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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风云(小说)——第九章 短兵相接

发布于:2024-03-23 作者:admin123 阅读:19

第九章 短兵相接

  (1)挑拨离间

  北京孔教会设在一座宽敞的祠堂里。严冬季节,寒风呼啸,祠堂里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几十名弟子,跟在一位身穿紫色缎皮袍的老夫子身后,面朝孔子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成,众生回到座位上,恭候老夫子宣讲古文。

  老夫子今年六十七岁,姓林,名纾,字琴南,号畏庐,福州人氏。此人三十一岁中举人,此后运气不佳,连考数年不中,只好用心苦读经书。所幸天道酬勤,林纾科场失意,文场却一帆风顺。他精通古文和绘画,尽管不懂外语,依靠口译帮手协助,居然成为翻译名家。十八年来,他先后翻译文言小说一百八十多种,其中《茶花女》、《迦茵小传》、《黑奴吁天录》等最负盛名。康有为尊他“译才并世称严林”。这里的严林,一个指严复,一个指林纾。

  林纾最近心情不好,显得十分疲惫。他面目清癯,灰发长辮,眼窩深陷,眼圈发黑,胡子拉渣,满脸皱纹。这不仅因为孔子的伦理纲常受到批判,令他痛心疾首﹔更因为北大一帮新派人物,大肆鼓吹文学革命,横扫“选学妖孽”、“桐堿谬种”,把复古文人一杆子捣翻在地。林纾也难逃厄运。

  林纾心里忧愤,很难克制自己。他依旧我行我素,坚持以桐城派宗师姚鼐的《古文辞类纂》为范本,选取其中名篇,到孔教会举办古文讲座。老夫子决心逆流而上,和反对尊孔读经,提倡白话文的陈独秀、胡适等人决一雌雄。

  林纾缓步走上堂中讲台,端坐太师椅上,手撚山羊胡须,万般感慨道﹕“主张新文学者,本非弃书不读之人。皆因被报馆文章所误,时时掺入东洋新名词,到处炫耀自己。其实,新名词何尝没有出处?‘顽固’二字出自《南史》﹔‘进步’二字出自《陆象山文集》。古文不可废弃,弃之犹如牲畜。年轻人受其煽惑,高喊革命,菲薄传统,游谈无根,浮浅不学。长此下去,今世危矣!乌呼,天高难问沧桑局,事去宁灰犬马心。”说罢,揺头叹息,泪眼模糊。

  此时,从大门外进来一个人,圆头戴顶灰呢暖帽,身穿肥短皮袍,腋下夹个文件包,径直走上前台,对林纾鞠躬道﹕“老师,您气色不佳,请稍事休息如何?我有要事禀告。”

  林纾一看,是门生纪成蒙,欣然道﹕“好的,我心里实在难受,讲不下去了,休息一下也好。”他高声嘱咐年轻弟子们﹕“诸位温习功课。”众生心中暗喜,纷纷离开座位,放任自流去了。

  林纾和纪成蒙来到侧房客厅,在太师椅上坐定。纪成蒙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厚厚一叠杂志,说道﹕“这是北大新近出版的几种刊物,有《新青年》、《每周评论》、《新潮》、《国民》,还有刘师培、黄侃先生主编的《国故》。”

  林纾拿起《国故》,翻了翻,露出一絲微笑,点头道﹕“刘先生总算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了。”他指着另外几本说﹕“这些杂志从未见过,是哪里来的?”

  纪成蒙答﹕“《每周评论》,是陈独秀和李大钊新办的刋物,揚言要输入新思想,提倡新文学,伸张公理,反对强权。他们对政治感兴趣喽。”

  “好嘛!尔等胃口不小,反对孔孟犹嫌不够,还想对抗政府。”

  纪成蒙说﹕“这《新潮》和《国民》,是北大一帮子激进学生办的刊物。今年1月1日出版,这是第一期。”

  林纾惊讶道﹕“什么?学生办的刊物?这些娃娃懂个屁,他们也配办刊物?真是日出西山,马长角!”

  “您老可别小看这帮子人,他们有蔡元培、陈独秀撑腰,年青气盛,思想偏激,文章老辣,阴毒无比。不信您看……”

  “我不看!什么狗屁文章,污我慧眼,乱我清思。”

  纪成蒙指着《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老师,这是北大教员钱玄同托名王敬轩,写给《新青年》编者的信。信中模仿守旧文人的口气,大骂白话文学乃‘荡妇所为’,‘狂吠之谈’。刘半农则以记者名义,写了《复王敬轩书》,肆意嘲弄您翻译的小说。”

  “他们嘲弄我什么?”

  “嘲弄您翻译的小说,‘信笔删改,面目全非,笑话百出’。还说您‘不学无术,顽固胡闹’。”

  林纾强压怒火,追问道﹕“他们还骂我什么?”

  “骂您翻译的《香钩情眼》,驴唇不对马嘴。”

  “呀呀呸!此书何来不对?”

  “他们说,外国女人并不缠脚,这‘钩’形之脚从何而来?先生既没闻过,又怎知它是‘香’的?”

  林纾恼羞成怒﹕“钱玄同、刘半农欺人太甚!竟敢如此戏弄老夫!陈独秀幕后操纵,助纣为虐,来来来,我和尔等拚了!”林纾气得两手发抖。

  纪成蒙慌忙扶着他,宽慰道﹕“老师休要生气,否则有伤贵体。只怪我不该提起这破事儿,惹您大发雷霆。”纪成蒙心中窃喜,却装得悲悲戚戚。

  林纾余怒未消,恨恨道﹕“我廉颇虽老,尚能挽五石之弓。来而不往非礼也,到时候,让尔等尝尝我的厉害。哈哈哈哈……”

  “您老有何打算,说来听听,看晚生能否帮上忙?”

  “老夫要用小说和尔等作战,骂他个狗血淋头!”

  “好极!好极!我叫亦群替您广为宣传,挫挫他们的锐气。”

  “哈哈哈哈……”两人相视大笑。

  (2)被迫应战

  林纾说到做到,不多久,他的小说《荆生》,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第二天,报纸送到北大,文学院一下子热闹起来。红楼二层的陈独秀办公室里,刘半农边踱步边讲“故事”。钱玄同和胡适坐在沙发上,听得耐心又仔细。惟有陈独秀只顾趴在桌上写文章,似乎只当耳边风。

  刘半农的声音抑扬顿挫,不急不慢﹕“话说有三位朋友,其中安徽人叫田其美,浙江人叫金心异,从美国归来教哲学的,名叫狄莫。有一天,三个人相约游山玩水,来到陶然亭里。他们备好酒菜,有说有笑,举杯暢饮。田其美说﹕‘中国之亡,在于误信孔子。’狄莫闻言大笑﹕‘这全是文字造的孽!’只见田其美拍案道﹕‘死文字,焉能产生活文学?一定要打倒孔孟,灭绝人伦!’狄莫说﹕‘我主张先废古文,代之以白话。……于是三人高高兴兴,结为兄弟,全力打倒孔子。这就是《荆生》前一段的大概内容。”

  钱玄同挪挪发胖的身躯,抬手示意﹕“等一等。这小说里的三个人是谁?明眼人一看便知,金心异指的是我。‘钱’与‘金’同义﹔‘异’和‘同’相反,且为浙江人,不是我是谁?”

  胡适理理长袍,双手胸前交叉,接着考证﹕“夷狄者,胡人也,以‘莫’代‘适’,是根据《论语》中‘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而来。且从美国归来教哲学,这狄莫自然是指我了。田其美暗指陈先生。‘美’者‘秀’也,‘田氏’乃‘陈氏’的分支,且为安徽人,不是陈先生是谁?”

  陈独秀停下笔,抬起头来,不屑道﹕“这林纾太没水平,不会讲理,不敢讲理,只好借助小说指桑骂槐,发泄心头怨愤。他呀,只配当‘小儿科’主任。”

  “‘小儿科’主任得有好脾气。林老夫子性情暴烈,动不动就含沙射影,搞人身攻击,倒像是屠夫出生。”胡适愤愤然道。

  刘半农说﹕“胡先生猜对了,林纾真的想找个屠夫,替他出口恶气。”

  钱玄同扶扶玳瑁眼镜,说道﹕“半农,请把故事讲完,看看下文如何。”

  “好的,我继续往下讲。没想到三个人的谈话,被隔壁的伟丈夫荆生听见了。他愤恨不已,破壁而出,掀翻食案,指着三人大喊﹕‘中国四千余年,以伦理立国,尔等为何要破坏它?’接下来便大骂不止。骂完了,田其美想争辩几句,伟丈夫伸出两指,按在他头上,使之脑痛如锥刺。伟丈夫还不解气,用脚踩狄莫,使他腰痛欲裂。金心异被摘掉眼镜,扔在地上,像刺猬一样趴着不动。这就是林纾蝎子撒尿,毒液四溅的歪小说——《荆生》。”

  钱玄同从沙发上弹起来,哈哈大笑﹕“我何时被他吓得不敢动弹?真是痴人说梦话!武大郎看飞机(眼界太低)!哈哈哈哈!”

  胡适倒转话头,埋怨道﹕“恕我直言,林纾如此骂人,也是出于无奈。谁叫玄同和半农两位仁兄,写‘双簧信’挖苦他呢?不刺激他,不就没事啦!”

  钱玄同有些生气,直言道﹕“你适之什么都好,就是太软。老兄的思想我一向佩服,但有一点,却不以为然。对于千年腐朽的旧社会、旧思想、旧道德,你未免太同它周旋!对那些腐臭文人,就应该旗帜鲜明,针锋相对,何必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陈独秀大发议论﹕“在林纾他们看来,我们是犯有滔天大罪的人。他们非难我们的,无非是破坏孔教,破坏礼法,破坏旧道德,破坏旧伦理,破坏旧宗教(鬼神),破坏旧文学,等等。只因为我们拥护德(民主)先生和赛(科学)先生,便不得不反对这些旧古董。我们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才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思想上、道德上的一切黑暗!如果我们拥护这两位先生,便遭到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林纾的辱骂,即便断头流血,也决不推辞!”

  胡适没有说话。是内疚?是自责?是后悔?还是不服气?似乎都有一点,但又不全是。他对陈独秀打心眼里佩服,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报之一笑。

  刘半农道﹕“林纾想借刀杀之,其恶不可宽恕,我们应当回击!”

  “半农言之有理,是该反击了!”钱玄同说。

  陈独秀点点头﹕“我看可以。下来后,我和大钊商量一下,拟在《每周评论》上全文《荆生》,再逐段点评批驳。请诸位写成文章,惠赐于我。”

  “好的,好的,我们下来就办。”大家约稿完备,和陈独秀拱手告别。

  (3)唇枪唇箭

  残冬未尽,寒风阵阵,鸡叫二遍,黎明初显。林纾起床出门,他身穿白色夹层短打衣,走到院内空地上,开始练习连环拳。这拳,他年轻时常常练习,如今已荒废三十多年。他边练边寻找年轻时的感觉,震脚弓步,左右击掌,上架蹬踢,马步冲拳。他刚练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浑身酸疼。他叹了口气﹕“哎,岁月不饶人啦,不服不行啊!”仔细一想,既然服输了,干吗还起这么早?难道真的和热被窩过不去?非得早起喝西北风?罢罢罢!为了挽狂澜于既倒,永续纲常名教,养精蓄锐,同田生、狄生论战,老夫豁出去了。练吧,练!于是震脚弓步,左右击掌又开始了……

  林纾迷迷糊糊,不知道啥时候被家里人从地上搀扶起来,迈进暖烘烘的堂屋,穿上毛绒绒的皮衫,在老伴儿和儿女们的埋怨和关爱声中,慢慢地吃完嫩冬冬的荷包鸡蛋。像漏电瓶充电不足,他迈着老态龙钟的步伐,来到隔壁的大书房里。这里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两张油光鋥亮的大案桌,被人戏称为两部印鈔机。里面那张三斗大书桌,曾经十多年如一日陪伴他翻译写作,令人羡慕的高额稿酬,流水般滚滚而来。外面那张大画案,似乎风头更健,“印钞”的速度决不比“书桌兄”稍慢!林纾善画,山水传神,门庭若市,求画者接踵而来,于是幅值数十金,纸绢塞屋的印钞景象尤为壮观。最近因“战火”蔓延,林纾的“印钞厂”几乎瘫瘓。这能怪谁呢?要怪就怪自己太“孤忠”,太固执﹔其次就怪刚刚走进书房的纪成蒙。他的到来,总是让老夫子忙得团团转。

  纪成蒙来做什么?他带来了《每周评论》批驳《荆生》的文章,还带来谭秘书请他转交的 函。纪成蒙向林纾鞠躬道﹕“老师好,这是蔡元培写给您的信,该不会向您下战书吧。”

  林纾接过信函,看完道﹕“蔡元培请我替刘应秋先生遗著题词。我和蔡先生有八年时间不通音讯。借此机会,给他回 ,请他好好管教田生、狄生。不要纵容尔等为非作歹!”

  “老师英明。是该让蔡元培管一管陈独秀那帮子人了。蔡元培要不做他们的保护伞,陈独秀之流,哪能那么嚣张?”纪成蒙煽风点火。

  “我这就写。你到里面找阿哥阿弟说说话,等我写完叫你。”

  “好的。您老是快枪手,立马可待。我先磨墨,磨好就去。”

  林纾展纸闰墨,奋笔疾书,不到一个时辰,近两千字的长信就写好了。他感到有些头晕,急忙揉揉太阳穴,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清醒一点。恰好纪成蒙走了回来。林纾道﹕“成蒙来得正好,我有些累了,眼发花,头发晕,你替我检查一遍,看看有无写错的地方?”

  “好的,您老休息。我来检查。”纪成蒙拿过信稿,坐在红木椅上阅读。他看得很细,看到得意处,便摇头晃脑念起来﹕“于是乎,更进一步,必覆孔孟,尽铲伦常,并以此为快。为何贤者有叛亲蔑伦之言?此得自西人乎?他人所授乎?若尽废古书,容土语为文字,则引车卖浆之徒,其所操之语,皆有文法,则京津小贩,皆可为教授矣。近来,有所谓新道德者,斥父母于己无恩。不料竟聘为讲学者,人头畜鸣,不屑一辩,置之可也。今全国父老以其子弟托公,愿公格外留意,以遵从常规为是。”

  纪成蒙念完后击掌﹕“说得好极了!痛快!痛快!老师一气呵成,文通透底,不改一字,令人佩服。我把信转交蔡元培。”

  “不!此信无须交给他。你直接送到《公言报》发表。我要看看蔡先生有何反应?”林纾出人意料的决定,让纪成蒙大吃一惊。他有些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再问一句﹕“老师,您的回信要公开发表吗?”

  “是的!我要公开发表。难道我说得不清楚吗?”

  “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我这就去。”纪成蒙庆幸捡了金元宝,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表面装做啥事儿没有,侍候老夫子写好信封,把信装上。他向老夫子鞠躬完毕,转过身去,像笑头和尚似的,走出书房……

  红楼会议室里,北大评议会正在开会。参加的评议员有陈独秀、温宗禹、王建祖﹔还有胡适、李大钊、沈尹默、马寅初等人。蔡元培主持会议。他语气平和,开宗明义,摆出议题﹕“下面讨论《新潮》杂志的补助问题。由于《新潮》得到学校资助,常常受到一些人的刁难。有的人要新办刊物,要求学校同样补助。这样一来,学校不堪重负。这就提出一个问题,《新潮》今后的补贴,到底还给不给?请大家谈谈看法。”

  胡适第一个发言﹕“我担任《新潮》的指导,谈点个人意見。《新潮》紧跟时代潮流,主张民主自由、妇女解放;反对社会陋习、封建家族制﹔强调民族独立,反对独裁专制﹔采用白话文写作,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欢迎。第一期杂志早已卖光,再版已达一万多册。眼下,《新潮》己经出版两期,第三期正在印刷中。前两期的书款尚未收回,如果学校断了补贴,第四期就要停顿下来。只有等《新潮》有了盈利,能够自己维持,学校方可‘断奶’。所以,还请学校按照先前的约定办理。”

  陈独秀打开话匣子﹕“我同意胡先生的看法。我认为,《新潮》是继《新青年》之后的又一面旗帜。这面旗帜,由北大的一批青年学生扛起来,意义非同一般。这是我们学校的光荣!不能因为有人非议,就要取消补贴,眼睁睁看她半路腰折。要是学校不给补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要打它的主意。事实上,已经有人愿意出钱,只要刊物变个颜色。要是这样,北大就要名誉扫地!我的话决非危言耸听,不信去问问编辑主任傅斯年。”

  陈独秀的发言,引起会场小小的骚动,大家议论纷纷。

  会场响起李大钊的宏亮声音﹕“两位先生说得有理。凡是学校同意的事情,只要没有大的难处,总要照办才好。《新潮》和《国故》,是依靠学校资助办成功的﹔《国民》没有学校的补贴,只是个人筹集和社会募捐,也成功了。由此可见,两种办杂志的路子,都是通的;两种方法,都是成功的。只不过第二种困难大一些,人数少了不行,能力差了不行,出钱少了也不行。那些非难《新潮》的人,如果真有能耐,为何不学一学《国民》的做法,何必逼学校搞平均主义?”

  接下来,沈尹默发言﹕“两种办法的确可行。要是让人挑选,谁都愿意挑第一种。因为别人出钱,我办杂志,成功了不说,失败了不担责任。没有担保,没有风险,没有压力,也没有责任。不是有人想办刊物吗?是否这样规定,経济上必须有三名教授担保,只能垫款半年。到时还不了钱的,从担保人工资中扣除,这样可免儿戏。话又说回来,学校毕竟不是银行,哪能垫那么多钱?想办杂志,有第三条路可走,找银行贷款!”沈尹默自觉好笑,闭上嘴,会心者笑出声来。

  会议已经开得差不多,没有新的建议和意见。蔡元培小结道﹕“大家集思广益,谈得很好。我看可以结论如下﹕一,原先答应《新潮》的资助条件不变,先垫付半年,赢利后分期还款。二,学校不是银行,不是钱庄,不可能为所有办杂志的人提供垫款,否则学校就会破产。《新潮》、《国故》仅是个别孤例,不能以此为由,統統要求补助。希望大家谅解。三,我们提倡学习《国民》办刊的精神,自助自强,艰苦奋斗。我们也祝贺《新潮》旗开得胜,一路顺风。如果没有别的意见,请举手表决!”与会人员举手通过,会议圆满结束。

  蔡元培前脚走进办公室,谭秘书后脚跟了进来,不待坐定,高声道﹕“蔡公,林纾收到您的信以后,没有回信,却在《公言报》上刊登公开信,指责您支持一些人‘覆孔孟,铲伦常’。这是今天刊登这封信的报纸。”他走到办公桌旁,指一指摊开的文章。

  蔡元培走近细看,文章的题目是:《请看北京大学思潮变迁之近状》。蔡元培坦然道﹕“让我看看内容是些啥,再讨论一下如何处理。您请坐。”

  蔡元培坐在办公椅上,认真阅读起来。谭秘书给他泡上绿茶,动手整理桌上的文件。蔡元培看得很快,不时用红铅笔划上重点符号。末了,他冷冷道﹕“林纾不顾事实,无中生有,信口雌黄。”

  “蔡公,尽人皆知,这《公言报》是安福俱乐部的机关报,林纾选它发表公开信,到底是何用意?”

  蔡元培道﹕“皖系军阀和政客,是安福俱乐部的后台。他们是一群旧思想,旧道德的维护者。《公言报》是武人徐树铮主办的,他是林纾的得意门生。林纾在上面发表公开信,可谓一石二鸟。”

  “何为一石二鸟?”

  “一是显示林纾卫道的决心,要我改‘错’,向他看齐﹔二是暗示我,要是一意孤行,‘荆生’式的伟丈夫们,将用武力解决。”

  “林纾指责您支持一些人‘覆孔孟,铲伦常’?他有什么依据?”

  蔡元培愤愤不平﹕“是呀,我也想问这个问题!试问,我校哪位教员,曾发表‘铲伦常’的言论?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主张不仁、不义、不智、不信、不讲礼法?有哪位教员,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主张父子无别,兄弟不和,夫妻反目,朋友不义?林纾引用几位古人的狂妄之语,企图嫁禍于人。试问,我校哪位教员,曾在哪本书,哪本杂志上,表示过赞赏之意?林纾能举例证明吗?”

  谭玉才摇摇头﹕“我看无法证明。不过,他说的‘覆孔孟’倒有所指。陈独秀先生,不正是打倒‘孔家店’的主将吗?”

  “是的。陈先生在《新青年》上批判孔孟,是针对孔教会假借孔子之名,肆意攻击新学说而言。他们反对旧的封建伦理道德,并不反对好的传统观念。这和全盘否定孔孟毫不相干。再说,他们在校外出版刊物,言论自由,与北大无关,难道这也要学校负责吗?”

  谭玉才也愤愤然﹕“林纾指责北大尽废古书,采用白话,这也太没道理。”

  “是没道理。北大惟一采用白话文的著作,是胡适先生的《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其引文多是古文,并非全是白话。教员的讲义都用文言,一旦讲课,则用白话阐释说明,从古至今,概莫能外。《天演论》、《原富》、《法意》原本白话,严复译成文言﹔小仲马、狄更斯的小说也是白话,林纾翻为文言。难道两人的译文,都比原文的白话高明?我看不见得!如果内容浅薄,即便采用文言,也不如言之有物的白话妥贴。玉才君,您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儿。”谭玉才道。

  蔡元培兴致很好,侃侃而谈﹕“我是一贯主张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我校教员中,有拖长辮而持复辟论的辜鸿铭﹔有发起筹安会,被指有罪的刘师培,因其所授课程与政治无关,所以不加干涉。我校教员中,有喜作艳词,纳妾挟妓,小赌消遣者,只要不荒课业,不引学生墮落,则宽容待之。如今人才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很难成立。林纾译有《茶花女》、《迦茵小传》、《红礁画桨录》,也曾在各校讲授古文和伦理学。假如有人指责他,以上述小说为题材讲授文学,以挟妓、通奸、争有夫之妇讲伦理,且不令人喷饭?话说回来,革新派偶有过激言论,若与讲课无关,又何必归罪于学校?”

  蔡元培口若悬河,风趣幽默,让谭玉才笑出声来。

  “蔡公,您把刚才的话整理成文,一定是篇好文章。林纾看了,既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正所谓,打不出喷嚏!”

  “好的,我趁热打铁,这就写。”说罢,展纸提笔,写了起来。

  林纾看了《每周评论》批驳《荆生》的文章,恨得牙齿痒痒。他迫不及待,不等蔡元培回信,又开始新一轮“骂战”。一篇取名《妖梦》的小说,在他脑海里构思完毕。小说的故事很奇特,说的是书生郑思康,梦里跟隨长髯老人游历阴曹地府。他们来到广场上,只见高屋重门,上书“白话学堂”(北京大学)。头道门贴有对联﹕“白话通神……﹔古文该死……”二道门高悬“毙孔堂”字匾,门联写道﹕“禽兽真自由,要这伦常何用?仁义太坏事,须从根本打消。”校长元绪(蔡元培)、教务长田恒(陈独秀)、副教务长秦二世(胡适)喜迎客人。秦二世对郑思康说﹕“足下思康,是在思念郑康成(东汉经学家)吗?孔丘尚且废物,何况郑玄(东汉经学家)?”田恒说﹕“郑玄作的死文字,不及活文字好。如果不是我等提倡,中华将被腐儒毁掉。五伦五常尤为可恨,既束缚手脚,又妨碍自由!”郑思康追问﹕“伦常既不可用,何人可以为师?”田恒道﹕“武则天圣主、冯道(后周人氏,一生事奉四姓十君,无操守,人所不齿)贤相、卓文君可以为人师表。”元绪站在一旁点头,表示十分赞赏。

  林纾仔细思量,如何结尾才好?惩罚当然难免,薄惩也不妥当,那样太过仁慈,难解心头之恨。必须严惩不贷!食肉寝皮最好。忽见一道金光闪亮,罗睺罗王从天而降。牠张开血盆大口,直扑白话学堂,虜人而食,积粪如山,臭不可挡。林纾想到这里,心里感觉好爽!对手彻底完蛋,伦理纲常保全。故事虽说老套,毫无新意可言。结尾俗而不雅,这些无关痛痒。只要灭我所恨,管它是否黄腔!

  话说孟言华、纪成蒙、郑亦群三人,结伴同行探望林纾。当他们向林夫人请过安,走进书房时,竟发现老夫子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孟言华、郑亦群侍立一旁,纪成蒙趋前轻声道﹕“老师,您快醒醒,小心受凉。”

  林纾猛吃一惊,似醒非醒,喃喃自语﹕“罗睺罗王!罗睺罗王!”

  纪成蒙惊问﹕“老师,什么笼猴笼网?您怎么啦?”

  林纾清醒过来﹕“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白话学堂’完蛋啦!”

  “老师,哪来的‘白话学堂’?”

  “你教书的地方呀。”

  “啊!原来如此……好梦吉祥,好梦吉祥!”纪成蒙一点就通。

  林纾道﹕“刚才我写完《妖梦》,困得不行,打起盹儿来。你替我看看文稿,有没错漏的地方?”

  “好的。”纪成蒙接过稿子,大屁股慢慢挪到八仙桌旁的红木椅上,瞇缝着小眼,手撚八字胡,仔细阅读起来。轮到孟言华、郑亦群两位后生请安,一齐鞠躬道﹕“林老好!晚生有礼了。”

  林纾看看他们,高兴道﹕“你们来多久啦?”“晚生刚来一会。”

  “小孟,你有好些日子没来喽,今天给老夫带来什么喜讯?”

  孟言华恭敬道﹕“我干爹嘱咐我拜望您老人家,他恭祝您老当益壮,立马横枪,所向披靡,旗开得胜啦!”

  “哈哈哈哈!谢谢,谢谢。回去代问你干爹好。他最近忙些什么?”

  “最近边境不太安宁,他整天忙于军务,很少回到北京。”

  “是呀,你干爹军务在身,为国操劳,殊堪赞佩。你们请坐。”

  “谢谢林老。”孟言华退到八仙桌旁,坐到纪成蒙侧面。郑亦群仍乖乖侍立一旁,等候老夫子问话。林纾高声呼喊﹕“阿芝,看茶!”

  丫环阿芝走了进来,先给两位座上客敬茶,又端了一碗送给郑亦群。郑亦群偷瞧一眼,接过茶来,“嘿嘿”一笑,轻轻放在桌上。他不敢就坐,依然侍立一旁。阿芝给林纾换了碗新的,柔声道﹕“老爷,请慢用。”说罢,各自退下。

  林纾道﹕“小郑,最近北京大学有何动向?”

  郑亦群灵机一动,信口道﹕“启禀林老,最近北大传闻不少,听说陈独秀、胡适、刘半农等人,受到政府干涉,意志低沉,态度消积。陈独秀己有辞职之意。”

  “是吗?为何他们在《每周评论》上,火力还那么凶猛?”

  “那是他们垂死挣扎,负隅顽抗,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你说陈独秀要辞职,那是为什么?”

  “陈独秀闹了点桃色新闻,名声很坏,想溜之大吉。”

  “是吗?这桃色新闻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郑亦群未曾料老夫子问得这么细,现炒现卖道﹕“听说他在妓院里和人争风吃醋,拉拉扯扯,把小妓的乳房抓破了。”

  “是吗?谁看见的?消息可靠吗?成蒙,你听说过这段新闻吗?”

  纪成蒙不想捅破窗户纸,点头道﹕“听人说过,好像如此。”

  林纾开心一笑﹕“这消息真有意思,不过,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一定是你们编出来的。哈哈哈哈!”

  郑亦群心领神会﹕“您老人家放心,这消息不关您的事儿,由我们处理好了。总之,黃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隔了一会儿,纪成蒙看完稿子,击掌道﹕“小说写得好。就像有人在红楼大门上画了个大乌龟,再撒上一泡尿,晦气得很!”

  “是吗?有这种感觉可不好,是否显得我小气?”

  纪成蒙慌忙解释﹕“不不不!是我眼拙嘴笨,表达不准。这小说有的放矢,尖锐深刻,形象生动,耐人寻味。是扎进田生、狄生心头的匕首!”

  “哈哈哈哈!这还差不多。”林纾有些陶醉,乐呵呵道﹕“成蒙,这篇小说还是寄《新申报》发表,不收稿费。”“好的,我这就办。”

  看看天色已晚,林纾道﹕“大家留在这儿吃晚饭。我让阿芝叫一桌酒席来,你们陪我喝两盅。”

  “谢谢老人家。”三人齐声回答,心里痒痒,似乎未饮先醉。

  (4)暴露劣根

  红楼22号的《新潮》编辑室里,傅斯年、罗家伦、潘绍光正围在傅斯年的办公桌旁,开会讨论第四期组稿內容。傅斯年坐在籐圈椅上,挺直腰板,两肘撑在桌面上,握笔抱拳,慢慢说道﹕“《新潮》前三期,我们刊登了提倡白话文学,汉语拼音化,批判传统学术方面的文章。这一期组稿的重点选题,请两位谈谈想法。”

  罗家伦用略带绍兴口音的国语说道﹕“下一期,能否刊登一组关于改造传统国民性的文章?辛亥革命志士邹容等人,曾主张去除国民中的奴隶性格。陈独秀先生,主张中国的新青年、新国民,应当有独立自主意识,摈除迷信、崇拜、依附的人格。《新潮》对此应当亮明观点,有所作为。”

  潘绍光打开话匣子,长篇大论﹕“我国国民有多种劣根性,最突出者,莫过于缺乏独立自主精神,缺乏对国家、社会的责任感。往往把个人利益、小团体利益放在前面。缺乏远大理想,只顾眼前利益,不管未来。见风使舵,投机取巧,弄虚作假,马虎凑合,坑人骗人。还有,一盘散沙,乌合之众,窝里打斗,只知盲从、摸仿、抄袭,缺乏创新精神。言必称孔子圣贤,惟上惟大,迷信权威,不敢超越。”一席话,说得昏天黑地,难见光明,却句句实言,令人深思!

  罗家伦豪不留情,继续批判﹕“还有,多数国人虚荣心太重,凡事报喜不报忧,爱听恭维话,不听逆耳言。哪怕话没说错,只因不中听,不合胃口,就大发脾气,变脸骂娘,甚至忌恨一辈子,伺机报复。至于不讲卫生,说话带脏,背后嘀咕,搬弄是非,小市民气,更随处可见。如果不改造国民的各种劣根性,我们这个民族,只有越来越劣质,越来越虚弱,被人轻视和欺凌。就像花草树木,即使不被狂风暴雨摧毁,也因先天不足,发育不良,自我凋谢和枯萎。”

  傅斯年追根溯源,侃侃而谈﹕“两位说得很有道理。其实,瑕不掩玉,中国人本性忠厚、善良、勤劳、朴实,也不乏好的传統美德。中国人哪来的劣根性?因为中国人长期生活在封建专制下,不允许人有思想自由和理想追求。成天少不得和神龛、庙宇周旋。封建家族制,对人性的摧残显而易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贞节牌坊,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功名利禄,升官发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还有传統消极的遁世观念、享乐主义、为我主义,都是刻制劣根性的雕刀!铸造劣根性的印模!”

  正当大家声讨之际,蔡元培走了进来,微笑道﹕“这里好热闹呀。我老远就听见你们谈论国民的劣根性,我给你们送来一位典型,不知欢不欢迎?”

  傅斯年请蔡元培沙发上坐,给他沏上茶,顺口道﹕“不知先生说的谁!”

  “林纾先生!你们看,够不够格?”

  傅斯年大笑不止﹕“哈哈哈哈!林老夫子劣根性不少,当然够典型。”

  “林老夫子老虎屁股摸不得,听见不同声音就发火,就骂人。横行霸道,唯我独尊,老子天下第一。如此不讲道理,世上少见!”罗家伦开炮轰击。

  潘绍光大为愤慨﹕“骂一骂也就罢了,还要请出‘伟丈夫’来,施行武力镇压!大有秦火再燃,焚书坑儒的味道。”

  傅斯年斥责道﹕“林纾劣根性大暴露,文人如此缺德少行,令人不齿!”

  蔡元培神态自若,平静道﹕“尽管林纾不讲道理,指桑骂槐,我们却不可以意气用事,和他对骂一阵。凡事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妄图靠武力封人嘴巴的,可以封得一时,却封不长久。秦始皇一把火,没有烧光天下书籍,也没有烧死众多儒生,反倒烧垮了自已。这就是专制暴君的下场。我们提倡兼容并包,自由争论,取长补短,服从真理,道理也在这里。”

  傅斯年道﹕“先生的教诲,让人终生受益。无论今后我们做学问,办刊物,都会遵照实行的。今天先生给我们送来什么稿件?是不是给林纾的回信?”

  “说对了。我给林纾以及答复《公言报》的信函,已寄给《公言报》多时,请他们公开发表。到现在他们仍然拖延不发,明明是害怕真理嘛。”

  傅斯年表态﹕“先生的来信,我们全文照登,并且刊在显著位置,让世人了解事实真像,判断谁是谁非。”

  “谢谢你们。”蔡元培把文稿递给傅斯年。

  “欢迎先生经常来稿,请给多多指导。”傅斯年真情流露。

  蔡元培谦逊道﹕“能给你们写稿,是我的荣幸,我会努力的。你们为刊物倾注了满腔热情,受到很好的锻炼。刊物办得很成功,可喜可贺。”末了,向大家拱拱手﹕“不打搅你们了,我走了。”

  三人拱手回礼﹕“先生慢走。”蔡元培微笑着,迈步出门。

  林纾的《妖梦》一出笼,惹恼北大上千名师生员工。上课之前,魯大山带领一帮同学,拥到蔡元培办公室。谭秘书阻挡不及,同学们不由分说,挤了进去。面对惊疑不解的蔡元培,鲁大山拱手道﹕“蔡先生,恕我冒昧。林纾老二,欺人太甚,竟敢辱骂本校禽兽不如,乃‘毙孔堂’。他要罗睺罗王吃掉我们。没办法,只好先给校长打个招呼,我们立马就到林家去,找他出来辩论!”

  蔡元培终于明白过来,起身站立,急切劝慰道﹕“同学们听我说,大家爱护学校声誉,精神十分可佳。对林纾的辱骂,义愤也是应该的。但是,如果以辩论为名,找上门去兴师问罪,实在不妥!”

  “请问先生,有何不妥?”

  “你们人多势众,拥到林家住宅,如果遭到拒绝,势必情绪激动。一旦局面失控,就会造成不良后果。如果林家指控我校学生,有意骚扰民宅,破坏治安,你们如何面对?”

  “如此说来,我们任他辱骂好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都是读书人,明白事理,办有刋物,为什么不利用手中的纸笔,写文章和他辩论?用事实说话!”

  魯大山摇摇头,表示不服﹕“在报刊上和他打口水仗,既浪费笔墨,又不解气,不如当面辩论,气不死林纾,也吓死老匹夫!”

  蔡元培拍拍鲁大山肩膀,耐心说服﹕“林纾的问题,是思想认识错误。思想问题,只能说服,不能压服。压而不服,可能动武。动武不服,伤害无辜,到头来,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其实,今日说不服,可以留待以后,留给历史做结论,留给后人去评说,何必争一时长短,既伤肝肺,又障耳目!”

  蔡元培的宽广胸怀、豁达气度,深深折服了同学们。刚才的一团烈火,化作一盆热炭,不再气势汹汹。

  “这事儿到此为止。林纾老二别得意,咱们以后再说!”鲁大山内心不服,余怒未消,另有打算。

  谭秘书趁机劝解﹕“同学们要没别的事,就请回去上课、上自习。蔡先生很忙,大家就别再打扰他了。”

  “好的,蔡先生您忙。我们走了。”同学们边说,边退出门去。

  (5)谒陵号哭

  这一天,林纾用完早餐,来到书房拆看信件。他用小刀剖开信皮,抽出信纸观看,原来是张漫画。画里一只老狗,正朝北大校门狂吠,狗主人屠刀滴血,军靴赫然。林纾大吃一惊,急忙拆开第二封信,里面仍是一幅漫画。画里一只老乌龟,正率领一群小龟,向孔子牌位叩头。小龟们有的交头接耳,亮肚挠腮,有的嬉笑打闹,连翻筋斗。那滑稽有趣的祭拜场面,令人啼笑皆非。林纾看罢,一阵气恼,不禁冷笑。他何曾想到,自已的《荆生》和《妖想》,竟招来如此挖苦!且不说许多报刊向他开火,使之腹背受敌,孤军作战。如今又遭漫画辱骂,怎不令人悲伤!林纾又气又恼,真想大哭一场。明日恰好十五,正是皇陵小祭之时。干脆去那里痛哭一场,聊解心中悲苦!掐指一算,这是他笫八次哭陵,自从1913年(民国二年)起,他便年年哭祭皇陵,有时一年两哭,几乎从未间断。林纾想到这里,回头吩咐仆人阿旺,赶快准备马车,前往易州崇陵。

  林夫人得知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她老态龙钟,莲步摇晃,颤巍巍走到丈夫跟前,好一顿数落﹕“我说老爷子,您哪根筋儿长歪啦?干吗这时候去易州?昨晚咋不打主意,这时候才想走。您就不怕半路上黑灯瞎火,万一遇上打劫的,丢掉老命咋办?全家二、三十号人,还指望您吃饭哩!”

  林纾陪着笑脸,好言劝慰﹕“请夫人放心,天色尚早,一百来里路,马车大半天就到了。再说啦,有皇上在天之灵保佑,哪个区区茅贼,竟敢碰我?”

  林夫人知道丈夫倔得象头驴,不抽两下不知好歹。她见丈夫说了软话,不再计较,半开玩笑道﹕“去就去吧。这眼泪早晚都要流的,早流总比晚流好。老爷子把银票揣好,年年都要去送点,不送心里憋得慌。这天气阴凉,多带两件衣服,免得路上受凉。”

  “好的,叫阿芝把衣物交給阿旺,顺便带两把雨伞。”

  阿旺套好马车,从侧门将马车赶进胡同,再拐到院子门口停下。阿芝搀扶林纾坐进廂轿。林夫人叮嘱阿旺,一路上好好照顾老人,不得有误。阿旺满脸堆笑,应承道﹕“请老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老爷的。”待一切准备停当,阿旺坐到车辕左侧,只见他轻轻挥动鞭儿,马蹄“的嗒”作响。黄驃马一溜小跑,穿街过巷,来到广安门外。但见西南郊外绿柳成行,一条大路蜿蜒连绵。阿旺道声﹕“老爷,坐稳啦!”抡起响鞭,马车往易州方向绝尘而去。

  林纾风尘仆仆,一路颠跛,抵达易州城,已是掌灯时分。阿旺把车赶到北门大客栈停下来,搀扶林纾下了车。店小二迎上前去,把马车牵到后院安顿。阿旺侍奉林纾住进客房,用过酒饭,洗脸洗脚。林纾车马劳顿,困得直打哈欠,阿旺铺好被褥,扶他慢慢躺下。林纾一觉睡到天亮,阿旺伺候他吃过早饭,又浴沐更衣,见他容光煥发,不禁赞道﹕“老爷子今天特精神,祭陵时,准保哭得感天动地!”这话咋听不顺耳,林纾责骂﹕“奴才不会说话,闭上臭嘴!”

  “是,老爷,小的嘴笨,不会说话,该打!”

  林纾坐上马车,向梁各庄进发。不一会儿,来到离庄子不远的泰陵镇署。昔日守陵大臣梁鼎芬重病在床,这里暂由琳国公主管。林纾进到署衙大堂,见琳国公满脸褶皱,身材瘦弱,穿一件仙鹤绣饰补服,胸挂琥珀朝珠,头戴珠冠盖帽,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林纾咳嗽一声,惊醒国公大人。林纾上前拜见请安,说明来意,凄然道﹕“琳国公,这祭奠之日,为何如此冷清?”

  “林公有所不知,自皇上逊位以后,这里便日渐清冷凄凉。当今皇上,一次也没来过﹔王公大臣,谒陵的一年比一年少。像您这样忠心不二,年年到此祭拜的,就您一个人呀!”

  林纾一听,既悲又喜,关切道﹕“国公大人,去年我来时,看见神桥栏杆倒了,崇陵宝顶上长满荒草,不知这些,都收拾好没有?”

  “草是除了,桥栏仍然没有修好。林公应该知道,民国政府国库空虚,缺钱少粮,原来答应清帝退位后的优待条件,均未一一兑现。皇室经费拮据,哪有余钱修复栏杆?”

  “这修复桥栏大概要多少银两?”

  “至少也要千儿八百。没有这个数,哪里修得好?”

  林纾从身上摸出两张银票,颤巍巍递给琳国公﹕“我这里有一千两银票。望国公大人收下,尽快雇人把栏杆修好。您看如何?”

  琳国公接过银票,感叹道﹕“林公忠心不二,甚是难得。我听说,政府大员徐树铮是您的得意弟子,不知林公能否出面,请他帮忙兑现优待条件?”

  “国公吩咐怎敢不从。无奈树铮职守边关,很少回京。我先写信请他转圜,还请国公宽限时日为好。”

  “好好好!感谢林公为皇室不辞辛劳。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祭奠吧。”

  “好的。”林纾跟在琳国公身后,由两名执事官陪同,出了镇署,往西而去。沿途经过梁各庄、行宮院、永福寺,走进陵道,往西北一拐,不一会儿,便到了崇陵棂星门牌楼跟前。再往北行,经过神道碑亭,便到了三路三孔桥边。林纾看见中桥两侧垮塌的青石望柱和栏板,不禁悲从中来。他强忍泪水,来到隆恩门外。琳国公引他到门楼换上缟素葛衣,走出门楼,往北行,登月台,进到隆恩殿里。只见殿内帐幔缟素,垂挂飘摇;御香袅袅,灯光昏暗;供桌排列,简陋寒酸;没有金碗银盘,没有牛羊禽肉;只有供果糕点,汤饭咸菜。眼前神龛阴森,佛楼恐怖,黑影飘忽,令人发怵。

  林纾来到供桌跟前,面对光绪牌位,竟按奈不住鼻子一酸,咕咚一声,跪在地上,拉开嗓门嚎啕大哭,作揖叩头如搗蒜。他边哭边号﹕“皇上,大清布衣林纾,叩见皇上来啦!如今皇室孤危,孔圣遭谴﹔纲纪驰废,伦常败毁﹔新学流毒,邪说横行﹔白话大学,禽兽自语﹔聚死之虫,祸害生灵;老夫哭祈,纲常伦理,世代传习,巍巍圣言,环宇不灭。悖伦毁圣,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林纾边哭边骂,哀恸欲绝,弄得琳国公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任由宣泄,力哀而止。果不其然,林纾哭够了,没劲了,琳国公才安慰道﹕“林公疾恶如仇,忠心可鉴,情动山岳,令人赞叹。请自节哀,保重贵体,以待来年。”说罢,搀扶林纾站起身来,垂手侍立一旁。

  琳国公拈御香、洒奠酒,慢慢祭祀完毕,把林纾领出隆恩殿,陪他返回镇署。林纾告别琳国公,坐上马车,冒着阵阵凉风,赶往回家的路途。

  (6)指鹿为马

  辜鸿铭的来访,给林纾家平添了几分热闹。说起林纾和辜鸿铭,不得不提到发生在民国初年的一件事。有一天,严复、林纾和辜鸿铭,应邀到一家酒店赴宴。那时严、林相熟,却不认识辜鸿铭。酒过三巡,辜鸿铭喝得二醺二醺。他当众突发怪论﹕“如果我一朝大权在握,必杀严复和林纾,以谢天下!”

  闻者大惊失色。严复一笑置之,只顾吃菜﹔林纾也不生气,和颜悦色道﹕“阁下所杀二人,如有得罪之处,还望念在同乡份上,手下留情!”

  不料辜氏勃然大怒﹕“严复所译《天演论》,主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于是,国人只知物竞,不知公理,弄得当今社会兵连祸接,民不聊生。林纾所译《茶花女》,勾引小青年自由恋爱,不讲伦常礼教。如果不杀二人,天下且能太平?”

  严、林二人默不作声,任由辜氏发泄。从此以后,三人才算相识。直到1917年,他们居然变成同一战壕的“战友”,共同反对文学举命,反对白话文。3个人中,林纾有勇少谋,甘当急先锋﹔辜鸿铭为“偏师”,用英语对外作战﹔只有严复打“后卫”,能忍则忍,打一枪就走,从不正面冲锋。

  辜鸿铭是林家的稀客,两人见面,少不了请到书房就座,先是阿芝上茶,喝的是福建铁观音,然后你哼我哈,寒暄一番,谈话切入正题。辜鸿铭道﹕“林兄近来单刀赴会,神勇无比,所向无敌,令人钦佩。”

  “辜兄谬奖了。如今老夫孤军作战,腹背受敌,日子不好过哟。”

  “林兄所言,不知从何说起?至少还有我一旁助战嘛!”

  “辜兄的文章发表于何处?我怎么没见!”

  “上海的英文《密勒氏评论》,登有我的文章,林兄难道沒看见?”

  “辜兄明知我不识英文,何必取笑我。”

  “哪里哪里,林兄可别误会。您有口译帮手,何不问问他们?”

  “辜兄为何不在中文报刊上写文章,助我一臂之力?”

  “谁说我没在中文报刊上写文章?前几天,我化名冬烘先生,写了篇评论,题目叫《北京大学文字风潮解惑论》,登在《公言报》上,难道您没看见?”

  “哎哟,我的天!您化名冬烘先生,我哪知道是您呀!文章写了些啥?”

  “赞扬蔡先生呀!称他是孔孟旧学大功臣嘛。”

  “什么?您这不是指鹿为马,存心和我过不去吗?”

  辜鸿铭讪笑道﹕“林兄别那么小气嘛!我赞扬他,自有赞扬的道理!”

  “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今有病人患了一种怪病,不吃五谷喜吃泥炭,医生说,他胃有积虫,所以如此。如果强以五谷美味给他吃,病人拒绝食用﹔如果给他下猛药,则会伤他元气。林兄,您说如何办好?”

  “我不是医生,不知道如何办,请辜兄赐教。”

  “其实,治法很简单,即以秽臭之物,使病人饱食一顿,则病人胃中积虫,群起争食,势必五内作恶,哇哇呕吐,这样,病不就全癒啦。”

  “这是哪来的治病方法,我怎么没见过?”

  “这叫以毒攻毒,用心良苦。林兄给北京大学治病,只下猛药,蔫能不乱套?而蔡先生的方法,则是以毒攻毒,高人一筹!林兄,难道不该赞扬?”

  “辜兄,您说了大半天,愈说愈糊塗,我还是不明白!”

  “林兄聪明绝顶,怎么不明白?这么说吧,蔡先生不是给您回信了吗?”

  “给我回啦!”

  “蔡先生在回信里,不是一个劲儿为北京大学辩护,说它没有‘覆孔孟,铲伦常’吗!林兄,这说明什么呀?”

  “说明它没得病!”

  “对嘛,这不就结啦!它病都治好了,哪能又得病呢?这不是蔡先生以毒攻毒的结果吗?蔡先生高明,难道不该赞扬吗?”

  “辜兄言之有理,我有点明白了!哈哈哈!”林纾忽然开窍,放声大笑。

  “哈哈哈……”辜鸿铭也笑了,笑过之后,辜鸿铭道﹕“林兄,恕我直言,您的小说有时骂得太狠,伤人太多,连我都受不了!”

  “哈哈哈!辜兄一贯刀枪不入,小弟且能伤您毫毛?”

  “您那罗睺罗王太厉害,见人就吃,把我也吃下,变成大粪喽。晦气!”

  “您是好人,他哪能吃您呀!逗着玩的,您还当真?”

  “林兄何时也变成老玩童了?”

  “老玩童说不上,我是真心痛恨陈独秀、胡适那帮子人。蔡先生何苦要保护他们?我看他是真的不想干了!”

  “蔡先生要是不干,来个激进派,我和刘师培、黄侃等先生,且不走人?”

  “蔡先生下台,我们的人上台,辜兄可就扬眉吐气啦!”

  “是吗?我看有点玄!”

  “辜先生不信?不信也罢,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林纾一阵大笑。辜鸿铭摇摇头,叹息道﹕“说了半天,林兄还是不明白!不明白就算啦。我该告辞了,再见!”说罢,拱手而别。

  其实,辜先生的“以毒攻毒”论,似是而非,高深莫测,自己却津津乐道,别人如坠五里云外。辜先生聪明,林先生不傻。鸡同鸭讲,怎么也不明白。

  (7)毒瘤变异

  郑亦群化名“风耳”,在《神州日报》上刊登通讯,谎称﹕“北京大学文科学长陈独秀,思想激进,为多方所迫,近有辞职之意。记者前往访询蔡校长,对陈独秀辞职之说,并未否认。”通讯经各报,闹得满城风雨。

  这一天,杨洪顺和刘三星,在收发室里分捡报纸和信件。刘三星指着一卷《神州日报》说﹕“杨叔,我看这《神州日报》不是啥好东西,专门刊登造谣的狗屁文章。前几天还登了一篇报道,说陈先生要辞职。”

  杨洪顺道﹕“这些人吃饱饭没事儿干,尽在那儿瞎鼓捣。”

  “杨叔,这陈先生听见谣言,一定很生气的。”

  “是很生气。陈先生在《每周评论》上写文章,奉劝那些人,有问题就争论,不要倚靠权势,暗地造谣。”杨洪顺找出那篇文章来,递给刘三星。

  刘三星看罢,说﹕“我看这些造谣的,沒准儿就在咱北大!”

  “难说!光猜没有用,捉贼要拿赃。三星,咱们抓紧把信分完。”

  “好的。”刘三星开始分捡信件,捡着捡着,发现一封《神州日报》财务科寄给郑亦群的信,觉得奇怪,心里琢磨,郑亦群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他和《神州日报》,有啥往来?莫非叫他去领钱?刘三星拉一拉杨洪顺衣角﹕“杨叔,快来看,这里有郑某的信。”

  杨顺洪接过信来,自言自语﹕“郑亦群收,《神州日报》财务科……该不会叫他领赏的?”他拿起牛皮纸信封,对准窗户照了照,啥也没照出。

  刘三星小声道﹕“把信拆了,看看里面装些啥。”

  “不行!拆人信是违法的,发现了要受处分。”杨洪顺摇摇头。

  “拆坏人的信有啥不对?没准儿还有功哩!”

  “万一拆开来没问题,哪咋整?”

  “烧掉呗!不给那坏小子。这事儿我来负责,不难为您老人家。”

北大风云(小说)——第九章  短兵相接

  “还是不行,我从没干过这档子事儿,心里发虚!”杨洪顺直挠头。

  刘三星循思道,老人家一辈子忠厚老实,太正统,凡事不能让他担忧,于是话锋一转﹕“好吧,我听老叔的。信就送给那臭小子好啦!”

  两人分好信件,刘三星装进背包,道声﹕“老叔,我送信去了。”

  “好的,早去早回。”

  刘三星送完信,来到红楼底层的厕所里,见四下无人,找个茅坑蹲下,关上小门,悄悄拆开郑亦群的信偷看,只见信纸上写着﹕郑亦群先生,贵稿“北大通讯”已经刊用,稿费十元正。两月有效期内,请持本通知,到财务科领取为盼。刘三星心中大喜,不觉脱口而出﹕“小鳖孙,可把你逮着了!”

  他满脸兴奋,走出厕所,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来到二楼谭秘书办公室。谭玉才热情道﹕“三星有事儿吗?”

  刘三星关上门,神秘兮兮道﹕“告诉您一个消息,造谣的人找到了。”

  “他是谁?”“郑亦群。”“你是怎么知道的?”“这是证据!”说着,把信交给谭玉才。谭玉才看完信,握着刘三星的手﹕“谢谢你!你做了一件不该由你单独做的事情,但毕竟已经捉到坏人,所以还得谢你。回去吧,不要对任何人讲。今后遇见这种事,先报告保卫处,或者找我商量后再行动。”“好的。这次我做得有点不地道,我改正。以后听学校的。”“好的,请慢走。”

  谭玉才送走刘三星,来到蔡元培办公室。他把刚才的事情,对蔡元培作了汇报,把信放在桌子上,请示道﹕“蔡公,您看怎么办?”

  蔡元培道﹕“别忙,您请坐一坐。”看完信,拿起话筒打电话﹕“仲甫兄吗?我是蔡元培,请到这儿来一下好吗?我有事和您商量,好的。”

  过了两分钟,响起敲门声,谭秘书赶紧开门﹕“陈先生请进。”

  “谢谢。”陈独秀走进门来,谭秘书把门关上,给客人倒茶。

  蔡元培站起身来,陪陈独秀坐到长沙发上﹕“仲甫兄,给您看 。”

  陈独秀接信在手,很快看完,惊讶道﹕“原来是这小子干的。我听说,他在下面到处散布谣言,说我作风不好。这回该他说清楚了!”

  蔡元培道﹕“是该让他说清楚了。玉才君,把郑亦群找来。”

  “好的。”谭玉才走出门去。

  蔡元培和陈独秀小声交谈。陈独秀接过信紙,点头称是。

  不一会,郑亦群来到办公室。他一见陈独秀的面,奶油脸刷地变红,一双眼珠骨碌碌乱转。他装得若无其事﹕“蔡先生找我,有事吗?”

  蔡元培问﹕“《神州日报》上刊登的‘北大通讯’,是你写的吗?”

  “不、不是,那和我没、没关系。我可以发誓!”郑亦群结结巴巴。

  “不是你写的,你紧张什么?”

  “我怕蔡先生误会,影响师生关系。”

  陈独秀搭腔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你那篇通讯,我们派人查了。报社主编承认,通讯是你写的。”

  “你、你胡说!不,不不!是主编血口喷人!”郑亦群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神州日报》托我们转给你一张领取稿费的通知单。你想不想看看?”陈独秀手拎单子,在空中抖几下。

  郑亦群泄了气,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突然,他“嗵”地跪在地上,求饶道﹕“蔡校长、陈学长,是我错了!请二位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一定痛改前非!”

  蔡元培道﹕“你站起来回话。我问你,陈先生何时有过辞意?你是妄加猜测,还是从哪里听来的?”

  郑亦群站起身来,垂着手,低头回答﹕“是我妄加猜测。”

  蔡元培继续问﹕“你何时询问过我有关陈先生的事?”

  “不曾问过,是我瞎编的。”

  “你还编造过哪些流言蜚语,四处散布?”

  “除此以外,再沒编过别的谣言。”

  蔡元培追问下去﹕“郑亦群,你到处散布陈先生作风不俭点,是你亲眼所见?还是编造的?”

  “是我编造的,不!是我听来的。”

  “听谁说的?可以当面对质吗?”

  “这,这……”郑亦群盲然无措,不知所云,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

  蔡元培接着问﹕“你为什么要无中生有,捏造事实?”

  郑亦群抵赖﹕“我、我想弄两个钱花。只怪我一时胡塗,犯了大错。”

  蔡元培揭底﹕“你一向花天酒地,从不缺钱。弄两个钱花,且能搪塞?”

  “我真的想弄钱,没别的动机。”

  蔡元培反诘﹕“你在同学中散布陈先生的谣言,难道也想弄钱?”

  “这个,这个……我对陈先生的文章不太满意,所以就说说怪话。”

  谭秘书道﹕“据保安反映,你和纪成蒙三天两头到林纾家去。去干什么?”

  郑亦群辩解﹕“我去林师家请教学问,不曾搞阴谋。”

  “没搞阴谋,那《荆生》和《妖梦》是如何出笼的?”

  “是老爷子自个儿创作的。我等脑瓜蠢笨,哪能想出那些玩意儿!”

  蔡元培道﹕“好了。你到秘书室写一份检查,把你造谣的经过和动机交待清楚,听候学校处理。”

  郑亦群“嗵”地跪在地上,向蔡元培、陈独秀叩头作揖﹕“请两位先生手下留情,无论如何不要开除我!否则,我的功名全完啦!我求求两位大人,无论如何,高抬贵手,拉学生一把,千万不要赶出校门。”

  “好了,跟我写检查去吧。”谭秘书拉起郑亦群,朝门外走去。

  等两人走出办公室,陈独秀摇头道﹕“真是无可救药!”

  “是啊,像这种害群之马不清除,学校就一天不得安宁!”蔡元培道。

  郑亦群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郑亦群被开除学籍之后,在孟言华及其干爹的精心关照下,在第六区警察署,谋了个副署长位子,因署长出缺,又代理上署长了。郑亦群因祸得福,鸡犬升天,那神气哟,活像马蜂翘屁股,谁也摸不得。

一、[人物]馒头血案报道 胡戈:别人恶搞我 我不告他!(图)

胡戈再次造就了网络上“一夜成名”的神话。去年112月18日,胡戈决定改编《无极》,10天后,《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制作完成。2006年年初,这部小片在网络上蹿红,2006年2月12日,陈凯歌称已起诉胡戈。之后,胡戈和“馒头”的名字迅速成为国内娱乐圈的最热门话题。

  2006年2月15日,胡戈正式向陈凯歌道歉。截至昨日,胡戈承认已和《无极》方律师有过接触,但双方意见没有取得一致。胡戈的底线是:可以道歉,但不承认侵权。

  ■专访

  职业

  做主持人,我感到很枯燥

  记者(简称记):去上海之前,你曾做过电台主持人,当时主持什么栏目?

  胡戈(简称胡):当时主持的是音乐节目,在武汉交通音乐频道主持每晚8点档的《国际流行频道》,就是做国际流行音乐,后来又主持谈话节目《胡椒爆生姜》。

  记:为什么又不做主持人了?

  胡:做这行之前喜欢,但真进去了感觉还是有差别的,主要觉得很枯燥、重复,就不太感兴趣了。

  记:那后来又去做什么了?

  胡:开始做音频制作,在北京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到上海。现在没有什么正式工作,倒是有自己的专业网站,叫“音频应用”。要说音频制作,学了也有6年了,全是自学的。

  记:学这个需要很多设备吧?这方面花钱多吗?

  胡:所有的设备都是自己买的,这中间花了多少钱,我也算不清楚。

   爱好

  速度轮滑,每天练两小时

  记:除了做音频应用,还有什么特别的爱好?

  胡:我爱好很多,特别喜欢速度轮滑。这个爱好占用了我很多时间。有段时间,我每天拿出两小时来练习,还曾在省级比赛中获奖。但“馒头事件”以后,已经不能坚持了。也就是爱好,并不是想做专业发展。

  记:除了《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还有什么得意的事情?

  胡:得意的事情那就太多了,除了刚才说的速滑,我还做过原创的搞笑音乐,我还喜欢练滑翔伞。

  记:这些爱好都不是一般人的爱好啊!

  胡:(笑)我做事情还是很认真的。

  记:那些原创音乐还可以搜到吗?

  胡:还可以搜到,但我唱得不太好听,名字还是不说的好。

  习惯

  不抽烟不喝酒,是夜猫子

  记:刚才我打你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位女孩,她是你的朋友吗?

  胡:那是我的工作助理,我这几天的电话特别多,我的手机也转到座机上了。我忙的时候,我的工作助理就帮我接电话。

  记:《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非常搞笑,你在生活中的性格也是这样的?

  胡:我骨子里是有娱乐精神的,朋友们也是这么看我。但我性格中也有闷的一方面,刚开始接触的人可能会有这种感觉。

  记:日常的生活规律是怎样的?抽烟或者喝酒?

  胡:不抽烟,不喝酒,但熬夜,是夜猫子,一般是凌晨4点左右睡觉,中午起床。这段时间采访比较多,也保持了这个习惯。

  记:据说你喜欢吃青菜盒饭?平时自己做饭吗?

  胡:是喜欢,但我自己不做饭。

  电影

  他的作品,最爱《霸王别姬》

  记:你的《春运帝国》中用了很多片子,平时自己都喜欢看什么电影?喜欢哪些导演?

  胡:最喜欢看科幻电影,像《黑客帝国》系列,但那些导演的名字都记不住。

  记:国内的片子看吗?

  胡:主要看的是美国片,国内的看得不多,但一般的大片还是都看过。

  记:陈凯歌的电影看过几部?喜欢哪部?

  胡:就看过《霸王别姬》和《无极》。个人还是喜欢《霸王别姬》。为什么?因为大家都说好啊!呵呵。

  记:陈凯歌的片子不太搞笑,有没有觉得他没有娱乐精神?

  胡:我不太知道他有没有娱乐精神。

  恶搞

  别人恶搞我,我不会告他

  记:什么时候开始上网?

  胡:我有7年的网龄了,没事就整天在网上。

  记:上网主要做什么?

  胡:做专业的音频网站,跟圈子里的专业人士聊天,沟通一些技术问题。

  记:网络上的恶搞类视频、文学,有没有看过?

  胡:我不喜欢文学,也不去看。要说恶搞类,我看过《大史记》,非常喜欢。

  记:怎么理解恶搞的“恶”字?

  胡:就是很夸张,表示程度的副词,有“超出一般程度”、“让人哭笑不得”等含义。现在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我觉得这么用也无所谓。

  记:现在网上已经出现很多恶搞你的文字作品了,你会不会去告他?

  胡:是吗?好啊,我还没看过。我感到很荣幸,高兴还来不及,当然不会去告他。

  名气

  最希望,媒体早点忘掉我

  记:现在对官司什么态度?

  胡:如果伤害了别人,我可以道歉,但我没有侵权。

  记:因为官司,你一夜之间成了名人,有没有想未来?

  胡:我现在脑子中一片空白。

  记:那目前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胡:希望你们这些媒体和记者们早点把我忘掉(笑)。

   ■后续

  胡戈之后遍地孪生“馒头”

  在胡戈《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引发官司争议后,针对这部短片又出现了大量恶搞作品,不仅有帝国时代版《无极》、漫画版《无极》,还出现了各种以“馒头“为标签的文字。北大陈晓明教授的“系列文化”说似乎得到了证实。

  “馒头”版《吉祥三宝》

  “阿爸!”“哎!”“馒头出来网友都看了吗?”“对了。”“馒头出来无极去哪里?”“在欧洲。”“我怎么找也找不到它?”“没人看了。”“馒头、无极、网友就是吉祥的一家!”

  “阿妈!”“哎!”“无极出了什么时候出的馒头?”“无极被大家痛骂的时候。”“馒头出了陈kg能坐得住吗?”“他已经告了。”“陈kg告来告去能告赢吗?”“他会长大的。”“无极、馒头、陈kg就是吉祥的一家。”

  “宝贝!”“啊?”“馒头像太阳照着无极。”“那无极呢?”“无极在跟着陈kg旅游。”“那陈kg呢?”“陈kg正在狂吼。”“噢!明白。”“它们三个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网民布兰图索)

  “馒头”版《纪念陈凯歌君》

  公元2006年2月11日,就是著名导演陈凯歌在柏林机场向记者透露准备起诉胡戈的那一天,我独在网络上徘徊,遇见黄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陈凯歌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陈凯歌先生目前是需要一盆冷水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看过的国产电影,大概是因为往往名不副实之故罢,口碑一向就甚为差劲,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推出了《无极》的就是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职业毫不相干,但在观众,却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艺术创造”,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摘录,网民古月之寸)

  模仿的“馒头”解说词

  一个小小的馒头引发出一场惊天官司,本该是胸襟开阔的国际级大导演,却因为一件小事造成了人性的扭曲,是什么使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脆弱?人民群众原本应该严厉指责被告,但却始终未能完成任务,这又是为什么?案情扑朔迷离,真相直到最后一刻才大白于天下,敬请收看《部落格在线》2006年情人节特别版《<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引发的官司》。

  (摘录,网民shiwen840412)

  文言版《馒头传》

  才俊青年胡戈者,滑稽多智,巧思精绝,因无极而生两仪,循两仪而生四象,踞四象而蒸馒头,外引宣谕台之八股,内调大无极之生蔬,以馒头为药引,烹制麻辣佳肴,点染喷饭美味。举凡陈氏得意之局,尽皆智者不齿之所;大率巨作匪夷所思,偏有小弟风生谈笑。血案因馒头而起,大片遭笑话毁誉。观者无不大噱,真正老少咸宜。

  陈氏大愤,将诉有司以惩才俊焉。陈氏之不智于斯可见也。

  (摘录,网友饕餮)

   ■声音

  “馒头”是对权威的嘲讽

  (陈晓明,著名文学评论家,教授)

  《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代表了“系列文化”的产生。特别是网民,不再需要一本正经的东西,只需要乐一乐,闹一闹,这些作品表达了平民的态度,构成了对权威的嘲讽。“系列文化”现在正在蔓延,在审美疲劳的时代,它重新触动了人们的神经。

  这是一个文化平民化的时代,任何公众都有权对文化产品做出自己的评价,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在这个时代,精英文化和平民文化都有了快速的发展,平民对待问题不再盲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看法,精英文化想超过平民文化越来越困难。精英文化做的不是打击平民文化,而是提高自己。

  对这个官司事件,我觉得陈凯歌有点小题大做。作为一名著名导演,应当有容纳批评的胸怀。而且,陈凯歌应当明白的是,他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根基就在于大众的爱戴,更应该接受大众的种种意见甚至不满。

  陈胡之间存在“代沟”

  (张颐武,著名文学评论家,教授)

  我认为,陈凯歌和胡戈之间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冲突,因为这两个人有不同的背景,造成了两人之间实际存在的代沟和裂痕。

  先说代沟,这是时间纬度上的。陈凯歌受传统文化影响比较深,而胡戈则思维活跃开放。所以陈凯歌一听到有人贬低他,就怒发冲冠,非常难以接受。比如有年轻人称赞一位教练,称他是“骨灰级教练”,这位教练以为说自己短寿,就非常生气。这就是两代人之间的区别。

  再说裂痕。在空间上,陈凯歌代表网络下的人,胡戈则代表着网络一族,处于不同的空间。当胡戈在陈凯歌不熟悉的空间做了恶搞作品,网络族一笑了之,但陈凯歌却怒不可遏。也就是说,本来陈胡两人是平行线,现在突然相交了,就会出现麻烦。

  这本来是个饭桌上的话题,但现在通过起诉事件,它进入了公共领域。我关注这起事件的结果。

  《侏罗纪公园》也曾被恶搞

  (邱华栋,新生代作家)

  胡戈和《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代表了解构文化的一个发展。在西方,这种解构艺术早就存在了,比如好莱坞的《侏罗纪公园》,曾经被恶搞成《侏罗鸡公园》,但原来的制片方并没有什么反应。这只是后现代文化的一种幽默,陈凯歌太严肃了,态度也有些过激。

    ■采访手记

  谁说陈凯歌没有娱乐精神?

  这几天,每天给胡戈打电话已经成了我的一个习惯。这种打电话的频率,也许分居两地的恋人都难以企及。

  电话那边胡戈的声音,永远的低沉冷静。只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胡戈对问题的回答越来越简单,反应速度越来越慢。有时候,记者需要重复一下所问的问题,胡戈才能给出简明的回答。怎么回事?胡戈在博客中写的一篇文章名字也许能够解释——“累”。

  这位“馒头教主”正在承受以前不曾有的生活。从他吃早点开始,五六台摄像机就对他的生活开始拍摄,让他“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当然,他没有去钻地洞,也没有选择逃避或者沉默。他每天依然接受十几家媒体的采访,用平静而倔强的声音表示“我没侵权”。没有人知道,在平静生活突然变得天翻地覆之后,这位年轻人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心理压力。

  而在另一边柏林,那位著名导演还在红地毯上为自己的《无极》作秀。这形成一种明显的不对称。除了最初的“激动”和“怒斥”,娱记们极少能从这位著名导演那里得到相关信息,所有的事件进程只能从平民胡戈那里获知。但反过来,掌控官司事件进程的,却又是那位轻易不以平常面目示人的著名导演。

  北大教授陈晓明表示,他期待着“馒头”事件的和解,希望陈凯歌能“一笑了之”。“胡戈即使有意见,也是针对电影作品,而不是对陈凯歌个人。一个世界级导演,面对别人对自己作品的评论,为什么就不能有雅量呢?”但随后,陈教授又加了一句:“如果陈凯歌真的是想炒作,那又另当别论。”

  陈凯歌是在炒作吗?在他宣布要起诉胡戈以后,很多人都为他的“较真”不满,觉得他“缺乏娱乐精神”。但现在看来,《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所以能从网络事件转变为娱乐界大事件的,恰恰就是因为陈凯歌,因为他的“较真”和“怒斥”。胡戈为网民带来了快乐,但陈凯歌给大众带来了娱乐。

  有了陈凯歌的娱乐精神,胡戈恶搞版的《无极》,就不再仅仅是很多网民在冬季里的那份温暖记忆。

  ■网络恶搞简史

  “恶搞”这个词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个恐怕难以细查,目前的《现代汉语词典》也没有收入该词。按照一般的理解,它有着“夸张”、“解构”、“戏仿”等含义。网络上的恶搞,胡戈和“馒头”并非第一个,下面是较为出名的一些恶搞事件。

   很陶醉VS很受伤

  典型案例:罗永浩、小胖

  罗永浩:自称由诗人沦为一名教师,高中没毕业就在新东方当上了英语老师。他的学生把他特立独行的讲课录音传播到网络上,引起巨大轰动。

  小胖:照片传到网上后,被无数精通图片修改技术的人改得千变万化、千差万别、千奇百怪,一时间各路大片的海报都出了小胖改编版。当然,这种搞怪方式也受到了一些人的批评。

  商业运作VS网友炒作

  典型案例:E欣欣、后舍男生

  E欣欣:一个真正属于E时代的明星。舞台、影视剧、漫画书、游戏、电脑软件……E欣欣的身影无处不在。在商业策划下,E欣欣是“八位一体”的全栖娱乐明星。

  后舍男生:靠给“后街男孩”的歌曲配上搞笑视频,两位美术学院雕塑系男生莫名其妙地一炮而红,每部新作都被追捧。近来他们已经修成正果,与某著名娱乐公司签约。

  体育名嘴VS著名球星

  典型案例:《韩乔生语录》、《李毅大帝本纪》

  《韩乔生语录》:鉴于韩乔生在体育节目解说时的一贯表现,网友们热心地为他编撰了一本《韩乔生语录》。根据广大球迷总结出的“韩氏定律”,韩乔生在解说比赛时,眼睛里看着球员A,脑子里想起了球员B,嘴里说着球员C,实际指的是球员D,观众听后以为是球员E。

  《李毅大帝本纪》:迟尚斌被深圳队解除职务后,处于“球霸”疑云旋涡中的李毅被放在了全国球迷的对立面上。不知何方高人创作了《李毅大帝本纪》一文,迅速在网络上流传,同时流传的还有五花八门被移植到李毅头上的笑话。

   网络动画VS网络歌曲

  典型案例:《大话三国》、《大学自习室》

  《大话三国》:明显受到周星驰代表作《大话西游》的影响,以现代元素为题材的Flash动画,将家喻户晓的三国历史人物变成幽默可爱的造型,配上无厘头的对白,演绎出与原著大不一样的有趣故事。

  《大学自习室》:完全原创,以时髦搞笑的方言RAP,对大学生的精神状态和学习环境作了讽刺。作者目前在某戏曲学院读研究生。(张守刚)

  胡戈

  湖北武汉人,1999年底开始在上海居住并工作。大学毕业后做过一段时间的电台主持,之后开始学习音乐制作知识,成为音乐制作人。在一家乐器场做过一段音乐制作,后来辞职当起了自由音乐人。现在为自由职业者,主要从事录音和动画片的音效制作等工作

二、[长篇]隆露脰禄脢脟脪禄陆拢隆路碌脷脠媒虏驴(1-3)

第一章 避难公子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词是柳永年轻时由福建赴汴京就试,路过钱塘时所作。 罗大经 《鹤林玉露》 云:“孙何(按:当是孙沔)帅钱塘, 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断江之志。”

  西湖葛岭,一条山道上不知何时突然跑来两个小女孩。大的十七、八岁,长得浓眉大眼,略有几分英气。小的十五岁,面容俊俏,身姿纤细,闪动之间,快速之极,丝毫不见柔弱。前面一只蝴蝶似乎明白有人追赶,一时忽高忽低,一时飞得急快,大有几分慌乱。

  那十五岁的小女孩追了半天,早已恼火,疾奔几步,眼看那蝴蝶近在眼前,突然轻舒玉臂,右手食指中指齐出。谁知那蝴蝶十分灵动,不等她手指触体,双翅一展,又窜起数尺。那小女孩似乎早已料到,突然凌空飞起一丈,玉指由上往下直夹下去,快若闪电,那蝴蝶还想再飞,忽觉双臂一痛,已被她稳稳夹在指中。

  那年纪稍大的女孩见了,顿时放声欢呼,奔到近前,哼了一声,道:“你飞呀,你怎么不飞啦……”那蝴蝶不能回话,也听不懂她说些什么,只是不停地在两根玉指间挣扎,似乎大不甘心。

  那年纪较小的女孩见了不忍,双指一松,任它飞走。那年纪稍大的女孩脸色一急,疾追过去,可惜她轻功弱了许多,跑了几步,那蝴蝶早已不见踪影。返身转回,满脸不悦,那小女孩笑道:“区区一只蝴蝶,算得什么?师姊若是想要,我再捉十只给你!”那被称作师姊的女孩听了,并不高兴,嗔道:“我要它做什么,只是见它每天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偏又捉不到,因此气恼之极!”

  原来这两个小女孩本是同门师姊妹,大的姓黄,单名一个薇字。小的姓胡名芸,两人争吵几句,又想去捉蝴蝶,谁知左右一瞧,只见满山遍野开满山花,又哪里有半只蝴蝶。

  黄薇急得连连跺脚,满脸不悦。胡芸心知这人玩性极大,一偏脑袋,笑道:“师姊别急,有一个地方虽然不算好玩,但也十分有趣……”刚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妥,随即住口。

  黄薇一奇,见她脸色微红,隐隐猜到几分,道:“这个地方,师妹想必去过几次,不知那人如何,是不是真的很有趣?”胡芸早已后悔,这时听她似乎明白,心中一慌,冷冷道:“这个人有趣无趣,我怎么知道?师姊若想明白,何不亲自去瞧上一眼?”

  黄薇听了,有意走了几步,回头见她不动,暗暗欢喜,谁知未走多时,又想我若是一人悄悄前往,只怕遭人非议。若有师妹陪同,想必会好一些。有心叫她,又顾及颜面,呆了半天,只得压得声音,道:“师妹,师妹……”

  胡芸早已料到,哼了一声,嗔道:“你一个人不是想去么?怎么这时又转回来?”黄薇大窘,忙道:“好师妹,求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么?”胡芸道:“我又没见过他,怎么带你去呀?”黄薇一怔,心知这小丫头嘴硬的紧,若是不顺其心意,只怕不妙,想罢道:“师妹说没见过,便没见过。不过师妹若是想去,师姊便陪你去,好么?”

  胡芸神色一恼,叱道:“我又不去,谁要你陪?”黄薇道:“师妹若是不要我陪伴,那也没法子……”说到这里,头一低,眼圈儿慢慢红了。胡芸见了,心下一软,道:“你若是想去,并非不可,只是见到他,千万不可胡言乱语,须得小心谨慎,知道么?”黄薇听了大喜,连连点头,道:“师妹若是不放心,我马上闭嘴!”说罢奔到近前,拉住她就走。胡芸伸指一刮她俏脸,叱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不怕羞!”

  葛岭山色秀美,生机盎然。但两人瞧也不瞧,过了一会,黄薇忍不住道:“本教向来全是女弟子,不知他一个少年男子,为何来到本教?”话一也口,便知不该多嘴。胡芸瞪她一眼,缓缓道:“一月之前,蔺公子在安徽一带四处飘泊。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他若是安心攻读诗文,他日步入仕途,岂不是好?可他偏偏不肯墨守成规,非出来闯荡江湖……”她年纪虽小,但这时神色凝重,有若成年女子。

  黄薇见了,暗暗称奇,又听她接道:“……有一天蔺公子来到一座小镇,忽见一家酒楼前人群拥挤,十分混乱。挤进去一看,只见酒楼上一位身穿华丽的公子手拿弹弓,正往人群打来打去。有打出一个眼珠子的,有打下门牙的,有打肿耳朵的,也有打破脸皮和脑门的。旁边几名家人见了,纷纷拍手叫好,毫不理会众百姓被他打得连声惨叫,满脸是血。

  那华丽公子见了大是得意,道:‘我们天天打鸟儿,早已没趣,今天换了新花样,果然比打鸟有趣!’说罢哈哈大笑,谁知他笑声未绝,忽听‘波’的一声,双眼一痛,急忙捂住。旁边几名家人不料有此一变,又见他满脸是血,顿时变色。楼下人群见了,更是惊慌,各自跑回家,掩上房门不敢出来。

  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这人正是安徽宣抚使的大公子,公子伤了他,还不快跑?’蔺公子听了,心想这华丽公子如此无法无天,残害百姓,原来果然仗着父亲有些权势,将百姓性命当作儿戏。又想若是给这人手下抓了回去,如何是好?这般一想,慌忙随着人群四散奔逃,不多时回过头来,只见身后早有十多骑人马齐齐追来。

  蔺公子跑得虽快,又哪里快得过十多匹高头大马,不消片刻,早被追上。好在那些家人全是些泼皮无赖,一时也伤不了他。虽然如此,但他久战之下,如何力敌,打倒几人,转身又跑。

  这天到了傍晚,身后仍有人马不断追来。蔺公子又急又怒,刚要钻进一片丛林,忽听脑后风响,急忙避过,谁知刚刚躲过这一刀,另一刀又飞了过来。如此一缓,早被众人赶上围住,蔺公子慌忙中踢倒一人,夺过钢刀,急挥而上。众家丁平时欺压百姓,极是了得,如今遇到强敌,又惊又怕,但又不敢就此回去复命。无奈之下,人人奋力,恨不得将他砍成肉泥,好回去多领几两赏银。

  其中一人悄悄绕到他身后,砍出一刀。这一刀平淡无奇,但那人使足了劲,倒也不可小觑。月光下只见一道寒光闪过,眼看就要砍中他后脑,忽听‘当’的一声,手臂一震,退了两步。正是蔺公子突然回身挡住。蔺公子生平最恨恶人,见他不肯罢休,双臂一扬,一招力劈华山向对方当头砍下,谁知身后露出破绽,又有数枚钢刀齐齐砍来。他身前身后无法兼顾,几招之下,破绽百出,又加上一路奔跑了几个时辰,哪里还有半分力气。

  众人见了大喜,高呼一声,围了过来,乱刀砍下,只盼这一刀下去,立时血溅当场。蔺公子又惊又怒,但四面被众家丁围得水泄不通,如何脱身?百忙中钢刀一舞,护住全身,一边往左疾退,只听‘丁丁当当’数声响过,他肩上手上均被钢刀砍中,鲜血喷出,疼痛难忍,突然脚下一松,滑了下去。这时天色已晚,一片漆黑,众人隐隐只见眼前一片深谷深不可测,四面又无路可通,呆了半晌,只得回去复命。

  蔺公子翻滚之间,只听耳边悉悉索索数声响过,脸上身上均被荆棘刺中,半破上碰到一块大石,便晕了过去。待他醒来,已是半夜时分,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闯荡江湖,一来武功稀松平常,二来并无阅历,三来无处安身。那安徽宣抚使位高权重,片刻之间调动数百人上千人,并非难事,若是被抓了回去,哪里还有命在?思索半晌,想起一年前与本教马教主有过一面之缘,若是到她哪里避难,便可无事。主意一定,强忍疼痛,连夜抄小路赶往杭州,几天后来到本教,说明来意。马教主听了毫不犹豫,让他安心在此,不必担忧!”

  黄薇听到这里,极感惊佩。胡芸恨恨道:“我若是蔺公子,非把那恶贼杀了,方消我心头之恨!”黄薇听她说的痛快,道:“师妹说得不错,我们虽是女儿之身,也决不放过那恶贼。蔺公子射瞎了他一双狗眼,未免太便宜了他,若是让我遇见,非一剑刺进他心窝,再大卸八块,扔去喂狗!”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旁若无人,出语又极是惊人。若是寻常之人听了,非吓得浑身颤抖,不知这两个小丫头是何方神圣,竟如此毫无顾虑,谈笑之间,竟全是杀人之念。

  须臾,只见眼前一座座崇楼峻阁,或高或矮,错落有致。两人循路绕了几圈,来到一座小院,院中鲜花斗艳,香气飘来,沁人肺腑。黄薇赞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可惜简陋了些。”胡芸心道:“蔺公子在此,便是再简陋十倍,也胜过了那些红楼高阁。”

  这小院地处偏僻,正中一间竹篱小屋内坐着一位白衫少年,正在窗前挥毫泼墨,瞧他神情,十分专著。胡芸不敢打扰,转身欲走。谁知黄薇动也不动,胡芸一恼,正要拉她,忽听白衫少年远远道:“何人在此喧哗?”胡芸一惊,心知无法回避,忙道:“我等不知公子正在用功,若有惊扰,还望莫怪?”那白衫少年正是蔺公子,双名无期,这时一见,喜道:“不知者不怪,就算换了旁人,我又岂敢得罪!”黄薇听了大喜,刚要跨出一步,终是忍住,见胡芸上前,急忙跟上。

  蔺无期放下画笔,出门相迎,只见这少年不过十六、七岁,身材高大,形神清奇俊雅,比之潘安宋玉之流,又自多了几分英气。三人客气几句,一一坐下,黄薇道:“公子天天如此用功么?”蔺无期道:“随兴所致,两位见笑了!”两人听了,微微摇头,黄薇道:“我听众师姊妹时时提及公子,可惜无缘一遇。今日一见,果然极是……”她本想说几句赞美的话,但话到嘴边,又忍了下去。

  蔺无期毫不见怪,道:“姑娘快人快语,大有女中豪杰之概。蔺无期不过一介书生,平平无奇,不料又惊动了两位,实在过意不去!”黄薇心知他远来是客,满含歉意,实属常理,想罢道:“我们不过是教中弟子,并非此中主人,公子不必客气!”胡芸听了大不舒服,心想这丫头原先答应我见了他绝不多言,这时却早已抛诸脑后。待会非得羞她一番,瞧她如何?微一转头,见她一双眼珠转来转去,极想过去瞧他画些什么。心中一急,忙悄悄拉她衣角。

  书桌旁有个书架,书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蔺无期当她想看,道:“黄姑娘喜欢读书么?” 黄薇一怔,缅怀旧事,悠悠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怜丁,后来多亏遇到韩右使将我带到本教,一晃数年,哪有看书写字之机?”蔺无期叹道:“姑娘正值妙龄,若不读书,倒也可惜!”胡芸听了暗笑,心知黄薇意不在书,而意在画。正想着,只见他已拿了两本书过来,递到黄薇手中,道:“这是东汉哲人王充写的哲学巨著,你回去之后,只要用心研读,学问必然大有长进!”

  黄薇见是一本《论衡》,不由大喜,连连称谢。胡芸大是糊涂,心知她见了书本不是头疼就是睡觉,又哪肯好好读书?稍一转念,随即明白,她若是不接,只怕蔺无期会怪她胡搅蛮缠。她若是接过,日后更可再见他,岂不是好?

  蔺无期走到胡芸身前,道:“多日不见,姑娘为何默不作声,莫非是嫌我礼数不周么?”胡芸听他说笑,红了脸,低声道:“公子宽厚待人,礼数周全,怎么不好?只是我……我……”心中一急,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蔺无期并不为难,道:“既然如此,姑娘以后每天过来坐坐,如何?”胡芸展颜一笑,当即点头,接过书本。黄薇道:“公子有所不知,今日若非师妹之意,我一个人是不敢来的。”

  胡芸听了大急,辨白几句,一张俏脸更是胀得通红。黄薇奇道:“师妹不肯明说么?”胡芸无法再忍,突然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其势狼狈之极。黄薇见了暗暗好笑,接着告辞出来,连忙去追。

  胡芸又羞又恼,一脸冰霜,逃了老远,见她追到,突然叹道:“可惜,可惜……”黄薇奇道:“可惜什么?”胡芸道:“可惜别人一片好心。”黄薇心里明白,道:“这本书并非寻常之书。除了锋芒指向董仲舒及其天人感应论,并言及孔子和孟子之外,尚有其他先秦诸子的学说。既然如此,若不慢慢细看,一朝一夕之间,又如何明白?”

  胡芸听她巧言辨解,话锋一转,又道:“如此看来,蔺公子对你倒不错,给你看的全是些先贤的大道理、大学问。给我的却是一本诗歌总集,有何用处?”黄薇笑道:“诗歌总集么?那一定是《诗经》了,它记录了当时三百多首诗歌,内容丰富,有民歌、爱情诗、史诗。而且一代又一代的诗人,学者与文豪,几乎人人从中大受益处,如此奇书,怎说不好?”

  胡芸暗道:“这丫头得了好处,自然不肯明说。罢了,让她高兴高兴,也没什么。”想罢道:“我们本来不想读书,蔺公子若是日后问起,如何回答?”黄薇眼珠一转,道:“看书有甚么不好,你读了它,不但可明白许多事理,又可象他一般吟诗作赋,岂不是好?” 胡芸见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与平时辨若两人,不由一奇,翻开《诗经》第一篇,轻声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君子好逑……”读完细细品味,只觉这一首诗歌写的真好。又吟读一遍,果然声情并茂,朗朗上口,极有韵律之美。

  黄薇禁不住凑了过来,道:“不错,不错,若是蔺公子听到了,必定高兴之极!”胡芸早已有气,柳眉一竖,叱道:“蔺公子高兴不高兴,要你管么?”黄薇摇摇头,道:“我自然管不着,不过他若是不高兴,你又怎么会高兴呢?”胡芸大怒,身形一晃,一拳打出。黄薇哈哈一笑,眼看这一招来的极快,顾不上说话,慌忙远远跳开。

  胡芸哪肯舍,疾步追来,喝道:“看你往哪里逃?”黄薇笑道:“哎哟,文文静静的小姑娘,这会儿变成了凶恶的母老虎,蔺公子啊,你快来瞧瞧!”胡芸明知她有意说笑,但仍是禁不住脸色滚烫,追了一会,见她越跑越快,心道:“你跑的快,我便追不上你么?我若不将你一张小嘴撕成两半,我还叫胡芸么?”想罢脚下用力,又近了几步。

  黄薇听到脑后风响,急忙回头,见她柳眉倒竖,面目凶狠,不由一惊。又见她离自己不到三尺,心想我轻功果然弱于师妹,这般追下去,如何得了?心下想着,脚步丝毫不停,一边却慌道:“好师妹,师姊不过几句笑话,你就饶了我吧?”

  胡芸见她说的好听,但脸色却是嘻嘻哈哈的,哪有半分认错的样子,心头一恼,追近几步,突然腾空踢出一腿。黄薇大叫一声,飞了出去,落下地来,动也不动。胡芸一奇,心知自己并未用尽全力,何故如此?稍一转念,心知她佯装受伤不起,待她上前,便可乘机偷袭。这般一想,道:“枉我平时师姊长师姊短的叫你,哪知你却如此可恶,不但不守承诺,反而当着蔺公子的面满口胡诌,实在气死我了!”见她不理,又道:“你想装死么,我偏不让你装死!”

  她人虽小,但心思异常灵敏,转了几步,突然道:“老鼠,老鼠,五只,十只……”黄薇听了一惊,刚想跃起,又想她心思灵巧,诡计多端,若是跳起,岂不中她诡计?这般一想,复又不动。虽然如此,终是有些担忧,侧耳一听,只觉四面除了阵阵风声;哪有甚么老鼠爬动的响声。

  胡芸心知两人自幼长大,这一招伎俩如何瞒得过她?左右一瞧,见不远处有一丛花剌,长得极旺,心中立时有了主意,只听她道:“天下女子人人爱惜自己容颜,恨不得一天比一天好看,是么?师姊正值妙龄,千娇百媚,花容月貌,若是有一天突然变成了丑八怪,如何是好……”

  黄薇不知她说些什么,但突然听她说到自己容貌,不敢不听,谁知越听下去,越是惊慌。又想这丫头莫非想到什么毒计,想让我变成丑八怪么?正在寻思,又听她道:“师姊不闻不动,想必毫不在乎。既然如此,我一不用毒,二不用剑,只消把一丛花刺丢了过去,扎在你脸上,岂不是妙?若是蔺公子瞧见,只怕……只怕……”

  黄薇心知脸上若是给花刺刺中,一条条伤口纵横交错,岂不丑死了。正自惊骇,又听她脚步一动,心知自己轻轻闪身虽可躲过,但这么一来,便已经输了。突然一阵疾风袭来,哪敢细想,慌忙跳起,叫道:“罢了,罢了。你小小年纪,鬼主意极多,我又如何是你对手?”

  胡芸刚才不过虚张声势,这时收回玉手,咯咯一笑,花枝乱颤,极为得意。黄薇见她两手空空,哪有甚么花刺,心知中计,顿时满脸羞愧,呆了半晌,只觉自己才智武功均不如对方,倒不如死了的好。胡芸察言观色,已知其意,笑道:“若要说到文才、武功、我又算得什么?比起冷师妹来,又稍有不及了。”想到此人大非寻常,不由神色一暗。

  黄薇心知胡芸并非自谦之词,黯然道:“冷师妹阅历、文才、武功、品德兼优,无人能比,谁不知道?”胡芸冷哼一声,并不说话,转过一边。瞧她神情,大不服气。黄薇心知师妹心高气傲,从不服人,走近几步,低声道:“好师妹,我们练剑去!”说罢两人携手走来,早忘了刚才吵闹之事。转到一片竹林,只见正中一个少女正在练剑,翩若惊虹,果然有些惊人。

  黄薇心道:“我和师妹正提到此人,不料真遇到了她。”胡芸使个眼色,拉她躲在一棵树后,看了一会,见黄薇满脸赞叹,心中不悦,冷冷道:“冷师妹剑法虽然精妙,但也是练出来的,有何希罕?”黄薇道:“话虽如此,但我数年来苦苦练剑,从不间断,为何进展缓慢,这又是何道理?”胡芸心知一个人的资质不同,禀性不同,文才、武功自然会有分别。又岂是单凭一个苦字,便可区分高下?黄薇内心之中,隐隐想到自己极是蠢笨,若非如此,又是甚么?纵然比胡芸和冷师妹两人虚长了几岁,又有何用?

  胡芸眼看竹林中冷师妹法渐渐凌厉,变化万千,突然想到蔺无期。心知这人武功虽然平平,但琴棋书画十分神妙。冷师妹虽然一介女流,但才智武功均是不弱。这两人若是相遇,又会如何?心念一转,急忙收住,大骂自己胡思乱想。

  黄薇哪知她心里想些什么。见她脸色忽红忽白,不由一奇,正要问她,忽见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半空中身形一变,竟朝两人藏身之处斜飞而至,宛如流云飞霞,曼妙之极。黄薇脸色一变,惊呼出声。冷师妹听见,半空中拧住身形,缓缓落了下来,离两人藏身之处不过一丈。这人她身形娇小,年纪和胡芸相差不多,虽没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但眉目清秀,姿容端庄,浑身上下,已隐隐透出沉稳高贵之气。

  这冷师妹双名秋月,这时微微一笑,道:“原来是两位师姊,我还当是什么恶人,敢躲在这里偷看!”胡芸站出身来,朗声道:“冷师妹真会说笑,本教两百多年的威名,难道陡有虚名么?谁有如此大胆,敢上山来胡闹?”冷秋月笑道:“师姊说得是,本教名震江湖,威慑天下。便是十恶不赦之人,也绝不敢打甚么主意。”

  黄薇眼看两人说了几句,忙道:“师妹剑法如此高明,不知有何决窍,可否指明?”冷秋月心知她剑法平平,有意求教,并不敷衍,道:“一个人剑法高低,关键看他肯不肯下苦功。虽然资质不同,悟性不同,但若是疏于练习,仍是枉然。反之,若是这人资质平平,但他发奋研习,勤于练剑,十年如一日,必有大成!”冷秋月见她不语,又道:“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古人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们?师姊只消明白其中道理,坚持不懈,还怕剑术不成么?”

  黄薇初时大为失望,这时听她如此引章据典,解说半天,终于想通,心下释然,道:“多谢冷师妹指教。”胡芸打趣道:“我看师姊还是乖乖回去,再好好看看那本书,或许极有用处。”黄薇道:“什么书?”胡芸道:“就是那本《论衡》呀。那书上写的尽是些先贤的大道理,大思想,只要用心一读,天下的道理自然全懂。”黄薇柳眉一竖,嗔道:“我刚才不过几句玩笑,这时你又来取笑我,难道当我是好欺负的么?”说罢伸手搔她腋窝,胡芸咯咯一笑,早已远远跳开。

  冷秋月瞧了几眼,不觉莞尔。待两人走远不见,漫步走出竹林,沿途风光奇秀,山花烂漫,看也不看。来到葛岭之东,但见平湖绿水,双燕拂柳,想到前程,神色渐渐凝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弯明月缓缓钻出,只听她吟道:“两睛烟晚。绿水新池满,双燕飞来垂柳阴。小阁画帘高卷。黄昏独倚朱阑。西南新月眉弯。砌下落花风起,罗衣特地春寒。”吟罢双眉一低,竟似越发孤寂了。

  也不知她小小年纪,为何竟有如此心情。神女教六百多名女弟子,难道竟没一人可以做她知音么?她低低而想,心中略有忧愁之感,正要转身,忽听远处一阵琴声悠悠扬扬,由远及近传了过来。那琴声初时阵阵沉闷,仿佛黑云压城,令人感到压抑,窒息,继而又变成铿锵有力的旋律,犹如云开月朗,给人以希望,信心和鼓舞。

  冷秋月暗暗惊奇,不知这是何人所奏,循音走近,只见一个白衫少年坐在院中,正在弹奏。他双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挥一拂,弦音时如海浪击岸,时如喁喁私语。稍后又奏出了悲壮,凄凉的哀调,如泣如诉,泣诉的旋律飞越院外,湖水似乎也在呜咽。

  冷秋月惊呆了,她不相信这白衫少年竟能奏出如此神妙之曲,再听时,“铮”的一声长音传来,只见那白衫少年用力过猛,拔断了琴弦,站起身来,满脸愤慨。瞧见有人站在院外,也不理会,转身回屋。

  冷秋月忙道:“这位公子莫非姓蔺么?”这白衫少年正是蔺无期,听了不答,反问道:“姑娘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姓氏?” 冷秋月听了并不生气,笑道:“我姓冷名秋月,今晚见公子琴技高妙,一时惊叹,身不由已。公子姓氏,正是从师姊妹们口中得知。”蔺无期冷冷道:“姑娘谬赞了,比起那些先贤来,我可差了许多,何来高妙之谈?”他神色冰冷,和白天大不一样。

  冷秋月见他浓眉如剑,一双星目虽然明亮,但略显忧郁之色,不知他心底藏着什么心事,如此不快?想罢道:“公子只顾谦虚,难道不肯道出尊姓大名么?”蔺无期淡淡道:“姑娘不是早已知道了么,怎么反来问我?”冷秋月脸色不变,仍道:“人人说你心胸宽厚,待人真诚,不料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蔺无期听了,转过身来,见她眼波流转,浅笑盈盈,哪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一股歉意,忙道:“我叫蔺无期,若有失礼之处,实非本意。不过既然已经铸下大错,还请姑娘见谅!”说罢躬身一拜,十分有礼。

  蔺无期先前如此唐突佳人,现在一变神情,又说甚么铸下大错,再后来又行大礼,倒也有趣。冷秋月听了,不由噗哧一声,笑道:“我若猜的不错,公子刚才弹的一曲,想必正是名曲《广陵散》?”蔺无期听她一语道破,大是惊佩,道:“姑娘既知曲名,想必也知道它的来历?”

  冷秋月道:“我略知一点,还望公子莫笑!”说罢道:“这首古曲描写的是勇士聂政刺杀韩国奸相侠累的故事。秦欲吞六国,而韩国首当其中。韩相侠累做了秦国的奸细,意欲卖国求荣。国卿严仲子反对侠累,被迫出亡齐国,结识了勇士聂政。聂政本是杀猪宰狗的屠夫,却是位见义勇为的人。他应友人之请,赶到韩国刺杀了韩相侠累,连及韩哀侯。然后,聂政割下自己的眼皮,又割掉鼻子、耳朵,毁坏了面容,横剑自刎了。韩人暴其尸于街头,悬赏千金,征闻这‘刺客’的姓氏和籍贯。

  聂政的姐姐聂莹,先听说韩国奸相被杀,就猜想,那是只有弟弟才做得出的。后又听说刺客毁容自杀,就认定那准是弟弟怕连累自己。聂莹也是个豪爽而明大义的人,决意不能为了顾全自己而埋没了弟弟的英名。便毅然前去认尸,抚弟痛哭,尽哀之后,把弟弟的名字告诉了众人。她不等兵士来抓,便自刎于弟弟尸旁。”

  蔺无期听完,十分激动,赞道:“姑娘学识过人,熟知琴曲渊源,实非常人可比。我今得聆姑娘佳音,何幸之有!”冷秋月道:“公子学富五车,精通音律、书画,只怕于武功一道,造诣非浅?”蔺无期一惊,心想我和她从未谋面,从何得知?稍一转念,即明其理,当即道:“我一生所学平谈无奇,如何敢称学富五车?至于武学,更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冷秋月见他神色平淡,显是不愿多说,随即住口。月光下见他仰望夜色,动也不动,想到他前来本教避祸躲难,必有苦衷。瞧他神色,好象十分痛苦,内心之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忍。

  第二章 风波诡异

  安徽境内,这天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不过二十多岁,姿容端庄,仪表不凡。一看便知绝非等闲之辈,跨下一匹白马,十分神骏,在山道中奔行了数百里,仍是轻松之极。这女子姓韩名若梅,正是神女教右使。她一人单骑,本来极是醒目,可惜在这山道之中,除了她一人,又哪有半个人影。

  这天临近傍晚,忽听身后响动,转过头来,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是个老头,又干又瘦,扬着马鞭,哼着小曲,神情悠闲。这马车刚到近前,一阵山风吹来,掀起车帘,只见车内坐着两个少女,说笑几句,见她孤身一人,微感诧异,随即又低下头去。

  韩若梅毫未在意,绕过一边,让开道路。眼前山道蜿蜒,直通前方,再过一个时辰,天色越来越暗,若是错过宿头,如何是好?韩若梅微微一急,扬鞭赶马,谁知她一路狂奔而来,只见山道一条接着一条,荒山一座接着一座。休说小镇,就是农家小舍,也见不到半分。

  韩若梅虽然不惧强人盗匪,但若是露宿山道,岂不有失她右使的身份,正不知如何,忽听左面隐隐传来一声惨叫,是人是兽,难以分辨。这时夜色深深,听来又极是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韩若梅神色一变,心知有异,突然跃起,半空中犹如一只大鸟,远远飞了出去。

  神女教威震天下,名声远扬。她这时显露了这一手上乘轻功,果然了得。她身形不停,只见前面一座残破的庄院隐隐约约,奔近看了,只见院内杂草丛生,满目凄凉,一间破屋内横躺着三个人。眉心各有一个剑孔,鲜血汩出,尚未干透。

  这三人号称“淮南三雄”,武功自成一派,行事亦正亦邪,但雄霸淮南数十年,不知为何突然死在这里?而且致命伤口,又是眉心?看来出手之人,不但心思狠毒,剑法更是诡秘。若以武功而论,一剑刺入眉心不难,但一剑刺出,头骨完好,并不震裂,这一份内功,天下只怕无人可比。

  韩若梅又惊又奇,跃上屋顶,妙目流盼。不见人影,又跳下来,只见其中一人满脸惊恐,显是临死之时,十分害怕。心想普天之下,能让“淮南三雄”惊骇之人,不过廖若晨星,这人是谁?再次一瞧,见他手指西北方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韩若梅随后追来,前路茫茫,一片漆黑,除了几声枭啼,哪有半个人影。这一夜直到曙色初现,晓雾未散,所见之处,仍是荒山野岭,鸡犬不闻,一片萧索。韩若梅叹道:“看来世间之苦,远非我之所见!”

  韩若梅脚步虽快,但四面除了光秃秃的山坡,长草没膝,别地他物。这天直到晌午,才见一座村庄孤怜怜地横躺在前面,灰暗暗的十分沉闷。好象已经和外界隔绝了很久,又好象这里本来就是一座鬼域之地。

  韩若梅越看越觉大奇,但又说不出奇在哪里。走到村口,见旁边有个茶馆,忙去坐下,早有店主端来一碗热茶,刚喝一口,又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夫仍是那个干瘦的老头,马车也没变。韩若梅不信两天之内,竟会遇到同样的一辆马车,可是当她悄悄跟了过去,那马车便突然不动,好象已经知道后面有人,因此停下来等她。

  韩若梅微一迟疑,心想我若不动,这马车便不动。我虽然另有要事,但这件事太过诡秘,怎能不管?又想车内那两个少女看来貌美如花,行踪却如此飘忽,以我之经历,却猜不出两人师出何门,不知是何道理?这般一想,急步上前。她艺高胆大,也不怕别人暗算,刚到车前,只见那车夫早已死去,掀开车帘,车内空空如也,又哪有半个人影?这一下突起变故,韩若梅大大吃惊,心知这马车上本有两个少女,怎么不见?正要走开,只见几名大汉手持棍棒冲了过来,人未到,其中一人已喝道:“呔!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杀人,你眼中还有王法么?”

  韩若梅道:“我不巧路过此地,怎说我杀人?”她神情沉稳,仪态庄重,哪有丝豪歹人的样子。众大汉听了,如何肯信,眼看那车夫明明刚死,除了她还能有谁?又见她身佩长剑,更是可疑,一齐拥上,乱棍齐下。谁知一招刚出,人人只觉眼前一花,早已不见对方人影。

  众大汉转过头来,见韩若梅早已远在数丈之外,不由呆住。心知自己自出娘胎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飞快的人影,若说她是人,又怎会碰不到她半点衣角?若说她是神仙,倒也并非不可。

  韩若梅心知自己已中别人奸计,气恼之下,又想那那两个少女正值妙龄,如何杀得了“淮南三雄”?但若不是两人,为何行踪如此诡秘?莫非怕我察明,便事先将车夫杀死,两人却乘机逃得无影无踪?这般一想,又觉大不可能。

  韩若梅一路思索,不知不觉,这天刚到巢湖湖畔,只见路边行人围做一团,议论纷纷。韩若梅挤进一看,只见地上齐齐整整躺着两个人,正是前两日在山道上所见的两个少女。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两个少女的死状和“淮南三雄”一模一样,眉心处各有一个极细的剑孔。这一看不要紧,只惊得韩若梅半天回不过神来,怔了半晌,只觉这两天怪事连连迭起,实在匪夷所思。任她左思右想,脑中全是一片空白。

  地上两个少女肌肤白嫩,容貌俊俏,眉心处鲜血早已凝固,显然已死多时。但剑痕细小,若非内功精湛,又岂能做到这一步?韩若梅心知这一剑实有说不出的诡异毒辣,天下各门各派之中,又有哪一派的剑法如此霸道?她虽然身为一教右使,地位尊崇,阅历、文才、武功又均是高人一等,但江湖风波诡异,暗藏杀机,又岂是人人能够明白。以她纵横江湖多年,思索半天,仍是不明其中道理。

  韩若梅乘上白马,低低而行,想到本教之事,只觉天地虽然广阔,但眼前一片茫然,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方能放下心中这块石头。这块石头不但巨大,而且十分沉重,不但以她本人,就是神女教马教主和冯左使,也均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这时一一想来,难以安心,又想到这两天所遇怪事,更是万分迷惑。虽然如此,她神色不变,就算老天爷突然塌了下来,她也绝不会因此而乱了心神。

  十多天后,临近淮北,这淮北自古繁华,不但物华天宝,更是人杰地灵,进得城来,又见朱漆高楼,绿窗朱户,酒帘招展,人流如织,令人眼花缭乱。正在这时,身后又有一辆马车轻轻驶过。韩若梅这时早已忘了大半,但突然之间看到,未免又生疑惑,便悄悄跟了上去。

  那马车进城以后,一时左转,一时右转,好象有意如此。穿过四条街道,突然停在一座府邸门前不动。只见车帘掀动,从中走出一位少女,姿容秀丽,浑身珠光宝气。走起路来,身上珠宝饰物互相碰撞,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十分悦耳。身后一位老妇人尽心服侍,看来正是有钱人家的千金。

  韩若梅见了,不由莞尔,心想天下马车大体相似,哪能一见起疑?若是如此,我岂不是每天要跟着马车转来转去,成何体统?眼看主仆两人进去之后,再没出来,便往回走。大街上行人众多,声音嘈杂。走过街口,前面两条小道,一条热闹,一条清冷。

  韩若梅素来喜欢清静,但这时却一反常态,穿过这一条热闹小道,到了尽头,又见一条小巷内有家小店。虽然离得远了,但她耳目灵动,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不由变了脸色。

  这小店很小,客人也不多。只听其中一人道:“当今天下,若论剑法,首推‘铁剑真人’的‘惊神剑法’举世无双,无人能敌!”另一人哼了一声,并不说话,瞧他年纪,果然大了些,难怪如此神情。先前那人是个少年,看他一眼,道:“赵兄莫非另有高见?”那被称作赵兄的傲然道:“若非‘神女剑法’问世,世间又哪有什么神女教?天下之中,当以‘神女剑法’为天下第一。”言下之意,是说那少年小小年纪,懂得什么?竟敢在此胡说八道。

  旁边一个老者听了这话,手拂长须,点头道:“神女教威震四方,天下闻名。‘铁剑真人’虽然身为前辈高人,又是当今世上第一高手,但谈到‘神女剑法’,内心极为仰慕,由此可见其中道理。”先前那少年听了,叹道:“如此看来,这‘神女剑法’想必十分神妙,不知两位可否见告一二?”这三人看身形打扮,均是普通江湖人物,但口气却是极大。可惜他们不该在此旁若无人,随意谈论“神女剑法”。

  屋角一个年轻后生本来低首垂眉,只顾喝酒,这时听三人左一句右一句“神女剑法”,早已鬼火,突然冷冷道:“阁下想知道‘神女剑法’的神妙之处,那也不难,只消做了我剑下死鬼,便可办到!”那少年听了大怒,喝道:“你是何人,敢和老子如此说话?”谁知这人话音未落,那年轻后生身形动处,一剑飞过。那三人未及躲避,全见了阎王。

  韩若梅在窗外看见,大吃一惊,又见那年轻后生极是凶恶,单单一剑,那三人无一人幸免,如此剑法,实不多见。那年轻后生眼看三人做了剑下亡魂,啐了一口,奔出店门,再跑出小巷。韩若梅心道:“这人一听到有人谈论本教‘神女剑法’,便杀机大露,难道这人也觊觎本教绝世武学?”又想“神女剑法”虽然是本教两百多年来至高无上的绝世武学,但女子练习,便可有成。若是男子练了,必定适得其反,落得半身瘫软。

   韩若梅心中不明,哪肯放过,眼看那年轻后生胡乱绕了两圈,回头不见有人,突然钻进一座府邸不见。韩若梅随后追来,见正是刚才那千金小姐和老妇人进入的地方,不由一奇,抢上两步,见府邸内有棵大树,枝叶繁茂,足可藏身,随即跃上。

  那年轻后生到了前厅,早有一位老者迎出。这人五十多岁,身体健朗,嘴角稀稀疏疏的几根胡须,看来并非寻常之人。那年轻后生正是他的弟子,姓吕名大成,进屋坐下,道:“弟子有辱师父使命,实在惭愧!”说罢神色一暗,极为难过。那老者并不责备,宽慰几句。吕大成又道:“这几个月来,江湖中不断有人死去。其中三人,正是‘淮南三雄’,弟子愚昧,肯请师父指教?”

  那老者淡淡道:“江湖中有人被杀,实属寻常,有何怪异?”吕大成道:“弟子初时本不屑一顾,谁知死去的人不但剑伤均在眉心,便是死的时侯,神色均是一般……”那老者听了微奇,道:“照此说来,杀死这一干人的均是同一个人了?那又是什么剑法?”吕大成摇摇头,道:“弟子不知那是什么剑法。但那一剑内力之深,剑法之毒,天下无人能比!”

  那老者听了,神色一动,突然道:“为何不见你两位师妹?”吕大成神色一痛,嗫嚅道:“两位师妹早已死在巢湖,弟子初时还当是神女教所为,但后来看了剑伤,却又并非神女教所为,而是和杀害‘淮南三雄’凶手为同一个人……”

  韩若梅身在树上,虽然远了,却听得一清二楚,心想本教行事光明磊落,又是江湖中堂堂正正的一大门派,怎会乱杀无辜?转念一想,又觉此事大为奇怪,本教素来与江湖中人并无仇怨,也从不作恶,不知吕大成为何有此一想?但若没有一点干系,这人为何不指别的门派,单单指向神女教?

  那老者思索片刻,道:“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绝学,为师倒也略知一二。但若依你所说,普天下只怕除了白公子,再无别人,若……若真是他所为,那也怨不得他。”吕大成一奇,心想那两位少女是他徒儿,虽然比不上亲生骨肉,但师徒之情非浅,如何不顾?

  那老者道:“白公子为何杀害你两位师妹,这其中缘由,为师也不明白。不过依我想来,必是两人一路吵吵闹闹,祸出口出……”吕大成听了,暗暗点头,心想除了此事,又是什么?

  韩若梅见了,大为糊涂,心想那老者看来武功不弱,想不到却如此敬畏白公子,就算赔上自己两个徒儿的性命,也不敢稍有得罪。如此看来,这人绝非等闲之辈,这其中“祸出口出”四个字,更是大有文章。

  吕大成随后说到刚才在小店内杀人之事,那老者一反神态,赞道:“很好,很好!江湖中无论何人,若敢觊覦神女教‘神女剑法’之人,格杀勿论!”韩若梅听到这里,一颗心突然跳了起来,不知是喜是忧,是惊是怒。只觉自己这时再次听到“神女剑法”四个字,宛若重见一片天地,心中激动,宛若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大厅里不知何时走出一个少女,笑道:“爹爹又在说些什么,如此高兴?” 这一声娇滴滴的,显是十足的黄花闺女。这少女韩若梅早已见过,正是先前从马车内走出来的那千金小姐。那老者听了轻轻点头,并不说话。那少女眼珠一转,见到吕大成,喜道:“师哥这次又出远门,不知给我带了什么?” 吕大成一脸温和,笑道:“我一回来,师妹不问别的,就问这个,看来师妹心里,整天只知吃喝玩乐,是么?”那少女听了,一张脸蛋涨的通红,正要撒娇,忽见一道人影一闪即至。那老者心知不妙,刚要起身,谁知来人玉腕轻扬,一枚长剑刷的刺了过来,直指胸口。

  那老者大吃一惊,不料一招就被对方制住,抬起头来,见来人长身玉立,气度不凡。心中不识,暗暗戒备。一旁吕大成和那少女见了,早已变色,不敢乱动。这人正是韩若梅。她再次听到“神女剑法”四个字,早已忍耐不住,急忙抢进,这时道:“尊驾一听有人谈论‘神女剑法’,便绝不放过,这其中是何道理?你难道不知这剑法本是神女教镇教之宝,传教武学么?”

  那老者听了笑道:“老夫为神女教除去仇敌,有可不好?马教主若是明白,也该谢我才是?”韩若梅冷冷道:“白公子杀你门下两名弟子,这‘祸出口出’四个字,想必是她们泄露了什么机密?这机密之事,只怕和‘神女剑法’大有干系?尊驾和白公子均有杀人灭口之心,显然同为觊覦剑法之人,是么?”她一连追问三个问题,那老者听了,不再说话。但内心却暗暗吃惊,听她口气,好象极似神女教中人,若是所料不错,又哪敢再说半个字?旁边吕大成和那少女听了,更是万分惊恐。

  韩若梅大怒,正要抓过那少女逼那老者说话,忽听身后几声轻响,不用回头,已知惊动了这府邸数名家人。但众家人并不闯进,围在门口排成两排,搭弓欲射,看来训练有素,并非寻常人家。

  吕大成和那少女一双贼眼滴溜溜直转,均想若是一声令下,乱箭齐发,必将韩若梅射成一团蜂窝。但若是稍慢了半分,那老者必然反受其害,性命难保。这般一想,踌躇难决,不知如何是好?

  那老者心知当今天下,暗中觊覦“神女剑法”之人众多。若非如此,白公子何必杀来杀去,就是他两位女弟子,也不肯放过。又想眼前这人无论是谁,既然已知此事,若不除去,大事不妙?思索良久,手指突然微微一跳。

  门口众家人得令,箭势一发,十多支利箭飕飕飕疾射过来,快若闪电。那老者心知机不可失,正在这一瞬间,一掌突然震开胸前长剑,一指疾点对方腰间大穴。吕大成和那少女急跨两步,两枚长剑有若灵蛇出洞,直刺过来,无比迅速。

  韩若梅四面受敌,可说十分危急,稍有不慎,即刻香消玉殒。但她身为一教右使,武功何等了得,慌忙之中,身形一转一滑,远远避开四面袭击。那老者一招失手,心知不妙,身形一窜,片刻逃走。韩若梅正要追出,身后响声又起,慌忙中将数十支利箭一一挑落。只见吕大成和那少女已逃出几步,一急之下,一剑护身,一手当空中一抓。这一抓精妙之极,并不多见。

  吕大成担忧师妹,抢过身来,一剑削她纤纤玉手。这一招拚了性命,果然凌厉。哪知韩若梅长臂不停,一拍一探,已将他抓在手中。正要再拿那少女,飕飕之声不绝不耳,几支利箭射入吕大成体内,鲜血迸流,显是难以活命。这一下忽起变故,韩若梅大吃一惊,众家人见了,轻喝一声,四散奔逃。一时间整个府邸空空荡荡,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就是那少女,已已不见。

  这一下连连失利,韩若梅极是恼火,撇下吕大成尸体,冲入后院。谁知里里外外搜了个遍,除了几个老弱病残的老仆,又哪有那父女两人。虽然想到这地方必有重重机关,但一时之间,又如何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韩若梅身为名门正派之人,眼前之事纵然十万火急,也不肯随意杀人,何况是几个手无寸铁的老婆婆。韩若梅问来问去,谁知那几个老仆见她手持利剑,横冲直闯,早已吓呆,这时听了,均是摇头不知。韩若梅一叹,只得罢了。待她走出大门,来到街口,只见人来人往,顺路走过,到了一家酒店。正要进去,忽听身后一人道:“这位姊姊一脸忧虑,莫非有何心事?”

  韩若梅回过头来,只见那人年纪轻轻,长相斯文,心想这人眼光倒也厉害。正自踌躇,那人又道:“姊姊若有心事,不妨明说?小的是读书人,知书明理,姊姊大可放心!”韩若梅道:“听你口音,莫非是本地人氏么?”那人点点头,伸手朝前一指,道:“过了这条街,再转个弯就到我家。”韩若梅道:“我老远赶来这里拜访好友,本有要事相商,不料却扑了个空,如何是好?”当下说了刚才那府邸,问他可知其中主人?那人瞧了一眼,思索道:“姊姊莫急,这家主人好象姓刘,五十多岁年纪,不知可对?”

  韩若梅听他知道,神色微喜,那人又道:“这人既然不在,想必去会朋友。姊姊若想寻他,那也容易,只是……”韩若梅心里明白,随即取出一锭银子。那人接过,满脸欢喜,随即在前带路。两人绕了两圈,再转一个弯,那人指着小巷里一间破木门道:“刘先生虽然身为富贵之人,但他礼贤下士,极是好客。姊姊进去之后,便可见到。”

  韩若梅谢过那人,独自走近,刚要敲门,又觉不好,跃过墙头,只见落身处正是一个小院。眼前一幢房屋,虽然破旧,但门窗上人影晃动,好象有人。韩若梅一喜,谁知她突然闯了进去,只见屋内除了一张破桌椅,空空如也,刚才所见,不过是两件破衣衫罢了。正要退出,忽听四面无数细小之声破空而来。韩若梅若是不顾,必然丧命,总算她行动敏捷,一闻响动,长剑出鞘,只听“丁丁当当”数声响过,,细小之声仍是不停。

  韩若梅虽然不惧,但暗器多如牛毛,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射来,挡得一时,可挡不了一天。这暗器看来又细又小,竟是寻常农妇常用的绣花针,但针尖隐隐发出蓝光,显是浸过剧毒。由此看来,有人早已料到,因此在这里布下圈套,等她来钻。

  正在这危急时分,屋顶又传来一声巨响。一只铁笼当头落下,眼看离她头顶不过三尺,韩若梅大骇,不及细想,慌忙就地一滚。虽然堪堪避过,却惊出一身冷汗。以她武功之高,身份之尊,尚且遭人如此戏弄,江湖之险,可想而知?她一离险境,即刻出了小屋,直奔刚才那条大街。谁知转了多时,哪里还有那年轻人的身影。韩若梅微微一恼,只觉江湖茫茫,风波诡异,所到之处,暗藏杀机。若是稍有不慎,丢了性命事小,有负本教使命,才是大事。

  大街上人流依旧,并无可疑之人。这一次虽然无意间听到有关“神女剑法”之事,可惜仍是毫无半点头绪。韩若梅一路乱走,不觉又到了那府邸门前,见大门紧闭,静悄悄的毫没声息。进去看了,仍是没有半个人影。韩若梅心想那老者杀我不成,这时又遣散众人,显然极是怕我。果真如此,这人想必早已逃得远了。主意一定,转身出来,到了城门口,细细打听。这里一天进出数千人上万人,守城士兵如何知道。

  韩若梅并不气馁,出了城门,逢人就问。如此过了一天,再过一天就要进入河南境内,忽听身后风声急响,尚未回头,一阵狂风早已急掠而过。正是一辆黄盖马车,速度之快,令人吃惊。

  这一辆马车和前三次虽然不同,但突然之间出现,终是可疑。韩若梅心念一起,扬马直追。她座下白驹神骏异常,不过片刻,早已赶上,横在路中,动也不动。那车夫见她是个年轻女子,大为不解。刚停下来,车内探出一老一少,打扮均是不俗。老的喝道:“何人如此无礼,胆挡老夫去路?”韩若梅见他并非那老者,连连赔礼。旁边少年哼了一声,道:“爷爷,我们尚有要事,何必与她一般见识!”老的听了,不再理会,喝令车夫继续赶路。

  韩若梅眼看马车又如飞而去,渐渐不见,虽然不悦,又能如何?两旁行人见了,微微咋舌,随即慢慢走开。韩若梅刚走几步,突然又想起那少年虽然出言不逊,但声音听来清脆响亮,宛若女子,疑心一起,又追了过去。半个时辰后,总算远远瞧见那辆马车正在前面飞奔,便放慢了脚步,悄悄跟在车后。

  前面马车丝毫不觉,转过一条山道,突然钻入一片树林。马车一停,随即走下一老一少。老的神情忧郁,但一双眼睛极为犀利,这时不见有人,突然一声长啸。啸声低沉有力,远远传了出去。谁知过了半天,并没半点回应。

  老的一奇,又长啸一声,仍是如此。那少年道:“爹爹,这人好大的面子,你赶来见他。他却躲了起来,这是什么道理?”这少年刚才称老的为爷爷,想不到这时却改了称呼,不知又是为何?老的听了,喝道:“不可胡说!白公子虽然一介少年,但他一身武功十分了得,纵然是我,也绝不是他对手。何况他母亲对我又有大恩,怎会避而不见?”

  那少年道:“既是如此,这人为何迟迟不见?”心想这人若不现身,我们又该逃往何处?那老的如何不知其中道理,正自焦虑,忽见一道人影飘来,正是韩若梅。那一老一少见她再次转回,大感意外,一呆之下,忙从两个方向逃去,身法之快,难于形容。

  但两人轻功再高,韩若梅又是何人?只见她手指轻轻一扬,两颗石子飞出,早将两人一一打落。这一招手法十分精妙,宛若打落天上飞的两只鸟儿,十分有趣。韩若梅踏近两步,伸手在那老的脸上一抹,果然撕下一张面具。瞧他面目,正是自己苦寻之人。

  那老者脸色一暗,心知难逃一死,索性道:“老夫既已落入贼手,只求速死。阁下若是想从老夫口中探出半点风声,嘿嘿……” 他口气坚硬,神色刚毅。韩若梅正想让他吃点苦头,哪知他心意已决,不待她下手,突然咬舌自尽。

  那少年远远看见,惊恐万状,见韩若梅缓缓走来,声音虽轻,但沙沙之声近在耳旁,有若惊雷暴雨。那少年一双妙目突然一暗,露出哀求之意。但这种神色只闪了一下,便消失不见。好象已经睡熟,再也不会醒来。

  韩若梅耳目虽灵,但并没听到一丝声响。左右一看,只见南面一道白光闪过。那白光极似一只狐狸,但又比狐狸快了数十倍。这一次又遭变故,韩若梅大是惊怒,想起那老者一声长啸,必是呼唤这一道白光。这一道白光不敢出来,想必已知我随在后来。韩若梅其实早已明白,但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因此突然现身。这时如此一想,又极为惊佩这人武功了得。但内心之中,仍是有些暗恨自己耐力不足。

  韩若梅蹲下身来,只见那少年眉心处一个细小的针孔,针头深深陷了进去,显是这人内功极是高深。想到“淮南三雄”和那两个少女均是眉心中剑,不由更是心惊。伸手撕下面具,赫然便是那老者的女儿,又哪里是什么少年男子?

  这白光杀人灭口,正是怕她知道“神女剑法”之事。如此看来,若能抓到此人,也不枉了她这数年来的风雨奔波。韩若梅虽然明白,但那道白光早已失去踪影,自己又去哪里苦寻?

  第三章 南朝狂客

  葛岭东面,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穿淡红衣衫,头上梳了两个小辫,粉嫩的脸蛋略施脂粉。长相虽然平平,但端庄之处,并非寻常。举手投足之间,又隐隐透出沉稳干练的风范,极是不凡。

  这少女正是冷秋月,这时漫步走过,临近竹篱茅舍,只见蔺无期正在屋内挥毫泼墨,冷秋月不敢打扰,悄悄绕到他身后,凑近一看,见他画的正是一幅泼墨山水图。蔺无期神情专著,丝毫不觉。他笔势豪放,墨如泼出,一片片渲染开来,有若神来之笔,妙不可言。画面上群峰隐现,烟波云雾,山势雄伟壮阔,极有磅薄之气。

  冷秋月心知五代关同、李成、当朝范宽,同为山水画三个主要流派的创始人。朝代虽然不同,但三人均擅长此法。观他之画,大有三派画技之精髓。再看墙上几幅书画,或写意花鸟,或工笔人物,大有前人遗风,却又不失独到之处。冷秋月一脸惊叹,极是钦佩。

  蔺无期画完,回头瞧见,大感意外。又见她看画入神,心中欢喜,道:“姑娘也是此道中人么?” 冷秋月闻声回头,嫣然一笑,道:“我只会看,若是动手,半点也画不出来。于其中深奥之理,更不明白!不过这几幅大作对景造意,落笔雄健,大有宗师风范,想必公子早有研习,是么?”

  蔺无期神色一震,心想她眼光果然锐利,一看便知。想罢道:“我一生之中,最喜爱书画,虽然勤于练习,可惜十多年来,仍是豪无进展。姑娘如此盛赞,我又如何敢当!”冷秋月一笑,转开话题,道:“西湖美景,天下闻名。公子若有雅兴,不妨出去走走看看,必有益处?”蔺无期不知她早已此意,却不肯明说,有意绕个圈子,等他回答。蔺无期道:“西湖美景,传闻已久。但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不敢随意乱走。”

  冷秋月道:“既然如此,今日由我带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蔺无期听了,踌躇难决,心知自己若是不去,岂不得罪了她。若是去了,自己又哪有心思游山玩水?思索片刻,终是难拂她心意,只得微微点头。

  冷秋月素来豁达大度,并不计较,当先走出屋门,在前带路。蔺无期随后跟来,心想我自出江湖以来,屡遇宵小之辈,万般凶险。不但一事无成,文才、武功更是低人一等,如今这少女看来处处远胜于己。这般一想,心里微有几分难过。

  两人并肩往西南方走来,一路山花烂浪,彩蝶纷飞。左面湖光美景,步步跟随,实难描述。及远之处,又见山色时浓时淡,变幻莫测。蔺无期叹道:“西湖美景,自古难言,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他神色虽有几分欢动,但双眉微锁,显是难以舒展心情。冷秋月心知若想使他高兴,须得另寻良策。以她如此小小年纪,便有此想,可说实在难得。

  蔺无期喜爱书画,冷秋月亲眼所见,心思一动,想到一个故事。说的是五代时有个名叫跋异的画家,技艺高超,人称“绝笔”。他喜欢听到别人的赞美,自己也认为很了不起,于是唯我独尊,目中无人,有一年洛阳广爱寺要画两幅壁画,请了他和另一位画家张图,跋异觉得这是一个扬名的好机会,就应邀前往。

  正当他在壁上构图起稿的时候,张图走了进来,毕恭毕敬地向他行了一礼,道:“久仰先生大名,今天特来给先生当个助手”。跋异斜他一眼,神色傲慢,道:“你当我的助手,能行吗?”张图笑了笑,道:“要是可以的话,就让我画右边那块墙壁,如果画得不好,涂掉就是”。跋异见他一定要画,就把一支起稿用的炭笔扔了过去。

  谁知张图不用起稿,他从跋异用的毛笔中随手拿了一支,刷刷几笔,就画好了一个巡海夜叉。那夜叉画得非常生动,好似活了一般,跋异惊呆了,半晌想起有一位擅长画泼墨山水和大幅人像的张图,问道:“足下莫非是大名鼎鼎的张图先生么?”张图很谦虚,道:“在下便是”。跋异顿时又渐愧又惶恐,连连赔礼,道:“先生神笔,恕我有眼不识泰山。这里的壁画我是不敢再画了!”说罢果然收笔告退,不久洛阳城中就流传起一首歌谣:“赫赫洛阳,两个画家,张氏挥笔,跋异渐煞!”

  这件事固然很让他伤心,但他并不气馁,吸取教训,虚心学习别人长处,加倍地刻苦练习绘画,后来技艺果然有了提高,不久又有洛阳的福光寺请他去作壁画,他带了毛笔前往,刚要开始动笔,门外进来一人,道:“我姓李,擅长画罗汉,人们叫我李罗汉,这次来到洛阳,正想和你比个高低。”

  跋异有过自大的前车之鉴,如今见来了个擅画罗汉的李罗汉,更加谦虚谨慎,不仅让出了上手西边墙壁请他作画,并且暗暗叮嘱自己:“要趁此机会,好好向别人学习!”至于比画,跋异却没有放在心上,抛开一切杂念,只管作画。

  李罗汉见他如此沉稳,手法又很熟练,心中不免着慌,过了几天,跋异的画已经大体完成,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李罗汉越看越觉得自己相形见拙,悔不该当初口出狂言,如今倒落得骑虎难下,又羞又愧,他虚荣心强,又很要面子,一时想不开,竟悬梁寻了短见。后来洛阳城中又流传起一首歌谣:“李生来,跋君谦。比画见高低,‘罗汉’归西天!”

  蔺无期听完,极感佩服,但内心隐隐觉得此中必有深意,转头一看,见她眉目生动,笑若春花,忙道:“姑娘博古通今,才智惊人。我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如今得聆佳音,实为幸事!”冷秋月笑道:“只怕有渎惠听?”见他连连摇头,又道:“公子如此勤奋,日后赫然便是第二个跋异,名垂青史!”

  蔺无期神色一振,朗声道:“多谢指教!姑娘重望,蔺无期不敢有负!”冷秋月见他神色忽转豪迈,突然道:“我们比试一下脚力,如何?”说罢轻移微步,片刻远在数丈之外。 蔺无期不甘示弱,拔足狂奔,谁知跑了半天,仍是远远落在身后。一急之下,心知自己轻功平平,如何是她对手,虽然难过,但又绝不服输。冷秋月回头瞧见,便慢了几分,待他赶上,和他齐肩奔行。

  过了一个时辰,冷秋月脸色自如,毫不费力。蔺无期满脸通红,气喘嘘嘘,见她看了过来,赞道:“姑娘好俊的轻功!”冷秋月道:“公子画技精妙,我可是比不了。”蔺无期正色道:“区区画技,算得甚么?姑娘如此盛赞,难道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么?”

  冷秋月拗不过他,笑道:“我说不过你,我们慢慢走吧?”蔺无期点点头,迈开大步。不消多时,两人来到五云山下的云栖坞,沿路上去,只见两旁竹林高耸,修篁蔽天,有若盛情款待的友人列队相迎。往前眺望,又见竹林密密麻麻不知所终。两人置身其中,只觉若入清凉世间,满目生翠,无以言表。蔺无期双眉一扬,喜道:“西湖竹景虽多,但这云栖竹径如此之盛,只怕可称竹景之冠了?”

  冷秋月点点头,道:“西湖之中,最大最古老的古树,全都集聚于此……”走到不远处一株枫香,伸手一拍,道:“这一株枫香寿逾数百年,主干高达三十多米,粗壮可容三人合抱。若是爬到顶端,仰视前方,这方圆数百里的湖光山色,便可尽收眼底。”

  蔺无期作势一比,果真如此。见它雄伟高大,极象一位站守边城的老将,不由肃然起敬。低下头来,又见路边毛竹新的青翠,老的苍碧,伸手一摸,清凉滑润。与适才枫香树干极为不同。

  冷秋月道:“西湖景致之多,数不胜数。公子若是喜欢,我们明日再去?”蔺无期道:“如此虽好,只怕有劳姑娘!” 两人说着话,再往前走,脚下青石小径,长长延伸了出去,极是清幽。

  两人均是少年,一入佳境,浑忘辰光。冷秋月不时解说几句,高兴处咯咯直笑,花枝乱颤。蔺无期抛开心事,耳听她妙语连珠,字字珠玑,更是既惊且佩,畅快之极。两人游玩多时,竹径深处突然转出一个女子,不过二十多岁。中等身材,相貌平平,眉毛又淡又稀,一双眼睛本来暗淡无光,但见了两人,突然一转明亮,大步走来。

  这人正是神女教左使冯慧,见冷秋月上前问安,毫不理会,转过了头,道:“这位是……”冷秋月随即说明,冯慧叹道:“小小年纪,不畏权势,实在难得!”蔺无期听了惶恐,长身一拜,忙道:“在下一介无名小足,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既蒙神女教弃,早已感激不尽!”冯慧笑道:“公子少年英雄,浑身是胆。我辈中人,皆要引为楷模,公子何必客气?”蔺无期神色一慌,忙道:“不敢,不敢,在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为天下英豪树立楷模!”

  冯慧走后,冷秋月低声道:“本教除这位冯左使,还有一位韩右使,文才、武功十分了得,可惜往日难得见上一面,也不知她现在何处……”瞧她神色,好象很想见到这人。蔺无期不知她教中之事,但她既然有此一说,这人比起冯慧来,必定更为亲近。想到神女教本是江湖第一大教,名声远扬,威震天下,但其有何渊源,何以致此,却不为所知。

  原来神女教起源于唐代代宗宝应元年,距今已有两百多年,创教人名叫曲瑛,年纪极轻。这人怀有惊世之才,十岁初入江湖,二十岁名满天下。武功虽高,但无狂野之心,一生流连于名川山水之间,陶然自乐。江湖中每谈论起她来,大都把她当作神仙之类的人物,敬如神明。

  曲瑛有一日来到四川巫峡,见群峰峰恋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共十二峰。其时天色将晚,日落西山,万道霞光洒下来,整个天地犹如被水彩渲染一般,十分绮丽。诸峰之中,又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宛如披上凝霞的少女,异常灵动,迷幻神奇。曲瑛心中一动,仔细观摩十二峰,于是心有所悟,历时三年,终于创下十二式“神女剑法”。

  符翔云曾是当年天下第一高手,武功已达绝高境界。这人听到此事,极感惊羡,寻到曲瑛,当即要求印证武功。曲瑛心知这人不但德高望重,武功更是惊人,不敢得罪。符翔云如何肯依,心想对方一介年轻女子,就算胜了,也极不光彩。想罢随手取了两根细枝,一枝递给她,一枝自己拿着。

  曲瑛见他执意如此,只得轻舒玉臂,神女剑法第一式“秋风洛水”缓缓出击。这一剑无声无息,说慢也慢,说快也快,虽只单单一剑,却挟持了万钧神力,如菱花飞舞,惊虹忽现。符翔云正要进招,只觉方圆一丈之内剑气密布,气息闭塞,便如围在秋风碧水之中,再无半分剑痕可寻。正自惊异,忽听“嗤嗤”几声轻响,双肩衣衫已被剑气刺穿几个小孔。

  符翔云心知对方手下留情,登时又羞又愧。虽然明知自己有些轻敌,但若真动起手来,只怕挡不过对方三招二式,呆了半天,便虚心求教。曲瑛便将“神女剑法”第一式“秋风洛水”,依次“流云飞霞”、“仙姝回眸”、“神女生涯”、“五色并驰” “三春烟茏”、“六月云带”、“螟后夕阳”、“夜月双辉”、“绿雪奇峰”、“银灯炫焰”、“金沙壁流”共十二式剑法一一使出。

  符翔云虽然已达百岁高龄,但他一生之中,又何曾见过如此剑法?这磅礴之气,这空灵之奇,这瑰丽之华……符翔云极是叹服,从此飘然而去,不复江湖。后来曲瑛为了发展武学,创下神女教,并将“神女剑法”绘成图谱,作为镇教之宝,流传至今。

  蔺无期这时从冷秋月口中得知,一时神色大动,心潮起伏,怔了半天,道:“这‘神女剑法’如此神妙,难怪人人提起神女教,无不敬服。姑娘既是教中弟子,想必知道其中一二?”冷秋月听了,神色一暗,道:“‘神女剑法’乃当今绝世武学,除了本教历任教主,别人如何看上一眼?”说罢轻轻一叹,好象对神女剑法极为向往,可惜无法一窥全豹。

  蔺无期心知学武之人,人人均想自己武功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这道理和学画一样,又何奇怪?只是她身为本教弟子,却不知“神女剑法“一招半式,说来实在令人难信。蔺无期心中不明,但又不便多问,只得罢了。

  冯慧和韩若梅同为神女教两大护法,虽然兵分两路,但目的均是一致。冯慧不料这一次匆匆数月,转眼即过,如今归来,仍是一无所获。想到此中关系,极是沉重。

  神女教楼阁众多,当中一座跨虹楼,极是雄伟。冯慧顺路走来,沿途弟子见了,纷纷行礼。冯慧来到跨虹楼,不待弟子进去通报,当先走进。厅内宽敞整洁,正中一个中年女子走来走去,愁眉不展。这人长眉细目,神色凝重,正是当今神女教教主马瑶。

  厅内一角有个书架,书本不多。但其中一个长形檀木盒制作精良,无比珍贵,盖子微开,露出一段玉笛。这玉笛通体碧绿,晶莹剔透,并非凡物。书桌上一张铺开的宣纸上,正写着“南朝狂客”四个字,字迹娟秀,笔墨浓重,直欲力透纸背,但墨迹未干,显是刚刚写上去的。写的时候,这人心中必定充满了万般忧愁和苦恼。

  马瑶转过身来,见冯慧神色不宁,显是无功而返,一颗心又沉了下去。想到二十年来风雨奔波,数度操劳,至今仍是毫无头绪,不由长长叹了口气。马瑶道:“六十年前‘南朝狂客’诸晓风化为一个年轻女子混入本教,不到一年之间,便在前任谢教主身边做了一名贴身侍从,哪知时隔不久,终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冯慧听了,若有所思,道:“当年诸晓风离开本教之后,不知去向。后来江湖传闻这人和‘凌波仙子’ 虞婉莹形影不离,十分恩爱。本教随后派人出去追拿,谁知这两人武功均是极高,不出几招,将本教几大高手击退,便双双携手神秘失踪,数十年来,再无一人见过。”

  马瑶道:“如此说来,时至今日,仍是毫没这两人的踪迹?”冯慧听了,满脸羞愧,道:“属下无能,至今尚未查明两人行踪!”马瑶道:“本教一日寻不到这两人,便一日无法安稳?此事虽然已过六十年,但推算起来,这两人不过八十岁左右,以他们武功之强,怎会突然不见?就算这两人不在世上,化为尘土,本教掘地三尺,也非要寻到尸骨!”她声色忽转严厉,显是心中积郁了太多的苦闷。

  冯慧心知本教自前任谢教主上任四十年来,一直不曾查明此事。如今她仙逝之后,转眼又过二十年,若想查明,谈何容易?但若是长此以往,以马瑶身为一教之主,就算归西,又有何面目去见本教列代教主?

  神女教之中,除了这两人和韩若梅,其余弟子,丝毫不知。此事事关重大,不但不可外泄,更不可传扬出去。若非如此,以神女教两百多年的根基,势必毁于一旦。两人心里极是明白,想到这一层干系,更是忧心忡忡。

  马瑶烦闷之下,走了几步,看见檀木盒中的玉笛,忍不住走近取出,久久凝视。那玉笛在她手中,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一位翩翩美少年……原来二十年前马瑶刚刚坐上神女教教主宝座,有一天不巧在吴山遇到一个少年商人。这人名叫吴炽,长得儒雅俊秀,风流倜傥。马瑶一见,大为倾倒。此后两人每隔一天,必到吴山相见。吴炽身为一介商人,谈的全是经商事迹。马瑶虽然不懂,但也说些奇闻轶事。两人身份虽然不同,但各有趣事,倒也十分投机。

  不久之后,两人双双坠入爱河,不能自拔。吴炽为了表达情意,于是取出玉笛相赠。马瑶心中欢喜,恨不得立即和他完婚。谁知这美妙的春光不过短短一个多有,最后终于化为一团泡影。

  马瑶初时当他忙于经商,撇下自己,过了几天不见他赶来相会,心中着急,跑遍杭州城外,仍是无法寻到。再过十天,马瑶心知自己再也见不到,伤心之下,天天以泪洗面,无心打理教中事务。

  马瑶这时一一想起,脸色忽红忽白,突然间想到一事,不由神色大变,失声道:“他……他当年离我远去,莫非……莫非和这件事大有干系么?”冯慧一生从未尝过真爱滋味,见她双颊晕红,如痴如醉,早已大奇,这时又见她全身震动,更为不解。马瑶沉思半晌,转过身来,问道:“韩右使回来了么?”

  冯慧道:“属下已经飞鸽传书,让她尽快赶回!”马瑶点点头,不再说话,心想等她回来,再参详此事,或能从中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想罢神色稍安。冯慧见她似喜似忧,哪知她想起了什么。见她不说,不敢多问。

  却不知二十年前往事,马瑶至今才稍稍明白,可见她陷溺于情爱之中,日日思念情郎,魂牵梦绕,又哪里会想到这人与本教大事有关。如今虽然想到其中细节,但数隔多年,又到哪里去寻吴炽?

  明月渐渐当空,马瑶仍不肯安歇,走到窗前,呆呆不动。这人神色忧伤,好象在向茫茫黑夜寻求答案。可惜老天爷不但不能回答,就算知道了,也不肯说。因为她自从坐上教主之位,二十年来每天均是如此,老天爷早已烦透,又哪有心思再看她一眼。

  次日天明,葛岭西面有座山岭,人称栖霞岭,因其山色傍晚时有如凝霞,故此得名。这时正值晚春季节,岭上桃花盛开,树下两道人影闪来闪去,但听剑声急切,显是有人在此练剑。

  其中一人几分英气,但剑法平平。一人娇小柔弱,剑法却凌厉了许多。两人窜上窜上,身形清晰,立可分辨,正是黄薇和胡芸。两人手中长剑忽东忽西,突然双双跳到半空中挽了几个剑花,突然又变幻几招剑法。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黄薇双眉一蹙,停剑不练,顿足道:“如此练法,就算再练一百年,又有何用?”

  胡芸道:“你胡说什么?”黄薇道:“如此照章练习,有谁不会?冷师妹平空可挽六、七个剑花,我却挽不到两个剑花。照此看来,并非人人均可参悟剑法深奥之理,从而达到精妙之境。”胡芸刺出一剑,道:“话虽不错,但若不坚持苦练,又怎会有进展?”黄薇心知她剑法犹在自己之下,当然轻松,心中不悦,道:“你和冷师妹均知练剑的决窍,除了若练,仍是苦练。可我每天坚持练剑,为何毫无半分进展?”

  胡芸一边练剑,一边听她说话,这时使到一招“凤舞九天”,身形窜起,忽见不远处闪过两道人影。看背影极似蔺无期和冷秋月,胡芸剑势一停,落下身来,道:“这两人不知去往何方,竟如此匆忙?”黄薇顺势一看,暗道不妙,但不妙在哪里,又说不出来。两人姊妹情深,互使眼色,随后悄悄跟来,一看究竟。

  前面两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正是蔺无期和冷秋月。两人停停走走,远远看去,其状甚是亲蜜,其实只是并肩而行。这一路前面两人,后面两人,均是去往西南面。初时道路还算平坦,到了后来,青嶂千叠,山峰陡峭,道路已见险峻。眼看离葛岭越来越远,黄薇两人暗暗惊奇,心知前面不远即是灵隐寺,两人莫非去做和尚么?如若不是,又是什么?

  黄薇轻功稍弱,未走几步,险些落空。低头一看,只见落脚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万丈深渊。黄薇一惊,不敢再看。胡芸回身拉住,凝神静气,慢慢走过。前面冷秋月挽住住蔺无期长臂,稳步如飞,不时谈笑几句,好象解说此处风光。蔺无期神情欢动,双目流盼。

  胡芸冷哼一声,道:“这丫头平时言语不多,脸上更是难见笑容。如今遇到妙人,性情果然大变!”黄薇低声道:“这丫头处处透着不凡,我剑法比不过她,脑袋更是不比不过她!”言下之意,是说她比自己聪明,因此蔺无期便和她在一起。这话听来虽然有些含糊,但胡芸一听即明,心中一酸,又见蔺无期好象突然摔倒,冷秋月急忙扶住。这一下两人有若搂抱在一起,纠缠不清。胡芸扭过头来,只气得脸色铁青。

  再过半个时辰,四个终于踏上平地。远远看去,只见前面郁郁葱葱,其中一座古刹雄伟庄严,大有圣地之灵,正是闻名于天下的灵隐寺。

  灵隐寺又名云林寺,是杭州西湖最大最高的重檐古刹建筑之一。早在东晋咸和元年就由印度高僧慧理在这里创建起来。寺内大雄宝殿高达三十三米,殿内有一尊高达二十四点八米的如来佛像,大殿后壁有以“童子拜观音”为主体的佛教“五十三参”故事的海岛立体塑像,岛上有姿态各异的大小佛像一百五十尊,大殿两旁还塑有二十尊“朱天”佛像等等。

  蔺无期自幼对佛经颇有研习,但这么大的古刹,平生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时一一走过,大是惊叹。又听冷秋月在旁解说,只觉佛门广博深邃,法力无边,探索不尽。寺中和尚见了,并不阻拦。少时从内院走出两个小沙弥,不过十岁左右,不但长相清秀,容貌更是相似,宛若两位仙童突然降临人世一般。这两人与冷秋月素有相识,双方见礼之后,蔺无期顿知其中一人法号清风,另一人法号明月。只不过清风稍胖,明月稍瘦。

  四人说笑几句,随即出了寺门。冷秋月熟悉道路,正要绕向灵隐寺后山,清风忙道:“不可,不可!”冷秋月道:“如何不可?”清风摇摇头,道:“不可就是不可,哪有甚么不可?”他年纪幼小,平时除了早课晚课,就是伴随方丈大师左右,又极少说话,因此这时说来说去,最多的两个字,就是不可。

  明月小眼珠骨溜溜一转,道:“灵隐寺后山常有毒虫猛兽出没,月亮姊姊剑法虽然神通,但若是突然之间数十只、数百只毒虫猛兽齐齐冲来,如何是好?”两人虽然身为出家人,但终是寻常小孩,童心极盛。得知她俗名中带有一个月字,觉得有趣,便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蔺无期听了,心想这名字倒也贴切,既文雅又有情趣。不过这灵隐寺乃佛门胜地,如何会有毒虫猛兽?冷秋月隐隐猜到其中必有隐情,若非如此,两人为何执意阻拦?神色一转,假装害怕,道:“一时得意,倒忘了其中凶险。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清风道:“既是如此,我们仍去月桂峰?”说罢大步一踏,当先走去。三人随后跟来,转过一道山路,只见前一块空地上几棵老松盘根错结,郁郁葱葱,甚是清幽。蔺无期赞道:“好一块山水宝地!”冷秋月听了,停步道:“就在这里啦!”清风奇道:“在这里干甚么?”

  冷秋月道:“灵隐寺流星锤乃当世一绝,精深博大,威力无穷,我正想见识见识,不知两位意下如何?”两人听了,连连摇头,好象在说:“‘神女剑法’实为当今绝世武学,天下无人能敌。流星锤虽然威力无穷,但和‘神女剑法’一比,又算什么?”冷秋月道:“两位早已得到灵隐寺真传,何必隐瞒?这样罢,待你们练完之后,我再接上。如此两不吃亏,如何?”

  两人腰间两个黑黝黝的小铁锤晃来晃去,重量不下十斤。蔺无期一眼瞧见,暗暗吃惊,心想天下武学博大精深,各有精妙,莫非她正想偷学这灵隐寺的上乘武学么?清风、明月心知她每次前来,总带两人前去游玩,今日改了心意,不知是何道理?清风小手一拍,笑道:“不错,不错,月亮姊姊一定是想到什么更有趣的。”明月摇摇头,道:“不对,不对。练武虽然有趣,但并不好玩。”清风神色一暗,望着明月,眼是尽是不解。明月道:“月亮姊姊必定另有用意,可惜她不说,我又如何明白?”

  冷秋月心道:“这小鬼倒也机伶,不过今日之事,任他想破脑袋,只怕也猜不出来。”想罢凤眼一瞪,道:“两位既然不肯答应,我们走罢?”说罢拉起蔺无期,转身便走。两人和她交情深厚,虽然不知是何用意,但若是失去一个好姊姊,实非所愿。清风小脸一急,忙道:“月亮姊姊别走,我们答应就是!”明月接道:“月亮姊姊若有吩咐,弟子们当然听从,当然听从……”他模仿寺中大和尚说话,倒也惟妙惟肖。冷秋月抿嘴一笑,娇媚如花。

  当下清风、明月走到空地,双双系下腰间流星锤。这流星锤中间有根铁链,长有一丈多长,看来虽重,但拿在手中,竟似轻若无物。突然齐齐飞出,一前一后,快若奔雷闪电。蔺无期脸色一变,心想佛门神功,果然深奥无比,若是寻常小孩,哪里使得动这十斤重的大铁锤。正自吃惊,冷秋月走了过来,低声道:“公子看仔细了……”蔺无期听了这话,终于明白,暗道:“惭愧,惭愧!我当她想偷学别人武功,哪知却全是为了我好。”想到这几天来她处处为自己着想,关怀备至,看她一眼,心中感激。

  冷秋月道:“公子一生勤于书画,荒于武学。这时正是学武的大好机会,若是错过,实在可惜!”蔺无期嗯了一声,转过头来,只见两人身子灵动,两个铁锤圆溜溜的在空中飞来飞去。要它往东,决不会往西,要它往西,决不会往东。一时呼呼风响,威力之大,非比寻常兵刃。

  黄薇两人躲在不远之处,虽然听不到两人说话,但见两人交头接耳,早已隐隐猜到此中用意。想到冷秋月对蔺无期如此用心良苦,可见其意。两人神色一黯,自叹不如。

  练武之人,均知这流星锤不但极为消耗内力,也极为难练。却不知清风、明月选它做了兵器,并非因为难练,而是因为喜爱。一个人若是真正喜爱一件事物,必定做得比别人更好,也愿意下苦功。所以两人虽然年幼,但于其中精妙之理,早有所悟。

  蔺无期极感叹服,心想世间之事,一是领悟,二是苦练,除此之外,别无捷径。见清风一锤击出,使到一半,突然一收一缩,又向身后飞去。这一招可虚可实,前面若有敌人,这一锤可变为实招。但若不敌,临退之时,这一招向后发出,仍可可制敌于不备之中。明月手中流星锤上下飞舞,有时轻若无物,随处可到。有时又重逾千斤,停滞干涩。正如佛家所言:“一花一木一世界,世间万象,皆由我心。”

  蔺无期每看到精妙之处,不由神色大动,顿有所悟。冷秋月见了,极是高兴,道:“佛门神功,源远流长,精深博大,常人如何得见?”蔺无期点点头,道:“姑娘如此待我,我心十里感激,不知如何报答?”冷秋月听了不答,突然咦了一声,手指明月,道:“这一招举重若轻,看来挥洒自如,其实非有精深内功为辅。否则纵有通天神力,一味蛮打,失去变化,可又无味之极。这两人内力根基牢固,再过几年,便可列入一流高手!”

  蔺无期听了,暗暗点头,又见两人时如怪蟒翻身,时如猛虎出林,僧衣飘动之下,进退攻守之间,极有章法。蔺无期心知自己再聪明十倍,片刻之间,又如何领悟这一套流星锤法。虽然如此,但于武学中最基本的粗浅道理,倒也了然于胸。

  再过半个时辰,清风、明月演练完毕,退下阵来。冷秋月赞道:“佛门神功,果然非同小可!”两人小脸通红,气喘如牛。但一张小脸却笑嘻嘻的,听了这话,齐齐摇手,道:“月亮姊姊的‘青鸟剑法’以空灵见长,有若高山流水,长河横流,气势恢宏之极。流星锤虽然威力奇大,刚猛霸道,但若论精巧变化,攻守之道,自然远远不及。”

  冷秋月笑道:“既然如此,请两位多多指教!”明月道:“指教万万不可,稍稍点明一下,亦无不可!”说罢扮个鬼脸,极是顽皮。

  蔺无期不知冷秋月剑法如何,但想她轻功如此高明,剑法之道,想必更是惊人。如此一想,慌忙收敛心神,凝神静气。

  冷秋月走出几步,突然跃起一丈,半空中长剑一扬,已挽了六、七个剑花,身法之轻,剑法之灵,非比寻常。蔺无期叹道:“单单这一剑,足可看出她剑法之高,已达上乘之境。我若是和她相比,便是十个、百个蔺无期,也不是她对手。”清风、明月虽然见识过她的剑法,但数月未见,这时看了,仍是不由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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