下了又下。下过几场狂轰滥炸的暴雨之后,是长久的绵绵细雨。斜飞的雨滴夜以继日地纷纷扬扬,好象一场义无反顾的集体自杀。

   这样的雨对于小巷简直是一场灾难,到处泥水四溅,所有的东西濡湿,长出绿毛。歪斜的房屋被水泡变了形,变得粗粗胖胖。雨水洗去灰尘,使得一切显出丑陋的原形。整个世界都泡在泥汤里,人还原成女娲造人时的泥点子。

   街对面的校园却因雨而更加美丽,树在青砖的房屋顶上摇曳着,柳树撩起绿色的发丝搔首弄姿,梧桐挥动千万只绿色的手掌频频致意。那绿色是那么绿,绿得汁水四溅,包医百病。如果说雨中的小巷让人觉得活着是一场恶梦,雨中的校园却让人感到生命是上帝的恩赐。周姨就在这样的雨中重逢了初恋情人。

   朵朵没想到周姨的故事还有下文,而且就发生在身边,因此也很激动,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但是重逢了初恋情人的周姨顾不上花店更顾不上朵朵了,世界上的一切对她都不再重要。她仿佛被魔杖点了一下,重新焕发了青春,每天喜鹊般扑来扑去。朵朵想起一句话:恋爱中的人智商最低。但也许这也是难得的体验。

   雨季影响了生意,朵朵每天早早的关了店,从泥泞里跋涉回家。雨夜漫漫,朵朵不知做什么才好,拿出一个大本子翻看以前的日记。日记不是记在本子上的,是记在一些夹在本子里已经干了的花瓣与叶子上的。也不是天天记,想起来才记一记。

  花瓣各式各样,其中以虞美人居多。这种扇形花瓣干后薄如婵翼,深沉的乌红半透明,写上字很好看,就是不小心容易弄破。叶子更是千姿百态,而且色彩缤纷,有黄的、棕的、绿的、红的、毫不比花逊色。

   花叶上留着细小的文字及日期,因为篇幅有限,大多只有几个字,或一句话。这个世界乏陈可述,有一句话已经足够。

   搬出来住的那天写的是:自由了,没了皮的毛。

   遇见买花男人那天写的是:一个男人来买花。

   关于周姨:让悲哀的爱情在你的眼睛里醒来。

   第一天卖花:卖花姑娘,清早起床。

   做了好吃的:吃饱喝足万事休。

   没有月亮的晚上:夜比棺材黑。

   关于买花男人对时光的见解:时光消失与记忆新鲜度成反比。

   一阵风吹来,吹落了许多花瓣,或者说吹掉了不少日子。其实这些日子早就不在了。朵朵俯身一一拾起这些刹那的记忆,夹回书里,并挑出一片空白的写上:下雨了,还活着。

   朵朵知道,雨终究会停的。酷热的夏季即将到来,烈日会把人晒得奄奄一息。然而它也会过去的,凉爽的秋风会让在烈日里苟延残喘的人们缓一口气。然后,然后是漫长的寒冷的冬天,把一切冻住的冬天。这一切会反复重现,许多东西改变了,这个却不会变。

   所以下雨时得活着,正如烈日或酷寒里也得活着。

   趁着雨季生意清淡,朵朵回了一趟父母家。

   母亲照例在做永远做不完的家务,父亲照例在边看电视边喝酒,妹妹照例在激烈的音乐声中做功课,同时吃零食,并不时照一照镜子。

   屋子里的一切也都仍是老样子,桌子上的裂缝里依然镶着发黑的饭粒,老式座钟上依然搭着那块不辩颜色的布,床下面依然堆着可能什么时候用得着又从来没等到这种时刻的杂物。唯一改变的是原本自己住的靠窗那一面的床已被妹妹占领,她自己那张床也没有拆,上面堆满了书、磁带、衣服及各式狗熊。

   看见朵朵回来,所有的人情绪都很稳定,仿佛她不是好些日子没回家,而是才出去散了一个步回来。

   饭桌子上母亲对于她的饮食状况表示了忧心,父亲对于她的安全问题表示了担心,妹妹对于她的收支情况表示了关心,然后一起对她的婚姻前景表示了不甚乐观的估计。在这些方面都表示过了之后,饭也就吃完了。

  对于朵朵来说,家就意味着一顿饭和另一顿饭,或者简化说家就是饭。饭吃完了,也就可以走了。

  出了家门朵朵松了口气,好似小时候被老师留下来后终于准许回去了。

  雨还在下,小多了,细雨纷纷,只可意会,落在脸上象小虫子在啄。雨丝在路灯照耀下银丝般闪闪发光,正如那个哄小朋友的迷语:千根线,万根线,落到地上都不见。

  朵朵仰起脸,感受着雨丝的堕落。落、落、落、一直落,勇往直下,万劫不复。

  在一家酒店门口,朵朵遇到喝得半醉的买花男人。他高高兴兴地丢下同伴,奔过来伏在她耳边说:“谢谢你那天的花和祝福,那天夜里她把自己给了我……这好运是你带来的。”他兴奋莫名,激动不已,酒意和幸福一串串地冒出来。

  同伴催促他,并取笑说他到处都有相好,他笑笑也不申辩,挥挥手跑开了。

  城市的喧嚣在这一刻响了起来,雨丝的欢唱不见了,只有汽车的轰鸣,行人的喧哗。店铺的霓虹灯刺入眼帘,灯箱广告上的美女扑闪着大眼睛,咄咄逼人……雨夜长街,繁华依旧,空气清新,是水晶球里纤尘不染的世界,有一滴毒液从天而降,缓缓落入,缓缓散开……

  走过街道,转入小巷。小巷的路灯坏了许多,只远远的有一盏在高处照着,昏暗的光线一波一波掷下来。两旁的房子鬼影绰绰,欲语还休。朵朵提着裙摆的手一松,半湿的裙子一下子被风鼓起,又一下子扑地贴到腿上。朵朵哆嗦了一下,看见灯光在风里也颤了颤。

  漆黑的夜里这一团光线象来自天国,朵朵走到它的光环下面,缓缓绕了一个圈子,停下来,拉开裙摆,微微欠了欠身。裙摆上溅了一些细密的泥点,在昏黄的灯光里模糊一片。

  朵朵所住的房子底楼大门已经坏了,张着大嘴。朵朵穿过它,尽量放轻脚步爬上楼梯。木楼梯还是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伴着她直到房门口。 门缝底下透出奇异的光线,有细碎的乐声。朵朵轻轻推开门,看见屋子里充满了花朵,有的在屋顶,有的在柜子上、桌子上,大部分在地板上,正在跳舞。勿忘我抱着石竹,玫瑰拉着丁香,满天星楼着好些矢车菊。鸡冠花涨红了脸,百合端庄地坐在床头,喇叭花一律朝向一侧。一朵细小的雏菊跑来对她说:欢迎参加我们的舞会。朵朵惊慌地说我不会跳舞,雏菊已经跑开了。所有的花朵又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旋转,水流一样把她裹到中心,她身不由己转了好几个圈子,一交跌坐到地板上。

  花们在她的身旁舞蹈,好象一大群蝴蝶在飞舞。朵朵握着双手端坐在地板的中央,无比惊异地看着这奇观。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握住一枝从面前经过的荷兰芹,传说这种花是一位少女不堪情人的离去而变成的,因此它代表着年轻与悲伤。但这朵花儿看上去一点不悲伤,它屈起叶片拍打朵朵的手指,要她放开它,重新投入舞蹈中去。

   夜深了,花儿们累了,停止了舞蹈。一朵希斯达丝走到她的面前,鞠了一躬说:感谢您为我们提供舞会场所,您有什么愿望需要我们效劳吗?朵朵惊异地看着这种传说中栽在圣书上的花,不知所措。花儿扇动叶片又问了一遍,朵朵才低声地说:我希望成为一个美丽的女孩。

  这好办,花儿转了一个圈说,红色是最美丽的颜色,就让你变成红的吧!说着一指,朵朵顿时浑身通红,皮肤、头发、眼睛、牙齿……如同着了火一般,朵朵惊恐地叫道:啊不要!

   一朵蓝色的勿忘我跳出来说:蓝色才是最漂亮的,变蓝的吧!顿时朵朵浑身又变成了蓝幽幽的,看得见透明的蓝色皮肤下蓝色的血液在流动,朵朵急得大叫:蓝的也不要!白色的天香百合瞬间又把她变成纯白,从头发丝到眼珠子,好象大雪从天倾落,又似一座冷冰冰的玉雕人像……

   跟着黄色的金链花,紫色的丁香,绿色的咋桨草等也挤过来纷纷要把自己的颜色给她。刹那间朵朵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妖怪,而花们还在不断的涌过来,涌过来……

  天亮了,朵朵揉揉眼睛从地板上爬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一切如故。身上仍是那条布满泥点的裙子,手臂上有木板压出的红印,喇叭花在窗前爬到头又垂下来,静静地开着,一律朝着窗外。

  朵朵换了衣服,整理好屋子,就去花店了。无论什么时候起来,她都习惯于把屋子打扫干净才出门,就好象这一去是出远门,或是再也不回来。

   水 莲 花 语:抵制诱惑

  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店里没有空调,花们大是憔悴。朵朵坐在那里,垂着头胡乱翻着一本诗集,也似一朵打焉的花。

   周姨的脾气也一日坏似一日,看见朵朵读诗,一把夺过来说:“诗有什么好看的,我这一生就是给这些破诗害的!”

   朵朵诧意:“你不是重逢了当年写诗的初恋情人么?怎的还看诗不顺眼?”

   “他早不写诗了!”

   “那不是很好吗?要是坚持到现在,还不写得面黄饥瘦,家破人亡,佝偻着背,戴着酒瓶眼镜,整天对着稿子咳咳咳。”

   “说得那么刻薄,要是写下去,说不定真成诗人了呢!”

   “哪那么容易呀,诗人是天生的。”朵朵懒懒地说:“我这么说你不乐意了?还是护着他嘛。”

   周姨忧心仲仲地说:“那倒不是,我自己一早就不爱诗了。我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他下海经了商,有了家室儿女,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我都迷糊了,不知哪个才是真的。”

   朵朵想说,没哪个是真的,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转眼见周姨神色迷茫,面带惆怅,心中一软,改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跟他表白的呢!”

   “也算是天意吧,我们一起吃饭,他突然问起,以前你写的那些诗,好象很渴望某个人,那人是谁呀?我想这么多年了,再不说可能一生都没机会说了,于是鼓起勇气说,就是你。他不过随口问问,听到这样的回答顿时愣了。我一下子红了脸,那么的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地下,好象我不是四五十岁,而是十七八的少女……”

   在周姨喃喃的诉说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朵朵突然发现一切都褪色了,街对面的房屋古老得象旧片中的布置,街上的行人一律是昏黄的面孔,恍惚的,缓缓的,行走在梦里,逝去的时光里,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周姨的黑发变黄了,朵朵细棉布的白衣黄了,所有的花朵都黄了,连尘埃与喧嚣都是黄黄的……刹那间一切就经过了很多很多年的岁月,那么逼真地陈旧了。

   抬起头来,才看见原来是夕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黄色,把一切染得旧旧的。朵朵从惊恐中回过神来,失声说道:呀,这个黄昏真黄。

   周姨的诉说被消溶在黄昏里,和着黄昏的昏黄一点点沉下去,一点点黯淡下去。这无处不在的昏黄仿佛是一条有着昏黄江水的大河,朵朵感到正缓慢地被淹没,缓慢地沉入水里。但是又不挣扎,静静的,冷峻的任其下沉,任其缓缓没入,很宁静、很无畏,好象是在梦里,感受是真切的,心是却隐隐的知道,不是真的,不要当真。又好象分成了两个自我,一个在故事中,画面中、进行中,一个飘浮在高高的空中,冷冷地不动声色地看着。

   在这朦胧的昏黄里,朵朵突然清晰地看到了少女时代的周姨,穿着细格子的衬衣,梳着两根长辩子,有着光洁的额头,聪慧的眼睛,苗条的身姿。她微微皱着眉头,细长的手指握着诗集,徘徊在高高的木楼上,等待着她的意中人,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忧郁少年爬过吱吱作响的楼梯,穿过黑暗的通道,来到她的窗前。

   他们坐在那里讨论着诗作,彼此坐得远远的,只有话语、和煦的风,以及轻轻的翻诗稿的声音在中间穿梭。少女带着羞涩的面容低着头,眼光一直停留在诗稿上,只有风儿听到了她不平静的心跳,感受到了她不由自主的颤栗……只有当少年转过身去,她才敢抬起眼来飞快地看他一眼,看他清秀的轮廓,落寞的背影……

   少年的身影消失了,少女在窗前写着不敢寄出的信,窗外晾着的衣物在风中翻飞,好象要衔着竹竿飞起。少女突然停下笔来失声痛哭,洁白的信纸纷纷扬扬,大雪一样将她掩埋……

   日子一天天在少女的思念中过去,又一年的秋天到了。天很高,云很远,木楼仍在清澄的天空下默默伫立着,让鸟儿栖身在头顶上,让孤身的少女栖身在身体里。一切都没什么改变,兰草仍在窗前静静开着朴素的白花,木屋里仍然纤尘不染,略显憔悴的少女依然有着清丽的面容。只有枕畔的信,一寸寸的高起来,潮水一样漫过黑暗的长夜,打湿无休无止的日子,淹没无声的叹息。

  少女仍对着诗集在窗前等待,不分昼夜,紧紧握着不肯舍去的执着。好象只要缪斯女神在,生命中渴望的一切,最美好最真挚最纯洁的一切都会到来。但是少女等来的只是少年成亲的消息,这个消息从天而降,好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少女在青石板的小巷里飞奔,黑色的长辫子如蛇飞舞,灰色的鸽群在天空呼啦啦地掠过,火焰燃烧在冰河底下,河床破裂,冰块撞击,冰山崩塌……

  少女狂奔着,一直向前,奔出了这个爱恨交织的城市,奔出了最纯美的青春岁月,奔向无亲无故无牵无挂的陌生城市,奔向无限孤寂无尽悲凉的漫长岁月……并在这些岁月中,成为一个有着臃肿腰身的,唠唠叨叨抱怨一切的老女人。

   暮色中少女的面容渐渐和周姨重叠在一起,仍然是那轮廓,仍然是那眼眉,却又是那么的不同。想到时光之手竟然把曾经那么柔美的少女变成如今的粗砺形象,朵朵不由在心底深深叹息。

  周姨也从愣神中回过神来,说:“你叹什么气嘛!”

  朵朵摸摸自己的脸庞,站起来说:“没什么,我想回去了,你关门吧!” 走出花店,朵朵又不想回去了。透过对面校园大门的铁栅栏,可以看见那条两旁种满绿树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伸向目光的尽头。在夕阳黯淡的光辉中,尽头是一团模糊的阴影,充满神秘充满诱惑。朵朵略略迟疑了一下,迈步向大门走去。学校正在放暑假,只有侧门开着,少数留校的学生偶尔出入。朵朵轻轻迈过水泥的门槛,手不由自主紧紧握着,经过门卫时微微顿了一下。守门的老头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面无表情。朵朵赶紧加快步子走出他的视线。

  走到路的尽头,那一团模糊处,却原来是个十字路口,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站在当中,手臂向四面八方伸着,不做任何提示。朵朵犹豫了一下,沿着圆形的花坛顺式绕向右面。

  向右走不多远,又有岔道,是青石板的小路,这样走下去,朵朵很快就不知身在何处。校园内绿化很好,到处是花草树木,房屋一律是老式的青砖房,木框的窗户,宁静古朴。宽大的教室空空荡荡,一排排的桌椅静静地排列着。恍惚间,一群快活的女孩子在桌椅中灵巧地穿行,追逐嬉戏……她们全都穿着白裙,黑发飘扬,青春的面容细致光洁,散发着晶莹的柔光,银铃般的笑声将寂静轻轻扬起……

  微风送来阵阵清香,朵朵惘然地顺着香气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里白色的水莲开得正好,但是最美的还不是花,而是那些圆圆的叶子。它们长得那么茂盛,密密地挨在一起,风一吹过,波浪般的一层层涌动。许多叶子被吹得反过来,背面的淡红与正面的翠绿构成彩色的波浪,花朵们好似雪白的鱼儿在波浪上跳跃。朵朵一见之下,条件反射般想到不如除了卖花,也卖些叶子。

  据说水莲中蕴藏着魔力,是抑制情欲的花,将水莲带在身上,就是催情药也不起作用,还能治头痛和头晕。朵朵想要去摘一朵,又有些不忍,缩回手来。

  塘边种着几株柳树,树下有洁白的石椅,朵朵走过去坐下,不知怎的心里迷糊得厉害,觉得一切不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就象小时候一再重复做的梦,为逃避什么东西的追赶,拼命的跑,拼命的想飞起来。到处

  找高的建筑物,山坡什么的,站在上面借它的高度来起飞。那一刹那是飞起来了,但是很快就往下落,缓慢的落,无法自制的降落。追赶的东西又来了,前面是河,无处可逃,于是就一头扎到河里,深深的藏在河水里。河的下面是河神的宫殿,浩大的水底世界。河神及虾兵虾将对她的到来表示了欢迎,但她一方面感到安全了,一方面却感到非常彷徨。每当醒来,

  都有一种残留的恐惧和窒息感。朵朵一直不明白,使她恐惧和想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而此刻,面对莲花盛开的池塘,朵朵又莫名的止不住的想一头扎到那水里去。穿过那柔软的淤泥,底下是一个洁净美好的世界,为地面上的人们所不能想象。可是,那些贯穿纠缠的根们,会象一只只交错的手臂织成的网,拦住她不让她穿过去吗?

  柳枝轻轻拂到脸上,朵朵哆嗦了一下,猛地醒过来。天色已晚,四周一片朦胧,朵朵急忙起身往回走。

   走不多远,发现迷路了,无论如何绕不到那棵作为分路标志的大树旁。想找个人问呢又没看见人,来时那些三三两两散步的学生全都不见了,只有远处的宿舍楼闪着零星的灯光。

  正在着急,忽见前面有个男人在踱步,朵朵忙跑上前去,刚开口说:“请问……”猛地发现他原来是买花男人,下半截话就没能说出来。

   斑驳的树影里他象往常一样眯着眼望着她,微微仰着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好象在审视,观察或是猜测。这神情使她老要联想到猫科动物,老虎或豹子,有一种潜在的逼人的力量,脸上却往往是一幅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神气。

  他就带着这样的表情,微笑着说:“请问什么?”

  “噢,我找不着路出去了。”朵朵有点不好意思,好象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人逮着了似的。

  “没事,我带你出去吧!”他说着微微侧过身子,让她走过去。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朵朵想起来问。

  这下子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学校放暑假,她回外地的家了。今天是周末,我挺想她的,没事就来转转。”他停下步来,又那样偏着头望着她说:“你知道吗?男人在漂亮女孩面前会感到自卑。”

  朵朵摇摇头,她怎么知道男人的心思呢。她想了想说:“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追求她的吗?”

  “对。”他答,朵朵觉得他内心很光明很坦荡,一切都是自然健康的。 “那现在你得到她了,还自卑吗?”

  他不再回答,却凝视着她说道:“你是一个有内秀的女孩,如果你很漂亮,我会追求你。”

  朵朵不防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的思路又跳开了,说起初恋的女孩是火车上认识的,女孩一见就爱上了他。火车在黑夜里飞奔,他伏在小桌上打盹,女孩以为他睡着了,就用手指一遍遍在他背上写“我爱你”。他感觉到了,却继续装睡,于是女孩就写了一夜“我爱你”,直到黎明来临。

  “后来为什么没和她好?”

  “因为我不喜欢女孩太主动,我喜欢自己去追求。有一句诗说,我把我的爱给了一个男人,然后扬长而去。我就喜欢这种女孩。”

  “现在这个是这样的女孩吗?”

  “是呀,名堂真多,搞得我神魂颠倒,念念不忘。”他又很坦白地承认了。朵朵心里冒出一个词,而且出现猎豹追逐猎物时的矫健身姿。但她没敢说,只默默叹了口气。

  朵朵本来有点想对他说说周姨,听他这么说,怕他嘲笑,就打消了念头。不知怎的,朵朵受不了周姨被人耻笑。

  不觉两人走出了学校,到了分路的地方。他向朵朵伸出手来。慌乱中她迟疑了一下说:“握手是大人的事。”

  他笑了:“难道你是小孩子吗?”

  她伸出了手,他紧紧地握了一会儿,又那样微仰着头凝望着她,仿佛有点恋恋不舍。目光象手一样将她抚摸,她不由轻轻颤栗。

  分手后朵朵一口气跑回家里,仿佛有什么在追赶似的。家里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每样东西都默默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屋子整整齐齐空空荡荡,整齐得让人绝望,空荡得让人心慌。

  通常情况下,只要没什么事,每天朵朵都努力地睡了又睡,并且希望一直睡下去,直到生命中有什么有意义的时刻才醒来一会儿,然后又无知无觉地睡去。朵朵很想这样有选择地活着,不必清醒地面对一切,忍受一切。好在朵朵一般挺能睡的,只要想睡,总能够睡得着。

  这天夜里,朵朵却失眠了,数数字也没用,数山羊跳栏也没用。身体和心灵上都那么清醒灵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细微的感觉,心在胸腔里跳动,血在血管里流淌,皮肤从毛孔里张开呼吸,头发和指甲在悄悄生长……时光在一点点流逝,每一瞬间都在变成过去,并且堆积起来,成为构成生命中的一部分,才形成就消失的一部分。

  朵朵端坐在静寂中,双手伸向虚空,收回来时握着的拳头拥在胸前。她知道手里什么也没有,但还是紧紧的攥着。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的话,那

  就是她的幻想与渴望。它们很空,又很实在,她能感受到它的虚无,也能感受到它的沉重,它既是轻的,又是重的。它们以空气的形式存在,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它们让她一忽儿在云端飞翔,去到想象的尽头,时光之外,一忽儿又使她步履维艰,迈不开沉重的步子。

   微明的天色中,朵朵看见窗台上含苞的喇叭花缓缓绽放,一个接一个。喇叭花有个别名叫“早晨的脸”,仿佛应当是明媚的充满朝气的。朵朵种的却是这样一种悲哀而黯淡的紫色,象一件拙劣地染过又褪色的紫衣。但它们仍努力盛开着,一个个淡紫的小喇叭大张着,象是要说话。它们注定是不能出声的,它们只是做出一幅想要说话的样子罢了。

   天亮了,朵朵知道她生命中又有一天一去不返了。但是不要紧的,风前面还是风,日子前面还是日子。

   君 影 草 花语:不灭

  秋天来的时候,朵朵开始长尽头牙,而且一长就是四颗。这四颗牙包在坚韧的牙龈里,既无法长出又无法退回,从侧面可以摸到一个个硬硬的鼓涨的包块,如同一颗颗埋藏的地雷,轮翻隐隐作痛,成为朵朵的心腹大患。

   金秋时分是鲜花销售的又一旺季,从温暖的南方各式花卉源源不断地运来,把花市装扮得姹紫嫣红,呈现出一派春天般的旖旎景象。因为生意好,朵朵不大抽得开身去医院。而且朵朵从小害怕医院,见了白衣服的人都转身便逃。对针头和疼痛的记忆随时光流逝,不仅没有淡去,反而因为久未真正接触而在心里强化了,在想象中恐惧越放越大,超过了现实本身。好象有一种痛苦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因而是可以忍耐和接受的,而另一种痛苦是无法自主的,因而充满恐惧与拒绝。更悲惨的是,推而广之,对别的事情上也是这种心态,所以朵朵活得象只兔子还常常觉得累。在许多漆黑的夜里,朵朵一觉醒来,包裹在黑暗与静寂里,感到温暖而安全,而一想到天就要亮了,心情就坏了。喧嚣的白日与人群非洪水猛兽,朵朵不知自己到底害怕什么。

   唯一的好处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抵消了虚幻的痛苦,朵朵抛开了平日充斥心中的各种乱糟糟的念头,只感受到肉体的存在。朵朵想,怪不得有句话说,最有效的止痛方法是用另一种痛苦来抵消它。可是,如果旧的并没有消失,再添上新的,又如何是好?如果只有更大的痛苦才能抵消或减轻旧有的,那么一个个套下去,最后会是怎样一个巨大的痛苦?真是可怕的恶性循环。好在最后还有一个“死”,它远远地伫立在那里,只要你愿意,便可以一把把它拉过来,触摸它冰凉的面孔。它既遥远又伸手可及,它既恐怖又令人欣慰,它是一个安慰,是我们唯一可以自己掌握的命运。只要想到它,一切就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由小小的牙痛联想到死,朵朵自己也觉太过份。因此她拍了拍头,把这些离谱的念头拍出去,然后去给花换水。劳动是好的,难怪知识青年要到农村去。要是每天早晨起来割稻子,朵朵就会是一个粗朴健壮的、快乐无忧的女孩。

   晚上朵朵回了父母家,一切照旧。朵朵怀疑她三五年不回去,一切仍会是原样。没有人发现她隐密的痛苦,无论是心理上还生理上的。背负着这双重的包袱,朵朵觉得自己很重,重将步履艰难,又很哽,象这无法长出又无法消去的尽头牙,哽得无法呼吸。

   吃饭的时候,朵朵艰难的样子终于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再三追问下,朵朵只得说了。等到知道原委,母亲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你身上就爱长这种多余的东西。妹妹以一种有点幸灾乐祸有点没心没肺的口气说:长智齿代表成熟,姐姐就快老了。好象她自己永远不会有这一天,永远不会老去一样。只有父亲淡淡地安慰了一句:没事,去医院划一刀就长出来了。面对这一切,朵朵照例地沉默,努力地咽下一口汤。这一晚朵朵只说过三句话,但是她仍然后悔说得太多了。

   夜以继日的折磨终于使朵朵的忍耐到了极限,只得去了医院。多来未踏入的禁地,满目都是痛苦不堪的面孔,满耳都是呻吟抱怨之声,空气中充满消毒水的味道,触手处满是可疑的细菌。朵朵忐忑不安地走到牙科,看见几个老医生旁等了好些人,而一个年轻医生正看完病人,空了出来,便走到他的面前。

   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小伙子,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戴着口罩的原故,朵朵觉得那眼睛特别的大,象鹿子的眼神,温和而迷茫。

   年轻的牙医用温和而迷茫的眼光查看了朵朵,然后断言四颗牙都无法长出,必须一一拔掉。而且,由于正在发炎还不能马上拨,须消炎之后才能拔。他一边说,一边刷刷地在处方上开药。朵朵唬地从躺椅上坐起来:拔四颗!牙医轻描淡写地说,是啊,谁叫你一下子长四颗呢!朵朵吓得脸都白了,哀求道:不能划一点让它长出来吗?牙医转过身来,望着她笑了,伸手拿过一面镜子,让她自己看:你看,已经没有地方了,难道长到脸颊里?朵朵合上嘴,叹一口气,算是接受了这个判决。

   一周后朵朵又去了医院,年轻的牙医立刻认出了她,并好象很高兴她又来了,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亲切地同她说话。打麻药时朵朵感到长长的针头随着他的用力缓缓插入,药液射出,牙龈渐渐麻木。在等待麻药生效的过程中,他一直让她坐在椅子上,充满热情地同她聊天,以至别的病人知趣地走开。

   半边脸都麻了,拔时却感到痛。牙医道:咦,还麻不到你。给她补了一点麻药,然而再试仍不行。牙医又补了一点,叹道:我从未见过你这么敏感的人,这次不行不能再打了,过量了。

   这次终于不痛了,但是却拔不出来,包得太紧不太带得上劲,锥子老

  滑开。牙医用一只胳膊楼着她,半个身子压在她胸口,一次次用劲,累得满头大汗。朵朵随着他的用力一次次抬起身子,好象要以此把那颗牙送出去,又好象要随那颗牙一起飞出。牙医不满她的动摇,更加用力地压着她,死死地把她固定在椅子里。朵朵闭上眼睛,无可奈何地把自己交付出去,任由他捣鼓。

   所有的工具都用上了之后,牙终于松动了,朵朵可以清晰地感到它正在一点点离开牙床,仿佛骨肉相离。一棵树,一个罗卜被人从泥土里拔起时,一定很有同感。那是一颗很大的牙,很完整,使朵朵感到惊奇。看着那颗牙,两人大汗淋漓,如释重负。

   牙医邀她一起走,朵朵才发现已经下班了。牙医请她吃了雪糕、冰琪淋和冷饮,说冰的东西可以止血止痛。朵朵把它们当药吃下去,吃得浑身冰凉,簌簌发抖。牙医便握着她冰凉的手,送她回家。一切都很自然,朵朵一直发着抖,茫然而顺从。

   天气回暖,一直晴朗,明媚的秋阳下鲜花们五彩缤纷,娇艳欲滴。朵朵带着满嘴的血腥味愁眉苦脸地坐在花丛中,憔悴不堪,显得极不协调。坐在那里,朵朵不由又想起了母亲的话,“你身上就爱长多余的东西”。这真是一句精僻的总结,准确独到的评价。所谓多余的东西,就是妨碍正常生活的东西。表现在思想上就是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表现在身体上就是长注定无用的尽头牙,它们注定带来的只是痛苦。也许许多人身上都有一点这样的“多余的东西”,或多或少罢了。只是,多余的尽头牙可以拔去,另一些多余的防碍正常生活的东西又如何拔去呢?

   周姨来了,也一脸憔悴,和前些日子浓妆艳抹,神彩飞扬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告诉朵朵她离开初恋情人了,朵朵问怎么了,她叹口气说,他根本就不是当年那个人了。朵朵想,他怎么还会是当年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少年呢?几十年的时光,一个从小熟悉亲近并且一直在一起的人都可以变得面目全非,何况一个并未真正了解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人。也许幻想中造就的形象还是应当在幻想中死去,而不该毁于现实中,这太残酷了。

   朵朵想起有一种花叫君影草,有着白色细碎的花朵,用它做成的香水很有名,如果把它撒到恋人身上,恋人就会紧紧尾随而来,忠贞不一,永不变心。要是能找到这种香水就好了。

   两人都心事重重,缄默无语。花仍在开,蝶仍在飞,琴弦仍在歌唱。太阳升起又落下,但是此阳已非彼阳,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呢?到底是什么从面颊上拿走了红润,从眼睛里拿走了光辉,从心上拿走了热情,只剩下黄昏中的缄默无语?

   周姨看着朵朵忧伤的面容,又一次说道:女人象花,很快就谢了。朵朵望着对面学校的大门发愣,秋期新入学的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扑出来,个个神彩飞扬,光彩照人。布满灰尘的嘈杂的街道无损她们的美丽,反而显得她们是那么鲜活,艳丽的鲜花也不能使她们相形见拙,她们人比花娇。她们拉拉扯扯地从朵朵身边走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快活的笑声。朵朵黯然地想,真是一眨眼就老去了啊!

   随后的几颗牙齿拔得无比艰难,搞出一大堆事来。一颗牙龈里有炎症,拔后出血不止;一颗断了一点在里面,费了很大劲才找出来;最后一颗拔过后感染了,发烧,输了几天液才好。从秋到冬,朵朵让这几颗牙折腾得没完没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朵朵同牙医混得烂熟,他不停地约会她,她也不停地跑医院。

   朵朵抱怨牙医的技术太差,让她吃足苦头。他辩解说,医生都有个通病,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下不了手,越下不了手就越不如心狠手辣做得干净利落。朵朵奇道,什么时候成了你亲近的人?他嘿嘿笑,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味道。是啊是啊,在一次次用力合作的过程中,她已一次次交付了自己,建立起了一种亲蜜信任的关系。

   一切好象顺理成章,他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并开始赖着不走。在一个深夜,他把她逼到墙角,吻了她。朵朵想起一句形容:被湿抹布擦了嘴。但她没有挣扎,就象仍在手术椅上一样,沉默地颤栗地把自己交付出去,并做好了承受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的准备。

   朵朵的柔顺使他大受鼓舞,得寸进尺地要了她。对于这件事,朵朵本来有一点好奇,有一点憧憬,但是事到临头心是空的,头是昏的,身体是被动的。他沉甸甸的身躯使她感到很实在,他灼热的双手抚过她冰凉的肌肤,好象温暖潮湿的风吹过花朵。花朵艰难地开放,他是花心里一只勤劳的蜜蜂。他用她从未见识过的触手穿越她钝钝的疼痛,充满她的空虚。朵朵喜欢这种充盈的感觉,它把她那些多余的东西暂时挤出了体外,让她在这一刻成为一个纯粹的女人,一个和千千万万的女人相同的女人。

   没有什么向往,也没有什么留恋,朵朵象换下一件旧衣服一样换下了自己的少女身份。这件衣服曾经是美丽的值得炫耀的,但是如果老不换掉,它就会脏旧,被众人的目光戳得千疮百孔。既然红颜如花,转瞬即逝,那么趁花尚未凋谢,让人摘去吧,不被采摘的花也是要枯萎的。朵朵为终于交付了自己如释重负。

   坐起身来时朵朵想:噢,原来是这样的。

   牙医没想到会进展神速,一步到位,也有点犯愣。他愣了半天,冷不丁说:我会对你好的。朵朵淡淡地地答:随便你。

   他没想到朵朵这种态度,追问:“你不在乎?”

   朵朵把头埋到枕头里,含糊地说:“在乎有什么用?”在乎一个人能使他同样在乎你吗?在乎一件事能使它朝你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吗?

   “你真奇怪。”牙医凑过来温柔地问:“你相信一见钟情吗?”朵朵在心里说,相信,但不是对你。

   牙医把替她拔下的四颗牙齿洗干净,用纱布包起来,放在一个丝绒盒子里送给了她。多么奇怪的定情礼物,倒也别致。

   每颗牙齿都很完整,连断的那只也被补好,洁白如瓷,光滑如玉。每颗上面都有深深的凿痕,那是拔时留下的印记。现在这些多余的给她带来痛苦的东西已经从她身体里清除了,但它会比她更长久,在她的生命消失之后,它们仍会长久地存留。

   飞 燕 草 花语:自由的心

  快过年了,家家花店都进了许多腊梅与水仙,生意很好,人人都大把地购买,捧着巨大的花枝行走在街头,满街飘香,喜气洋洋。

  朵朵和穿着大红镶金丝棉袄,新烫了头发的周姨一起逛街购物。周姨最近新交了一个男友,准备定下来。那是一个大肚子微微秃顶的老头,老实说比她以前相亲过的大为不如,但那时周姨尚未大彻大悟。

  她无限感概地对朵朵说:“以前年轻的时候,胸怀大志,老认为女人一结婚就完了,一生只能呆在厨房里。后来爱上一个人,又以为爱一个人就要坚贞不移,因而对他人不屑一顾。如果时光倒流,我才不要爱好什么文学,梦想当什么诗人。我要早早的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如果时光倒流,既使再痴心爱一个人,也不要为此孤独地过一生,我仍然要另嫁他人,只把他悄悄放在心里。”

  这番话说得无比凄凉,朵朵听得冷嗖嗖的。想安慰她说现在也还不晚,自己也觉牵强。半生都过了,再怎么也迟了点。

  周姨怜爱地看着她,叹道:“还好你不会象我一样,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把花店送给你做礼物吧!”

  朵朵连忙说:“不用,我替你打理不是一样吗?”“我要是嫁了人,还要它做什么,我要过一过以前从未过过的生活。”这句话里的酸楚又使朵朵一阵难过。

  周姨兴致勃勃地拉着她逛超市,逛菜市场。她分不清葱和蒜苗,脊排与纤排,认不得草鱼与鲤鱼,水牛肉与黄牛肉。朵朵不禁想,这么多年不知她一个人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吃了些什么。周姨却毫不在意,象个孩子似的欢天喜地,还对朵朵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做饭请他吃,就闹了一个大笑话。我买了一只杀好的鸡,看见脖子上有一个洞,肚子上有一个洞,以为是打理好的,就囫囵放进锅里炖。炖好了汤有点异味,他也没追究,吃了。吃到后来一看,怎么有一个大包?原来是内脏没有清理,苦胆也还在里面……哈哈!”

  朵朵忍不住笑得扑到她身上,周姨自己也笑得不行。两人站在那里笑了好一会儿,末了周姨抹抹眼睛略带伤感地说:“快五十岁了才来学做家庭妇女,是不是很可笑?”

  朵朵说:“家庭妇女是天下最大众化的职业,每一个女人只要愿意,都能够胜任。”

  在这样喜庆的气氛中,朵朵带牙医回了一趟父母家。出人意料的全家对他很热情,母亲牌也不打了,在厨房忙上忙下,不停问他爱吃什么。父亲也不再只盯着电视,陪他从国家领导人聊到街头骗子,从天气情况聊到蔬菜价格,天上地下,包罗万象。妹妹也破天荒丢下她的摇滚音乐,跑来挤在一边,充满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既要应付那边繁杂的话题,又要应付这边探究的目光以及不时蹦出的稀奇古怪的问题。

  谈到牙关节炎的防治时开饭了,酒不停地喝下去,话不断地倒出来。牙医说起念书时老师曾叫他去解剖室搬一条人腿,他怎样战战兢兢地扛着它穿过黑暗的通道。朵朵听得背心发凉,妹妹却缠着他再讲。朵朵感到面前七碟子八碗的大鱼大肉油腻不堪,几乎恶心欲吐。

  一顿饭吃了三五小时,坐得累死了,饭吃完大家也就象几十年的老熟人一样了。母亲暗示他早些娶朵朵,妹妹甚至改口叫“姐夫”,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叫得他昏头转向。家人好象认为朵朵是陈年旧货,好容易逮着一个买主,生怕他反悔似的。这使朵朵感到屈辱。

  和父母家的郁闷气氛相比,朵朵宁可守在花店,面对香气氤氲的花朵。

  冰凉的空气中,沁人心脾的清香中,朵朵穿着蓝色的薄袄,围着浅棕色的围巾,梳着小辫,笼着手坐在那里,一幅乡下小媳妇的模样。衬着背后的腊梅花,年画似的。对于新的身份朵朵已经渐渐适应了,虽然有时走着走着她会停下来看看自己,自己问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呢?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她已被人采摘过了。

   傍晚时分买花男人来了,说要请她吃饭。朵朵很诧意,问无端端地跑来请她做什么,他叹一口气说失恋了。朵朵这才发现,几个月不见,他苍老了一头,面色有点灰暗。朵朵询问原因,他只是说,感觉不对了。

   “感觉不对了”,这真是个好理由,可以适用于任何事任何人。不久前他深情款款幸福得冒泡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朵朵实在难以接受他现在灰心失望黯然神伤的形象。朵朵觉得脸变得太快,有点可怕。不过朵朵明白这种遭遇不会出现在她身上,他的快乐和痛苦都与她无关,她不过是他不断上演的悲喜剧的观众罢了。朵朵是好观众,忠实而善解人意,从未打算走入戏中,做一个手足无措的茫然的演员,自取其辱。

   朵朵关了店门,与他一起去餐馆。起风了,很冷,行人个个缩紧了脖子。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路灯在风里颤抖。他敞着薄呢的大衣,夹着黑色的公文包,迎着风昂首走着,把朵朵丢在后面。朵朵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觉得心力交悴。

   餐厅很雅致,也很暖和。他脱下大衣,仰靠到椅子上,疲惫而伤感地望着她,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宁静呢?我觉得自己很浮躁,老静不下心来。”

   朵朵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你是一只猎豹,要去追逐很多东西,而我是一个守株待兔的农夫,每天只等在树下,等到什么,就是什么,什么也等不到,也算了。”

   他笑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你等到什么了吗?”

   “等到了一只瘦兔子。”朵朵一本正经地答。

   他叹了口气,忧伤地说:“我只是想找一个纯洁的女孩子啊,为什么和想象的不一样呢?在我这个年纪还为爱情烦恼挺可笑吧!”

  说到纯洁,朵朵不禁看了他一眼,心想:不知他能不能看出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朵朵认为自己依然是纯洁的,纯洁不是刻意得来的,也非刻意的能够丢掉。

  朵朵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你还会再恋爱的。”

  他静了一会儿,表示赞同:“就是,会过去的,我不信就找不到心目中的完美女孩。”

  随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起这个话题。他不停地替朵朵布菜,而她一点也吃不下去。她好象吃进了许多别的东西,这一刻的音乐、灯光、布景、道具、空气……心里满满的,再也盛不下食物。

  整个晚上,朵朵都沐浴在他忧伤的目光里。他的忧伤沉重又轻灵,汹涌又节制。他没有象有些失意的人那样滔滔不绝地倾述,细说每一件鸡零狗碎的事,更没有喋喋不休地抱怨,控诉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他好象知道廉价的痛苦只换得廉价的同情,因此不肯拿出来让众人轻践。他好象知道朵朵是他忠实的观众,因此宁可让她分担。他的快乐是飞扬的,他的痛苦亦是飞扬的,一切源于与生俱来的慷慨气概,磊落坦荡,光明大气。 吃完饭,走到分路的地方,他停下来,有点留恋,但没有提出送她。两人道了再见,朵朵在他的目光中匆匆逃离。

  街道两旁歪斜的房屋已被划为危房,将要陆续拆迁改建。有些人家已经搬走,只剩下空空的黑暗的房子,更加倾斜了,仿佛要身不由己地躺倒下来。

  寒冷的冬夜寂廖凄清,死气沉沉,简陋的狭窄的街道显得很压抑,一派萧瑟的残破景象,无比凄凉。朵朵忍不住奔跑起来,象一株轻盈的飞燕草被风吹起,并且希望街道一直向前延伸,永远没有尽头,好让她可以一直奔跑下去,不再觉得空空的没着没落;好让她可以在奔跑的过程中把一些东西丢在身后,变得轻盈透明……

  朵朵一口气跑回家里,牙医已在门口等候多时,朵朵不待他说什么,一头扑到他怀里去。他温暖的怀抱驱走了她的寒凉,他紧紧的拥抱挤掉了她的幻象,她象一根藤蔓一样依附在他身上,而他仡立不动。

  他象抱一个孩子一样把朵朵抱进屋子,放到床上,想要解她的衣服。朵朵哀求道:别忙,抱我一会儿。他便把她横抱在手里,低头怜爱地看着她。朵朵觉得自己长手长脚的,不能完全缩到他怀里,因而叹息道:不要脚就好了。

  他低头吻她,温柔细腻,热情狂野。她是一块可口的点心,正被人享用,慢慢吞到肚子里去。他轻车熟路地脱去她的衣服,让她横陈床上,细细爱抚。她是一具蒙尘闲置多时的琴,正被人拂去灰尘,调弦试音,准备抚琴高歌一曲。

  他有力地进入她,象一把钝剑猛地插入,然后在里面翻江倒海地搅动。朵朵眼前出现了一片金色的原野,一头金色的猎豹正迈着矫健的步子飞奔。快感象浪潮,正远远的涌来。与此同时,刻骨的孤独与悲伤如同巨大的轮船,也乘着波浪一起驶来。她无法把它们分开,只要海浪不要轮船,它们天生相依相伴,生死相随。她知道巨大的空虚与失落早已暗暗潜伏,一待她从浪尖跌落,便会将她吞没。

  朵朵无法抑制心头的凄凉,眼泪汹涌而出。牙医停了下来,焦急地询问。朵朵闭着眼,呜咽道:不,不要停!于是他继续未竞的事业,她继续伤心地哭泣。

  他们互为坐骑,背道而驰。在巨烈的颠簸中,纷纷的泪水中,朵朵同时登上了快乐与痛苦的颠峰。

   水 仙 花语:解答爱情

  过完年周姨对朵朵说,她要出差一段时间,让朵朵管着店,并交给她几把钥匙请她暂时保管。朵朵也没多想,只是问:你不是要办喜事了吗?周姨心不在焉地答:是啊,回来就办。

   半个月后有人来店里找周姨,自称是她的同事,说她十几天前就没去上班了。开始大家以为她忙着筹办婚事,反正部门也没什么事,就没追究,谁知一连十几天不见人影,这才派人来店里问问。

   朵朵一听顿时慌了神,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周姨在单位资料室上班,很少有机会出差,朵朵本该引起注意,多问一句。但她一向神思恍惚,没往心里去。此时努力回想,周姨的表情淡淡的,心平气和的,好象也没什么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抱着一线希望,朵朵给周姨的男友打电话,老头子在电话里说周姨告诉他要出差,他正在想她怎么还不回来呢!朵朵婉转地问他俩年过得怎样,他说很好啊,她天天下厨房做饭呢!看来老头子并不知情,朵朵又给周姨外地的父母打电话。老两口抱怨周姨过年也不回去看看,并对朵朵无端打电话起了疑心。朵朵连忙说周姨快结婚了,忙得不可开交,稍后会带夫婿回去看望二老。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能想到的亲戚家都问过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周姨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音讯。朵朵很犯愁,不知去哪里找她。事情也瞒不住了,大家都知道了,议论纷纷。母亲断言她是寻了短见,说你这个周姨呀,从小就和你一样,阴阳怪气的,什么傻事做不出来。你一天和她混在一起,我就担心你会弄得和她一样下场,还好你总算要嫁人了。唠唠叼叼地把朵朵数落了一通,朵朵诧意母亲有本事把任何事情扯到她身上来教育她。

   朵朵在一个午后去了周姨的单位,去看了看她工作的地方,想找到蛛丝马迹。朵朵没想到资料室是这样一个简陋陈旧破败的地方,一排排木架上放着文件书籍和宗卷,布满灰尘,两张工作人员的桌子并在一起,朝着唯一的窗户。桌子是老式的,样式笨重,周姨的那张在左面,玻板下压着日历、名片、电话号码以及年轻时的照片。年轻的周姨梳着两根小辫,抿着稚气的嘴角,睁着清澄无邪的眼睛望着朵朵。

   桌上的抽屉并未上锁,朵朵轻轻拉开,里面几乎全是书,种类很杂,有小说、杂志、钢笔字帖、蔡志忠的漫画、星座与人生,还有围棋入门、菜谱、音乐鉴赏手册,甚至还有一本育儿大全。

   朵朵翻书的时候,周姨的同事,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停下手中的毛线,在一旁不停的喋喋不休,猜测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她死水般的生活中,这也算一件离奇的事了,虽然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犯不着这么激动。

   在她收音机般的滔滔不绝中,朵朵可以想象周姨的寂寞,这些杂七杂八的书便是寂寞的见证。想必周姨是宁可对着这些书的,也许她也会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微笑着倾听这个即解寂寞又使人更寂寞的女伴的聒噪。

   做着这样一份枯燥乏味的工作,难怪周姨要开店,天性的浪漫使她选择了做鲜花生意,虽然这个生意只不过略有盈利。朵朵很庆幸自己每天面对的只是花朵芬芳的脸庞。无意间朵朵手指触到周姨留下的钥匙,突然间灵光一闪,决定又一次去周姨家。

   这一次朵朵没有只站在门口敲门,用钥匙直接打开了大门。这些钥匙朵朵虽然从未使用过,却象自家的那么熟悉。

   屋子很整洁,每样东西都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家俱上蒙有一层薄薄的灰尘,一点也看不出主人已离去很久。稀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照在窗下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桌子一共有五个抽屉,朵朵径直走过去,准确地挑出钥匙把它们逐一打开。

   第一个抽屉里是十几个笔记本,一些是抄录的诗,一些是自己写的诗。朵朵轻轻翻开一本,看见纸页已经发黄,字迹工整而稚拙,纸角画着小花,落的日期是二十多年前。不知怎的,笨拙而极认真的字迹让朵朵莫名的感动。

   朵朵合上本子,轻轻打开第二个抽屉,里面是相册与一些杂物,干枯的花朵,有机玻璃的发夹,绣花的真丝手绢。这些东西背后也许有着一段故事,现在是无从得知了。相册里是周姨的照片,奇怪的是全是年轻时的古老照片,竟没有一张最近的。好象她坚持停留在那个时候,拒绝老去,拒不接受自己现在的样子。朵朵很想看看那个“有着贵族般冰质”的少年是什么样子,但翻遍了也没有他的相片,也许他只是存在于她的记忆中的吧!

   打开另外的三个抽屉,朵朵呆住了。她知道周姨写过不少没有发出的信,但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满满三抽屉,足足有几千封!每 都用洁白的信封装着,信封上都没有地址,只编有年号,不同年的用不同颜色的丝带束着,一捆捆地整齐地放在一起。这些信聚集在一起,有一种沉默的巨大的力量,象在无声地呐喊,深深地呜咽。

   朵朵随手抽了一些来看。

   “阿西:

   我越来越怕去你家了,你母亲对我越来越热情,我知道她是想撮和我和你哥哥。昨天,她又让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我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她很失望,你哥哥也很失望,我难过极了。

   还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吗?那次本来也是该和你哥哥一起去的,他临时要加班,你母亲才让你和我一起去了。那真是个难忘的夜晚,看完电影,我们一路谈着诗走回去,你挥着拳说你一定要写下去,成为一个全国著名的大诗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的。后来下起了雨,我们冒雨跑着,你送我回到了家,我正想拿毛巾擦擦你打湿的头发,你却一转身跑了…… 我恨自己为什么比你早生几年,恨你口口声声叫我“周姐姐”,因为这几年,所有的人都不会把我们想到一块,而我也不敢……我不能再去你家了,我害怕你母亲,你哥哥……”

  “阿西:

  我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已经快一个月了,父母认为我突然发了疯,跑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什么能阻止我,我实在不愿再留在那个伤心的小城,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新婚的你。我没有找到工作,没有固定的住处,带的钱快用完了,每天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好象置身一望无际的荒野……”

  “阿西:

   我离开纺织厂了。上夜班太累了,又危险,有一次辫子从帽子里滑出来,差点把头卷进机器里。我剪了头发,你一定认不出我了。

   新工作是在一家食堂打杂,每天对着一大堆葱、土豆、白菜,不停地理菜,削皮。

   你还在写诗吗?我还在写,写诗和给你写信象两根棍子支着我,不然我就要倒下了……”

  “阿西:

   ……曾经,我那么渴望有人紧紧地拥抱我,但是当那个喷着酒气的男人楼住我时,我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拒绝他。我推开他跑出去,在大街上哭了,一直哭回家。”

  “阿西:

  我满三十岁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生日,没有一个人来我的小屋。我一个人喝醉了。我好想嫁人,可是嫁给谁呢?一个连正式工作都没有的女人,嫁谁谁都会瞧不起的。

   我是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我不再写诗了。”

  “阿西:

  听父亲说你已携妻带子离开了小城,去了南方,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常常想到死,幻想在死前把所有的诗与信都寄给你,每当经过邮局时这个念头就特别强烈。在想象中我把信逐一封好,放在一个大盒子里,写上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然后我走回家去,把自己高高的挂在空中……很久很久,都不会有人发现……这些信是注定无法寄出了,我不知为什么还要写下去。我好象着了魔似的停不下来……”

  “阿西:

   我实在厌倦了相亲,两个人坐在那里,好象商店柜台里的两件货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估计身价差不多,就卖到一起。 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如果再奢求什么爱情,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但我仍然希望两个人之间有一点感觉,不要象两件待售的商品。

   太阳升起又落下,我一天比一天绝望。半生已过,前面还有什么我渴望的东西呢?”

  “阿西:……今天你打电话来时我问起你的电话号码,为什么你不肯告诉我?你只是说,你会找我的。你是怕我缠着你,或是影响你什么吧?当年我尚且做不出这样的事,何况如今?你这样提防我使我感到屈辱。

   今生我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与你重逢时我真是百感交集,觉得死而无憾。可是,为什么再见到你我一点也不高兴呢?你那么陌生,象一个我从不识得的人……”

  “阿西:我终于明白了,你过去不爱我,现在也不爱我,所以你在听到我说“那个人就是你”时是那么震惊与诧意。

   你和我交往,不过是有一点感动,有一点同情。所以你理我不是,不理我也不是,我使你为难了。

   在再见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你的。现在我才知道,我爱的不是你,是我想象中的你。

   我看着多年来写下的几千封信,感到一切都那么荒堂那么可笑,这些写给你的信你还一封也没看过呢。我想要烧掉它们,又下不了手。它们是我唯一的财富啊!我已经不能没有它们了。如果没有它们,我就象没有过去,没有活过一样。如果没有它们,我就会迷失在茫茫的时光里。

   可是,我也不能再写下去了,我无法再使自己蒙昧……难道这就是我的一生,就是我的命运?”

  看着这些信,朵朵被一个女人将近三十年的思念压得喘不过气来,信中并没有炽热的情话,直露的表白,只是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与内心感受。但是几十年从未间断地向一个人倾述,事无巨细的述说,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激情与刻骨的相思。太沉重了,太无谓了!它有什么用处呢?它不仅没有用处,还会妨碍正常生活。它就这样无端地从虚幻中生出来,又在现实中白白地消耗了。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怀一种愁,有人竟可以用一生来做这样一件任性的事情!这是些多么珍贵又多余的东西啊,太奢侈了!太虚掷了!

  这些既可以说是信,也可以说是日记,它是一个人在无限孤寂的岁月中的喃喃自语,是说给自己和假想中的观众听的。它是一个演员站在黑暗的舞台上,凭着内心发出的一点微光,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独自上演悲欢离合,并在黑暗中深深地弯下腰去,谢幕……光燃尽了,越来越弱,忧伤的面容渐渐溶入虚无的黑暗之中……

   突然间朵朵有所触动,既然这些信真实地记录了周姨每一个时期的心境,那么在最后的信中一定能找到她不知所终的答案。

   朵朵急忙找出最后的 ,怀着就要揭开秘密的紧张心情,把它打开。

   出人意料的那不是 ,而是一首诗:

   我的情人在远方。

   他一手握着月光,一手握着诗行,怀抱着不尽的忧伤。他蹿山越岭,抛开尘世飞短流长,要去到更远的远方。

   他趟过小河,穿过丛林,走在尘土飞扬的路上。他看不见美丽的姑娘深情的目光,梦想是他唯一的行装。

   他走过干涸的水井,沉默的村庄,穿过永恒的时光。过去的日子纷纷凋落,他站在荒凉的山冈,遥想回不去的故乡。

   我的情人在远方。

   他的声音充满天空,他的微笑永不凋零,他的心浩浩荡荡,是昼夜叹息不止的无边海洋,他是我的君王。

   他的目光火一般热忱,水一般清凉,象太阳与月亮同时照耀在我心上。我要永远为他歌唱,如同天国诉说上帝的荣光。

   他模糊的面容是我的渴望,我渴望把他细细端详。我无法追赶他匆匆的脚步,我只能痛苦地把他仰望。

   他颠沛流离,四处飘荡,他在的地方都是我的天堂。当黑夜来临,我要乘风去到他的身旁,任他嘲笑我的痴狂。

   我的情人在远方。

  看到这首诗,朵朵明白周姨是不会回来了。朵朵一切都明白了,写这样的诗的周姨决不会和那个大肚子秃顶的老头一起生活;写这样的信与诗的周姨永远是纯净的、为他人嘲笑过的少女心态。无论皱纹怎样爬上额头,无论白发怎样悄然丛生,她永远停留在最纯美的青春时光,永远是那个握着诗卷,徘徊在高高的木楼上的女孩,等着爱人前来,等着不可知的命运落在头上……

   朵朵觉得,其实周姨的爱情就象那个著名的希腊神话,美少年NARCISSUS爱上水中自己的倒影,憔悴而死,化做水仙。不同的是周姨最后终于发现了那不过是自己的幻影,可惜晚了。

   朵朵知道,周姨在交给她钥匙时就把这一切交给她了。耗尽一生心力写就的信,没有交给收信的人,却给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也许是她知道那个人不配得到,也许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在最后一刻松开紧紧握着的手,飘然前行,去到有着最初梦想的地方。

   天黑了,朵朵把头埋到信堆里,终于领悟到离心最近的东西,注定离现实最远。

   罂 粟 花语:忘却

  朵朵的婚礼将在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举行。五月是个浪漫美好的月份,是所有歌里歌唱的季节,适合和恋人私奔,或者死去。

   牙医求婚的时候,朵朵问:“为什么选我?”牙医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小时候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很喜欢那首歌,也喜欢那个挎着花蓝沿街叫卖的姑娘。当她被恶霸欺负时,我就很想去保护她。”难怪听说朵朵在花店工作时他眼睛一亮。

   朵朵说:“我并非你想象中的卖花姑娘,你还不了解我呢!”

   “要那么了解干嘛,太了解了就不想结婚了。”牙医温柔地说:“日子还长着呢,慢慢了解吧!”

   这倒也是,朵朵于是接受了。朵朵觉得自己很轻,很飘渺,老是要飘走似的,而他很重,很实在,可以把她系住。

   五月也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各式各样的鲜花堆满了小店,朵朵没事做,蹲在一盆三叶草面前玩它的叶子。正全神贯注地数叶片,身后传来扑哧一笑,吓了她老大一跳。回头一看,买花男人抱着他那个大黑皮包,正站在那里笑呢。

   “叶子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专心。”他笑着问。

   朵朵解释:“三叶草的三片叶子指希望、信仰和爱情,四片叶子象征幸福。很多人都想寻找第四片叶子,可很不容易找到。要是运气好发现了四片叶子的三叶草,不要对别人说,悄悄把它放到靴子里或缝到衣服里,幸福就会降临。”

   “是吗?”他来了兴趣,也蹲下来:“找找看。”

   两人把一排三叶草都翻遍了,也没见到一株四片叶子的。他好象有点失望,说:“算命先生说我要过了四十岁才能安定下来,难道幸福要那时才能到来?”

   “这不过是传说罢了,三叶草不是只有三片叶子怎么会叫三叶草呢!”朵朵笑:“来,带你看一种神奇的花。”

   绕过一排放满鲜花的高高的木架,角落里有一种叶片在两边花朵全都集中在一枝上,从底下环绕地开到顶端的花。朵朵指着它说:“这花叫甜罗勒,是一种测验纯洁与否的植物,品行不端的男子触摸到它,它马上就会枯萎。你敢不敢用手摸它?”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伸手过去,触到了它的花瓣,花朵微微颤抖了一下,停住了。他又将花枝轻轻握在手里,顶端的花朵从他的手中探出头来娇艳地开放着。他笑了,笑容有一种苍桑又纯真的味道。

   朵朵觉得他今天好象情绪挺好,便问:“有什么高兴的事吗?”

   “噢,我找了个新女朋友,也是这所学校的,去年才进校的新生。”

   “你看,我说你还会再恋爱的吧!你到老都会是一个风流的老头子。”他哈哈笑,朵朵又自语道:“这次选什么花才好呢?”

   “这个女孩学音乐的,不爱花,喜欢收集CD。”

   “是吗,我有一张教堂音乐,唱诗班唱的,美极了,非常纯净的声音,你要听吗?”

   他摇摇头:“是她喜欢,又不是我。”

   不知怎的,朵朵有点失望。她好象一个小孩子,在山坡上采到一朵野花,路边捡到一块红玻璃,兴冲冲地拿去给她的小伙伴,一个神气活现的小男孩。而男孩不屑地说,这是你们女孩玩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于是她举着手站在那里,半天放不下来。

   他继续说:“虽然我不买花了,但我会来看你的,我们是好朋友,对吗?”

   “是的,好朋友……”朵朵低声重复道,低下头去。她受不了他温和而真诚的目光,为掩饰慌乱,她拿起一枝甜罗勒花放在眼睛上说:“甜罗勒也叫目帚,能排除眼中的灰尘,使眼睛纯净清澈。”

   他望着朵朵,轻轻举起手来。朵朵闭上眼睛,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和清凉的花瓣同时触到眼皮上。

   等朵朵睁开眼睛,买花男人已经走了。他总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朵朵才想起,忘了告诉他自己将在下周结婚。在待嫁的日子,朵朵常常做一个相同的梦,在一间黑暗的空空的房子里和两个人打架。她拔剑向他们刺去,一个坚硬如铁,剑根本无法刺入;一个是个虚幻的影像,空空如也,剑穿透他的身体而无法伤害他。她已刺中他们却毫无用处,因而感到既恐惧又无比绝望。两人哈哈大笑着一步步逼过来……

   朵朵认为,两人一个代表着现实的烦恼,一个代表着虚幻的烦恼,她对两者都同样无可奈何。

   朵朵把一朵红色的罂粟放在脸上,叹了一口气。那是一束逼真的绢花,她收到的结婚礼物之一。罂粟的含义是忘却,难怪制成鸦片会让人上瘾。

   婚结得不错,挺隆重。牙医找了辆车来接朵朵,是辆黑色的大轿车,车顶饰着许多洁白的天香百合。那是朵朵喜爱的花,据说是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时,夏娃的眼泪落到地上变成的,它是纯洁的象征。

   后来朵朵才发现,黑的车,白的花,黑的礼服与白的婚纱,使人感觉不象是婚礼,而象是一个葬礼。微雨过后的清澄天空,彬彬有礼没有喧哗的宾客,更加深了这一感觉。

   婚后朵朵把鲜花店改成了干花店,改卖干花。制过的干花依然美丽,有些是原色的,有些上了色,同样五彩缤纷。而且在制的过程中不知加入了什么,有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香味整日弥漫在店堂里,使过往的行人不由停下步来。

   干花有的一束束用玻璃纸包着,有的放在藤编的花蓝里,有的配好放在花瓶里。除了整束的花枝,还有许多零散的花瓣,搁在透明的玻璃瓶或半透明的磨砂玻璃瓶里出售。因此店里除了花,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瓶子。

   有一天朵朵坐在那里,望着架子上的一排空瓶子发呆。那是些大肚子的矮瓶,只有巴掌大小,有白、淡绿、粉红和蓝色,都是些磨砂玻璃瓶,有些有冰纹,有些没有,全都雾蒙蒙的一片。不知怎的,朵朵蓦地记起在周姨抄诗的本子里看见过的一首诗:

  想你的时候

  忍不住有一声叹息

  很想找个瓶子封起

   我的瓶子里

   没有时间没有季节 没有颜色

   也没有眼泪

   只是叹息

   很干净 很干净

   我的瓶子里只是叹息 只是叹息

   那些叹息在瓶子里象起伏的海洋

   和你擦肩而过的遗忘

   是一生的惊涛骇浪

  想起这首诗,朵朵顿时觉得那些白茫茫的空瓶子里全都装满了叹息,它们水波一样荡漾,发出巨大的哄鸣声,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在屏除了一切杂念的时候才可以听到。

   它们只能囚禁在瓶子里,如果把它们放出来,它们会充满天空,让鸟儿停止歌唱,花儿枯萎凋谢,让最快乐的少女悲伤落泪,它所到之处天地为之变色,一切化为灰烬。

   朵朵突发奇想,不再把干花瓣放到瓶子里出售,而是在一个透明的盒子里,放一只空瓶子,再把干花瓣撒一圈在周围,取名叹息瓶。很多学生来买,销路出奇的好。有女孩好奇地问,为什么叫叹息瓶呢?朵朵就答,因为叹息没地方放,就只好装在瓶子里呀!

  有时候朵朵会出现幻觉,看到周姨突然回来了,她象从未远离一样走进来,同往常一样踢一踢朵朵坐的老藤椅,骂她懒懒散散,没个坐相;或者真的就象出差回来,看到一切变了样,唠唠叼叼地抱怨朵朵趁她不在,自做主张改了生意,不征求她的意见。

  远方,就是一无所有的地方,朵朵不知周姨去到怎样的远方。对于一颗没有归宿的心来说,没有哪里不是无亲无故的陌生地方。也许有些人的一生注定是传奇的,而朵朵知道,自己会一直坐在这里,守望无尽的苍茫岁月。

   所有的付出,都化做纸上的一个名字;所有的深情,都只是悄悄的一声叹息;所有的身躯,都将成一捧飞散的尘土;所有的悲欢,都将被时光轻轻抹去……朵朵伫立在秋日的阳光里,踏着自己小小的影子,仰头向天,看见多年后白发苍苍的自己面露温柔凄凉的微笑。她凝望着天空,与空中苍凉的脸庞相视一笑。

二、[中短篇]中篇小说:让我失的地方

(一)  

  长岭乡政府大楼建在小镇北面的山坡上,野菊花在大楼前后黄黄灿灿地开着,甚至田野里的几株桃树还绽出了几朵粉色的花。哦,小阳春的十月,真能让人误入春天。  

  在大院门口,有一张“干部履历表”躺在地下,我放下手提箱捡来一看,履历表填得很是有趣,姓名:乡镇干部,职务:尿桶,职业:猪八戒照镜子,特长:狗咬老鼠,住址:大约在冬季,联系号码:540540。乡干部真幽默,我的心境更是好了。  

  走进大院:在花坛边,两个骑了摩托的男人正和一个中年人吵着什么,其中一个穿夹克的指着中年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钱你今日拿还是不拿?”  

  中年人发了两支烟过去,说:“我答应了,过了十二月份,一定没问题。”  

  夹克衫一挡,气势有点凶,“你把我们当猴耍呀?”  

  另一个也没有接烟,冷笑道:“十二月?十二月座火焰山,你们那来的芭蕉扇?到时说不定还得烧了乌纱呢。”  

  我绕过他们,向大楼走去。大楼内静得出奇,当我抬头目接“政府办公室”的小横牌时,心情激动不已。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大楼的成员之一了。这一步走来得多么不容易,又是来得多么突然,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是九八年从林校出来的中专生,等我辈高高兴兴捧着学业证走上社会时,这里已不包分配了。在家我待业一年多。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只有闭门自好,但除过发两篇小说和为市里两家企业笄过两个广告之外,我的未来没一点着落。同学中,父母做了领导的,从高中出来后就开始拿国家工资了,就是同在林校出来的,也有不少在沿海和西部一带打工打出了一点名堂。  

  正在我意志消沉时,不久前的一天,父亲忽然问我:“你愿去乡政府吗?”这声音如来之天外。乡政府,这不但是一个真正吃皇粮的地方,还是一所学做官的小学校,现在的市委书记和我们的县长就是从乡政府做出来的。我父亲不过是县中一名数学教师,他怎么能搭上政界呢?  

  在我毕业前后,原来我父亲一直没有闲着。他通过他学生中七弯八拐的人情,找上了我们县分管党群的副书记,那副书记姓刘。父亲这么个莘莘学子,竟能在官场中为我开辟出这么一个类似几何题中的未知条件,我禁不住两眼发热。我猛然想起在我接到林校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晚上,父亲高兴,喝了点酒,偶然说了句“我们家就少了个搞政治的了。”当时我母亲在家,我姐在县医院,他自己是个小有名气的老师。原来在父亲的心目中,一个圆满的家,至少得有一个搞医的,一个教书的,再加上一个做官的。我们这个家的走向,父亲早就设计了一道轨迹。  

  父亲又问我:“到哪个乡去呢?”  

  “长岭!”我脱口而出。这回轮到父亲惊讶了。因为长岭是个比较偏远的乡镇。但是父亲没有反对,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大概又忙着去了找刘副书记。父亲这一眼将我看得满脸通红,不过我相信父亲并没有发现我的秘密:我的高中同学常方方就在长岭的卫生院里。  

  很快父亲就为我办齐了一切手续,并告诉我:“你可以去报到了。那里的乡长姓白,是刘副书记曾经的领导。”临走,父亲还叫我装了条“芙蓉王”的烟,说是送红白乡长抽的。  

  走进办公室,好在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这人背向着我,正透过窗户在看外面的热闹。  

  我说:“同志,请问白乡长在家吗?”  

  我连问了两声,那人才转过身来。我见是个青年人,他将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神态并不热情,显出不欢迎我的样子。也许他将我看成是一名产品推销员吧。我正待向这人解释一下,外面这个吵架的中年人走来了,他对青年人说:“江民,你能拿出一百块钱吗?”  

  那个叫江民的为难的摇头说:“拿不出来,都三个月没拿工资了。”  

  中年人搔了一下头,有点自言自语的说:“小胡子只能凑两百元,我折子上才五百元,还差一百元才打发得走呢。”  

  显然,那是两个讨债的,听到此,我脱口说:“我有一百元!”  

  我这一说,中年人和青年人才发现我似的,中年人问我:“你……?”  

  我忙从口袋抽出一包散烟敬了支上去:“我是来报到的。”  

  中年人一听,伸向我接烟的手旋即缩了回去。一边的青年人发着牢骚:“县里也真是的,这边说分流人员缩减财政开支,那边又不顾我们基层的死活,照常塞关系下来!”  

  我听了青年人的话,脸一红,随即从口袋里把介绍信掏了出来,并加了一句:“白乡长在吗?”  

  “我就是老白!”中年人一把接过介绍信,往桌子上一折:“不怕死的都来吧!”然后气冲冲的大步就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倒回来对我说:“也好,年关了,正要清收任务的力量。”说着,又有点难为情的样子对我说:“你能借一百元出来?”  

  原来外面这两个人是县里一家私人印刷厂的,乡里前年在他们那里印一千块钱的材料纸,至今还欠着,刚才白乡长跟他们讲到今天先交八百元才了结。白乡长接了我一百元钱,也没说打条子的事,掏出自己的一本存折,吩咐江民:“到小胡那里取两百,带他们到银行里去把我的钱取出来一并交给他们,”说完,丢下我,两人出去了。不久,一声“小胡,小胡”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声音有点亲切,但我仍分辨得出,那是白乡长的声音。  

  (二)  

  “小胡”来了,却原来是个女的,年纪比我大一点,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还好看,很有几分风韵,整个给人的感觉就象楼外的花坛,修理得很让人舒服。小胡还在门口就向我笑吟吟着:“来报到的,叫宁一呀,名字挺特别的。”  

  我还在一片尴尬中陷着,小胡自我介绍道:“我负责你们的吃喝拉撒住,是临时工,在这里混过了九个年头。”边说边将手伸向我的包:“我来提吧。”想到那条烟,我几乎是将身子向包盖了上去:“我来我来。”小胡也不坚持,只是左手往嘴角上掩了掩,右手从腰间摘了一串大钥匙,“先往下吧。”  

  跟着小胡来到303号,房子分里外间,里间分明已住了一位干部,外间已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但堆了些杂物。小胡进来就将床上的杂物往里搬:“这个江民呀。你就艰苦点,我们这六十多个干部职工,只有四十套房子,除了领导和女的,都两人一套。”真是巧,我和江民竟住在一起了,他刚才的样子可不太好相处,但看起来和白乡长关系又不一般。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提着包的我始终站着。小胡忙完,问我:“怎么没带被席呀?”经小胡这一问,我自己才发现这个问题。本来我是完全可以几天后来报到的,但一接到父亲给我的介绍信,我就捡了些书、日用品和父亲早备好的那条烟,就匆匆赶来了长岭。小胡见我不语,就自我回答说:“也是,过春节也不远了,年后再带来也行的。”说完就走了。  

  属于我的领地空空如也,一种落寞的感觉油然而生,尤其是刚才白乡长和江民的接见方式给我的心理影响,那是小胡的笑无论如何也冲淡不了的,来时的激动和自豪已去了一年多。  

  我信步走进了里间。里间和外间之间还套了只卫生间,这无疑是公共的了。江民的陈设也是再简单不过,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就是一只桶子一个脸盆和几双鞋。在他的屋子里,我也并款未发现女人的迹象,估计江民也是个单身汉了。桌子上是一本公文大全、一瓶墨和一支毛笔。毛笔还带着温渍,则用过。看到此,我的心理又稍好了些,我们的爱好相似。江民一定喜欢练字的,而我却不见字迹。大全的下面是一个较陈旧的笔记本,翻开,才知是奖品:奖给“十一”演讲赛第二名,落款是1995年,公章是南京农学院的。桌子的上方是挂着的一叠公文。第一张是计生委的一张开会通知,时间就在今天下午,上午报到。把这叠文件翻下去,全乡的基本情况我已知道了,并且还熟悉了乡政府的一些分工和制度。全乡十五个行政村,165个村民小组,19801人,其中圩镇人口1232人。全乡财税任务282万元,缺口一百三十万元。财税任务按季度完成,否则县财政局停拨工资。去年借款垫税,书记乡长每人伍万元,副科两万元,一般干部还必须难乡财务创收一万元。这一万元可以是引来的外地税收,也可以是罚款收入,集体行动收不抵数,农民上交的提留款也不抵数。所勤小胡的创收也是一万元,小胡名叫胡月花。胡月花的任务可以是后勤的节约,也可以是其它种养收。后勤去年的电话费、水电费和来客招待费是六万九千元,那么也就是说,今年若能控制在五万九千元之内,胡月花的任务就完成了。我简直难以置信,去年我从市报上获悉,我县财税已突破亿元大关,具体到长岭会是这种境况。从江民今年的会议记录本上我还知道,江民是计生主任,今年横街村。白乡长主持全面工作。我感到奇怪,怎么会没有书记?后来小胡告诉我,书记上半病调了,位子一直空着。江民记录本今年第一次记录后面写了几行大字: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雄赳赳攻破282,气昂昂一手抓创收,一手抓提留。全身以赴。这显然是江民对第一次会议带有找乐的总结。  

  “偷看人家的秘密呀!”小胡的声音着实吓了我一跳,只见小胡抱了一座山似的被席进来,连人也看不见了。我赶出去接,小胡已将被席放在了床上说:“你补个条子,借招待所的先用。来了就得安心,大家都在村里忙收款呢。这十二月可是座翻不过去的山呀。”我上前去说:“胡大姐,我来我来!”  

  小胡偏头浅浅一笑,“铺床收拾被席的事还是我们女人会哩!”就动起手来。  

  白乡长的阴影一直在我心上挥之不去,我找着话说:“白乡长这个人好接近吗?”  

  我见小胡的脸一红,道:“他可是个好人呢!”  

  从小胡的嘴里我得知,白乡长的气是终年存在的,并不是冲我而来的。我稍心安了一些。  

  原来,县里今年开始搞机构改革,长岭明年要实行“末位淘汰制”,长岭的淘汰指标是十二个人,现在的垫税款还没有还,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支,现在乡干部已停了工资三个月了。眼看年关就来了,财税缺口却还有七十多万元。该收的税基本上都收了,这么大的缺口原打算收上提留款去贴,从进度来看,希望也不大,白乡长正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年关近了,催债的又多。  

  “税收任务完不成,不但影响大家过年,还可能影响白乡长的前程。”小胡说着。  

  “白乡长的家在县城,他在长岭已经任了两届乡长,是个老乡长了。本来,白乡长去年就有可能调走,但去年全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年终财税任务尚差三十来万,调走的事又没了影。县委规定:完不成财税任务,计划生育不达标和社会秩序不稳定的乡镇主要负责人不提不调。书记上半年因病调走后,今年底明年初,白乡长就是归不了县城,接书记的位子也是很有可能的,他主持全面工作,要是连财税任务都完不成,这事怕又要黄了。”小胡的语调愈说愈低,我听了,心也禁不住一沉。  

  小胡为我铺好床,话也没说就出去了。我看了一圈这个房子,经小胡这一布置,已有了点人气了,我心里平添一股暖意。我把包打开,将烟藏进抽箱里,把带来的十来本小说和有关广告策划设计方面的书一一摆上桌子。  

  不一儿,小胡又来,她左手提了瓶开水,右手拿了一叠什么,说:“这是开水票,每天早晨打一次开水,一人一天两瓶。”在政府用开水还凭票,这倒是少有听说。  

  小胡发现我桌子上的一大堆书,马上抬头看了看灯泡:“小宁,用电也是有规定的,一人一月三度电,超了就扣钱。”她叹了一声,抬头正眼看着我,说:“爱好看这类书的人是很难适应政府工作的。我想,你是不会在这里久呆的。”小胡的语调低低的,末了又说:“还有什么用具不够的就找我,我住314,白乡长住315。”就走了。  

  差不多六点了。小胡一走,整个房子,甚至整座大楼都变得没有了活气。我怔怔的坐在单人床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今晚,我就要在这里度过了,经过刚才的耳濡目染,心里不觉酸酸的,来时的激动一点也没有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离开父母的第一夜。此刻,父母们在想些什么呢?可以肯定,在惜别的思绪中,掺和更多的是高兴:一个农民的儿子已经在开始学做官了。那么同学们呢?包括常方方,我来就职的消息甚至连常方方也没有告诉,我愿想给他们突然一个惊喜。而以我现在的心情,是再也没有报喜的兴趣了。  

  正在我闷闷的时候,小胡又走进了我的房子,叫我去吃招待餐,她告诉我,这个晚餐是白乡长专门为我设的欢迎餐。我有点受宠若惊。小胡见我这样就解释说:“这是规矩,调来的一餐,调走也一餐。再穷,人情味还得要。”小胡还交待我:“今晚你说些有品味的笑话,我们多敬些白乡长的酒,开开他的心。”  

  小胡前头走了,但我没有相跟出去。我想这虽是专为我设的晚餐,我也没有必要这么急就去的,磨蹭了一会,我才出去了,这时走廊的灯已大亮了。循着菜味,我走进了饭堂。餐桌上已经坐着白乡长和小胡,我第一眼见着白乡长和小胡时,发现白乡长的头则从小胡那边收回来。在白乡长对面坐下,我看见了小胡的右脸上有一块菜渍,我再看白乡长,那菜渍有点象白乡长的唇痕。小胡见我来回看了他们一眼,脸一红,低头去了泯酒。倒是白乡长一付处世不惊的神态,对我说:“小宁,你明天就送个通知到上坳去。上坳驻村的陈大明在住院。”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况且乡里也不派一个人陪我,就要我一个人到一个不知在东西南北的上坳去,这会不会是白乡长有意难为我?接着小胡就交给了我一张通知,通知上写着:上坳欠良种母猪款1200元,葡萄苗种款3000元,报刊款1100元,这些款必须明天缴上来。  

  晚餐就这样开始了,气氛却并没有按小胡的设计发展。中间还加入了一名炊事员。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胡大姐为我送了辆自行车过来,她向我为白乡长解释说:“这些事都急,几家单位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来催款,乡里又没人。要不就不会让你还没喘过气就单身一人去生疏地方的。”说完,胡大姐还带我在办公室先熟悉上坳村。上坳村地处长岭西部,现有耕地600多亩,200来户人家,1100多人口,书记叫李明光。全年上交的提留任务和税款达95000元,其中公路、建校集资每个劳力40元。从地图上看,上坳挺好找,出了小镇往西就是,没有叉路,不过三十里,就在乡道的旁边。  

  乡村公路是料想不到的坑洼不平,有的深坑距地面少说也有二三十公分。这几天刚下了场小雨,满路泥泞,泥水溅在裤管上,紧贴皮肉,北风一吹,寒气阵阵直袭心头。  

  李明光书记挺好找,就在村子中央的路口上。  

  认识李明光,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  

  到了李支书的门口,两个正进入大战的一男一女挡往了我的去路。  

  男的一声不响。脸红脖子粗的死命挣脱女人的拉扯,一边抬手遮挡起起落落、毫无固定着落点的扫把,效果却一点也不理想,因为女的一只手是伸在男方的西装口袋里,死命的咬住了袋沿,男的另一只手企图扒掉口袋里的那只手,注意力是大大的分散了,所以多只顾得了头又顾不了脚,不几下就得呲牙裂嘴一回。这样,任凭男的逃向那里,女的就追向那里。那女人不但手脚忙碌,嘴里也骂得急:“你个躺尸的,上十点钟才爬起,田坎倒了不去理,姜薯烂在土里也不管,一日到夜就是讨钱打摆子,比你大的骂你没本事,比你小的骂你吃冤枉的。明年再当,我就跟男子人去……”  

  一下子看热闹的人多了,战争却没个完。还是面皮要紧,男的急中生智,将整件西装一甩,留给女人,自己死命的从西装套子里逃了逃了出去。女人没防这一着,由于始终下着死力,就一下子栽进了路边的水沟里,一时器嚎震天,待女人起来再追,男人早已撤开脚丫子往村西逃得没了踪影。  

  一问,那逃了的就是支书李明光,那泥猴子一般的就是他老婆。  

  李支书怕老婆跟踪追击,带着一伙村干部七绕八拐,到了一个农户的家中。等我找上他们时,还穿着赤膊的毛衣裳的李支书已端坐上首,堂而皇之的在作报告,内容就是如何来对付那些还欠钱的“钉子户”。  

  我说明了来意,李支书当然也认出了我,知道我在耸家门口已看到了那出戏。李支书一点也不难为情,反而向我来了通牢骚:“明年这干部是当不下去了。政府也真是混帐,要给我们下任务,又不给欠数的订个法,害得我们成员追着他们的屁股转。”  

  原来,上坳村历年拖欠的任务比较大,收上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村干部已三年发不了工资,十几天前,驻村的陈大明走了,只有本村的五个村干部收钱。大家是本地人,撕不下面皮,一天下来,还不够一顿饭钱。白天在家里找不出人,就到地头去,晚上还挨家挨上门去缠。往往要十一二点钟才回得来。  

  李支书看了我一眼,苦笑了一下,“你都见了,明年再当,非得家破人亡不可。”  

  对于我的到来,村干部们没一个露出指望的神色。会计说:“会计说:“县长来也一样,说得好,敬你杯茶酒,讲不好,卵吊你三个字。”  

  李支书骂娘:“这世道比大跃进的工作还难搞,上面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明明没有这么多税源,又下这么多任务。完不成,乡里就拿提留款去垫,提留款没了办不出事,老表就骂我们吃了冤枉。”  

  会计更火了:“搞我的鸡巴,当行政干部的日日当税费官,办不了事,总有一在要被老表活埋!”  

  一直不说话的营长说:“白乡长不要去谋个书记做,让我们过个安乐年就好了。”  

  李支书白了眼营长:“当不上就不要抓事了!没一点原则!”  

  李支书摆了摆手制止大家:“都是醒卵气,言归正传,开会开会,请小宁作些指示。”  

  我能指示什么呢?  

  (四)  

  出来小镇已是万家灯火。乡大院也亮了几扇灯光,我的303也亮着,显然是江民开会已经回乡。回到房子,却没有人,想起胡大姐的交待,这灯也真是浪费了,估计江民并未走远。后来才知他此时正在白乡长的房子里与白乡长下棋。  

  我懒懒的,心绪很坏,边脚也没有洗,就脱了鞋和外套钻进了被窝。大家都忙着,我本想留在上坳与村干部们一起清收。但李支书一听说我才从学校出来,就直说:“才从学校出来的人是要被老表唬住的,你还是回去的好,省得我们在老表面前担心你。”李支书的话使我一下子矮去了一大截。  

  我捧起一本危地马拉小说家安赫安·阿斯图里亚斯的小说《玉米人》,强迫自己随着书中的盲人伊克去寻找离家出走的妻子玛丽娅·特贡。当我明天睁开眼睛时,会不会如诩人伊克那样,历尽千苦终于结束了寻找,眼睛也复明了,而见到的却不是日夜思念的妻子,而是高达万仞的玛丽娅·特贡山峰?  

  十点多钟,江民回来了,他见我没睡,显得非常热情,说:“你带了这么多书哇!还在看?”看样子,江民很有兴趣与我聊上一阵子,江民是个长得还帅气的小伙子,二十五岁左右,皮肤有点黑,那表情和昨天判若两人。  

  我礼貌的下了床,套上衣裤。  

  “你一定很会写东西,字也好吧?”江民问我,同时发了支烟过来,我摆了摆手。  

  怎么回答他呢?去年闲在家,是写了一些,还在《福建文学》和《羊城晚报》上发过小说,毛笔字和钢笔字也差不多那里去。  

  一听《羊城晚报》,江民叫了一声:“那可是全国有名的大报呀!”就一下从椅子上往我床上坐来,继续道:“文章和字是一个人的门面呢。宁一,你在乡里是一定会比我混得好的。”我苦笑了一下:连村干部都不认我呢,文章和字与工作有什么关系?  

  “不抽烟就喝杯茶吧。”江民起身,进到里间,我听他在说:“这茶可不是一般的茶呢。我们都叫它苦茶,就在后面的山坡上有一棵。”  

  不一完,江民给我端了一杯过来,我赶忙下地去接。他说:“这茶一进嘴有点苦,片刻就某醇了。我们乡干部不少人爱喝这种茶。”  

  我喝了口,一股强烈的苦味沁人心脾,让人眉头打皱,在眉头尚未伸展时,满口已缭绕着甘甜,一股神清气爽的感觉从心底油然而起。好茶!明天一定要江民带我去找到这棵乡间苦茶。  

  江民见我认可了他的茶,望了眼我的书桌,有点虔诚地说:“能教我练字写文章吗?”  

  乡干部忙得屁股挨不着凳,我不明白江民为什么会有这价雅兴。我看了看他,顺手向他房子里一指:“你不是在练吗?”  

  我一说,江民好象有人窥视到了他的私处似的,头一低,很不自然的承认了。他告诉我,开始练字差不多一年了,他来乡政府后不久就发现了字的重要,就练了起来,由于时间紧,又没有技窍,一点也没练出起色。为了怕人看贱他,练下的字都被当时消灭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不见江民的字。  

  江民的谈兴很浓,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谈文说字,直到夜深,最后,江民终于累了,也许他连自己也不知道睡着了,鼻声如雷而来。  

  我是怎么也睡不着了,江民的话在我的脑子里翻天覆地的响着。  

  江民证券交易,字和文章尤其在乡政府显得重要。开会之前,写几幅标语或会标。边上围一圈人,见你临场挥笔,如果字好,啧啧之声四起,就昌没有人见着写,贴出后,人家见了好字,免不得问一声:“谁的字?”领导作报告时,报告作得好,台下往往有人要问:“这稿子谁写的?”于是认识的与不认识的都下意识的对这人刮目相看了。特别在领导圈中,影响就更大。字和文章还有另一个好处。一般乡丁下村去都和老表打交道,没有照顾老表的权利,也不能方便老表什么。如果能给老表写个什么申请报告呀,做个春联呀,红白喜事做个礼生收礼做对子呀什么的……老表往后见了就热情多了,喝茶吃饭下去也方便。  

  江民还告诉我下乡的基本功:到农户家多和主妇套些近乎,比如挑水呀、扫地呀、劈柴呀等,甚至老公不在家的,也下田去帮一把,见到谁家有不按照搞环孕检的、超生的、乱砍滥伐的、多占地的,更多敲敲边鼓,让人家知道你抓了些把柄……农村多是主妇说话,你乡干部下去了,工作就顺一些,面子也大。有些村干部眼高得很,不太理一般干部,如果你有一套工作方法,村干部不得不买你的帐。农民哪,别说把钱交给你,配合工作,在村干部家蹭饭吃,老表连尿水也不端一勺你解渴!  

  真得感谢胡大姐,给了我这么一个室友。  

  但我心里仍不好受,江民的话虽是道理,我总觉得,这是先想到了目的而后去谋划实施的步骤。这是很累了。乡政府呀,我这人生的第一站。忽然。我想起常方方来了,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一种焦渴向我袭来,我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向身下……  

  (五)  

  大早就醒了,一拉开关,停电。江民还在沉睡,我做些什么呢?到乡政府后面的山坡上去寻找那棵苦茶罢。  

  天上尚有几颗星在眨着,晨风从远方而来,如小孩玩旧了的刀子,在我的脸上划着。我将领子翻起,缩了脖子,剩下半张脸和两只耳朵,就从后门出去了。  

  找了几个来回,才见一棵常绿乔木耸立在几块山石的上面,在够得着人的地方,连叶带枝都已经没有了,想必这就是那棵苦茶吧。树冠如盖,婆娑的枝叶沫着晨风摇曳着,“索索”的在回答我的猜想。我双手抱了树杆如一只笨猫爬了上去,摘了几片叶子,人还没有下来,就送了一片叶屑去嘴里,好苦哇,我吐了。待我下得树来,舌头已差不多厚了一半,好半天,才感觉出一丝甘味,但却无论如何盖不了苦的。我想,既然是茶,那是少不了放在锅里烘焙这一道程序的。我便将摘下的两片叶子夹进了电话本里。我正欲下坡去,前面的院子里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声音。我抬眼东天,出太阳的地方,已显出了两指大小的红边。  

  出了什么事呢?乡政府只有白乡长俏皮胡、江民、炊事员和我。听声音,一点也不友好,那当然就不会是好事了。  

  刚进后门踏上通往大厅的台阶,就见满脸愠色的白乡长背着手大步向楼上跨去。  

  在大院的车道上,我见到了往回走的胡大姐,江民浇在最后,他微垂着头,象一个犯了事的小学生。江民的嘴角两边还留着两条白痕,那是口水的印迹。可见江民正是在睡梦中被白乡长或是胡大姐叫下去的。  

  院外的哄响照旧。见了他们一行各自迥异的表情,我也不便多问,跟着往回转。我跟着胡大姐快到楼梯边的时候,就问胡大姐是怎么回事。胡大姐就说了。  

  大院外是横街村的老表在抬麻石条、红砖和沙石上车,有三十几个人。横街就是长岭乡政府所在的村子,人称长岭的“北京市”。横街村分东西两片,西片是圩镇,多是居民户和个体户,东片的住户很少,但横街的大部分耕地在东片。东西之间是一条五十来米宽的河。连接东西两片的是座古老的麻石条段桥。桥的宽度能勉强通车,但很低,每到雨季,两崖就只能隔河相望,要想到对面去,就得绕近一千米。江民就在这个村子驻村。  

  我来报到的前一天,江民还在村子里收税费。由于江民点子多,工作得力。提留款和税款在全乡来说是收得最好的,但每个劳力四十元的修路、建校集资款才收上来百分之五。江民就去找在村子里比较有影响的狗毛。狗毛三十多岁,是个有田不种田的人物,在村子里很能说两句话,他是早几年乡政府盯着的村干部人选,可狗毛不干。江民想做好狗毛的工作,要他和他的几兄弟带个头,主动将集资款交了。江民向狗毛一说,没想到狗毛接口就应了下来。但狗毛提了个条件,说:“你们乡政府门口的那几堆麻条和砖砂能让给我们造桥,我家的集资款现在就交。”乡门口是存有五六车建筑材料,那是整治大院环境工程时剩下的,这还不容易?江民当时想,这桥起码得八九万元,可不是一时半日就能修得好的,没有年把时间筹备和各方面的支持,连工也动不了。江民当时就一口答应了,狗毛也爽快,当即就付了家中所有劳力的集资款。  

  没想到事隔一天,狗毛就真的组织劳力来搬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狗毛为江民设的一个圈套,这圈套还殃及到与此毫无相干的胡大姐。  

  我再到门口去一看,这里已是人欢马叫,材料已搬得所剩无几了。  

  上到三楼,从白乡长的房子里传来白乡长干硬的声音:“这些材料送群众修桥是好事,但这是公共财物,得经过乡领导讨论同意,再通过村委会去组织群众来搬运。你私自答应个人,虽是办集体的事,还不造成政府的财物人人都可来哄抢吗?”我可以想象江民肃立一旁的样子。  

  回到303号,正见胡大姐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从卫生间出来,那样子不亚于一头母夜叉。我吓了一跳,不明就里。不便主动与胡大姐打招呼。胡大姐手向卫生间一指,厉声问我:“你们俩谁做的好事?!”  

  我莫名其妙的怔了一下,不清楚胡大姐指的什么。江民正好垂头丧气进来。胡大姐就对上江民,也不管江民一肚子的气,公事公办地说:“下次再发现你们不关水龙头,我就要领导扣你们的工资!”  

  我才明白,早晨停电,一定是江民急慌慌的上了卫生间,开了龙头没水,忘了关就下楼了。江民离开以后到我们归来只不过个把小时,也不知胡大姐是怎么发现的。  

  江民正在气头上,吼了声:“狗仗人热!”就“嘭”的一声山呼,把自己关进去了。在我房子里的胡大姐一愣,继而一咬牙,脸色发白的走了。我想起胡大姐脸上的那块菜渍。江民是不是另有所指?这也够狠毒的。  

  这是一个黑色的早晨。  

  (六)  

  上午,白乡长吩咐我去顶楼布置明天的会场,白乡长说:“明天召集各村支书开个促进会。”  

  一直忙到吃晚饭,我才回到房间。江民很热情的向我打了个招呼。我有点奇怪,江民肯定有了什么喜事。我去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好象有什么求于我又难以启齿。  

  我问:“有事吗?”  

  “你有女朋友吗?”江民反问我一句,问过后,马上是一副醉了酒的样子。我当然想到了常方方,但我不置可否。  

  片刻,江民又鼓起勇气说:“你能借20块钱我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带了两百多元零花钱来,除去借给白乡长一百元,剩下的还够我花一阵子,只是不明白江民借钱干什么。  

  江民接了我的钱,动并没有离去,似乎还有什么求我。他这样子实在逼得我难受,就说:“还有什么就直说吧,一个房子的,只要能帮到。”他才喜滋涨的说:“今晚你能让一让房子吗?我女朋友会来会我。”接着又说:“隔壁小李的房子我有钥匙,你就到那边去看书吧。”我衷心的说:“祝福你。你好幸福。”  

  江民很自豪地一笑,握了我的钱一扬,“我现在就去买些东西,她挺喜欢吃零食哩!”  

  江民将隔壁的钥匙给了我就如喝了蜜似的下小镇去了。这真让我心生嫉妒。在小李的房子里,我是看不进书的。我想起了常方方。她知道我来了长岭吗?有朝一日,多么希望她也来找我,那一晚我也要江民让房子。我想,会的,常方方是爱我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303的门响了一下,接着一串高跟鞋的女声由近而远,匆匆消失。  

  片刻,我们的房子里传来一声酒瓶的爆炸声。我一惊赶过去,见江民臣在他的桌子上,整个房子布满了酒气。江民的桌子上是一叠署有刘小丽收启字样的信件,两张江民的照片和一串玉石项链。  

  “江民江民!”我叫着,伸手去摇他。江民头一歪,哇的一声呕了一桌一地。我手忙脚乱地把江民扶上床,然后下楼去寻找扫把。在楼下我碰上正上楼的胡大姐,她问我:“你慌什么?”我把江民的事说了,胡大姐就扯我上楼,在她自己的房子里提了水和垃圾斗,就回到303号。江民已经在哭了。  

  望着江民,胡大姐一脸悲凉,久久才说了一句:“到底还是飞了。江民是个很自信的人。”  

  胡大姐告诉我,江民一来乡政府的时候,在一次国庆晚会上认识了在小学教书的刘小丽,江民已追了她近三年。  

  胡大姐用热毛巾将江民下巴和脸上的脏物揩了,说:“江民,把自己看重点。此人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呀。你还是个政府干部,不能在她面前失去形象。”  

  江民把头钻进被子,含混地说:“我心里很苦。”  

  最后江民对我们说:“谢你们了。你们也别劝吧,让我静一静,我不会有事的。”  

  此时才晚上七点半。  

  (七)  

  书是看不下去,不但是房子里的空气坏了,心情也坏了。还是到花坛里去散步吧。才出去不久,就听见一名乡干部叫我:“宁一,电话!”  

  我一惊,小跑向办公室。这会是谁的电话呢?家里的?出了什么事?  

  我抓起电话,响来一阵清脆如豆的笑声:“做官了,架子就大啦,几天来了也不告诉一声。”常方方!我心里一亮,她怎么知道我来了长岭?她问我:“现在有空么?我来等你。门口立正等我!”  

  在大门外,不一会,清清的月白就洗出个常方方来。她戴着头盔,骑了辆豪迈125,很有风韵。  

  卫生院就在圩镇的南边。常方方住在二楼。门外是一股浓重的医院的味道,一进她的房子,就清香扑鼻。这种味道我一点也不生疏,那是别人没有的,这只有常方方身上才有的气味。  

  方方的屋子右边是床,尽头是一只小柜子,柜子上是一盆盛开的玫瑰,门这边靠床的地方是一张桌子,桌子左边是一叠医学书籍,右边是一盆风姿绰约的文竹。  

  常方方下了头盔,房子又亮丽了许多。她剪了个男人头,上身罩了件大红的吊腰衫,下面套着一条青白色的牛仔裤。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再看她的手腕,橡皮圈还在。我心一热。  

  我正呆着,她说:“我欠你的呀!”就给我额上一个响彻去霄的吻,然后就冲了杯咖啡什么的与我。“你怎么到乡政府来了?你的字和文章都还出色的,又会策划广告。冤枉!”  

  “你变了。”我说。  

  “你没变呀!还钻乡政府。”方方点了我一手指,“在家呆了一年多,还以为你有什么惊人的去处呢。没出息!”  

  方方这样说我,真不知是真心还是开玩笑。我心里有点别扭。  

  “我真昏,怎么一见面就指责你呢?”她又从小柜子里翻出一盒“金圣”烟:“抽吧,过后我喷些清新剂就行了,被子我已盖住了。”  

  我摇了摇头。  

  “怎么,不会?有点才气的男人不抽烟就象一个帅仔散步少个靓女。”说着走近一步做了动作:“喏,这样,风度就来啦,还显出了气质哩!”  

  真是怪,还有女朋友要男朋友抽烟的。我避开她的话题,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乡政府?”  

  “蓝天用电话告诉我的呗!”  

  蓝天?蓝天不是在重庆的一家涉外公司吗?初三时,他是我们班上最帅的一个,英语又特别的好,只是后来他没有继续上学而是只身闯西南去了。难道他……我一惊,一股酸流淌过心间。  

  “方方!”一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男子探头进了来,见方方和我在一起,就立住了。  

  方方一点好脸色也不给来人,“你不看着我有客吗?”那人只好走了。  

  “他是……”  

  “他老头子是县人大副主任,组织部的,也是长岭人。”  

  我站起来,“那……”  

  方方也站起,手往我的肩上一按,我却往门外退。不曾想,两泡泪水涌在方方的眼眶,她推了我一把:“你去吧!人家知道今天礼拜六,他会来找我,才约你的……”  

  我一激动,上前将方方揽了过来。方方顺从的向我贴着,用嘴唇在我的头部寻找着落点,双手的指尖已插进我的发丛。  

  “走吧,离开乡政府吧。宁一,答应我么?”方方喃喃着。  

  我想起江民和刘小丽的结局。蓝天,还有那个组织部的人,一个晚上就在我与方方之间冒出了两个男人。忽然,我冲动起来。今天晚上我应该做一点什么。我的一只手已抚摸到了方方的胸脯,而方方除了回应一阵颤粟之外,什么反映也没有。原来,小绵羊就是这个样子的呀!我一下就将软软的方方包了起来,眼睛却先行动一步到了对面的床上。我的眼光凝在了那床上:那床的一半,能永远属于我吗?立时,我的激情烟消云散,全身泛力。  

  直到零点,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八)  

  事件是促进会后第三天发生的。那次会后我被正式分去上坳村顶缺。这天我从上坳回到乡换收据,正好碰上了这事件。狗毛带着百把号人在乡政府的院子内外黑压压的堆了一片。我进去时,见有人握了大铁剪守在“长岭乡人民政府”的牌子下面,有人持了柴刀立在花坛中央的那棵雪松旁边,有人扛着十二磅大锤立在小车的前头……白乡长、其他几个乡干部和狗毛围在人群中心。整个局势一触即发。  

  起因还是那座横街桥。  

  狗毛以全家人的集资去换乡政府的材料,其实是狗毛红江民的引子。因为当时江民说的是只要狗毛一家交了就给材料。狗毛想,一家的集资能换八车材料,是笔好生意。材料拉归以后,狗毛暗里交待村里人,集资款一律不能交。狗毛算准了江民,乡里的材料拉走了,横街的集资款仍旧收不动,江民一定找几户老实的农户寻找突破口,这样,狗毛就有文章可做了。  

  江民果然中计。促进会后,江民带了另一名乡干部重返横街,一开始就做些老实户的工作,不想这些老实户都被狗毛武装了,这回也蛮得很,分文不交。江民上了当,乡里又催得紧,加上失恋,一股火早憋不住了,就将一户农户的电视机搬了。这正合狗毛的意图。  

  狗毛一声令下就召了人围攻乡政府来了,这时江民大概还不知道事态发展到了这地步,他人还在横街上户收钱。  

  老表已开始呼口号了:“乡政府养了土匪兵!”“乡政府不是法院,没有强制执行权力!”“保护公民的合法权益!”“反对暴力施政!”……  

  几个乡干部见了这阵势,忙着要去打电话报告110或者县委县政府,有的甚至拨动了乡派出所的电话,要求派出警力。白乡长都制止了,果然地说:“这事先由我来处理!”并交代一名副职:“没我的同意,消息只能控制在本乡内。”  

  白乡长就这样困在其中。  

  我听见白乡长叫了句:“有什么事可选个代表,我们坐下来谈。”  

  “谈条卵!”一个老表的大嗓门盖过了白乡长的:“你们比国民党还坏!一年到头只晓得要钱(收税费)要命(计划生育)!”  

  老表们见乡里人少,自己一方明显占了上峰,胆子也真的壮了。那边乡政府的招牌下了来,这边持刀的一挥,雪松就成了两段。白乡长一见,扑上去,对持刀人说:“先抡我吧!”  

  正好这时江民回来挤进了人群,他见状,操起地上的一棍木棍,跳到白乡长身旁,向周围的老表,风车般的抡起木棍来,嘴里嚎叫道:“我跟你们拼了!”  

  老表们一见乡政府这方动了蛮,一窝蜂往中心涌。胡大姐这时一个猫腰钻了进去,我也钻了进去。胡大姐抱住江民,厉声道:“放下!”  

  江民将胡大姐甩出老远,吼道:“没你的事!”  

  我将胡大姐扶起来说:“劝也没用,他心里有气,让他打一架也好。”说真的,这些人也太没有王法了。胡大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怎么敢这样说话?出了人命,白乡长担得起吗!”边说边向江民扑过去。  

  老表们早怒了,没等胡大姐过去,已有老表避开江民旋的棍风,一棍朝江民的腿上扫去。  

  江民倒了,一股鲜血从江民的裤管里渗出来。  

  江民一倒,场面一下子死静了,老表们也意识到自己这一方打倒人了。  

  白乡长立刻吩咐人将江民抬向了卫生院。  

  狗毛这才出来了,看样子并没有收兵的意思。狗毛在白乡长身边说:“白乡长,我们是一个主意到底的,这回我们一定赢,你们一定输。不过你们是输不起的,你们输了,十多个村就跟我们的样子,你乡长就完了,全体乡干部也过不成安乐年!”狗毛完全一付稳操胜券的样子看着白乡长。  

  “李自成都败了,何况你区区一个狗毛!”白乡长严辞正地说:“不过我们是炎人民服务的。”  

  “说得好!”狗毛拍了下巴掌,“我们提个要求行吗?”  

  “当然行!”  

  狗毛说:“只要你答应给我们修桥,我们就百分之百上缴各项款项。不答应也行,我们现在就走,上县下省一直闹下去!”  

  “给多少钱?”  

  “总造价八万,你们给两万。”  

  白乡长稍加思索,“可以!”  

  “什么时候?”  

  “三天之内!”  

  “好!”  

  狗毛将手伸向白乡长,白乡长并不接狗毛的手,甩头进了大楼。这边狗毛一挥,老表们“哄”的一声出了院子。  

  胡大姐望了望我,我也望了望胡大姐。这当我正是用钱的关口,从那来的两万元钱?昨天县财政局公布的进度表,长岭才完成百分之七十八,距完成任务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才有九天了。税款还指望收上来的钱去贴呢,哪能来的两万块钱?  

  (九)  

  江民还在住院,我们也都下乡去了。这一天,白乡长和胡大姐也出去了,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去筹那两万块钱的。十天以后,是孙老板自己说出来的。  

  长岭乡有个比较说得过去的企业:山羊养殖场。场主姓孙,三十四五岁,是胡大姐的邻居,原先是长岭乡的浪子,由于偷盗嫖赌,是乡政府的常客。那时还给胡大姐出过水少麻烦。一九九二年,孙浪子的叔叔从台湾归来,当然也带回来不小的一笔钱。孙浪子的叔叔解放前是国民党正规军的团长,后来在台湾经商。这次归来主要是寻祖。当孙团看到这么一个潦倒后辈时,就出资为孙浪子办起了这个山羊养殖场,同时还损资做了座“树人小学”。  

  养殖场真正上规模是在九五年以后,孙浪子也就从此成了孙老板,三十岁那年还成了家。这几年,山羊的销路比较好。  

  这一天,白乡长和胡大姐就是去找这位孙老板的。有人说,这次找孙老板的主意是胡大姐出的,但更多的人说那肯定是白乡长动员胡大姐配合这次行动的。  

  白乡长和胡大姐把孙老板请进了市里比较有名气的皇宫大酒店里的包房。  

  中午,白乡长作东,摆了一桌酒饭,请了孙老板。孙老板见陪他的主人是长岭的一乡之长,还有他从小就喜欢的胡月花,兴致当然不同,笑眯眯的说:“客是一定要我请的,有什么难事两位就直说好了。”  

  祝了酒辞后,白乡长很快就切入了正题:横街要造一座桥,乡里目前紧张,孙老板是家乡人,又是大老板,能不能关心一下家乡造福千秋的大业?  

  孙老板眼却罩着胡大姐,说道:“喝酒喝酒。”  

  胡大姐起身敬了杯酒说:“两万块钱,对孙老板还不是九牛一毛?何况是名垂千秋的积德事。”  

  “好说好说,共同合作吗,五六十年前我叔与你们党就合作过呢。”孙老板一口干了。  

  酒过几圈后,孙老板已是脸红脖子粗,他左手举杯子,右手已伸向了台下胡大姐的大腿。这个时候,白乡长就起身说:“你们慢慢喝,我去市委送个报告。”就走出了包房。  

  这桌酒有人说一直喝到下午六点白乡长回来时才散,也有人说白乡长再没去过,这桌酒直晚到第二天早上才散。  

  不管怎么说,狗毛们闹事后的第三天,两万块钱就到了横街村委会的帐面上。  

  (十)  

  转眼就快到十二月底了,由于横街村的内幕暂还不被大多数人知道,任务完成得好,对全乡的清欠工作促动很大,加上乡村干部都出了些因地制宜的新点子。款项收得比往年理想多了,全乡的可动资金凑在一起,只差二十来万完成全年财税任务了。乡干部们正要松口气,却松不过来,年终的工作检查是一个接一个来。今天就接到市减负办明天要来长岭秘密调查的消息。什么组都好应付,这市减负办可就马虎不得。白乡长主持会议,还亲自挂片卧底。白乡长要求:一、各组的乡干部今天的衣着尽量穿普通一点,下到各种的点上去;二、随时掌握检查组的行踪,一旦发现,及时向乡里汇报;三、每个组准备一辆摩托车;四、做好五至十户农户的工作,准备对付检查组的同时,必要时自己代替农户。最后白乡长强调:会后立即到点,检查组可能明天一早就到达我们乡,再是千万不得暴露生猪税和特产税是按户或按人按田摊派的。  

  会后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对于减负办的检查宗旨和长岭财税任务的数目以及实际,我一点也不理解。全乡生猪税43万元、特产税45万元,按税源征收只能征到42%,剩下的不摊派,到哪里去完成这个目标数?  

  一定是我新来的缘故,白乡长对我不放心,就亲自骑了辆摩托搭上我去了上坳村。  

  夜很黑,乡村公路又是如此不平,在离上坳近一里路的地方,我们连人带车滚下了三米多高的水沟。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翻身坐了起来,只是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那是什么划了一下。摩托车已不知翻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远处传来白乡长:“哎哟”的声音。我循声摸过去,半天才抓住白乡长。白乡长被夹在水沟里。好不容易把白乡长背上公路,再放下来,我们两人查了个上下,白乡长说:“一身都痛,最痛的是脚,脱位了。”  

  脚腕错位了也不是小事,我正想去找人,白乡长说:“我在这里坐着,你赶快去上坳召集村干部开会,再分头下去工作。”  

  我想,无论如何我是不能丢下白乡长不管的。我答应着好,就向不远处的一户农家走去。  

  半个小时后,我和一户农户带了部小四轮来到白乡长身边时,也不知白乡长是累得睡了还是伤得昏了,他睡在冰凉的地上人事不知。我们七毛八脚地把白乡长抬上了小四轮,就“扑扑扑”地往镇子里爬。  

  车到半路,白乡长醒了,他一见我就脸色一沉:“你管我干什么?到上坳去!”  

  我委屈地说:“你都昏了,这个时候是谁也不会丢下你的。”  

  白乡长叹了口长气,独自摇了摇头,说:“就到李老拐哪里去吧,省得住院花大钱。”李老拐是小镇上一名比较出色的伤科医生。  

  安顿了白乡长,我就真的惦着上坳和那辆不知去向的摩托了。我急急地回到乡里,见胡大姐已经起床。我说了白乡长,开始胡大姐叫了一声,就要往外赶。我说:“可能问题不大,只是脚腕错位了。”胡大姐这才松了口气,“要这样,明天就可以下地的。”我借了她的自行车就没命地赶。  

  在昨夜出事的地方,我又费了些时间才把摩托车弄上来。到了上坳,召拢村干部开了会,我们正要分头去上户时,消息已经传来:检查组已经在上坳活动了!  

  我的心一凉:完了!此时才九点半不到。  

  (十一)  

  直到下午,我才从上坳回来乡政府。人们都已经回来了,但整个大院尤如没人,一种凝重如铁的气氛笼罩着,让人窒息。我所经过之处,觉得人们都在盯着我:白乡长完了!我似乎还听说:你姓宁的首先也好不了!  

  我真倒霉!乡里不知抽查了几个村,偏偏抽到了上坳,偏偏我和白乡长出事。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回到房间,一推门,见门下塞进了张纸条。  

  我先看落款,是常方方的。方方来了找我,什么事?  

  常方方告诉了我一个心痛欲裂的消息:她父亲忽然要带她到重庆去!她说:“你也走吧!”  

  常方方的父亲是去年才病退的中医。  

  我拉开门,扑向走廊的扶手。冬日很好,亮亮的一点也不刺眼睛,沉重的悬在西在。风也不硬。一只不知名的小鸟从院外的一棵树上惊起,划向布了火烧云的天角。远处,是起起伏伏的碍眼的青山。西去的列车上,常方方会想些什么呢?她会想起那橡皮圈吗?  

  还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就喜欢这个常方方,那时不知道爱,后来知道爱了,我就爱她了。真正知道她也爱着我,那只不过是一年前的事。  

  方方的家在县城。去年我毕业出来休闲在家的那一段,心情坏极了。有天傍晚,不知道为什么我搭了便车来到了县中,独自一人在校园里徘徊。后来我才知道,很大程度上我是在怀想常方方。初中毕业后,我读中专去了,她随父学了中医。那晚从县中出来后,一直游进了一户人家,才发觉到的是常方方的家。这天是礼拜,方方正好在家,她把我让进了她的闺房。当我的目光触到常方方手腕上那橡皮圈时,我心里一动。那是一只多么熟悉的橡皮圈,皮圈上还有处发出亮点的小火疤。  

  初中毕业后,就有不少人各奔东西了。最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要好的聚会在方方家。饭前,我们都涌在方方的房子里,大家说着各自从书上看来的故事。而我却沉着,坐在桌子边,把玩桌上那只黑色的缠了尼绒绳的橡皮圈。这只橡皮圈的尼绒头松了,我顺手从桌上拿了盒火柴点燃,把尼绒头绕了。我吹灭了蓝色的火苗,伸手就捻了上去。这一捻,烫得我差点叫了起来。方方不声中响地为我送过来一支什么药水……  

  没想到几年多过去了,常方方却还保存着这只橡皮圈,我心里一下子萌生出了一点什么。  

  方方见我盯着那只橡皮圈,脸一红,说:“我一直戴着呢。我记得你拇指肚上起了个不小的泡。”我才知道,常方方早已喜欢上我了。  

  方方还告诉我,有一次下班超过了时间,她匆匆的脱了工作服往办公室的壁钉上一挂,就往家赶。洗澡的时候,她习惯性的往腕上一撸,才发现橡皮圈不见了,她澡也顾不得洗,就小跑着去了医院。她可以肯定橡皮圈是随着工作服的扎袖撸脱在办公室。那时她还在中医院实习,离家有600多米呢。  

  而今,昔人已乘黄鹤去。那橡皮圈安在?那玫瑰那文竹还好么?  

  回到房子,房间一片肃穆。江民自从住院后,虽出了院,但一直没回来过。我走进去,他的桌子上布了一层灰,那支笔也干硬的了。  

  “小宁在吗?”是胡大姐的声音。我从江民的房子里出来,胡大姐向我递过去了一把手电,说:“昨天晚上每人都发了只手电,就你和白乡长没有来领。”  

  我并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如器的说了声:“好吧。”  

  胡大姐把手电轻轻放在桌子上,说:“我都知道了,常医生走的时候我送了她。白乡长要你不要太自责。”  

  胡大姐的话把我的思绪引得更乱。想当初,我是向着乡政府来也好向着常方方来也好,而今乡政府被我毁了,常方方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两眶泪水我是再也包不住。胡大姐见状,想去为我冲杯茶,我却忽然扑过去,把胡大姐抱了。将我的头深深的埋进了胡大姐丰满的乳间。胡大姐一脚将门踢关了。她用温暖的双手梳理着我的头发,说:“江民已在活动调走的事,你就更孤单了。哭吧哭吧,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我真的哭了,全身轻飘飘的,拥在胡大姐芳香四溢的怀里。我不知道是她把我还我把她拥有到了床上。我记得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在整个过程,胡大姐说了一句:“门外的就让它关在门外了。”  

  胡大姐身止的每一个部位,都如一片广场,这片广场上都是她管辖下的手持鲜花的欢腾臣民,早已列队在欢迎我这位友邦元首的探访。  

  (十二)  

  公历一九九九年就这样翻过去了,在我们的国家这一页是翻得如此的辉煌,这一年里,有五十大庆,有澳门回归。而在中国地图上连名字也找不出的长岭乡政府,这一页是翻得如此沉重。这一年的冬季,乡干部没有领到工资去回家过年,一群退休干部从乡里一直闹到县委大院,还有一些优抚、救济对象甚至来到乡食堂端饭吃。特别是长岭乡向农民摊派税款一事已在市报爆光,这一句重拳是谁也吃不消的。白乡长在全县通报批评并限期乡政府向老表退还摊派的税款;老历年前,县委派了一名姓张的书记来长岭主政当家。白乡长提任书记的事彻底黄了!  

  谁想,还有更惨的事在等着白乡长呢!  

  就在张书记来长岭的第二天,长岭乡政府接到一个火警:距乡政府三十五里外的杉木坪村起火了!  

  我们赶到杉木坪时,这里差不多成了火的世界。山火掠过的面积已千亩,整个杉木坪村的脖子上象套了只红黑相间的项圈。  

  灼人的空气中,白乡长精神一抖,此时一定不记得有处分这回事了,他手一挥,指挥说:“赵乡长带一队人到西边去砍防火路,张书记在村口组织来人上山,我带一半人去疏散住户。”  

  我和白乡长一路。北面有一个村民小组叫山岽脑的,住了十来户人家,都散居在各个山脚下。我们爬上山东脑时,一户人家距后山的大火只差二三十米了,空气已很灼人。房里寂然无声,很显然,劳力都被村组干部组织去第一线了。房子里有没有老人和孩子呢?  

  白乡长命令道:“小吴你们到对面那栋房子去搜索,我和小宁这栋。”  

  屋子里很黑,山火的烟尘呛得我们咳嗽不止。在后栋的一间房子里,我们看见一个老太婆双脚踮起立在一张凳子上的一只小箱摸索。白乡长不容分说,撸起老太婆就走,我走出房子,山火已上了后面的屋檐。老太婆在白乡长的背上挣扎着叫嚷什么,我听得清两句:“梳妆盒。让我也烧了吧!”  

  正在这个时候,老太婆的儿子回来了,我们制止了他回家,扯了他就撤。老人的儿子边走边说:那梳妆盒是他父亲的十片指甲,他父亲已死去十多年。每年他父亲死去的日子,母亲就掏出那十片指甲攥在手心里在床上沉睡二十四个小时。那十片指甲是父亲临死前母亲护理时剪下的,不想,指甲剪好后不到半个时辰,父亲就死了。母亲就到地上把指甲捡了留下来。  

  白乡长对我说:“你背吧!”  

  和小吴会合后,小吴问:“白乡长呢?”  

  我才发现白乡长不见了。我愣了愣,拉了小吴又往回赶。回到老太婆的屋场,整个房顶已铺满了火舌,房子根本是进不了的。我和小吴不约而同的往水沟里一滚,然后脱了面衫包了头,就一头向屋内扎去。在大堂屋里,我被一团软绵绵的江西拌倒了,我不觉一喜:这肯定是白乡长。于是我和小吴拖了白乡长就往外闯。待离开屋子老远,来到了小路上,我们才睁得开眼睛,一看,果然是白乡长,他头发全焦了,额上还有泡,头脸全是黑的,衣服也被烧到了第三层,人早昏了,双手却还往胸上死抱着个梳妆盒。  

  我们将梳妆盒交给老太婆时,老太婆眉开眼笑,喃喃道:“这才是日子哩!”是呀,有伴的日子,才叫日子。  

  这时白乡长醒了,我们见白乡长的眼角有点湿,那肯定是泪。是为了在官场忙碌半生落个如此结局?是为了四海为官身边却缺个伴?不得而知,横直白乡长的眼泪,我们是亲眼的看见了。  

  (十三)  

  白乡长住进了县医院。他全身大面积烧伤,致残的可能性很大,人有无生命危险,还很难说,他常处在昏迷之中。  

  胡大姐也去了一回医院,但她没有哭,回到乡里后,我们有三天没见她上班。我们又见到她时,她的眼睛还很红。  

  江民回到了我们共有房子,但他不是来上班的,而是来收拾行李的,他已调到县土管局去了。  

  有关这一变迁,江民什么也不说,只对我说:“泡菜吧。”江民从抽箱里找出他的苦茶,往每人杯子上撮了一点,再将剩下的包好,小心地放进西装袋里。他的这些动作,让我的心一种空落。  

  水是续了两次了,我们还没有说话。我们真的在品茶。这茶如一部大部头的小说,我们默读良久。江民向我递来支烟,我点了。我看了看我的抽箱,原准备给白乡长的那条烟,我却一直没有送出去。  

  土管局是个好去处。我本想说些祝贺的话,但嘴张了张,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江民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领受我祝贺的准备。  

  这茶真耐泡呀,这么久了,味道依旧还浓。  

  “你想走么?”江民终于说。  

  我的思绪陷入一片混乱的泥沼。在长岭,短短的两个来月,这里的一些事,无人袭人心头。江民的一句,点破了我久索绕心头欲离难舍的感觉,我说:“想走又不想走。”  

  江民将我的手握过去,说:“你这个挺够意思。”我不明白他有何所指。他松了我的手又说:“还是走吧!”  

  我无语。  

  “我们说一说白乡长好吗?”江民提道。  

  我看着他。  

  他说:“你知道白乡长的老婆在医院听见白乡长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张书记呀,我不在了,可要为我照顾好小胡呀。”  

  一股热浪涌上我的喉头。此时我的感受是非常杂乱的,白乡长、胡大姐和我一幕幕的在我的脑子里走起了马灯。  

  我说:“我们去看看胡大姐吗?”  

  “不用了,来日方长。”江民说:“白乡长的心愿,张书记这人是能够了结的,这就够了。”  

  但愿白乡长的夫人能够服待好白乡长。几十年了,他们终于在一起了,谁想,如此了才在一起!忽然,我又想起火光中那老太太的话:人总得有个伴呀!白乡长重返火海的心理全程,我想,我是有了答案的。  

  见我在沉思,江民说:“我送你一样东西,你要吗?”  

  看江民的样子,很庄重,看得出,那肯定是一件很不一般的礼物。  

  见我点了头,江民才小心从西装里掏出一挂项链来。这挂项链我是熟悉的,它是他的女朋友刘小丽与他分手时退还的情物。  

  江民的目光其实比我的目光早接触到这挂项链,它一出现,江民的表情就陷入了怀想。他缓缓地说:“刘小丽是一个弱者一个胆小鬼,在我和她之间,她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势利的觉醒者。她舍我就是委屈爱情逃避现实。”  

  和江民同处一室,我倒没发现他的思想和口才。他点了支烟继续说:“现实是可以改变的,也是可以战胜的。”他的所指是不是他从乡里调到了县里一个好的单位?看来又不是,“我们白乡长就是一个敢于面对现实的人。你说他在病床上说的第一句话,是梦话还是真话?我认为那就是面对现实的一句清醒的真话。如果他不敢面对处分,他就不能面对火海,也不能面对梳妆盒的价值。那这次处分也就是他人生的句号了。现在白乡长就是残了、死了,他的政治生涯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还可以辉煌几代!”说了一圈,江民又回到起点:“如果你刚才不是回答我,想走又不想走,你也就不可能获得我的礼物了。”江民郑重地将项链压在我的手上:“小丽死了,项链都回来了。但我的情感付出是永远也收不回的,就送你吧。往后,你,就是我的初恋!”说完,我们相拥一堆,看谁不哭,看谁的泪淌得最多。  

  (十四)  

  江民起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春节前十天,我接到一封来自重庆的快件。信是蓝天写的,内容很短:“宁一:我们公司正缺一个广告策划,近期又在筹划办一张报纸。感兴趣吗?我们俩人谁弱谁强,暂且难见分晓,我以为,方方会是我们公正的裁判。你敢来吗?”  

  这,就是江民说的现实?一股男儿血气直冲我的头顶。  

  江民走了,白乡长住院了,在长岭就只剩一个胡大姐了。我应该将这件事告诉胡大姐。  

  走进胡大姐的房子,我见到的胡大姐,调子低低的,样子惹人爱怜。我们对视了一会,我就将门关了,搂过胡大姐就往床上挪。胡大姐抗拒着,一边低叫:“干什么干什么?不能不能真的不能!”  

  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我一下就将胡大姐放倒在床上。胡大姐一巴掌往我脸上甩来,“还是人吗!”她一滚起了来。  

  我懵了,呆呆地立着。胡大姐见了,把我抱过去,哭着说:“我们之间,只能第一次,有了第二次,就毁了你,我也不是人了。”说完拍着我的脸,象母亲在哄一个孩子。  

  我们都冷静下来了。我就把蓝天的信交给胡大姐看。她说:“去吧,你是应该去的。”  

  我发自内心地说:“不,我哪也不去,就在长岭呆一辈子。”  

  “傻瓜,真是小孩子气,”胡大姐又拍打了我一下,“就凭蓝的挑战,你也应该去决一死战的,这才叫男人。”说到此,胡大姐的眼睫又垂下了,她语气低低的,很有点酸:“等你在政界做成了官,这种应战的权力就永远的失去了。”我又想到了白乡长,此话是否对白乡长若有所指?  

  真想就在胡大姐的房子里永久住下去。胡大姐起身说:“明天就放假了,你也要走了。我们一起去看看白乡长。”  

  我就收起了来时的这个包。  

  (十五)  

  县城的大街,还没有丁点春节的迹象,在乡下,农家都在忙着清扫屋子,擦洗家俱,特别是黄元米果和油烧果子的香味,是溢满了整个的村庄。  

  我们买了些礼品就朝医院的白乡长走去。  

  白乡长住院后,张书记专门派了名乡干部来服持,白乡长的夫人有时间可以在家里处理些家务。今天病房里就只有一个乡干部,他见我们来了,给我们冲了杯什么,就出去了。  

  白乡长的身子盖住了,整个头部,除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全缠上纱布。胡大姐一见,眼就发红。白乡长说话很费力,他说:“坐吧。谢谢你们。”  

  胡大姐把我的去向说了。  

  白乡长说:“好。西部正大发展。”  

  片刻,白乡长叹了口气说:“还是走吧,政府机关对国家对农民的负担太重了,这体制一定有大动作,早有一个去处早一天好。”  

  我们静静的听着。白乡长说:“我有个战友在重庆市政府工作,你记下号码和姓名,往后有事就去找他。你和江民都是对的。我什么也不是了,每一句话就都是真的了。”白乡长的话直得我们喉头发紧。  

  胡大姐说:“我们走罢。”我就从包里拿出了那条烟送过去。  

  白乡长不肯收,他说:“我还欠你一百块钱呢。”我听了,心里一热,白乡长还记各如此清楚!我再次把烟塞向白乡长的被窝,说:“原本是一来就要送给你的,只是没有机会。”白乡长就不语了。  

  胡大姐泪莹莹的望了眼白乡长,拉了我就走出了病房。  

  在大街上,我对胡大姐说:“我就回家去了。”说着就向车站走去。  

  胡大姐说:“我送你一程吧。”  

  我们走在除夕的大街上,久久无语。这时我想起了来时在大院门口捡到的那张“履历表”,开初给我的幽默感觉是云消烟散了。联想到我在长岭的短短的经历,我觉得,那并不全是牢骚,而是沾泪的自述。乡干部一年到头都是在做一些狗咬老鼠的事,我们给农民做了些什么有效的实事?而全国的新闻媒体还常常说乡镇干部索拿卡要、乱摊派乱收费、打白条,增加农民负担,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到尿桶,是指看上了你就提你一下,看不上你就把你永远放在一个角落,还是指,当人民需要的时候就无私的奉献出去?如此时的白乡长。至于“大约在冬季”,是正如这首歌所唱的?还是说乡镇干部其实还处在饥寒交迫之中?抑或是乡镇体制改革虽接近春天但还需要一个冬天的历程?我想,都兼而有之吧。联系号码“540540”,我早已知道了,这是长岭的土话,搞死人的意思。  

  已到车站了。我说:“大姐回吧。”胡大姐握住了我的手,这时两行泪水从胡大姐的眼里夺眶而下。第一次发现,那双眼睛是如此的美丽,那是一双凤眼。品着这双眼睛,我就想到了长岭乡政府后面那株苦茶,我说:“乡大楼后那株苦菜,往后,一年就给我寄一包来罢。”  

  胡大姐放了我的手,点了头,转身走了。  

  我呆着。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如有人一句句给我读来。我悄悄地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但我却不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见了,长岭!  

  我向着长岭的方向,摆了摆手。  

三、[小说]连载:拘留所的书生(1)

  拘留所的书生 --长篇小说《飘萍》第一卷

  第一章:拷你没商量

    郭城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走进拘留所的大门。那是一九九七年七月的一天下午,天出奇的热,他坐在孔凡广先生刚开张半月的卫辉市职业介绍所的一间小屋里,和结识不久的一位自称是新乡市劳动就业局名叫付乾的先生正在聊天,一位三十左右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走了进来,说想找工作。郭城忙客气地将吊扇下面的座位让给了求职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也不推让,大咧咧地坐下来扫了一下屋内的三个人,然后说,“你们这儿管找工作?都有什么工作?”

    孔凡广——当然,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的百万富翁孔凡广先生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见来了生意,顿时来了精神,眯着的小眼看起来大了许多,我们简直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放出了光,就像突然拣了个元宝似的,孔老板笑嘻嘻地说:“你想当国务院总理我们这儿安排不了,想当市长、书记暂时也没位,不过安排个工人、业务员什么的倒是小事一桩,你有什么特长吗?”

    “我是钳工。”

    “那去电机厂吧,我跟厂长特熟,先交拾块钱报名费,伍拾元服务费,我给你开个介绍信,明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求职者似乎不放心地扫了一眼面积不大四壁空空的屋子,说:“你们有什么证件吗?比如营业执照,职业介绍许可证什么的。钱交给你们工厂不接收怎么办,钱不就白交了。”

    “你放心,在卫辉哪有我孔凡广排不了的工作。你在我这儿交了钱,我管你一年,一年内我免费给你换工作,实在不行给你退钱。”

    求职者盯着孔老板,说:你叫孔凡广?“

    “没错。”

    “石包头乡,沙地村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认识你。”

    “今天就让你认识我。”求职者迅速从座位上站起来,窜到了孔凡广面前,一手抓住孔凡广头发像提小鸡子似的将他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左右开弓打孔老板几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掏出个小本打开冲孔凡广晃了晃,吼道:“我是公安局刑警队的。好小子,今天总算抓住你了。”又对屋内的另外两位先生厉声说道:“你们全部都给我蹲下,把皮带解下来放到桌子上,还有身上的东西都掏干净一块放到桌子上,谁要是不老实,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郭城觉得眼前的情景很有趣,便笑了起来,说:“你干什么呀,我们又没犯罪,这么大声干什么。”

    公安猛地回过头盯着郭城,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郭城也盯着公安,大声说:“公安局有什么了不起,我又没犯法,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凭什么打人?”

    公安冷冷地盯着郭城,说“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干什么的你管不着。”

    公安冷笑,说:“有种,等到了局子里再跟你算帐!”他将孔凡仁双手反拧了,用手铐铐了起来。这时,屋外又冲进来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对先进来的公安说:“梁队长,怎么样?”

    梁队长说“没错,是这几个小子,把他们都带回去。”

    郭城、孔凡广还有那位叫付乾的先生被三位公安押进了我们卫辉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办公室。进刑警队大门的时候,梁队长表演了一手真功夫,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了孔凡广的屁股上,孔先生只好飞了起来,在空中飞翔了二三米,重重地摔到了屋墙角的水泥地上,再爬起来时,满脸都是血,像一块肮脏的红布。

    三个人被分别带进了三个房间进行审问。我们只讲一下讯问郭城先生的情景。其它两位的情况等一会你就会明白。一个二十多岁的便衣刑警将郭城带进了刑警队办公室的一个套间,其实是刑警们的宿舍,宿舍不大,左右各放着一张上下铺的行军钢丝床,两床中间靠墙塞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台彩电,小刑警靠着写字台在床边坐了。郭城见写字台前有张凳子,便双手提着裤子(皮带在职业介绍所被迫解了下去)走到凳子前想坐下去,小刑警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干什么,走到门口蹲着去。”

    郭城怔了怔,走到靠门的地方蹲了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小刑警问。

    “你说什么?我耳朵有点背,听不清。”

    “你放老实点,这是刑警队!多厉害的人物到这儿都得脱层皮。是龙你得给我趴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小刑警大怒,吼了起来。

    “不骗你,我耳朵从小就背,不信你去问一下和我一起来的那两个朋友。”又说:“要不我蹲到你面前去吧。”

    见小刑警不置可否,郭城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小刑警面前蹲了下去。

    小刑警绷着脸从桌子里拿出一本黑格信纸,掏出钢笔,说:“姓名,问你呢?叫什么名字?”

    “郭城”

    “民族?”

    “汉族。”

    “出生年月日?”

    “1970年9月19日。”

    “籍贯?”

    “卫辉。”

    “家庭住址?”

    “卫辉市南门里四十号”

    “文化程度?”

    “这个,算大专吧。”

    “到底是什么!什么算不算的!”

    “我在北京上过几个月作家班,勉强算是大专吧!”

    小刑警吃惊地看了一眼蹲在他脚下的郭城,说:“你说什么?在北京上过什么班?”

    “作家班,就是专门培养写故事,编小说那帮人的学校。”

    小刑警像听清了,说话客气了一些,“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毕业后在电视台当过记者,现在在家闲着,这不,朋友的铺子开张了,给他帮几天忙,就被你们抓来了,还不知道为什么呢?”

    小刑警看了一眼郭城,语气又客气了一点,说:“坐到凳子上吧,看着你像个文化人,准是让别人骗了。”

    郭城毫不客气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小刑警点燃了一支烟,拿起烟盒,问郭城:“抽烟吗?”

    郭城一向爱烟如命,只是心里别扭,便说:“不想抽。”

    小刑警居然笑了笑,说:“我们党的政策你想必也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看样子是被别人利用了。只要你老老实实把你知道的事讲出来,我们会宽大处理的。”

    郭城差点笑了出来,强忍着,说:“你问吧,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小刑警说:“孔凡广是个大骗子,我们公安机关已抓过他好几回了,没想到他贼心不改,又开始骗人了。”

    小刑警从写字台抽屉翻出了 在郭城面前晃了晃,“这是被骗人给我们局长写的告状信,去年冬天他在卫辉另一个街道开职业介绍所,以介绍工作为名,骗了几十个人,带着骗到手的几千块钱跑了。局长专门做了批示让我们刑警二中队抓这个案子,我们去他家抓了好几回都被他得了风声跑了,跑了就算了,没想到这小子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来开铺明目张胆骗人,真是自投罗网。”

    郭城心里一凉,说:“去年的事我不知道,我今年才认识他,我们现在这个铺子刚开业不到半月,还没挣什么钱,况且今年凡是交钱的都安排了工作,不存在骗钱的问题。”

    小刑警冷笑了一声:“安排工作?你们能安排什么工作?下岗职工这么多,国家都管不了,你们能干什么!”

    郭城说:“我当过几天记者,朋友不少,好工作安排不了,安排几个工人服务员还不算什么。”

    小刑警摆手,说:“不谈这个了,现在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按惯例我先做一下记录,等一会儿我记完了,你看一下没意见再按一下手印。”又问:“你们今年开业以来骗了多少人了?”

    郭城说:“我们没骗人,起码我没有。”

    小刑警说:“你还是文化人呢,怎么这么不明白事儿,你被人当枪使了你还不知道。老老实实都说出来就没你的事了。”

    郭城心想算,反正我问心无愧,说就说吧,于是告诉小刑警他们开业以来一共安排了七八个人,收了三百多块钱,以及付乾的身份等,小刑警认真地在审讯记录上记了,又让郭城看,说:“你认为没意见按个手印就行了。”

    郭城拿起审讯记录看,上面记载的是郭城与孔凡广付乾合伙诈骗七八人,骗取钱财三百余元等,便说:“我说过了,我没骗人。”

    小刑警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这是正常手续,有意见你可以申诉,现在你按个手印就行了,你没骗人不等于孔凡广没骗人,你也许被他们一块骗了。”

    郭城绝对是头一回上刑警队,不知道被人耍了,稀里糊涂在审讯记录上按了手印。

    小刑警笑了笑,拍了拍郭城的肩膀说:“没事了,在屋里等着吧!”说完拿着审记记录径直走了出去。

    郭城一个人在屋内呆了约半小时,一个便衣刑警押着孔凡仁付乾走了进来,他将郭城和孔凡广的一只手分别铐在行军床的铁栏上,说:“老老实实蹲着,听候处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孔凡仁、郭城和付乾三个人。忘了给大家介绍一下付乾先生了。付乾先生看年纪有二十左右,跟孔凡仁一样又低又瘦,留着小平头,他在孔凡仁的职业介绍所刚开业的时候主动找上了门,自称是新乡劳动就业局的,想来卫辉找个合作单位。孔凡仁和他一拍即合,即孔凡仁负责招人,付乾负责在新乡安排工作,所得利润平均分成。自从合作以来,倒还没往新乡送一个人。付乾先生今天下午从新乡过来探听消息,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了网上。卫辉刑警对他还算客气,没给他戴手铐。

    孔凡仁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上面留着一道道褐红色的血痕,脸的一侧已红肿起来,看样子没少吃苦头。

    郭城看了看蹲在他身边的孔凡仁笑了起来,说:“你平日里总是吹自己手眼通天,今天怎么栽了,还把我和小付也牵连进去了。”

    孔凡仁没理郭城,却冲小付使了个眼色,嘴唇向关着的门努了努,付乾立即明白了孔凡广的意思,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开一条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又轻轻掩上了门,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

    孔凡广轻轻松了口气,才对郭城说:“你没说什么吧!”

    郭城笑了笑,说:“我没说什么,倒是人家什么都知道了,你小子不简单啊,去年冬天骗了人家几千块钱跑到山上打游击,却没想到被人告了,连局长都知道了,成立了专案组查你的案子。”

    孔凡广说:“去年的案子已经结了,我仔细钻研过法律,像我这种行为顶多属于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够不上逮捕,事情过半年抓不住就算完了。今天栽了是有人把我认出来了给局长又写了信。要不是局长催,这帮孙子才懒得管我们的闲事。”又说:“你的事最轻,估计今天下午就能被放出去,出去后赶紧去刑警大队找指导员张胜利和检察院的吴朋副检察长,他们都是我哥的战友,你只跟他们说一声,石包头的老五出事了在拘留所就行了。”

    郭城说:“没问题。”二个人又问付乾,审问的情况,付乾说:“可能有点麻烦,我二月前已经被新乡劳动就业局除名了,现在在新乡开的职业介绍所没办证,和你们一样是个体的,他们要是给新乡打电话就麻烦了。不过事也不会多大,我还没从你们这儿挣一分钱,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老郭你出去后也给我家里打个电话吧。”

    郭城说:“若不是家里有个七十岁的老娘等着我养活,我还真想蹲几天拘留所体验一下新生活,出来后没准能写篇好小说。”

    三个人正谈话,二个便衣刑警推门走了进来,三个人便都不言语了。刑警也不理他们,打开了写字台上的彩电一人一床躺了看电视,电视里放映的是香港拍的一个武打连续剧,三个人不敢再出声,便跟着刑警看电视,蹲累了,就都悄悄坐到了水泥地上,有个刑警回头看见了也没吱声。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郭城心里有点着急了,想起了他七十岁的老母亲还在家等他回去吃晚饭,天黑了还没回去,老母亲一定着急了。

    我们的主人公郭城是个大孝子,他在北京上作家班毕业的时候,有几位同学看中了他的才华——作家班是一个由全国的文学组合起来的成人班,最大年龄六十多岁,最小年龄二十左右,由于举办作家班的学校级别高,学员们大都是在当地功成名就,且在当地文化单位掌点实权的人物,洛阳日报的一个副主编和山东济南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部主任争着请郭城去他们那里工作,并许下了种种优厚的条件,郭城均以老母在堂婉言拒绝了,两位同学遗憾的同时还不死心,临分别时不仅给郭城留下了联系电话,还给他划了详细的路线图,说以后随时可以去找他们,他们随时欢迎郭城去他们那儿工作,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出郭城的确有些才华还有点孝心。

    郭城想起母亲的时候,肚子也有点饿了,二个刑警队员似乎也有了同感,爬起来去写字台找了两包方便面一人一包咯吱吱嚼着吃,丝毫没有与另几位先生有福共享的意思,郭城张了几次嘴,终于对一个刑警队员说:“天都黑了,什么时候让我走啊?”

    一个刑警回过头来奇怪地盯了郭城一眼,说:“你还想走,关你十天半月就算便宜你了。”

    郭城有点急了,说:“凭什么关我,我又没犯法。”

    刑警以更奇怪的目光看着郭城,说:“不犯法我们抓你干什么,吃饱了撑的?你再不老实把嘴给你堵上!”

    郭城先生只好不说话了。恰在这时,我们卫水市公安局刑警二中队梁队长推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烧饼,对坐在地上的三位先生说:“饿了吧,吃吧!”他先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烧饼咬了两口,然后把写字台前的凳子放在了三位先生的面前,把塑料袋放在凳子上,转身走了出去。看着梁队长关门走了,三位先生谁也没敢动塑料袋里的烧饼,床上的一位刑警下床拿了一个烧饼咬了起来,说:“听见了吗,队长叫你们吃就吃吧,因为一件杀人案队长两天没合眼没吃东西,倒想起给你们买烧饼,福气倒不小。”

    郭城心里不禁对这位梁队长有了些许好感(出了拘留所后郭城才知道烧饼是他的老母亲买的。母亲得知他出事了,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地方想见一下儿子,被梁队长铁面无私的拒绝了,只留下了烧饼。由此郭城觉得这位队长好可爱,决定有朝一日为他立传,郭城先生的这个心愿现在由我现在来替他完成),几位先生也不再客气,开始风卷残云。

    三个人刚吃完烧饼,门开了,一位刑警推们走了进来给孔凡仁打开了手铐让他出去。一小会的功夫孔凡广垂头丧气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张狭长的白纸条,郭城好奇的拿了过来还没有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刑警又推开门将他喊了出去。

    一个女刑警坐在外面办公室的桌子后面,冷冷的看了郭城一眼,说:“你叫郭城?”

    郭城点了点头。女刑警面无表情的说:“过来签个字吧。”

    郭城走到桌子前拿起刑警推到他面前的两张纸条看了看,这下看清楚了,一张纸条上赫然写着:卫水市公安局治安管理处罚裁决书:1997年7月2日——违反(汉字)郭城男27岁(出生90年9月19日)因骗取公私财物,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三条一款项,决定给以拘留柒天处罚,如不服本裁决,可以在五日内向上一级公安机关早诉,局长(上面盖着局长申喜庆先生的私章和卫辉市公安局的公章)。此联交被罚人(签字):郭城说看后冷笑起来,说:“我不能签,凭什么让我住七天。”

    女刑警说:“你不服可以上诉,现在必须签。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不是还有一张吗,你再看看,给你申辨的权利。”

    郭城拿起另一张纸条看去,果然是一张告知权利通知书。上面写着:(卫)公权告字第011号,当事人:郭城。地址:南门里四十号。因骗取少量财物根据《治安管理条例》第23条第1款项的规定,应予行政处罚。对上述事实,理由及依据,当事人有权进行陈述和申辩,特此告知。公安机关印章(上面盖着公章)97年7月2日女刑警见郭城看完了,说,签字吧,不服的话明天给局里写申辩书,今天不签不行。站在女刑警身边的男刑警虎视耽耽盯着郭城,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郭城先生骨子里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恐怕像孔凡仁先生一样头破血流,乖乖地在处罚书上签了字,按了手印,心里安慰自己:明天给局里写申辩书吧,也许很快就会被放出来。

    付乾先生接着也被带出来乖乖签了字。然后由二位刑警押着三位手提着裤子的先生往拘留所里送。

    郭城先生实在没想到他在拘留所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和许多风趣的事,比他在北京上三年作家班都长见识和学问。要知道他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人和事,你只须往下接着看这部伟大的传记就行了。

    第二章:拘留所的第一个晚上

    拘留所在刑警队后院。二名刑警跟拘留所几位老警察办完了交接手续走了,三位提着裤子的先生被一位高个老警察带进了拘留所的院子里,院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拘留所办公室亮着一盏昏黄的灯光。

    高个老警察说:“老老实实在这儿蹲着。”说完转身往办公室去了。

    郭城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位叫张洁茹的女朋友,她的父亲在拘留所当所长,他曾见过一面,就对老警察的后背说:“喂,你们这儿有位姓张的所长吗?”高个老警察猛然转身,盯住郭城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郭城说:“我和她女儿是朋友。”

    高个老警察狠狠瞪了郭城一眼,气哼哼地说:“没有!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办公室。”

    孔凡仁见高个老警察进了办公室,拍了一下郭城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看这老家伙八成就是你那个女朋友的爹,看这老家伙对你一脸深仇大恨的样子,你准是把他的妞睡过了。”

    郭城苦笑道:“我哪敢呢!一听他爹是警察,我连碰她都不敢了。”

    付乾说:“那妞现在干什么呢?”

    郭城说:“去年上警校了,多亏甩掉了,碰又不敢碰,烦死了!”

    孔凡仁和付乾就嘎嘎地笑,惹得高个老警察从办公室探出头来大喝:“笑什么!再笑就把你们都铐在院子里过一夜!”

    三个人不再笑,蹲在一块儿小声说话。

    孔凡仁说:“那妞长得漂亮吧!”

    郭城说:“你说什么,我耳朵背听不清,大声点。(我们的主人公郭城耳朵有点背,经医院检查是神经官能症,郭城吃了一阵药也不见有明显好转。哪位读者有这方面的偏方请您帮忙给他寄过来。做为报答,我将为您寄一本由郭城先生亲自签名的本传记。多谢了!)”

    孔凡仁瞅了郭城一眼,不再理他,开始和付乾咬耳朵,郭城感到无聊,便站起身借着办公室透出的一丝昏黄的灯光打量着院子,院子的两侧是两米多高的灰色高墙,上面拉着铁丝网,正面是一溜红砖平房,身后是一长溜灰色青砖盖成的号房,郭城数了数,大约有七八个小铁门。此刻都紧闭着。

    郭城心里有点沉重,想起家里已几乎没有隔夜之粮,老母亲也几近于身无分文,如今他却被关到了这里。老母亲也许此时正迈着虚弱的身躯在城内焦急地来回找他,郭城又想起了决定和小孔一齐干的那天晚上,他在日记豪气冲天地写了一句话:为了生存,让他们十年又何妨!他们自然指的是当代文坛上的作家们。可是,赖以生存糊口的钱还没挣到手,却莫名其妙地进了拘留所。

    郭城其实在一年前就结实了孔凡仁,那时他刚从北京上学回来,进了市教育电视台广告部,他的任务就是满世界给电视台拉广告。有一次他无意中走进了孔凡仁开的信息部(所谓的信息部,就是一间小屋的信息中介门市,二张桌子,一个沙发就可以开业的那种,主要业务是一些房地产、征婚、招聘等信息的中介服务。)结识了孔凡仁。

    我们的朋友郭城除了在写作方面确有天赋外,社会经验和阅历那还很少,况且他虽不是小人,也不是什么君子,您在本书中看到的郭城绝不是高大全式的英雄人物,那种人物在现实社会中根本就不存在,他有时高尚纯洁的像个天使,有时却像个十足的小丑,但他的本性是好的,善良的一面占主导地位,否则您就不会看到本书了。

    孔凡仁见他在电视台管广告,一心想拉拢他,郭城被孔凡仁一掷千金,花钱如流水的豪气所吸引住,很快和他成为好朋友,后来他逐渐地了解了孔凡仁的真面目,却已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去年冬天临近春节时孔仁广策划搞一次大的招工活动弄点钱过年,就天衣无缝地编造了新乡某中外合资企业招工的假信息,郭城心里虽然对这条信息有所怀疑,还是在没有验证任何手续的情况下帮孔凡仁在电视台登了招工广告,使孔凡仁在半个月的短短时间内骗了二千多元钱,然后在一天夜里突然关闭了信息部,拿着骗到手的钱回家过年了,连个招呼都没给郭城打。以至于后来很多人去电视台兴师问罪,好在电视台台长是郭城初中时的老师,自然护着郭城没出什么事,郭城却失掉了电视台那份还算不错的差事。

    孔凡仁在山上(他的家在卫辉石包头乡,属于山区)躲了半年后,最近突然又出现在了郭城面前,郭城把他大骂了一顿,孔凡仁只是一味赔笑脸赔不是,并在酒店开了一桌向郭城赔罪,席间,孔凡仁说他想在市区开个职业介绍所,请郭城和他一起干,郭城本想不干,架不住孔凡仁又哄又劝,孔凡仁说他后台硬,公检法都有靠山,保证出不了事,又说这一次准备改邪归正,正正经经做生意,郭城是个吃不了黑馍,干不了重活的文弱书生,就答应和孔凡仁合伙干,没想到铺子刚开业,就栽进了拘留所。

    老警察又从拘留所办公室走了出来,打断了郭城纷乱的思绪。老警察命令三位手提着裤子的先生排好队,他在前面引着,打开了7号房的小铁门,铁门里是个很小的天井院,上方用粗粗的铁丝密密麻麻罩着,鸟都飞不出去,天井里面还有一扇门,门上方狭窄的窗户上映射出了昏黄的灯光。老警察阴沉着脸说:“都滚进去吧!”待三位先生刚进去,老警察便地关住了门,差点挤住郭城的脚,气得郭城大骂道:“XXXX妈!”门突然又打开了,老警察闪了进来,凶狠地盯着郭城,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郭城对老警察怒目而视,孔凡仁见势不妙赶紧挡在了郭城面前,赔着笑对老警察说:“他没骂你,是骂我呢!我刚踩了地一脚。”老警察面目阴冷地盯了郭城一眼不再说什么,悻悻地摔门走了出去。

    郭城还想骂,孔凡广一把捂住了嘴,小声说:“大哥,现在咱在人家手下,就忍了吧,出去后你操他祖宗都没有管你。”

    付乾一头钻进了号子里的厕所,说:“一下午没尿,快憋死我了,老郭来放水吧!”

    郭城也是憋了一下午的尿,就转身进厕所撒尿,孔凡仁也挤了进去。厕所不大,三个人在里边挤来挤去,大声说笑着哗哗地尿,郭城先从厕所挤出来,仔细打量屋子,正对着厕所门口是一溜木制的大坑,足能睡八九个人,此刻上面已躺了三个人,其中一人用衣服蒙了头呼呼大睡,另两个人看样子是刚睡下,被三个人吵醒了,正睡眼迷离地盯着三个人看。

    孔凡仁脱了鞋跳上了炕,咣咣地踩着炕板走到了挨着里侧墙壁的地方躺了下去,说:“来这儿睡吧,厕所没门,味不太好闻。”

    郭城说:“你小子倒是会找地方,看起来没少进拘留所。”

    孔凡仁嘻皮笑脸地说:“共产党员吗!要革命蹲大牢是在所难免的。”

    郭城跳上坑走到孔凡仁面前踢了他一脚说:“共产党员要像你一样,中国早就亡国了。”便在他身边躺了下去。

    付乾也跳上坑,坐在郭城身边说:“老郭,要不咱也成立个党吧!你当党的 ,共产党刚成立的时候不也就那么几个人吗。”

    郭城和孔凡仁来了兴趣,就和付乾讨论叫什么党,怎么发展党员。三人正胡扯着,在坑上躺着的一个人也坐了起来,说:“既然住到一个号子,咱们就成战友了,咱们一块聊吧,这么热的天,反正也睡不着。”

    郭城回头看那人,三十左右的年纪,浑身只穿只个短裤头,体格健壮的像个健美运动员。

    那人也看着郭城,说:“你的胆子不小啊!敢骂他们,是条汉子,看来今后再俩得多亲多近。”

    郭城说:“我看他们不顺眼,穿身老虎皮就不知道爹妈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了,别人怕他们我可不在乎。”又说:“你为什么进来了?”

    那人说:“我把派出所长打了。”

    孔凡仁和付乾吓了一跳,都盯了那人看。

    那人笑了笑,说:“我叫王武,武术的武,是后河乡大王庄的,我们邻居因为宅基地和我们家争起来了,那家人和乡派出所所长是亲戚,就请了所长来压我们家,所长不讲理,偏坦他的亲戚,还带着人砸我们家的东西,我气愤不过推了所长一把,所长说我打了他,用偏斗摩托送了进来,今天是第七天了。”

    孔凡广说:“最多十五天,再多他们就没这个权了。”

    王武说:“可能用不了那么长时间,昨天我哥来看我,说已经给所长送了礼赔罪了,宅基地也答应不争了,这两天可能就会被放出去。”

    几个人就一齐骂那个仗势欺人的混帐所长。王武说:“我这还算不了什么,那小子才冤呢!”他指了指在一侧躺着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乡下小伙,对他说:“你起来,给他们讲一下你为什么进来了。”

    那小伙唯唯喏喏地坐了起来,也不敢往前来,坐在原地小声说:“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你跟他们说吧!”

    王武说:“看你那熊样,躺下睡吧,被人欺负了连个屁也不敢放。”那人果然又躺了下去。

    王武说:“最近电视上讲要开展环境美什么月,城管局那帮小子跟疯了似的到处找碴罚款,前几天他从乡里来城里玩,见到护城河新修的亭子挺漂亮,就坐在亭下的花池边歇,无意中折了一朵花,正好被城管局的一个孙子撞上,要罚他二百块钱,他嫌交的钱多,就求那孙子,那孙子翻了脸,说他态度不好,钱一个子儿没少交,还把他送了进来,判了七天,拘留所那帮老家伙见他软弱可欺,天天叫他义务给所里打煤球,哼,怎么不敢叫我去打煤球,敢叫我吐他们一脸。”

    孔凡广说:“这一阵子城内查得确实严,城管局的人都出动了,还嫌人不够,又在街招了一批闲人,连制服都没有,发个黄袖箍,一个罚款本就满街罚款,前几天我去火车站办事,停到路边吸烟,刚把烟头扔到地上,一个戴黄袖箍的就走了过来,说要罚我五块钱,我就冲他嚷,罚什么罚,我在城管局干时你小子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告诉你,孔局长是我哥,我看你是不想干了,那小子见惹不起我,就说,既然是自己人,以后小心点,最近市里钱紧,听说市长的小汽车都没钱买油了,市里给城管局规定了死任务,一个月必须罚够多少钱,不然就追究局长的责任。你们听听,比我这个共产党员狠多了。”

    王武说:“孔局长真是你哥。”

    孔凡广嘻皮笑脸地说:“碰巧了都姓孔,我要是岁数大点,我还是他爹呢!”

    众人轰笑起来。

    郭城说:“有烟吗?谁有烟?我的烟在铺子里被搜走了。”

    孔凡广说:“还想吸烟,让我给你找个烟头吧。”他从坑上爬起身满坑找烟头。王武说:“别找了,号子里根本不让抽烟。昨天我哥来看我时,偷偷地在几个烧饼里给我夹了一盒烟。一个人给你人分一根,吸完了把烟头扔到厕所池里用水冲一下,所长每天早上来查房”,又说:“抽完了我可不给了,这地方找根烟比找个女人还难。”

    孔凡广说:“你在号子里还能找到女人。”

    王武从他身后的一条卷着的洗脸手巾里拿出四支烟,每人一支分了,说:“隔壁6号是女号,我来了七天,已换了两拨人了,都是三陪,头天进来,第二天老板来替她们交罚款,然后领着走人。这年头,钱能通神,”他边说边给三位刚进来的战友点烟,又向郭城:“你们犯了什么事进来了?”

    郭城苦笑道:“都是这小子把我害了。”他用手指了指孔凡广。

    孔凡广说:“都是因为去年的事,开了个信息部收了几个人的钱,没安排好,让那帮小子告了。小事一桩,不能关我半个月吗,出去照样大把挣钱。把现在的损失加倍捞回来。”

    王武说:“原来你是开信息部的,你们这帮开信息部的人全都是骗子。自己没工作,还给别人找工和,抓你们活该。”

    付乾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人骗人的世界,邓小平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挣钱,管他用什么手段挣来的,只要不被人抓住就英雄。”

    王武说:“这话倒也在理,你也是干这个的。”

    付乾说:“我比小孔级别高多了是正规,我在新乡劳动就业局干了三、四年了,说句实话,在我们新乡干这行的,无论公家还是个人,全他妈是骗人的,公家比个人更狠,更缺德,前两年整个新乡就属我们这行赚钱,我在安置科,最忙时我每天能安排三十多个人。不过他们大都干不了多久,百分之九十还得失业,为什么我们都跟厂家商量好了,我们赚个服务安置费厂家赚个不掏钱的义务工。人来了干上一个月,二月说是试用,试用期没工资,好心点的企业给个生活费,心狠的一个大子儿也不给,试用期到了说一句你不合格,走人吧你,下一批又送来了,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秘密,现在不行了,人都学精了,城里的人宁可在家呆着也不上我们那儿找工作,只有些乡里的老哥和外地人去,还不舍得交钱,跟你讨价还价,局里连我们的工资也发不下来了,我一急就不和他们玩了,自己开铺玩,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操如今钱越来越不好挣了。本想和小孔联手大干一场,没想到一分钱没挣,栽倒局子里来了。”

    孔凡广说:“小付,老郭,这都是小意思,出去后你们的损失先记到我头上,等我赚了钱加倍赔你们。我最对不起老郭,害得他连电视台的工作都丢了,将来有朝一日我成了百万富翁,一定送老郭一套好房子,再给老郭找个美女当老婆。”

    郭城笑道:“行,那我就等那一天了,到时候可别忘了今天你说的话。”

    付乾说:“我作证。”

    王武惊奇地看着郭城:“你还没老婆,不可能吧!”

    孔凡广说:“老郭身边美女如云。”

    郭城说:“可惜都成了别人的老婆。‘王武说:”为什么呀?“

    郭城叹了口气说:“还不是因为没钱,谁肯嫁给一个穷光蛋,倒是小孔这种人不缺女人,据我亲眼所见,有四五个女孩子都缠着想嫁给他,他还嫌人家长得不够漂亮。”又说:“说实话,我真相信有朝一日小孔能成为百万富翁,我一向不会看错人,像他这种脸皮又厚,心又黑,为了挣钱不择手段的人在我们卫辉市还找不出几个。”

    一年后,果如郭城预言的那样,孔凡广成了我们卫辉商界迅速崛起的一颗明星,成了卫辉市最年轻的百万富翁。也许文学修养的读者高的读者读到这里会说我的对话太多,几乎整编都是琐碎的对话,我想说的是我和郭城亲密的或文学批评家。我和郭城亲密的如同一人,也了解种种文学创作技巧,知道生活的语言并非小说语言。小说对话与怀节有间接或直接的联系,而日常生活中的对话是时断时续的,没有什么逻辑,我这篇小说的对话倾向于生活中的语言,原因之一是我说过我才疏学浅,初中都没毕业,没有能力像曹雪芹,罗曼罗兰等文学大师大师那样以时代整个世界和人类为背景写一部史诗性的作品,原因之二是我现在所写的这本书严格来说不是小说,只是一部传记——郭城和孔凡广从小人物到大人物的奋斗史,我的任务只是严格遵守生活的本来面目,忠实地记载我这两位朋友的一言一行,让他们真实地再现在每个读者的眼前。

    说实话,我在写这篇传记的时候犹豫了很久,恐怕不能胜任这项伟大的工作,多亏这时郭城出现了,他对我说:“文学的最高境界就是目中无人,把一切文学大师和他们的写作方法创作技巧统统赶走吧,用你自己的心灵写作,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小说,也没有什么规则和样板,所谓的规则和样板都是人创造出来的,都诞生在于无样板之中。”又说:“生活本身就是一篇最动人小说,你只忠实当好生活记录员,真实地再现生活的本来面目,你就会写出这世界上最美的文章。”有了郭城这些话,我才鼓动足勇气拿起笔——再现生活。

    几个人正说着话,外面的门被人理重敲了几下,一个苍老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不熄灯睡觉,赶紧睡。”

    王武说:“所长不愿意了吧,不然该找我们麻烦了,前几日号子有个犯人不听话,被所长用手铐铐在外面树上过了一夜。”

    几个人都不再言语,拉了灯躺倒了。

    第三章党给的糊涂面条和糊涂郭城在做梦,他梦见自己在城市上空飞翔,头上是满天的星星,当然党政军有一轮明月,下面是星星点点沉睡的城市,天地间一片沉寂,无声无息,只有他一个人在天上飞,他突然看见天际飘来一点亮光,并越来越近,渐渐化作一个碟状的圆盘,身上四射着幽蓝色的光芒,在他眼前无声无息地缓缓停了下来,一个浑身碧绿色的小矮人出现了,郭城向他飞了过去……

    没等郭城和外星人说话,孔凡广把郭城从梦境中晃醒了,郭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干什么!把人家的好梦惊醒了。”

    孔凡广说:“天都亮了,快起来吧,所长该来查房了。”

    郭城怔了怔,左右看了看,床上只有他一个人躺着,其它人都不见了,天果然已经亮了。

    郭城赶紧爬起身穿衣服,穿裤子时才想起没皮带。就在坑角找了条破毛巾扯下一条系住了裤前的两个穿皮带的扣,刚系好,就听见付乾在门外喊:“老郭,快出来,所长查房了。”

    郭城没顾上穿袜子,穿上鞋匆匆路了出去,刚在外面的天井院站定,外面的铁门开了,二名警察陪着一个老警察走了进来。

    老警察肩上三械两颗星,郭城看了他一眼,认出老警察就是他过去那位女朋友张洁茹的多,张所长。

    张所长说:“都站好了。”

    号子里的六个人背靠着天井的东墙站了成了一排,郭城站在最后一位,紧挨着号子的木门。

    “报数。”

    “一、二、三、四、五”郭城见挨到自己了,慌忙说:“六”。

    “嗯。”张所长点点头,走到第一个犯人面前,那人是王武,他盯了他一眼,说:“你今天可以走了,一会儿收拾一下东西,有人来接你。”文走到第二个犯人面前,是那个因摘花被罚的乡下年轻人说:“你一会儿吃过饭去外面打煤球。中午负责管顿饭。”又走到第三个犯人面前,是一个看年轻五二眵岁皮肤黑黑个子不高的乡下老汉,说:“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告什么劲儿,都进来两三回了,连饭钱都交不上,还得养你。这几天省里要来检查,检查过后放你出去,出去后别告了,天下不平等的事多着呢,想开了就好了。”老头低下头,什么也不说,沉默着。

    张所长似乎叹了口气,走到了第四个犯人面前,是付乾,说:“你叫什么名字?”“付乾。”张所长说:“年轻轻的不学好,从新乡跑到卫辉来骗钱,抓你活该。”又走到了第五个人,孔凡广面前,说:“你这是第几句进来了!狗改不了吃屎,像你这样的判你两年都不亏。”孔凡广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张所长最后走到郭城面前站下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站住了。

    郭城羞愧难当,他想起去年夏天和女朋友张洁茹一起到她家去见她父亲时,张所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老头子也很喜欢文学,一老一小聊了很久,张所长对这位未来的女婿满意极了,直夸郭城前途无量——要知道,他即时刚从北京上学回来不久,又刚进了电视台啊!

    可是,如今一老一少竟在拘留所的号子里重逢了,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沉默着,最后还是张所长开了口:“你叫什么名字。”

    郭城在心里冷笑起来,说:“报告张所长,我叫郭城。”

    张所长淡淡地说:“听说你对刑警队的判的不服,不服不要紧,可以上诉吗!一会儿吃过饭烈军属张申诉书吧,我给你转到局里治安科,只要你是冤枉的,马上就可以放你出去。”又说,“好好的小伙子怎么跟这帮骗子混到一块,出去以后好自为之吧!”说完径直走进了号子查房去了。不一会,张所长从里面转了出来,带着老警察走了出去,临走时还回头看了郭城一眼。铁门又被锁上了。

    郭城怔怔地站在原地发愣,孔凡广推了他一把,说:“这老家伙一定是你老丈人,明着对你打官腔,暗里可真向着你,看来哥们你今天一定能出去了。”

    郭城苦笑着说:“什么老丈人,我把人家闺女甩了,恼我还来不及呢!”说完后觉得内急不再理孔凡广,匆匆进了号子钻进厕所方便去了。

    号子里没表,郭城从厕所出来到号子外天井的自来水管下洗了脸,重新在坑上脱了衣服躺了下来,问坐在他身边的王武,“几点了?”

    王武说:“七点半点名查铺,现在快八点了。”

    郭城说:“肚子饿了,我妈又不知道我在这儿,谁给我送饭呢!”

    孔凡广从厕所钻了出来,说:“我们现在进入共产主义了,党给我们做饭,管我们饭吃。”

    郭城一怔,苦笑起来,说:“吃什么,像歌里唱的,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孔凡广说:“真是聪明的老郭,对极了。”

    王武说:“窝头现在成稀罕物了,吃不上,早上是稀糊涂,大白菜,硬馍头,中午糊涂面条,晚上还是稀糊涂,白菜和硬馍头,菜是水煮的,真是没有一滴油。上饭果然稀糊涂,硬馒头和水煮白菜,刚吃过饭,昨天夜里送郭城三个人进号子的高个子老警察打开铁门走了进来,给三个人每人发了一条毛巾,一个塑料碗,一本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小册子,一本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说:”好好学一下本上的东西,以后每天抽查,不会背铐到树上铐二个小时。“说完冷冷地盯了郭城一眼,又对摘花被摘花被罚款的那个人说:”你去打煤球。“那人乖乖地出去了。

    高个老警察说:“还差一个人,谁去,打完后可以在外面放二个小时风。”

    孔凡广说:“我去。”就跟着走了出去。

    高个老警察又对那个乡下老汉说:“你去把所里的菜地浇一下,吃饭又不交钱,谁白养你。”老汉默默地也走了出去,高个老警察锁了铁门,去了。

    日头毒辣辣地射在了外面的天井里,号子里开始闷热起来。郭城爽性脱得只剩了裤头,在坑上用刚发的笔记本和圆珠笔写他的申诉书。王武因为要出去了,看起来神情很愉快,忘了昨天的话,又给郭城让了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着了,躺在郭城身边喷去吐雾地吸,付乾先生是个有洁癖的人,嫌号子里没有门的厕所有味,便很有耐心地用刚发的大塑料碗从天井里接自来水,一碗一碗地冲水泥砌成的厕所便池。

    王武吸着烟,看郭城飞快地在笔记本写申诉书,不一会就写满满两张。

    王武吃惊地盯着郭城,说:“你还会写小说,别蒙我了。”

    付乾这里冲完厕所,又在天井里用大塑料岔冲了冷水浴,条条湿淋淋的从外面走了进来,说:“老郭在北京上过作家班,还当过电视台的记者,是正儿八经的大才子,牛的很呢!”

    王武说:“那怎么混到这儿来了,我不信,我出去后一定要到你家里去看一看。”

    郭城说:“我还真想请你帮个忙,听说你今天就出去,出去后先拐个弯到我家里去给我妈说一声,老太太岁数大了,我怕他不放心,到处找我,找不着出什么病来。

    王武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了。”

    郭城在笔记本上扯了张纸写了家里的地址交给了王武。王武很郑重地放进了口袋里,郭城穿上衣物跳下床,拿着刚写好的申诉书走到外面的天井院里用力拍紧锁的铁门。

    王武说:“你喊‘报告所长’吧,不然没人理你。”

    郭城就喊:“报告所长。”

    喊了几声,铁门上方的一个小铁门开了,张所长站在铁门外,说:“什么事。”

    郭城说:“我的申诉书写好了,麻烦你给我送到局里去。”

    张所长接过申诉书,“行,你等回音吧。”又说,“在这里说话注意点,对你有好处,你现在不是电视台的记者,是犯人,明白吗!”说完锁了小铁门去了。

    郭城笑了笑也没往心里去,他却不曾想到因为他这不肯低头的脾气让他多在拘留所住了好几天。不过事后郭城回起来毫无悔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郭城进了号子,觉得浑身燥热,索性脱光了衣服,拿着刚发到手的大塑料碗来到天井拧开了自来水管,用碗接了一碗一碗从头往下浇冷水,洗了个痛快淋漓,洗耳恭听过后觉得浑身爽多了,便湿淋淋地跳上坑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

    王武又凑了过来给郭城勤地让烟,他心里已认定郭城先生是个人物,决定和郭城先生套交情,以便日后郭城先生飞黄腾达后好沾点光,即使失算了,不过损失了一支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他却不知像郭城这种想传世作品的文人在他所处的这个时代命中注定是孤独和穷困聊倒的。因为他与所处的那个时代是那样的格格不入,究穷和磨难,使他看清了这个世界上使人窒息的丑恶和黑暗。他的使命就是把这一切都写出来,打破歌舞生平,太平盛世的假面具,把这些面具砸的粉碎,当世人都在称颂皇帝的新衣时,突然有一个纯真的孩子跳了出来,他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不丢掉命已是万幸,又怎会在皇帝面前得宠而飞黄腾达。

    王武先生根本不了解郭城内心深处那颗伟大的灵魂(可以跟堂吉诃德骑着瘦马冲向风车时的伟大相提并论了)。开始向郭城请教文学方面的问题,他对郭城竟然在北京上过作家班佩服的五体投地,表示自己也是多么的爱好文学,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去北京进修深造。

    郭城吸着烟静静地听王武说完,笑了笑,说:“说实话,我真后悔去北京上什么见鬼的作家班,地都是骗人的玩意,真正的作家不是告学校培养出来的,那种地方只能培养写字的匠人,跟木匠,铁匠一样,只是一种用以糊口的技术罢了。那种学样最大的优点就是教你所谓的创作技巧,给你讲文学的种种规矩,给你规定种种必须遵守的条条框框,使你仅有的一点创造力也被扼杀在想象中,成为一个没有思想和个性的木头人或行尸走肉,只会跟着别人的脚印低着头往前走,连一步也不敢走错,唯恐一不小心,闯下弥天大祸,我在那种地方科透不气来,连自己的呼吸都快没有了,后来我就逃课,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闭目沉思,或在天安门广场闲逛,也不愿走进那个让我喘不上气的课堂,到最后我实在忍受不住了,没等毕业就逃了回来,毕业证还是学校寄过来的。”

    王武说:“那你说怎么才能成为作家呢?”

    郭城说:“写字的文人可以分成很多人,有文士、文痴、文丐,文痞,文豪几个分类,文士是那种自以为满腹经伦,学富五车,只会纸上谈兵,不敢超霸池一步的所谓才子,这种人每个朝代都有,他们的传声筒和用文人,不过只统治者的工具而已,文痴是那种以成名为目的,自以为是大作家或能成为大作家的那种人,他们被勤奋出自天才那句庆所误,拼命地写东西,四处找关系寻求发展成名,然后希望黄金美女滚滚而来,簋多人写了一辈子头发都白也一事无成,却还无怨无悔,这种人即让人可怜又让人可恨。他们根本不知道,文学跟其他行业有着根本不同的区别,我已经说过,学校培养不出什么好作家,文学簋大程度上取决于那种先天生来的天分,后天的努力所取得的效果是微乎其微的,即使侥幸成名了,也只是二三流的作家,成不了大器,文丐是文坛上的垃圾,他们的本领就是东抄西摘别人的东西送到报刊上发表混饭吃,听说有的人据此还发了财,他们不过是一些可怜的叫花子而已,还有一种文人连文丐也不如,他们是文坛上的流氓,告着在文坛混的年数久了或告偶然的机遇成了名,便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整天挥舞着大棒子逢人就打,他们以为文坛是他们的,所以以霸主自居,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活脱脱跟街上的痞子是孪生兄弟,这种人在哪个国家多了,哪个国家的文学也就快走到了尽头,离灭亡也就不远了,最后一种人是真正的作家,他们是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脊梁。这种人天生有一种悲天怜人的伟大心灵,又能洞息这个世界的一切丑恶和黑暗,并有打破它们的巨大勇气,为此不惜使自己粉身碎骨,这种人才是真正的作家和文豪,可惜这种人在每个国家都是凤毛鳞角,几百年上千年方出现一个。”

    王武听得有些呆住了,半天才缓过神来,说:“真想不到,你肚子有这么多东西,我算服了。”又说:“那么你属于哪一种作家呢!”

    这时付乾从天井走进了号子。在离城先生给王武上文学课的时候,付乾先生在天井内的自来水池里把自己的衣服包括内裤统统洗了一遍……我们前面已说过,他是个有洁癖的干净人,付乾先生手里拿着洗过的衣服条条地走了进来,说:“老郭自然是大文豪。”

    郭城笑了笑还没说话,号子外铁门打开了,一个警察探进头来喊:“王武,你哥来接你了,赶紧收拾东西出来。”

    王武从坑上蹦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他的东西,也顾不上和郭城先生谈文学了,他匆匆穿好了衣服,从口袋掏出吸剩下的半盒烟扔给了郭城,说:“我走了,以后一定去找你的。”说完匆匆奔了出去。

    郭城问他的背景喊,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到我家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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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武匆匆应了一声,走了。

    郭城和付乾闲聊了几句,觉得有点困了,闭了眼睛想养养神,不想竟睡了过去,中午他被孔凡广叫醒了,说:“开饭了,党给咱们送糊涂面条来了。”

    第四章郭城先生讲述他过去的一段历史以及一位烈士父亲的故事吃过午饭,天愈加燥热,号子的五个人都躺在号子的坑上或躺或坐着让人难的时光,五十多岁的乡下老汉躺在坑的一角用一条水浸过的毛巾蒙头睡觉。那个乡下小伙子坐在坑上翻看看守所发的那本薄薄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的小册子,并不时念念有词的低声背诵。看样子他想把小册子里的内容都背下来,应备所长考查。

    郭城和孔凡广,付乾围坐在坑上用一副不知谁遗留到拘留所的差了好几张的旧扑克牌玩斗地主的游戏。

    郭城说:“这样过也不错,党管着饭,还能玩牌,真是共产主义了,以后吃不上饭了就来拘留所住上一段时间,感觉真幸福。”

    孔凡广看了郭城一眼,说:“老郭,你没醒吧,我们吃饭是要交钱的,觉不会让你白吃的。”

    郭城吃惊地说:“什么,还要钱?”

    孔凡广说:“饭钱一天十块,我们发的生活用品,每天的电费,水费,房费还得交钱,你出去时候领你的人替你交,一个大子儿都少不了。”

    郭城说:“这不是坑人吗,饭钱一天十块,就吃糊涂面条,小煮白菜值吗?不玩了,我哪有钱给他们。”郭城摔了手里的扑克,又说:“小孔,都是因为你才把我牵连进来了,这些钱你给我拿出来。”

    孔凡广一边收拾散落在坑上的扑克,一边说:“小意思就算你借给我的钱我有了钱加倍还你。”

    付乾说:“你老丈人是所长,说不定不跟你要钱,嘻嘻。”

    郭城没好气地瞪了付乾一眼,说:“你傻笑什么,我把人家女人甩了,不恨我就是好的,还敢想别的。”

    孔凡广说:“你干嘛甩人家呀,你都二十六七了,先结婚将就着用多好,以后有了钱不会再找,好歹是个吗”

    郭城仰面躺在坑上,说:“我可没你那么缺德。”

    付乾在郭城身边躺了下来,说:“那妞一琮长得不漂亮,被老郭糟蹋后甩了,老郭,你说实话,是不是?”

    孔凡广也跟着嚷:“老实交待,党和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我代表党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郭城哭笑不得地跺了孔凡广一脚,说:“反正没事可干,给你们讲讲也没什么,不过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你们出去后可不要乱说。”

    孔凡广盘腿坐在郭城身边,说:“清清白白,流出来的是清清白白的吧!到底是文化人,用的词也文明。”

    付乾说:“小孔,别捣乱了,让老郭说吧!”

    郭城没好气地抬腿就踹,孔凡广一个后翻躲了过去,嘻皮笑脸地说:“你是情圣,是太监,行了吧!”

    郭城叹了口气,说:“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悔,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到郊外玩,差一点就那个了,我还是忍住了,我觉得不能害人家。”

    付乾用手摸摸郭城下面的家伙,说:“釜定阳萎吧,要不就是有病。”

    郭城用手挡开了付乾的手,说:“你才有病,当时她正在上学呀!我总想不能毁了她的前程,她想上大学都想疯了,已经在高三补习班补了三年,你说我能那么缺德吗?”

    孔凡广说:“你们怎么勾搭上的?”

    郭城说:“那还是我在电视台的时候,那时市里举办运动会,我代表台里去了,打乒乓球,那次我曝了冷门,将他们学校的陈老师,也就是上届运动会的第三名干掉了,她也爱打乒乓球,是陈老师的徒弟,当时看得人很多人山人海,围的水泄不通,她站最前边给她老师加油,没想到我竟把她老师赢了,比赛后,她就找上了我,说你真帅,让我跟你学打球吧,就这样,她天于一放学就找我打球,像狗皮膏药似的贴着我,待后来发现她爱上了我,想甩已经甩不掉了。”

    付乾说:“你干嘛要甩人家,你有病?还是她长得太难看?”

    郭城说:“你才有病,我一直把她当妹妹看待。从没往那方面想,其实她人长得还可以,瞧的过去。直到有一天她跟我摊牌,说让我等她三年,等她大学一毕业就和我结婚,她说她考的是警校,说若是她回来发现我和别的女孩结婚了,就一枪毙了我,然后她去自杀,天呐,吓得我从此以后只好躲着她。”

    孔凡广说:“我说你真傻,天下的女人都一样,拉了灯往床上一躺没什么二样,你都这么大了,还挑什么呢?”

    郭城说:“实施告诉你吧,我不同意第一是我根本不爱她,第二是我没钱,养不起,第三是因为还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现在我不能告诉你们。”

    付乾说:“老郭,你太傻了,照你这么说,你这一辈子就不结婚了,你若是遇上一个你爱的人怎么办,就不怕养不起吗?”

    郭城叹了口气,说:“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一个过了,这也许是我的宿命吧!”

    孔凡广说:“老郭,你认命?我可不认,出去后咱哥仨找个发财的门路合伙大干一场吧,如今这世道有钱是大爷,没钱是孙子,等你有了钱,还怕养不起妞,十个人也是小意思。”

    郭城说:“跟你干?你行吗?”

    孔凡广往郭城跟前挪了挪,一脸严肃地说:“老郭,知道我们为什么栽了吗?我现在捉摸透了,第一是我们的后台还不硬,第二是我们没办证,没有取得合法的手续,外面那么多信息部不都是骗人的,为什么单抓我们,因为我们少一张挡箭牌,就说现在的事,招工骗人应该归劳动就业局处理,就因为我们没有去那里办证,成了非法经营,才被公安局管了,以后我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付乾说:“小孔说得对,应挂靠一个有实权的单位,背靠大树好乘凉。即使出了事也由他们兜着,找不到我们头上,真是吃一暂长一智,这号子也没白住。”

    郭城苦笑道:“你们俩合伙干吧,我一急就上外地去了,我在北京上学时,有几个同学都是报社,出版社的头头,一直想让我去他们那里工作。”

    付乾说:“那你怎么不去啊!”

    郭城说:“舍不下老娘啊!”

    孔凡广说:“你不是有哥有姐吗?把老娘交给他们不就行了,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娘。”

    郭城说:“你们不知道内情,你知道我怎么去北京上的作家班吗其实92年94年我都考上了作家班,可是上不成,为什么,没有钱啊,95年又考上了,接到通知书时,我刚失业,靠每天在大街上蹬三轮车糊口,当时有个好事的邻居老太太给我好介绍了个老伴,是个退休的老教师,大我妈十几岁,每月有四五百块钱的工资,还存着几万块钱,当时我大哥和我三个姐姐都反对这门亲事,我妈为了让我上学和那老头结婚了,我才有钱去上了学,也怪那老头命不好,结婚的那年冬天煤气中毒了,得了脑血栓,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把积蓄都花光了,病也没好,落下个瘫痪后遣证,他在黑龙江的几个儿女把老头接走了,一走就是几年,连个音信也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留了个电话还是错号,总也打不通,写信也不回,看来那家人也不想认我们这门亲。你想我妈为我做了这么大的牺牲,如今岁数这么大了,身体又不好,我怎么忍心扔下她不管去外面工作,那样做我还是个人吗?”

    三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付乾问:“老郭,你后来和那妞怎么样了?”

    郭城说:“她后来考上了省警察学校,去上学了,在学校一直给我来信,我也不理她,不人她回信,再后来她也不写了。放寒假的时候来看了我一回,还带来一个男同学,说是她的男朋友,我这才松了口气,想总算摆脱她了。”

    孔凡广说:“女人的心变得可真快,要叫我说,还是有钱好,老郭,你就准备这么窝窝混下去吗?”

    郭城说:“有什么法子,有时候人是不能为自己一个人活着的,还有很多责任必须去尽,我想等我妈百年以后我没有了牵挂,我会离开卫辉去外面去闯荡一下的,现在不行。”

    付乾说:“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你妈要是活一百岁,你还得等二十多年,那时候你都五十多了,你的那些同学恐怕也早就退休了,你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郭城说:“一切都是天意,我希望我妈真能活一百岁,我愿意守着她,我心甘情愿,况且我在家也能写东西,不一定要去当记者,编辑才有出息。”

    那位躺着的乡下老头不知什么时候已坐了起来,听三个人谈话,这时突然插进来说:“郭老哥你认识报社的人吗?”

    郭城吓了一跳,从昨天晚上进拘留所,这是他头一镒听见这位乡下老汉开口。郭城忙坐了起来,说:“大叔,千万别这么叫,叫我小郭吧,你有什么事吗?”

    乡下老汉说:“郭,郭记者方才听你说话,知道你是个有学问的人,心肠也好,还认识很多大人物和报纸的领导,你能帮我个忙吗?”

    郭城说:“大叔你说吧,我只要能帮忙的一定给你帮忙。”

    乡下老汉说:“谢谢郭记者了,我是上乐村乡刘板桥人,我叫刘孟,我们乡的那个书记姓赵,叫赵可真,不是个东西,挪用公款伍拾多万元,我告了五六年都没倒他,他的关系网太厉害,动用公安,检察院的人对我打击报复,我们家五口人,四口住过这个拘留所,我大儿子七九年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当烈士了,要不他也得来坐拘留所。”

    郭城一惊说:“你儿子是烈士,你怎么不向部队反映一下,让他们帮助解决一下。”

    刘孟说:“反映了,哪儿都去了,部队,省里,中央,都写了信来要求解决,可检察院就是顶着不办,前几天我又到检察陆军去追案时,原科长把我叫到二楼上,就是王检察长办公室,当时有王检察长,原杨二科长,他们把我关在屋长时间审讯我,三个人歪曲事实真相,对我又吼又叫,王检察长说我不是一个守法之人,是个法盲,说我胡说八道。最后瞎说现已定案,挪用公款罪没有此事,你不要再告了,如果不听再来告,按妨碍公务抓你,再者你们不能到检查部门再去告状,就是你到上级告,你想想最后还得经过我们,到那时要按法律处理你们,污告有罪,我对他们说,我就是要告,我不怕定罪,就是坐监坐牢,也要追出是非曲直来,王检察长急了,就把我关到了这里,郭记者,你说天下还有讲理的地方吗?”

    郭城说:“你告那个姓赵的乡党委书记有证据吗?”

    刘孟说:“有证有据,为了怕他们抢夺,每个证据我教复印了好几份,原件一直都放着。”

    郭城说:“他们还敢抢夺你们的证据。”

    刘孟说:“有什么不敢的,那个赵可真指使公安局的小江多次抢我们的上访材料,还组成一个调查组,由公安派出所,乡干部调查我们抓人,打人,架,罚款,我落了个人财两伤,也没告倒那姓赵的,我不甘心呐,我就不信天下没有公理了。”

    刘孟说着,从坑下的布鞋里的鞋垫下掏出几张叠的皱巴巴的纸递给了郭城,说:“我怕他们抢走,藏到鞋里了,这是一部分材料,您先看一下。”

    孔凡广说:“老先生真精,不愧经常在外告状,都告出经验来了。”

    郭城笑了笑,展开了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原来是几张方格作文纸,背面用毛笔小揩写着黑字,第一页是首打油诗:卫辉乌云混浊天,贪贪贪贪贪贪腐夸怪风滚滚翻,市乡外债累成山金钱关系送上司,权大势大理不讲不听党话和文件,公检法压无罪男贪官买官再跑官,春天无私风北起记者采访拒绝谈,乌云见风自消散郭城说:“刘大叔,你写得打油诗?”

    刘孟说:“我气不过写的,我没上过什么学,郭记者别笑话俺。”

    付乾说:“写的不错嘛,你们卫辉什么都不差,就差个包青天,可惜包青天早死了。”又对孔凡广说:“让他们俩聊,咱俩玩扑克吧。”

    两个人拿了扑克玩了起来。

    郭城说:“让我看看材料吧,若是你真有理,我在报社还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给你登一下。”

    刘孟连声说:“谢谢郭记者,你慢慢看吧,你若是要证据,我出去后给你送家去。保证材料上写的句句都是事实。”

    郭城就躺在坑上看材料,材料上无非是那个姓刘的乡党委书记如何依仗权势鱼肉乡邻,贪污腐化的破事,直看得郭城火冒三丈,对刘孟许诺一定帮忙让姓赵狗屎书记在报纸上显形曝光,喜的刘孟对郭城说了一大堆拜年的话。

    孔凡广和付乾听了便起哄,叫郭城包青天,郭城便赶紧出去做一回青天,就走出号子来到紧闭的铁门前喊报告所长,问局里的青天何时能来先把他解放了,张所长没来,昨天那个高个老警察打开铁门上的小门,一脸阴云地看着郭城说:“慌什么,局里的事多着呢,慢慢等着呢。”便啪地碰了铁门,走了。

    郭城先生叹了口气,想,看来晚上还得吃党给的糊涂。

    第五章夜半歌声吃了晚饭,号子里五个人无事可干,躺卧在大坑上闲聊,久了都有了倦意,就各自寻了地方躺下歇息。

    号子里闷热如蒸笼,成群的蚊子小姐怕号子里的先生们寂寞,便卖弄风骚地和先生们打情骂俏,付乾先生实在无法消受这种艳福,使逃出号子站在天井院喊报告所长,后来高个老警察进了号子请出了各位先生,然后独自在号中用他带来的至尊法宝——的的畏,将蚊子小姐们一网打尽,然后去了。

    郭城先生眼近视耳朵背,唯一的优点就是鼻子感觉良好,他实在忍受不了的的畏的浪漫气息,就一个人坐在天井院的水泥地上数天上的星星。

    天进上方是一排排用铁丝织成的网,网外的夜空比井口也大不了多少,使郭城想起了坐井观天的故事,郭城便无声地笑了,想,我是青蛙吗,正这么想着,孔凡广悄悄从号中赤着脚溜了出来,径直在铁门前蹲下,用一直耳朵贴在铁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郭城拍了一下孔凡广的肩膀,说:“你干嘛呢!”

    孔凡广竖起一只手指冲郭城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仍全神贯注地听外面的动静,郭城也好奇地将一只耳朵贴在铁门上听,却什么也听不见,不知什么时候,付乾也从号子中溜了出来,蹲在铁门边听外边的动静。

    郭城有点忍不住了,问付乾:“你听到什么了?”

    付乾伏在郭城耳边说:“有人来和我们做伴了。”

    孔凡广也冲郭城小声说:“还有女的,岁数都不大,最少有五六个。”

    郭城不知怎么就听清了两位先生的话,便奇怪地问:“你们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孔凡广一把拉起郭城,说:“老郭,咱们快进去,他们已经进院了,快送进来了。”

    三个人回到号子的坑上躺下不久,号子的铁门果然被打开了,高个老警察送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矮胖子,待高个警察走了矮胖子冲号子里的几个人潇洒地笑笑,说:“各位兄弟,你们好,我和你们作伴来了。”

    矮胖子穿着绷筋大花裤头,白背心,浑身的肉白得像一头刚褪了毛的肥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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